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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潜龙勿用茓蛇飞

万得福一听自然知道这话多的是自言自语之慨,且出言抨击极峰,更非他的身份所可以接腔应答的。孰料万老爷子接着又道:“当初他要是知道我会Сhā手,必定不至于同意;那可不现成是个引狼入室的局面。如今倒好,这样把事情闹大了,反而给小日本一个一不做、二不休的台阶。你看着罢!不出十年,小日本非和‘对面’的勾搭上不可。这么看来,倒是我这步棋下错了呢!”

是后,万老爷子才幽幽向他吐露:原来那莫人杰一直是杭州湖墅一带过塘行的一霸,与德胜坝项氏一家素称莫逆;这交情代代相袭,已不下百有余年。到了抗日战争结束之后,项氏一家转行投资海运,并且将营业重镇由杭州迁往上海。当时作成这个决定且主其事的就是民国十八年在太湖之滨与他万氏主仆二人有过交臂之缘与折箭之辱的项迪豪。至于同一时期的莫氏一家却因为战争焚掠和过塘生意的落伍而凋败了。传到莫人杰身上,偌大一份家业却只余朽木慢船五七条,空头账款几百万,老宅一幢,还有满坑满谷的债务。

莫人杰那年年仅十六,口袋里除了欠条、当票之外,只剩一本祖传的《莫家拳谱》。据闻当时项迪豪即遣人致送书信一封,信中告诉莫人杰:项家愿意承担莫家一切债务,且派人替莫家索回在外所有账款,另于其海运公司之中为莫人杰安Сhā高阶职务,且有­干­股可以领拿,这些条件只求一物回报,就是将那《莫家拳谱》交给项迪豪研读三日。项迪豪并公然宣称:十六年前在杭州高银巷、惠民街口被北京飘花门孙少华父子当众羞辱之仇不可不报,然而若要报得此仇,恐怕非修习莫家拳不能奏功。武林史称“人言项、莫双联手/天下无敌水无边”,则甚望莫家贤弟成全则个云云。

提出这种财大气粗的要求,即便是再优渥的条件,也不免贻笑武林方家——起码还会落一句有失厚道的指责。在莫人杰而言,他大可以相应不理,设若果尔因为境遇实在窘困而不得不答应了这笔交易,江湖上也未必招人什么议论。可此子却做了桩怪事:他一方面回信答应了项迪豪,且央送信人将《莫家拳谱》的上册随信附致,并于信中解释道,由于祖传拳谱仅有一套行世,并无附本,而仓促间来不及雇人将下册抄绘完竣,是以先行奉上前半卷八八六十四式,一俟后半卷抄绘完成,即另请专人送呈,且无须归还。

项迪豪收到书信和半部拳谱可谓大喜过望,当下赍发一个财务专员小组,夤夜奔赴杭州,解决莫家一切债务,还在三日之内收讨了大部分积欠莫家许久的账款。不料到了第四日头上,这财务小组成员中的领事者吴某却在商会会馆的待客小厅中目睹一桩奇案:一个头戴黑呢帽、身着黑西装的不速之客忽然举枪­射­杀了莫人杰。那人行凶之前还大义凛然地训诫了莫人杰一番,说什么莫家出了这样一个不肖的子孙,居然为了区区几个小钱就出卖传家之宝,日后势必要在江湖上平添无数恩怨是非。且北京飘花门孙氏向来行侠仗义,抗战期间在沦陷区亦捐输粮饷物资、支援游击部队,于国家社会,皆有殊勋奇功,岂容宵小之辈横加扰犯?此番老漕帮光棍为着民族大忠、家国大义,出手制裁,也是当仁不让的行径——这些话,都是要莫人杰死得瞑目,也显示光棍明人不做暗事的风范。话才说完,当场掏出一把连发盒子,照着莫人杰胸前就放了三响。

奇的是:这个案子只找着了弃置在现场的凶枪一把,还有刺客遗留的灰­色­毛料围巾一条。目击此案的吴某为了作证的缘故,不得不在杭州逆旅羁栖竟月,还亲自参加了莫人杰的丧礼。然而杀人者逃逸无踪,市井上却谣诼纷纭。有人说这是老漕帮向与搞海运的不对头,此中仇连怨结,可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毕竟当初粮米帮庵清南北输运粮米的生意正是在光绪末年废止的——之所以废漕,也正缘于海运之大兴。从这个背景上看,老漕帮出手杀一个在江湖上已无依无傍的莫人杰并非为什么大忠大义,却是为了积世累代的嫌隙。

另一个说法,则是北京飘花门孙少华年事已高,自知当年在通衢大路之上所折辱的对头如今已成富家巨室,既非赤手空拳所可力敌,又没有豪资恒产得以­干­拒,索­性­假借老漕帮光棍的名义阻止莫人杰为虎添翼。

以上这两个谣言一南一北,分别在上海和北京两地传出。最初只在下三流市井间口耳交递,时日一久,竟然登上了新闻纸。老漕帮这边有万老爷子沉着坐镇,消息虽然传出,余音却直似石沉大海,全无一点动静声响。可到了北京的孙少华眼下却不是这么个光景了。孙氏自负神功盖世、英名亦震动九州,岂容小报记者信口雌黄,横加侮蔑?消息见报当天便身着本门礼节袍——在一身透青闪绿的玄­色­长袍上还披着一条名为“飘花令”的雪白丝巾,大步走到那报馆门口,厉声道:“孙某行走江湖,一生无他,凭的便是‘正大光明’四字。贵报误信谣诼,损我清誉,孙某不过是一介匹夫,却往何处申冤?——不如就此卸了贵报的招牌,以昭公信!”说完这话,满街看热闹的人只见他站了个不丁不八的步子,那一身玄­色­长袍却好似一只硕大无朋的气球一般鼓了起来。他肩上的“飘花令”白巾则无风自舞,霎时间飞入了半空之中。众人尚来不及详观上下,这玄袍已倏忽缩紧,方圆百丈之内的各­色­人等但觉胸口猛地承受到一股极重且极热的压力,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空中原先旋舞飘飞的白巾已碎成千万片杨花一般大小的白点,纷纷向报馆的楼窗­射­去——偏就是:白蟒冲天吹骤雨/玄龙踞地卷残云/豪侠独扫千夫指/天下何人不识君?

如果说孙少华“出手”了,未免言过其实。因为他自始至终不过就是那样不丁不八地站着,双手也一直藏在袖筒之中、倒背抄身后。换言之,“玄龙踞地卷残云”之句所形容的便在于此——对这么一家不经查证便毁人声名的报馆,他老人家根本是不屑“出手”的。

然而若说他并未出手,似也言未尽实。因为这报馆偌高一幢三层的楼房便在这转瞬之间教那碎成千片万片的白巾给砸了个满目疮痍。窗门上的玻璃尽成齑粉不说,连楼顶上的屋瓦也寸寸斑斓,无一块完好者。正面青石砖砌成的楼墙更是好似蜂窝麻面的一般,累累落落,看上去又如一位大匠以之为幅员,画了一张布满雨点皴法的山水——只不过落笔之处的墨迹是白­色­的。

一击之下,不过是一吐息的工夫,众人却好似看罢一场生龙活虎的恶斗。在场千百个男女老少驻足失声,不觉久暂。也不知到什么时候,有人惊觉过来,叫了一声:“好!”这才唤醒大家,纷纷鼓噪、喝彩,兼之杂嘴杂舌地议论起来。而孙少华本人似乎对周遭这一切吵嚷喧哗全然无动于衷,只瞠瞪着一双如炬又如电的眼眸,直登登地怒视着那报馆的楼宇。如此过了几有一刻钟之久,远处的行人、近处的观者不知不觉地辐集辏至,将这飘花门的掌门巨子团团围在核心,仿佛瞻仰一座石雕铜塑的巨像。又过了半晌,这层层叠叠有如一圈圈潮浪般的环形人墙深处才忽地传出一声喊:“孙掌门的气绝啦!死啦!”

那一年孙少华的独子孙孝胥年方而立,成为三百年来飘花门历任掌门人中最年轻的一位。然而,他就任大位之际却登时宣布:飘花令巾已碎、传袭信物也无由复得,飘花门就此封门绝派,从此孙氏一族人丁不再涉足江湖,更不过问武林是非。

但是,老掌门人这突如其来且威武壮烈的一死固然羞辱了那报馆,却仍不能说还了公道、辨了清白——孙少华去世之时毕竟是未瞑双目的。于是这孙孝胥一俟守制三年期满,便带着妻子和十五岁的儿子来到上海小东门,找上了万老爷子,进了门见着面,孙孝胥一家三口“噗通”跪倒。孙孝胥当先泣道:“求万老爷子成全。”

万老爷子是何等洞明练达的人物?睹此情状已知情三五分,道:“你是为令仙翁的名节声誉而来的罢?既然是位孝子,我可吃不起你这一拜。来!快起来,都起来罢!”说着,以眼­色­示意一旁的瘸­奶­娘将孙孝胥的妻儿作了安置,自己趋前弯身,一把搀起孙孝胥来,看他一双含着清泪的目光澄澈透明,不似有什么冤屈愤懑之意,是以又多知了二三分,遂道:“这趟南来,谅你不是为寻仇。若非寻仇,找我这江湖中人,口口声声要我成全,难道是要过问什么武林是非么?”

孙孝胥听他把江湖和武林两个词刻意提高了声调,显然不无调侃自己宣布封绝飘花门时的言语,当下不觉赧然,一张俊脸顿时红得黑将起来。万老爷子也自笑了,一把抓起他的手掌,道:“我虽痴长你二十多岁,咱们还是平辈论交来得自在,你也不必过分拘礼,才好说话的。”

两人一字并肩,看过上首两张座椅——这在老漕帮祖宗家门是极其罕见之事——唯一在旁伺候茶水的万得福看得出来:此中除了尊仰孙少华一代大侠的风范和救国救民的功绩之外,万老爷子还心存一丝愧负不忍之念。毕竟在民国十八年春,是他主仆二人在杭州湖墅挑起了项氏一家的仇衅,没来由却让孙氏父子承担下来,冤连仇缔,迁延近十八九年,如今孙少华墓木已拱,孙孝胥也亲手断毁了一个名门正派殷勤创建了三百年的基业。万得福如此作想,万老爷子又何尝不是?不待孙孝胥再开口,他便径自说道:“莫人杰遇刺一案也悬在那里三年多了,要想再追查一个水落石出恐怕戛戛乎难、难于上青天。我猜你老弟的意思正是往这条难路上行走,是么?”

“老爷子明鉴,真凶一日不能成擒落网,则先父的污名一日不能洗刷,为人子者也就一日不能安枕。”孙孝胥说着,不觉抬手理了理颔下那一部蓄了三年的胡须,两粒晶莹的泪珠也陡然滑落。

万老爷子却微笑道:“案子不能破必有不能破的道理。要说它破不了,令仙翁就要背上骂名。试问:我万砚方难道就因之而遗臭万年了吗?三年前这十里洋场之上多少新闻纸、画报、刊物说万某老漕帮为了和项家过意不去,派遣棍痞袭杀莫人杰。万某若是因之而灰心丧志,岂不也要来他个封门绝派了么?”

孙孝胥闻听此言,知道万老爷子虽然言辞温婉,对他葬送飘花门之举仍不以为然,这一问也的确问得他哑口无言,只得低声应了个诺。

万老爷子继续说道:“依我看,找出案子不能破的道理,要比破那案子来得的当,也来得容易。”

依万得福记忆所及,万老爷子的想法是“案子之所以不能破乃是因为无案可破”。质言之:莫人杰亲手设计了这么一个诈死之局——若非他自己假意饮弹殒身,即是安排了个替死鬼假戏真做。如此一来,项迪豪非但纾解了莫家的燃眉之急,手中也只能得到半部残破不全的拳谱且再也无处索讨其余。至于更­阴­刻的一个假设则是:整桩骗局连项迪豪本人也牵涉在内,也就是,由项迪豪修书提交易、以还债收账Сhā户入股换一部拳谱的勾当都不过是掩人耳目,其目的则在于诋孙少华的声誉,以报当年折辱之仇。这样看来,北京小报上不实的诬枉指控才是项家真正的目的。以事件发展的结果来看,孙少华拼得一招“漫天花雨”的不世神功,却在盛怒之下成了极其惨烈而倔强的自裁,则项迪豪可算是完遂其心愿的了。只不过此中尚有一事可疑:莫家或者是莫、项二家何苦要利用谣诼,将老漕帮牵扯进来?换一个问法儿:究竟是什么人要假借一宗暗杀事件,将老漕帮的名声作践成颟顸行事、­干­预江湖中人私谊的棍痞组织?这个疑问的底蕴是:即使项迪豪本人也参预了这宗骗局,他背后应该还有更“高人一等”的势力介入。

“说老实话,贤弟!”万老爷子眉一低、­唇­一垂,低声道,“我不一定成全得了你,这里面还有人不想成全我呢!体会了我这一层意思,便知拳谱事小,甚至——说得不客气些——连令仙翁的清白也都不算什么了。”

“老爷子的意思是——”孙孝胥不觉要撑身起立,是以一挺腰、一缩胯,人几乎成了个高姿站马。

“有人要一尺一寸、一寸一分地斩尽老漕帮的根柢;要让这翁、钱、潘三祖以来三百年老漕帮基业势力日复一日地消磨蚀毁;要让我辖下数以万计的庵清光棍流离无依、散漫无着;要一统寰区、包藏宇内,让这黑白两道、生杀二端皆定执于一尊、出入于一人之手。”万老爷子一口气说到这里,孙孝胥也泄了劲,一ρi股堕回椅子上,口­唇­微张,发出了“噫”的一叹。

万老爷子则斜欹背脊,朝檀木交椅深处靠了靠,看似云淡风轻地说:“这我也是最近才参透的。你且看,十一年前,上海保卫战开打前一月,行政院下令拆迁上海工厂,由军政部、财政部、实业部和资源委员部会同组织迁移监督委员会,要把闸北、虹口、杨树浦一带的工厂抢拆之后迁至租界。这南市一带的工厂则集中闵行北新泾和南市。俟后说是由苏州河起运,再溯江西上,最后要在武昌徐家棚集中,支援后方工业。可是自凡咱老漕帮的工厂,需先至镇江和浑沌浦拆封清查,以免有非法物事托运到后方。这一拆一封、再拆再封,等机具到了武汉,已然折损过半。一旦集中分配,又折其十之三四。试问:这不分明是要绝老漕帮转进实业之路么?

“再者,拆迁工厂之初,由迁移监督委员会当局发给装箱、运输费用。老漕帮经营工厂的那笔钱是在八月十五日入账的。到了八月十八日早上,财政部又发布训令:为了维持国内各都市市面资金流通、以安定金融起见,各省市政府、商会和银钱业公会需与中央、中国、交通和中国农民等四大银行交涉者,需同这四大银行的联合办事处往来。可是,早在十六日,财政部已然规定了这四大银行在内的所有行库:各存户每星期只能提取存款总数的百分之五,且不得超过一百五十块钱。妙的是,它同时还规定:八月十六日以后存入的款子却又不在此限。这一下可好,我老漕帮空领了几十万拆迁费,差一天领用不得,只好一星期提一百四十九块钱不知作何使唤。试问:这不分明是要绝老漕帮投入金融单位的资金么?

“这,还只是在战前。亏得我有先见之明,订出防范的对策,将大部分的机具和资金另找途径保全下来。可到了战事中期,又险些着了道儿。”万老爷子说到这里,竟似笑非笑、似蹙非蹙地摇了摇头,顺势侧脸冲万得福问道,“那三十二万公吨桐油的事你还记得不?”

“怎么不记得?”万得福道,“那一回祖宗家门几几乎扒尽当光。”

“你就说给我这孝胥贤弟听听罢!”万老爷子道,“让他看看人外之人、天外之天的本事。”

民国二十七年秋,国府委派一财政代表团,由陈光甫率领赴美寻求经济援华。这个代表团在全美各地奔走游说,终于在十二月中旬有了成效——美国总统罗斯福批准了一项总额高达两千五百万美元的借款协定。这个协定固然由罗斯福本人签署,可是钞票却非自国库中取得;而是透过美国进出口银行贷款,在中国银行的担保之下打一个双边贸易合同。合同中言明:美国方面所出借的这一大笔款子是商业用途,中方署名为复兴商业公司,此公司另于纽约市成立一个世界贸易公司。两千五百万美元先拨交世界贸易公司,用以采购所谓的美国物资;再由复兴商业公司负责运交三十二万公吨的桐油给美方,言明桐油可分五年到货。这样张目,为的只是美方不希望这笔钱看起来是军援款项,如此而已。

可无论复兴商业也好、世界贸易也好,都是空头公司。中方的目的是钱钞落袋,美方的目的则是掩人视听。一俟合同打定,问题来了:由谁负责一年运六万多公吨的桐油到美国去呢?

桐油是一种­干­­性­油,自桐树果实之中压榨取得,以中国大陆为主要产地,是以又名中国木油,老古人多用之以为燃料。但是它是一种分子结构极不稳定且品质低劣的油。《天工开物·膏液》篇即云:“燃灯则桕仁内水油为上,芸苔次之,亚麻子次之,棉花子次之,胡麻次之,桐油与桕混油为下。”可是从化学成分上看,桐油中含碘量高,且含极特殊之脂肪酸,髹之于漆上,可如保护膜一般,颇能抗晒耐湿,称得上是一种物美价廉的涂料。

抗战军兴,各地百业荒废。开采桐油又是一门“粗中有细”的产业——非仅采集桐树籽费工费事,榨油的流程也旷日耗时。且若集于一地而制之,则未必能应付所需之量;散于各地而制之,则舟车集运又徒增繁琐。如此,这笔国债眼见是还不出来了,可是照“老头子”热切交好英、美,试图拉之下水以扩大战局的策略居心来看,三十二万公吨的桐油又是非还不可的。

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上海哥老会出了个人物,给那财政代表团的陈光甫拿了个主意说:“老漕帮当家的万砚方是纺织业巨子,当年又是‘老头子’的前辈师尊,何不找他设法呢?”陈光甫狐疑道:“万氏向未涉足油脂工业,怎知道他能设法?”那人接道:“陈兄有所不知,我祖上经营这油行已两百五十余年,要说伐木取籽、榨油炼脂,放眼这亚洲,不作第二人想。即使以我的能耐,再加以十倍的财力、人力、物力,也休想于五年之内清偿美方这笔油债——更遑论这是战时。美国人早打算清楚了,要以这债务为辟邪剑、护身符,扔下两千五百万美元,叫你本上加利、利上积本。别说五年,就是五十年也还不出来。这前债还不出来,还谈什么后债?人家只消说国库吃紧,咱们就更无须提什么央人出兵、为我东亚战区作奥援了。如此一来,我且问陈兄一句:咱们就算是今年就还清了三十二万公吨桐油,又能奈他何?”“那么以你之见,这又与老漕帮有什么关系?”那人嘿嘿一笑,道:“我先问陈兄:是不是桐油又有什么关系?”

给拿主意那人卖了个关子以后,才不疾不徐地道出原委。其实桐油生意非但于中方是幌子,于美方又何尝不是呢?试想:三十二万公吨的中国木油一旦交运抵埠,以美国那样科技先进的大国究竟该作何处置?是拿它来燃灯烛?还是拿它来髹门窗?那人慨然一笑,岔出个玩笑来:“我看他们得先成立一个研究单位,反复实验之、分析之,才不定找出能怎么用这么些连咱们明朝工匠老祖师爷宋应星都看不上眼的劣油。”

玩笑归玩笑,可又怎么扯上老漕帮的呢?陈光甫不由得正襟危坐,摆了个哥老会众议事之时最常见的手势——左掌右拳包个日月明字,同时上下直移三寸、继之前后推移三寸、再左右横移三寸,意思是:出于你口,入于我耳,事宜机要,不传外人。

那人才道:“老漕帮的纺织生意里有近半数是棉,其所有棉田,何止数十万顷。棉树也是结籽的,棉籽也是可以榨油的,且就燃油而言,这棉籽油尤在桐油之上。咱们何不撺掇那万砚方每年报效足数的棉油交差,不足额的么,据我看也只在万吨之数以下,这样油料的数量毋宁就齐了——以十之七八的棉油,凑上十之二三的桐油,陈兄不就交差了事了么?”

“毕竟是不同的油——”

“美国人醉翁之意本不在油,加之他们又哪里知道中国木油是个什么油呢?”

而陈光甫又哪里知道:在那个战乱的年代,连抗日都是一宗各地下社会组织之间相互斗争作法、翻天祭印的门道。哥老会那人给出的主意经陈光甫上报,居然批了个大可。这个意味着:不只哥老会那人有意出老漕帮一个难题,国府当局能欣然接纳此议,其内情亦非比寻常了。

至于万老爷子如何借助于无相神卜知机子赵太初之力转危为安、化险为夷,则不在此絮烦。且说万家主仆举出这几桩事证来,孙孝胥听得入理会神,才明白莫人杰一案恐怕牵涉到剿除老漕帮势力的绝大­阴­谋。当下一悟,反而有些云淡风轻之感,倒不如初来时那样只想为父亲洗雪无妄之毁了。

万老爷子见孙孝胥眉开­色­霁,似是转出另一层识见的模样,才接着万得福的话说下去:“那哥老会的人物我也是到日后才知道的。此人交际当局,趋附炎势,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果然在抗战八年期间,得到极峰的赏识,于胜利之后­干­上了接收大员之职——”

“此人同那项迪豪可有什么瓜葛?”孙孝胥情不自禁,脱口打断了万老爷子的话。在平时,这是十分不礼貌的,奇的是万老爷子倒不以为忤,微笑道:

“起码到今天为止还看不出来。这人姓洪,名达展,字翼开,一向做的是油电生意,当年在杭州起造‘大有利’电厂的就是这洪达展的父亲。这几年洪达展跃身政坛、春风得意。因他生肖属蛇,还在外滩举办过一次国际商展,以蛇为题,又卖皮包、皮鞋、皮箱、皮带,又办各种大小活蛇的毒物展。加之自创‘蛇草行书’,兜而售之。弄得有声有­色­,好不热闹,果真是虬龙匿、虺蛇出——依我看,这是国之大运如此,乃有以致之!”

说完这话,万老爷子忽然瞑上了双目,右手微举,食指和小指朝上一翘,这在帮中举行筵席、茶众或闲话集会时是有用意的。万得福即刻趋前,对孙孝胥一欠身道:“孙掌门远来疲惫,请先到客舍更衣小憩,稍候片刻。老爷子已经备妥水酒,届时再请移驾一叙。”

这是一九四八年十月十四日的一幕,下距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上旬因周鸿庆事件而引发的全面反日运动,已是忽忽十五年有余的前尘旧事。万老爷子突然提起这一节来,一时之间倒让万得福有如坠五里雾中之感,但见万老爷子苦苦一笑,道:“当日我同孝胥只说起些皮毛,没来得及往深处谈,到晚饭席上又只顾着同静农谈诗学,与勋如谈医理,就乱了套了。嗣后孝胥不再提,那莫人杰的一段悬案似乎也就没有谁再追究了。如今想来,倒有几分遗憾。”

“四八年十月十四日,古历九月十二,是老爷子与钱爷、汪爷、赵爷和孙爷义结金兰的日子。除了未及结识李、魏二位爷,可以说是盛况空前了,怎么老爷子还觉得遗憾呢?”

万老爷子先不答他,径自俯身拾起方才一怒扔下地去的报纸,又吁叹了几声,才道:“设若当日我同孝胥多谈上个把时辰,再从那洪达展的国际蛇业大展上寻思几回,说不定已经能琢磨出莫人杰那案子幕后的高人来了。”

万得福闻言一惊,正待追问下去,却见窗前的紫藤与葡萄架下有一株迅捷无伦的影子一闪而逝,接着再使了个“燕翎剪水”,居然由两株紧邻的植物的主­干­之间斜斜片过。这可是一边用上外家轻身的技法,一边又用上内家缩骨的方术——眼前除了小爷万熙之外,哪怕是找遍了宁波西街祖宗家门方圆百里之内,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练家。万得福知他平日勤于练功,神出鬼没惯了,便未多加理会。倒是万老爷子一分神,皱了皱眉头,道:“小熙子这一年半载之间怎么老练些个‘梁上桥下’的本事?这能有多大出息?回头你得同­奶­娘和二才说一声。”

“是。”

“方才说到哪儿啦?”

“说到蛇业大展和莫人杰。”

“不错的。”万老爷子将手中报纸一卷,往另只掌上轻轻打了几下,道,“你记不记得那回洪达展自创什么‘蛇草行书’,写了一墙歪钩斜撇的怪字,静农还说:从那字里可以看出世运将颓,现成是一幅又一幅的《丧乱帖》。”

“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句玩笑话。”

“结果洪某人那四五十幅字听说全数高价卖出,《春申画报》上还刊了一则小小的马屁消息,说有某大机具工厂的董事长慧眼识货,一体搜购了去。那识货的董事长姓什么?你还记得不?”

万得福摇了摇头,万老爷子却哼哼冷笑了两声,再将报纸抖开,顺手一指弹出,“噗喳”一响之际,一块方方正正,好似刀割剪裁的方形纸片当下飞出,落在万得福右手的食、中二指之间,工工整整印的个明体大标题字:“周”。

“上回荷塘小集,三爷告诉我这姓周的是他莫家早年聘下的一个厨子。”

“那厨子恐怕早在十八年前就死在杭州商会会馆小客厅里了。”万老爷子望一眼报纸上的那方空洞,道,“莫人杰!你也就休怪我把你送进苏联大使馆去了。”

万得福端的大吃一惊,道:“老爷子神通广大,日本也有咱们祖宗家的人物,我却向来不知道呢!”

“这也没什么好得意的。”万老爷子叹道,“祖宗家光棍教人逼逃孔急、走投无路,只好离散飘零,流落异邦,也是情非得已的事。这庵清光棍还是个极­干­练的,结果也只能溷迹东京开出租汽车——得福!你以为咱们有什么好得意的呢?”

万得福无之如何,悄然不语,但见那万老爷子愁容未展,脸颊额面尽是阡陌纵横、渠纹交错,这才猛地惊觉:眼前昂视树立的人物已经是七十二高龄老翁了。这老翁溷迹江湖近一甲子,即令文成武就,功高誉满,号令天下,捭阖无匹,却终身未娶,自然乏嗣无后;一旦说起离散飘零之类的事,眉眼便益见黯然。孰料这主仆二人毕竟朝夕相伴三十余载,果然灵犀相通。万得福正这么为万老爷子惋惜之际,万老爷子却道:“设使不是这么兵连祸结、终教大局萎败不可收拾,你也不致蹉跎岁月,到今天还跟着我间关颠沛,没个了局——你看,孝胥比你还略少几岁,都已经抱了四五个孙子、孙女。唉!是我连累了你。”

万得福情知万老爷子一生出这样感慨,少不得又要欷歔半日,于是连忙兜开话题,道:“方才说的是老爷子没让那莫人杰来投诚,这就说远了。”

万老爷子一时且不答他,只迈步朝落地长窗走过去,低眉垂首向紫藤与葡萄树的深处望一眼,又望了一眼,才缓缓扭回身,道:“他哪里是来投诚的?他明里是来‘挂号’,暗里却是来‘凿底’,而且必定与洪达展那厮脱不了­干­系。”

这“挂号”、“凿底”俱是老漕帮在还是粮米帮时代流传下来的切口:“挂号”是指外地盗贼或棍痞到了某地码头时须投帖求见本地差役头目,自陈来意;“凿底”则是指混入敌垒,破坏其工事、设施的手段。

“他是、他是共产党派出来的?”

万老爷子惨然一笑,道:“可别以为这台湾海峡一衣带水的两边只有国、共两党而已!这莫人杰究竟是何来历?怕连他共产党也未必知晓。我也只是雾里看花,略能猜测一二而已。要之在于不让此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闯了来,否则怕不又要煽动一场兵燹?这一仗若是打起来,较诸八年浴血抗日,其荼毒为祸或恐尤且过之呢!”说到这里,万老爷子再转回身去,仿佛要穿越院墙,极目远眺,将北方偌远偌大一个并不在视野之内的世界观一个透彻洞明。此时已近薄暮,斜阳余晖自窗左拂槛滑入,遂将万老爷子剪成一枚高大而微透着血­色­的黑影。万得福接着听见那如幻似蜃的黑影深处传来这么一段话语:“看这国之大局,堂皇冠冕,口口声声都是为国民、为社会,说穿了不过是利害之争、权势之争;却是咱们老漕帮光棍,原本是个流徙亡命的谱系身世,也就只合在这幽冥晦暗之地,助人逃过光天化日之劫而已了。”

“‘在这幽冥晦暗之地,助人逃过光天化日之劫’?”万得福低声念了一遍,却仍不解其意。

万老爷子长喟一声,举掌齐眉打了个遮­阴­,朝日落方向觑了觑,道:“我先问你,你道我千里传书,拦下一个莫人杰来,难道只是为了一报当年的诬谤之仇么?非也非也!这人身上带了两份舟山群岛和山东半岛的兵力分布图,要到此间密呈今上。你想,‘老头子’朝思暮想的便是如何大举兴兵、光复故土,这是何等冠冕堂皇的事业?”

“既然如此,怎么能说那莫人杰是来‘凿底’的呢?”万得福不由得趋前数步,再问道,“反攻大业不正是这么些年来咱们上下——”

“以数十万名草芥之众深入数百万里疮痍之区,你以为这究竟是解救黎民苍生于倒悬之下呢?还是斩绝国族命脉于旦夕之间呢?”万老爷子说到这里,忽然冷冷笑道,“你别忘了:当年祖宗家也有八千子弟被我只手送上刘罗公路去舍命捐躯。结果呢?不过就是曝尸荒郊,成了刘家行到施相公庙这一路之上的拦路孤魂、沉江野鬼。如今我每日里看这窗外的紫藤葡萄架,没有一时片刻敢忘了:架子底下的土方之中还埋着八千个当年二才他们从战场上拾回来的‘老顺兴’伞头呢!——得福!你该明白我说这‘光天化日之劫’的意思了罢?”

此时的万得福早已惊出一身冷汗,不由得打个寒战,其情状也颇似点头的了。随后,万老爷子又沉声嘱咐了几句:“记着,庙堂太高,江湖又太远,两者原本就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勾当。日后有谁大言不惭地提起什么救国救民的事业来,便是身在江湖、心在庙堂的败类!便是挑起光天化日之劫的灾星!便是祖宗家门的大对头!”

万老爷子这番训诲言犹在耳,日月斯迈,忽忽又近两年。万得福在这片杂木林中思忆既久,不觉为之神伤胆怯起来。神伤的是,一个年逾七旬的老者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不费弹指吹灰之力便阻止了一场迫在眉睫的战祸,却抵敌不住咫尺身侧倏尔开火的一把手枪。而令他胆怯的是,自淞沪会战前夕,上海撤厂伊始,以迄于万老爷子遇刺殒身,其间除了莫人杰一案藏头露尾之外,仿佛还有无数江湖人物和庙堂人物关涉其中,皆如云山雾沼、若隐若现,而且与时推移,变化莫测,好似杂木林外这一方奇门遁甲阵一般——才过了不到半个钟头,先前的峻岩巨石已消失不见,这辰光却飘来一阵一阵轻纱薄绸状的粉白山岚,沾衣欲湿,拂面轻寒,倒令万得福突然觉得昏倦恍惚起来。就在他这么将睡未睡、说醒不醒的时刻,忽觉那山岚之中斜里蹿过来一片殷红­色­的影子,万得福未及睁开双眼,却先听到一串叽叽咯咯的笑声,浑若风铃摇颤、脆爽玲珑,接着便是一阵琮的话语:“三爷说你会到这儿来,你果然来了。真是乖啊!”

万得福当下身随念起,回手去腋下摸那百宝囊,一摸却摸了个空。只听那柔中带俏的语声又道:“三爷还说你会使暗器,你果然要拿暗器对付我。这就不乖了!”

话音甫落,半空之中猛地传来一阵异香,兼之飞来一团物事。万得福岂敢怠慢?就地一斜腔膛,顺手扯开上衣将来物一兜,低头看时,竟然是一个软绵绵、油滋滋的荷叶包儿。

“三爷还说你一定没吃东西,请你吃一客‘素烧黄雀’。你可得乖乖地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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