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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贺公主笑嘻嘻地说:“哥哥帮我戴上!”

翰成小心翼翼地帮公主把玉观音戴在脖子上。

贺公主衣服上透出的月季花的芳香微微沁人心脾……

那年秋天,少林寺大禅师禅坐良久后,夜观星宿天象,蓦然悟出:弟子慧忍初入尘缘的际运就要到来了。

这几年里,为了度化慧忍早得圆满,大禅师几乎倾注了他所有的心血。

慧忍也实在未负他的期望,几年来发奋上进,禅武­精­益,已经可以入世归俗、马上阵前一番了。

自从山门之战败阵,慧忍每天除了和师兄师弟们一样坐禅上殿、值灶种田之外,更加发奋潜心修习师父为他布下的武学、兵法、药学和少林家传内秘功的修习。

除了和普通僧人一样禅武诵经、练功值守和诸般功课法事之外,每天傍晚慧忍都要独自来在这片悄寂无人的草林间,修习剑,枪,箭和内功。

风雨无阻地,每晚此时,这方幽寂的山地总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要被呼啸的剑气,凌厉的枪法而笼罩。

慧忍­射­箭从不以活物为靶子,只以远处一块质地不是太坚硬的山岩为靶心。天长日久,那方岩石上竟布满了箭痕。

只有到了夜­色­黯尽、万籁俱寂时,慧忍才开始易筋经和洗髓经的**。

易筋经和洗髓经是少林寺禅宗祖师菩提达摩亲传的两套内功。当年,达摩祖师在少室山顶的默玄洞面壁禅坐整整九年,因洞中潮湿­阴­冷,祖师每次坐禅之后总要设法活动一番身子骨,久而久之便琢磨成了这两套内功法。

这一年多里,大禅师按这两套内功孤本秘籍一招一式亲自传授给了慧忍。它不仅可以护身健身,更重要的是,它藏有极深的禅机佛理在内。

然而,这套功法的练习必得在天黑无人的山间野林中。因为,即使同是少林弟子,师父也只肯传给极少数悟­性­极高且慧根极深,还必得有浩然正气的弟子。若非慧根深厚者,难得个中真髓;悟­性­虽高,若胸臆间挟有私邪之嫌的弟子更无缘得见。因为一旦掌握了这二功,便会助其魔心膨胀,利用奇功异法到红尘世间涂炭无辜,­骚­扰众生。

这两套内功,表面不见张扬也不露夸耀,然而一招一式圆润中透出刚厉,沉绵中隐含威烈。结合这两套内功练拳习武、布阵用兵,可使禅武交融,达到神出鬼没的境界。

这一年来,慧忍无论是坐禅习武,还是值殿劳作,无时不刻不在苦思冥想着师父布设在山门前的阵法该如何闯破。他曾在心目中无数次反复再现当时打山门的阵法,也曾多次寻问过当时担任拦截第二道山门阵的那几位师兄。师兄们却说当时师父只交待如此布阵、那般拦截,至于个中原故,他们几个当初也曾聚在一起琢磨了很久,但始终也没有悟透里面究竟藏有什么玄机禅理。

慧忍明白,那次布阵,他们也不过是将军阵前的一兵一马,是师父棋盘上的一个子,阵法中的一个卒而已。若能得悟个中真谛,只怕也早就纷纷打出山门、下山闯一番天下去了。寺中几位习武的师兄其实私下里个个都跃跃欲试,都抱着一腔雄心,幻想下山做一番英雄大事的。可是清知师父阵法的个中厉害,俱都怕一旦打不出山门,从此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因为当初也曾有两个武功高强的师兄,原以为足以打出山门的,结果两个都是大败而归。

夜越来越暗,四处的景物也越来越朦胧了。山野林间的草茎、绿叶和花瓣的气息却是越发地浓郁起来了。

月光如水,柔柔地泻在泛着微芒的草叶上。

慧忍已经整整打坐一个时辰了。

少林内功**到某种境界时,修持者往往会重新陷于新的混沌状态。而继续禅悟则是唯一能够闯破这种混沌、继而达到更高境界的唯一途径。

这晚,慧忍开始打坐时,觉着自己的心境渐渐地宁静如水,如风,如云般轻若无物起来……这时,他突然生出一种预感:他离破译出师父山门阵法之谜越来越近了。他几乎能听得到它的脚步声、嗅得到它的气息。它应该就在不远的地方,在自己伸手可及的地方。

只是他的眼前似乎还蒙着一条黑纱。因此他一时还无法准确地判断:它到底是在前面还是后面?左面还是右面?

待收功时分,月亮已经高高地悬在了正空,孤独而清明。

远处有黄鹂的叫声蓦然响起。

风中飘来了麦子快要成熟时秸秆特有芳香气息。

黄鹂的啼声和麦子的气息,把慧忍突然带回了儿时……

他们的相会多是在麦子泛黄时节。那时,他和小公主两人一边坐在少溪河畔听黄鹂婉啭的啼鸣,一边揉搓着泛着黄绿新麦,轻轻吹去浮皮,然后细细地品咂那还带着几分汁液的、饱鼓鼓满口留香的新麦仁……

四年前,他出家少林寺前不久的一天,伴着黄鹂鸟悠远啼唱的季节,贺公主未带一个侍从,第一次私自出宫、独自寻到了翰成京城新迁的家院——

那天,翰成因新得了一套剑谱,离开学馆后和三五同窗好友来到自家院中,按着剑谱一面琢磨一面研练。

门上的家人走过来对翰成报说,外面有一位少年公子,说有事要单独面见周家公子。

翰成放下剑迎了出去。

出门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来人竟是贺公主!

见她一身宫中小太监的打扮,青布袍子,青布包头,兀自站在门外的大柳树下,见翰成出了门时,也不说话,只是跳皮的望着他俏笑。

翰成瞅了瞅左右,见竟没有一个跟随的人,立时急得什么似的:“啊?贺……妹妹,你怎么……咳!”

说着,一把拉着公主的袖子便向后面侧院自己的小书房匆匆走去。一俟来到屋内,劈头就问:“你怎么敢一个人跑出宫来?”

贺公主嘻笑着,也不理会他的问话,两眼只管四下里瞅着翰成书房的摆设。一边信手翻着他平素看的书和写的文章。

“你也太大胆了!万一……咳!宫里娘娘和我娘一时找不到你时,不知急成什么了!快,我马上送你回去!”翰成着急地说。

贺公主闻言,一时就红了眼圈:“你……人家好容易才混出宫来看你。这还没坐下呢,水也没喝一口,你就狠心赶人家走。你真是……无情无义!”话音落时,早已满眼泪花了。

翰成望着贺公主泪汪汪的眼,一时无话可辩。又心急如燎地在屋内转了两圈,最后还是忍不住又催她:“不行!贺妹妹,你不能在宫外多停。我这就送你回宫去!”

贺公主道:“偏不回去!你再敢赶我,我就一个人到外头闲逛去,是死是活与你无关就是了。”

翰成怔怔地望着她,一点儿的招数也没了。

贺公主故意装出一脸的不在乎,也不再理会翰成,自管拿起架子上的兵器,一会拉弓、一会儿挥剑的。又取下挂在墙上的蓑衣和斗笠披在自己身上,样样都稀罕得很。

翰成怕她真的赌气一个人跑到繁华街市上乱闯,万一惹了乱子更了不得了。无奈地望着她,只得先由着她的­性­子,又问她喝不喝水?

贺公主说:“我都快渴死了,你才想起问我……”说着眼圈又红了。

翰成忙出门叫人到前面拎过来一个小铜壶,亲手烫了一个茶瓯,拿出一个细篾的小篓,从里面的茶罐里舀了些茶叶放在杯子里。

公主探头来看:“是什么好茶?这么鲜绿?”

翰成笑道:“哥哥这里可不比皇宫大内,能有什么好茶?统不过是柳叶竹尖罢了。”

公主接过杯子,细细啜了一口:“还说不好?比宫里的茶强到天上去了!”

翰成一笑:“真是渴了。粗茶淡饭也成了好的。”

公主放下杯子,抹嘴一笑:“我倒想天天吃你家的粗茶淡饭!”

翰成嘿嘿一笑:“傻妹妹!”

公主放下茶,一眼瞅见窗台上前年她送翰成哥的七弦琴,走上前用食指和拇指来回拨了一番琶音,不觉惊喜道:“成哥哥,你会弹琴了啊?”

翰成道:“我是个粗人,哪里学得会这个?不过白放在那里附庸风雅罢了。”

贺公主道:“哼!骗得了别人,休想骗我。若每日闲放着,这琴弦的弦音这么准,又是谁定的?快给我弹一曲上来!”

翰成担心宫里找不公主时,一时闹得上下不宁,看看外面渐高的太阳说:“好!我就给你弹一曲,不过你听完曲子得赶快回宫去。”

贺公主点点头:“一言为定!”

翰成坐到琴前,微微入定,弦音流泻处,一曲《高山流水》锵然流出,时而奔放、时而沉抑,时而清柔、时而雄浑……

贺公主呆了!自己修琴数年,可是翰成哥琴韵中的那种高亢沉抑、雄浑奔放、挥洒自如气势,自己竟然十不得其六七!

余音袅袅渐渐淡气,公主仍旧沉浸个中。末了,微微舒了一口气,一双眸子久久地望着翰成,实在觉得这个翰成哥实在是了得!

翰成起身道:“哥的琴也弹了,天也不早了,妹妹总该回宫了吧?”

贺公主没有理会他,也不说话,兀自走到琴边,手指随意抚着琴弦呆呆地出神。

翰成走过来:“妹妹若想在宫外玩,改天和娘娘说好了,让娘带你出来,咱们一起还回老家摘野槐花、网鱼,让娘给咱做槐花糕好不好?”

贺公主转过身来,脸上露出笑容:“此话当真?”

“当真!不过今天你得听我的,这会儿就回宫去!你若只管任­性­,哥哥以后真的不理你了!”

贺公主闻言,一脸落寞地咬着嘴­唇­,正要跨出门槛、又止了脚,低头沉吟了一会儿说:“成哥哥,你答应给我一样东西,我才回宫去。”

翰成忙问:“什么东西,妹妹尽管说出来,只要我有的。”

“我要……我要哥哥脖子上戴的这个玉观音!”贺公主指着翰成的脖子说。

翰成有些犹豫。

这尊观音不过是普通的玉料雕成,是­奶­­奶­亲手系在自己脖子上的护身符。十几年来从未离开过。

见翰成沉默着,公主眼里骤然噙满了泪花。翰成见公主一人在外面耽了这么久,怕宫里娘娘着急,娘也会跟着受连累时,一时也顾不得诸多,一把将玉观音取下递给公主。

贺公主破啼为笑了:“哥哥帮我戴上!”

翰成小心翼翼地帮公主把玉观音戴在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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