煊大爷看上她了,不过绿翘倒倔得很,死活没走,留了下来,二爷好像当时也没舍得放人。”
蓝衣婆子撇了撇嘴说:“此一时彼一时也,绿翘不过是长得风流妖俏,但我看初彤如今出落得更水灵些,二爷还有什么舍不得绿翘的。再说,煊大爷怎么比得上二爷?绿翘是个明白人儿,大爷是个风流的种子,京城里有名的窑姐儿十有八九是他的相好。大夫人管他不住,老爷政务繁忙,大房的媳妇儿也是个软性子。大爷在自己房前屋后种了一片菊,说自己是隐士陶渊明,最看不得沽名钓誉读书做官的人,说他们是什么国贼禄蠹,他天天吟诗作对的不务正业,哪像二爷,原先是骁骑营的副参将,现在又蒙皇恩到了九城提督兵马司任职,前儿还随圣驾南下巡游,日后前程远得很,还不做官做宰的光耀门庭么?我看谢家往后也就只能指望二爷了。”
灰衣婆子咳了两声说道,“绿翘心比天高,又跟了二爷几年,寻常男子还哪能入得了她的眼?其实……”
刚说到这里,蓝衣婆子猛地推了灰衣婆子一下,往蔷薇架子一努嘴,灰衣婆子吓了一跳,定睛望去,果然见到蔷薇架后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个人,只不过此时正是蔷薇怒放的时节,架子上绽满了红白粉黄紫的各色小花,翠绿的枝叶浓密交缠,所以看不清后面站的是谁。两个婆子互相对望一眼,使了个颜色,悄悄起身顺着墙根溜到后院去了。
蔷薇架后,绿翘银牙狠狠咬着红唇,手中的帕子快被拧烂了。她最后“哼”了一声,扯下一朵蔷薇花在手里捏得粉碎,丢在地上转身跑回屋子去了。
此时从大门走进来一位神明爽俊的年轻公子,沉静雍容,风采过人。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俊俏小厮,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滴溜溜转动,透着一股子机灵狡黠。那年轻公子正是谢凌辉,而小厮则是初彤装扮的了。
两人一同进了屋子。房间里静静的,谢凌辉在桌前坐了下来,初彤赶紧倒茶。此时绿翘从内室走了出来,穿一袭鸭黄|色君子兰刺绣衣裙,衬着妖娆的身段,头上的点翠蝴蝶钗更显得容颜娇美。她檀口带笑,手中端了一只托盘,来到谢凌辉面前道:“二爷回来啦?来喝碗冰镇酸梅汤,再吃块糯米凉糕。”说着将托盘上的碗碟摆到桌上,然后又递过一块毛巾让谢凌辉擦脸。
谢凌辉凤目潋滟,含笑望着绿翘微微颔首,绿翘杏目含情,顾盼之间已将秋波缓缓送了出去。初彤心道:“不好!那狐狸精的眼神飘得老子心里都乱七八糟的,二爷定要让她把魂勾走了!”留心看去,只见谢凌辉望着绿翘的神情果然温柔几分。
初彤和绿翘一直明争暗斗,绿翘恨她夺了谢凌辉的宠爱,处处和她为难作对,初彤也不是省油的灯,施展十八般讨好武艺将谢凌辉哄得一时半刻也不愿离开她,绿翘越气越恨,初彤心中便越得意。
初彤眼珠转了转,指着糕点笑道:“这糯米凉糕看起来就香甜,二爷,看在我今天顶着大太阳陪您办事的份上,就赏我吃一块吧。”
谢凌辉知道初彤喜欢吃糕饼果子等物,便笑道:“这一碟子都给你。”说罢将糕饼碟子推了过去。
绿翘急道:“这凉糕是我特意做给……”话还没说完,初彤已经拿起一块塞进嘴里,一边用力咀嚼一边含混不清的赞道:“真好吃!香香甜甜,糯得很!”
绿翘脸色登时一变,手指将手帕狠狠的绞了几下。这酸梅汤和糯米凉糕全都是她费了一上午的功夫亲手所制,就等着谢凌辉回来好好表现一番,她为此还特地换了新衣,稍作打扮,实指望能挽回几分二爷的垂青,没想到这姚初彤竟公然跳出来搅局。
初彤看着绿翘铁青的面孔心中大乐,暗爽道:“气死你!气死你!”一边狠狠嚼着糯米凉糕。
谢凌辉笑道:“这一路也确实辛苦你了。”然后转过脸对绿翘道:“绿翘,你再端一碗酸梅汤给初彤,这点心也再给她端一份。”
初彤听到此话越发得了意,绿翘气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转,赌气转身离去,不多时端了一碗酸梅汤并几块糕点出来。
初彤见状忙故意堆起笑脸道:“谢谢绿翘姐姐。”
绿翘将碗“咣”的放在桌上,对着初彤冷笑道:“叫什么‘姐姐’,我可担不起。你现在是二爷的红人,背后有靠山呢!现在我们这些丫头也伺候你了,又给你端汤又给你端菜,哼,不过是跟我们一样的人,也把自己当成千金小姐了?”
初彤听罢笑嘻嘻道:“把自己当千金小姐总比把自己当姨太太好得多。绿翘姨太太,初彤给你行礼了。”说罢屈身弓膝,真给绿翘做了一个万福。
这句话正刺中绿翘的心事,她登时怒了起来,柳眉倒竖,杏目圆睁,咬着牙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初彤立刻做委屈状,扯住谢凌辉的衣袖道:“二爷,我刚刚不过是说玩笑话……”
绿翘气得泪流满面,她掏出帕子一抹脸,骂道:“你少装可怜!你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二爷可怜你才收留你,如今满嘴胡说八道,竟敢敢在屋子里撒野了!”说罢刚好看见窗口几个小丫头探头探脑的,绿翘大喝一声道:“莺儿!拿扫把进来,今儿屋子谁扫的,怎么这般不干净?”
刚说到这里,谢凌辉皱眉喝道:“好了!都别闹了!青天白日成何体统?”绿翘被这么一喝,顿时收声。谢凌辉沉了脸道:“今儿晚上在我这檀雾园里还要摆宴,所以都给我警醒着点,谁丢了谢府的面子,谁就到老妈妈那里去领罚!”说罢起身回了卧房。初彤一吐舌头,又拿了一块糕饼塞进嘴里,对绿翘挤挤眼,转身便走了。只留下绿翘站在原地,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低垂挂帘旌。
傍晚时分,檀雾园一下子热闹起来。檀雾园正厅之中摆了一大桌酒筵,谢凌辉宴请的豪门公子纷纷登门,大大小小的丫鬟不停地穿梭忙碌着,几名歌姬在旁吹奏弹唱,让人感觉分外雅致。谢凌辉穿一身云白软绸阔袖滚回字纹兰花长衣,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贵气非凡,腰间束着玉带并挂一把宝剑,衣衫飘荡,天姿秀出,恍若神仙一般,坐在宴席前说谈笑自若。
初彤原本在前头忙碌,但想起紫鸢病着,卧床休息,便偷了个空转到西边的抱夏去。掀开帘子便看见紫鸢病歪歪的靠在床头,床边坐了一人正跟她说话,初彤定睛望去,那人正是服侍二夫人的玉屏。玉屏十七八岁,脸色微黑,但生得眉目如画,容貌娟丽,好事之徒给她取了一个诨号叫“黑美人”,可见她姿色不凡。玉屏能写会算,颇有几分见识,平素与初彤等人交好,也是谢凌辉的得力心腹,没事时她总爱到檀雾园,找紫鸢卷翠一边做针线一边聊天。
玉屏看见初彤走进来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刚还念叨你,你便来了。”
初彤一笑,然后搬了个绣墩坐在床边问紫鸢道:“你感觉好些了么?”
紫鸢笑了笑:“好多了。前面忙吧?玉屏陪我说话呢,你快忙你的,别惦记我。”
初彤道:“前面可热闹了,来了七个公子,都是平素和二爷交情深厚的。算上咱们家的大爷和二爷,一共是九个人,不过还空着一个位子,王家的三公子还没到。”说罢抿嘴笑了一下道:“煊大爷去了之后眼睛就一直盯着绿翘看,眼珠子好像都要掉下来了。”
玉屏不屑道:“莫说绿翘,我都看不起咱们那位大爷。成天混迹在脂粉堆中,无病呻吟的说什么风花雪月,说什么侬本多情,根本就是个败家孽子!”
初彤附和道:“可不是!最可笑的是说自己厌恶官场虚伪勾心斗角,说读书做官的人全都是国贼禄蠹。他说这个话有什么资格,如今他的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哪一样是他自己赚的?还不是他‘国贼禄蠹’的老子打下的基业。依靠着官场,享受着荣华富贵,还硬装清高脱俗。这在市井有句俗话形容叫做‘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玉屏拍手笑道:“说得好!”然后和初彤两人心有灵犀的一击掌,同时大笑起来。
紫鸢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你们俩真是刀子嘴!” 而后敛了笑意,美目望着初彤郑重道:“初彤,刚刚我和玉屏还说,如今二爷待你格外不同,连谢家每月放钱看账目这些事也交给你和洪管家处理,我看他将来八成是要你做妾的,你迟早都是姨奶奶。”
玉屏接道:“是啊,有句话听说‘宁当英雄妾,不当庸人ℚi’,二爷是人中的俊杰,嫁了他也不枉活了这辈子了。”
初彤听愣了愣,心中一叹,不以为然道:“‘宁当英雄妾,不当庸人ℚi’,如果有机会,哪个英雄妾不愿做英雄妻!哪个英雄妻愿意自己的丈夫纳妾!”
正在这时只听门口有小丫头在唤:“初彤姐姐!”初彤急忙起身道:“我先走了,一会儿过来。”说罢掀开门帘子便走了出去。
初彤刚从内室走到大厅,只见从门口进来一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摇着折扇哈哈笑道:“谢兄,谢兄,小弟来晚了,愿意领罚!”那少年不过十六七岁,一对眸子犹如深潭一般;眉如远山,雾霭隐隐;唇若红菱,水光滟滟。身材清瘦,骨骼蕴秀。整个人带着一股阴柔之美,但气度超然,令人不敢小觑。他穿浅蓝茧绸薄棉夏衣,袖口处有一道金线大镶,缇色刺绣有极重的秦汉之风。此时他微微晃着扇子,嘴边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一派悠然。
初彤心中不由赞道:好个光彩照人超脱物外的人物!她看看那少年又看看谢凌辉,觉得二人风采各有千秋却难分伯仲。转念想到:这人必然是王家的三公子王琅了。王家和谢家都是齐名的官宦之家,家中各有一个出众的公子,素有“王三谢二”的称呼。只不过这王三公子从小闲云野鹤,喜欢带着万贯家财四处周游,专和江湖之士结交,每年在京城的时间不过个把月,平常很难见到罢了。
谢凌辉长身而起,走了过去,拱手道:“王贤弟能来我这里便蓬荜生辉了,怎敢提什么惩罚?”两个人携手揽腕亲热的坐到酒席之前。
初彤心中暗笑道:王谢两家不和天下皆知,刚才那一番造作必然是二爷和王琅逢场作戏了。
众人杯来盏去的吃喝谈笑一会儿,皆说了种种有趣的见闻。初彤不久便发现坐在谢凌辉身侧的王琅总有意无意的向她撇来一眼,不由好奇望去。王琅深潭似的双眼对上初彤的眸子却丝毫不觉得尴尬,反而向她微微一笑,初彤一愣,赶快将头低了下去。
忽听门外响起一个颇为清脆的声音道:“二小姐特书一副字,恭祝二爷福寿绵长!”
谢凌辉笑道:“拿过来吧。”谢秀妍的贴身丫鬟彩画和醉琴从门口走了进来,醉琴手中捧着一个卷轴。谢凌辉对着众人笑道:“我这个妹子对琴棋书画还是颇有些研究的,咱们来看看她到底写了什么。”然后便让彩画醉琴将卷轴打开。
所有人都抻着脖子望去,只见上面写着“桂萼芳双南极星辉,河山同寿如日之升”十六个大字。笔酣墨饱,飘逸灵动。众人看罢均赞叹不绝。这时候大家已酒酣耳热,接着三分酒劲,坐在谢凌辉对面的兵部尚书之子陈一平端了酒杯笑道:“谢兄,你我相交多年,我每每听说你小妹谢秀妍天姿国色,娴雅无双,却从没见过。如今却机会难得,谢兄能不能邀请谢二小姐出来,哪怕隔着纱帘为我们抚琴一曲,在座的各位也便知足了!”
众人听罢哄然叫好。谢凌辉面露为难之色,但想了想笑道:“我家小妹的脾气倔,若是她愿意,众位便可饱耳福;若是她不愿意,我也勉强不得。”
大家点头道:“这个必然。”
谢凌辉便对彩画道:“跟小妹说我谢谢她的字。另外今日在场的贵客都想听她抚琴,如若方便,不妨让她前来为我们演奏一曲。”
彩画醉琴道了一个万福告退。
不久,众人听到从内室传来一阵环佩的叮咚声,谢凌辉对初彤一使眼色,初彤立刻点了点头,转身走了进去,而后回来在谢凌辉耳旁说了几句。谢凌辉笑道:“刚刚小妹从后门进了内室,她说可以隔着珠帘为各位抚琴。”
话音一落,众人均鼓掌喝彩。
卷翠和绿翘在正厅与内室之间挂上珠帘,醉琴和彩画将琴摆好。不多时,里面缓缓走出一位少女,穿琵琶襟大镶大滚金枝绿叶上衣,同色凤仙裙,头发上戴的一套亮金钗环,仪态万方,袅袅婷婷。由于隔着珠帘,看不清面孔,但依稀可以辨出是一位绝色佳人。所有人都拼命向珠帘望去,想看清佳人真面目。唯有王琅摇了摇扇子,虽然面向珠帘,眼睛却瞅了初彤好几下。
只听珠帘里面传出几声古筝的叮咚声,而后谢秀妍缓缓开了口。
众人皆屏息凝神,谢秀妍款款一个万福说道:“秀妍蒙各位抬爱,在此献曲一首,希望不辱各位倾听。”声音圆润委婉,酥软人心。
众人纷纷道:“谢小姐过谦了!是吾等有耳福。”
谢秀妍端坐,举止一派大家风范,缓缓道:“我今为大家抚一首《蒹葭》。”《蒹葭》取自《诗经?国风?秦风》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为曲意。初彤暗暗纳罕,原本她以为谢秀妍会抚一首贺寿的喜庆之曲,没想到她却选了一首相思绝唱。
谢秀妍凝神半晌,抬素手夹弦,只听“铮”的一声,弦音清脆如裂帛一般,使人不禁精神一震。仿佛置身于深秋水畔,只见秋水茫茫,芦苇苍苍,霜露盈盈,高远缥缈。那琴音若飘若止,若有若无,幽幽如诉,恍惚间仿佛看到苍茫芦苇中,有一人观望远在水中央的伊人,相思益甚,其情益坚,但无奈道阻且长,只得目送伊人远去,在水一方,终不知其所在。于是千古的相思之情便通过琴音袅袅迂回,娓娓道来,令人神思荡漾。最末一声响弦竟如断弦之音,铿锵而悠长,使人品着这委婉的余音,仿佛还在梦中。
众人身心迷醉,连连抚掌,惊叹不已。
王琅合了纸扇,动容道:“谢二小姐琴技高超,令人佩服。”而后又将纸扇打开,缓缓道:“怪不得古人云‘古之写相思,未有过之《蒹葭》者’,虽不可得而情不散,故终受其苦。”
谢凌辉摇头叹道:“梦幻泡影,镜花水月,终不可得。相思益至,如影在前,伸手触之,却遥不可及,此为相思之最苦也。”
初彤却心思一动:难不成谢家的二小妞正对谁相思入骨?否则怎会弹得如此入情入景?
众人议论纷纷。此时谢秀妍起身裣衽一礼,温言道:“秀妍献丑了。”
谢凌辉笑道:“今日是我寿辰呢,你却弹如此凄婉的曲子,罚你一杯。”说罢便亲自倒了一杯酒,命初彤端过去。
谢秀妍笑道:“如此喝酒没有意思,不如我们行个酒令,输了喝酒,岂不有趣。”
众人听佳人如此提议,自然全都响应,纷纷道:“怎么个行法?”
谢秀妍从初彤手中接过酒杯,喝了一杯道:“就由我做令官。今日在场的男子,全都是顶天立地的须眉大丈夫,那就用‘丈夫’做缘故,要说出‘悲、欢、喜、怒’四个字……”
谢凌煊Сhā话道:“这个不难。”初彤看了一眼这谢凌辉的大哥,心道:煊大爷也是个风流倜傥的公子,生得仪表堂堂,只可惜是个绣花枕头,一肚子草包。
谢秀妍道:“大哥别忙,小妹还没说完。说完‘丈夫’后,酒面要唱一个曲子,这曲子可是有要求的,要填宋词或者元曲,每句都要用一个典故……”
讲到这里谢凌煊道:“太难了!太难了!句句都要用典!”
王琅笑道:“是难了些,那曲子就不限韵了吧。”
谢秀妍笑道:“自然可以。”
众人还是纷纷摇头,唯有谢凌辉微笑不语。
谢秀妍又说道:“曲子唱罢,酒底子要生风,说一句古诗。说不出来者要罚吃五大杯,如何?”
在座的十个人,有八个倒都把酒杯端起来了,摇头说:“太难,太难,与其让令官罚,不如我们现在自罚。”说罢纷纷举杯就饮。其实这些人也未必行不出这酒令,却都怕自己弄巧成拙在佳人面前丢了脸面,所以索性藏了拙。
谢凌辉笑道:“难方才有趣味,只不过现在只有我、王贤弟和小妹,人未免少了些。”
王琅哈哈笑道:“人少没关系,咱们算上她怎样?”说罢“啪”的一合纸扇,向初彤遥遥指来。
初彤吃了一惊,迅速抬头,迎上王琅深潭般的眸子。
谢凌辉微微皱眉:“这个……”而后凤目向初彤望来。
初彤心中奇道:“这姓王的什么意思?”却见王琅抿着红唇,笑笑的望着她,仿佛一点都不在乎周围诧异的目光。初彤自幼便跟随其母学了诗书,谢凌辉也是风雅之辈,初彤进了谢府为讨好主子对学习诗文也极用心思,她天资聪颖,虽对四书五经之类掌握稀松,但作诗填词却极有歪才,当下心道:“行令便行令,这有何难?我不过一个小小的婢女,行令行得好自然让人另眼相看,行得不好难道还怕丢脸吗?”想到此处微微一笑,说:“好。”然后望着谢凌辉点了点头。
谢凌辉微微一笑,初彤便走了过来,站到谢凌辉身后。卷翠忙吩咐小丫头再添一个酒杯。王琅见到初彤的举动不由点了点头,眼神中似有赞叹之色,看了初彤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果然不出我所料”。
此时只听谢秀妍说:“那现在就开始了。”而后顿了顿道:“丈夫悲,寂静宅院无人陪;丈夫欢,碧阑干外望婵娟;丈夫喜,云中吴鸿锦书寄;丈夫怒,怀才不遇枉读书。”
众人议论纷纷。有的道:“说的不错。”有的道:“脂粉气重了些,不像是丈夫了。”有的笑道:“谢小姐毕竟是个闺秀,自然没有大丈夫金戈铁马的豪情。”只听一阵古筝响起,谢秀妍说道:“我来个短小的《天净沙》吧。”然后唱道:
空庭雨打梨花,堤柳烟笼落霞。挥手萧萧班马。兰舟催发,良辰美景虚化。
曲调委婉动听,众人不禁抚掌赞叹。谢秀妍唱完饮了门杯,娇声念道:“君去春江正淼茫。”完了令。
然后便是谢凌辉,他胸有成竹,俊脸一派沉凝,不慌不忙道:“丈夫悲,一生心血付流水;丈夫欢,画阁朱楼佳人伴;丈夫喜,金蟒玉带归故里;丈夫怒,将守空城无兵驻。”
说罢众人纷纷赞曰:“还是谢兄大气!”谢凌辉笑道:“我唱个《人月圆》。”只听一阵古筝响起,谢凌辉唱道:
满园春色藏不尽,红杏探枝桠。寂寞深院,白头宫女,闲聊谁家?雕栏应在,朱颜改换,愁怨天涯。旧梦依依,多情庭月,犹照落花。
唱罢众人齐声喝彩,均说:“好个白头宫女,犹照落花!”
谢凌辉饮了门杯,说道:“小楼一夜听春雨。”完了令。
下一个便是王琅。王琅刚想行令,却听谢凌煊高声说:“且慢,我也来试试。”原来谢凌辉行令之时自有一番风流才子之态,绿翘一双妙目痴痴的看着谢凌辉,不由倾慕不已。谢凌煊醋意翻滚,一时冲动之下便自告奋勇,要行酒令。初彤心中惊异道:“稀奇稀奇,煊大爷什么时候也爱吟诗作词了?”她又见谢凌煊的眼神频频瞄向绿翘,心中顿时了然了几分。
谢凌煊看到众人惊诧的目光,心中不由也有些慌乱,他平时不学无术,此时脑子里更是一片空白,不由有些后悔刚刚冲动之举。谢凌煊向旁边望去,只见绿翘正朝他望来,再瞧佳人一袭葱绿软绸的衣裙,在烛光下竟愈发明艳动人。谢凌煊豪情顿起,哈哈笑道:“行个酒令也不难。”说罢抓耳挠腮的想了片刻,摇头晃脑道:“丈夫悲,娶的媳妇像张飞。”
这一句刚说完,人人表情怪异,谢秀妍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不要紧,众人也忍不住大笑起来。谢凌煊大声道:“笑什么?洞房花烛夜,新郎倌掀开盖头,看见自己讨的老婆长得像张飞李逵一样,黑灿灿的大脸,一巴掌宽的护心毛,他心里还不凉嗖嗖的,怕是要悲伤一辈子了!”众人哈哈大笑道:“谢大公子说得是,后头呢?”谢凌煊见绿翘也掩口娇笑,心中不由愈发得意,抖了抖精神,大有深意的看了绿翘一眼道:“丈夫欢,佳人百媚赛天仙。”谢凌辉听罢不由皱了皱眉头,他对自己哥哥再清楚不过,只怕他再满口粗俗在众人面前丢丑,便急忙向初彤使了个眼色。
初彤立刻心领神会,站出来笑嘻嘻道:“大爷的令通俗上口,抒发情怀,听着真是畅快淋漓。刚刚受大爷的启发,小的灵光乍现,有了两句绝妙的,不如大爷就让我说了吧。”这话说得圆融得体,谢凌辉不由微微颔首。谁知谢凌煊正在兴头上,哪肯理会初彤给他的台阶,瞪着眼睛道:“你家大爷下两句更是妙得很,哪容得你来狗尾续貂?”说完看了绿翘一眼,笑眯眯道:“丈夫喜,闲来无事画美女。”众人呵呵笑道:“闲来无事画美女图,确实是惬意得很。”但这最后一句,谢凌煊想了许久竟想不出了,他冥思苦想了一阵,看了看桌上的菜忽然面露喜色,大声道:“丈夫怒,二八少女变肥猪!”众人听罢更是哄堂大笑,谢秀妍笑弯了腰,扶着琴,揉着肚子道:“该罚你了!这句根本不通!”谢凌煊瞪着双眼争辩道:“怎么不通?本来窈窕淑女,后来胖得像肥猪一样,怎么不让人发怒呢?”谢凌辉强忍着笑意道:“罢了罢了,你快唱吧。”谢凌煊道:“我唱个《如梦令》。”说罢也不等谢秀妍弹琴,扯着脖子唱道:“俏佳人红酥手。”众人怔了怔道:“你这平仄都乱了。”谢凌煊哼了一声道:“管它什么平仄,押韵不就好了?”说罢看了绿翘一眼,继续唱道:“俏佳人红酥手。腰赛章台细柳。相思欲成狂,楼高看月醉酒。绿袖,绿袖。念伊千遍不够。”说罢饮了门杯,道:“落花时节又逢君。”完了令。众人欢声笑语议论纷纷,谢秀妍柔声道:“下面便是王公子行令了。”
王琅吃了一口菜,摇着扇子,仰面缓缓道:“丈夫悲,流年一去不复回;丈夫欢,管鲍之交照肝胆;丈夫喜,通幽古寺悟禅机;丈夫怒,才学惊世遭人妒。”说罢请谢秀妍弹中吕调,然后说道:“刚刚谢兄说‘小楼一夜听春雨’,那自然‘深巷明朝卖杏花’了,我便唱个《卖花声》。”清了清嗓子唱:
虞姬挥剑香魂断,潮打故国空城湾,将军征战人不还。滚滚黄河,黯黯青山,过路人一声长叹。
曲调凄婉,颇有黍离之悲。众人皆叹道:“不愧是王三少爷,去过的地方多,自然不是寻常人的心境。”
王琅饮了门杯,道:“一片冰心在玉壶。”完了令。
最后便是初彤,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她身上。初彤定了定神说道:“丈夫悲,断墙倾败井垣颓;丈夫欢,故交秉烛絮絮谈;丈夫喜,人生在世得知己;丈夫怒,昨日温情今不复。”
说罢对着帘子里的谢秀妍微微一笑道:“二小姐,我唱个《山坡羊》。”谢秀妍点头,夹弹琴弦。初彤唱道:
帘外风雨,梦里贪欢,春光去也莫凭栏。昏鸦啼,霜露寒,客船闻钟难成眠。卧听水上琵琶怨。悲,空缱绻!恨,枉眷恋!
声音清脆悦耳,恍若珠落玉盘。唱完之后众人轰然叫好。大家惊奇初彤不但容貌惊艳,清丽无双,竟然也能出口成文,满腹锦绣,不由纷纷说:“果然是谢家的家奴,到底跟别家不同。”
谢凌辉凤目中含着赞赏之情,望着初彤微微一笑。王琅仍摇着扇子,嘴角的笑容愈发高深莫测。
初彤饮了门杯,说道:“唯见长江天际流。”完了令。
谢秀妍笑着说:“要我评,最沉郁深厚的当属王三公子,精巧别致要论我二哥谢二公子,风流清丽的则是二哥的贴身婢女初彤。至于我嘛,自然就落了第,我自罚一杯。”说完举杯一饮而尽,众人轰然叫好,气氛一时热闹到顶点。
而后众人皆说初彤唱得动听,让她再来一段,初彤推辞不过,只得拿起红色牙板,说道:“前儿我闹着玩填了个《烛影摇红》的词牌,如今就唱这个吧。”而后击节唱道:
万里江水,淘不尽世事沧桑。风流客帝王将相,枯荣青史上。后人评空怅惘,凭高唱、秦宫汉帐。生旦净丑,粉墨登场,千古兴亡。
剑试天下,烽烟美人泪几行。尘锁铜镜半面妆,丝竹铙钹响。弹一段世炎凉,霁月光、侠骨柔肠。 阅尽悲欢,宛转低眉,剪烛西窗。
这一回却豪迈磅礴,响遏行云。众人细心聆听,皆感荡气回肠,热血沸腾。只觉初彤明艳动人,眉目生辉,令人不敢逼视,一个娇柔的少女竟能唱出大丈夫般高壮宽阔的胸襟,令人不禁动容感慨。王琅登时露出愕然之色,当即解下腰间一块祥云翡翠玉佩,对初彤说道:“唱得如此雄浑气魄,这翠赏给你了。”众人响应,纷纷掏出锦囊来打赏。有的给小金锞子,有的给珍珠扇坠,有的给玛瑙串子,有的给水晶腰坠。只听珠帘之内,谢秀妍轻轻一叹道:“《蒹葭》虽绮丽缠绵,但终不如一曲《烛影摇红》壮怀激越,不做小儿女之态。”说罢取下挂在腰上的一对小金蝉,命醉琴给初彤拿了出去。
初彤看见财宝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心道:“乖个隆冬!唱歌还能收礼物花差花差!”但脸上恭恭敬敬,款款一个万福道:“初彤谢谢各位公子小姐的赏赐。”然后捧着东西退到一旁。余光向四周瞟去,只见绿翘脸色十分难看,原本光彩照人的面容如今却益发阴沉了。
少顷,谢秀妍起身离开。众人又吃喝谈笑了一会儿,酒席散去,宾主尽欢。谢凌辉将宾客都送到门前。初彤提了灯笼站在角落处。突然她闻到一股淡淡的掬花香,感觉自己的袖子被人扯了一扯,转头望去,赫然发现王琅站在自己身边。
很多很多年后,初彤还记得当时的情形。那天月明星稀,王琅一张阴柔清媚的面孔在灯笼暗淡的光线下愈发显得如圭如璧,他眯着眼睛对初彤微微一笑,那笑容惊艳绝伦,颠倒众生。
雷霆万钧铁手腕
王琅琥珀色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盯着初彤的脸,若有所思。直把初彤看得心中发毛,她堆起笑脸唤道:“王公子,王公子?”
王琅这才回魂,轻笑一声摇了摇扇子道:“姑娘不要介意,我只觉得你长得颇像我的一位故人,刚才失态了,请见谅。”
初彤心道:“这王府的三公子没有架子,倒是客气得很。”脸上笑道:“不要紧,不要紧。”
王琅道:“姑娘是京城人士?”
初彤摇了摇头:“我从小在南淮长大的,三年前跟二爷进了谢府。”
王琅点了点头,神色间颇有些失望,瞥见谢凌辉的目光向这边投来,便低声对初彤说道:“我给你的那块翡翠上刻了我的名字,以后你若是有事,可以拿着它到王府找我。”说罢翩然离去。
初彤还在原地愣神,只听背后绿翘啐道:“呸!狐媚子!”
寿宴散了之后,众人皆人困马乏,草草收拾了一下便睡了。今日刚好是初彤值夜,她检查了一遍门窗便躺在窗下的软榻上。夜深人静,初彤辗转了几次都睡不着,一闭眼睛便想起王琅清媚的脸庞,心中难免将他和谢凌辉比较一番,暗想道:“若论风采,二爷沉静雍容,王三风流超然;若论才学,酒席间的诗词酒令平分秋色;若论相貌,二爷比王三高了半个个头,也多几分阳刚之气。二爷英俊,秀气尽发;王三美矣,绝代风华。两个人难分伯仲,难怪世人要把他们相提并论了。”想到这里从枕头下面摸出荷包,掏出王琅送的翡翠到月光下面端详,只见那翡翠正面雕刻着祥云霞光,后面则刻着一个“琅”字,温润精致,令人爱不释手。
初彤正把玩着,忽然听到大床上传来几声咳嗽,连忙起身将蜡烛点燃,撩开床幔子问道:“二爷,要不要喝水?”
谢凌辉坐起来点点头,初彤便倒了一碗温水递了过去,谢凌辉接过来喝了一口,看到初彤手中似乎攥着什么东西,便笑着问:“拿的什么?”
初彤不自觉的将手藏到身后,做出一副无所谓的神色道:“没什么,就是个小玩意儿,拿在手里把玩把玩。”然后伸手去接谢凌辉手中的碗,不想腕子却被谢凌辉扣住,然后一把将她带到怀内。初彤大吃一惊,还没回神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一股混着男子气息的龙涎香便钻入了鼻孔,初彤脸一下子热起来。刚想挣扎,手已经被掰开,谢凌辉笑道:“让我看看你手里藏了什么好东西。”说罢将初彤手中的玉佩拿了过来,借着烛火仔细看去,登时满面的笑意退得一干二净,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晃着玉佩问道:“这翡翠是王琅给你的?”
初彤赶忙赔笑道:“是。我觉得这块翡翠水头足成色好,看样子能值不少钱……”
谢凌辉不动声色容,但凤目中却隐隐含了怒意,问道:“王琅临走的时候,他拉着你在角落里说了什么?”
初彤顿时一愣,胡编道:“王公子没说什么,只是夸我那首歌唱得不错。”
谢凌辉看了看玉佩,又看了看初彤,而后问道:“你觉得王琅如何?”
初彤道:“的确是个俊采星驰的人物,风采高雅,气度不凡……”初彤刚说到这里,后半句阿谀奉承“但是和二爷比那就差远了”还没说出口,只见谢凌辉将玉佩往她手中一放,冷冷将她推开道:“晚了,我要睡了。”
初彤见谢凌辉脸色冷若冰霜,心想:“难不成二爷在吃醋?”心中这样想着,忍不住有些得意,对谢凌辉的冷淡也丝毫不以为意,将幔子放好,吹熄了蜡烛,心满意足的回床上睡了。
第二日清晨,谢凌辉起床之后便出门练剑,初彤将东西收拾好,准备和谢凌辉出门,没想到走到门口,谢凌辉将手一挥,对初彤道:“今儿你不用跟了。”然后凤目瞥了一眼绿翘道:“绿翘,你跟我出门。”
绿翘顿时一愣,一张脸顿时容光焕发,笑道:“知道了。”从初彤手里抢过包袱,跟在谢凌辉身后走了出去。
等二人走远了,卷翠从旁边走过来问道:“怎么?和二爷闹别扭了?”
初彤心中拧了一拧,但脸上仍笑了笑,说道:“没什么。”然后便找洪管家去了。
且说谢凌辉,他心情烦躁,所以今日练习的时间比平常少了很多,早早回了檀雾园。他一进屋便觉得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唤作莺儿的小丫头看门,便问道:“其他人呢?”
莺儿道:“初彤姐姐去找洪管家了,卷翠姐姐和紫鸢姐姐刚到账房对账簿去了。”
谢凌辉点点头往寝室走去,莺儿见谢凌辉脸色阴沉便知道主人心情不好,远远的躲了出去。绿翘紧跟在谢凌辉身后,见谢凌辉在床边坐下,便急忙俯身帮他换鞋。谢凌辉一挥手道:“不用了,你退下吧。”
绿翘笑道:“二爷练剑也累了,我去盛碗鹿茸人参汤来。”说罢走了出去。不多时端了一只托盘袅袅婷婷的走了进来,然后殷勤的将汤碗端了过去,谢凌辉接过一尝,只觉得那汤鲜美爽口,便将人参汤喝了个干净。绿翘面露喜色,柔声道:“二爷还要不要再来一碗?这汤我炖了两个时辰,已经全都入味了,很补身子。”
谢凌辉抬头,却见绿翘已经换了一身衣裙,穿绣金镶领翠色薄纱的绣花长裙,胸前是一样颜色的抹胸,更衬得肌肤雪白,身段愈发窈窕。脸上的妆也精心修饰过,擦了淡淡的胭脂水粉,一双水杏眸子含着万般娇媚。
谢凌辉心中一动,暗暗道:“古人说的‘碧玉衣裳白玉人,翠眉红脸小腰身’,恐怕也不过如此了吧。”刚想到这里,一股热流忽然从丹田蹿出,顿时躁得浑身都热了起来,只觉一股瑃情在全身流窜。谢凌辉刚在骁骑营任职不久便被同僚拉到青楼巷陌喝花酒找乐子,第一次去烟花之地便得了京城第一艳妓朝霞的垂青,做了她的入幕之宾通了风月之事,所以对这感觉并不陌生,但此次却强烈到无法控制,正是盛夏,谢凌辉更觉痛苦,霎时间俊脸通红,汗珠顺着额头大颗滚落。
绿翘急忙上前攥着帕子一边为谢凌辉拭汗一边道:“二爷,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绿翘一靠近,谢凌辉便立刻闻到她身上散发的处子幽香,不禁口干舌燥,周身的血液流得更快,他不由得呻吟一声,伸手抓住了绿翘的手腕,不知是该拉近还是应该推出去。
绿翘靠前俯身低唤道:“二爷……”声音酥软,粉面含羞,但眼波好似春水般荡漾妩媚,她低身偎就,抹胸中隐隐露出饱满的春光。谢凌辉眸子顿时一黯,手上用力一拉,绿翘便“嘤咛”一声滚入他的怀中。他翻身将绿翘压倒在床上,伸手扯掉了绿翘的抹胸,吻如雨点般落了下来。绿翘一抬眼刚好碰到谢凌辉的眼神,只见平素高贵沉静的二爷此时凤目中欲火横炽,表情邪佞魅惑更如修罗一般。就在此刻绿翘下身骤然一痛,她疼得“啊”尖叫一声,顿觉疼痛难当。谢凌辉俊颜上汗珠密布,动作粗蛮,竟毫不怜香惜玉。绿翘顺从的躺在床上咬牙忍受,美目中隐隐泛了泪光,颤声哀求道:“二爷……”
谢凌辉神情迷离,听到这一声呼唤仿佛清醒了一些,恍惚间觉得那含泪的娇颜不是绿翘,竟然是那个让他心心念念的古灵精怪又狡猾聪慧的小丫头!谢凌辉神色一软,原本粗鲁的动作顿时缱绻温柔下来,他俯身吻掉绿翘眼角的泪,凤目中柔情似水,轻声道:“你别怕,别怕我。”而后刻意温存体贴起来,房中登时一片春色。
绿琐窗纱清风透。水精双枕,畔有堕钗横。
云消雨散,谢凌辉的神智逐渐清醒过来,他凤目微启,只见绿翘偎在他身畔,粉面微红,杏目中含着千万种风情,一双藕臂还环着他的脖子。绿翘神色娇羞,但想到刚刚一番恩爱心中又十分甜蜜雀跃,娇声道:“二爷,我现在就是你的人了,我……”没想到这句话还没说完,谢凌辉便扯开绿翘环着的手臂,一把将她从床上推了下去!
正巧初彤从外面回来,经过谢凌辉卧室的时候便探头望了一望,刚好看见一个白花花的身体从床上跌落,不由吃了一惊,身子向后一退便撞到卧室门口摆着的梅花几子,发出“咣当”的响声。
这一声响惊得房间里那两人迅速转头向她望来,初彤看看绿翘又看看谢凌辉,登时目瞪口呆。屋中弥漫着淡淡的腥甜之气,绿翘跌倒在地上,全身赤/祼,娇美的身子上印着暗红色的痕迹;微风吹起床边垂着的纱幔,初彤依稀看见谢凌辉坐在床头,头发披散下来,祼着精壮的上身,脸色阴沉如水,一双凤目仿佛结了千年冰霜,如利刃一般向她射来。
初彤立刻明白了八九分,心道:“坏了!”转身便想跑掉,此时背后响起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站住!你回来!”初彤立刻定住,回头望了望,只见谢凌辉凤目含怒,隐隐透出一股森然之气,不由哀叹道:“完了!完了!是不是老子撞破了这对狗男女的奸情,所以二爷要杀我灭口?”但紧接着,一股钻心的酸楚之情涌上心头,初彤心里一拧,泪水便涌上眼眶,她在心中不由又狠狠骂了几句“狗男女”,但脚却像生根一样迈不动了。
谢凌辉怒发冲冠,口气自然不好,但看到初彤眼眶红了,便放柔声音道:“初彤,你过来。”一边说一边披上外衣。初彤磨磨蹭蹭的走了过去,站在谢凌辉身边。
自从瞧见初彤,绿翘便忙不迭的用胳膊遮挡身子,一时又羞得想夺门而逃,可又怕碰到别人,所以只能坐在地上将身体蜷了起来。谢凌辉冷哼一声,从床上丢下一件衣服,绿翘忙捡起披在身上。
谢凌辉凤目一凛,怒道:“绿翘你好大的胆!竟算计到我头上来了!好一碗鹿茸人参汤啊,你在里面做了什么手脚?”
绿翘身子一瑟缩,瞠大一双美目看着谢凌辉。
谢凌辉摇了摇头,脸上毫无表情道:“刁奴蓄险心,你今日下瑃药给我,明日说不准就能下毒!我这檀雾园是不能再留你了,看在你服侍我几年的份上,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一会儿便收拾行李走吧。”
绿翘登时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刚刚他们二人还如交颈鸳鸯缠绵旖旎,但此刻谢凌辉竟翻脸无情!她连滚带爬的跪在谢凌辉脚边,抱住谢凌辉双腿泪流满面:“二爷!二爷!绿翘这么做是因为喜欢你,想这辈子都留在您身边服侍您!绿翘万万不会做害您的事情!二爷!您就饶了绿翘这一次吧!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看在刚刚……二爷,也许我已经怀上了你的骨肉……二爷要是赶我走,我还不如就撞死在这里......”
绿翘还没说完,谢凌辉凤目闪出厌恶之情,一脚将她踢开,绿翘伏在地板上放声痛哭。谢凌辉上前点了绿翘的|茓道,转头对初彤说道:“你去把屋角的柜子打开,拿里面一个黄|色小瓷瓶。”
初彤马上来到柜前,拉开柜子果然看到一个黄|色的小瓶子,便拿来交给谢凌辉。原来谢凌辉对男女之事极为自律,偶一去青楼,为避免麻烦上身事后也必然要对方吃下自己带的药丸防止谢家子嗣外流。今日这小瓶子里装的便是此药,谢凌辉倒出一丸,捏着绿翘的嘴便塞了进去,而后一拍她的胸口便将药丸送入她的肚中。
此时大厅中隐隐传来女子说笑声,谢凌辉看着初彤心中一动,暗道:“初彤这小丫头虽然鬼精鬼精的,但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我每每以男女情爱待她,她还是一派懵懵懂懂,私下里把玩别人赠她的信物……倒不如我趁着今日便向旁人正了她的身份,免得夜长梦多!”想到这里,谢凌辉面无表情的扬了扬眉毛,拎起绿翘将她丢在床的最里侧,用薄被盖了个严实,绿翘不能言亦不能动,只能任其摆布。紧接着他又点了初彤的|茓道,将她推倒在床上,伸手便解初彤的衣裳,初彤顿时大惊,心中骇然道:“我的妈呀!原来二爷不是要杀我灭口,是要拉我入伙!”心中不由又羞又愤,但她此刻无能为力,只得紧紧闭了眼睛做无声的抗议。谢凌辉对初彤的神情完全视而不见,他快速将初彤剥了个一干二净,而后将自己披着的衣服除下,俯身压在了初彤身上。
此时说笑声由远而近,还有人唤着“二爷”,待说笑的人走进卧室,看到眼前的一幕顿时惊呆了,变得鸦雀无声,只见二爷披散着头发,祼着上身,下面仅盖一条薄被,而他身下压着一个头绾双髻的娇俏少女,不是初彤又是谁?如此香艳的场景,任谁都知道正在发生什么好事。谢凌辉抬起头,只见紫鸢、卷翠、玉屏和涵香四人瞠目结舌的站在门口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他一皱眉,喝道:“看什么看!出去!”
这四个人立刻回魂,忙不迭的转身夺路而逃。
谢凌辉松了口气,他低下头,只见初彤双眸紧闭,浓密修长的睫毛好似香扇一般,还在微微颤动,琼鼻樱唇,长眉微微蹙起,脸如白玉,颜若朝华,端的是娇俏动人。初彤已经十四岁,身段已见玲珑圆润,玉/体横陈,媚态横生。谢凌辉目光逡巡,眼神愈发炙热。正在此时,初彤猛睁开眼,明眸之中含了满满的怒意和委屈,谢凌辉一愣,而后薄唇边漾起一抹笑,轻声道:“这还不够。”说罢低头在初彤雪白的脖颈上吮出了一朵红梅。
自初彤从谢凌辉房里出来,所有人看她的眼神便暧昧起来,她想解释都解释不清,谢凌辉就是想让大家误会!床上有处子的落红,而初彤的脖颈上还有吻痕,更有人当场撞破,正所谓“铁证如山”。于是宁静的午后,一条消息震动了整个谢府:二爷宠幸了他的贴身婢女初彤!消息传来丫鬟婆子小厮等议论纷纷,有的认为谢凌辉宠爱初彤有目共睹,有此结果再正常不过;有的羡慕初彤有如此艳遇;也有的嫉妒初彤从此之后一步登天,至少坐稳了谢家姨太太的宝座。初彤本人却因为给绿翘背了黑锅而十分郁闷。而绿翘则以“出了痘”为由,当天下午被强行送出了谢府。
拱桥花溆小池塘,一番清秋雨,洗炎光。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月,转眼到了中秋,天气也凉快下来。绿翘被赶出谢府之后,檀雾园便少了一个管事的大丫鬟,初彤等人觉得辛苦,便请了与之一向交好的玉屏暂时住过来帮忙。一日上午,初彤正和玉屏下棋,谢凌辉从外面走进来,看了初彤一眼道:“你过来。”然后朝卧室走去。
玉屏抿着嘴笑道:“你快去吧,棋等会儿再下。”
初彤慢吞吞的站起身走了过去。自从背了黑锅之后,她和谢凌辉的关系一下微妙起来,谢凌辉待她的态度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却命能工巧匠给她打了一套金饰,又请京城里有名的锦罗斋给她一口气做了七八套衣裙,每月的月钱也给她涨了一倍,甚至亲自挑选了两个聪明懂事的小丫头来伺候她——彻头彻尾的姨娘待遇。但初彤再见到谢凌辉却觉得浑身别扭,尤其想到他祼着身子和绿翘睡在一起便久久不能释怀,心里还升腾起一股酸溜溜苦巴巴的滋味,赌气对谢凌辉冷淡起来。
初彤走进卧室,只见谢凌辉倚在贵妃椅上,右手托着额头闭目养神,他穿了件青金色撒花的云锦衣衫,腰间束着金线绞纹玉带,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碧玉簪束起,更显轩昂不凡。谢凌辉闭目而卧,但周身隐隐现出一股威严霸气,让人不自觉凝神屏息。
初彤慢慢蹭了过去,垂首站在一旁道:“二爷。”
谢凌辉微睁开眼,见到初彤微微一笑道:“出去忙了一个早晨,这会儿累了,你给我捶捶腿。”
初彤便坐到贵妃椅上给谢凌辉捶腿,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只有花梨条案上的一只金猊口中缓缓冒着香烟。突然初彤感觉手上一暖,谢凌辉已经握住了她一只手,闭着眼问道:“这一阵子你怎么总躲着我?”
初彤干笑两声:“没有。”心中却酸道:“你去找狐狸精配对困觉去好了,管我做什么?”
谢凌辉睁开眼,瞥见初彤低头,但眉目间颇有委屈之意。他心中一软,坐起身对初彤柔声道:“我知道那件事委屈你了,你消消气吧。”
初彤仍然不语。谢凌辉从身上解下一只玉如意放入初彤掌中道:“这玉如意是一对,一阴一阳。我昨天进宫的时候皇上赏的,我们一人一个。”
初彤定睛望去,只见那如意温润纯净,白如凝脂,一看便知极为珍贵。她一向见钱眼开,但此次却心中索然,暗道:“原先在怡香院净看那些互赠信物的勾当,什么一公一母的麒麟,一雌一雄的鸳鸯,如今二爷也将这一套搞得如此熟练,神情动作如此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凭我这十几年来在风月场中打滚的经验判断,这二爷必然经验老道,在外偎红倚翠风流快活,不知有多少小情人老相好与他困觉!”
想到此处,初彤气得七窍生烟,深吸一口气将如意甩回谢凌辉怀里,咬牙道:“我不要!”
谢凌辉自然没有料到初彤是“情场高手”,他只道是初彤心里还委屈,便软语哄道:“好,那你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谢凌辉向来清冷,自有一派威仪,就连跟他做了三年露水夫妻的名妓朝霞,在他面前也只微微调笑,不敢有丝毫逾越,如今他对初彤如此做小伏低自是出于真心喜欢,觉得和这个小丫头在一起便有说不出的舒畅快活。
初彤只见谢凌辉嘴角噙笑,艳美的凤眼向上挑起,目光潋滟如同绘卷。她不由呆了一呆,心道:“啊呀呀,二爷这小白脸当真是美人!连老子看着都觉得心里痒痒的,怪不得有大姑娘小媳妇投怀送抱了!”而后心里又悻悻然:“呀呀呸的!等咱以后有了钱就开一间大大的男妓院,招揽全天下英俊潇洒的小白脸来做生意!每个都要俊俏倜傥,老子便天天左拥右抱。哼哼!原先妓院老鸨子说什么来着……对!男人风流,女人风/骚,天经地义!”
谢凌辉当然不会想到初彤思想竟然如此驰骋,他慢条斯理的将如意系在初彤腰上,缓缓道:“你别气了,我看这样挺好。你迟早是我的人,现在只不过是让大家提前知道。你若是还不解气就打我几下,咬我几口好了。”
初彤一呆:“你你你,你的人?”
谢凌辉凤目瞟来,脸上表情似笑非笑,长指摩挲着初彤的脸,好似在抚摸一只温顺的猫咪,懒洋洋的说:“你当然是我的人,只等你及笄了我便将你收了房。”说完眉头一皱,轻声道:“我不会委屈你。你出身不高,我需想个法子,让你风光的嫁过来。”
初彤撇了撇嘴没做声。谢凌辉凤目一挑,神色不悦道:“怎么?你不愿意跟我?”
初彤双目一瞪:“我不要!你去找你那些在外面的相好去!”
谢凌辉听罢一愣,瞠大了凤眼,紧接着哈哈大笑。笑了良久,他忍住笑意,俯身凑到初彤耳边低声道:“你若不想让我去,今后我便不去了。”初彤抬头望去,只见谢凌辉笑意盈盈,凤目中竟闪着几缕柔情。
初彤的心被狠狠的撩拨了一下,紧接着怦怦乱跳,好像要冲出胸口一般,暗道:“我的妈呀!若是二爷能一直对我这样笑,我,我少活几年也愿意!”想到此处,她脸上一烫,难得的扭捏了一下,这一羞涩更显得双颊融融明艳动人。
谢凌辉不由眸子一黯,抬起她的下巴,俯身吻上了樱唇。初彤身子一震,大脑顿时呆滞了。谢凌辉辗转深吻,伸出双臂将她搂在了胸前。一吻终了,初彤只觉得浑身瘫软,趴在谢凌辉胸口上,脑袋还有些钝钝的。谢凌辉见初彤面染桃花,星眸氤氲,不由微微一笑,拥着初彤坐了半晌,而后柔声道:“梅家大少爷邀我中午去醉仙居吃饭,我现在就要走了,等我晚上回来给你带好玩的。”说罢亲了亲初彤的脸蛋,起身走了。
谢凌辉走后,初彤又愣了一会儿,好半天才回魂。这时小丫头春燕探头道:“初彤姐姐,涵香姐姐来了,让你出去一起对账簿。”
初彤点点头走了出去,卷翠、紫鸢、涵香和玉屏已经坐好等着她了,初彤和她们一一把账目对清,而后涵香便回了二夫人处,剩下的人说笑了一会儿便吃午饭了。初彤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一碗慧仁米粥,其余饭菜一概没动。吃完饭玉屏、紫鸢、卷翠各自去午睡。初彤拿了本书半躺在湘妃椅上翻看,看着看着便觉得睡意朦胧,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忽然,初彤感觉有人在搬她的身体,将她装入一个麻袋然后被扛了出去。她顿时一个激灵,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来人加快步伐一路小跑着,初彤内心焦急万状,但身体好像已经不听使唤了,想喊又喊不出,四肢麻木毫无知觉。
小跑了一阵,扛着她的人停了下来,伸手推开了一扇门,把她放到地上,然后去解麻袋口。只听旁边传出一个颤抖的声音道:“娘......这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初彤听到这个声音登时一惊,说话的人正是平日里跟她颇为亲密的玉屏!
这时初彤头顶上方有个老婆子的声音说道:“咱们娘俩不是商量好了?现在变卦已经来不及了。你昨天提起她还咬牙切齿的,如今咱们不治她,将来檀雾园中如何有你的立足之地?”
玉屏沉默不语,余嬷嬷叹口气语重心长道:“乖孩子,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要为自己打算,如今绿翘被赶出去了,你又到了二爷身边,我们一定要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只等把这小娼妇赶跑,你便能坐稳姨娘的位子了!”
初彤暗暗积攒力气,心里破口大骂:“呀呀呸的!原来是玉屏和她娘余嬷嬷憋着法儿整我。妖妇疯了之后便由余嬷嬷照顾起居,那老婊/子平日里就爱嚼舌根子,如今倒算计到我头上了!而后心中又忍不住一寒:“我平日里拿玉屏当好姐妹一般,想不到她表面上跟我亲热,背后却捅我一刀!他奶奶的!只恨老子识人不清!”
说话间已经把口袋剥开,架起初彤放到了一张床上。
余嬷嬷道:“你快把她的衣裳脱了,我这就去看看大夫人。每天这个时辰大夫人都要来看望二夫人一趟,我想法子把她引导这儿,她只要看到这小娼妇光着身子和一个男人睡在一起,无论二爷怎么心疼,大夫人都必定把这小贱人赶出府去!”
初彤不禁怒火中烧,无奈身子不得动弹,只得任人摆布。
玉屏嗫嚅道:“娘,咱们这么做是不是太损阴德......”
余嬷嬷冷笑道:“损阴德?你自从到了檀雾园之后二爷正眼瞧过你吗?不争气的东西,我和你爹都老了,你哥哥弟弟又不成器,原指望你当了姨娘长长咱们家的志气,你又像个软柿子。”说罢用脚一踹初彤的大腿道,“你快些把她的衣服除了,然后赶紧回檀雾园,从小门走绕着回去,一路上别让人瞧见了。”然后打开门出去了。
玉屏愣了一会儿,她对谢凌辉恋慕至深,对初彤心怀嫉妒,但一直掩饰。这两天虽然她常在谢凌辉左右,但是谢凌辉对她一直冷冷淡淡的。想到此处,玉屏狠狠咬着嘴唇,她好不甘心!比容貌,比才学,她哪一点比初彤差了?她原以为时间长了,二爷自然会注意到她,但今日上午她偷眼往卧室观瞧,却见谢凌辉握着初彤的手轻声软语,那温柔的神色竟是她从来也没见过的!玉屏心中大恨,只得跑去找娘亲诉苦。那余嬷嬷于是想出毒计,在饭菜里下迷|药陷害初彤。幸而初彤午饭吃的少些,所以提前醒了过来。
玉屏挣扎了一会儿,但是又忆起二爷沉静雍容,俊逸轩昂的仪容,终于一狠心,咬牙道:“姚初彤,要怪就怪你命不好,非要进到这谢府中来!”
说罢伸手解开初彤的衣裙剥了个□,然后将被子盖好,正在这时,初彤突然睁开双目,腰部骤然发力,“啊”的大喝一声便坐了起来,玉屏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初彤伸出左手,狠狠在玉屏脖颈上劈了一下,玉屏翻了翻眼睛便晕了过去。
此时初彤感觉天旋地转。狠狠咬了自己舌头一口,顿时一阵剧痛袭来,口腔里满是腥甜,初彤一个激灵,头脑瞬间清楚了不少。她从刚才就努力攒着力量,玉屏解她衣服的时候便感觉手指能微微活动,她静下心来调动身体里那一点点力量,刚刚这一击快将她所有的力气耗尽了。
初彤喘了口气,看到床的一侧躺着谢凌辉的小厮双喜,也是浑身赤/祼,看样子已经睡着了。初彤见此状况心中更是大恨。她低头看到自己的衣裳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攒足了力气靠过去拿了过来,只将外面的衣衫罩在身上,迷|药让她的动作迟缓了不少,她虽急得汗珠狂落,但口中却一直念叨着:“不急,稳住!”将衣衫罩在身上后,初彤心中稍安,感到浑身的力气也回来了不少,不似刚才软绵绵的。她看了看躺在一边的玉屏,知道这是暂时性的昏迷,她赶忙将玉屏拖到床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玉屏的衣裙也剥得精/光。
此时只听外面远远传来了婆子丫鬟的笑声,说话声越来越近。初彤左顾右盼,看到西面墙上有一扇窗子,顿时如获至宝,连滚带爬的过去将窗子推开,探身瞧瞧见左右没人,抱了衣裳蹬着窗台就跳了出去。着地的时候一个没站稳便狠狠摔在了石板地上。初彤忍住不敢呼痛,赶忙站起来,将窗子掩好,一瘸一拐的溜到墙边上,顺着院子小门往外走。
余嬷嬷把初彤弄到了离檀雾园不远的夏菡苑,此处正是二夫人居住之地,自从二夫人疯后,下人也调走了一半,这夏菡苑便冷清了许多。初彤捡了小路走,此时是寂静午后,大家都在房中午睡休息。初彤远远的见几个巡视的婆子经过,急忙闪身躲在一块假山石后面,只见一条人工引来的小溪从假山下曲水而过,赶忙俯下身捧了水喝了几口,又掬一捧使劲拍了拍脸。而后便瘫坐在地,心里却飞快筹划,马上有了计较。
初彤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整理一下仪表,慢慢走了回去,从后门进了檀雾园。只见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小丫头春燕抱了猫儿在屋檐下坐着冲盹。初彤轻轻走过去,拍了拍春燕的肩,春燕一惊,见了初彤连忙站起来道:“初彤姐姐......”
初彤道:“你去夏菡苑把余嬷嬷叫来,就说檀雾园这边查账簿,让她务必一盏茶的功夫之内过来回话,若是迟到或者不来,就让她去府里面找老妈妈们领罚。”
春燕见初彤眼中隐隐闪着寒光,不由心中有点惧怕,连忙道:“我这就去。”说罢转身跑了。
初彤回了房间,见紫鸢和卷翠在一个床上睡的正香,三推五推也推不醒,知道是玉屏下药的缘故,便拿了凉毛巾给二人擦脸,好不容易把两个人弄起来,只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在大厅里谈。
不一会儿,春燕便跑了回来,拉着初彤道:“初彤姐姐,夏菡苑出事了,大夫人在那里乱成一团,余嬷嬷说她过不来。我跟大夫人说咱们这边有要紧的事情,账目出了问题,大夫人说让余嬷嬷晚点来。”
初彤知道是东窗事发,心中不由冷笑。
不一会儿,翠彤紫的三个大丫鬟便在厅里的太师椅上坐得了,余嬷嬷也扭着肥胖的身子姗姗的来了,她愁眉紧锁,脸色微微发青。但是不愧是混过几十年的老江湖,见了初彤仍镇定道:“姑娘们叫我来什么事?”
因着余嬷嬷是玉屏的娘,春燕搬了个凳子进来,余嬷嬷刚要坐下,初彤目光一寒,问道:“谁让你坐下的?”目光冰冷,刺得余嬷嬷不禁倒退了一步。
众人皆是一惊。那余嬷嬷显然知道这回前来凶多吉少,却显得镇定多了,讪讪的站了起来。卷翠和紫鸢互相对望一眼,显然看出了里面大有文章。
初彤端坐,小丫头莺儿端了茶过来,初彤吃了一口放下杯子,整整衣服道:“这回把大家聚在这里是有事情要谈,在坐的几位都是跟了二爷多年的人了,今天让大家在这里无非做个见证。自从二夫人生病后,谢家的大小事务便都交给二爷管理,如今二爷蒙皇恩为朝廷效力去了,便将这谢家的事情主要交给了我和洪总管。每月的大小账目放钱收支等归我查看,二爷说了,如果发现问题不能徇私,可以让先解决再上报,想必这些大家都是知道的。”
说罢对春燕望了一眼,春燕马上拿来一叠厚厚的账簿。初彤翻了翻账本冷笑道:“余嬷嬷,你上个月报账了五百两银子给二夫人抓药看病,这真是难为了你的一片孝心啊。”
余嬷嬷毕竟是老江湖,马上镇定下来道:“初彤姑娘,这个二爷有吩咐,为了给二夫人看病,花多少钱都舍得。现在夫人吃的药,一根深山里的高丽参就要几十两,一棵灵芝草又要几十两,更别提什么冬虫夏草天山雪莲了。初彤姑娘,不是老身有孝心,而是二爷他有孝心啊。”
“是吗?”初彤淡淡道,“二夫人每个月的药品都是涵香亲自看着,抓完药之后就立刻过来报账的,已经每次报过一次,你怎么又把报过的账目重新再报往库里面支银子?”
余嬷嬷道:“夫人吃的药名目众多,除了每日例行吃的之外还有其他安神的药品,当时没来得及报给姑娘,只是月末一并算了过来。天地良心,老身一分钱都没贪过!姑娘可不要在这里污蔑好人!”
眼看余嬷嬷在这里指天指地的叫屈,初彤冷言道:“早就已经说过,报药账支银子是要药单子的,你这五百两的药单子在哪里?”
而后她深吸一口气道:“好,账目的事情我一会儿再追究,我问你,前几日晚上明明都该你当值照顾夫人,你怎么在外面偷偷跟几个老嬷嬷耍钱?涵香跟我说,每回你当值,你都给夫人喝茶,之后夫人就睡得沉沉的。而赶上她当值的时候,夫人往往要闹到半夜才睡着。你说!你究竟在夫人的茶里放了什么?”
涵香是二夫人的贴身丫鬟,与玉屏素来不和。当初她跟初彤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初彤便知道里面放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一来她懒得管二夫人生死;二来余嬷嬷是玉屏的娘,她也不愿惹闲事,所以一直没说。如今余嬷嬷摆了她一道,她自然也就知道了余嬷嬷给二夫人喝的东西是什么,便把事情拿出来做文章。
余嬷嬷顿时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她一直以为初彤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仗着自己绝色之容让谢凌辉有几分宠爱罢了,没想到是个这么不好相与的主儿,气势凌厉,直逼当年的二夫人,不由得有些自乱阵脚。她抬头,看见初彤冷若冰霜的脸,索性心一横道:“初彤姑娘,你今日处处针对我,难道因为看我女儿容貌标致怕她抢了二爷的宠爱?姑娘,做人是要讲良心的,你可别平白无故的冤枉我!说我给夫人喝的茶下药,你给我拿出凭证来!”
紫鸢和卷翠心中均想:凭证早就让二夫人喝了,怎么可能留着?再说,就算留着她也可以不承认。想到这里,大家均望向初彤。
初彤听罢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裳,优雅的走到余嬷嬷面前,余嬷嬷倒是很硬气,梗着脖子看着初彤。初彤微微一笑道:“凭证?”然后伸手帮余嬷嬷理了理衣裳,柔声道:“我这儿又不是衙门,不是事事都要凭证的。”此话说完伸手抓住余嬷嬷的衣襟将她往地上抡去!
初彤当时为了讨好谢凌辉,特意找洪总管学了点武功,会简单的摔跤和点|茓之术,后来也常常偷着看《群芳剑谱》,虽不十分懂但也略微领会一些武功的妙处,所以她虽然娇小却极会掌握技巧和力道,她这一拽,余嬷嬷丝毫防备都没有,“啊”的惨叫,只听哐的一声,肥胖的身躯便栽倒在地上,顿时两道血从她鼻孔窜出。
紫鸢和卷翠皆是惊叫一声,全都站了起来,捂着嘴巴,表情错愕。
只见初彤上前点住余嬷嬷的|茓道,却依然面带微笑。顺手从针线笸箩里拿出一把银针,弯下身子,对着余嬷嬷的胳膊便刺了下去!
余嬷嬷嗷嗷惨叫一声,却无法移动身子。
“我问你,你给二夫人茶里下了什么?”
余嬷嬷只是来回扭动硕大的身躯,并不说话。初彤脸上的笑意又增加几分,擎着一把银针又是一刺!
余嬷嬷的惨叫一声比一声凄厉,却紧咬着牙不松口。
初彤轻声细语道:“你这是何必呢?早说晚说结局都是一样的,又何必让自己受这样的痛楚?”而后厉声问道:“我问你,你在二夫人茶里放了什么?”
紫鸢和卷翠站在一旁只觉得心惊胆颤,好几次想过去说情,但看着初彤满含煞气,却又偏偏面带笑容,竟心生惧意不敢靠前了。
初彤自小在青楼,见惯了老鸨子逼良为娼,其中针扎就是其中一项,针刺到皮肤上,针眼儿小,看不出伤,但却是撕心裂肺的疼。
余嬷嬷毕竟年纪大了,初彤刺了几次之后已经痛得说不出话,面如土色,汗珠直滚,瘫软下来,气喘如牛道:“老身......老身在二夫人茶里放了迷|药......”
初彤眉毛一挑:“哦?现在剩下的迷|药在哪里?”
余嬷嬷咬紧了牙仍然不说。
初彤拿起银针又狠狠刺在她手上,动作狠辣,但表情仍然带着微笑,说道:“快一点,我没耐性!”
余嬷嬷老泪纵横,泪水和着鼻血流的满面都是,哆嗦道:“在床头的......樟木箱子里......”
初彤点了点头,站了起来,解了余嬷嬷的|茓道,转过身对着卷翠和紫鸢笑得如沐春风:“她说的话大家可都听见了。刚刚还指天指地的喊冤,我没冤枉她吧?”
说罢表情一凛,大声说道:“今天不能算我心狠,这大胆的刁奴竟藏了害主的居心!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谢府也有谢府的规矩!谁要暗耍什么心眼儿,不但当心他手里的饭碗,也仔细自己的皮!”说罢居高临下的望了余嬷嬷一眼,说道:“余嬷嬷,收拾你的铺盖,谢府是不能再留你了,你先滚出二门去,等二爷回来自有定夺!”
余嬷嬷浑身一抖,连滚带爬的支起身子,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般,号哭道:“姑娘,姑娘我不敢了,老身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你饶了我吧!”
初彤冷哼一声道:“余嬷嬷,我已经网开一面,若是二爷回来,知道你给二夫人下药,你的下场绝对比现在悲惨得多!现在让你出二门是为你好,谢府治人的方法千百种,你可想好了!”
余嬷嬷听后浑身一震,顿时耷拉了脑袋,初彤叫了两个老妈子将她押走了。
而后,初彤和卷翠亲自去夏菡苑取剩下的迷|药。到夏菡苑的时候却看见那里也乱得不成样子。大夫人端坐在正厅里正三堂会审,下面跪着玉屏和小厮双喜。初彤凑到窗边往里面看了看,然后问身旁的涵香道:“涵香,里面怎么回事?”
涵香凑到初彤的耳边轻声说:“你不知道吧?可了不得了,玉屏和双喜在一个床上睡着呢,让大夫人抓了个现行!”
初彤佯装吃惊道:“怎么可能?”
涵香道:“谁说不是呢,原本大夫人看了二夫人之后没想从那条路回去,偏生余嬷嬷说池子那边还有几朵莲花没凋谢,开得好看,要大夫人过去赏花,顺便折几朵供给佛祖。大夫人也是个信佛虔诚之人,听余嬷嬷那么说便去了。然后余嬷嬷又说中午太阳太毒,让大夫人进南厢房坐坐,避一避太阳,大夫人自然乐意。走到门口呢,余嬷嬷一推门,正好看见自己女儿和双喜祼着身子在床上躺着呢。”说罢低声一笑,“你是没看见余嬷嬷的表情,一阵红一阵绿的,那才叫精彩。”
卷翠低声道:“玉屏向来清高,除了二爷,其他的王孙公子都入不了她的眼,想不到她竟会……竟会委身双喜!”
涵香撇了撇嘴道:“不管是谁,这府里面她是呆不下去了。刚刚说自己清白,又抹脖子又撞墙的,幸亏大家拦住了。”
初彤又往屋里看了一眼,而后扯了卷翠的袖子,二人到余嬷嬷房里把迷|药取了便回了檀雾园。
深宫偶得碧玉匣
谢凌辉傍晚时分才回到谢府,家奴立刻向他禀报了玉屏和双喜之事,谢凌辉听罢微微蹙眉,只觉得事情并非那么简单。余光瞥见初彤对他挤眉弄眼的示意,便招手将她叫进内室询问。初彤便将玉屏和余嬷嬷如何下药,如何剥了她的衣裳,如何对她算计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末了泪眼汪汪道:“二爷,若不是我醒来早,恐怕今后就不能留在您身边了!”说完还用袖口蹭了两下眼角。只听“啪”的一声,谢凌辉右手狠狠一拍身边的酸枝木条案,拍得那案上的缠枝寿桃大瓷瓶都晃了几晃。初彤吓了一跳,只见谢凌辉脸色铁青,素来沉静的凤目中怒火翻滚,唇紧紧抿着,伸出手来将她搂了了良久,而后才缓缓道:“你今天受惊了,我定要给你一个交代。”
谢凌辉略一沉吟,冷声唤道:“卷翠!”
门帘上立刻映出卷翠的影子,恭敬道:“二爷。”
谢凌辉道:“告诉管事的婆子,说是我的命令。玉屏不知自爱,淫奔丧行,谢府不再留她,因进府时签的是死契,故即日起送入倚艳阁,与谢府再无瓜葛。余嬷嬷身为人母,管教无方,重打五十大板逐出谢府。玉屏的家族亲戚凡是在谢府任职的一律逐赶出去不再录用!你去办吧。”
卷翠道了一声:“是。”但心中却是一紧:“听说这倚艳阁是京城里三大妓院之一,其中还有谢家的股份,二爷竟动怒把玉屏送到那个地方,女子进了勾栏院等若跳进了火坑,求出无期,那玉屏……玉屏……”想到此处便不敢在想了,只默默退下。
初彤自小就在烟花之地长大,所以对于玉屏的境遇倒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想道:“玉屏在青楼里最起码也能做个红牌了。只是这余嬷嬷,重打五十大板,恐怕还没打完,她就先归了西啦。”
正胡思乱想中,谢凌辉却握了她的手道:“你受委屈了,不过从今往后只要有我在,任谁也不能欺负你。”他这一番话将初彤全身焐得暖洋洋的,心狠狠地颤了几颤,她平素伶牙俐齿,此刻竟说不出话来。
谢凌辉笑道:“明日是中秋节,宫里传召我们兄妹三人辰时进宫和姐姐小聚,你跟我们一同去吧。”说完又取出一个乌木海棠八宝盒,对初彤道:“这是昨天宫里赏给秀妍蜜饯,我知道你爱吃这东西,便给你留了一盒。”说罢将盒盖打开,只见里面是满满盛着糖醶的玫瑰漟子,香甜四溢。
初彤看看蜜饯,又看了看谢凌辉含笑的面孔,心中不由一叹:“冤孽,冤孽,娘说万不可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语,但二爷待我这么好,若他以后不再理我了,我便真比剜心还难受了!”
谢凌辉显然不知道初彤的心事,他轻笑一声,伸手拿了一块甜蜜饯塞进初彤的嘴巴,挑眉问道:“甜不甜?”而后心中一动,俯身在初彤的脖颈上吻出一点猩红。
初彤的身躯瞬间僵硬,干笑了一声道:“甜!甜得很!”
清风淡淡,碧荫渺渺,帘卷花稍香雾。
中秋节,凝兰宫,微风,兰香
辰时,谢家三兄妹准时入宫,初彤亦在旁相随。这几人都身着锦衣华服,但唯有谢凌辉是朝廷官员,所以按照品级穿了武将官服,更显得挺拔英武,俊朗非凡。
自从进了皇宫,初彤便用余光四处打量,只见这宫墙内外具是一派雄伟庄严,飞檐斗拱,碧瓦欲流,廊腰缦回,琼楼玉宇,真个把人看得眼花缭乱。谢凌辉一行人到了谢秀婧所住的凝兰宫外,不久太监来报,召谢家三兄妹觐见贵妃娘娘,初彤则随一个小宫娥到外间一处偏厅等候。没过多久,只听太监喊她的名字,初彤便随太监朝大厅走去。到大厅后恭敬一跪,磕头道:“小婢初彤拜见贵妃娘娘!”
头上传来悦耳圆润的女声,亲切却极有威严:“抬头我瞧瞧。”
初彤抬头,但眼睛却向下看,可后来又忍不住好奇,余光飞快的向上瞥了 一眼,只见厅中的美人榻上倚着一个二十来岁的绝色佳人,容长脸面,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唇边一点黑痣更添风情。她头上绾了公主髻,戴朝阳五凤挂珠钗,点翠Сhā梳,耳上一对琥珀钟形坠子微微摇曳;身穿紫色缎面龙纹花鸟纹样刺绣的对襟大衫,贵气十足,但目光隐隐透出几分精干和威仪,气质淡雅美如娇兰。
谢秀婧也上下打量初彤,只见面前跪着的少女十四五岁年纪,姿形秀丽,明艳动人,但满脸精乖之气,双目如寒星般,熠熠生辉。她头上只斜Сhā了一根翡翠流云簪,穿一袭茜色衣裙,腰上系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整个人如霞映澄塘,娇俏难言。
谢秀婧打量了初彤一阵,然后侧了脸问谢凌辉道:“这就是你跟我说的,你那个救命恩人初彤?”
谢凌辉坐在谢秀婧的下手方,点头笑道:“不错。”
谢秀婧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茶,轻笑道:“前一阵子皇上赏你一对儿羊脂玉的如意,我听说后还和皇上打趣,说你定要把那如意送给心爱的女子定情,想不到你真送出去了,而且竟是这样一个小丫头。”
谢凌辉神色竟有些尴尬,咳了两声没有搭腔。
谢凌辉素来老气横秋,极少有扭捏之色,谢秀婧见此状不由抿嘴一笑,又道:“我看她头上的翡翠簪子好像是我入宫之前送你的那支,你又把它送了这姑娘,可见她是你真正的心仪之人了。外界皆传谢家二少的红粉知己是倚艳阁的名妓朝霞,甚至有的好事之徒还据此编出一折子才子佳人鸳鸯戏,堪称香艳靡靡,我在这深宫中都有所耳闻。我还道你年少风流,沉醉花街柳巷,会把如意送了风尘女子,哪知你是金屋藏娇,心中早有人选了……”
初彤大讶,她原以为谢秀婧身为贵妃,定是如二爷一般清冷端严之人,没想到却谈吐轻快,言语戏谑。但听到谢秀婧讲朝霞之事,心里面不由酸了起来。
谢凌辉凤目飞快瞥了初彤一眼,淡淡道:“当时辉儿年幼轻狂,我现在已经给朝霞赎身,赠她一笔银子送她回老家了。”而后他顿了顿道:“初彤确实是我心爱之人,我想求太子殿下认她做干女儿,届时我便把她迎娶进来。”
初彤听到此话登时一惊,迅速抬头,刚好碰上谢凌辉的目光,只见他眉眼含笑,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错开。
谢秀婧怔了一怔,望着初彤长叹一声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你倒是个好命的。”
刚说到此处,一个太监走进来道:“启禀贵妃娘娘,御花园的茶点已经备下,谢大公子和谢小姐已经先行移步过去了。”
谢秀婧站起身来笑道:“甚好,传令摆驾御花园。”
初彤随众人一起到了御花园,此时正是掬花怒放的时节,只见园中一片掬花盛开如锦,红如火,白如雪,黄如缎,粉如霞,但是以黄|色居多,好似蜡烛千盏,灿然欲焚。微风吹来,花朵高低起伏,犹如炊烟飘渺。绿海彩波,如同卷绘。
众人均赞叹不已。初彤正欣赏着眼前美景,忽然觉得腹中一阵绞痛,心道:“坏了,坏了,都道是‘人有三急’,可如今身在皇宫,上哪找到地方去拉屎啊?”她默默忍了片刻,实在受不住了,便偷偷移到后头,一拽一个小宫娥的衣裳,满脸堆笑道:“这位姐姐,请问哪里有茅厕?”
那宫娥愣了愣,微微一笑道:“随我来。”然后领着初彤绕了不知多少小路,将她引导一处茅厕前。
初彤方便过后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她出去之后却不见了那小宫娥的身影,她站在原地等了片刻,又担心自己私自跑出来让谢凌辉担心,便依着记忆往前走去。
走了片刻,初彤愈发迷糊,只觉得周围的景色看来看去都是一样的,转来转去都没找到回去的路,她实在走累了,便一ρi股坐在一处房屋背后的阴凉处休息。她一边捶腿一边口中喃喃抱怨,此时忽听一声惨叫,紧接着头顶上“咣当”一声,一个太监从房间的窗子里栽出半个身子,脑袋正好垂到初彤的面前,只见他满面是血,眼珠突出,甚是可怖。初彤吓得魂飞魄散,一瞬间想喊都喊不出声了。那太监的双目死死盯着初彤,四目相对,初彤身子一瘫便堆在了墙根。紧接着房间中又传来几声惨叫和乒乒乓乓的声响,太监奋力将手中的一物掷到初彤怀中,气若游丝道:“快,快跑……”而后头一歪闭了眼睛。
这句话委实提醒了初彤,她将太监扔给她的东西揣在怀里连滚带爬的向前奔去。这一次她跑得风驰电掣,不知奔了多久,她实在是累坏了,便停下来大口喘气。此时背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口鼻,紧接着一只健臂将她拖进了一个房间。
初彤惊魂未定,拼命挣扎,这时一个清扬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声道:“别动,我是王家的三公子王琅。”一连重复了三遍,初彤停止了挣扎,背后的人也松开了钳制,初彤定睛望去,只见眼前站了一个玉树临风的少年,手中摇着一柄纸扇,清媚阴柔的脸上带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此人不是王琅又是谁?
初彤还如惊弓之鸟,双目充满戒备之色,捂着胸口道:“王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王琅淡淡笑道:“今日我蒙圣恩进宫来探望姐姐。”说到此处顿了顿,深邃的双眼瞥了瞥初彤道:“倒是你,怎么进了宫,还跑到皇后的朝阳正院来了?若不是我瞧见你,万一其他人看到,定当治你的罪!恐怕到时候兰贵妃都护不住你。”
初彤吃了一惊:“这里是皇后的寝宫?”而后她一扯王琅的衣袖低声求道:“王公子,你能不能带我去御花园?我家二爷肯定已经等得着急了!”
王琅低着头盯在她脸上好一会儿,神色若有所思。初彤讪讪的缩回手道:“刚才初彤失礼了,王公子若不愿告诉我去御花园的路,那初彤自己寻找便是。”说罢转身便走。
王琅眼疾手快,几步上前,一把扯住初彤的腕子,笑道:“别急着走。我且问你,你愿不愿意随我回王家?”
初彤娇躯一震,惊愕的向王琅脸上看去,只见那阴柔绝美的脸上却是一派认真的神色。初彤皱眉道:“王公子说笑,初彤是二爷的贴身丫鬟,怎么能跟公子去王家呢?请公子放手,尊重一些,男女授受不亲,光天化日之下不要拉拉扯扯。”
初彤在挣扎之间衣襟皱起,露出粉颈上一朵暗红的吻印。王琅看罢黑眸骤然一黯,捏在初彤腕子上的手赫然加大了力道:“原来有人比我抢先了一步。难怪,窈窕淑女,自然不乏好逑之人。”话虽如此,脸色却阴沉少许,见初彤在掰他的手,王琅一使劲便将她拽到怀中。
初彤只闻到一缕清淡的掬花香,而后身体便困在了王琅的胸前,王琅的薄唇便漾起一抹邪气的笑容,懒洋洋道:“即使抢先也不要紧,经过抢夺的东西到手才有趣味。”说罢低头看去,只见初彤酡颜如桃,身上带了蘅芷清香之气,不由心旌摇曳,低头便在初彤的粉脸上亲了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王琅冷不防感觉自己肋下一麻,然后长腿被勾住,只听得一声娇叱,怀中的少女抱住他的胳膊骤然发力将他抡倒在地。而后那抹桃红色的身影敏捷的弹跳起来,就在此时,王琅长臂一勾,一把扯下了初彤腰间的玉如意,初彤却毫无所知,推开门跑掉了。
王琅从地上坐了起来,自言自语道:“果真人不可貌相,原来她还会点功夫。”说罢,将那玉如意拎在眼前左右晃动,而后他眸子黯了黯,将帕如意揣到怀中,将纸扇打开一边扇风一边若有所思。
初彤偷偷溜出朝阳正院,问了两个小太监才找到御花园的路。此时谢家兄妹正坐在凉亭里喝茶赏菊,但谢凌辉却明显心不在焉,时不时的四处张望,他见到初彤回来凤目中闪出惊喜之色,如释重负的出了口气。
待省亲完毕,谢凌辉等人离开皇宫的时候,谢凌辉扯住初彤轻声道:“你跑哪去了?你知不知道刚才后宫出了事,死了几个太监宫女,我怕你……”
初彤道:“谢谢二爷关心,我不过是去了趟茅房,回来的时候迷了路。”
待走到皇城外准备上马车的时候,在皇城门口送别的小太监趁谢凌辉等人不注意飞快的塞给初彤一个纸团,初彤打开一看,只见上面清丽娟秀的小楷写着:“后宫私会,卿遗白玉如意,聊表情义,慰吾相思。三日后巳时,寒桥下踏波相约。卿知吾一往情深,必不令吾失望而归也。”下面落款写着“王郎”。初彤看罢心里一惊,迅速将纸团收好,向四周看去,只见王琅站在不远处的大树后面,摇着扇子嘴角含笑,对她晃了晃手中的玉如意,初彤立刻认得那是谢凌辉赠她的定情信物!
她强自稳定了一下心神,迈步上了马车,手里紧紧攥着纸团,脑子里飞快筹划起来。
玉湖,寒桥,细雨,烟横水漫。
寒桥之下泊着一艘乌篷船。船里坐了一个如圭如璧少年,穿黛色绣金大红菊纹暗花的交领长衣,领口和袖口处滚镶一圈玉兰回云刺绣,头戴青玉冠。一双深潭似的双眸深邃璀璨,唇边挂一丝淡淡的笑容,清俊得好似画中之人。他身前置一桌,桌上摆了一壶酒,几碟小菜。他坐在船里自斟自饮,时不时的还向外张望一眼,似乎是等什么人。
忽然,少年的目光钉在一抹纤细的身影上。那是个少女,打着一顶青绸油伞,遮住了头脸,看不见容貌,但是身段颇为袅娜。穿浅紫折枝梅花衣裙,腰间束着藕色绣金五彩花卉的腰带,腰侧款款垂下几缕丝绦,随风摇曳美不胜收。
少女走到寒桥边向四周张望,露出一张娇美如玉的脸,神情颇有些不耐烦。少年眼睛顿时一亮,不顾外面的细雨,径直从船中走了出来,拱手笑道:“初彤姑娘!”
初彤听到叫声,转头看见少年,脸上不动声色,但星眸中隐隐含了薄怒,慢慢走了过去。她来赴约之前心中还是颇为犹豫的。如果去,不知道王琅会生出什么事端为难自己;不去,谢凌辉赠她的定情信物就落到王琅手中了,初彤好几次都想把这件事告诉谢凌辉,但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在本朝,王谢两家是齐名的官宦大家,关系微妙,平日在官场处事还事事小心,所以谢凌辉断不会为了一个婢女和王琅起什么争持,恐怕今后还会将她限足在谢府之中。一番利弊权衡之后,初彤咬了咬牙,决定自己亲自了结这件事。
所幸谢凌辉每日早晨都要去九城兵马司执行公务,初彤便偷了个空跑了出来。她走到王琅跟前道:“我人已经来了,如意呢?还我!”
王琅笑道:“姑娘既然来了,能不能赏脸到船上喝杯酒聊聊天呢?”
初彤冷着脸刚想说点什么,王琅却伸出手臂,一使劲将她拉上了船,而后轻声道:“只到船上坐一会儿便好。”语气里却带了不容拒绝的意味。
初彤盯着王琅看了半晌,然后将绸伞收了起来,板着脸坐在桌前。王琅笑眯眯的进了船舱,坐在初彤身边,而后吩咐船上的艄公道:“开船!”
初彤听罢吃了一惊:“这是要去哪里?”
王琅一边给初彤斟酒一边笑道:“姑娘莫惊,就是到湖对岸罢了,只一个来回。我们在船上喝酒难免无趣,一路上看看风景也好。”
初彤心中叹了口气,暗暗道:“既来之,则安之。”于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
王琅倒一点都不介意初彤冷若冰霜,一路上巧舌如簧,讲述各地有趣的见闻。他原本游历的地方极多,见识广博,谈吐也高雅风趣。初彤虽表面上不太在意,但是也不由得被王琅的话题所吸引,面色逐渐缓和下来,心里对王琅怎么也讨厌不起来了。
王琅道:“姑娘可知中秋节那天后宫发生了什么事么?”
初彤心中微微一惊,脸上不动声色道:“我听二爷说宫里死了几个宫女和太监。”
王琅点头笑道:“不错,那几个宫女太监被杀之后,皇宫的内侍卫总管立刻开始调查,结果发现其中的两个太监根本不是宫里的公公,甚至……甚至都没有净身。”
初彤道:“哦?那可真奇怪了。”
王琅道:“御前侍卫巡查了一番,发现宫中未有任何的财物丢失,只是丢了一个小小的玉匣。”说到这里,王琅秀美的眼睛斜斜的看了初彤一眼。
做贼心虚,初彤顿时一惊,后背不由得冒了一层冷汗。那天在皇宫里,垂死的太监扔在她怀中的东西正是一个雕了瑞兽的碧玉匣!
只听王琅接着道:“那玉匣也确实是有些传奇的。话说一百多百年前,江湖上有个教派叫云顶门,此派声势壮大显赫一时,甚至兴风作浪想与朝廷作对。于是朝廷便派兵剿灭了这个门派,门主云伴鹤不知所踪。但是与此同时,江湖上又传出一个说法,那便是云顶门衰亡后,门派中的两只玉匣失落于民间,云顶门的两大圣物便存在这只小小的玉匣之中。这玉匣一个是剔透翡翠,一个是温润白玉,约莫三寸,上面雕着流云瑞兽,匣底分别刻了一个‘云’字。”
初彤竖起耳朵细细聆听,那王琅的描述和自己几日前在宫中所得匣子的样子分毫不差,她转转眼珠问道:“不知道这玉匣当中藏了什么,难道是稀世珍宝么?”
王琅微微一笑道:“谁都不知道这匣子里藏的是什么。据说匣子里面有机关,非有与它相匹配的钥匙才能打开,若强行启封,匣子里的东西便玉石俱焚了。”
初彤听到这里免不了有些失望,心道:“好不容易得了个好东西,却不能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可恨!可恨!”
只听王琅接着道:“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朝廷几十年前得了其中一个玉匣却迟迟研究不出开锁之法,那个匣子也就被束之高阁,不再有人想起了。”而后他皱了皱眉自言自语道:“谁知道前几日竟有人摸到皇宫的库房中去偷匣子,甚至还发生争持,莫非是云顶门的余孽?”
初彤笑道:“恐怕是了,总归那是人家门派的东西。”心中却道:“云顶门的宝贝,现在便是老子的,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好东西,如果拿出去卖掉会不会发大财?”想到此处初彤不由得喜气盈腮,由衷道:“王公子你知道得真多!”
王琅眼睛亮了亮,嘴角噙笑道:“王某爱云游四方,与江湖人士结交,知道的自然比普通人多些。你如果觉得有趣,不妨跟我去游山玩水。”
初彤看着王琅清媚的脸孔不由怔了怔,而后诚恳道:“王公子,你是龙凤般的人物,阅历丰富,见过的美人也是多了去了,初彤只不过是一个小丫鬟,何况还是谢二公子的贴身之人,王公子大可不必如此执着。”
王琅听到这句话,满脸的笑意逐渐敛去,深邃的眸子看了一眼初彤,而后举起酒杯,喝了一半,缓缓说道:“我十四岁那年随父亲到一位世伯家中做客。在那家书房里翻书查阅的时候,无意间在书架子深处发现一卷画轴。画上画一个拈着荷花的素衣少女,巧笑倩兮,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画旁题了一行字:湘莲粉荷,皁罗红袂,花与人俱好 。”
听到“湘莲”这两个字,初彤的身子顿时一震,寒星般的双眸紧紧盯着王琅,幸好这船在波涛中摇曳,王琅并没有注意到初彤的异动。
只听他接着说道:“我当时见到那少女便为她的风采所折服,痴痴的看了半晌,临走的时候还恋恋不舍,回家朝思暮想竟不能眠。于是花重金买通了那家的下人,把画盗了出来。我得了画之后常常一个人偷偷欣赏,有时候对那少女诉说衷肠……”
初彤听到这里惊讶道:“王公子,对一幅画这般如此,你也未免太……太……”初彤原本想说“你也未必太痴呆了”,但这话都到了嘴边,硬生生被她咽了下去。
王琅哈哈笑道:“我这个人就是对喜欢的东西如痴如醉。小时候学作诗填词,连说句话都考虑末尾走的什么声,压的韵是十三元还是十一尤,话里面用了什么典;后来学兵法,我连吃饭的时候都要看那个碗筷摆得是雁蝶阵还是梅花阵;我爹请人来教我习武,我在梦里还在打拳,半夜里想起来还点了灯去琢磨那一拳是靠上些好,还是向下些好。”说到这里,王琅看着初彤微微一笑,艳丽出尘的面庞顿时生辉,他顿了顿道:“我对那画中的少女十分痴迷,但是也知道那只是画中的人罢了。可那天去谢家,我才发现原来画里的人竟然是活的!”说到这里,王琅深潭般的黑眸热切的看着初彤道:“初彤姑娘,你跟那画中的女子几乎一模一样。我见到你就感觉定是画里的少女被我的痴念所感动,所以在人间幻化成|人了。”
初彤听了王琅的理论不由有些目瞪口呆,良久道:“王公子,容貌相似只不过是巧合罢了,我和那画中的人神韵上未必相同,只是形同而神不同又有何用?。”
王琅愣了愣,看着初彤的脸,半晌颓然道:“确实如此。你一脸的精乖之气,说起神韵,倒是谢家的二小姐和画里的人更贴近些。”说罢把玩着手里的乌金釉瓷酒杯沉默不语。
气氛沉静下来,小船在湖面上一摇一晃。初彤向窗外望去,蒙蒙的细雨已经停了,但是天仍旧阴沉沉的。
王琅颇有些意兴阑珊,对艄公喝道:“返航!”而后便开始一杯一杯喝酒,时不时的抬头看初彤几眼。初彤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口,一言不发。
船不多时便行驶到最初出发的寒桥之下,沉默了一会儿,初彤脸上堆起笑道:“王公子,你能不能将如意还我?。”
王琅看了初彤一眼没有作声。
初彤陪笑道:“那如意对我来说意义非同寻常,您要是想留个我的东西做纪念,我不妨送您别的……如意便还了我吧。”她瞅王琅还不说话,狠狠心,肉疼的拔了自己头上一支金丝攒珠簪,颤着手伸到王琅面前道:“我用这簪子换那玉佩。”心中却连连哀叹:“多好看的簪子哟,纯纯的真金!值钱得很呢!”
只见王琅忽然哈哈一笑,眉宇间顿生一股妖娆之色,目光灼灼的盯着初彤道:“我刚才钻了牛角尖了。即便是神韵不同又如何?那只不过是个画上女子,怎么及得上活人有趣生动?”说罢趁着初彤一愣的功夫,俯身在她脸上轻啄了一下,而后笑眯眯的将如意掏了出来交到初彤手中道:“你且再等等,日后我们便一起游览大江南北,看各处风光。”
初彤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心道:“娘哟,这都是你惹出来的风月情债!如今这王府的小少爷魔怔了可怎么好?”不过如意已经到手,初彤也心满意足,对王琅说自己不得离府太久,而后便告辞而去。
傍晚时分,一乘八人抬的官轿出现在大道上,抬轿子的均是配着腰刀的官兵,轿子左右跟着两匹高头大马,马上各坐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这二人容貌相似,身子板十分壮实,一看便知是练家子,具是武将打扮,腰间配着宝剑。
谢凌辉闭目坐在轿子之中。今日骁骑营赵副都统升官,调到外省做了提督,于是便在府中大摆筵宴,谢凌辉前去贺喜,被同僚多灌了几杯,故回家的时候不再骑马,改坐了轿子。跟在他身边的是洪管家亲自调教的两名侍从,一个叫隆照,一个叫隆熙,虽是一胞双生的兄弟,但性子却大相径庭。
走了一会儿,隆熙小声道:“哥,二爷刚才确实喝高了,我看他出门的时候脚下都有点不大利落。”
隆照扯了扯眉头道:“二爷那是装醉。喝酒的时候他身边的花娘一直往他身上靠,二爷不耐烦便装醉退出来了。否则二爷是海量,岂是三五杯就能醉倒的。”
隆熙恍然大悟道:“对呀,你说的没错!”继而又感慨道:“二爷真是艳福不浅,今天坐在他身边的花娘也是京城里的红牌姑娘了,那股媚样,她瞅二爷的眼神我瞧着都能滴出水来。”
隆照撇撇嘴不予置评。
隆熙闲来无事继续扯道:“不过二爷自然是瞧不上庸脂俗粉的。去年二爷随王伴驾南下巡视。途经南淮的时候,南淮才女吴惜雪偶得二爷的文章便惊为天人,再见二爷风采便害了相思病,最后甚至自荐枕席,只求圆了相思之苦。那吴小姐也是颇具姿色,二爷年少风流跟她一夜缠绵,第二天启程回京的时候,吴小姐还赠了二爷一条亲手绣的鸳鸯戏水红肚兜和一首酸不溜丢的情诗。二爷倒也不长情,肚兜和诗就那么随手一掷,现在怕是都找不到了。”
谢凌辉坐在轿中仍闭着眼睛,脸色平静无波,只略挑了下眉毛。他自幼练武,耳力自然不错,虽然隆熙声音不大,但他坐在轿子里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隆照淡淡道:“那吴惜雪自幼便和她表哥有婚约,如今早已嫁做人妇,二爷又何必对她长情?”
隆熙哈哈一乐,道:“那朝霞怎么样?色艺双绝,柔情似水,那一道软绵绵的小嗓子让人听完心里头抓得痒痒的。二爷不也把她送走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不过我看,二爷喜欢朝霞只不过因为她长得跟初彤像些罢了。”
隆照听话题转了,急忙想阻止,但隆熙的话已经冲口而出:“真不知道初彤有什么手段,模样标致些是没错,不过还是个小丫头呢,也不知道身子长全了没有,竟然就跟二爷圆了房,她……”
“放肆的奴才,给我掌嘴!”轿子里骤然传出谢凌辉森然阴冷的话语。
众人具是一惊。
隆熙浑身一哆嗦,顿感事情不妙。刚开始谢凌辉本并不介意属下随口乱扯,但听到隆熙轻薄调笑到初彤头上,只感觉胸中一团火气直冲头顶,不由勃然大怒。
抬轿的侍从知道主子动了怒意,不由停住了脚步。隆熙不敢迟疑,抡圆了胳膊“啪啪”左右开弓给了自己几十个嘴巴。不一会儿脸颊便红肿起来,嘴四周都见了血。
隆照素知谢凌辉的脾性,亦不敢上前求情,只低了头不忍看弟弟的惨象。
众人从未见过谢凌辉如此严厉,一个个都噤若寒蝉,只有“啪啪”的掴掌声响起,令人胆颤心惊。
良久,从轿子传出声音道:“隆照,告诉他错哪儿了。”
隆照立刻过去啐了隆熙一口道:“呸!没分寸的东西,二爷房里的人岂是你胡说八道的!”
隆熙立即翻身下马,跪在轿子前叩头道:“二爷,我错了!我错了!是我一张狗嘴胡说八道!我今后再也不敢了!”
谢凌辉冷冷道:“你若今后不管好那张嘴,也就别怪我不念往日的情面!”
隆熙连连磕头。
谢凌辉吩咐一声“起轿”,那轿子便缓缓向前移动,一路无话回了谢府。
谢凌辉回了檀雾园,一进门便看见初彤正捧了本书坐在灯下翻阅,见他走进来连忙迎上前笑道:“二爷回来啦。”
谢凌辉向前走了几步,借了三分醉意倒在小偏厅的软榻上,靠着引枕,闭了眼对初彤道:“给我倒杯茶。”
初彤倒了杯六安茶过去,谢凌辉接过来喝了一口,然后将茶杯放在身边的小几子上,一拉初彤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而后问道:“你今日都做什么了?”
初彤因私会王琅略有些心虚,干笑两声道:“没什么,二爷在外头可有什么新鲜事?”
谢凌辉微微皱了皱眉道:“新鲜事倒没什么,只是人人都说宫里丢了一只从江湖上得来的玉匣,皇上发了一顿脾气,但那匣子还是没找到。”
初彤心说:“匣子现在被我缝进小棉衣了,你们自然找不到。”她一边想一边隐隐有点得意,抬头望去,只见谢凌辉闭了眼睛好像已经睡着了。初彤轻唤了两声见没有反应,便轻手轻脚的抱了薄被来,待她走到榻边却不由得一失神。
只见谢凌辉仰面而卧,黑发随意散在榻上,添了几分慵懒之气,身上一件莹白绣金的竹叶纹长衣衬得他的身姿愈发颀秀挺拔。黯淡的烛光照在他身上投射出美好的晕影,那英俊的面孔也更加的出尘飘逸了。初彤不由看得有些愣,坐在榻边,竟伸手去摸了摸谢凌辉的脸。
突然手上一暖,谢凌辉一把攥住了初彤手,凤目微睁,嘴角向上勾起,眉目间竟隐隐蕴含了光华。
两人四目相对,初彤呐呐道:“二爷,我送你个东西。”
谢凌辉仍握了她的手笑道:“哦?这可是几年来你头一遭送我东西。”
初彤从怀里取出一只大红的梅花荷包,递到谢凌辉面前。谢凌辉接过一看,只见那荷包制作得十分简单,没有复杂的刺绣和滚镶,只在前面的右下角用黄线绣了一个小小的“辉”字。
谢凌辉脸上笑意更深,举着荷包问道:“这是你做的?”
初彤点了点头道:“是紫鸢教我做的。”
谢凌辉敛了笑容,将荷包攥在手心,凤目肃穆道:“我必定时时刻刻戴着身上,不会辜负你这片心。”
初彤转头朝窗外望去,只觉得今天晚上的星辰竟格外璀璨起来。
弥天大祸退身难
素手相共、小窗净,御香熏画屏。幽情发、千条万缕,丝丝帘影里。
一晃便过了年关。这天,谢凌辉铺了宣纸画画,初彤抓了把小米逗弄架子上的鹦鹉。忽然谢凌辉问道:“你到谢府四年了吧?”
初彤回头笑道:“是,正好四年了。”
谢凌辉放下笔,拿了块毛巾抹了抹手道:“今年就是的你及笄之年,前一阵太子已经应承我了,等过两天选个黄道吉日,太子府摆香堂设烛台,你给太子爷行三拜九叩的大礼,他便认你做了干女儿。”
初彤心道:“干女儿,干女儿,怎么听着好像妓院里的老鸨子叫姑娘?”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谢凌辉瞥了她一眼道:“笑什么?”
初彤编道:“没什么,只是觉得那太子还不到三十岁却认我做女儿,委实有些滑稽。”
谢凌辉淡淡一笑,眉目顿时生辉:“这有何滑稽?太子大婚很早,他长子的年纪跟你相当。”而后顿了顿道:“这都是为了咱们将来,你要和太子攀上了亲戚,身份就大不一样了。”
初彤心道:“这都是二爷怕我出身太低,若嫁给他难免被人欺负,便给我找了个有背景的娘家撑腰。”想到这里,初彤心中感动,隐隐带了几分甜蜜。
此时谢凌辉轻轻一叹:“现在谢家的前途跟太子是紧密相连了。且不说我十岁那年就做了太子长子的伴读,而皇上也是有意让太子和谢家走得近些。”
初彤试探道:“莫非二爷不愿和太子走得过近?”
谢凌辉道:“现在太子虽是储君,但皇上却极器重三皇子,所以现在太子的储君之位尚不确凿,我原想让谢家静观其变,但恐怕已经身不由己了。”谢凌辉沉思片刻,忽而笑了笑,道:“咱们不说这个,你过来。”说罢将初彤引导桌前,道:“看我画得好不好。”
初彤定睛望去,只见纸上画了个穿淡樱色裙裾绾双髻的少女,正侧着脸含笑逗弄一只碧色鹦鹉,说不出的清新写意。
初彤点头道:“二爷画得好。”紧接着她想到谢凌辉刚才说过的话,思考了一会儿,终于一咬牙道:“二爷,若你不愿意求太子,其实我……”
话刚说到这里,大门被猛地推开,隆熙匆匆的撞进来,双目溢满焦虑之色,道:“二爷,不好了,我刚看见……”说到这里他看见初彤,立刻住了嘴。
谢凌辉道:“不妨,不必瞒着初彤。”
隆熙深吸一口气道:“二爷,倚艳阁那边出了命案!”
谢凌辉微微皱眉道:“难道是嫖/客争风吃醋,互殴致死?”
隆熙道:“不是。我今天到倚艳阁去找乐子,跟小桃红在花园里……在花园里聊天的时候看见太子的心腹曾毅和另外一个中年男子进了拐角第二间厢房。我跟曾毅有些交情,便想一会儿跟他喝一杯。所以我和小桃红……聊天之后便去找曾毅,结果发现厢房门四下敞着,房中狼藉,曾毅和那男子已躺在血泊中了,我上去一看,这二人虽浑身是伤,但竟然都是咬舌自尽而亡!这时有个带刀的壮汉走过来,我便急忙从窗子逃了。”
谢凌辉听完此话吃了一惊,他深知太子已在暗中谋划大事,若万一东窗事发,后果不堪设想!而曾毅又是太子得力心腹之一,如今若出了这样的事自是非同小可!
隆熙接着道:“我今天一到倚艳阁,老鸨儿就说阁里有个年轻的有钱公子光顾,挥金如土,身边还带了好几个带刀的侍卫。他特意点了玉屏伺候,然后还问了许多谢家的事。”
谢凌辉听罢凤目一凛,道:“玉屏怎么说?”
隆熙道:“玉屏自然不敢乱说话,一切只推脱不知道。”
初彤扯扯眉毛,心道:“坏了事了!不知道太子的心腹和别人密谈什么,万一是什么谋反作乱、杀父弑君,那可是‘咔嚓’的罪过”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摸了摸脖子咽了下口水,紧接着又想到:“这事情是在谢家开的妓院里发生的,若真有什么差池谢家怕是脱不了干系。况且谢家和太子已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啦,太子要是倒霉,谢家自然也会受牵连。”
初彤抬头一望,只见谢凌辉面色凝重道:“我们现在便去倚艳阁!”而后他想到初彤机灵狡黠,万人难及,又是自己推心置腹的人,便转头道:“初彤,你也跟着去。”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华灯初上,倚艳阁里不时传出丝竹之声和女子的媚笑。谢凌辉、初彤、洪管家并隆家兄弟用斗篷遮了头脸,从后门进了妓院,老鸨忙领他们进了一间厢房。
谢凌辉问道:“拐角第二间厢房现在有人没有?”
老鸨儿道:“回二爷,那间厢房被个年轻的公子包下了,他命所有人都不许进,还让带刀的侍卫在门口守着。”而后她顿了顿说:“现在那公子在玉屏的房里聊天听曲儿,不过那厢房还是有人把守着。”
谢凌辉凤目一沉,挥手让老鸨儿退下,然后命道:“洪管家,你去到那厢房四周看看,如果方便,便到厢房里探看虚实;隆照,你现在就去太子府,把这件事向太子禀明,请他示下;隆熙,你回谢府,将这件事跟爹原本讲了,请他老人家定夺。”这三人领命而去。
吩咐完毕,谢凌辉长眉紧锁,坐在桌边,指头不断敲击着桌面。初彤乖觉道:“二爷,不如我就扮作个端茶送水的小丫鬟,到玉屏那里探探敌情。”
谢凌辉本想拒绝,但转念想到初彤机警,便握了她的手道:“你去多加小心,不要逞能。”
初彤点点头,端了一托盘的热茶走了出去。今天她头上绑了双髻,穿着也不十分华美,一眼望去和青楼里最普通的小丫头也没什么两样。她端了茶来到玉屏的厢房附近,见门口守着侍卫便在附近晃了几晃。此时那房间的门忽然开了,从里面走出个妖袅的佳人,穿红戴绿,初彤定睛一瞧,此人正是玉屏。玉屏从厢房出来直往茶房的方向走去。初彤赶忙跟在她身后,心中暗想道:“啧啧,这在青楼做了红牌打扮就是不同了。原先在谢府她只穿素净色,如今戴了一脑袋的花儿,倒是大红大紫的鲜艳起来。”
待到茶房门前,初彤轻唤道:“玉屏。”
玉屏猛一转身见到初彤不由大吃一惊,用手掩着口道:“你……你……”
初彤急忙推着她进了茶房,将托盘放在桌子上笑道:“玉屏,好久不见。”
玉屏惊疑不定,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又是尴尬,又是羞愤,整个人都定在了那里。
初彤装作看不见,伸手从怀中取了十两银子在玉屏面前晃了晃,道:“我问你,你刚刚在房中可曾听那公子说过什么没有?”她看着玉屏的表情心中暗道:“婊/子爱钞,妞儿爱俏。当初玉屏做小妞儿的时候自然是喜欢俊俏的二爷,如今当了婊/子,当然更爱银子多些。”
玉屏水汪汪的眸子跟着银子转了几转,伸手将银子拿了过来,道:“那公子的侍卫都叫他六爷,他只让我唱了几支曲儿,然后问起谢府的一些事,其余的话倒不多说……对了,他的属下后来进门给他一封信,还在他耳旁耳语了几句,他打开看了看,脸色变了几变,然后便把信揣在怀里了。”
初彤点点头笑道:“玉屏,现在有件好事轮到你头上。二爷就在这倚艳阁中,他有件重要的事情让你去做,若你成功,他立刻赏你一千两银子!”
玉屏听罢顿时一愣,自谢凌辉将她送进倚艳阁已有大半年的时间,她简直生不如死。鸨母打骂迫她接客,后来干脆给她灌了迷春酒,让她迷迷糊糊便失了清白。她素来心高气傲,失贞之后只想一头撞死,后来鸨母和妓院里其他几个姑娘轮番过来劝慰,她逐渐想开了些,也就认了命,开始接客。只求被哪个大户人家看中能把她买回去做妾,离开这火坑,而这一千两银子刚好够她赎身的价儿,所以初彤的话让她不禁怦然心动。她急促呼吸了几下,然后平稳了一下情绪,问道:“二爷要我做什么事?”
初彤道:“二爷让你做的事情很简单。房里的那个公子是二爷的旧识,跟二爷有个赌约,你只要哄他在房里多呆一段时间,然后把这茶喝了……”
玉屏挑眉问道:“就这么简单?”
初彤点了点头道:“没错。”而后心思活动了几下,又道:“实不相瞒,那屋里的公子跟二爷相约过一会儿去比剑,赌金是一万两银子!他二人的水平不相上下,二爷没十足的把握胜他。你要知道,二爷最爱面子,输了钱是小,但输了面子则是天大的难堪。所以这茶里就加了点料。”说罢她一推左边的茶杯道:“这茶中放了点巴豆,一会儿他喝完了就往厕所跑,拉得天昏地暗落花流水,便再也没有力气跟二爷比试了。”
玉屏听罢一呆,她素知谢凌辉尚武,所以初彤所讲的便信了几分,但她略一思索,不由冷笑一声道:“哼,谁知到你在这茶中放了什么,万一是穿肠毒药,我岂不是惹了人命官司?”
初彤心道:“厉害!厉害!这玉屏心眼多得很。她跟我有过节,这么考虑理所当然。”于是她哈哈一笑,将盘子上的两碗茶都端起来,分别喝了一口,然后对玉屏道:“这回信我了吧?不过这茶我可不能多喝,一会儿总跑厕所,委实不美。”
玉屏放下心来,点了点头道:“好,你去告诉二爷,他交代的我一定办妥。”说罢端了托盘就走。
初彤拦住道:“且慢,我跟你一同进去,看着那公子喝了茶我再走,回去好跟二爷有个交代。”她见玉屏有些犹豫,便又从怀里取了十两银子塞到玉屏手中道:“快走吧,事成之后,二爷必有重赏。”心中却道:“事成之后,二爷必会杀了你灭口!我到时候给你多烧纸钱,送你上路。”
玉屏哼了一声将托盘推给初彤,转身走了几步,初彤提了铜壶道:“我再加点水。”说罢用身子挡住玉屏的视线,而后她从袖中摸出一包粉末,迅速倒进了左边的茶杯。这粉末正是原来初彤从余嬷嬷柜子里搜出来的迷|药,初彤查抄之后就暗暗留了几包,今日谢凌辉带她出来,她料定有非常情况,便抓了几包随身携带。
此时玉屏不耐烦催道:“你好了没有?”
初彤已将手里的事忙完,迅速将托盘端起来道:“好了。”而后跟着玉屏出了茶房,径直回到厢房之中。
玉屏将厢房的门一推,只见迎面桌后坐着一个蓝衣公子,约莫十七八岁,身材魁伟,五官端正,浓眉阔口,相貌虽刚毅,但眼神中却透了一股活泼之气。
玉屏立即迎上去笑道:“六爷,刚这茶火候还不够,所以又多煮了一会儿,您喝喝看,上等的普洱。”说罢将左边的一杯茶端起来放到蓝衣公子面前。初彤拿了盘子低着头退到一旁。
蓝衣公子轻轻:“唔。”了一声,神色若有所思,并没碰眼前的茶杯。
玉屏娇笑道:“六爷,奴家又煽火又添水的给您端了这杯茶,您好歹也赏脸喝一杯吧,也算不辜负我的这片心。”说着近身偎了过去。
一股香粉味传来,那蓝衣公子方才回魂,见玉屏靠得这样近不由一皱眉头,眼中难掩厌恶轻蔑之情,玉屏登时脸色一僵,但迅速调整神色,仍做妩媚状,纤手托起茶杯献到那公子面前。
蓝衣公子无奈,只得将茶杯接过,推开盖碗吹吹热气喝了一口。
玉屏心中顿时一喜,而后又撒娇道:“爷,您再多喝几口,热茶喝了熨帖舒坦。”
蓝衣公子便又喝了一口。初彤心中也一松快,暗道:“成了,老子下的药分量足,喝这两口足够他呼呼大睡一阵子啦。”
此时那蓝衣公子放下茶杯道:“玉屏姑娘,我问你,你原先在谢府,看见谢凌辉和什么人……”
说着说着那蓝衣公子感觉脑袋一阵晕眩,他马上觉察出异状,眼神登时锐利森然起来,一把抓了玉屏的手腕,咬牙问道:“你在茶里下了什么?”
玉屏登时吓了一跳,语无伦次道:“我,我,我没下……”说到这里她立刻回头,一指墙角的初彤道:“是她!是她下的!”
蓝衣公子勃然大怒,但脸上却冷冷笑了一声,一把将玉屏推倒在地,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骤然站了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初彤的心脏。初彤躲闪不及,匕首割伤了她的左肩,她疼得“啊”的惊叫了一声,跌坐在地。那蓝衣公子晃了两晃,双目发直,闭着眼便压在了初彤身上,头先碰了凳子,而后重重磕在地上,登时头破血流。
这时门口守着的侍卫听见异动立刻破门而入,初彤见状,忍着锥心的疼痛,脸上装娇羞状,一边轻推蓝衣公子,一边嗲声道:“大爷!大爷!你别在地上,你若喜欢奴家,咱们便到床上去……”那两个侍卫只见小主人将一个娇美的小丫鬟压在身下,登时有点发愣。玉屏此时已经吓傻了,跌坐在地上不知所措。
初彤接着蓝衣公子遮挡住两侍卫的视线,不断亲吻自己的手发出“吧唧吧唧”的亲吻声,又娇滴滴道:“大爷,您好坏哦!”
两侍卫面红耳赤,不想打扰主人“雅兴”,便退出去掩上了房门。
初彤此时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鲜血已经染红了她的胳膊。她点了伤口周遭的|茓道止血,而后费力的推开蓝衣公子,将手伸进那人的衣襟一通寻找。玉屏吓得魂飞魄散,泪流满面道:“你到底给他喝的什么?他到底是什么人?你……”
初彤瞪了她一眼,阴森森道:“别嚷,惊动了外面的人,你我就是死!”
玉屏立刻噤声,但全身仍不断发抖。
初彤果然从蓝衣公子手中摸出一封信,她颤着手打开一读登时大惊失色。那信的内容竟隐隐流露出谋反之意!待看到“欲效明皇玄武门之骤变,扫六合而济苍生,非吾一人之力所能及也……而敬山亦有房乔之德,后必为贤相……”初彤立刻将书信拿到蜡烛上点燃烧了个精光,心道:“我的妈呀!太子要谋反!‘欲效明皇玄武门之骤变’分明是指李隆基联合太平公主逼宫斩杀韦氏和安乐公主最终得了大唐天下,太子已有了逼宫篡权的打算!而敬山则是二爷的别号!房乔自然指的就是开元名相房玄龄了。说‘敬山亦有房乔之得,必为贤相也’,便是太子他老人家想谋反成功之后提拔二爷升官作宰!我的天!我的天!太子果然做的是杀父弑君的勾当!若此信流传出去,上面又提到二爷的名号,谢家必遭横祸也!”
她定了定神,转头看见跌坐地上的玉屏,道:“你去二楼的左手第四间厢房,二爷就在里头,你跟他说,事情我都办妥了,信件已毁,让他不必担心。”她说完见玉屏还愣愣的,忍不住厉声道:“快去啊!还想在这里等死不成!”
玉屏这才如梦方醒,踉跄的爬起来,颤巍巍的理了下发钗,推门走了出去。门口的侍卫只道主人和房中的丫鬟翻云覆雨把玉屏赶了出来,所以并没多想,让玉屏走了。
且说初彤,她已经痛得麻木了,只见那伤口虽然没入不深,但四周具已发黑,明显是中毒的情形。她扯了块衣襟勉强将伤口绑住,而后推开房门另一侧的窗子,踏在椅子上跳了出去。她遮遮掩掩跑了没多久,忽听倚艳阁里一阵喧哗,知道大事不妙,勉强振作精神向前奔去。初彤知道倚艳阁已不能再留,否则亦会连累谢凌辉,故直奔向后院而去,此时妓院的老鸨儿正在后院巡视,认得初彤是谢凌辉的贴身婢女,便急忙按照初彤的意思将后院的门打开,初彤一闪身出了倚艳阁,她左顾右盼,只见前方是纵横交错着条条小胡同,想她都没想,抬腿便跑了进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胡同中也漆黑一片,间或传来几声狗叫。初彤一路跌跌撞撞摸索着朝谢府的方向跑去。此时刚立春不久,晚上仍寒气逼人,初彤身上只一件袄裙不由冻得瑟瑟发抖,肩上的伤更疼得如剜心一般,个中痛苦难以描绘。幸而她天性坚强,只死死的咬了牙拔足狂奔。
待跑出胡同,她实在没了力气,背倚着墙气喘吁吁的滑做到地上。她一边休息,一边支起耳朵仔细聆听周围的动静,待听到没有追来的脚步声方才松了口气,然后右手扶墙勉力站起,一步一步朝大道走去。街上的铺子大多已经关闭了,只有少数几家仍开着,看起来有几分凄清。
初彤走着走着,只见远方飞驰而来一匹黑马,马上坐了一个穿赭色披风的壮实少年,初彤抻着脖子一看登时面露喜色,大喊一声:“隆熙!”
那马本来就要奔驰而过,马上的人听到这句呼喊硬生生的一带缰绳,马前蹄扬起唏溜溜叫了一声停了下来。那人拨转马头,看见初彤满是血污登时大吃一惊,失声道:“初彤,你……”而后立刻翻身下马。这隆熙本是奉谢凌辉之命回府请示,回府才知道谢春荣被皇上临时召见入宫。他在谢府等了片刻,知道一时半会等不到老爷回家了便急忙往回赶,恰巧在路上碰见了初彤。
初彤道:“隆熙你来得正是时候,快带我回谢府。”说罢略一思索道:“我现在这个样子先不进园子,你把我带到府后的那一处闲置的宅子去。那儿是谢府的一个仓库,只有一个老头住在那里看门。”
隆熙本有满肚子的疑问,但他见初彤神色恹恹便将到嗓子的话又咽了回去,而后转念想到这小丫头素得谢凌辉的喜爱,将来必然是谢家夫人,此时不巴结更待何时?便急忙解了斗篷给初彤围在身上,又殷勤的扶她上马,两人共乘一骑回了谢家后府的宅子。
隆照前去叩门,亮个身份之后丢给老头一块银子让他今晚另住别处,那老头知道隆熙是谢凌辉的贴身侍卫,态度自然恭敬万分。他只道隆熙风流,要在此处跟府里的小丫鬟偷情,原本还有些不太愿意,但看到银子立刻眉开眼笑,立马披上羊皮袄走人了。
初彤走到房中,一头栽倒在炕上,只觉得浑身紧绷的精神刹那间松弛下来,紧接着便陷入沉沉的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初彤在睡梦中只感觉自己的肩头热辣辣的一阵痛楚,撕心裂肺。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喃喃道:“疼……”刚刚说完便觉得唇上一凉,有人用湿润的棉球点点点点蘸着她的嘴唇,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唤道:“初彤,初彤。”
初彤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只见谢凌辉坐在床边,神色十分焦灼,见她醒来方松了口气,问道:“你感觉好些了吗?”而后顿了顿道:“你昏睡两天了,身上中了毒,伤口不深,涂了药膏不久就会痊愈,但是免不了落下疤痕了。”
初彤点了点头,谢凌辉扶着她坐了起来,初彤打量了一下周围,发现自己仍在府后的旧宅之中。谢凌辉给她端了杯水,初彤一口气便喝了半杯,谢凌辉又给她倒了一杯,他静静的看着初彤,凤目中神色复杂,良久,他握了初彤的手柔声道:“初彤,这次你等于是我们整个谢府的恩人。”说完神色一黯,道:“不过,不过你中了毒,也闯了大祸了……你就呆在这屋里安心养伤,不得踏出一步!”
初彤一怔道:“什么大祸?”
谢凌辉压低声音道:“那天你在倚艳阁中杀了六皇子德昀!六皇子倒地的时候,太阳|茓碰到了凳角,所以迷迷糊糊中便归西了。皇上龙颜大怒,将跟在六皇子身边的侍卫全都做了陪葬。整个倚艳阁也封了起来,所有财产充公,一干人等全下了大牢。玉屏、老鸨和龟公都在出事的当天晚上就服毒自尽了。现在皇上命人四处找伤害六皇子的凶手,但是因为蜡烛光不大亮,侍卫也形容不真切那少女的长相,只知道是个头上绾双髻的少女。”
说到这里初彤心里稍安,暗道:“二爷果然利落,知道及时杀人灭口。不过还好还好,幸亏蜡烛灯光暗淡,否则官府有了老子的画像必定全城通缉,那可就不好玩了。”
谢凌辉蹙了墨眉,继续道:“虽然大家没认出你的长相,但是六皇子刺了你一刀,那刀上还淬了毒。据说这毒是北凉皇室所制,名叫‘千里追香’。虽然名字里有个‘香’字,但是这种毒发做起来全身上下会生满恶疮,臭不可闻,最后全身溃烂而死。”
初彤听罢脸色瞬间变得惨绿,一把攥住谢凌辉的手道:“二爷,我,我……”
谢凌辉反握住她的手说:“我已经给你服了药,也用过针,但是终究不是解药,只能暂时压住毒性而已。”说完他伸手将初彤揽在怀中道:“我一定会救你!你放宽心,好好养伤便好。”说罢亲了亲她的脸,柔声道:“我已经命紫鸢过来照顾你,你若需要什么尽可以对她说。”
初彤此时心乱如麻,谢凌辉说什么她一概没有听进去。谢凌辉因为不宜久留,只呆了片刻便匆匆走了。
楼前月,憔悴几度春风。
一晃过了二十多天,天气逐渐暖和起来。初彤身上的伤口处已经结痂,但是因为中毒的原因,她全身仍然软绵绵的。谢凌辉偶尔来一趟探望初彤,但每次都来去匆匆,只派了紫鸢来陪照顾她。初彤和紫鸢交情最深厚,所以二人平日里下棋聊天也不算无聊。前几日初彤见紫鸢时常面露愁色,询问才知她娘患了重病,家中已经将钱花得差不多了。初彤听罢便让紫鸢将她在檀雾园的小棉袄取来,想也没想便将几年前在古庙中得的一百两银票从棉袄里取出来给了紫鸢,紫鸢接过没说“谢”字,只跪在地上给她恭恭敬敬的磕了一个头。
一日晚饭后,紫鸢坐在炕头绣花,初彤坐在炕的另一头端了本史书看,但看着看着便开始走神。不由想到:“老子最近的运气委实是背了些,不但杀了个皇子还中了剧毒,如果没有解药,那剩下的日子便是数着过啦,就算有了解药,身上背了个株连九族的大罪也委实不轻松。”想到这里她不由叹了口气,但转念又暗道:“呀呀呸的!不过这回好歹杀的是个皇子!普天之下敢杀死皇子的有几个?老子也算是名列前茅光彩照人嗷嗷了不起的人物了!”想到这里她心中宽慰了些,伸手捏了片糕点塞入口中,思维又开始驰骋:“不过如此这般一闹,我跟二爷的婚事就泡了汤,太子肯定不会认我做干闺女了,他现在不杀了我,我便谢天谢地……”刚想到这里不由心中一惊,此时却听到紫鸢长长的叹了口气。只见她拈了针呆呆的出神,眉目间似有化不开的千般烦恼。她一碰紫鸢的胳膊,问道:“你想什么呢?是不是你娘的病?”
紫鸢转过脸,美目盯了初彤片刻,脸上神情风云变幻,最终,她似乎下了狠心,低声道:“初彤,你还是走吧,我……”初彤心中陡然一沉。
刚说到这里忽然传来敲门的声音,两人都吓了一跳,紫鸢忙跑去拉起门闩,只见谢凌辉站在门外,手中还提着一个食盒,见了紫鸢微一点头道:“你下去吧。”紫鸢点头,临出门的时候又忘了初彤一眼,目光中仿佛有千万句话想要诉说,但她终究低了头,退了出去。
谢凌辉似乎今日心情不错,他走到初彤身边,将食盒打开,取出一盘盘精致的糕点,凤目弯起,对初彤笑道:“我今天特地命厨子做的,都是你平日爱吃的,尝尝看。”说罢又取出一小坛酒,在初彤面前晃了晃道:“我这儿还有一坛子上好的老白干,我们小酌一番也颇有情趣。”说罢亲自倒了两杯,而后坐到初彤身边。
初彤仰脸笑道:“二爷今日是不是有什么喜事?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
谢凌辉摇摇头,揽了初彤的肩膀道:“只是想起你这段时间养伤,身子不好,需要好好补补,所以命厨房特地做了这个来。”说着拿起一块递给初彤道:“还热着呢。”
初彤接了过来,明眸闪闪盯着谢凌辉的脸望了片刻,只见他凤目潋滟,笑容温柔。初彤“扑哧”一笑,低下头看了看糕点,笑容逐渐敛去,轻声道:“二爷,你今天来是来送我上路的么?”
谢凌辉身躯猛地一震。初彤抬起头望着他笑道:“二爷,你今日穿的是素白的凤尾暗花长衫,头上是白玉冠,带了我最喜欢的糕点来,甚至还带了酒,看来今天是真的要给我送行了......”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良久,谢凌辉声音低哑道:“初彤,对不起。”
这一句话说罢,初彤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下直灌到头上。
谢凌辉缓缓道:“皇上那里,我们找了一具和你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女尸应付过去了,我原本以为事情就可以了结,但是,太子却执意要你的命,他在我府中有线人,所以你的身高相貌他了然于胸,想作假欺骗,根本不可能……”
初彤沉默不语,只是盯着手里的糕点。
谢凌辉亦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这件事的牵连实在太大了,你若不死,太子便一日不得安心。若此事被有心之徒利用,查出真相,那太子的储君之位定然不保,而到时候谢家也是抄家灭族的罪过!”
初彤轻声道:“所以我必须死?”
谢凌辉没搭腔,许久,艰涩道:“初彤,我一直都喜欢你,想和你厮守在一起,但,但……”他举起酒杯仰脖灌下之后将酒杯紧紧捏在掌中,全身微微发颤,深吸一口气道:“初彤,这几日我辗转难眠,我舍不得你,可我背后有一个家族,我不能因为你而弃整个谢家人的利益和身家性命而不顾……”
初彤冷冷道:“可我却为了你弃自己的性命安危而不顾!”
谢凌辉久久沉默,最终声音苦涩道:“我知道你恨我……我欠你的下辈子还你。”这番话说罢,谢凌辉手中的酒杯“咔嚓”一声捏得粉碎,鲜血点点落在素白的衣衫上,晕染出一片血色的梅花。
初彤突然把手里的点心一下子全都塞进了口中,她大口的嚼着,眼泪滚滚而落,全身都颤了起来。她奋力将口总的食物咽下,又连续倒了几杯烈酒,统统是一饮而尽。她双手环抱抖了好一会儿,而后逐渐平静,用力抹了一下脸上的泪珠,表情木然的看着谢凌辉道:“不知二爷想让我怎么死?给我一个痛快?”
谢凌辉双手更攥紧了拳头,血珠滴滴滑落,他最终还是长叹一声,伸手一指房门道:“我对你下不了手,不愿......不愿见你死在这院子里。洪管家和隆熙隆照已在院外把守了不同的方向,等你出了这宅子,他们便会追上你……”
初彤面无表情的站了起来,动作彷佛僵直了一般,将当初来谢府穿着的那身小棉袄打成包裹系在身上,抓了一把点心放在怀里,然后转身走向大门。这时,她原本空洞恍惚的眸子中骤然迸发出强烈的绝望和恨意,她盯着谢凌辉的脸,一把扯下腰间的玉如意,奋力掷在地上,那如意便“啪”的一声四分五裂。初彤咬着牙道:“檀雾庄园,曾经明月,君已负我,恩断义绝!”
说罢初彤大步走了出去,她每走一步,眼中的戾气便增加一分,心中的怒焰如同排山倒海的巨浪,郁结在胸中直想让她尖叫。凭什么!凭什么!我对他一往情深,为他豁出性命,为他中了剧毒,他现在要杀我!他现在要杀我!
她突然嘿嘿一笑,那笑容带着无限的冤屈和愤恨。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她不甘心死在这里!她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让神智清明起来,正在此时有人一拉她的胳膊,紧接着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初彤浑身一个激灵,定睛一瞧,只见紫鸢满面焦虑的站在她面前,竖起指头放在唇边“嘘”了几声道:“初彤,是我。”她说完向四周看了看,然后将初彤拽到一处院墙下,声音急促道:“这院子附近都派了人守着,只等你一出门就……不过还好二爷没大动干戈,只在几面墙外派了心腹。”说到这里,紫鸢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和一条手帕塞到初彤手中道:“这西面的墙是隆熙守着的,他前几天肩上的旧伤复发,现在还没好利索,况且他在这几人之中最心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兴许能放你一马。这帕子里藏有迷魂散,人吸了这粉末便会顷刻晕倒。我的马就停在这堵墙后头的角落里,你快骑上逃命去吧!”
初彤听罢不由一愣,紫鸢把匕首和帕子塞到她腰间,低声催促道:“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初彤只觉一股热意涌上眼眶,她使劲握了握紫鸢的手,低声哽咽道:“好姐姐,我……”她后面的话竟一句都说不出,只深深看了紫鸢一眼,狠狠一咬牙,纵身向上一跳,双臂攀住墙垣,而后翻身跃了出去。
那院墙外的角落里果然拴着一匹马,初彤解开缰绳,一跃而上,轻声喝了一声“驾!”便策马向前疾驰。刚跑了没几步前方有一股杀气袭来,初彤迅速偏开身子,只见一口明晃晃的大刀从擦着她的肩膀切过。初彤全身一震,心道:“来了!”转头望去,只见隆熙提着一口单刀站在她面前,举着刀便要腾空跃起立劈而下。此时月光正撒在初彤慌乱绝望的脸上,隆熙神色一僵,立时念起往昔和初彤一起为谢凌辉办事所存的几分情谊,就在这一迟疑的功夫,初彤从腰间掏出紫鸢给她的帕子用力向隆熙脸上抖去。只见帕子散出一阵粉末,隆熙躲闪不及吸了少许,他登时双目发直,晃了两晃便直挺挺的栽倒在地。初彤见状双脚奋力一夹马腹,那马便低嘶一声向前奔去。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大街上却有几点昏黄的灯光在寒风里忽明忽暗。初彤策马大大街上狂奔,马蹄扬尘,那踏踏的蹄声在沉静的夜晚分外清晰。初彤心中暗道:“王家素来与谢家不和,我若跑到王家地盘,谢凌辉也要忌惮三分。况且王琅曾给我一块玉佩,老子便向他去求救。性命攸关,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想到此处,初彤便朝着城北王家狂奔而去。
突然,寂静的长街上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魁梧的身影,黯淡的灯火照在他脸上映射出一张平凡的脸。初彤见到登时吃了一惊,忍不住惊呼出声:“洪管家!”她的心顿时沉了下去,但是此时脸上却挂了一丝冷笑,喃喃道:“老子早就知道不会那么容易就逃掉!”
只见洪管家高高扬起长鞭,朝初彤“啪”的一声甩去,那马一惊,“嘶嘶”叫了一声,立刻停住了脚步。初彤死死将缰绳攥在手中,目光戒备的看着洪管家。
洪管家仍然沉默,他向初彤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两个人静静对视了一会儿。初彤挺直了腰,一对明眸隐隐闪着寒光。突然,洪总管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哀伤,淡淡道:“初彤,你最后还有什么心愿么?这几年你我共同给二爷办事,也存了几分交情,你若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我定当帮你完成。”
初彤妩媚一笑道:“除了活着,我没什么心愿,可惜你又不成全我。”话虽简短,但语气中充满浓烈的恨意。
洪管家道:“二爷他也是不得已的。”
初彤哈哈大笑起来,怒道:“不得已?他可以把我送到远方,让我一辈子不得回大周,但是他现在却要杀了我!”
洪管家手里的鞭子松了松又紧了紧,淡淡道:“姚初彤,今天就算你有怨恨我也没办法。二爷身上的担子极重,他说过‘在世上不能只靠着感情活下去’,初彤,你别怪二爷,要怪就怪你自己命不好吧!”言毕,洪管家手中的长鞭已经甩了过来。
初彤吃了一惊,急忙带着骏马闪身躲开,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步,那鞭子精准无比的抽在她的右腿上,她疼得“啊”的大叫一声,险些从马上跌落。
洪总管收回鞭子,对着初彤的腿又是一鞭。初彤左腿一疼,登时就没了知觉,冷汗顺着她额头大滴落下。洪总管缓缓走了过去,从怀里掏出一个青花的小瓷瓶,对初彤道:“这瓷瓶里装的是鹤顶红。初彤,你吃了吧,死得还能干脆些,给自己留个全尸。”
就在此时,初彤冷冷笑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把点心朝洪管家掷了过去。就在他一分神的功夫,初彤拨转马头,喊了一声“驾”,那马便顺着大街的另一侧狂奔而去。
谢凌辉的马是千中选一的良骥,跑起来势如疾风。洪管家虽武艺高强,但一时竟不能追上,在她身后施展轻功,长鞭更“啪啪”袭来,有两记重重落在初彤背上,幸而她身后背着包袱,否则此刻她非得吐血落马不可。
初彤只觉得胸中气血排山倒海,难受莫名,但只紧紧抱住马匹绝不松手。突然一记鞭子打在马儿身上,那马长嘶一声更如发疯一般向前飞驰而去,初彤只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但具体身在何处便不得而知了。
跑着跑着,初彤逐渐感到坚持不住,手一松劲便被甩到了地上,她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爬了起来,只见身后一个人都没有,那马一通发狠的奔跑自然把洪总管远远甩在了后面。她打量四周,只见自己落在一户极显贵气奢华的朱门附近,那门上挂两个灯笼,初彤仔细辨认,只见灯笼上分别写着一个“王”字。初彤喃喃道:“莫非我已经到了城北的王家?”刚想到这里,耳边隐约传来脚步声和喊声,她知道追兵到了,索性心一横“咚咚”击打眼前的大门。
不多时,里面传来开门的声音,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开门问道:“谁?什么人?”
初彤立刻从荷包里掏出王琅给他的玉佩,递过去道:“我找三公子,他说我拿这个玉佩你们便让我进去。”
那人将玉佩接过来放在烛光下辨认,此时脚步声已愈发真切起来。
翻此重山又一村
初彤心急如焚,但脸上不动声色,余光时不时的向四周瞄去。那门子将玉佩接过来顿时一怔,想起三爷曾在各门叮嘱过,若有人拿着刻了他名字的玉佩前来,让他们一定当作贵客相待,万不可怠慢。他虽识字不多,但是玉佩后的这个“琅”字还是知道的,所以当下堆起笑容,侧身迎道:“姑娘快请进。”
这句话初彤自是求之不得,立刻迈步走了进去,就在大门关上的那一刹那,隆照带着人并洪管家一起从巷子的拐角处追了过来,他们举着火把东张西望,只见长巷中寂静萧冷,唯有王府的两盏大红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洪管家知道此处是王府的地盘,故不敢久留,和隆照一碰眼神便带着人往另一条巷子跑去。
初彤进了大门心中稍安,偷偷松了口气,她腿上刚刚挨过洪管家两鞭,骨头虽然没断,但伤处火烧火燎的难受,每走一步都疼痛入骨。她暗自咬牙,一拐一拐地跟在门子身后往王府深处走去。走了一会儿,门子将她引到二门,二门内的丫鬟带着她走到一处古朴的庭院前,只见那院子门口的朱门上挂了一块匾,上书“撼英馆”三个大字。丫鬟带着她走入院子,进了一处偏厅。她实在疼痛难忍,当下也不客气,径直坐到一个绣墩上。刚坐了不久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伸手掀开门帘,望着初彤含笑道:“初彤姑娘!”
初彤迅速抬头,只见王琅立于门边,深潭般的眸子中笑意盈盈,快速地走了过来。初彤连忙起身,但她腿上一痛,“哎哟”一声又坐了回去。王琅走到初彤身侧,脸色不禁一变,道:“你的腿怎么了?”
初彤低头一看,只见长裙上已经浸染了点点血色,明白是洪管家那两鞭将皮肉抽破,鲜血浸湿衣裙。她挤了抹笑道:“不要紧,就是些皮肉伤。”
王琅眉头微皱,一把抓了初彤的手给她号脉,只觉得脉相似弱还悬,浮而无力,显然是中了毒的症状,且毒性十分奇特。他再一看初彤风尘仆仆身负行囊面带憔悴之色,心中又是一沉,问道:“你……莫非你惹了什么麻烦?”王家是官宦大家,消息自然灵通,那王琅又是绝顶聪明的人物,稍一思索便脸色骤变,道:“难道是你……”
初彤心中“咯噔”一声,一看王琅的脸色便知隐瞒不过,心道:“看来这王公子已经猜着了八九分了,他若怕我连累他,万一对我起了杀心,我今天就必死无疑啦!”而后转念又一想:“呀呀呸的,出门也是死,伸头缩头横竖都是一刀,老子干脆破釜沉舟,也许还有生机。”想到这里,她一咬牙道:“王公子猜得不错!”
王琅身躯巨震,神色又是一凛。
初彤定了定神,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粗粗讲与王琅,但没敢说皇子是她杀的,只将责任一股脑的推到死了的玉屏身上。待说到谢凌辉不念往日情意竟对她下毒手,初彤忍不住几度哽咽,她咬着牙,硬生生将眼泪咽了回去。
说完之后,初彤凄然道:“王公子,初彤不敢连累你,只求在这里暂避一晚,明日天一亮便离去,只求公子可怜收留!”说到这里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心中却想:“若他想杀我,我便拔了腰间的菜刀将他制住,让他准备马车,送我出城!”
王琅默不作声,在房间里踱了两步,目光沉沉的望着她,那艳美的脸庞在烛火下愈发的妖娆了。
清晨,天刚蒙蒙亮,这个时候长巷中的人家多半还美梦正酣。此时王府的侧门悄悄备好了一辆马车,不久从府里走出一个清瘦儒雅的公子,身边带着一个婢女一个小厮。那小厮十五六岁,生得唇红齿白,带了几分灵秀;婢女虽背影窈窕袅娜,却生了一张黝黑的麻子脸,腿还有点一瘸一拐,令人看了不禁生出几分惋惜之情。这两人将行李在马车里妥善安置,手上十分麻利。这小厮是王琅的贴身侍从,唤作白葭;而那婢女便是易容后的初彤了。初彤正忙碌着,余光瞥见长巷拐角处隐约停着一顶轿子。她此时仍惊魂未定,如惊弓之鸟,便急忙一扯王琅袖子,向轿子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王琅转头望去,只见轿帘被一只纤纤玉手撩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绝色佳人,面若桃花,还烟眉,春星目,蜂腰削背,气质端雅,秀美无伦。身披茶色披风,穿赭黄底子墨绿缠枝桃花刺绣的衣裙,腰上系着浅黄五彩云纹饰的腰带,头戴赤金花叶发簪和绯色绢花,耳上一对翠玉环形耳坠衬得肤色愈发雪白。初彤吓得浑身一激灵,此人正是谢家的二小姐谢秀妍!初彤心道:“坏了!坏了!难道是谢凌辉那个乌龟王八蛋派她来找我的么?”想到此处她不敢在外耽搁,忍着腿上的伤痛几步蹿上马车,放下车帘子,只露一道小缝向外观瞧。
谢秀妍款款走了过来,王琅一扬眉,侧过脸道:“你们都退下。”下人们应声而退,唯有初彤躲在马车之中。谢秀妍走到王琅面前盈盈一个万福,美目中眼波流动,轻声道:“王公子你好,好久不见了。”
初彤心中奇道:“谢秀妍跟王公子莫非早已相识?”一边想着一边将车上翻出来的宝剑牢牢握在手中,心想若谢秀妍冲过来对她不利,她便可以先发制人了。
王琅脸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点头笑道:“好久不见了。”
谢秀妍瞥了几眼停在王府门口的马车,初彤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手都微微颤抖起来。只听谢秀妍道:“王公子这是要出门去吗?”
王琅道:“不错,今日正打算到附近郊游一番,不知谢小姐到此处有何贵干?”
谢秀妍幽幽叹了一声,俏脸上带了几丝落寞,轻声道:“王公子,你莫对我那么冷淡好么?我们相识四年,原先一起弹琴下棋欢悦融融,但你自从知道我的身份便对我日益疏远,我……你可知道我心里的滋味……”说到后面,谢秀妍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竟不可耳闻了。
初彤听完这番话立时惊得目瞪口呆,暗道:“可了不得了!原来王公子和谢家的二小妞儿是有一腿的!两人竟然相好了四年!”而后脑中电光石火,想到:“怪不得谢凌辉生日的时候她弹了一曲《蒹葭》,那王公子的贴身小厮不就唤作白葭吗?原来她是借着那个机会传情达意!”刚想到这里不禁又联想到那日她引吭高歌几曲在豪门宴会上出尽了风头,谢凌辉凤目潋滟,在席间对她举杯含笑……
初彤心中疼如刀割,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只听王琅清越的声音响起:“谢小姐,你我相识偶然,只不过是喝茶论文的君子之交。先前年纪尚幼,轻狂无知,而现如今毕竟男女有别,私相授受怕有损谢小姐清誉。”
听到这话谢秀妍全身一震,几步赶到王琅面前,玉手竟牢牢握了王琅的手,美目中泪水莹然,哭道:“我不管什么清誉不清誉!王公子,你可知道秀妍早已对你仰慕已久……”
王琅一愣,不自觉的向后退了一步,面对突如其来的表白和眼前梨花带雨的佳人竟有点不知所措。
谢秀妍又逼近一步,流泪道:“王公子,你可有那么一丝丝喜欢秀妍?午夜梦回,我常常揣想王公子对我是有情的,否则你怎会在外游历的时候仍写信给我,甚至还寄来各处特产?王公子,你对我刻意疏离是因为我谢府小姐的身份,对不对?”
初彤冷笑一声,心道:“谢秀妍啊谢秀妍,莫不说天下间的女人大多头发长见识短。皇上正因为王家势力过大才扶植谢家以制约王家,王谢两家对立才不负皇上的圣恩。所以就算王公子对你不冷淡,你对他的念想也只不过是梦一场罢啦。”
王琅轻咳一声道:“谢小姐,我听说你已和端王爷定亲,端王府择吉日便向谢家下聘……”
王琅刚说到这里,谢秀妍凄然道:“不错。若不是因为此事,我又怎会不顾廉耻的跑到王府来?我刚刚在府外等候多时,迟迟拿不定主意,直到看见公子出来,我便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缘,是老天爷都要助我一把。王公子,我,我不愿嫁端王,若能追随公子左右,哪怕只做一个小小的婢女我也心甘情愿!”
初彤撇了撇嘴,神色颇不以为然。
王琅沉吟了半晌,不动声色的将手抽了回来,双眸深邃,神色淡然道:“谢小姐,四年前你为母在城郊的清峰寺带发修行。我偶去清峰寺游玩与你相识,你隐藏身份只说自己幼时身体孱弱,庙里的师父说你需入佛门才可保佑健康,故你从小便在清峰寺修行。我悯你青春年华却一袭淄衣伴着青灯古佛,又加之与你聊天相处十分快活,便拿你当作朋友,却未有任何非分之想。在外游历给你写信邮寄特产也只是略尽朋友的心意。直到三年前你修行结束,穿着世俗女儿家的华服对我说出真正身份,我便知道你我朋友的缘分算是尽了。”说到这里他轻轻一叹,道:“谢小姐,彼时所为具是年少幼稚,如今你已觅得佳婿便放开种种前缘吧。先前具是王某轻狂,在这里我给你赔礼了!”说罢一躬到地,深深的见了一个礼。
谢秀妍脑袋一阵晕眩。她呆立着,好似灵魂出窍,但晶莹的泪水却成串滑落,口中喃喃道:“原来,原来都是我一厢情愿……”
王琅眉头微皱,上前问道:“谢小姐你没事吧?”
谢秀妍双目呆呆的,她踉跄着后退几步,突然捂着脸嘤嘤痛哭转身跑了回去,一头便扎进了轿子。
王琅呆立了片刻,而后收拾情怀招呼小厮侍卫,登上了马车。
马车向前缓缓行驶,王琅只闭目养神,初彤便蜷着腿坐在马车的角落里。马车上只坐了他们二人,白葭坐在车辕处赶车,两个王府的侍卫骑马在左右相护而行。
不久马车便出了京城,初彤将车帘掀开一道缝隙,只见那巍峨的城门离着自己越来越远了。
此时王琅睁开眼道:“今天下午我们便可到京北郊外的旦州渡口了,届时我们便弃车行船,估计有三四个月便可到北凉与大周的交界之处,我知道那里有一位妙手回春的神医,说不定便能帮你解毒。”
初彤扯出了一抹笑,但是笑得有些苦涩,语气真诚道:“初彤闯了弥天大祸,王公子昨晚已尽力庇护,今日又亲自护送我去北凉解毒,这样的大恩大德,初彤真是粉身碎骨也报答不尽!”
王琅摇了摇头,阴柔的脸庞车厢的暗影中愈发清媚:“救你只不过是一念之间,说不准我当时一咬牙便真的见死不救。不瞒你说,这一夜我曾好几次想要反悔,因为你的存在不止牵连我,甚至可能会牵连到我身后的家族!但是我看着你的脸每次又都心软。”王琅颓然的耷拉了肩膀,无奈道:“也不怪我爹说我妇人之仁难成大器,比起那个人终究是……”王琅说到这里住了嘴,马车里一时静了下来。
众人缓缓行驶了一阵,待走到城郊人稀之处速度逐渐加快,马车之中也愈发颠簸起来。初彤身上的伤口在狂颠之一扯一扯隐隐作痛,她缩在车角。只暗自忍耐。此时王琅从身旁拿了一个秋香色靠枕递给她道:“靠着这个舒坦些。”
初彤不禁一怔,王琅轻咳一声道:“马车走得这么快,你身上还有伤,怕是不舒服吧?但夜长梦多迟则生变,我们须快点赶路,你多忍耐一会儿吧。”说到此处王琅看了初彤一眼,略一迟疑道:“谢凌辉的个性我还是略知一二,他若下决心要杀了你,便肯定在外布下天罗地网。谢家掌管内务府大权,是本朝最大的皇商。漕运陆运都有他们的耳目,若不出我所料,谢二一定会动用人脉在江湖上发布了对你的重金追杀令,万一你被发现,必然是腥风血雨了。所以我们越早离开越好。”
初彤听了这话身体愈发的缩了缩,良久低声道了一句:“王公子,是我连累你了。”
王琅一愣,嘴唇动了动,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只望着车顶长长的叹了一声。
傍晚时分王琅一行人赶到旦州渡口,随后立即弃车登船,命艄公启程。这木船虽然不大,但建造极其精巧,有三间船舱,可容纳五、六人。这船是王琅买下来平日乘坐游玩的,所以船上各种用具一应俱全。
奔波整整一天,众人皆是车马劳顿,所以稍吃了点东西便各自安歇。初彤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闭上眼睛,迷迷糊糊中便看见谢凌辉凤目中柔情款款,握了她的手道:“从今往后只要有我在,任谁也不能欺负你。”而后恍惚间又听到谢凌辉声音艰涩道:“初彤,对不起。我知道你恨我……我欠你的下辈子还你。”这句话说完,只见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剑向她刺来,初彤浑身一个激灵,“噌”的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满头大汗,狠狠抹了抹眼角的泪,心中憋闷得只想冲天大吼几声。
此刻她再无睡意,索性穿鞋下地打算到甲板上溜溜,手伸到地上摸鞋的时候刚好摸到床下的一个小小的坛子,她将坛子举起来出来掀开泥封一闻,竟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初彤晃了晃头叹道:“甚好,甚好,此刻有酒便再好不过了。”说完她将坛子捧起来“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酒一入喉顿感一股灼烫的辣意横冲直撞,初彤喝了一声:“好烈的酒!”而后拉开门摇摇晃晃的走到甲板上坐了下来。船满着帆缓缓向前行驶,天上一轮明月将这江水照得波光粼粼,远处几点渔火也忽远忽近。初彤一边喝酒一边吹着江风,心中怨懑,不知不觉间已经吃了多半坛。
忽听身后响起开门声,初彤回头,只见王琅站在她身后,眼睛明亮似炭火一般。初彤摇了摇沉晕的脑袋,对王琅一点头道:“王公子。”
王琅略一皱眉,伸手便要将初彤拉起来,口中道:“你在这里喝酒吹风,失足掉到江里可糟了。”
初彤已带了五分醉意,一手推着王琅口中道:“王公子,我就在这船边坐坐,屋里太闷了……李白五花马千金裘都拿去换酒消愁,曹操不也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吗?老子这个时候喝酒才是真真的应景。”说罢举起酒坛又是一口。
王琅无奈,在初彤身边坐了下来,看到初彤手中的酒坛不由一愣,赞道:“好酒量!这酒是正宗的烧刀子,酿酒时的酒头,性烈如火。朋友赠了我两坛,我吃了一点便觉得受不住,想不到你竟喝了这么多!”
初彤不答腔,闷头喝了几口酒,而后半睁着一双醉眼盯着王琅艳美的侧脸。王琅笑道:“你若心情不好,我便和你聊聊天。”他见初彤不说话,便接着道:“我一直觉得你的名字好听,姚初彤,谐音便是‘摇烛红’,听着便有红烛摇曳的暖意。”
初彤嘿嘿一笑,灌了一口酒,缓缓说道,她原先是不叫初彤的,当初谢凌辉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她还很不愿意。但到后来听说整个谢府里的丫鬟小厮之中只有她的名字是二爷亲自取的,她便感觉这名字不但不讨厌反而还格外的好听起来。她说她原先怎么从妓院里逃出来,又如何跟谢凌辉相识,她是谢凌辉的心腹,这几年陪着他看书练武喝酒谈心,后来谢凌辉送她玉如意定情,又说要娶她,但最后她为了谢府挺身而出,而谢凌辉却要杀了她。
王琅静静的听她讲完,而后长叹道:“晏同叔有词云‘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可知心之所寄,情之所依,并不是说断便能断开的。谢二终究不是秉风月擅风情之人矣。”
初彤听了王琅的话方觉自己话多了,便结结巴巴道“王,王公子,劳烦你担心我了,你还是进屋吧,我,我酒喝多了难免失态……”
王琅眉目含笑,郑重道:“这有什么劳烦不劳烦,我倒觉得你把酒痛饮的样子颇有几分侠气,挺受看的。”而后他顿了顿,侃侃而谈:“这世间的女子各具神态,各有风情。或淡如山泉,或醇如清茶,或涩如中药,或浓如烈酒。不管是那种,皆有一种独到的美处,由此可见,天下间的女子大抵都该被好好爱惜,都是值得欣赏的。你现在的样子又有何失态可言呢?”
初彤听罢这番道理不由有些发愣,她喝得有些迷糊,干笑了一声,心里想的话便脱口而出:“王公子真会说话,怪不得谢家的二小妞儿对您一往情深了!”她说完隐隐觉得有些糟糕,这么一来王琅岂不是知道她在马车里撞破了他二人的“奸情”?
没想到王琅却不胜唏嘘道:“昨日之事确实伤了她的心,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长痛不如短痛。谢小姐虽是世间难得的女子,但我对她不过是朋友之情,真是辜负她了!”
说罢王琅又是一番长吁短叹,他仰脸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忽然左手敲击船舷,口中唱道:“一川烟波伴冷月,流云飞散霜如雪。江上夜行船,愁客不成眠。晓风寒玉指,深忆他年事。垂首看泪眼,终要负朱颜。”
那声音清扬悦耳如微风拂面,却隐含悲戚之音,句句扯人心肺。初彤听罢更愁肠百结,抱起坛子将剩下的酒“咚咚”倒入口中,衣襟上顿时湿成一片。
王琅挑眉看了初彤一眼,止住歌声,气氛顿时沉静下来。
微风轻吹,江面浩瀚,他们静静坐了片刻,王琅挑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轻声问道:“后悔吗?”
这一句话更戳中了初彤心中最痛的部分,连肩膀和腿上的剧痛都比不过心伤,她身子微微颤抖,面色又是一变。她思考了良久却有些茫然,半睁着醉眼看着王琅绝美的脸庞,喃喃道:“我,我不知道……”
此时只听“噗通”一声,初彤怀里的酒坛掉落江中,她突然低头哑着嗓子道:“我很难受。”
王琅脸色平静,眼中流露出几丝怜惜,伸手摸了摸初彤的后脑勺,轻声道:“我明白。”
这个动作温暖而轻柔,一下子击溃了初彤的泪堤。她自遭到谢凌辉追杀,无论身子多疼,内心多绝望都只狠狠将眼泪咽下去,但是此刻眼泪却串串滚落。她心中狠狠骂道:“呀呀呸的,肯定是老子今天喝了太多酒了,否则怎么还会再为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掉眼泪?老子一定喝多了!一定是的!”她低着头,咬着嘴唇,手将衣服下摆狠狠攥出了褶子。
王琅眼中闪过不忍的神色,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无妨,哭出来吧。”
初彤靠在王琅的胸前,拽着他的衣襟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直哭到神智恍惚。朦胧间,一双手臂环着她,她哭累了便靠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睡了过去。
碧水黄沙。两岸花无数,问花无语,乱红随人去。
时间一晃已经到了三月,王琅一行人仍沿江北上,由于顺风顺水所以行船很快。初彤的鞭伤已经大好了,唯有身上的毒没清,每日需靠针砭汤药来控制毒性。她开始只闷在房中,躺在床上发呆,王琅却每日都过来找她聊天,初彤不说话的时候他便自言自语,竟然也自得其乐。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初彤也逐渐振作起来,偶尔到甲板上看风景,也跟王琅说笑几句。王琅仍是一派闲云野鹤,天南海北的和初彤闲扯。
这一日傍晚,王琅拿了鱼竿坐在船边钓鱼,忽听远方隐隐传来厮杀声。初彤在船舱中也听见动静,将窗子推开抻着脖子向远处张望。王琅看了她一眼道:“这一带水寇十分猖獗,怕是前方有船只遭了劫匪,不过也有可能是江湖仇杀。你且易容再换一身男装,切莫让人认出来。”
初彤点头,立刻换了一套衣裳,将脸涂黑,点上麻子,扮作一个丑陋小厮的模样。此时船沿着江面缓缓前行,喊杀声愈来愈近,间或传来几声惨叫。初彤不由紧张起来,不断自我安慰道:“不怕不怕,王公子、白葭和那两个侍卫尤威、张茂才都是会功夫的,连船上那两个艄公也是身强力壮,有他们在自然是可保我安全无虞。”想到这里她稍推开窗,偷眼向外望去,只见前方大雾弥漫,江上并立两艘大船,影影绰绰中有几个人手举大刀互相拼杀,中了刀的人便“啊”的一声跌落水中,血染江面。船边已经浮起几具尸体,落水的人仍拼命挣扎。
王琅命艄公将船靠得近些,他定神远望,看清帆船上的字号登时一惊,连忙道:“是同花会的船!我们快过去救人!”他说罢命艄公将船靠过去,一边令白葭在船上保护初彤,自己已经撩起衣袍,抽出腰间长剑,飞身跳上了附近的船只。尤威、张茂才恐王琅有了闪失,急忙跟随其后。
初彤向外看去,只见一艘货船上扬着一面大帆,帆上有一朵硕大的五瓣红花,红花之中写了一个饱满的“昌”字。这一路之上,初彤见过不少这样的货船商船,具是五瓣红花,但花上写的字却各有不同,有的写“顺”,有的写“宝”,有的写“平”,有的写“宁”,有的写“盛”,这些船沿江北上或南下,初彤等人偶尔在某个渡口稍作停泊,也能看到这些商船忙忙碌碌的在各个渡口卸货装货。初彤心中暗道:“帆上有五瓣红花的标志,可知这艘货船便是同花会的船了。”她再定睛一望,只见与同花会厮杀的一方有二十几人,每人臂膀上都裹了一条紫巾,似是绿林中的江洋大盗,彪悍非常。
此时王琅已和紫巾一方战在一处,一时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初彤见王琅身材清瘦,原以为他学武不过是官宦子弟兴起为之,却没想到他竟然剑术颇精,将手中长剑舞得飘逸洒脱,似怒江翻滚,又如微雨飞燕,转眼之间已有几人斩于他的剑下。
紫巾人也不由也杀红了眼,但奈何实力不济,只有匹夫之勇,一时间死伤过半。余下的见情势不对,似乎已不愿恋战,匆匆应对了几个照面,便急忙鼓帆想要离去。尤威提了剑便要追,王琅拦道:“算了,救人要紧,不知对方来历,也不知前方是否有伏兵,还是莫要轻举妄动。”说罢便命大家四处救人。众人寻到三个侥幸活下来的人,而后帮他们大船上敷药疗伤,又经他们的指点将同伴的遗体打捞上来,并排列在大船甲板上。
这三人中有两个中年男子并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翁,见到甲板上并排的尸首不由放声痛哭。哭了好一阵,那老翁勉强收了泪,对着王琅“噗通”便是一跪,叩头道:“承蒙恩公搭救,小老儿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他身后那两个壮汉也都跪倒磕头。
王琅急忙拦道:“快请起,我与贵会的二掌柜有几分交情,如今你们遇险,我无论如何都要管一管的。”说罢顿了顿又道:“同花会向来纵横漕陆两运,势力颇大,且江湖中口碑极佳,不知此次为何遭了横祸?”
那老翁垂泪道:“今日之事确为横祸。说来话长,恩公也许有所耳闻,原先江湖上有一大教派,唤作云顶门。传说教圣物是一对儿玉匣,一为碧玉,一为白玉。”
此话一出口,初彤立刻竖起了耳朵。
王琅点头道:“这个我知道。朝廷剿灭云顶门后,这两个匣子一个被大周皇宫所藏,另一个则收于北凉,已经许久不见江湖了。”
老翁道:“不错,而今却又有江湖传言,说此双匣重现江湖。我也是刚刚得知,外界皆传本会已得了碧玉匣,正秘密带往总舵,而这匣子便在我们这艘昌字头的船上。刚刚那一伙便是水寇草莽,前来打劫。他们打算不留活口,将船上的人杀光,再慢慢搜找玉匣……可怜……可怜了我这船上枉死的弟兄!”老翁说罢又以袖子拭泪。
王琅点头道:“刚那一伙匪寇,以胳膊上缠紫巾来区分敌我,可见也是匆匆合伙,连自己人还认不清楚。”
初彤暗自一吐舌头,背后惊起一层冷汗,心道:“幸好幸好,他们不知道那匣子现在在老子手里,否则我岂不是也很快成了刀下亡魂?”她定了定神道:“那匣子之中藏着什么东西大家都不知道,怎么还为它打得头破血流血流成河哭爹喊娘稀里哗啦?人脑子都打出了狗脑子,我看委实是不值得。”
老翁道:“这位小哥说的极是。但云顶门门主云伴鹤却说过,得此双匣便可窥天机、富天下,当年云顶门便富可敌国,甚至能和朝廷抗衡。我看这普天之下没有不想发财的人,所以人人对这双匣趋之若鹜。”
此话说完,初彤登时怦然心动,暗道:“呀呀呸的,富可敌国啊,天天枕着银子金子睡,必然夜夜好梦!”想到这里她不由眉花眼笑,连情伤也一时之间丢到爪哇国去了。
王琅看了初彤一眼,心中不解她为何突然满脸贼笑,但见她眉目间已带了昔日的神采飞扬,心中也略略一宽。
随后众人将船行驶到一处背风之地休息了一晚,第二日王琅等人护送着同花会的商船行至最近的港口,而后继续北上而行。一个多月之后,众人终于弃船登岸,来到一处边陲小镇。
那小镇虽不大,但集市却十分繁华,熙来攘往,带了几丝浓郁的异国风情,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初彤早已不耐烦船上单调的日子,在集市上见着那些穿各色民族服饰的胡人和夷人感觉有说不出的新鲜。再看他们贩卖的东西有好多竟是她从来都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行至一处卖马的马厩边,一个容貌艳丽深邃的狄夷少女,手拈着红纱,露着|乳/沟和雪白的大腿站在马旁,见王琅走来便伸手在他胸膛上摸了几把,手掌轻轻摩挲,眉眼间尽是挑/逗暧昧的瑃情。王琅被摸了几下神色却十分淡定,甚至摇着扇子对那女郎微微一笑,惹得那少女神情恍惚,粉腮含情,登时便送出了一个飞吻。
初彤见状瞪圆了一双杏眼,吐了吐舌头心中暗道:“我的妈!这夷婆子莫不是把王公子当成了青楼里的小倌,竟然出手轻薄!可知在外族女人也是可以嫖男人的!呀呀呸的,遥想我中原大周,宅门里的闺秀连大门都不能出,和男子略微调笑便是丧行败德,还要容忍男人三妻四妾,而这里的女子竟然敢同男人光天化日之下就眉来眼去的勾搭!”她想到这里也说不清是羡慕还是伤感,心中一时间悲喜交加。
她正独自感慨着,一只手忽然环上她的腰,还紧了一紧,初彤不由一愣,紧接着王琅的气息便钻入她的鼻孔,她仰头,只见王琅那绝美的脸挨在她耳边轻笑道:“狄夷胡人都是游牧民族,民风十分开放,男女在大街上打情骂俏互相调戏实属正常。”说罢欣赏了一下初彤震惊的表情,悠然的笑了两声,继续道:“若是你对哪个姑娘或者男子看上了眼,便折一朵红花去约他,若他将花收下了,那晚上你便尽可以钻进他的帐子,成了好事。”
初彤的眼睛瞪得更大,失声道:“什么!什么!若像他们这么搞,那蛮夷之邦岂不是断了老鸨子的活路,哪还有妓院的立足之地?”
王琅压根也没想到初彤会琢磨到这一层,当时便呆住了,嘴角抽搐了两下,良久点了点头道:“你说的确实有理。”
众人在小镇上稍作休整,采买了些物什马匹,正午十分跟在一队商队之后,浩浩荡荡的出了镇子。
初彤此时已全身换了男装,脸上仍易容装扮,和王琅骑着马并肩而行。离镇子越远,眼前的景色便越高远,唯有蓝天白云和茫茫草原,间或有雄鹰展翅在天上翱翔,苍凉又寂寥。
行了一阵,商队缓缓来到一处高耸险隘的边关城楼,城楼下大门已经敞开,商旅鱼贯而入。初彤抬头,只见那城门楼之上立着无数士兵,手执长矛利刃,表情肃穆呆板。
王琅看了初彤一眼道:“出了这玉峡关,前方便是北凉的领地了。”他手握长鞭远远一指,半眯着眼睛,缓缓道:“北凉和大周开战有十年了,就是这一片的领地,胭支十二州!咱们夺回胭支,但不久便又失了胭支。双方生死抢夺,生灵涂炭,可怜焦土!”
初彤不解道:“这一片茫茫草原,有什么好抢夺的?”
王琅哈哈一笑:“这虽是一片草原,却有几处铁矿脉和上百个部落,若得了这土地,大大小小的部落便会称臣纳供。何况,这里是军事要塞,一旦若失手便不堪设想。”王琅见初彤听得仔细,更抖擞了精神,伸手点指远处的群山,道:“你莫以为北凉便是处荒凉之地,过了那群山,北凉的州乡府市有如大周一般繁华富庶。”
初彤道:“北凉国富民强,难怪能与咱们开战那么久了。”
王琅道:“正是。近年来不光北凉,连南燕也蠢蠢欲动,可大周朝政不稳又起内祸……”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初彤明白,王琅指的正是太子预意谋反之事。紧接着王琅轻叹道:“也不怪太子有大逆不道的念头。皇上今年五十多岁,但身体依然健朗,再做个十几年的皇帝也不是问题。但太子已经三十岁了,正值壮年,何况他还野心勃勃意欲掌控全局。”说完王琅深深的看了初彤一眼,侃侃而谈:“现在谢家的前程跟太子紧密相连,谢二自幼便颇得太子赏识,是太子长子的伴读,顺理成章便成了太子的心腹,如今他在九城兵马司任职,那其中也多是太子的势力。谢家长女兰贵妃,入宫直到现在还一无所出,地位已不算牢靠。如今谢家为巩固势力,竟然把谢秀妍嫁给了皇上唯一的兄弟端王爷!那端王今年已四十多岁,虽品貌端正,但想想谢家二小姐这般人品竟以妙龄委身,甚至屈居侧妃,也足够令人扼腕叹息了。”说到这里王琅又摇头叹气不胜感慨。
初彤知道王琅性子柔和,别人开他玩笑也并不介意,便笑道:“王公子若觉得谢秀妍是一朵鲜花Сhā在了牛粪上,不妨带着她远走天涯吧,那谢秀妍必然是求之不得,堂堂谢府的千金甚至愿意做你贴身小婢呢!”
王琅哈哈大笑,清丽的眉眼愈发出尘,他大有深意的看了初彤一眼,而后目光平视前方,悠然道:“此卿我所愿。”而后他略一皱眉,逐渐敛了笑意,口中喃喃道:“若太子真打算起兵,王家也需做好万全的准备。不过太子如今羽翼未丰,若想造反最起码还要等上三年……”说到此处他便住了嘴,幽幽望着远方。初彤抬头向他望去,只见王琅那素来悠然的眼神中竟隐隐闪着几分睿智,藏之愈深。
此时不远处马车中传出一阵马头琴悠扬苍凉的旋律,一个老头坐在车辕上沙哑着嗓子唱道:“大风云起日又落,万里边邑戍人多。羌管流怨不堪叹,暂作人间天涯客……”
举目望,太阳似乎真的要下山了。
惊残绿绮无寻处
群山抱翠云飘渺,静湖映月雾氤氲。
初彤随王琅跟着商队行了两日,因着有时要在外头骑马,她一直都身穿男装,脸上涂了麻子易容。草原白天的气候尚能忍耐,但到了夜晚便寒气逼人。初彤披着斗篷还嫌冷,便找出那件装了金银财宝的棉袄,到夜晚便披在身上。那棉袄虽是四年前初彤从旧衣店里买来的的旧物,但一来当初买的时候便不十分合身,大了不少;二来经过一系列的变故,初彤清减了许多,所以还能勉强能裹在身上御寒。
这一日太阳落山后,商队在一处湖泊边驻扎下来,开始点篝火烧晚饭,一时间炊烟袅袅,饭菜飘香。奔波了一天,初彤有点精神不济,只草草吃了两口。王琅见状便道:“你早点歇着吧,横竖再走两日,我们便能到连仓山的脚下了,我说的名医就住在那里,你身子不舒服也再忍耐几日。”初彤点了点头,站起来准备爬回马车睡觉。正在此时,只听旁边传来“嘿!嘿!”两声喝彩,紧接着传来一热烈的手鼓声和银铃声,清脆非常。初彤抻着脖子望去,只见附近的一处篝火旁站起一位身材妙曼的夷族少女,面上戴着轻纱,只露出一对水灵灵的眼睛,睫毛浓密似扇。身上虽穿着狐狸皮做的袄裙,但那兽皮之下的娇躯似是未着寸缕。她手中拿着一面镶了银铃的小手鼓,脚下踩着节拍,在篝火旁跳起舞来。一个夷族的中年男子盘腿坐在篝火边拉琴,口中还喃喃的哼唱着。
周围一阵骚动,人们纷纷围了过去。少女在众人面前舞得更欢,脚下的步伐踩得更快,身姿灵巧,快速旋转时露出裙下雪白的大腿,春光撩人,若隐若现。男人们不由得口哨横飞哄然叫好。
王琅一边看着少女的舞姿一边喝酒,余光望去,只见初彤坐在他身边呆若木鸡,瞪圆了一对明眸死死的盯着跳舞的女郎,神情颇为惊愕。他低笑了一声凑过去道:“胡姬善乐,夷女好舞。这是夷族的巴和舞,热烈奔放,含义是庆祝打猎归来,女子身上仅穿一袭兽皮,手中拿鼓欢快旋转跳跃,比起大周的《屈柘枝》和《春莺啭》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风味了。”
初彤听罢侧过脸来,双目盯着王琅,眼中饱含钦佩。王琅一愣,心中有些得意,抿嘴笑了笑刚想再说些什么,此时只见初彤又佩服又惆怅道:“夷婆子真是了不起,晚上这样冷,她竟然能光着大腿蹦来蹦去,她就不怕得老寒腿么?”
王琅的笑容顿时一僵,良久轻咳一声道:“我想她是不怕的。”
那少女跳了一阵,脚步逐渐向外侧移动,她拿着手鼓几个旋转便跳到了王琅面前,转身便做了一个柔软的下腰,依稀露出胸前的胜景,众人掌声雷动,口哨不断,气氛一时间推上了高/潮。少女又围着王琅舞了几下,媚眼如丝,动作轻佻。她脸上的轻纱随着她的动作起伏,更添了几分神秘。
初彤心道:“哎呀呀!如此风/骚的小妞儿,若是肯到妓院做生意,每天那么跳上几段,那恩客还不都把门槛踏烂!” 她想着便看了王琅一眼,只见他端着酒杯,眯着眼睛摆出一副风流做派,篝火将他那俊逸的脸更衬出几分倜傥魅惑。初彤登时一撇嘴,不屑的错开目光,心道:“哼,男人都是一路货色,见到美貌的小妞儿定然是要流哈喇子的。”
此时只听鼓声和乐声愈发急促,少女突然一把拽掉了脸上的面纱对王琅妩媚一笑,周围又是一片喝彩。初彤和王琅具是一愣,这跳舞的女郎竟是那日在小镇马厩旁遇到的那个夷族少女。
只见那少女摘了面纱之后,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朵红花,笑意盈盈的递到王琅面前,众人登时一片嘘声,无数羡慕嫉妒的目光直直的朝王琅射了过来。有的喊:“这小白脸太他妈有艳福了!”;有的喊:“美人儿,把花儿给我吧!”;还有的冲着王琅喊道:“是爷们儿就接下来嘿!”这广袤的草原一时间好似开了锅。
王琅盯着这红花愣了半晌,他忽然微微一笑,对女郎摇了摇头,伸手便将初彤揽了过来,凑过去便在她脸上香了一口,初彤登时全身一僵。周围瞬间响起倒抽气的声音,众人纷纷议论道:“这俊美的男人竟然是个断袖!他宠的小倌竟长得如此难看!”
那少女也是一怔,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将初彤打量一番,高高抬了下巴颇有轻蔑初彤之意。被拒绝之后她倒也豪爽,将红花丢在地上,挥挥手转身走了,只是皱着柳眉,神色颇为不悦。有几个起哄的泼皮拿着红花,跟着她身后鬼哭狼嚎道:“美人儿!别走啊!春宵一刻值千金!老子是个精壮的男人,包准伺候你一夜风流!”那少女理都不理,一头便钻进了马车。
不消一时半刻,原本聚在一起的人便散了个一干二净。初彤见王琅仍揽着她不由有些忸怩,她微微挣扎了几下,王琅却没松手,他忽然敛容道:“伤人家姑娘的心总是不好的。我明摆着拒绝那红花,等于当众落了她的脸面,她必然要伤心;我若接了那红花,过后又不肯做……做那云/雨巫山之事,她必然也要伤心。我想来想去,只有刚才的做法最妥当,横竖保存了她的颜面……”说着他低头深深的看了初彤一眼。
初彤心道:“你保全她的颜面,倒让老子的颜面扫了地。”她又挣扎两下未果,只得干笑两声,缓解尴尬道:“是,是,王公子怜香惜玉,保存了颜面,保存了颜面……不过,我看那夷婆子腰是腰腿是腿的,王公子怎么没接了她的红花?莫非你不爱这个调调?”
王琅听了这颇具“爷们儿”特色的话脸色又是一僵,忽然眼睛闪了几下,嘴角勾出一抹笑,重重点了下头道:“是,王某不爱那个调调。”说罢他俯下身,气息越来越近,下一刻,柔软的唇便贴了上来。
初彤只觉脑子里“轰隆”一声,她心乱如麻,竟一把将王琅推开,站起身蹭蹭跑了几步,而后结结巴巴道:“王,王公子,我我我肚子疼,去上个茅厕!”说罢便一头钻进了湖边的草丛中。
初彤跨进草丛深处,只觉得胸前跟揣了一只小耗子一般上下挠心,不由得沿着湖走了一段,然后一ρi股坐了下来,抱着胳膊蜷起腿,将脑袋埋了进去。这些天她与王琅朝夕相处十分融洽。王琅偶尔拉一下她的手或揽一下她的腰,但一直都发乎情止于礼,这些时日初彤虽逐渐振作但情伤犹存,又加之身中剧毒,故对未来并没有打算,只觉得自己每过一天都是赚的,可今日这一吻倒狠狠地提醒了她。
她静静坐了一会儿,晃了晃脑袋,右手托着腮帮子想道:“原先无聊时看过几本才子佳人的风月小说,什么莺莺、金莲、杜丽娘,通常来说,倾国倾城的女子被帅郎君救下之后,多半是以身相许的。如今我跟王公子之间的光景也大致算得上英雄救美……如此说来,老子难道要成就一段佳话?”她刚想到这里,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谢凌辉的脸,心中不由一痛,奋力挥了挥手,好似要把脑子里的画面赶开,而后定定神,又换了左手托腮,心中想道:“如今我背着株连九族的大罪,王公子至多把我养在外头做个小老婆……”她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手隔着棉花摸到了那硬硬的碧玉匣,精神不由一振,心想:“如今我已经得了这碧玉匣,若再把那白玉匣找到了,老子便是富甲天下的大富豪了!到时候王公子想要多少钱,我便给他多少钱,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我便给他买什么样的姑娘。这世道,天仙多得很,还怕找不到他可心的女子么?”想到这里她不由心中一宽,身上也轻松起来。
此时忽听一阵喊杀声传来,紧接着斜坡之上骤然亮起无数支火把,哒哒的马蹄声如急雨一般,似有百十多人,喊声呼啸,令人心寒。
初彤登时吃了一惊,心道:“我的妈!莫不是谢凌辉派人来追杀我了?”她想都没想便往外跑,出去一看眼前的景象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时间虽只有短短的片刻,但外头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先宁静安逸的场景已不复存在,几股二十多人组成的马队冲杀下来,直奔到马车前劫掠货物,遇人便砍,商队中并不乏骁勇之人,抄起兵器与之拼杀,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草原上鲜血四溅。
初彤吓得腿脚有些发软,猫身躲进草丛,一边缓缓移动身体一边寻找王琅的身影。心中颤道:“前些天王公子说过这草原一带有马贼出没,专劫持过往商队,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呀呀呸的,看来老子霉星高照,今日便遇上马贼了!”她心中一边暗暗咒骂,一边暗自观察情况。只见马贼人数众多且彪悍善战,商队登时溃不成军。
忽然,人群之中冲出一个骑着骏马的黄衣少年,宽袍大袖,手里拎着一把雁翎刀,火光将那原本阴柔的脸映得格外英挺,他身边还跟着三个骑马的侍从,几人一边砍杀马贼眼光一边四处寻找。那少年眉头紧锁,焦虑之情溢于言表。初彤心中顿时一喜,“噌”的一声从草丛里蹦了出来,一边躲着刀光剑影一边挥舞着双臂,口中大喊道:“王公子!王公子!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人声鼎沸,喊杀声四起,王琅没听见初彤的呼唤,目光仍四处寻找。初彤心里着急,不由得又往前跑了几步,忽然背后似乎被什么人一抓,将她拽了一个趔趄,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举起来扔进了一顶木制的牢车,紧接着那门便“咣当”一声关上了。初彤被摔得头晕眼花,她支起身子,只见这牢车之中已经关了几名男女,每人具是神色惊惶,瑟缩的团在角落。两个身材壮硕彪悍的男子守在牢车门口,将抓来的人推推搡搡关入牢车。
初彤大感不妙,此时牢车大门又开,她刚想抓个机会蹿出去,她身旁的一个瘦小男子已先行一步,只往牢门冲去,只听“啊”的一声,守在门口的马贼手起刀落,转瞬间那瘦小男人便身首异处倒在血泊里,身子还挂在车上,但脑袋已滚到地上,打了两转,不再动弹了。车上的人完全惊呆了,登时便有女子小声哭了起来,其余人皆掩上双眼不敢再看。这一举动无疑杀鸡儆猴,人们吓破了胆,顿时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这时只听其中一个马贼道:“我看这一车关的人差不多了,先押回去得了。”
另一个点头赞同,拿了一把大锁将门锁了个结实,然后赶着车往回走。初彤心中叫苦,但她不敢出声,只能眼巴巴的看着王琅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半个多时辰后,牢车在一处营地停了下来,只见此处大大小小近二百个营帐,篝火点点,一派繁忙。营地里的马贼见到同伙胜利归来不由欢声雷动,从四面八方簇拥过来。车上的一干男女身体全如筛糠一般,初彤抱着双腿,心中愈发惊恐。
马贼将牢车带到一处营帐前,把车门打开道:“都他妈的给老子滚下来!”而后伸手拽住一个最近的人,如抓母鸡一般把他揪了出去,随后“呸”了一声道:“难道都让爷爷亲自动手不成?”
初彤见状立刻从牢车里跳下来,马贼一把将她推进了营帐。初彤定睛一瞧,只见帐子的角落中已蹲了几个男女,双手抱头蜷缩在一起,初彤学着他们的样子蹲坐下来,知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能随机应变逃出生天了。不一会儿帐子里的人多了起来,林林总总大概二十几人,初彤瞥见自己身旁蹲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她趁看守的马贼不注意的时候便轻声问道:“这位大哥,你知道他们把咱们抓到这里是做什么吗?”
那男子一脸苦相轻声道:“男人捉来做奴隶,女人下场更惨,连妓/女都不如!”
初彤心尖骤然一跳,登时便不再说话了。
过了半晌,两个马贼嬉笑打闹的从外头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一见屋里的情形便哈哈大笑,对看守的马贼道:“侯三儿,这回来的有什么好货色没?”说着抓起一个女子在烛光下仔细观察相貌,那女子吓得浑身发抖,泪流满面,只会说:“大爷饶命。”
侯三儿长得尖嘴猴腮,脸上还有一道狰狞的伤疤,显得格外猥琐,他打个哈哈道:“别提了,老子刚刚看了一遭,没有美娇娘,都是些下等货。”
一个身穿蓝衣的马贼道:“在附近埋伏时,不是依稀看见个穿兽皮的小妞儿跳舞吗,怎么没抓来?”
侯三儿道:“别提了,那婆娘厉害得很,杀了两个弟兄,自己跑了。咳,这回还有个小白脸杀了咱们不少兄弟……”
那抓着女子的马贼淫/笑道:“他奶奶的,不管死了谁,这趟劫了个大丰收,老子现在浑身难受,就想找个小娘们儿给暖暖脚,乐呵乐呵,如今我看这个就不错。”说罢朝身边那两人看了一眼,三人眼神暧昧,齐齐大笑起来。
笑罢那侯三儿好像想起了什么,急忙道:“大罗,你先别忙,我刚想起,今天大当家的吩咐下来,让抓回来的人先别动,他那新纳的夫人要选几个丫头回去伺候她。”
大罗悻悻的放下手里的女人,瞪着眼骂道:“操他妈的!大当家现在好像给灌了迷魂汤,那婆娘说什么他都听,老子整天把脑袋别裤腰带上,不就为了这会儿舒坦吗!”
那蓝衣马贼咧嘴一乐,道:“若我能有个那样青葱似的小媳妇儿,我他娘的也什么都听她的!你没听到过那个小声音吗?听着全身都发酥。”
大罗听罢一脚踹在他ρi股上骂道:“你他妈的就这点出息!”
正在笑骂间,帐子忽然撩开了,从外款款走进一个美人,瓜子脸,檀口杏眼,薄施脂粉,带着三分风流。梳着高高的云蝉髻,头戴点翠凤凰展翅步摇,斜Сhā着赤金镶珠花簪,鬓角戴两朵紫色绢花,身穿黛蓝底子五彩花卉纹样的出毛斗篷,双手Сhā着貂皮暖手筒,珠光宝气,一派富贵。
那三个马贼见到她立刻敛了笑意,恭敬道:“大夫人!”但眼神不自觉的朝她身上飘去,露出几分销/魂迷醉的神色。
那美人瞥见那几个男子猥琐的神色却不恼,目光中隐隐含了几丝得意和轻蔑,略点了一下头。
初彤听到动静忍不住用余光向四周瞟去,她见到那美人登时全身巨震,手脚一片冰凉,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被谢凌辉逐出谢府的绿翘!
侯三儿见状急忙上前殷勤道:“大夫人,抓来的都在这儿,您慢慢挑。”绿翘缓缓踱步,她走到谁跟前,侯三儿便上前扯起那人的头发,让她看个仔细。
绿翘挑来挑去都不满意,一会儿皱眉道:“看着就不带伶俐相”,一会儿挑起眼角道:“怎生得头脸这般不干净?”,一会儿又摇头:“这女子长得这般粗手大脚,简直就是个男人,怎能做贴身丫鬟?”最后挑来捡去也看到可心的,冷哼一声便要走,此时她一下子瞥见人堆之中蹲着个身材瘦弱的少年,容貌黑丑,满脸雀斑,但眼神却灵动非常,那神态就像自己在谢府中的冤家仇人!她不由停住脚步,死死盯了那少年一会儿,而后伸手一指道:“就他吧,看着还有几分机灵,能当个随身的小厮。”
侯三儿听罢立刻走到初彤面前,一把将她拎了起来,跟在绿翘的身后出了营帐。绿翘昂首挺胸,缓缓而行,一路上不时有马贼色迷迷盯着她叫“大夫人”,她微微颔首,拿捏着架子,端的一派豪门贵妇的风范。绿翘径直来到一处帐篷前,掀开帘子钻了进去,侯三儿拽着那初彤紧随其后。
那帐子在外看质朴无华,但帐内却极度精美奢华。地上铺着雪青织牡丹纹样的长毛地毯,放几个湘妃色金钱蟒大坐垫,散在地上犹如几朵盛开的大花,地毯中央摆一矮短的弓腿茶桌,茶桌上蹲了一只鎏金麒麟,口中缓缓吐着青烟,引来一脉茉莉花香。帐子左侧立一个蟠龙雕花的柜橱,柜橱旁设一梳妆台,硕大的镜子剔透明亮,台子上摆了胭脂水粉木梳等物,还有几样钗镯佩环,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家戴得起的。帐子右侧有一张铺了雪白狐狸皮的美人椅,放一浅绿色弹墨引枕。帐子中后方则立着一方嵌螺钿彩绘的八扇屏风,上绘八仙过海图,屏风后似设有一床,但隐隐约约看不真切了。
初彤打量了一下四周,心中暗道:“啧啧,绿翘确实是会享受,这屋里的陈设虽比不上谢府,但在这蛮荒草原之地也属难得的富贵啦。”绿翘走到美人椅处坐了下来,挥了挥手对侯三儿道:“你下去吧。”
侯三儿转身退下。绿翘随手拿起一只手炉,看了看面前垂首而立的人,冷着声音道:“从今儿起你就开始伺候我,日后端茶倒水都给我精心着点,否则小心脖子上的脑袋!”初彤暗自吐舌道:“乖乖,绿翘倒是好大口气,当初我在谢府也只不过敢说‘仔细你身上的皮’,如今她直接便往脑袋上招呼,这个气度确实是不一般的。”
绿翘说罢斜眼看了初彤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多大了?”
初彤心说:“坏了!我要一张口说话,她必定能认出我到底是谁!”她灵机一动,抬头看着绿翘,口中一边发出“啊吧啊吧”的声音,一边指手画脚奋力比划。
绿翘一怔,而后蹙眉冷笑道:“原来是个哑巴!”
刚说到这里,帐帘又掀开,从外走进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剃着光头,牛眼虎鼻,连鬓的络腮胡子,歪着大嘴,一脸的匪气,凶悍非常,见到绿翘嘿嘿笑道:“他娘的,还是老子有艳福,回来有个娇滴滴的美人儿等着。”说着走到绿翘身旁坐了下来,揽着她的腰肢便往她脸上吻。绿翘杏眼中掠过一丝厌恶之情,但脸上却故做出妩媚之色,横了他一眼,半推道:“这儿还有我刚挑出来的下人。”那歪嘴大汉一挥熊掌对初彤等道:“你下去,在门口等着。”
初彤求之不得,赶紧退了出来。定睛望去,只见外面仍是一派热闹场景,马贼们喝酒吃肉大肆欢庆。有几个马贼在不远处搜一个老头身上的财物,见老头指上戴着一枚戒指,登时面露喜色,举起大刀便将老头的手指生生剁下,那老头“啊”了一声便疼晕了过去,马贼却将戒指捡了起来,用衣服将血迹擦干净揣进了袖子。此时又传来哭喊声,一个女子从一个帐子里衣衫不整的跑了出来,有几个马贼在她后面嘻嘻哈哈的追赶,而后扑过去一起将那女子拖了回去,那女子哭喊挣扎,马贼却哈哈大笑。
初彤只觉得汗毛都立了起来,马上立在帐篷旁不敢轻举妄动了。不一会儿,绿翘的帐子里就传来男女的呻吟声,初彤神态自若,只不动声色的打量四周,只见四面八方皆有马贼看守,若想逃脱,难入登天。站了一阵,那歪嘴大汉心满意足的从帐子里钻了出来,而后绿翘唤她进屋打水伺候。
初彤掀开帘子,只见绿翘披了件外衣呆坐在镜前,发髻散乱,脖颈处红痕点点,初彤想起那匪气丑陋的大汉,不由对绿翘有了丝同情,端着铜盆走了过去。绿翘正茫然失神,想到自己美貌风流,原先在谢府每日对着情郎过得是何等富贵旖旎的日子!原本她能留在二爷身边做稳姨太太的位子,但姚初彤那贱人一出现便毁了一切!她被二爷赶出府便如丧家之犬,被家里人卖于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做了小妾!她不甘心,因着一个相貌清秀的小厮频频对她示好,她便卷了钱财跟他私奔。没想到在边陲小镇,小厮拿了银两跑了,她被抓来做了马贼的压寨夫人,在这荒凉之地日日如同妓/女一般!她想到那熊一般的男人人刚刚在自己身上的一通发泄不由一阵厌恶,抬头便看见初彤端了盆水站在她面前。
她越看越觉得面前的这小哑巴神态酷似她不共戴天的仇人,看着看着不由怒火丛生,一扬手,只听“啪”的一声,铜盆被她打翻,热水泼了初彤一脸一身。紧接着绿翘如疯了一般扑过来抓住初彤撕打,口中骂着:“你这个贱人!你这个贱人!是你!就是你毁了我!毁了我!”
初彤一边闪躲一边护着脑袋,她满脸是水,厮打中脸上易容的颜料被蹭了下来,露出原本白嫩的皮肤。初彤并不自知,还一味闪躲,只见绿翘表情骤变,她盯着初彤看了片刻。紧接着忽然仰起头咯咯大笑起来,直笑到前仰后合,而后一把揪住初彤的衣襟,眼中射出无限怨毒的目光,恶狠狠道:“姚初彤!是你!你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初彤登时一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梁骨散开,知道绿翘已经看穿了她的西洋镜,再装也没有意思了。她定了定神,看着绿翘怨毒的双目哈哈笑了一声道:“绿翘,好久不见,你倒潇洒,做了马贼头儿的压寨夫人,也是风光无限啊。”
绿翘浑身颤抖,她深深的吸了几口气,咧开嘴笑了起来,目光阴惨惨道:“是啊,我风光无限,你这二爷身边的红人怎的也跑到我这儿来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哪!啧啧啧,难不能二爷有了新欢,也将你逐了出来?”
绿翘的话让初彤心尖一痛,但脸上仍做若无其事状,冷笑道:“我是被赶出来了,倒不如你好命,寻到了个如意郎君。”
绿翘表情登时一变,紧接着哼了一声,表情恶毒道:“姚初彤啊姚初彤!你如今落到我手里还神气什么?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在谢府执掌内务的副小姐?你以为你还是说一句话所有丫鬟老妈子都点头哈腰的大丫鬟?你以为你还是那钩钩手指头二爷便神魂颠倒的小佳人?哼哼,当初你从中挑拨,二爷对我日益冷淡,而后你委屈掉几滴泪,二爷便毫不留情的把我扫地出门!你好大的本事啊!你逼得我走投无路,只想寻死!”
初彤听了绿翘的话反而格外冷静下来,想到自己身受剧毒反正已时日无多,事已至此就这样豁出去又如何?她笑了几声,舒了口气道:“诉苦也诉完了,你到底想怎样?”
绿翘又咯咯笑了起来,杏眼忽闪了几下,阴笑道:“想怎样?你猜猜看,若是外面那群男人见了你这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会怎么样?”她说着突然扯着脖子大叫起来:“来人呐!来人呐!”
初彤吃了一惊,立刻伸手捂住她的嘴巴,一边惊惶的向四周看去。门口并没有人奔进来,外面仍是一派喧哗。绿翘仍拼命挣扎张口欲喊,初彤跟她扭打在一起。她死死捂住绿翘的嘴,眼中寒光闪烁,瞬间动了杀心。
绿翘此时也红了眼,伸手便抓初彤的脸,初彤侧过脑袋对着绿翘的膝盖就是一踹,绿翘吃痛,眼里泪滴迸溅。正在此时忽听“咚”的一声,一个壮硕的身体从帐帘处倒了进来,重重摔在地上。初彤和绿翘登时一呆,赫然发现倒进来的人是那个歪嘴大当家!只见他脖颈处Сhā着一只匕首,手脚轮番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紧接着从外蹿进二十几个马贼,手中提着钢刀,表情凶狠非常,为首的一个便是那看守俘虏的侯三儿!
初彤和绿翘惊疑不定,不由得住了手。
一个马贼上前检查了一下歪嘴大汉的尸首,而后对侯三儿道:“三爷,歪嘴已经没气儿啦。”话音刚落一众马贼皆欢呼叫好。
侯三儿仰面大笑,那脸上的伤疤愈发狰狞,他笑罢吐了口唾沫,恨恨道:“好!干得好!老子平日里受这歪嘴的气还少吗?如今亲眼看他上西天,真是痛快!”说完斜眼一看周围的人,得意道:“歪嘴和他一干亲信全都让咱酒里下药送了西天,他娘了个Diao的,如今大当家的位子也轮到我侯三儿坐坐!有我一天在,决不让兄弟们吃亏,我侯三儿吃干的,决不让各位喝稀的!”说罢一手拉开身边的蟠龙柜,翻出里面各色包袱向外一抖,只见里面哗啷啷抖出几十锭大大小小的金银元宝,晃人眼目。侯三儿一挥手豪爽道:“兄弟们拿去分了吧!”众马贼欢呼一声争抢不停。
此时侯三儿转过身,眼光色迷迷的只盯在绿翘身上,尤见她发髻松散衣衫不整更感觉口干舌燥,狞笑几声上前道:“歪嘴归了西,这水葱似的夫人也便跟了我罢!”众马贼听罢皆别有用心的大笑起来,纷纷道:“如此说来就不打扰大当家的好事了。”说完立刻向外走,临走时也将歪嘴的尸体拖了出去。那侯三儿早已急不可耐,上前两步一把搂了绿翘的腰便将她往屏风后扯。
初彤见到如此情形自是求之不得,拔腿就跑,余光一瞥,只见绿翘挥舞着双臂尖叫道:“初彤!姚初彤!你给我回来!”而后又喊道:“跑出去的是个女人!是个女人!”侯三儿欲火焚身,哪里还管得了初彤是男是女,一个翻身便把绿翘压在了身下。
初彤行至门外,忽听里面传来一声凄惨的呻吟,紧接着便是侯三儿的淫/笑,她原本想快些逃命,但脚却硬生生迈不动步了。她一直都很讨厌绿翘,甚至刚刚对她已动了杀意,但此刻她心里竟有种莫名哀伤的心绪。她思考了一阵,终于一咬牙又进了帐子,从靴中取出一把匕首攥在手中,缓缓走到屏风跟前。
初彤偷眼望去,只见侯三儿正压在绿翘身上喘息不断,她深吸了一口气,左手猛地抓住侯三儿的头发,紧接着右手横握匕首在他脖上奋力一划,登时割断了喉管,热血喷溅,惹得绿翘不由一声尖叫。
初彤举着匕首冷冷道:“绿翘,要么你现在收拾一下跟我逃出去,要么就在这里等着别的男人压在你身上!”
绿翘深吸了几口气,哆嗦着将侯三儿从她身上推开,死死盯着初彤的脸,沉吟片刻咬着牙轻声道:“好,我们走!”
绿翘将脸擦干净,又换了身衣裳,简单收拾了几样东西便和初彤离开了帐子。折腾了大半天,此时已经到了后半夜,马贼们抢了商队又经历一场内讧,也是人困马乏,只留下几个巡夜的看守,其余的皆去休息。绿翘避开众人视线,带着初彤轻车熟路的来到马厩旁,而后低声说道:“我们一会儿便从西面的那个寨口出去,那守夜的人是个酒鬼,今日必定醉死了。”
初彤点了点头,二人牵了马轻手轻脚的向西边走去。那西寨口的守夜马贼果然已抱了酒坛呼呼大睡,初彤心中顿时一喜,连忙跟绿翘将寨门打开,而后翻身上马准备逃命。绿翘毕竟是娇娇弱女,骑术不佳,上马的时候一脚踏空,“哎哟”一声跌下马来,无意间踢翻马贼手边的酒坛。这样的动静立刻引起他人的警觉,只听一声大喝:“什么人!”紧接着便有人抄起火把向这边奔来。
初彤此时已身在马上,见到此情此景心都揪到了喉咙处,只见绿翘刚从地上爬起来,忽然一支冷箭“嗖”的飞来,一下便射中了绿翘的右后肩,绿翘疼痛难忍,但仍挣扎着向初彤走来。初彤见有箭射来登时大惊失色,立时便要策马狂奔,但又转念想到:“既然老子已答应绿翘要一起逃出去,便不能没有义气。”想到此处伸手一拉绿翘的胳膊,硬生生将她拽到自己身后,喊了一句:“抱住我!”便一夹马腹扬蹄而去。
半夜里初彤看不清景物,只仰头看见天上的北斗星,便催着马向正北方前行。她身后开始还有一阵喧哗,但渐渐的,喧哗全都甩在身后,只有满耳呼呼灌进来的风声。初彤策马狂奔了一阵,忽然感觉背后的人手一松,她一回头,只见绿翘已经一头便栽了下去。初彤慌忙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几步赶过去将绿翘从地上扶起来。把她搂在怀里晃了晃道:“绿翘,你没事吧?”
借助微弱的月光,初彤只见绿翘神色萎靡,闭目不语。她忽然感觉手上一片粘稠,定睛一看登时倒抽一口冷气,那箭入肉极深,再加上刚刚那一跌,箭头已穿了个通透!
初彤知道绿翘恐怕时日无多,忙连连拍着她的脸,呼唤道:“绿翘!绿翘!”
绿翘缓缓睁开眼,看到初彤呆滞了一会儿,紧接着竟哈哈大笑起来,她一边笑一边流泪,咳嗽了好几声,奋力说道:“我常常想自己蹬腿闭眼那天身边会守着谁,没想到竟然是我梦中都惦着扒皮吃肉的仇人!哈哈哈哈,老天爷!老天爷!你真会开玩笑!”
初彤沉默不语。绿翘笑过之后又盯着初彤的脸看了一会儿,颤抖的伸出手摸摸自己的脸庞道:“我是那么美,那么美,二夫人说过我是谢府里最俏丽的丫鬟,我能做二爷妾室。姚初彤,我只求做二爷的一个妾室便足够了,我不碍着你的事,你为何要对我赶尽杀绝!赶尽杀绝!”她恶狠狠的盯着初彤,而后哀哀一叹,喃喃道:“二爷也是个狠心无情的......我为什么那么薄命,那么薄命......”
初彤蹙了一对眉,摇了摇头叹道:“绿翘,对你赶尽杀绝的不是老子,是你自己......你仗着比别人生得好看些,一心想凭着容貌飞上枝头,你他妈的真的很蠢,漂亮有时候一文不值!你把所有都赌在这上头,通输通赔!你薄命,是因为你不惜命。”
绿翘听了一愣,流泪流得更凶,她忽然急速喘息了几下,又哈哈大笑了几声,而后双目瞪着天空喃喃道:“老天爷,我下辈子纵然生得丑,也要,也要做官宦人家的小姐!”说完她缓缓歪了脑袋,一行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初彤抱着绿翘的尸体有点发愣,她很讨厌绿翘,但此时眼眶却有点湿,心道:“这世界委实奇怪得很,老子跟绿翘原本是你死我活的仇人,后来竟成了盟友,后来她死了竟然是老子给她收尸!”想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兔死狐悲,口中念道:“若万一我身上的毒不能医,我死的时候身边剩了谁呢?”她苦笑一声,将绿翘放平,解下绿翘身上的斗篷给她盖了头脸,拎起绿翘出门时收拾的包裹,然后头也不回的上马,继续向北奔驰而去。
碧水画舫天上来
初彤骑着马向前飞奔,直到看见东方隐隐现出鱼肚白,才将马缓缓的停了下来。举目望去,四面皆是茫茫的草原,荒无人烟,只能远眺到北方连绵巍峨的群山。她又累又饿,跳下马一ρi股坐在地上,一边解开绿翘的包袱一边口中念道:“这沉甸甸的一大包,不知道里面装没装吃的。”她打开一瞧,只见包中闪闪发光全都是金银细软,根本没有干粮的影子。
“他奶奶的!”初彤咒骂一声,沮丧的将包袱撇在一边,躺在草原上望着天喊道:“金子!银子!老子是多么的爱你们,可现在一锭金子换一个包子我也心甘情愿!”她扭头一望,只见那马安然的低头吃草,她爬起来拍拍马的脖子道:“马兄,马兄,你倒不错,吃草就能管饱。老子想吃红烧肉!想吃狮子头!想吃炖排骨!”她没精打采的坐了一会儿,只感觉腹中饥饿难忍,愤愤的抓了一把嫩草往嘴里塞,然后振作精神,又爬上了马背。其实她也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就指望向北走能看见人烟,先填了肚子再说。
初彤骑着马走走停停,这一天过得尤其漫长。待太阳落山之后,初彤更觉难熬。一来她饥寒交加,二来草原上晚间便有猛兽出没,鬼哭狼嚎,更让人提心吊胆。初彤四处找了些枯树枝,掏出支火折子打亮了火光,但树枝却怎么也点不燃,眼见火折子快要燃尽,初彤一气之下掏出《群芳剑谱》当了火引子,将那一团火轰轰烈烈的燃了起来。半睡半醒间挨过了一晚,到了第二日清晨,初彤感觉浑身发冷,四肢百骸疼痛入骨。她不由暗叫了一声“糟糕”,原来她身中奇毒,每日都靠药丸针灸来控制毒性,如今已整整一天没有服药,这毒性便不受控制席卷而来。
初彤强打起精神。趴在马背上继续前进,剧痛将她五脏六腑都狠狠拧了几个来回,逐渐的,她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然后一个翻身从马背上跌了下来。身体痛得团成一团,嘴里喃喃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然后慢慢失去了意识。
蝉鬓美人,暗香脉脉,纤手掩素罗。
恍惚间,初彤闻到一股幽幽的香气,意识逐渐清醒起来,但只觉身子虚软无力,一动都不能动。耳边传来马蹄声,她的身子也有节奏的摇晃着,似乎身在马车之上。紧接着脸上一凉,有人用汗巾给她擦脸,然后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小姐你看,她不但不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好看的姑娘!”
一个婉转悦耳的女声道:“莹霜,她脉相紊乱,好像是中了毒,你把银针拿来,我先将她的毒性压下去。”
几根银针Сhā在初彤的大|茓上,她浑身一麻,身上顿时感觉轻松起来。她奋力睁开眼睛,便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绝色少女。面如凝脂,唇若点樱,眉如墨画,神若碧水。瑰姿艳逸,恰似明珠美玉;气质高洁,如若凌波仙子。穿着银红底子绣水仙花软纱衣裙,金线绣制的水仙彩光绚烂,与中衣的浅金云纹褂子相映生辉,外套银妆缎滚灰鼠的坎肩,毛同色凤仙裙,素白半月水波腰封,衬得整个人古雅又洗练。乌油油的头发盘成梳螺髻, 只戴一支赤金的小凤头金步摇,显得出尘脱俗。她见初彤醒了不由微微一笑,唇边的梨花涡隐隐绽放,好似千树万树的花朵一齐盛开,美不胜收。初彤登时呆住了,只觉得自己活了这么久,竟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
她愣了良久,然后舔了舔嘴唇道:“娘哎,莫非我已经死了?眼前看见的是仙女不成?”
话音刚落,那个叫莹霜的小丫鬟“扑哧”笑出了声:“你还活着,没死呢。你可真是福大命大,若不是小姐今日临时起意要冒险抄近路回家,你这会儿早就变成猛兽的盘中餐啦!”而后语气得意道:“你说的也不错,我家小姐确实是个天仙。”
初彤转过头,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正忽闪着眼睛,她容貌甚为秀丽,瓜子脸,淡弯眉,眼睛虽是一对单眼皮,但笑起来便弯成月牙,很讨人欢喜。
初彤心道:“这主仆气度非凡,必不是寻常人家,老子自然不能缺了礼数。”她轻咳了一声道:“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而后顿了顿道:“我饿了。”
初彤一口气吃了四个饽饽,填饱了肚子,人也精神了许多。她和车里的主仆攀谈了两句,知道那女子姓江,是北凉人士,带了七八名家奴到大周办事,回来时因时间紧迫,途中临时改了路线,这才救起初彤。初彤又向她们打听连仓山下神医的情况,她二人都摇头,连称不知。
初彤心中登时一沉,她如今跟王琅失散,天涯茫茫不知到何处寻找,而身上所中剧毒的毒性也一日强过一日,若照此下去,恐怕就时日无多了。
那主仆又问起初彤的来历,初彤打起精神胡编了一番,说自己是江湖人士受了仇人追杀,武功尽失,身中奇毒,这才到连仓山下拜访名医,没想到中途又遇上马贼跟同伴失散,自己糊里糊涂的逃到这儿来。
女子听完点了点头道:“你如果是从玉峡关出发的,如今再走到那条商路上最起码也要三天三夜,而且一路危机四伏,你不如跟我们一起到附近的镇子再作打算,镇子里有知道那名医的人也未可知。”
初彤喜道:“那就多谢恩人了!”说完她将绿翘的包袱打开捧到女子面前感激道:“恩人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说什么粉身碎骨那一套不免过于虚伪,不如来点实在的,这一袋金银便当作我的谢礼!”
女子含笑推却道:“做人岂有见死不救之理?你身中奇毒,这些钱银还是留作治病的诊金吧。”
初彤开始只不过以为那女子是客气几句,几番推让后便会收下。没想到女子态度十分坚持,见到钱财眼神中不见任何贪婪之色,初彤心中顿时生出几分敬意,不过转念又想:“八成是深闺里的小姐,一直娇养着,没使过钱,不知道银子的好处罢了。”
初彤马车上行了一天一夜,闲暇时女子便教初彤如何施针控制毒性。第二日清晨,众人到了一处镇子,初彤动了离念,她看看绿翘留下的包袱,本想拿几锭金元宝,但转念又想:“人家救了我的性命,我原先便说要整袋相送,如今便不能没有信誉。”但她又看了那包袱又觉得不舍,最终咬牙道:“就当老子花了一整袋钱买了现在这条命总行了吧!”想到这里,她在绿翘的包袱里留了张“珍重”的字条,而后将包袱原封不动的置于马车之上,借尿遁溜了。
初彤在大街逛了两圈,问了几个镇上的百姓,却无一人知晓连仓山下神医的事情,心中不由沮丧,迈步走进一家茶馆,径直上了二楼,坐在靠窗的位子要了一壶热茶和一碟子点心。不多时小二将茶点端了上来,初彤拿起点心咬了一口便觉得涩嘴,她自进了谢府便锦衣玉食,投奔王琅之后也是日日珍馐,口味不自觉的挑剔起来。她皱着眉头将口中点心咽下,剩下的丢在碟子里,只倒热茶喝。她盯着杯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一时间觉得天大地大竟无容身之处,一时间又想起自己身中剧毒时日无多,简直就是活一天算一天了。
正忧虑着,初彤忽然感觉一道带着杀气的目光向她袭来,她立刻抬头,只见对桌迎面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侠客,容貌粗犷却十分英挺。浓眉挺鼻,一双俊眼微微向上挑起,神情洒脱,放荡不羁,却带了几分轻佻,穿一袭银灰衣衫,手边放着一柄剑。
他手中端着一盏茶,眼睛死死盯着初彤上下打量。初彤被瞧得有些不自在,起身便走,那灰衣男子亦跟在初彤身后下了楼。初彤心中一沉,忙加快步伐小跑了几步,再转头看,却发现那灰衣男子不见了,她心中稍安,正在此时,只见巷子中寒光一闪,一股剑气便奔着初彤脑袋而来。初彤吓得头发都要立了起来,高呼了一声:“我的妈哎!”下意识的使出《群芳剑谱》中“步步生莲华”的步伐,灵活的向旁边一闪,那剑便劈了个空。初彤还没缓过神来,第二剑接踵而至,她慌乱之下急忙抄起立在道旁的一根木棍抵挡。
追杀初彤的正是茶馆里的灰衣男子。初彤那三脚猫的功夫自然不是他的对手,那男子原本眼中杀意甚重,但看了初彤比划的几式,目光逐渐变得惊诧起来,他甚至有意让着初彤,连连过了十几招。这《群芳剑谱》初彤四年里不知看了多少遍,里面的招式早已烂熟于胸,虽然她从未应敌对峙,但也偶尔也和谢凌辉稍微比划几下取乐。初彤天资聪明悟性极强,出招时虽错误百出,但也尽得精髓。跟那男子过招竟也互有攻守。
忽然那男子使出一招《群芳剑谱》中的“芙蓉并蒂”,长剑攻向初彤命门,而后虚晃一招直奔左胸而去。初彤看得分明,用一式“梅开二度”,挑开男子长剑,腾空一跃顺势去砍他的右手。
男子不由赞了一声:“这招对得妙!”说罢手腕翻动搅出层层剑光,使出“杏花疏影”化去初彤攻势,然后身子一矮使出一式“蟾宫折桂”横扫初彤腰间。初彤大吃一惊,急急忙忙用一招“开到荼靡”,将木棍往地上一戳挡住剑风,人迅速向后撤去,只听“咔嚓”一声木棍被砍断,初彤心道:“呀呀呸的,好汉不吃眼前亏,此地不宜久留!”一念及此,手握着剩下的半截木棍虚使出“桃之夭夭”虚晃了男子面门一下,而后拔腿就往大街上跑。
刚跑到大街上,她便感觉有人一把拽住她的后领,一股强力将她往后带去。初彤又惊又怕,心道:“吾命休矣!”四肢奋力挥舞,高声尖叫起来:“抓无赖抓淫贼啊!”
这一嗓子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大街上所有人都朝他们望来,初彤扯着嗓子破口大骂:“呀呀呸的!你个缺德倒霉臭不要脸的二百五大街上调戏老娘想要非礼强/奸你下三滥你狗娘养的你生孩子没屁/眼你娘是妓院粉头跟西门庆相好生下你个没脸没皮的畜生……”初彤自幼便看到有市井间的泼妇手握菜刀到妓院捉奸,堵在门口破口大骂。那妓院的老鸨子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双手叉腰站在门前口若悬河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初彤观之每每惊艳,不知不觉也学了几分。这些年在谢府一直没有用武之地,如今此刻方派上用场。
四周的百姓听到这一串气势如虹的长骂也不由惊呆了,纷纷围了过来,只见一个体貌甚为英俊的男子手里拎着一个张牙舞爪的俊秀少年。那男子脸上一阵白一阵青,伸手点了初彤的|茓道,然后将她往肩上一扛,转身便走。纵身施展轻功,只几下便见不到人了。
初彤倒挂在灰衣男子肩头随着他高低起落,只感觉胃里一阵阵翻腾,不由大恨,苦于不能开口,但心里已把那男子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狗血淋头。男子扛着她径直来到一处静谧的林子,将她从肩上丢了下来,伸手解了她的|茓道。初彤面色惨白,趴在地上狠狠吐了一回,然后双目警惕的盯着灰衣男子,向后缩了缩身子。
那男子双手抱胸,厉声道:“别想跟我耍花招!说!你在哪里学会的群芳剑法?”
初彤眼珠转了一转道:“当然是个世外高人教给我的,他很厉害!你若伤了我一根寒毛,他必会找你算账!”
灰衣男子挑眉道:“你不过就是个谢府里的丫鬟,哪里认得什么世外高人。”
初彤心中一惊。只见那灰衣男子冷笑道:“几个月前洪兄找到我,说谢凌辉发了悬赏重令,若带回画上少女的人头便可得黄金百两。”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像丢在地上,初彤定睛望去,只见画上画着个头绾双髻的少女,无论神情还是容貌都栩栩如生,自己是怎么都没法抵赖的。
那灰衣男子接着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在江湖上寻了你好几个月都没有消息,没想到竟在这边陲小镇将你找到了。”
初彤的后背顿时冒了一层冷汗,她手脚发软,但片刻间脑中已转了千百回,哈哈大笑几声道:“谢凌辉给你的东西算什么,不过就是一百两黄金,你若是能放过我,我便……”后面那半句“我便告诉你那碧玉匣的下落”还没说出口,那灰衣男子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极为轻佻的笑容道:“如今我又不想要你的命了。”说罢将长剑收起,俯下一张俊脸盯着初彤看了半晌,而后微微一笑:“你若告诉我你是如何学会这群芳剑法的,我不光不杀你,还带你去解毒。我知道你中了北凉皇室的千里追香,如今可是命悬一线。啧啧,何况送你这么漂亮的小妞儿去见阎王我心中也是不忍的。”
初彤不可置信的瞪大了明眸,狐疑的盯着灰衣男子。半晌点了点头,将她如何在谢府碰见云映淮,如何得了剑谱,这几年如何翻看自学,在草原里如何将剑谱做了火引子的事情跟灰衣男子略讲了一番。灰衣男子听罢愣了良久,沉默不语。
初彤催道:“喂,如今我说了剑谱的来历,你该给我解毒了吧?”
灰衣男子这才回魂,对初彤道:“看来你倒是个有机缘的。”说罢站起身又将初彤拎了起来,一边走一边道:“我现在便带你去北凉京城,找皇亲国戚解毒。”
初彤不屑道:“你别蒙老子,我才不信你认识什么北凉的皇亲国戚!”
灰衣男子瞥了她一眼,眉目间更现出几分轻浮之色,轻笑几声道:“北凉皇帝最小的儿子金阳王秦冶,风流跌宕,好舞乐,素喜美人。他亲自挑选了十二名长于歌舞乐器的美婢歌姬,号称金阳十二钗,闲暇无事便看她们舞蹈弹奏。近来他又听说天下有一门群芳剑法早已失传,女子合乐舞剑如同天女下凡美不胜收,于是花重金悬赏。你若能在他面前舞上一舞,讨得他的欢心,他自然就给你解毒了。”
初彤心道:“原来他是想做龟公的勾当把我卖到王府自己得银子。”但仔细一想抓住漏洞道:“你说这剑法早已失传,可你不也会其中的招式?你这人忒不厚道,又想骗老子!”
灰衣男子一皱眉道:“我原以为除我之外普天之下再也没有人会这剑法了。这群芳剑法是几十年前江湖第一美人白素雪所创,精巧绝伦。而后白素雪绝迹于江湖,这剑法也便失传了,我也是机缘巧合才学到几分。”说罢灰衣男子一双俊眼似笑非笑的看了初彤一眼,嘴角挂起讥诮的笑容道:“若是白素雪女侠知道这绝世剑法的后人竟然是个毫无品性的泼皮悍妇,恐怕她立刻出手清理门户也说不定。”
初彤听罢立刻甜甜一笑道:“没错,若是白素雪女侠知道这绝世剑法的后人竟是个毫无操守的杀人魔鬼,恐怕她立刻出手清理门户也说不定。”
灰衣男子一皱眉道:“好一张利嘴!”
初彤自以为占了上风,嬉皮笑脸道:“杀人魔,你叫什么名字?”
那灰衣男子不悦的瞪了她一眼道:“我叫丁无痕。”而后伸手点了初彤的哑|茓,拖着她继续向前。这丁无痕武功虽高,但不算正统侠客,在江湖之上一向做的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勾当。他虽学得群芳剑法,但谨遵师命绝不外传,而此刻遇见个会此剑法的半吊子登时如获至宝,立刻打消了杀了初彤领赏金的念头,带着她前去京城成就自己的大事。初彤还懵懵懂懂,看着丁无痕的侧脸,脑中却慢慢计划逃跑,自己到金阳王府找那小王爷独吞奖赏。
丽日当空,这两人各怀心思默默的上路了。
回到镇上,丁无痕租了马车带着初彤直奔京城方向。一路上丁无痕从不让初彤离开自己视线,就连初彤上茅厕也必在外守着限时限刻。至于打尖住店也是同屋而睡,丁无痕将床铺让与初彤,自己则抱着被子席地而卧。初彤逃跑不得只能暗自磨牙气愤。她素来是个爱说话的,丁无痕却嫌她聒噪,每每点了她的哑|茓,初彤穷极无聊只得一路上蒙头大睡。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一日初彤正缩在车里睡眠正酣,冷不防一只手解了她的哑|茓,然后将她拍醒,初彤迷迷糊糊中只见丁无痕提着一把剑坐在自己面前,挑高那对吊稍的俊眼道:“还有一个月便到北凉上京了,从今往后,你每天都练一阵群芳剑法给我看。”而后二话不说便将初彤拎了起来,一把从马车上丢了下去。
初彤自然满腹怨气,干脆躺在地上,望着天阴阳怪气道:“老子是中了剧毒的人,浑身酸,哎哟,一动都不想动。除非能来壶热茶,再来几碟精致的面果子,找几个娇嫩的小倌儿给我揉揉肩膀,否则老子可是手也抬不起来,脚也抬不起来呐。”
丁无痕蹲在初彤面前瞅着她一脸无赖神情,冷笑一声道:“娇嫩的小倌儿是没有,我倒是能给你这小泼皮舒筋活血一番。”说罢伸手点在初彤的|茓道上。
登时一股彻骨的痛楚扩散到初彤全身,她“哎哟”大喊一声,痛得浑身发抖,泪水横流,口中还倔强道:“呀呀呸的!男人欺负女人你算什么英雄好汉!会点功夫有什么了不起?四年前救我的云大侠,他的武功比你高得多!”
丁无痕一愣,紧接着大怒道:“你说什么?”
初彤见他动怒,心中不免痛快,大声胡说道:“老子说你跟云大侠根本没法比!四年之前他便比你厉害多了!一口气便杀了几十个高手,把二夫人打得屁滚尿流,吓得成了疯子!”
丁无痕冷笑道:“胡说八道!”
初彤叫道:“你有本事便去找他比试一番,便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他的授业恩师是江湖中鼎鼎大名的云中雁!岂是你这毛头小贼比得了的,你跟他相比就好像烂杏和仙桃,好像癞蛤蟆和天鹅,好像干窝头和桂花糕,哈哈哈,笑死人了!”其实初彤也不知道云中雁是何许人也,只不过依稀记得云映淮提过此人,觉得似乎很了不起,便随口说了出来。
丁无痕怒极反笑道:“好,好,你这小泼皮好一张利嘴。烂杏和仙桃?莫非你说的是自己?谢家二爷谢凌辉如今已和太子长女定亲,人人皆说那少女温柔貌美贤良淑德,与谢凌辉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你这小泼皮跟她相比便是一颗烂杏!”
初彤听闻此话浑身巨震,心里身上具是疼痛入骨,她脸上泪水流的更凶,但嘴上却哈哈大笑道:“哼!你以为老子稀罕他?哈哈哈,老子几年前就跟云大侠拜堂成亲了,连定情信物都送过了!谢凌辉如今愿意娶谁便娶谁,老子怎么可能会在乎他?哈哈哈哈,太可笑了!”
丁无痕沉默不语,只连连冷笑,手上加大力道。初彤疼得死去活来,满地打滚,后来实在疼得受不了了,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嘴里嚷嚷道:“认输!认输!老子投降认输啦!”
丁无痕“哼”了一声住手,将剑丢在初彤身边。初彤愤愤的爬起来,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心中早把丁无痕的祖宗十八代挨个问候了一番,而后不甘不愿的练起剑来。她满腔愤懑,练剑时自然少不了浑水摸鱼,姿势和步伐错误百出。丁无痕在旁边静静的观看却从不指点,只力求让初彤将这三十六式练得熟练灵巧。
从此以后,初彤每日都要拖着剑练习个把个时辰,但她逐渐感觉身体发软力不从心,知道毒性已经慢慢渗入血脉,再加上听闻谢凌辉已经定亲的消息精神愈发萎靡,但好在她天性坚强乐观,心中忧闷也勉力振作,尽量不去想令人感伤之事。
日夜兼程的奔波之下,初彤和丁无痕终于抵达北凉上京。在京城休整了一晚,第二日,丁无痕命初彤换了一袭素白的衣裙,然后带着她来到一处气势极为恢弘的府邸。初彤抬头打量,只见那朱红的大门之上写了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金阳王府”,门旁各蹲两只威武端严的石狮。丁无痕叩响门上瑞兽口中衔着的铜环,不多时门开了,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将他二人打量了一番,撇着嘴问道:“什么人?有什么事?”
丁无痕忙从袖中取出一大锭银子塞到门子手中,含笑道:“这位大哥,我们是江湖中人,听说王爷花重金悬赏《群芳剑谱》,如今我们便带了剑谱来,要亲自呈给王爷。”
门子“哼”了一声道:“江湖中人?来路不明的,万一你们图谋不轨再伤了王爷,我的脑袋也要跟着搬家!”
丁无痕忙又掏出三锭银子塞到门子手中道:“大哥行个方便,我们怎会是来路不明的江湖中人?只不过是偶然得了剑谱想得点银子回家糊☐活命罢了。”
门子掂了掂银子的分量,眼睛又将初彤二人打量了一次,这才道:“好,我进去通传,你们稍等片刻。”说罢关上了门。
初彤和丁无痕在门外站立良久,初彤拎着包袱颇有些不耐烦,刚想抱怨两声,只听大门“嘎吱”一声开了,那门子道:“进来吧,王爷在听曲儿。”而后又叮嘱他们只管低头,不准四处乱瞟,见了王爷要马上下跪行礼云云。丁无痕和初彤只唯唯诺诺。
这王府营造得极为奢华壮丽,亭台楼阁,珍禽奇葩,初彤看着院中的一草一木恍惚间想到了谢府,又想起丁无痕说谢凌辉已和太子千金订婚的消息,心中不由一痛,连连甩头将谢凌辉的身影抛出脑海,只专心的跟在丁无痕身后往王府深处走去。走着走着,前方隐隐约约传来丝竹管乐之声。举目遥望,只见前方出现了一湾碧水湖面,湖上缓缓行着一艘画舫,那画舫垂着层层五彩纱幔,虾须卷帘,鲜花铺地,金窗玉槛,光彩夺目,船上几个美人翩翩起舞,曼声而歌,在渺渺水间望去如同从天上而来。
初彤不禁目瞪口呆,心道:“我的乖乖,这艘船简直比南淮的花船还漂亮一万四千多倍!真好像是从九重天上开下来的!”
声声乐曲传入耳朵,只听那女子们唱道:
“慵起懒梳妆。对鸾镜、翠钿云鬓,青黛蛾眉。满宫梨花悄无人,惟有帘幕低垂。柳丝袅娜弄春水。倒卷檀栊寻花影,重门闭、兰烟静晓窗。更玉漏,夜渐凉。
寂寞深院银钩坠。空负那、绣帐酥香,锦被鸳鸯。水精枕上多少恨,付与瑶琴清唱。燕子依旧飞画堂。年华受几许蹉跎?减香腮、红烛滴尽泪。留一地,明月光!”
声音忽远忽近圆润清甜恍若天籁一般,众人心神迷醉。待听到“绣帐酥香,锦被鸳鸯”时,初彤忍不住“扑哧”一笑,心道:“原来这北凉的小王爷也是个风流的种子,偏好这些淫词艳曲。”刚想到这里,身边的丁无痕突然一抓她的肩膀,纵身跃向湖面,初彤大惊失色不由喊道:“我的妈哎!”丁无痕施展轻功,双脚踩着水面一路跳上了画舫。
船上的美人见突然有人闯了上来不由花容失色,惊叫着乱成一团。几个拿着刀剑的侍卫立刻冲了上来,拔剑相向。丁无痕单膝跪地,抱拳朗声道:“在下丁无痕,江湖人送外号‘玉鹞子’,特来拜见王爷千岁!”他大声说了两遍,只见画舫的美女中央缓缓站起一个文弱清雅的男子,秀眉细目,面若敷粉,唇若涂脂,身穿一袭米白色蟒袍,头发绾起别一支檀木卧龙簪,手拿一只竹笛,面带惧色的站了起来,颤声道:“本王,本王便是金阳王秦冶。请问阁下有何贵干?”
初彤睁大眼睛将秦冶上下打量了一番,心道:“啧啧啧,这小王爷长得真像个大姑娘,王公子虽也艳若女子,可眉目间总还带了三分英气,这秦冶娇娇怯怯看着跟病西施一样。可是……他瞧着倒有几分眼熟。”
丁无痕接道:“草民听说小王爷告示天下要重金悬赏《群芳剑谱》的下落,草民的结拜义妹刚好会这剑法,愿给王爷献艺!”
初彤暗地里白了丁无痕一眼,心中不屑道:“呀呀呸的!这么会儿就跟老子攀上亲戚了,这一路上都叫我泼皮无赖,现在却义妹义妹叫得亲热。”
秦冶登时眼睛一亮,喜道:“当真?快,快停船靠岸。”紧接着面带笑容道:“本王耳闻江湖传言,当年江湖第一美人白素雪于天台之上舞剑一曲,如同天女下凡,惊艳四座,至今江湖上还津津乐道,本王对此剑谱简直朝思暮想!”
说话间船已缓缓靠岸,初彤跳到岸上,放下手中的包袱,余光瞥见丁无痕对她略一点头,便抽出宝剑舞动起来。这一个多月,初彤已经将群芳剑法耍得相当熟练了,丁无痕也教她一些吐纳的诀窍,让身姿显得更加轻盈飘逸。此时只见一抹白色的身影,好似蝴蝶般灵巧挥洒,静时如贵妃醉酒;动时如飞燕起舞。矫若游龙,端的是行云流水,写意潇洒。一时间四周具静,待初彤完成最后一式“桃之夭夭”,秦冶鼓掌喝彩道:“妙极!妙极!小王不知看了多少次舞剑,唯有这回,才算真正看出了舞剑的万千气象!”说完他站了起来,几步登上河岸,来到初彤面前。
初彤忙单膝行礼道:“民女姚初彤拜见王爷。”秦冶凝神望去,只见跪在面前的少女不过十五六岁,两腮之上带些许病恹之气,却难掩天生丽色,娇俏无双,星眸中透几分狡黠精乖,低眉顺眼时看着有一万分的乖巧伶俐。
秦冶登时便愣了一愣,竟忘了让初彤平身。初彤双手抱拳半跪了一会儿,见秦冶没有反应,不由暗骂一声,顷刻间挤出几大滴眼泪对秦冶道:“王爷,民女恳求王爷救我性命!”
秦冶这才还魂,看到美人落泪急忙几步过去搀扶道:“此话怎讲?”
初彤抽抽搭搭哽咽道:“民女无意间卷入江湖争斗,身受剧毒。听人说这毒是北凉的千里追香,如若没有解药,恐怕便活不过今年了!所以请王爷救我,赐我解药!民女永生不忘王爷恩德!”
秦冶略一沉吟,千里追香是北凉皇室炼制的秘毒,这几年此毒虽流落江湖之上,但解药仍牢牢控制在北凉皇室手中,千金难求,心中不免有些犹豫。可秦冶见到初彤双目含泪神情悲苦,一时间又觉得即便是万金难求的解药,若能救活眼前少女的性命也是值得的。一念及此,他轻轻拍了拍初彤的肩膀,微微笑道:“你莫怕,本王这就救你。”说罢命太监取来一只蟠龙祥云的黄缎锦盒,打开后取出一只黑漆牙雕的美人肩小瓶,倒出一丸药递给初彤道:“这便是解药,姑娘服用之后再调养一段时日,毒自然便解了。”
初彤喜不自胜,道了一声:“多谢王爷!”将药接了过来,想也没想便一口吞下,激动之处不由热泪盈眶。服药不久,她感到胸中一阵翻滚,不由“哇哇”吐出两口黑血。
秦冶道:“这是毒素,呕出来便好,贤兄妹不必担心。”然后轻咳了一声:“二位如若不弃,便在小王府上住几日可好?姚姑娘也可指点我府上的舞姬学学这群芳剑法。”说罢双目灼灼向初彤望来。
丁无痕沉吟一下道:“舍妹身重剧毒需要调养,不若今后便留在王爷府上吧,也可躲过江湖仇家,但是草民还有事情要做,便不再叨扰了。”
秦冶喜道:“当真?”而后又瞧了初彤一眼,问道:“今后姚姑娘便留下来了吗?”
丁无痕挑起俊眼,微微一笑道:“这个自然,王爷救了她的性命,她自然要报答王爷......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初彤心中顿时更加不屑道:“呸呸!还什么江湖大侠呢,干得就是老鸨子的勾当!我倒要听听,他能把老子卖多少钱。”
秦冶此刻只觉得若是这美貌的少女能留在自己府上,无论对方开出什么样的条件他也能够答应,痛快道:“请问丁大侠什么条件?”
丁无痕道:“草民耳闻王爷的母妃萱妃娘娘曾赐给王爷无数珍玩,其中一件便是一个雕刻瑞兽的蝌蚪文寿山石印章。”
初彤一听到蝌蚪文的印章,全身不由一震,不由想起几年前的破庙风雪夜,她便是在那天夜里从一个锦衣少年身上拿了一枚瑞兽印章。
只见秦冶点头道:“不错,那印章正是母妃赐给我的,传说那蝌蚪文是吉祥之符,可保佑我逢凶化吉,所以我十三岁之前一直带在身边。”
丁无痕眼角微微抽搐,不由上前迈了一步,声音有些发颤:“但不知......但不知小王爷能不能将印章取出来让草民一观?”
秦冶耷拉下眼角,蹙起秀气的长眉道:“唉,丁大侠,确实不巧,那印章几年前便已经不见了。”
丁无痕脸色剧变,失声道:“不见了?”
秦冶叹了口气,唏嘘道:“七年前,大周和北凉开战良久,后来双方准备议和。在此期间为显示双方诚意便要交换质子。我母妃萱妃娘娘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我自幼便是父皇最宠爱的孩儿,所以大周朝廷便要我去做人质。我小小年纪跋山涉水去了大周,被软禁了三年,后来有线人与我秘密接头,父皇要将我营救回去。几天后一个风雪之夜,我们逃出软禁之所,为了混淆视听,我身边的小厮寻音与我调换了衣裳,我将身上的玉佩香囊,包括那枚印章全都交予了他,然后穿了小厮的衣裳逃命去了。等我回到北凉才听说那寻音已经死在大周,那印章也就不知所踪了。”说完之后又长长的叹了口气道,“如果那印章还在,别说让你看上一看,即便是送给你也没什么打紧。”
初彤心中一个激灵:“呀呀呸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莫非四年前老子在古庙碰见的便是这秦冶的小厮寻音?”而后她看了看面色惨白的丁无痕,心里得意道:“哈哈哈,丁无痕,你千算万算也绝料想不到那印章就在老子手里!”此时她毒性已解,本就十分欢喜,如今更加得意张狂,竭力控制才不至于手舞足蹈。
只听秦冶道:“丁大侠,你若喜欢寿山石印章,小王便赠你几个稀世珍品,具为名家雕刻,有传世记载。”
丁无痕眼神空洞,勉强一笑道:“不必了,丁某告辞了。”说罢抱了个拳,失魂落魄的往外走。
秦冶急忙喊道:“快给丁大侠带路!”而后对身旁的太监道:“你速去库房支五千两银子交给那丁大侠,莫让人走了!”那太监点点头,一路小跑而去。
初彤心说:“原来我才值五千两银子啊!”但是又想到刚刚秦冶还赠了一粒解药,五千两银子外加一粒解药,自己的身价也不算太亏,这才笑逐颜开。
秦冶转过头对初彤微微笑道:“姚姑娘,可否有兴与小王一起泛舟湖面听曲观舞呢?”
初彤早就想到那华美的大船上玩耍,听秦冶如此一说当然求之不得,刚要答应,只听背后响起一个声音道:“王爷且慢。”
雪柳金缕曲如云
初彤回头,只见身后款款走来了一个带着丫鬟的穿宫装的少妇,看起来二十多岁岁,容长脸面,五官端正可算清秀,脸上略略施了脂粉,中等身材,体态微胖,四平八稳。穿嫣红底子浅青折枝玉兰刺绣宫裙,腰间束着枣红嵌玉的腰带,垂下两根细长的宫绦。头上绾警鹄髻,戴鸭青点翠凤头步摇和垂珠银簪,耳上一对红宝石耳环,神色不急不图,看起来甚为端庄。
她走到秦冶面前躬身裣衽道:“妾身见过王爷。”声音沉厚稍显粗哑。
秦冶转身看见那女子点点头道:“不必多礼。今日天气晴好,你也出来走动了。”
那女子笑道:“正是,我在后面听说王爷泛舟碧春湖,所以也想过来凑个热闹。”
秦冶面色无波道:“难得你有雅兴。”余光瞥见初彤,又对那女子道:“这位姑娘叫姚初彤,今日刚刚进府,精通群芳剑法,可为舞姬们指点一二。”而后又对初彤笑道:“这是本王的侧妃杜氏。”
初彤心中奇道:“王爷对自己老婆倒是生疏得紧,一直是那王妃热脸贴着王爷的冷ρi股,莫非王爷不喜欢她么?”心中这样想,但她脸上不动声色,乖巧行礼道:“见过王妃娘娘。”
那女子不着痕迹的将初彤打量了一番,淡淡点了点头没有做声。秦冶却率先登上画舫,招呼众人上船了。上船之后,秦冶和那女子坐在最上方的矮榻上,初彤坐在秦冶的下手位,只见下方舞池两侧各有六名容色极美的少女,穿着各色服饰,垂首而立美不胜收。
秦冶微微一笑,转头对初彤道:“这十二个女子便是金阳十二钗了,每人均是我亲自挑选,她们不光容貌艳丽,每人还精通一样乐器,而且歌声和舞蹈也极其出众。”
初彤震了一震,忙不迭的打量美人,心中道:“我的妈哎!这里的妞儿真真称得上色艺双绝!无论哪个到妓院里都是响当当的头牌,响当当的头牌呐!啧啧,不知道这小王爷开不开窑子,生意是否兴隆。”
秦冶自然不知初彤的花花肠子,他见到初彤惊讶钦佩的神情脸上掠过一丝得色,手里拿着竹笛点指道:“珊瑚、琥珀、珍珠、玛瑙歌喉最为悠扬;璎珞、玳瑁、琉璃、璇玑舞姿最为出众;玲珑、琼瑶、玎珰、琳琅长于编曲,坊间的乐师都要甘拜下风。”
初彤开始听他说什么珍珠玛瑙的,还以为小王爷在跟她谈论珠宝,待搞清这些原来是歌姬的名字,她又大大的吃了一惊,暗中佩服道:“这小王爷真是高人!不光会调 教姑娘,连取个名字都那么贵气!等老子日后腰缠万贯买了下人,也亲自给身边的丫头小厮取名字,丫鬟就叫富贵、有福、发大财,路路通;小厮就叫金砖、金条、金元宝、金锭子……”
秦冶含笑拍了拍手道:“刚刚那歌舞被打断了,本王没有尽兴,你们再唱一遍吧。”
话音刚落,十二个女子齐齐一个万福,莺声燕语道:“是。”而后四散开来,各自手执乐器吹拉弹唱,三个女子跨步来到厅堂中翩翩起舞。
初彤开始觉得新奇,目不转睛的观瞧,看了一会儿忽然闻到一股水果的甜香,扭头向四周望去,只见秦冶擎着玉笛拍在手掌上打着节奏,摇头晃脑甚是入迷。坐在他身边的侧妃心思却明显不在弦乐之上,只见她手中忙碌,用小刀将西瓜肉切到小碗之中,又将瓤子里的核用小银花簪细心挑去,把碗推到秦冶手边。然后她亲自削了一只鸭梨,将梨肉割成小块放在冰块之上,拿了一直竹签扎了一块,伸到秦冶口边。秦冶正独自陶醉,冷不防感觉唇上一冰,睁眼望去,只见他的侧妃手中举着一块鸭梨正对他微笑。秦冶愣了愣将梨肉吃了进去,那女子顿时眉开眼笑,又扎了一块递了过来。秦冶这次却推开了那女子的手,脸上似笑非笑道:“你觉得这曲子如何?”
那女子登时一愣,嘴唇动了动,但看着秦冶的目光竟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秦冶轻轻一笑,用笛子一指下面抚琴的蓝衣少女对那女子道:“这曲子是玎珰用本王昨晚随意填的词谱出来的,舞蹈却是今日方编出来的。你以为如何呀?”初彤举目望去,只见那蓝衣少女玉颊樱唇,容貌有说不出的妩媚。
那女子将拿着鸭梨的手缩了回来,低头道:“妾身,妾身并不太通音律,但是也能觉出来,这曲子极悠扬的,舞姿和歌声也是极美妙的。”
秦冶收回目光,盯着那女子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舞姿和歌喉都是极美的。珊瑚音色最为纯净,可用‘绕梁三日不绝于耳’来形容;璎珞腰肢柔软,看了她你便知道什么叫做‘楚腰纤细掌中轻’。”
那女子低着头不说话。
初彤心中恍然道:“原来如此,这小王爷风流倜傥,喜欢擅音律、通舞技的窈窕女子,这侧王妃……啧啧,不知宫商角徵羽便罢了,还生得一副水桶腰,声音也不够婉转莺啼,容貌顶多算个清秀,怪不得不受王爷待见……唉,可知男人都是以貌取人,没什么好东西。”想到这里她不由对那女子有了几分同情,此时秦冶微笑着对初彤道:“初彤姑娘,你觉得这歌舞如何?”
初彤连忙堆笑道:“仙乐飘飘,仙乐飘飘。就是词曲意境悲凉些。”
秦冶喝了一口茶,颇为赞同的点头:“前几日本王听了一折子《昭君怨》的戏文,那王嫱最初为宫娥,徒有美貌才干却无缘见君,在深宫中幽怨愁闷。本王一时有感而发便填了这词,确实是闺怨,悲凉了些。”
初彤眉眼通挑,此时已将秦冶的喜好摸得十有八九,知道他专爱琴乐歌弦、诗书词文等风雅之事,便讨好道:“王爷这词填得浓艳,颇有花间美人温庭筠之风啊!”其实这词填得实属三流不上档次,毫无意境可言,也无甚佳句,初彤却不遗余力的大拍马屁道:“原先我只道韦庄、周密、秦少游词风婉约绮丽,想不到小王爷与之相比竟然毫不逊色,民女佩服之至,崇拜之之至!”
秦冶显然很受用,唇角含笑道:“初彤姑娘过赞了。”而后随口问道:“姑娘长于民间,不知民间有什么新奇有趣的小曲儿。”
初彤暗道这是与王爷套近乎的大好时机,连忙说:“民间小调自然不若王爷这儿的阳春白雪,不过也别有情志。我记得有个闺怨小曲还不错。”说罢轻声哼唱道:“点点清泪湿梅妆,不为悲己为别郎。镜中青丝成霜雪,误识归舟水茫茫。”
秦冶点头笑道:“有汉乐府之风。”
初彤赔笑,余光一瞥,只见那侧王妃脸色颇为难看,低头沉默不语。此时歌舞表演结束,少女们徐徐退散,气氛一时间静了下来。秦冶斜眼看了那侧妃一眼,微不可查的撇了撇嘴,吩咐道:“今日就到这里,把船划回去吧。”
待上岸之后,秦冶对初彤道:“你随我来。”随后带着她进了一处水榭,此时那侧妃又跟了过来,将秦冶拽到一旁,从丫鬟手中接过一叠衣服对他笑道:“王爷,妾身见你原来的朝服下摆有些破了,可其他部分还都完好,就这么丢了有些可惜,妾身昨晚给你补好了,王爷您看,跟新的一样。”
秦冶看了那衣服一眼,意兴阑珊道:“缝补衣裳自有下人操持,你堂堂一个王妃不必要做那样的事,若有时间不如学学音律,读读诗词才好修身养性。”此话说完,那王妃的笑容登时一僵。秦冶又看了初彤一眼,对外喊了一声:“来人呐,带初彤姑娘去住浣芳斋,住一间上房,再派两个伶俐丫头服侍。”说罢一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倦了,要歇一会儿。”初彤有些发愣,只见那侧王妃眼中突然滚出两串泪水“吧嗒”掉在捧着的衣服上,她伸出手飞快的抹了一下脸颊,急急忙忙的行礼,快步走了出去。
初彤也行礼而退,然后抱着包袱跟在下人身后到了住处,不久管事的又领来两个十五六岁的丫鬟,一个叫彩蝶一个叫百灵,生得都十分整齐。初彤浑身困乏,把人挥退之后便爬到床上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时已经华灯初上,她从床上爬起来到桌旁想倒杯水喝,此时门“嘎吱”一声开了,那两个小丫鬟走了进来,见初彤醒了急忙侍候沏茶倒水。
初彤许久没有享受这样的服侍,心中自然受用,口中品着热茶,随口打听起秦冶的情况,彩蝶笑道:“小王爷为人和善,性子柔,不爱为难下人。只爱丝竹管弦,还养了一批乐师,镇日里吹吹打打的。”
百灵接口道:“没错,王爷还喜欢美人,金阳十二钗个个都是美女。”
初彤听到这里突然想起那侧王妃掉泪的模样,把茶杯放到桌子上道:“王爷似乎不大喜欢侧妃杜氏,对她冷冷淡淡的。”
彩蝶和百灵一听,互相对望了一眼,百灵压低声音道:“原来姑娘也看出来了,王爷确实不大喜欢侧妃,那侧妃杜雨鹃本是个丫鬟,是皇上硬要王爷娶进门的。”
初彤有些诧异的挑了挑眉。
彩蝶点点头道:“没错。王爷当年入大周做了质子,逃出来的时候有个叫寻音的小厮做了替死鬼,皇上知道后要抚恤那小厮的家人,找来找去才得知那寻音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姐姐跟寻音同时在王爷府卖身为奴,做四等丫鬟,唤作雨鹃。皇上见了她一面竟十分喜欢,便对王爷说,她一个孤女无依无靠甚是可怜,你便将她娶了好好待她吧。然后便做主将那丫鬟娶过来了。”
百灵点头附和道:“没错,侧王妃比王爷大了六岁,而且对王爷喜欢之事一窍不通,所以王爷一直对她冷冷淡淡的,也因此跟皇上赌气,一直到现在都没再纳侧妃,也没有娶正室。”
初彤缓缓点头,心道:“娘家没有背景,也无讨王爷喜爱之处,这侧妃表面风光,但实际上跟怨妇差不多,委实可叹啊!”
此时响起叩门声,彩蝶将门打开,只见一个美貌少女站在门口,彩蝶一愣,然后施礼道:“珍珠姐姐。”
初彤一听这珠光宝气的名字便知是金阳十二钗,急忙迎了上去,只见珍珠笑道:“姑娘别忙,是王爷让我来的。问问姑娘有什么需要,住得习不习惯。”
初彤笑道:“有劳王爷挂怀,我一切都习惯。”
珍珠点了点头:“王爷还让我转告姑娘,让你这几天专心调理身子。三天后府里招待贵客,届时希望姑娘能舞剑献艺。”
初彤自然满口应承,待送走珍珠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便将两个丫鬟全都打发了出去。她回到床上从包袱里将那棉袄取了出来,寻了一把剪子,将线拆了,伸手进去摸索,口中念道:“不对,这是赤金璎珞圈……这个,这个是嵌了红宝石的戒指……翡翠镯、琥珀耳环、绞丝项链……”她摸了半天,最终从衣角里掏出一枚小小的印章,眉开眼笑道:“就是这个!”说罢拿到灯下久久端详,咕哝道:“就是块石头,也没啥稀奇的。”忽然又灵机一动,发现这印章上的兽头竟和那碧玉匣上的兽头是一样的!她连忙又把碧玉匣摸出来两相对比。这碧玉匣在无人之时初彤不知看过多少遍,只是怎么都琢磨不透个中机关,这次却发现那刻在匣子上的瑞兽张着大嘴,方方正正,恰好是印章般大小,她喜不自胜的将印章Сhā进瑞兽口中,用力按了按,但匣子毫无动静,她又左右拧了拧,仍不见异状。初彤顿时颓下双肩不由有些沮丧,但转念又想这寿山石或许跟另一只白玉匣能配成一对,不由高兴起来,将匣子和寿山石放在随身锦囊当中,又将棉袄缝好放入柜子。
花院深疑无路通,帘卷画堂晓。
天抹微云,微风拂面,金阳王府锦步楼中高朋满座,热闹非凡。秦冶端坐上位太师椅之上,手举酒杯笑容满面。台阶之下左右分列酒桌宾客,大概四十来人,男女老少,打扮各异。七八个少女手执乐器叮咚演奏,分外雅致。
秦冶含笑着环视一周,而后举起银筷敲了敲面前的青白玉松鼠酒杯,音乐声顿止,原本私语聊天的宾客也静了下来。秦冶轻咳一声笑道:“诸位嘉宾都是远道而来,赏脸参加小王的宴会,小王荣幸之至!在这里敬各位一杯!”说罢擎起酒杯一饮而尽。
众人纷纷道:“王爷太客气了,能来此宴会是吾等荣幸。”说完都把杯举起来饮了。
秦冶红光满面,细长的眼目一一扫过众人,欣然道:“列位都是三国之中的高人雅士,精通音律舞技。今日邀各位到此,一来饮酒赏乐,纵情风雅;二来切磋技艺,取长补短。来者是客,首先便由我这东道主抛砖引玉吧。”说罢拍了拍手,从侧方徐徐走出十二名身穿各色软纱服饰的少女,手持彩扇,踏乐而舞,莲步细碎恍若站于云端之上。少女们自动围成一圆,抖动手中扇子向后柔软下腰,展成一朵大花,那花中站着两名美貌女子,长袖舞动,启唇曼歌:
“凤兮凰兮,猗猗裙裾,如月如霓,香蘅馥莉。日又暮,心悦伊而不绝兮。
凤兮凰兮,依依裙裾,如暄如曦,琼瑰玉璧。日又暮,心悦伊而不绝兮。
凤兮凰兮,靡靡裙裾,如云如绮,明珠玓瓅。日又暮,心悦伊而不绝兮。”
声音飘渺空灵,令人心旌摇曳。少女们四散开来做出各种美妙舞姿,如若画中飞天,袅袅欲飞,将曲中相思之意唱得委婉柔情,酥绵入骨,在座之人无不陶醉神往。待唱到最后一句,那持扇的少女们又自动将两名舞袖少女围在当中,抖动扇子做出花朵合拢之状,美不胜收。
一曲终了,众人无不啧啧赞叹。
秦冶面有得色,哈哈笑道:“这是本王的金阳十二钗,今日在各位面前班门弄斧,可算献丑了!”
坐在左手第一位的黄衣老者道:“小王爷谦逊了,刚刚尔等听闻仙乐,又见如是美妙舞姿,感觉如坠仙境,金阳十二钗自是名不虚传。”他话音一落,立刻引起附和之声。
秦冶难掩喜悦之情,细目中眼光闪亮:“能得桃源七贤之一周显恒老先生赞美,小王自觉面目生辉!”
众人一听“桃源七贤”之名纷纷交头接耳。这桃源派是江湖一大门派,派中以“七贤人”扬名于武林,这七人为师兄弟,均号称雅士,除却武艺平素最喜琴棋书画,且造诣颇深。故秦冶一提起他们的名号,众人无不动容。
此时只听有人道:“不过是些无病呻吟靡靡之音,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这说话的人音色虽圆润却带着明显的异族腔调,口齿并不利索。
秦冶脸色微变,转头望去,只见右手方中部坐着一个容貌颇为美艳的夷族女郎,穿一袭五彩斑斓的民族衣裙,衬出丰满的身段,脖上挂几层项链、护身符等物,璀璨却不嫌繁琐。头上编一条大辫子,缀着珍珠宝石等物,整个人看上去妩媚多娇,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子桀骜狂野。那少女撇着嘴望着秦冶,神色颇为不屑。
秦冶刚刚已动了怒气,但看到是这样一位美丽的异族女郎,气不觉消了一半,语气温和道:“不知这位小姐是......”
此时坐在女郎身边的一个五大三粗的黑脸汉子,用半生不熟的语言道:“她是草原上最美的鲜花,努尔土司的明珠,尊贵的乌日娜公主。”
秦冶点头笑道:“原来是努尔土司的千金,小王失敬了。”话虽如此,但秦冶心中却道:“这努尔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部落头目,他的女儿竟然如此嚣张跋扈!”但他一看乌日娜艳美的脸庞,如琉璃般璀璨的双眸,又觉得这女郎容貌甚美,即便是跋扈些也可以原谅。
只见乌日娜站了起来,挑着下巴道:“那几个姑娘就好像弱不禁风的病羊羔。金阳王,不如我跳一段给你看看。”说罢也不等应允,径直走到中央站定,从怀中取出一串银铃套在手腕之上。
此时那黑脸大汉怀中抱着鼓用手掌拍打乒乓作响。乌日娜踩着鼓点欢快的舞动腰肢,恍若春日里奔跑的小鹿,生机盎然。她舒展玉臂,丰唇含笑,眼角眉梢尽是瑃情,暗含挑 逗,看得众人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若是初彤在必然要赞她一声“风 骚小娘”了。
只听那鼓点愈发激烈,那黑脸大汉竟抱着鼓从座上站起,直向乌日娜走来,乌日娜合着鼓点围着大汉翩翩起舞,两人眉目传情达意,步伐和鼓声也愈发激昂。坐中迂腐之辈连连摇头,心道:“尔等蛮夷,岂有五伦纲常?”遂闭目不看。但坐中也有颇多江湖儿女,男女之防并不看重,虽也觉有伤风化想别开眼目,但偏偏又觉得精彩绝伦不愿错过。
待舞蹈结束,秦冶拍手似笑非笑道:“乌日娜姑娘果然是草原上最美的鲜花,北凉女子自叹弗如。”此话半褒半贬,但乌日娜却只道是赞美,自觉舞技压倒金阳十二钗,俏脸带笑,昂首而退。
气氛一时间静了下来,秦冶轻咳一声道:“刚刚乌日娜小姐技惊四座,不如我们现在听个曲子消遣。”说罢便想唤出玳瑁和琼瑶弹一段琵琶,此时只听台阶下周显恒道:“王爷既然有此提议,老朽不才,愿抚琴一曲。”秦冶眼睛一亮,点头应允。
周显恒取出一架琴至于面前酒桌之上,凝神挑弦,只听“叮”的一声,一股空灵之气扑面而至。紧接着一串音符流泻而出,跳脱红尘意境高远。众人一听顿时惊讶,原来这周显恒所弹之曲正是刚刚金阳十二钗所唱的相思曲,但几经变化却展现出截然不同的一种风貌来。悠扬处如白雪红梅,空谷幽兰,清霜秋菊,奔放处又若万壑松涛,云海竹林,高山飞瀑,宏伟幽绝。
众人颠倒迷醉,正在此时,一阵琵琶乐声忽然而至,所弹也为同一首曲子,但风格又经变化,如若奔流不息的春水。明媚处如晴日牡丹,微风杜鹃,月下海棠;激昂处如千军万马,澎湃潮汐,浩瀚黄河,从天际奔涌而下。
众人抬眼寻找,只见右手方一个的人群中坐着一位容貌秀丽的少妇,五官深邃似带胡人血统,怀抱琵琶频频拨弦,玉手如蝴蝶般上下翻飞。只听那大弦嘈嘈如若百川轰鸣似有盖过古琴琴音引领旋律之势。那古琴自不甘示弱,加持琴音恍若风过群山万树飘摇与琵琶对抗。
众人起先觉得这音乐柔美,但到后来音旋转急,竟感觉气血翻滚难受莫名,只想伸手牢牢堵住耳朵,可又觉得浑身仿佛定住,一动也不能动。懂得个中厉害的人心中暗暗叫苦,知道明里是弹琴,实则是两大高手比拼内力,以弦音震伤敌也难免错伤无辜。
渐渐地,那琵琶声势渐衰,少妇唇色苍白,汗珠大滴滚落。正在此时坐在她身畔的男子忽然擎起玉箫合着琵琶之声助阵,那少妇登时面色一宽。几番弹奏下来,却换做周显恒咬牙力拼,他刚才神色轻松,但此刻却连拨弦都手指颤抖。坐在周显恒身边的中年男子登时面色一沉,从腰间拔出竹笛放在唇边便吹,双方一时间僵持不下。
众人在席卷而来的音旋中痛苦莫名,正在这个时候,突然从明堂后方传来男子浑厚的歌声,如龙吟虎啸,震动厅堂。众人精神一震,顿觉舒畅。只听那人唱道:
“长风百里浮云乱,潮卷千雪日光寒。万象崩摧天地撼。江山叹,憔悴多少英雄汉!”
声音低沉雄浑,豪迈已极,一扫适才金戈铁马生死屠戮。众人长长松了口气,却不知若不是这人及时开口压住曲声,恐怕这几个奏乐之人便要拼到内力耗尽吐血而亡了。只听这磅礴的歌声绕梁不绝,那琴音和萧笛之声也悄悄歇止,但演奏之人仍怒目相向。
秦冶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向歌声之处望去,只见厅堂最末位的人群中坐着一个面色黝黑的虬髯大汉,手执竹筷在酒案上击节而歌,神态洒脱,气度不凡。待歌声停了,秦冶朗声问道:“不知堂下坐着的是哪位高人,可否报上名来?”
那大汉抱拳道:“草民林尚臻,无名小卒不值得一提。”
此话说完众人窃窃私语,尤其刚才比拼内力的奏乐之人频频向林尚臻望来,脸色狐疑不定,心中暗道此人内力深厚绝非常人可比,端看这份气度怎会是无名小卒?
此时那乌日娜对林尚臻嘻嘻笑道:“你像个英雄,我喜欢你!”
听到这话登时有人倒抽一口凉气,林尚臻面色无波,看了乌日娜一眼,垂下眼帘。秦冶干咳一声道:“诸位,诸位,小王近日府里来了一位高人,可给大家表演一二。”说罢拍了拍手。只见从旁边侧门处冲出一团烈火,手擎长剑寒光闪闪。
众人定睛一瞧,只见那执剑的是个妙龄少女,体态娇柔,身穿一袭软纱烟霞红的衣裙,腰间系五彩刺绣的石榴色大宽腰带,穿同色绣鞋,绾螺髻,头上只戴一朵红花。面敷红纱,只露出一双寒星闪耀的双眸。
那少女站在厅堂之上舞剑,剑气挥动四方,亮若旭日之升,矫若凤翔于天。动如行云水地。众人屏息凝神,目瞪口呆。
那少女擎着剑四方游走,忽然剑光骤闪直奔乌日娜的罩门。乌日娜大吃一惊,急欲想躲,但已经来不及了,不由闭上眼睛大声惊叫,只见那剑却擦着她的面颊而过,众人不由哄然叫好。乌日娜睁开眼,只见那剑出其不意再次袭来,她又大声尖叫一声向后倒去,一下子撞到后头的酒桌,酒杯倾洒,浸湿她后背的衣衫。她刚要怒骂却见第三剑接踵而至,寒光一闪从她鼻尖之下划过,她多少怒骂都惊得憋了回去,只瘫在地上瞠目结舌。此时只见持剑少女对她挤眉弄眼,目光中颇有挑衅嘲弄之意。她还没反应过来,那少女却已翩然离开了。
这舞剑的少女自然便是初彤了,刚刚她在后厅偷偷向外观瞧,却骤然发现乌日娜竟然是那天光着大腿跳舞给王琅送花的夷族少女!又见她态度倨傲跋扈,初彤顿生坏心,舞剑时忍不住过去捉弄一番,看乌日娜当众丢丑,心中觉得十分好玩。
她又耍了几招,心道这剑法已经到了最后一式的“桃之夭夭”,只要练完便可退门而出,想到这里不由往大门处走了几步。正在这时只听耳边风声一响,从筵席间突然飞出一枚暗器,啪嗒打在她的右耳处,她此时正一跃腾空,只觉得耳处一松,只见那红纱巾飘飘悠悠的从她脸上飘了下来。
众人只见红巾飘落忙不迭的去看初彤容貌,待看清之后忍不住心中喝彩,只见那少女容貌绝美,娇俏无双,两颊融融,霞映澄塘;双目晶晶,月射寒江。眉眼处还透着无尽的机灵精乖,容色风采均动人心魄。
见纱巾落地,初彤不由一愣,但她很快镇定下来继续完成剩下一式,但只觉宴席之间有一道极锐利的目光朝她射来,好似冷电一般。她忍不住浑身一激灵,偷眼望去,却只见目光射来的方向并无异常,只有一个黑脸的虬髯大汉低头举杯慢慢品酒。
初彤将最后一式练完,台下哄然喝彩。她弯身捡丝巾的时候发觉地上有一粒小小的花生米,心中恍然是刚刚打掉她面纱的暗器,心中不由大骇。她定了定神,向秦冶和在座宾客拱手施礼,而后徐徐退下。待出了门,初彤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心道:“莫非是谢凌辉派来的杀手追到这儿了?若是如此,老子的容貌已被看到,恐怕小命难保,趁现在还是脚底抹油‘桃之夭夭’吧!”想到这里她抬头望了望天色,此时已是傍晚,过不了多久便该掌灯了。她想赶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出城,便往住处奔去,想取了棉袄后马上逃走。
初彤沿着小道从花园横穿而过,走着走着忽然见前方花木中影影绰绰出现一抹淡蓝色的窈窕身影。她一眼便认出这是金阳十二钗中的玎珰,这十二钗中属玎珰相貌最为出众,经常将秦冶写的诗词谱成曲子,甚得秦冶宠爱,早晚不离左右。初彤心道这个时候玎珰应该在锦步楼等待王爷召唤才是,见她出现在这里不免有点奇怪。又见玎珰神色慌张,走几步便四处张望,心中便更加疑惑,好奇心顿起,放慢脚步悄悄跟在后头。
走着走着,那玎珰一闪身溜到一处宅子的抱厦前,初彤急忙藏到房子拐角处,偷眼望去,只见玎珰轻轻叩门。那门一下子开了,门口站着一个高壮的男子,玎珰一见他马上便扑到他怀中去了,那男子环住她的腰,低头吻在她嘴唇上,而后便关上了房门。
初彤不禁目瞪口呆,心道:“我的妈哎!我说玎珰怎么慌里慌张的,原来是出来会情郎!啧啧,那小王爷还在前厅谈笑风生,其不知自己脑袋上已经扣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当了王八!”
初彤小时候在妓院便爱偷看姑娘接客,此时玩心大起,只想看清那玎珰的情郎到底长什么样,于是慢慢蹭到窗边,只听里头传来一阵亲吻之声,那玎珰喘着气娇嗔道:“死人!你那么久没来该不会已经把奴家给忘了!”
那男子邪笑道:“怎么会?我可是日日夜夜的想着你。倒是你,整天享受荣华富贵,伺候着大姑娘一样秀气的小王爷,日子逍遥快活啊。”
初彤一听这声音登时大吃一惊,原来这说话的人竟是丁无痕!初彤不胜唏嘘,心道:“呀呀呸的!老子早就看出来丁无痕那厮了不得,竟然勾搭上了十二钗里最美的姑娘,让小王爷当了乌龟!”
玎珰幽怨道:“呸!你个没良心的!奴家日日夜夜的盼你,肠子都快断了!自从奴家跟了你,每次王爷再让我侍寝,我都借口身体不适推给别的姐妹了。现在在王爷面前承欢,还不都是为了你!”
丁无痕道:“是,是,你为了我。宴会还没结束你便跑出来,王爷不会起疑心么?”
玎珰娇笑道:“王爷是个乐痴,前头坐着那么多高人,他怎会顾着我?放心吧,奴家自有妙计脱身。”
丁无痕笑道:“你个小狐狸!”话音刚落便传来玎珰的一声娇呼,紧接着便细喘吟吟道:“死人!你坏死了......啊......你......你究竟什么时候才带奴家远走高飞......”初彤竖起耳朵,但玎珰后面的话全都变成了暧昧不清的嘤咛之声,紧接着屋中响起细碎缠绵的亲吻,隐隐传来玎珰酥媚入骨的呻吟和丁无痕的喘息。
若是寻常的姑娘家,遇到此事必然羞赧掩面顿足而去,但初彤从小便见多识广,此刻怡然不惧。她对偷看甚有心德,蹑手蹑脚的找了一处背光的窗子,让屋中人看不到窗上人影,然后蘸着口水在窗子下方捅破一个小孔往里观瞧。只见一个高大的男子站着侧对着自己,祼着壮实的上身,此人不是丁无痕又能是谁?那玎珰坐在桌上,双腿环在丁无痕腰际,玉手抚摸着对方的脊背,身子像蛇一样扭动。她罗衣半褪,肚兜滑落,露出雪白丰盈的胸脯,丁无痕一手楼住她,另一手揉着浑圆,埋首在她胸前啃咬。玎珰娇喘不迭,两人火热的纠缠在一处。
过了好一会儿,丁无痕喘息浓重的啃上玎珰的粉颈,口里含混不清道:“等我办完手头的事,自然带你离去。”
玎珰发髻微乱,动情呻吟道:“......嗯啊......我的小冤家,你莫要忘了......”
丁无痕嘿嘿笑道:“怎么会忘?心肝儿,我让你查的事情,你查出来了么?”说罢向前狠狠一个挺腰,玎珰“嘤咛”一声道:“当然,当然帮你查了,金阳王府确实有个白玉的匣子,在王爷的卧房里,具体便不知道了。”
初彤一听“白玉匣”这三个字,顿时一个激灵,激动得将拳头放入口中才能阻止自己尖叫。
那丁无痕浓眉微皱,缓下来道:“你这次别再错了,上次你说那寿山石的印章还在王府,其实几年前就已经丢了。”
玎珰直起身子,红唇贴上丁无痕的嘴唇吻了一下,娇笑道:“这次错不了。上回是听府里的太监说的,这次我亲自问了王爷本人。”说罢动了动身子,引得丁无痕一声闷哼,玎珰做出媚态,嘟起嘴不依道:“你再信人家一次好了,人家帮你查出来了,你该怎么报答?”
丁无痕低头,只见玎珰的俏脸眼角眉梢均是瑃情,他邪笑了一声:“小浪蹄子。”说罢便吻了过去。
屋里的春宫初彤是没兴趣瞧了,她的心思全放在那白玉匣上,想寻个丫鬟婆子问问这库房在哪里。她向前走了一会儿,突然肩头被人猛地一拍,初彤吓得差点跳起来,回头一看,只见秦冶站在她身后面目含笑道:“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初彤拍着胸口道:“王,王爷。我没干什么,就是舞剑累了,想出来散步,散散步。”说完干笑了几声,问道:“王爷不在前头招呼宾客,怎的出来了?”心中却想:“莫非小王爷已经知道玎珰背着他偷人,想抓他们的奸?若真是如此我便马上告发,也算立大功一件,免得被小王爷认为是知情不报。”但转念又一想:“不对,若是玎珰的奸情被撞破,小王爷认为脸上无光再将我杀了灭口可就大大不妙了。”
她脑中正权衡左右,冷不防那秦冶已经靠了过来,靠在她耳边笑道:“本王出来是来找你的。”
初彤一愣,心道:“老子又没有奸夫,你找我作甚?”只见秦冶秀气的脸庞笑意盈盈道:“刚刚你舞剑之后,厅堂上所有的人都傻了眼,连连赞你风姿绰约。后来无论是教坊中第一歌姬董小玉的献唱,还是南淮四杰中张铁封的二胡,本王都觉得索然无味了呢,于是便找了借口出来找你。”
初彤干笑道:“王爷抬爱,初彤这会儿累了,想回去休息。”
秦冶执起初彤的手在掌中有力一握,细长的眼目中暗含暧昧,笑道:“等一会儿人都散了,你到我的静波馆来,本王想让你再舞剑单独给我我看看。”
初彤心里“突突”一跳,心道:“不好,这小王爷的意思好像想让老子今晚成了他的金阳十三钗,做了他的小老婆!刚刚已经得知白玉匣的下落,老子先暂时不走了,若是让这小王爷捉住,今晚给我未来的相公同他一般戴了绿帽子也委实不美。”但转念又想到这是个进入王爷卧室寻找白玉匣的好机会又不由有些动心。
此时只听远处传来呼唤:“王爷!王爷你在哪里?”
秦冶松开初彤的手,轻声道:“本王先回去了。”说罢在她脸上吻了一下,含笑而去。
琼林玉殿斜金阳
秦冶走后,初彤站在原地想了片刻,而后回到自己住处取了锦囊迷|药等物,然后拔腿往静波馆走去。
华灯初上,锦步楼中盛筵不散,不时传出丝竹管乐和男女纵情谈笑之声,静波馆虽然与之仅隔数丈,此刻却静悄悄的。初彤踏进院子,只见偌大的庭院内只有一个婆子在廊下看守。初彤走上前搭话,那婆子原先曾见过初彤一次,又听说是王爷命她来此等候,立刻起身将她引到一处偏厅,又殷勤奉茶,脸上堆笑道:“姑娘在这里稍候,今日府里来了许多贵客,姑娘丫鬟们都去凑热闹了,馆里头没剩几个人,老身要到门前守着,便不能在此相陪了。”初彤心道老子巴不得你不要相陪,脸上含笑将那婆子送走了。
待那婆子走远了,初彤又在厅中坐了片刻,而后擎起桌上的蜡烛穿过正厅径直往寝室走去。她掀开帘子,本以为秦冶会留一两个丫头看门,没想到房中却黑漆漆的一片。初彤举高蜡烛,只见迎面处是一面十六扇屏风,一色皆是楠木透雕,上嵌李阳之冰篆文,张旭之狂草书,边鸾之花鸟图,张藻之松石景,精美无伦。绕过屏风,前方有一紫檀八仙桌,桌上摆一架古琴,琴旁有翡翠狮子炉、八宝盒、果盘、茗碗等物。桌后方设一花梨木长条案,上摆一对美人觚,觚内Сhā“花开富贵”“四季平安”等鲜花草,那条案上方挂一幅华喦的《寒竹幽禽图》,工笔画鸟,栩栩如生。条案旁是一扇窗,窗下摆一木几子,上有如意大鱼缸,缸中游着各色锦鳞。木几子旁设一贵妃榻,铺了掐金挖云缎锦大靠垫。右手侧墙边立两大件檀木雕万福万寿花样的柜子,左侧是一架楠木雕山水的大床,五彩销金嵌宝,垂着半面金心绿闪缎的软幔,隐隐能看到床内妆蟒绣堆并银红撒花的引枕。床边墙上有一大窗,上挂五彩线络盘花帘。
初彤在富贵之家深受浸淫,自然识货。知道这一屋子的物件摆设均不是凡品,她一边看一边赞叹,心想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此刻不找玉匣更待何时?而后将蜡烛放在八仙桌上,直奔右侧大柜而去。她一把将柜子拉开,只见其中密密麻麻的摞着各色衣裳。她伸手进去乱摸一通结果一无所获,只好将柜门掩了去另一个柜子寻找。就在此时,她脚下突然一绊,轻呼一声“我的娘哎”,一把拽住柜门险些跌倒。她原本就做贼心虚,这会儿心更怦怦狂跳。
初彤定了定神,往地上望去又是一骇,那绊着她脚的赫然是一条女人的手臂!这手臂从柱后的拖地长帘中里探出,惨白白的软在地上。初彤汗毛直竖,饶是她胆大一把将帘子掀开,只见一个丫鬟脸朝下倒在长帘之后,不知生死。初彤试着用脚踹了踹,那丫鬟一动都也不动。此时帘子深处忽有剑气袭来,她大吃一惊,身子向旁闪去,只见一柄明晃晃的宝剑已刺到她原先站着的位置。初彤惊叫一声:“娘哎!”抱着脑袋向鱼缸处奔去,抽空回头一望,只见身后站一身材魁梧的黑衣人,手拿宝剑向她砍来。
初彤连忙闪躲,她动作极快,使出“步步生莲华”的步伐,三五下晃到大床处,此时那剑气也逼到眼前,她噌噌往床上一蹿,那宝剑“当”一声砍在床沿处,惊得初彤脚一缩就往床角挪去,慌乱中看到床头处的雕花床板已经掀开,露出里面的暗格,暗格中的物什被翻得一片狼藉。此时那黑衣人提剑再刺,初彤急忙一轱辘闪开,还好这床铺十分宽大,初彤连滚带爬到床的另一侧,吓得贴身小衣都被冷汗浸湿。此时却见那黑衣人不再追杀她,反而伏在床边粗声喘气,而后脚一软便瘫在了地上。初彤惊魂未定,手中抓起扫床的掸子当作武器,瞠大眼睛死死盯着那黑衣人的一举一动。
此时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个窈窕妩媚的女子急匆匆的走了进来,口中道:“丁郎,奴家将药丸取来了!”说罢快速走到那黑衣人面前,一把拽下黑衣人的面罩,将药丸塞入他口中。初彤从大床的软幔偷眼望去,在暗淡的烛光下,只见玎珰半蹲在地,丁无痕倚在她怀中,粗犷的俊脸上满是汗水,唇色惨白。
初彤心道:“这丁无痕似乎身受重伤。怪不得他连刺了我几次都没刺中,若是平时我早就做了他的剑下亡魂啦!”
玎珰哽咽道:“丁郎,你好些了么?幸好奴家记得先前玛瑙无意间发现了这个暗格,碰了里头的东西便浑身抽搐口吐鲜血。王爷取了一只玉瓶倒了一丸药救了玛瑙的小命。奴家见了害怕,便从那玉瓶里偷了一丸药私藏着,幸而奴家私藏了这么一丸药,否则你若万一死了,奴家该靠哪一个?”
初彤心中一喜:“原来丁无痕那厮是中毒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想到这里不由轻轻挪动身体欲伺机逃跑,此时却觉腿侧一硌,低头一望,只见锦缎床褥间赫然落着一莹洁光润的白玉匣子!初彤心头一阵狂喜,刚想用手去拿,又想到这匣子上可能喂了毒,便从袖中摸出一块帕子,将那匣子裹了放进腰间锦囊。
此时丁无痕容色稍缓,用力咳出一口黑血,声音微弱道:“北凉皇室中人果然各个擅长使毒。”
玎珰刚想说话,突然,从床上猛地蹿出一抹身影,那身影动作极其轻盈直往大门奔去。丁无痕眉头一皱喝道:“不好!”起身便取剑欲刺。但他刚服下解药,余毒未清,真气涣散,全身提不起力气,刚挣扎起来只觉头一晕眩又跌回玎珰怀中。
初彤头也不回便往卧室大门跑,她一晃眼便看到前方有人迎面走来,但是她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哎哟”一声便和那人撞了个满怀,初彤冲得太猛,竟将那人带了一个趔趄。她抬头一望,只见那人正是那侧妃杜雨鹃,站在她身侧的赫然是金阳王秦冶!
秦冶原本在锦步楼与宾客们把盏言欢,但从宫中传来圣旨,皇上宣他入宫饮宴。秦冶舍不得这一室的音律高人,便叫杜雨鹃前去代替,并亲自回屋取几样东西让她带给自己的母妃,二人都没带随从便直接进了静波馆,没成想竟看到这样一幕。
秦冶往房中看了一眼还没反应过来,饶是初彤机敏,指着房中那两人大声道:“王爷!原来你英明神武,早就知道玎珰勾三搭四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奸夫,今日出其不意,特来捉奸!”说罢一扭身闪到秦冶身后。
那秦冶定睛一望,果然看到玎珰怀里抱着个男人,那玉手还抚着男子的脸,唯光线暗淡看不清男子相貌,二人姿势亲昵,一看便知关系暧昧,非同一般。秦冶平素最疼惜玎珰,今日一见登时怒发冲冠,气得头都跟着晕了一晕,原本细长的眼睛瞪得溜圆,一边挽袖一边咬牙切齿的走过去大喝道:“玎珰!你这贱人倒是跟本王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玎珰一呆,见事情败露无可挽回,索性豁了出去,仰起俏脸冷笑一声道:“什么怎么回事?我早就讨厌你了,巴不得离开你!”
秦冶气得浑身乱颤,扬手“啪”的一声便给了玎珰一记耳光。此时丁无痕感觉身体逐渐舒畅起来,他迅速将面罩拉上来盖上脸,见到玎珰和秦冶的如斯情形不由暗骂玎珰是蠢婆娘,若秦冶怒极喝出侍卫,他如今这个状况恐怕Сhā翅也难飞。
秦冶一张白皙的脸此时涨得通红,咬牙怒道:“本王,本王必将你们这对奸夫淫/妇碎尸万段!”
玎珰听罢一愣,捂着脸吃吃笑了几声道:“妙,妙得很!”说罢眼里骤然闪出几丝疯狂的目光,抄起丁无痕身旁的剑就向秦冶刺去!
秦冶大吃一惊向后连退了几步,正在这时,那杜雨鹃突然几步赶上前来挡在秦冶跟前,那剑便“哧”的一声没入她的右肩。杜雨鹃中剑不由“啊”了一声,紧接着向后面倚去,秦冶慌忙用手架住,待看见她前方一片血红不由大惊失色,抻着脖子还没等喊出声,那丁无痕已经眼疾手快上前便点住了秦冶和杜雨鹃的|茓道,他二人眼睛一翻便齐齐的晕了过去。
初彤见状立刻拔腿就往外跑,丁无痕回转过来在大床上翻弄一圈却没找到白玉匣,眉头一皱,登时想到其中的机关,不由狠狠骂了一声追了出来。初彤跑着跑着便听到身后追赶的风声,心中不由大惊。她知道丁无痕的轻功高明,自己怕是在劫难逃,眼见那锦步楼就在眼前,她扯着脖子狂喊道:“来人啊!抓刺客啊!有刺客行刺王爷王妃啦!”一路大叫冲进了锦步楼,此时大厅之内一众美人正载歌载舞,初彤穿厅而过一连撞倒三四个美人,此时丁无痕提剑追来,舞姬尖叫着四散逃跑。众宾客惊疑不定。
正在这时,呼啦啦从前后左右冒出无数带刀剑的侍卫。初彤大喊道:“来人呐!他是刺客,刚刚杀了王爷王妃!”
丁无痕怒道:“你们休听这妖女胡说八道!我来此是找她了清私人恩怨的!”
初彤躲在侍卫身后骂道:“呀呀呸的!你跟王爷的爱妾勾搭成奸在静波馆里偷情,被我撞见便想杀人灭口,碰巧王爷赶来,你又杀了王爷和王妃!”
众人听罢登时倒抽一口冷气,再一瞧丁无痕身着夜行衣手执利刃心中不由信了八九分,此时又听外面传来丫鬟婆子的惨呼:“快来人啊!不得了了!王爷王妃快死了!”听到这一句,无论是王府侍卫还是在座的江湖之人,全都亮出兵刃向丁无痕冲来。
丁无痕不由叫苦,暗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么多人攻来自己焉能讨到便宜?想到此处,他急忙施展轻功,纵身一跃便夺门而出,众人怒喝着追了出去。
初彤心中稍安,环顾四周,只见满堂的宾客此时已不剩几人,屋子里一片狼藉。初彤长长出了口气,但想到此地不宜久留,既然两个玉匣都已到手,还不如趁乱摸鱼溜出去,想到这里便往外走,此时却听一个女子声音道:“周显恒!你这老贼休走!你我一天二里仇,三江四海恨,今日便要了结了结!”说罢那坐在右手方弹琵琶的美貌少妇手持双刀跳了出来。
周显恒正在座位上将古琴装入布袋,听闻此言不由一愣,道:“老夫跟姑娘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刚刚弹琴之时姑娘便以内力挑衅,不知意欲如何?”
那少妇狠狠“呸”了一声,怒道:“往日无怨近日无仇?那我问问你,你手中的这秋籁琴是怎么来的?”
周显恒脸色变了一变,拈须道:“这琴是二十年前老夫从店铺中购得,花了一千两纹银。”
少妇喝道:“放屁!这琴是你从我家抢来的,为了这架秋籁琴琴,你这老贼灭了我家满门!”
此话刚出口,坐在老者身畔的一个汉子“噌”的站起来指着少妇怒道:“你这胡蛮休要含血喷人!我大哥怎会灭了你家满门!”那汉子看起来四十多岁,穿豆青色衣衫,脸方长,原本五官端正,但他右眼处有一块血红的胎记,显得整张脸都看起来有些狰狞。
那少妇瞪圆了大眼道:“我含血喷人?二十年前,这老贼和一家琴匠为友,那琴匠娶了一胡人女子为妻,此女子携带天下名琴秋籁作为陪嫁。这老贼偶然见到便想以高价购买,但琴匠夫妇没有答应。他便想出阴损之招,深夜里杀了琴匠全家八口人命又纵火烧了人家宅院,携琴而逃!”
周显恒“啪”的一拍身边酒案,厉声道:“你休要污蔑老夫名誉,你说这话可有证据?”
那少妇冷笑道:“你当年掐住我弟弟脖子,我扑过去咬你的手背,你右手手背上的疤痢便是我的齿痕!苍天有眼,你当年一掌打在我前胸没把我打死,刚刚在你抚琴之时我先听琴音,再看你右手便知道你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刚刚碍于小王爷的面子,如今筵席已散,你我便要好好清算这笔旧账!”
当那少妇一提起牙印之事,周显恒顿时一惊,左手不自觉的去掩右手上那半月型的疤痕,此时那四十多岁的汉子大喝道:“你是哪里来的胡蛮婆子,胡言乱语中伤我大哥!我们桃源七贤是武林正派,怎会做那下作之事,若你再败坏我大哥名誉休怪我不客气!”说罢仓啷啷抽出一把大刀。
此时右手边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跳出来道:“如今有证据在,你们还想抵赖不成?楚月是我石一清的妻子,‘右目点血’曲五良,你若再辱她一句‘胡蛮’,我便摘了你的脑袋!”
曲五良冷笑道:“石一清?你便是被连仓派逐出师门的逆徒?传闻你有个美貌的未婚妻,是凤城派的小师妹,可你竟将她抛弃,和一个妖女成亲。如今看来你二人也是绝配!”
石一清和楚月登时色变,此时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人家娶什么女子与你何干?我倒是听说六年前在大周南淮,有个右眼长着胎记的丑八怪在窑子里喝花酒睡粉头还不给钱,耍酒疯去剥弹琴姑娘的衣裳!呸!还号称武林正派,死乌龟、烂王八,出门便给天打雷劈,什么桃源七贤,我看分明就是桃源七贱!”
众人转头一望,只见初彤站在台阶之上满面的讥讽之色。原来当曲五良一站出来初彤便认出这人是六年前曾在青楼迫她娘亲卖身的嫖/客,此刻忍不住出言讥讽。
楚月哈哈大笑,但双目中满是仇恨,咬牙道:“小妹子,你说的对极了,什么桃源七贤,分明就是桃源七贱!”说罢一亮双刀便砍杀过去。
周显恒和曲五良急忙挥兵刃抵挡,厅堂之中登时大乱。初彤心道:“娘哎,刀剑无眼可别殃及我这池鱼。”脚底抹油便往侧门溜了出去。
金阳王府一片大乱,初彤踏着朦胧月色往浣芳斋走。走了没两步忽然感觉肩头一沉,紧接着整个人都被举了起来,然后重重抛下。初彤“哎哟”一声摔了个仰面朝天七荤八素,她呲牙咧嘴还没缓过神,一柄利刃便抵上了她的脖子。
初彤定睛一望,只见乌日娜蹲在她面前,拿着匕首贴在她脸蛋上摩挲着,那黑脸大汉立在乌日娜身侧,对初彤怒目而视,硬着舌头道:“你,刚刚令公主丢脸,杀了你!”
乌日娜双目阴寒,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道:“杀了她便宜了她!我要画花她的脸!让她变成丑八怪!”
初彤心中一寒,心道:“坏了!刚刚老子在宴会上戏弄了她,这夷婆子如今要报复了!”只见那匕首寒光闪闪,乌日娜抬手便割,初彤双腿直抖,但脸上却哈哈大笑起来,心里百般算计该如何脱身。
这一长串的笑声令乌日娜惊疑不定,停了手蹙着眉道:“你笑什么?”
初彤满面含笑道:“你可知我刚刚为何戏弄你?你是草原上最美的鲜花,努尔土司的明珠,尊贵的乌日娜公主,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婢女,我怎么敢戏弄你?我是受人指使的。”
乌日娜怒道:“难道是金阳王命你这么干的?”
初彤笑道:“当然不是,是侧王妃命我这么干的。公主顶呱呱的美貌,简直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啊!王爷一见公主骨头都酥掉了,跟我说公主这么漂亮,金阳十二钗绑在一起都比不上公主的一条胳膊,公主不仅是草原上的明珠鲜花,在北凉也算不得了的美人,如果能得到公主的垂青,春宵一度,啧啧啧,王爷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简直死了都能含笑九泉啊!”
乌日娜听初彤赞她美貌不由挺直了胸膛面露喜色,她一向对自己的容貌身段都十分自信,如今听初彤这样一说不由信了几分。
那黑脸大汉见状急忙俯身对乌日娜笑道:“公主的美丽是上天的恩赐,金阳王也不能抵挡。”
乌日娜脸色缓和了许多,初彤小心翼翼的用食指拨开匕首,脸上仍堆笑道:“是啊是啊,王爷见公主身边跟着……跟着这位英雄好汉,以为公主早就心有所属,所以心生爱慕却不敢表白……”
乌日娜打断道:“罕达是我的侍从,不是情人。”
初彤点头道:“可是王爷不知道啊,他怕唐突佳人,就让我舞剑的时候戴一朵红花暗暗抛给公主,看公主的意思。”说罢将头上仅戴着的红绒宫花取下来递到乌日娜的手中。
乌日娜接过来,想到那北凉的小王爷风流清秀,跟草原彪形大汉比又是不同的风采,不由丰唇含笑,情思荡漾。此时初彤摇头叹道:“可是!可是自古以来都是好事多磨!王爷的这番话竟让侧王妃听到了,王妃气得七窍生烟,警告我不许给公主红花,不仅不能给公主红花,还要让公主当众出丑,否则,否则就砍了小婢的脑袋!”说罢故作神秘道:“其实王爷和王妃并没有被刺客所杀,刚刚只不过是王爷跟王妃为了公主之事在静波馆起了争执,王爷派小婢和一个假扮的刺客来吸引众人视线,其实是想做个障眼法和公主暗通曲款。刚刚王爷还命我寻找公主,而公主马上就跟小婢遇上了,这难道不是天定的缘分吗?”说罢一指前方人影攒动的地方道:“公主请移步到前头的枫露阁,王爷正在那里等候。小婢要到王妃那里绊住她,以免让那个妒妇坏了你们的好事。”她心中却道:“老子将你一棍子指到最远的庭院,等你找到了,哼哼,我也早就脱身了。”
乌日娜扭头朝初彤指的方向看去,初彤跳起来慷慨激昂道:“公主,春宵一刻值千金,芙蓉帐暖醉鸳鸯。我们王爷可是风流的少年郎,多少女儿家倾心爱慕,公主莫要浪费这宝贵的光阴,以免不能酣畅淋漓,徒生悔恨啊!”
乌日娜站起身点了点头,美目漾着春波,从脖子上摘下一串项链塞到初彤手中道:“你做得很好。”
初彤大声道:“哇!好美的项链啊!小婢谢公主赏赐!公主慢走!”而后看着乌日娜的背影不屑的一撇嘴,掂着项链咕哝一句:“没脑子的夷婆子。”转身便走,此时只听头顶有人冷冷道:“三番两次的戏弄人家,你倒是挺机灵的。”
初彤大吃一惊,环顾四周,只见不远处一棵大树上忽然跃下一个身影,初彤本能的往后退了几步,定睛一瞧,面前那人正是在锦步楼中慷慨而歌的林尚臻。
初彤哼了一声没有搭腔,绕过林尚臻向前走去,林尚臻一把拽住初彤的胳膊,冷声道:“我给你银子,你说个数,把《群芳剑谱》卖给我。”
初彤一边挣扎一边瞪着那林尚臻道:“你这人真可笑,姑奶奶凭什么把剑谱卖给你?”
林尚臻道:“那剑谱本来便是我……我的,况且你不知剑谱的心法,身上也无半点内力,即使练熟了其中的招式也只是花架子,不能御敌。”
初彤挑高眉毛道:“就算不能御敌又如何?老子日后若三餐不济,还指望这剑法精巧到大街上耍把式卖艺,把剑谱卖了你,你再去收些徒子徒孙,回来一万八千多人都知道这剑法的套路了,老子还怎么在江湖上讨生活?不卖不卖。”说罢小手去掰那人的大手,口中嘟囔道:“再说那剑谱早就被老子一把火烧掉了……”
林尚臻听初彤想用这剑法去街头练把式登时哭笑不得,忽见初彤抡起拳头朝他脸上打来,他迅速出手制住。初彤动弹不得,扯着脖子哭喊道:“快来人啊,不得了啦!有人欺负弱女子啦!”
林尚臻拧起眉毛,这时只听有侍卫大喝道:“谁在那里!”初彤张口欲喊,林尚臻“啪啪”点了初彤的|茓道,将她夹在腋下,一跃而起跳上了旁边庭院的屋顶,而后快步疾走直向外奔去。
初彤眼见这林尚臻带着她飞檐走壁,心中暗道:“不知这姓林的什么来路,先在舞剑时打落我的面纱,这会儿又要跟我买剑谱。他,他到底是不是谢凌辉派来杀我领赏的江湖杀手?”想到此处,初彤心中不由七上八下,猛然又想到自己那积攒了无数梯己的棉袄竟然遗落在王府中没有带出来!她着实肉疼了一会儿,而后自我宽慰道:“呀呀呸的,就当老子用那棉袄里的金银换了这个白玉匣!以后老子坐拥天下财富,还看得上那点小钱么?”
林尚臻几个起起落落,不一会儿便跳出了金阳王府的红墙。来到府外,林尚臻脚步不停,直奔到一处客栈的马厩前,解了其中的一匹马,而后丢了一串铜钱给看马的小倌,抱着初彤翻身而上,紧接着一夹马腹,策马狂奔。
跑了一阵,林尚臻带住缰绳将初彤从马上抱了下来,只见前方有一条溪河,河边野草丛生,足有一人多高。初彤心中惊道:“大胆贼人!难道,难道他不但要劫财,还要劫色?”
林尚臻走到草丛之中,将初彤放到地上,又回头将马拴好,转过来对她说:“你老实一些,否则我马上要了你的性命!”说罢点开初彤的|茓道。
初彤心思一动,哭丧着脸道:“大侠,剑谱真的已经被我烧了,你现在把我从王府里带出来,我这么多年积攒的血汗钱留在府里也全都泡汤啦!搞不好世人还以为我是那丧伦败行的女子,跟了野男人私奔,传出去好说不好听的,你让小女子今后还怎么做人!”说着不由抽泣起来。
林尚臻一愣,他当时见初彤使泼又见王府的侍卫追来,一急之下便将她虏了出来,确实没顾及到初彤的名节。他深知侯府豪门的女子与江湖女子不同,规矩甚多,只怕自己此番是造次了。
初彤掉了几滴眼泪,偷眼瞄去,只见林尚臻皱眉深思,心中不由有些得意。林尚臻顿了顿道:“你若肯把《群芳剑谱》里的招式给我画下来,我便赠你一笔银子,给你找个可托付的人家,虽不比皇家锦衣玉食,但也生活殷实,而且更自由自在,不知姑娘愿意么?”
初彤“哇”的哭了出来:“谁知到你会不会把我卖到妓院当妓/女,会不会把我卖给大户人家当小妾当丫鬟,我的命哟,怎么那么苦!”
林尚臻皱眉道:“我绝不会做出这等龌龊腌臜之事!”
初彤恨声道:“呸!号称武林正派的桃源七贱还灭人全家,淫人老母,你又是哪一路的江湖好汉?”初彤最擅察言观色,她见林尚臻虽疾言厉色,但不像丁无痕有实质伤害之举。她胆子不由大了起来,打算先闹上一闹,以便好讨价还价。
刚说到这里,却听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声响,林尚臻急忙掩了初彤趴下,从野草的缝隙向外望去,只见不一会儿便从远处奔来一个黑衣人,肩膀上还扛着一个姑娘。那黑衣人跑了一阵,看见林尚臻留在草丛边的马不由狂喜道:“哈哈哈!老天果然助我一臂之力!玎珰,这里有马!”说罢将肩上的女子放了下来,纵身跳上马背,又将女子拉入怀中,策马便跑。
正在此时后方追来十几个王府的侍卫和江湖人士,人人手中擎着火把,为首的几个牵着恶犬,那几条狗蹿跃狂吠,凶狠异常,竟朝着初彤二人藏身的地方狂吠。林尚臻吃了一惊,借着混乱点了初彤的|茓道,而后拖着她轻轻的翻进了小河。
虽是夏季,但那河水仍是冰冷,初彤不由浑身发抖,心中暗暗骂娘,忽然林尚臻将手按在她脊背上,紧接着一股热源从背后大|茓涌到四肢百骸,初彤长长嘘了一口气。他二人扒在岸边,有侍卫过来粗粗巡视一回,没发现异常,便骂声连连的走了。
待人群散尽,林尚臻将初彤从水里拖了出来,二人均是浑身湿透。初彤此时已是十五岁的妙龄少女,湿衣裳黏在身上勾勒出玲珑的曲线,林尚臻看了一眼便轻咳一声别开脸道:“得罪了。”初彤低头一看也觉得有几分羞涩,抱了肩膀跟在林尚臻身后寻了一处空地,点了一丛火堆。而后那林尚臻背过脸去打坐调息,初彤将衣裳脱下来烘得半干再套在身上。而后她蜷起腿打破尴尬道:“看不出这丁无痕倒是个痴情的种子,竟还救了玎珰出来。可惜你的马被偷走啦。”
林尚臻扭头惊奇道:“你说的可是江湖上人称‘玉鹞子’的丁无痕?”
初彤低头道:“正是。”然后便说了丁无痕为何遭王府之人的追杀,她自己如何与丁无痕认识的则隐去不提,只说在静波馆里丁无痕和玎珰偷情被她撞见,偏巧王爷王妃又赶来,这二人恼羞成怒想杀了王爷,没想到却是王妃上前替王爷挡了一剑。
说到此处,初彤不由唏嘘道:“这侧妃本不受王爷喜爱,不通音律诗词,只会削水果补衣服,怕是她为王爷死了,小王爷也不会掉一滴眼泪。啧啧,她对王爷倒是一往情深,每次看王爷的眼神都是痴呆呆的。”
林尚臻听罢愣了愣,转过身仰面望着天空道:“有些女子精通琴棋书画,有些女子只会补补衣服。那些才女或者能帮着丈夫出谋划策夺取功名,但是不能说那只会补衣裳的女子便爱得比那才女少几分。王妃舍身相救倒是可敬,不能因着她无美貌无才华便耻笑人家爱慕那风流俊俏的王爷。依我看,王爷还不配这至情至性的女子倾心。”
初彤听了林尚臻这席话登时一呆,扭过头盯了他良久。林尚臻忽觉初彤的表情愈发古怪,只见她目光下移,盯着他胸口猛瞧。林尚臻低头一看,原来他俩刚刚落水,他衣襟渐松,胸前挂着的玉坠也滑了出来,那玉坠是一朵玉梅花,温润剔透,花蕊中有淡淡的一抹红。
初彤盯着梅花不由呆住了,失声道:“你,你是云映淮云大侠!”
云映淮一见胸前玉坠便知身份泄露,垂下眼帘不再言语。他入金阳王府自有一番主张,但自见到初彤舞剑便改了主意。初彤虽然步伐身手算不得精准,但他还是看出那剑法有几式是《群芳剑谱》中的,普天之下会此剑法的人怕是已经绝迹,他心生疑惑便以花生为暗器将初彤脸上的面纱击落。这四年中初彤个子长高了不少,容貌也愈发出挑了些,但五官神韵几乎没有变化,所以云映淮一眼便认出那舞剑的少女是四年前自己在谢府共过生死拜过天地的女娃!当年他匆匆离开谢府,明知道初彤揣着《群芳剑谱》也并没有讨回。一来他怕前途多难将剑谱遗失;二来若不知道剑谱心法,即便练熟了三十六式也只是个花拳绣腿。所以他便将剑谱留了下来,后来因为俗务缠身竟迟迟没有去谢府将剑谱寻回。他今日一见初彤登时欣喜,但又想到这小丫头精灵古怪诡计多端,当年便迫他拜天地荒唐儿戏了一回,这次还不一定想出怎样的招数来为难自己。所以没有表明身份,只想取了剑谱再将她妥善安置便可永不再相见。
初彤脑子一转也将其中的机关想到了七八成,知道云映淮是故意不同自己相认的,心中不由微怒,脸上却笑道:“有年头没见了,不知云大侠在哪里高就,在哪里发财啊?是不是初彤相貌变了让云大侠认不出了?还是大侠自惭形秽,觉得自己不如先前俊俏,怕我瞧不上你这相公,所以不敢表明身份?”
云映淮听到“相公”二字,眼角登时一抽,冷声道:“先前儿戏之举岂能当真?”
初彤从脖领处提出一块凤纹翡翠道:“不当真?你的定情信物还在我这儿。”其实那凤纹翡翠初彤自挂到脖子上便没有摘过,倒不是她惦念着云映淮,而是自从一戴便成了习惯。
云映淮一见那玉佩眼前一亮,他原以为那玉佩到他人手中八成已经丢了,没想到还能重见,惊喜之下伸手便夺。初彤赶紧将玉佩用手护着塞进肚兜里道:“怎么?现在想收回去?那也好,你把你那朵玉梅花拿来,你我交换回来,从此以后便各不相干。”
云映淮沉声道:“那玉梅我不能给你……你想要多少银子?我将那翡翠买回来便是。”
初彤眉花眼笑,摇头道:“不,不,我不要银子,你只需答应我十个条件,我便将这翡翠还你。”
云映淮冷笑道:“你这小丫头倒是贪心。”心中却想:“这小丫头狡诈滑头,不如我将她制住将翡翠夺回来,之后再给她些银票做补偿。”
初彤见云映淮眼中寒光闪闪,赶紧往后挪了挪道:“你若是硬抢,我便永远不给你画剑谱!”
云映淮瞪了初彤半晌,黝黑的眸子望着天道:“我为你做两件事,不违背江湖道义,而后你还我翡翠。”
初彤转转眼珠,讨价还价道:“十件。”
云映淮看了初彤一眼,面无表情道:“两件。”
初彤挑高眉毛道:“九件。”
云映淮淡淡道:“两件。”而后顿了顿道:“大不了我不要剑谱,把翡翠抢了将你留在这儿,你可想好了。”
初彤一愣,低头想了想,咬牙道:“五件,横竖我给你画剑谱不要你的银子!”
云映淮躺了下来,双手交叉惦着脑袋,望着漫天繁星道:“两件。”
初彤晃着三根手指凑到云映淮面前道:“三件,三件吧。”
云映淮闭上眼睛道:“一件。”
初彤瞠大美目道:“不行不行!怎么反倒少了一件?那就两件吧。”
云映淮翻了个身背对着初彤不吱声。
初彤咬咬嘴唇道:“你若不说话我便当你是默许了,两件事,你帮我做完,我便将翡翠还给你。”
良久,云映淮道:“一言为定。”
初彤气得磨了磨牙,心中暗骂小乌龟烂乌龟黑乌龟死乌龟,跟着也躺了下来,转身睡去了。
客栈缠斗风波恶
初彤一夜都没有睡好,天蒙蒙亮时方有了些困意,此时却感觉有人用手推她,睁开眼便看到云映淮那满是胡子的黝黑面孔,初彤不由恼道:“推什么?我还没睡够。”
云映淮淡淡道:“这附近有个集市,我们去吃点东西,你也换身衣裳,你这一袭火红未免太显眼了些,万一金阳王四处找你也容易被发现。”
初彤知道云映淮说得有理,只好忍着气爬起来跟着他往集市走,没多远便到了一处集市,此时清晨,卖早点的小摊子才刚刚支起来,大街上十分冷清,云映淮命初彤藏在一处胡同之中,他去旧衣店给她买身衣裳,初彤哈欠连天萎靡不振的点头。临走的时候云映淮摊开手对初彤道:“拿来。”
初彤一愣道:“什么?”
云映淮道:“买衣裳的钱。”看着初彤瞠目结舌的样子,他挑了挑眉毛道:“我答应事成之后将你最后送到一处殷实富裕之家,但没答应替你掏一路上的吃穿住行钱。如今买衣服是要银子的,你将银子给我。”
此刻姚初彤天大的困意也都不翼而飞,诧异的瞪大眼睛道:“你你你,你说什么?你堂堂大丈夫竟然跟我这小女子计较这些银两!”说罢想到自己存的那一棉袄的金银财宝如今全都落在金阳王府,现在身边没有半厘钱银,心中不由又急又恨。
云映淮慢悠悠道:“可以不计较的,我不是答应帮你做两件事么?你大可以让我这一路上给你付饭食穿衣住宿的银子。我马上便允了你。”
初彤心道:“原来那厮打的是这个主意。”她一撇嘴哼了一声道:“你不买算了,老子就这样上街,大不了让王府的侍卫将我抓回去!你也别再想要那翡翠和剑谱!”
云映淮望着天淡淡道:“也好,大不了我不要那剑谱了,现在就点了你的|茓道拿回翡翠,留你一个人自生自灭罢。”
初彤心中恼怒,她吸了口气眼珠一转道:“你不说待我把剑谱画了便给我一大笔钱么?现在算做赊账。”
云映淮摇了摇头双手抱胸:“不好不好,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而后微微一笑道:“当然,我允了你两件事,你现在也可以让我将银子提前赊给你。”
初彤只觉得云映淮面目可憎到了极致,咬牙切齿道:“不用!”而后略一沉思,忽然想到乌日娜曾给过她一条项链,那晚月光暗淡她并未自己观瞧,不由欣喜的将项链从荷包里掏出来,仔细一看心顿时凉了下来,那项链是用木珠串成的,坠子是一颗包了银皮子的狼牙,虽好看却不值什么钱。初彤破口大骂道:“好吝啬的夷婆子!”而后将项链甩到云映淮手上,寒着脸道:“哼!再不值钱也好歹能买身烂衣裳!”
云映淮拿着项链转身走了,不多时捧了一套粗布黄衣走了回来。初彤满腹怨气,在无人之处将衣裳换了,改做男装打扮,又将换下来的精美衣裳到当铺里当了一锭银子,那小小的元宝攥在手中怎么也不敢花了。
早晨初彤饥肠辘辘,也只花一文铜钱买了一个烧饼,再瞧云映淮却买了一大碗牛肉面,坐在她身边“呼哧呼哧”吃得爽快,初彤只闻得阵阵饭香,她手里举着烧饼,眼巴巴的盯着云映淮手里的面汤,美目盈盈,一派哀求可怜之态。云映淮则毫不为之所动,旁若无人的扒拉着面条吃得甚欢。初彤见博取同情不成心中更加愤愤,唯努力咽下口水,狠狠将烧饼啃下了肚。云映淮吃完面条将汤也喝得一干二净,而后他气定神闲的看了初彤一眼,只见她气得双颊通红,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其实刚刚云映淮瞥到初彤可怜巴巴的样子几欲心软,直勉强硬起心肠视而不见。此刻他心中不由笑道:“到底是个小丫头罢了,只会无赖使泼,没什么江湖经验,过不久定要认输投降!”
吃完早点,云映淮买了一匹马,然后让初彤坐在自己身后策马前进。初彤行了半日便觉辛苦,但她知道若是抗议云映淮必然要她自己掏钱去雇马车,所以只好咬牙忍耐。
中午时分二人到了一处小镇,云映淮在一处小酒家停了下来。初彤早晨只吃了一个烧饼,此时早就饿了,此时颇有些没精打采。云映淮进了酒家之后便点了一壶茶,初彤也感到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将银子从兜里摸出来看了看,到底没舍得花钱买茶喝,只眼巴巴的看着云映淮举着茶壶自斟自饮。忽然她转了转眼珠,慢慢凑过去,拽拽云映淮的衣袖故作神秘道:“云大侠,我跟你说件事,昨天晚上我遇见......”
云映淮见初彤神色严肃,不由侧过身子专心倾听。初彤轻声道:“昨天晚上我遇见......”此时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打开茶壶盖往里面吐了一口唾沫。
云映淮登时便震惊了。初彤眉花眼笑道:“云大侠请喝茶。”说罢提壶便要给他斟茶。云映淮急忙护住茶杯,神色仍一派震撼。
初彤看着云映淮目瞪口呆的样子,得意洋洋道:“我刚刚没说完,昨天晚上我遇见了你这个小乌龟死乌龟黑乌龟烂乌龟!”说罢捧起茶壶对着壶嘴咚咚咚的大喝起来。
云映淮这才回神,顿时哭笑不得。
初彤喝完茶,云映淮点的酱肉烧饼并一碟清爽小菜已经端上了桌。云映淮举起筷子,看了初彤一眼,淡淡道:“你若再向盘中吐口水,以后我便天天点你的|茓道,让你生生饿着,行动不得。”
初彤撇撇嘴没吱声。她环顾四周,只见屋角一桌坐了六个彪形大汉,个个虎背熊腰,桌上摆着几盘热气腾腾的包子,几人拿着筷子正大快朵颐。初彤看了那几人一会儿,而后回头对云映淮道:“云大侠,我想跟你打个赌?”
云映淮一挑眉道:“赌什么?”
初彤向那几个大汉的方向一努嘴道:“我赌那几个人会赠给我一盘热气腾腾的肉包子。”说罢掏出怀里的银子“啪”的放在桌上道:“我跟你赌十两银子!”
云映淮看了那几个大汉一眼,心中颇为诧异,但又想到这银子是初彤唯一的积蓄,若是他赌赢了,初彤没钱必然要求他。所以点头道:“好,赌了。”
初彤立刻起身,她先弯腰把手在地上蹭了蹭。云映淮低头看她双手在地上抹来抹去心生疑惑,静观事态发展。初彤的手在地上蹭了一会儿,然后向那六个大汉走了过去,此时刚好一碟包子被小二端了过来,那包子一上桌,初彤立刻奔了过去,双手一下子便按在了那碟包子上!那雪白的包子顿时染上了黑手印。
六个大汉顿时一愣,此时初彤按着包子,脸上做出可怜状,堆着笑道:“各位大爷,可怜可怜我吧,小的流落异乡钱财全无,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就赏我一个包子吧......”
其中一个大汉瞪着眼道:“赏你一个包子?你这两只手将整个盘子都盖住了!”
这时另一人道:“这一碟子的包子都脏了,不妨就给了他吧。”
那瞪着眼的大汉想要发作,但见初彤就是个一脸委屈相的瘦小少年,若自己挥拳相向未免以大欺小失了身份,眼见周围人都向这边看来,只好碟子道:“算了算了,这一盘子都给你吧。”
初彤端了包子千恩万谢,回头便对云映淮挤眉弄眼的笑了起来。云映淮失笑的摇了摇头,低头不语。待出了酒家,初彤伸手对云映淮道:“拿来,十两银子。”
云映淮一边掏银子一边道:“这算你运气好,刚才那六人是凤城派的‘凤城六奇’,因为是武林正道,才不会和你这小丫头为难。”
初彤扮个鬼脸道:“我四年前做小乞丐的时候便是这么四处乞食。开始见到吃饭的客人便上去乞讨。运气好的时候能讨点饭菜馒头,运气不好便挨打遭骂。后来次数多了自然能分清他人面凶面善,那六个人一看便不是凶恶之辈,我这才过去讨食的。”
云映淮听罢微微动容,心道这小丫头也委实吃过不少苦,沉吟了一下问道:“你即便是讨饭也不愿求我么?”
初彤哼了一声道:“什么讨饭?日后老子还可以舞剑卖艺,老子还会唱个小曲儿,还怕一天赚不到几个铜板么?”
云映淮听罢一愣,而后长长的叹了口气,心道:“没想到这小丫头那么硬气,是我将她从富贵之乡虏来沦落江湖的,如今再这么对她反倒是我失了仁义了。”心中想着将马的缰绳解了,带着初彤继续朝前走去。
两人在路上又行了半日,傍晚时分,二人来到一处山脚下。此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路边只有一个挑着酒幌子的客栈。他二人走了进去,云映淮掏出一串钱命伙计做了两个人的饭食。只见那客栈中几乎每张桌前都坐满了人,云映淮寻了一圈,见角落还有空位,便和初彤坐了过去。初彤皱着眉惆怅,犹豫自己是吃大饼还是吃馒头。不多时饭菜端了上来,云映淮便将一碗米饭推到初彤面前,而后开始闷头吃饭。初彤先是吃了一惊,盯着米饭愣了一愣,而后狐疑的望着云映淮道:“你怎的突然发善心了?莫不是我吃了这碗饭,你便让我花个几十两银子赔你吧?”
云映淮抬起眼皮似笑非笑道:“你若真不愿白吃我的东西,不如今后就做个小丫鬟一路上服侍我抵了食宿花费的银两如何?”
初彤哼了一声道:“谁说我不愿白吃你的东西?我偏要白吃。”说罢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牛肉,大口往嘴里扒拉米饭。
云映淮见状轻笑了一声,夹了一筷子菜放入口中。两人吃了一阵,初彤挑起眼皮看了云映淮两眼,心中暗道:“这小乌龟也未必有我想象的那么讨厌。不若我跟他化干戈为玉帛,一路上讲讲笑话、唱唱小曲儿,大家相亲相爱岂不妙哉?”想到此处,初彤见云映淮那一大碗米饭已经吃完,便堆了个大大的笑脸殷勤道:“云大侠,我帮你盛碗汤。”说罢站起身端起了云映淮的碗。
云映淮诧异的挑了挑眉毛,不知这性格精怪的小丫头为何突然对自己献起殷勤了。待初彤将汤盛完刚要端给云映淮的时候,此时她背后经过一个喝得半醉的男子,没站稳往初彤身上一撞,初彤“哎哟”一声,那汤碗便从手中滑落。云映淮看得分明,他快速出手,俯下身子,长臂一伸便接住了汤碗,那动作又轻又稳,汤竟然没有洒出来!云映淮把汤摆到面前,对初彤微一点头道:“谢了。”
初彤一愣,钦佩道:“云大侠的武功真是顶呱呱高强啊!”
云映淮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若是想学我便教你,横竖我答应你两个条件。”
初彤连连摇头道:“我不学,我不学。”心中想道:“我不想当女侠也不想当红袍大将军,所以学了武功也没用,何况还要吃苦受罪,这是赔本的买卖,我不做。”
云映淮瞥了初彤一眼没有吱声。他资质奇佳天性聪颖,再加上师承高人得恩师倾囊相授,又曾有奇遇,所以身上武功已非同寻常,能得他传授武艺自是受用不尽。云映淮看着初彤的小脸,心道:“怕只是这小丫头不识货,不知我的本事罢了。”他哪里知道,即便是初彤知道他有了天大的能耐,怕是也不屑一顾。
正在此时,忽听一声大喝道:“就是她!江湖追杀令里一百两黄金买的就是她的人头!”
这一声大吼惊得初彤手中的筷子都落到了地上,抬头一望,只见前方一桌站起一个汉子,指着她双目闪烁,神色兴奋。话音刚落所有目光都集中到初彤那一桌,紧接着只听“咣啷啷”桌椅响动,客栈里又站起来十几人,手里拿着兵刃望着初彤眼神残暴,跃跃欲试。这些人具是江湖上为武林正道所不齿的亡命之徒,素来干些打家劫舍,奸/淫掳掠的勾当,见初彤一介弱女本想立刻前来便取了她的性命,但又见她身边坐着一个黑脸的大汉,高大挺拔,一脸的胡须,容貌虽平常,但竟有不怒自威的架势,双目将众人冷冷扫过,令人无端心寒。
初彤大骇,一伸手便拽住了云映淮的袖子,心道:“糟糕糟糕!早知道便应该易容出门,如今敌众我寡,大大不妙!”此时又听其中一人叫道:“他奶奶的!爷爷寻她有些时日了,想不到她真在此处!”
听了此话云映淮心思一动,暗道:“莫非有人知道这小丫头的下落,否则怎会说‘她真在此处’这样的话?”就在此时只听几声吼叫,紧接着刀风劈面而来,有几人禁不住赏金的诱惑已率先而动。
云映淮一挑眉毛,一把便将汤碗震碎,紧接着抓起碎片便向前掷去。那锋利的碎块如若暗器,在云映淮的掌力下愈发霸道,先冲上来的人纷纷中了碎块,哀号不绝,顷刻间便倒于地下,死的死,伤的伤。这一变故令众人看呆了,客栈里登时大乱,食客不多时便走了个一干二净,剩下的人手握利刃虎视眈眈,却也不敢向前了。
初彤看得分明,已知道云映淮武功高强根本不惧寻常贼寇,不由放下心来拍手叫好道:“打得好打得妙!哼!想要老子的人头哪有这么容易!只怕还没要了我的脑袋,你们自己便先送了命!”
云映淮寒声道:“不愿送死者,滚!”这一声含着极大内力,震得人心都跟着一颤,众人不禁心生惧意往后退了两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心想:“钱再好留住命才有的花,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如就走了罢。”
正在众人动摇之时,只听门外传来一长串大笑道:“哈哈哈,原来这妖女不光是王府里的婢女,竟然还是江湖上悬赏追杀之人!如今金阳王也在四处找她,不若我们便凑个热闹,人活着便将她送到金阳王府令王爷欢心,人死了便取了脑袋去领赏金!”话音刚落,只见从外走进七个男子,年龄有老有少,穿着各异。
初彤一见便惊呼道:“桃源七贱!”
此时曲五良狠狠骂道:“就是你!辱我派盛名,毁我清誉,就算没有赏金,我也要将你碎尸万段!”话音刚落,只听几个声音从外传来:“桃源派的敌人也便是我们的敌人,我们来助七贤人一臂之力!”说罢又从外走进四男一女,那四个男子身上具穿一色的栗色衣衫,年龄二十多岁,四张脸竟然一模一样。那女子十八九岁年纪,全身一袭藕色花卉刺绣镶领雪青衣裙,腰间亦挂宝剑,长眉秀目,明艳动人,带着三分勃勃英气。这四个男子均是大周南淮派弟子,分别唤作钟仁、钟义、钟礼、钟信。因是四胞胎,平日里行动坐卧也似心有灵犀,若遇敌手四人一向便是同时出手,配合天衣无缝。那貌美的女郎则是是南淮派掌门柏之峰的爱女柏晓露。
这几人一进来,原本不大的客栈登时便显得有些拥挤起来,初彤心中暗暗焦急,一双明眸不由朝云映淮望去。云映淮面色无波,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以示安慰。其实自桃源七贤和南淮四杰进门开始,云映淮心中便开始惴惴。他虽武功高强,但毕竟年青,对方均是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人物,他还从未一人独挡众多高手,何况还带着一个没有武功的娇娇女子,是否能全身而退还实属未知,但他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南淮派和桃源派素来交好,桃源七贤急忙拱手道:“原来是南淮四杰钟氏兄弟和柏女侠。”
柏晓露道:“桃源七贤一向爱好琴棋书画,仿效阮籍嵇康,梅妻鹤子,愿在高山之中做骚人雅客,怎会惹得旁人说三道四?”言毕一瞪秀目指着初彤娇叱道:“就是这个小丫头侮辱了桃源派的声誉?”
桃源七贤中彰显曾道:“没错,就是她,污蔑我弟兄七人,说什么‘桃源七贱’!”
初彤眨着大眼睛高声道:“怎的就不是七贱?刚刚他们进门说的什么大家可曾听到了?自诩雅士不问世俗,却想把我这小丫头送回王府讨王爷欢心,这就是谄媚权贵,可谓龌龊无耻!自称梅妻鹤子不爱财富却想摘了我一个弱小女流的脑袋去换那一百两黄金,这就是贪婪钱财不择手段,可谓不仁不义!自夸武林正道高宏雅量,却因我说了一句‘七贱’便要追杀至此要了我的性命,这就是气量狭小,可谓卑鄙下流!如此龌龊无耻,不仁不义,卑鄙下流之徒,竟然还自称‘七贤’,这便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种种举动这无不透着一个‘贱’字!哼!桃源七贤,桃源七贱,枉称高洁,没羞没羞!贱人!大大的贱人!”
初彤原本就口齿清楚声音清脆,这一席话说得抑扬顿挫,气势如虹,还挤眉弄眼的刮脸羞臊桃源七贤,神态甚是可笑.场中还有不少江湖匪寇,平日里多被武林正派鄙视,今日听初彤这一番言论无不舒心畅快幸灾乐祸,他们本来便是粗俗之辈,登时便哄堂大笑起来,你爷爷他奶奶的说个不停。柏晓露本想出言反驳但竟然无话可说,桃源七贤则个个咬牙切齿,纷纷握了兵器怒目而视。云映淮诧异的望了初彤一眼不由莞尔,心道这小泼皮倒是伶牙俐齿,桃源七贤都是满腹经纶之辈,竟然也无言以对了。
此时桃源七贤中钱波涛尖声道:“你这小泼皮休要胡搅蛮缠!”说着已经甩动手中长鞭向初彤抽去。
初彤只听得风声响动,登时便是一愣,云映淮却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长鞭高声道:“桃源七贤,江湖上赫赫扬名,在下素来敬重。但今时今日却为难一个小丫头,怕是有失德行吧。”
钱波涛手臂暗暗用力想拽回长鞭,但鞭子在云映淮手中却纹丝不动,脸上不由一阵青一阵白。周显恒看在眼中唯恐桃源派丢丑,又想到如今之事也确实是自己这一方失礼,那小泼皮骤然可恶该死,但若在大庭广众之下便把她杀了,日后传扬出去也大大失了桃源派的脸面。想到此处,他轻咳一声站出来道:“众位且听老夫说两句。”
云映淮一松手,那钱波涛恨恨的将鞭子收了回去。周显恒拈着胡子道:“诸位,今日之事完全是由那小泼皮引起,如若她肯当众磕头谢罪,承认自己有错在先,我们桃源七贤二话不说,立马走人。”他此言一出,其余六贤立刻点头响应。
云映淮听罢微微皱眉,心道:“姚初彤只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言语上有些冒犯罢了,但桃源七贤竟让她大庭广众之下叩头求饶,这分明是欺人太甚!”但转念又想:“那些雅士平日里重名誉胜过生命,如今被姚初彤当众侮辱必然羞愤难平,做法难免会过激些。但只怕,只怕这小丫头刚刚一番慷慨激昂痛斥桃源七贤,此刻定是不会磕头谢罪,一场恶战怕是免不了了。”想到此处他朝初彤望去,只见初彤双目闪闪面颊通红,他长叹一声心道:“罢了,这磕头之事本身也是折辱尊严,她要不愿,大不了我拼一场跟他们打上一架!”
云映淮正暗自运力准备出手,没想到初彤兴奋的大喊一声:“此话当真?”云映淮登时一愣,扭头望去,这才发觉初彤面红耳赤不是由于激愤,而是过于喜悦所致。他哪里知道,初彤年纪虽小却一向懂得顺应时事,善于见风使舵,随波逐流。她刚刚一番怒骂不过是觉得反正也要打起来,在此之前还不如老子先骂你个狗血喷头出出心中的恶气,但此刻眼见有希望平息纷争,她自然不会做那个正义凛然玉石俱焚的慷慨之士。她心中暗道:“不过是磕头罢了,想当年老子还给二夫人磕过头,那妖妇她最后还不是成了疯子!”
周显恒一愣,而后点头道:“这个自然。”
初彤道:“好!那我磕了便是。”说罢撩开衣服便要下跪。
此时只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人墙后传来:“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云映淮云大侠,你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小伙伴跪地磕头都不拦上一拦么?亏得江湖上的人都赞你勇敢热血,义气无双!”
众人闻得“云映淮”三个字具是一惊,狐疑的打量着初彤身边的大汉,心中均想:“若此人是云映淮,今日就算拼尽我们几人之力从他手中夺人,怕还是极有困难的。”
此时那阴阳怪气声音又响起,含了浓浓的讽刺道:“怎么?云大侠,现在江湖上传言你欺师灭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几年之前杀了授业恩师云中雁设计当上了云顶门的门主,几个月前你师娘识破你的阴谋,你竟然也将她谋害,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现在你易容出行,是怕被云顶门的教众认出来寻仇么......”
话音还没落,云映淮便“噌”的站了起来,右手狠狠一拍桌子,只听“啪”的一声,桌子应声而碎,云映淮瞪目吼道:“谁在那里!滚出来!”这一声恍若龙吟虎啸,震得众人双耳嗡嗡作响。在他凌厉的目光之下,桃源七贤不自觉的后退两步,自动向两边闪去,只见人墙之后的桌子旁坐着一个满头白发的驼背老翁,衣着邋遢,两颧高耸。他嘿嘿笑道:“怎么,云大侠莫非真的做贼心虚,此刻还藏着掖着不以真面目示人吗?”
云映淮冷笑一声,伸手便往脸上摸去。只见满脸的胡子瞬间被掀开,那面皮之下赫然是一张英气勃发的俊脸,五官英挺,面容如玉,双目湛湛如若秋水,但他此刻浑身却透着狂野凌厉的杀伐之气,额头上青筋都已隐隐崩出。
此时柏晓露却惊喜的“啊”了一声,向前走了两步,颤着嗓子道:“云,云大侠,真的是你!”
初彤转头望去,只见柏晓露方才还绷着一张俏脸,但此刻面上却喜色浮动,妙目痴望着云映淮,一派少女情思。但站在她身后的钟氏兄弟却面容阴沉,四张一模一样的脸上竟都笼着妒恨。初彤心中一动道:“啊呀呀,莫非那妞儿喜欢云大侠?而那四个长得一样的家伙又喜欢这个小妞儿?”
此时钟仁道:“云映淮,果然是你这武林败类!”
钟义道:“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做了世间难容之事,所以易容出门躲避追杀!”
钟礼道:“欺师灭祖,你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
钟信道:“今日我们四兄弟便联手铲除你这人家败类!”言毕四个人齐刷刷的拔出宝剑。
柏晓露跺着脚急道:“住手!云大侠于本派有恩,你们难道忘了吗?如今怎能恩将仇报?再说,他如何欺师灭祖也是他云顶门的事情,跟咱们有什么相干?”
钟仁道:“师妹,你不要妇人之仁,此等败类,江湖之中人人得而诛之!”
钟义道:“云映淮虽对本派有恩,但是师妹也曾救过他一命,两相抵消,各不相欠!”
钟礼和钟信齐声附和道:“对!各不相欠!”
初彤不屑道:“呸!四个打一个好不要脸!你们说云大侠欺师灭祖可有证据?明明是你们四个心生嫉妒,平白的污蔑好人!”原来初彤见这几人对话之时,云映淮虽怒发冲冠,但难掩眼中几丝悲愤。在这危急时刻,她早已将云映淮视为自己人,于是出言相帮。
南淮四杰登时色变,齐声道:“我们四个无论遇到多少敌人,向来兄弟连心,一齐出手!”
云映淮哈哈大笑一声,微微点头道:“好,很好,一会儿我便领教领教南淮四杰的剑法。”而后转头望着桃源七贤道:“不知几位的意思是?”
周显恒脸色阴晴不定,心道:“这云映淮是江湖上近两年崛起的年轻侠客,有勇有谋,武功也高深莫测,我桃源七贤与他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实在不愿与他为敌。但南淮派与我派一向交好,既然他们都已经亮了剑,如果桃源七贤坐视不理,传扬出去必会大大折损我派的声誉。”他左右权衡了一番,最终昂首慷慨道:“既然南淮四杰都要铲除武林败类,我桃源七贤又怎能坐视不理?”桃源七贤一向唯周显恒马首是瞻,此言一出人人附和响应。
云映淮回头望了初彤一眼,又对众人道:“这小姑娘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各位都是江湖正派,待会儿打斗起来切莫为难她才是。”
彰显曾冷笑道:“云大侠可真是怜香惜玉!”说罢挥舞长鞭便冲了过去。云映淮吼道:“留下命吧!”说罢挥掌而就,一把拽住长鞭将彰显曾拽到眼前,另一只手掌力疾出,好似一把利刃劈到对手胸前。彰显曾“啊”的大叫一声,口中血喷如泉,登时倒在地上毙命。众人骇然,想不到云映淮出手竟如此浑然霸道,这彰显曾在桃源七贤中排行第四,武功已远在其他武林高手之上,但竟然被云映淮一掌拍死!
再见云映淮周身杀气毕现,静若秋水的双眸此时竟煞气流转。桃源七贤见自己的兄弟惨死不由一阵悲鸣,而后所有人都朝着云映淮奔来。云映淮大笑了一声:“来得好!”话音刚落只见一柄钢刀直向面门逼来,他侧身晃过刀影,一手捏住那人的手腕,膝盖猛地一磕那人胸口,只听“咔嚓”一声,那人似欲胸骨碎裂!此时他已夺下此人手里的兵刃,右手一挥,只听“哧哧”一声,那刀已经没入那人后背。
桃源七贤其他几人悲呼道:“老六!老六!”而后周显恒冲上前,左掌挥出,右掌接连而至。周显恒功夫甚是了得,只见他宽袍大袖手臂飞舞,拳打得眼花缭乱,直逼云映淮而来,旁边几人也从左右而至。周显恒身材矮小,但动作十分灵敏,这一招唤作“包罗万象”,以真气鼓动双袖,袖内内藏暗器,在与敌手过招时甩出,凶险非常。云映淮见周显恒大袖已被真气鼓足胀起直扑而来,不由大赞道:“不愧是桃源七贤之首,好一招‘包罗万象’!”说话间掌法骤变,原本圆融端严的拳掌忽然变得快如鬼魅,似有吞云吐风之象,掌风也飘忽不定,看似飘渺但又裹着森然的杀意。
那驼背老翁一直在外观战,他一见云映淮变换掌法不由大吃一惊,失声道:“大搜云手!”而后连连冷笑几声:“好,很好,他竟然连这个掌法也传授于你了!”双目闪烁似有无限怨恨。
周显恒从未见过这路掌法不由愣了一愣,但他立刻镇定下来,挥动双袖而至。只见云映淮挥拳攻来,他急忙推手化解,却没想到云映淮掌法骤然一变,眨眼间抓住曲五良的胳膊,紧接着向旁边一抡,曲五良没有防备,一个彪形大汉硬被拽了起来,直直挡在云映淮面前,那周显恒本已鼓足了七分力道要打,但见自己的兄弟挡到眼前登时大吃一惊,硬生生收住手掌,胸中血气翻涌,不由“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此时云映淮握住曲五良的手腕,脚下一磕他膝盖,曲五良双膝微微一曲,又觉手腕生疼,不由松开兵刃,云映淮一拍他后背,曲五良只觉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眨眼之间,一群人又将云映淮围住,云映淮出手如疾风,好似癫狂一般,和众人缠斗一起。只听得一阵乒乓乱响。
此时初彤正缩在角落里,她眼见云映淮将她挡在身后跟一通众人恶斗,心里不由有些焦急,不知该如何帮云映淮的忙。忽然瞧见一个背Сhā钢刀的死人倒在跟前,她便悄悄挪过去,小手慢慢伸向钢刀,心中暗道:“战场上有绊马索,姚初彤有砍脚刀。呀呀呸的!一会儿我在云大侠身后,把你们这大大小小贱人的脚都砍掉,叫你们挨个磕头叫我姑奶奶!”正当她快摸到刀柄的时候,忽见一道剑气袭来,她顿时一惊,急忙收回手,只见一道白光从眼前闪过,有人剑而至,云映淮抬腿踢中那人侧腰,将那人踹开几步,初彤趁此机会手握刀柄,用脚一蹬那尸体,那刀便拔了出来。
正在此时,那原本在外观战的驼背老翁突然身影移动,腾空而起,直从上跃下奔着初彤而来,那老翁看起来最少已是古稀之年,但动作却又轻又快。初彤正双手握着大刀仔细等着下面移动的一双双脚,冷不防瞅见上面落下个人,她大吃一惊急忙举起大刀左右乱画道:“何方的妖孽!”
此时云映淮也余光瞥见此人,急忙转身形将初彤一把捞起挽入臂中,此时其余之人见有机可乘纷纷上前拼杀,那老翁一掌劈下,云映淮躲闪不及,那一掌便拍在他的后背上。初彤只听得云映淮闷哼一声便知不好,此时只见旁人趁着这功夫又将云映淮胳膊上刺了一剑。初彤心道:“乖乖的要坏事!”斜眼瞅见周显恒鼓着双袖似欲偷袭,初彤大骂一声:“我打死你个老乌龟!”举起手中大刀便砍,此时云映淮转移身形,那一刀便朝周显恒的双手砍去,周显恒只专注盯着云映淮,却没想到对方怀里的小丫头突然发难,他意识过来却为时已晚,那双手最长的中指竟硬生生砍掉了一节!
云映淮已经渐觉力不从心,知道此地不可再留,否则他跟这小丫头必然双双死在这里。他大喝一声,抱着初彤跳上一张桌子,而后奋力向上一窜。初彤吓了一跳,立刻闭上眼睛,只听“哗啷啷”一声,云映淮已经冲破屋顶的层层瓦片,站在屋顶之上。他向下匆匆看了一眼,而后往下一跃,稳稳坐于一匹马上,紧接着蛮力一扯拽断栓马的绳子,将初彤抱在怀中,一夹马腹喝了一声“驾!”那马便扬蹄狂奔。
只听身后响起一片咒骂之声,初彤回头望去,却见那南淮四杰已跑出门纷纷上马追了过来。
天虞山深鹧鸪飞
云映淮策马狂奔,径直往山中跑去。跑着跑着,初彤突然感觉脖颈处一阵温热,伸手摸了一看,手上竟满是鲜血!初彤大骇,偏头一望,只见云映淮眉头紧锁,面色惨白,口边猩红点点。她心中顿时一凉:“云大侠受重伤了!后面还有追兵,这可如何是好?”此时云映淮拨转马头,那马便跑进了一片茂密的树林。
林中草木繁盛,枝蔓挡住二人身影,初彤只觉得迎面的树枝直要刺入眼目,刮得脸颊生疼,只听云映淮低声道:“抱紧我!”初彤一愣,然后立刻环紧云映淮的腰,将头埋在他胸前。这时云映淮突然发力,松开缰绳向上一跃,紧接着抱着初彤摔在地上,两人滚了几滚便落入了草丛。马却往林子深处跑去。
初彤摔得头昏脑胀,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快要散架了。半晌她回过神,发觉云映淮正压着她躺在地上,脸不由一红,推着云映淮便想坐起来,口中道:“云大侠,你没事吧?云......”
话还没说完,云映淮便伸手掩住了她的口鼻,轻声道:“嘘,有人来了。”正在这时只听得马蹄声哒哒而来,地面都跟着微微震动。云映淮迅速埋下头,初彤只觉耳根处一阵热气浮动,鼻间尽是一股清爽阳刚的男子气息,感觉有说不出的暧昧,她全身轻轻一颤,脸登时烫了起来。
等马跑远了,云映淮松开初彤,转身翻躺在地上剧烈喘息。初彤爬起来,只见云映淮面如金箔,汗珠顺着面颊颗颗滚落。初彤连忙凑过去问道:“云大侠,你怎么样?”说罢便去拉他。
云映淮勉强坐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瓷瓶,皱着眉将瓶中的药粉撒在胳膊上的伤口上,缓缓道:“还好,我们赶快离开这里找个地方躲起来,南淮四杰发现马背上没人了,肯定会返回来寻找。”
初彤点点头,刚想将云映淮搀扶起来,此时又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初彤急忙蹲下身,只见柏晓露骑马前来,脸上一片焦急之情。柏晓露行到此处却停下了,向远处望了望,只见夕阳如血,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柏晓露看着前方重重树影心中颇为踟蹰,暗道:“天色已晚,我又不认识林子里的路,现在也听不到马蹄声了,如是在林子里迷了路,挨冻受饿还在其次,最怕做了猛兽的盘中餐......可,可若是不追,师兄们要是把云大侠杀了,我,我......”想到这里,她一咬牙便想夹马腹追上,但她余光一瞥,却发现草丛上隐隐有几滴血迹,一直延伸到草丛深处去了,她策马远眺,正好能看见初彤身上的黄|色衣衫。
柏晓露心中一动,从马上跳了下来,一边唤着:“云大侠,云大侠。”一边慢慢走了过来。初彤扭头一望,却见云映淮已经闭上眼睛倒在了地上。初彤大惊,扑上去摇晃道:“云大侠!云大侠!”
此时柏晓露已经走了过来,见到云映淮俊脸惨白倒于地下,不由轻呼了一声,扑上前来,双目含泪道:“云大侠!云大侠!云哥,云哥,你醒醒!”边哭边摘下左耳的金丝垂珠耳环,将珠子掰开倒出一丸药塞入云映淮口中。
初彤听了柏晓露的话怒道:“什么云哥云哥,谁是你的云哥,明明是你们南淮派那四只狗熊和桃源派那七个贱人将云大侠害死的!”
柏晓露妙目一瞪道:“你说什么?什么南淮派的狗熊?”
初彤不甘示弱回瞪道:“就是那四只长得一模一样的狗熊!你们害死了云大侠,还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
柏晓露冷笑道:“怎么是我们害死的?明明是你背着江湖追杀令又得罪了桃源七贤,才牵连云哥生命垂危!”
初彤心里一怒暗道:“呀呀呸的!这个小娘皮,刚刚南淮那四只狗熊刺杀云大侠她坐视不管,现在在这里装什么好人?她爱云大侠......不行,老子定要气死她!”想到这里她一指云映淮大声道,“他是我几年前就拜了堂的相公,相公保护娘子天经地义,怎的是我牵连他了!”而后刮着脸对柏晓露鄙夷道:“呸!不要脸!竟然称别人的老公叫‘云哥’!”
柏晓露登时色变道:“你,你说什么?”
初彤见她神情大变不由感觉几分痛快,刚想说点什么,此时云映淮咳嗽了几声,缓缓睁开了眼睛。初彤见状急忙俯身问道:“你好些了么?”
云映淮挣扎着被二人扶着坐了起来,缓了口气道:“好些了,刚刚只觉五内俱摧,现在丹田有了一股暖意,五脏六腑也舒坦多了。”
柏晓露道:“我刚刚给你吃了大还丹,你现在盘膝运功,内伤便可康复了。”
云映淮一双黑眸惊讶的朝柏晓露看来,轻声道:“大还丹?你竟把这么珍贵的药给了云某......”说罢长长一叹道:“看来云某又欠你的人情了。”
柏晓露急忙摆手道:“不,不,云大侠,我是心甘情愿的。”此话冲口而出才发觉莽撞了,柏晓露的俏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低头捏着衣角不再言语。云映淮愣了一愣,看着柏晓露女儿家的娇态默默无言,一双秋水目中若有所思。初彤在一旁看了个明明白白,皱了皱鼻子小声道:“哼,看来这妞儿肯定是他相好了!如今危机重重,他倒有闲情逸致和小情人相会!”
云映淮看了初彤一眼对柏晓露道:“柏姑娘,大恩不言谢,云某欠了你一份人情,日后必将奉还,但今日云某身处险境,现在只能告辞了。”说罢对初彤道:“小丫头,我们走。”
初彤连忙过去搀他,这时不远处响起一阵马蹄之声,紧接着几个声音传来,纷纷道:“云映淮,留下命来!”初彤等人脸色大变,只见南淮四杰已骑马折返回来,再逃已经来不及了。柏晓露冲上前,双臂展开阻拦道:“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兄,你们放过云大侠吧,我不再任性,跟你们回南淮!”
钟仁勒住缰绳道:“师妹,这贼子刚刚杀了桃源派的人,我派与桃源派同气连枝,自然要为他们报仇!”
钟义道:“这贼子还是云顶门的余孽,邪教之人,我正派人士人人得而诛之!”
钟礼道:“没错,何况他还欺师灭祖,丧伦败行!”
钟信道:“师妹闪开,我们今天定要为武林除害!”
说罢四人跳下马,一齐抻出宝剑。柏晓露几步上前垂泪道:“师兄,算我求你们还不行么?”她话音刚落便被钟仁点住了|茓道,钟仁道:“师妹,得罪了,等杀了这个贼子,我们再向师妹领罪!”
柏晓露浑身不能动弹,但口中仍不断哀求,泪珠滚滚而落。
云映淮哈哈大笑,奋力咳嗽了几声道:“好,好得很!”他低头看了看初彤,转过身,从怀里掏出一只钱袋放在她手中,而后低声道:“对不住了,是我连累了你。这袋子里有银两,一会儿我和他们四人打斗的时候尽量多撑一时半刻,你趁别人不注意便寻一匹马逃了吧,朝太阳落山的方向走,有半个时辰便可出这山谷了。”说罢又从怀里摸出一块小金牌塞到初彤手中道:“你可拿着金牌到同花会找花当家,他见了金牌日后定会安排好你的去处。”
初彤听完这心中顿时一凉,云映淮此番言论分明是交代身后之事!她瞪圆一双寒星目仰脸望去,只见云映淮俊脸上一派平静,秋水般深沉的眸子中竟隐隐闪了决绝之色。初彤咬紧了牙,拽着云映淮的衣袖道:“我,我......”后半截“我今后一定给你报仇”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眼眶却红了起来。
云映淮微微一笑,拍拍她的脑袋道:“这一路上我对你不算好,你莫要怪罪。”说罢转身走了几步高声道:“哪一个先来送死?”
南淮四杰齐声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说罢一起攻了上来。
初彤握着云映淮给他的荷包含着泪扭头走了几步,但她一回头,便瞧见云映淮被笼在一片刀光剑影之中,只见他面色惨白,口边不停流血。初彤狠狠一抹眼泪心道:“呀呀呸的!云大侠舍身救我,我这般没有义气的走了还算是人么!”此时她忽然瞅见柏晓露好像石碑一般立在旁边,眼珠一转,心中立刻有了主意,偷偷溜过去将柏晓露放倒,往后拖了拖,然后抄起柏晓露的宝剑架在她脖子上向南淮四杰喊道:“你们快住手,否则我就杀了她!”
只见那五人仍打斗成一团,云映淮喊道:“小丫头,你快走吧,莫要伤了柏姑娘,云某欠着她的人情!”
初彤道:“你欠她的人情可不是我欠她的人情,我只要救你,别的我不管!”
此时只见南淮四杰的招式越来越快,他四人心中均想初彤不过一个十五六岁的柔弱少女,怎敢杀人?故齐声道:“我们现在就杀了这贼子,然后再杀了那小泼皮去领赏金!”
初彤冷笑道:“好!那就让你们这貌美的小师妹来给我们做陪葬!”说罢举剑便砍。
柏晓露闭上眼睛尖叫道:“不要!”
南淮四杰听到师妹尖叫不由心急,这才明白初彤决不是做做样子而已。钟信虚晃一招便想脱身结果了初彤再来应战。云映淮瞧出此意,连忙使招相阻,冷不防中了钟仁的偷袭,左肩中剑,血染衣襟。
初彤见到这一幕不由大吃一惊,心道:“坏了坏了!我竟帮了倒忙!”慌乱之中她踢了踢柏晓露道:“喂,你别光哭,那四只狗熊有什么弱点没有?你快快告诉云大侠让他打赢,这样我也不用杀你啦。”
柏晓露道:“我四个师兄是四胞胎,因为心有灵犀,所以剑法配合天衣无缝,怎会有什么弱点?”
初彤听罢灵光一现,将长剑扔了,大声道:“哎哟,我不敢杀人,我不杀她了!”然后又高声道“什么?柏姑娘,你想跟我说什么?”说罢点了柏晓露的哑|茓,俯身在她身边装模作样的听了一会儿,然后向那几人喊道:“刚刚柏姑娘告诉我,她不要你们杀云大侠不是因为她喜欢云大侠,而是她有喜了,不想让孩子的爹造下杀业!”
南淮四杰听闻此言齐声惊呼道:“什么?”
初彤继续大声道:“柏姑娘早就和南淮四杰中的一个相好多日了,郎情妾意,夜夜春宵!但怕其他三位心生不满,所以一直没说!只将喜欢云大侠当个幌子骗人!”
初彤此言一出便扰乱了南淮四杰的心神,四人均想:“是谁?是谁?小师妹究竟是跟谁有了私情?”他们自幼便和柏晓露朝夕相处,情根深种。兄弟之情固然情比金坚,但一听说心上人竟然跟自己的手足有了儿女私情,一时间嫉妒尽数涌上心头,猜忌之情一生。往日心有灵犀的剑阵便顿时松散溃散下来。
云映淮此时正咬牙苦撑,眼见对方有了破绽,连忙挥掌而就,只听“啊”的一声,钟礼便被劈倒在地。
钟仁此时回过神来,恨声道:“大家莫要听她胡说八道!她是挑拨离间!”
初彤继续胡说八道,指天指地的大喊:“我怎么可能挑拨离间,你家小师妹亲口说她有两个月的身孕了!不信的话就来摸她的脉!她说她只喜欢南淮四杰里头唯一一人,她跟其他几位师兄此生无缘来世相见,来世跟她今生和情郎在一起一样,花前月下,芙蓉帐里,你摸摸我的手啊,你亲亲我的嘴啊,做比翼鸟连理枝!她还说,来世不行还有来世的来世,来世的来世不行,还有来世的来世的的来世,哎呀,总之南淮四杰人人有份啊!”
初彤在旁边大声乱七八糟胡言乱语,直乱人心神。剩下的南淮三杰后来虽不信初彤所言,但也存了两份将信将疑。南淮四杰原本剑术并不十分高超,只四人相互配合才有巨大威力,但此时四杰已少了一杰,本就实力大减,再加上剩下三人都生了两分猜忌,威力更是大大减退。云映淮看准时机连续两掌将钟义、钟信拍倒。此时他再也没有力气,站着摇摇欲坠,眼见钟仁表情狰狞举剑刺来,云映淮心道:“再挺一会儿,不能,绝对不能躺着去死!”正在此时,突然钟仁身形一顿,只见一柄宝剑从他胸后穿来,而后剑又拔出再复捅进。钟仁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手中的剑“当啷”掉在了地上,倒在血泊之中。
云映淮凝神望去,只见初彤拿着剑站在钟仁身后,泪流满面的将手中的剑丢掉,跑过来道:“云大侠!云大侠你没事吧!”云映淮只感觉耳边一片轰鸣,初彤的声音好似很远很远,他晃了两晃,一头便栽到了地上。
朦胧之中,云映淮隐隐约约听到耳边传来女子说话的声音,但又不大真切。紧接着一阵排山倒海的痛楚便席卷了全身,五脏六腑仿佛被火灼烧疼得生不如死。此时耳边响起脚步声,有人蹲在他身边往掰开他的嘴,往他口中塞了一丸药,然后喃喃道:“那小妞儿戴了两个垂珠耳环,我猜她有两粒药丸,嘿嘿,还真被我猜中了。”那声音极其清甜,一听便知道是那个小丫头姚初彤。
咽下药丸之后,云映淮顿时感觉从丹田里涌上一股暖意,浑身都舒坦起来。他试着运功,真气便在体内流转起来,痛楚又减轻许多。这时柏晓露抽抽搭搭哭道:“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师兄!若不是我任性,非要跟着到客栈里看热闹,师兄也就不会死了......”
初彤问道:“什么到客栈里看热闹?”
柏晓露哽咽道:“我和师兄们原本是奉了我爹命令从大周到北凉怀州给桃源派掌门贺寿的。我中途贪玩便央大师兄改了路线去北凉京城看一看,逗留了一日才走。启程的时候碰到客栈里那个驼背老翁,他在路边和别人高谈阔论,说有个小姑娘在前头的客栈里,脑袋值一百两黄金,说完还拿出了一张画像。还说桃源七贤刚刚经过,看到画像便骂,说画上的人侮辱了桃源七贤的名誉,当下那七人便要到客栈寻仇。师兄们本来不想去,但我执意要去凑热闹。没想到,没想到......”说到这里她“哇”的大哭起来。
初彤哼了一声道:“凑凑热闹有什么打紧?是你那几个师兄不对,跟桃源七贱一样,装得清高洒脱,好似名士正派之流,其实背地里专干见不得人的勾当,无耻小人!”
刚说到这里,只听旁边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初彤回头一望,只见那钟信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正握了剑朝云映淮走去。初彤大吃一惊,急忙冲上去一剑砍在钟信背上,钟信倒在地上呻吟道:“师妹,你回去禀告师父,让他老人家给我们做主!给我们报仇!”
柏晓露被点|茓,躺在地上一动都不能动,她大焦急唤道:“四师兄!四师兄!”然后又哀求初彤道:“我求求你放过我四师兄吧!”
初彤对恳求声置若罔闻,口中骂道:“呸!不要脸!平白无故的乱杀人还让你师父给你报仇?”说罢拿着剑“噗”的一下便Сhā进了他的前胸,冷冷道,“若是想报仇,做了鬼来找我吧!”
柏晓露惊呼一声,又见初彤又拎着剑在其余几具尸体上一一捅过,不由大哭道:“我那几个师兄都断气了,你又何苦辱人尸体?”
初彤瞪了她一眼道:“万一还有没死的怎么办?小风儿一吹他再醒过来,趁我不注意伤了我跟云大侠的性命。你以为我愿意捅这几只狗熊啊!”
柏晓露对初彤怒目而视,哭得梨花带雨:“全都因为你这泼皮无赖!要不是你云大侠也不会跟桃源七贤动手,我师兄也不会送命!”
初彤心道这小娘皮好不讲理!当下冷笑了一声,双目中寒光闪动:“若不是我看你对云大侠有恩,老子早就一剑送你到西天找你师兄去了,哪轮到你在这里唧唧歪歪?你要再嚷嚷,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柏晓露泪流满面道:“你杀了我吧!事到如今,我也不想活了!”
初彤大眼睛忽闪了几下,嘻嘻一笑道:“我不杀你,杀了你多不好玩。我一会儿便将你的衣裳都扒了,然后叫一大群人来围观,就说南淮派上演活瑃宮,柏女侠思春淫奔放荡,四师兄争风互殴致死!哈哈哈,传出去也是香艳的佳话!”
柏晓露气得七窍生烟:“呸!你竟然说出这种话!不要脸!”
初彤走过去拍拍柏晓露的脸,换了一副吊儿郎当的神色,贼笑道:“一会儿我把你的衣裳扒光光,你就知道谁更不要脸了。”说罢伸手便扯柏晓露的衣襟。
柏晓露尖叫一声大喊道:“你要再侮辱我,我就咬舌自尽!”
初彤挤眉弄眼道:“好啊,你自己死了省得我动手......”刚说到这里,只觉肩膀被人一拍,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不许胡闹。”
初彤回头一望,只见云映淮站在自己身后,俊脸惨白,精神却振作许多。初彤睁着一双明澈的眼睛,喜道:“云大侠你好了?”激动之余竟站起身握住了云映淮的手。
云映淮愣了一愣,然后拍拍初彤的脑袋笑道:“好多了。”他这一笑好似春风拂面,一双肃杀的秋水目也漾起了几丝涟漪,初彤被那笑容照得一阵恍惚,一低头看到自己还握着云映淮的手,她急忙松开,脸却烫了起来。
云映淮没察觉初彤忸怩,他俯身解了柏晓露的|茓道,咳嗽了几声道:“柏女侠,今日云某跟南淮派怕是结下了深仇大恨,今日就此别过,赠药之恩不敢忘怀,云某必要回报。”柏晓露坐起身抱着膝盖痛哭,她一夕之间死了四个师兄,而思慕的情郎已经成了本派不共戴天的仇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此刻更是痛上加痛。
云映淮叹了一声,然后轻声道:“日头已经快下山了,柏女侠还是趁早离开这片林子吧。”说完对初彤道:“小丫头,我们走。”
初彤跟在云映淮身后,两人各上了一匹马,往林子深处走去。
行了一阵,云映淮见初彤眨着一双明眸时不时的看他一眼,仿佛欲语还休,他扭头问道:“你怎么了?”
初彤嘟着嘴道:“刚刚那个柏晓露,我不杀她已经是帮你还赠药的恩情了,不用再去报答她啦。”
云映淮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俊脸上面色无波:“你当我不知道?你怕一剑杀了柏晓露令我不快,所以故意戏弄羞辱,要剥她衣服逼她自尽。你想着她一死便一了百了,日后若是南淮派追究此事,我们便可推得一干二净,对不对?”
初彤顿时吃了一惊,心中奇道:“乖个隆冬!我心里怎么想的他怎么知道!”她满腹诧异,望着云映淮英挺的侧脸不由目瞪口呆。
云映淮看着前方道:“就算她死了也没用,南淮四杰中的是我云顶门的‘大搜云手’,中此掌五内俱裂,高手一看便知,抵赖不掉。再者柏晓露对我有恩,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你杀了她。”说到此处他大声咳嗽了几下皱了眉道:“桃源派本来便与我师父有旧怨,所以我上来便下了狠手,可对南淮四杰在客栈之时始终留了情面,想不到他们逼人太甚直追到树林要我性命!”他扭头望着初彤道:“幸亏你机灵,否则这次真是难逃一劫了。”
初彤听完一愣,闪着一对寒星目,大声道:“云大侠你对我那么够义气,我当然也要救你了。哪怕,哪怕你死了,我也要替你到南淮派报仇,杀了那一窝的狗熊!”
那朦胧月光之下,初彤眉弯嘴翘,虽风尘仆仆却难掩清丽明艳,云映淮轻咳一声,挪开了目光。
两人默默行了一阵,初彤隐隐听到泉水奔涌之声,不由问道:“云大侠,我们现在要去哪里?黑灯瞎火的,可万万不要迷路了。”
云映淮抬头看了看北斗星道:“你放心好了,方向没有走错。这地方唤作天虞山,山中有一处山谷,四周全是瘴气毒雾,人要误闯进去便是死路一条。所以必须一路西行才有可能避开险地出了这片林子,如果连夜赶路,明日清晨我们便可离开这天虞山了。”
初彤一皱眉,眨着明澈的眼睛问道:“云大侠,你是南燕人,怎对这北凉的天虞山如此熟悉?”
云映淮看了初彤一眼道:“我十四岁之前每年都要和师父来天虞山来祭拜祖师爷。云顶门的开山祖师云伴鹤相传就是在这天虞山的瀑布旁失踪于人世的,算来也应该有一百多年了。”说完他长长的叹了一声。此时水声已愈发清晰,待往前再走一阵,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
初彤一出树林,登时便瞪大了眼睛。在朦胧的月色下,初彤赫然发现自己正处于一处瀑布的上游,滚滚溪泉奔腾而来,仿佛千军万马发出一阵阵轰鸣,而后一泻千里落入下方的深渊。初彤心惊胆颤的往下望了望,只见瀑布半截升腾起一片渺茫的雾气,飘飘袅袅分外神秘,在暗淡的光线下那瀑布更是一眼望不到底。
云映淮回头对初彤道:“这瀑布下便是那山谷了,瘴气弥漫,你千万要小心。”
初彤策马不由往后退了退,高声道:“云大侠,既然那么危险,我们还是快走吧。”
云映淮对初彤安抚一笑:“我想再呆一会儿。”说罢便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走到水边默默无语,他想起儿时他随恩师云中雁来到此处祭拜先祖,云中雁又在水边指点他练剑习武,两人虽是师徒,但情同父子一般。如今岁月忽然而过,景色相同但故人已仙去,云映淮神色不由黯然起来。
初彤也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她举起一块大石头从上扔了下去,好一会儿才听到大石落水的声音,知道这瀑布之高恐怕已超出她的想象,不由又胆怯几分,上前去拉云映淮的衣服想催他快走,正在此时只听得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云映淮云大侠,老朽就知道你定会在这瀑布停留!老朽已经等候多时了!”话音刚落,掌风也呼啸而至。
云映淮大吃一惊,一把抱起初彤向旁边闪去,待站定身形一望,只见不远处站着的正是在客栈中的驼背老翁。
云映淮放下初彤将她护在身后,抱拳行礼道:“这位前辈,不知在下是否曾经鲁莽冒犯,以至于让前辈追杀至此。”
驼背老翁嘿嘿一笑,尖着嗓子道:“我跟你师父云中雁有数不清的怨恨,既然他死了便由你来偿还!老朽今日前来便是来取你的人头!”
初彤看了一眼云映淮,心中暗道:“老子仇家多得很,一路上被撵得如同丧家之犬,想不到你跟我倒是半斤八两,怪不得老天爷安排我们遇上。咱们真是英雄相惜,同病相怜,同生共死,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云映淮挑了挑墨眉道:“既然前辈是和在下有仇,那就放过这个小姑娘吧。她只不过是我同行的朋友,跟你我恩怨没有任何瓜葛。”
驼背老翁哈哈一笑,目光阴恻恻道:“这小姑娘的人头值一百两黄金,怎是你一句话我便能放过的。你们俩废话少说,都拿命来吧!”说罢抬手便攻来。
云映淮一推初彤挥掌应战,初彤一猫身钻进了旁边的密林,躲在一处灌木之后向外观瞧,心中焦虑万状,嘴里小声嘟囔道:“不妙不妙,刚刚走了四只狗熊,现在又来了一只大马猴!这大马猴武功看起来很厉害,云大侠重伤未愈,这可如何是好?”刚想到这里,只见云映淮一手抓住老翁攻来的右臂,那老翁欺他内伤未愈,运内劲于右臂之上,猛一发力,震得云映淮猛地退后几步,登时口吐鲜血。那老翁怪笑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上前便刺。云映淮慌忙闪身,身形之上已见狼狈。
初彤大喊一声:“不好!”立刻站起身,捡起身边一块石头便朝老翁砍去,口中大叫道:“大马猴!死马猴!我在这里!快来杀我啊!”
石头虽然没有砍中,但初彤大叫之声已引起老翁注意,他转过身嘿嘿冷笑道:“也好,我先摘你的脑袋!”说罢便奔了过来,云映淮趁机一头钻入密林。
初彤见老翁追来不由大骇,她急忙使出“步步生莲华”的步伐,提起一口气在林子里东南西北的胡乱狂奔。幸亏月色朦胧,密林中树影重重,又加之初彤身体轻盈灵巧左闪右避,那老翁使出轻功竟一时半刻没能将她捉住。
初彤左摇右晃,开始还能勉强应对,但后来逐渐感觉体力不支,气喘吁吁,只觉得腿越来越重,再也提不起步伐,正当腿一软想倒在地上之时,一只手臂一下将她接住,紧接着将她揽入怀内,捂住了她的口鼻。
初彤大吃一惊,正想挣扎,但鼻间闻到一股熟悉的男子气息,她立刻停止动作趴在云映淮胸前,竭力控制着呼吸,只听云映淮的胸膛里也心跳如雷。
那驼背老翁眼见初彤在眼前不远处奔跑,但一晃眼的功夫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消失,他心中不由一怒,停下步伐屏息凝神倾听四周动静,无奈瀑布过于喧哗,老翁听了一会儿一无所获,便拎着剑四下搜寻。
云映淮和初彤躲在一棵大树后的灌木之中,趁老翁不备缓缓蹲下身子隐藏在阴暗里。那驼背老翁拎着剑寻来,站在初彤跟前的灌木旁向四周巡视,初彤立刻浑身僵硬起来,心脏怦怦狂跳,直欲蹦出胸膛。那老翁看了一圈便转身走了,但又突然回转身,拿着宝剑在初彤藏身的地方乱刺,初彤大吃一惊,竭力镇定心神忍住尖叫,身体微微向后撤去。老翁见灌木影动不由心生怀疑,刚想探头看个究竟,却见一只小兔从灌木中跑出。
老翁一叹气,失望的喃喃自语道:“原来是只兔子。”而后转身便走。
初彤也松了口气暗道:“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幸亏那只兔子,否则老子现在早就被刺成筛子啦!”
老翁拿着剑在附近的灌木丛上一一刺过,但一无所获,他怒极骂道:“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云映淮竟然要学无胆匪类藏在暗处不敢与老朽比试么?你若是英雄好汉就别做那缩头乌龟!”他喊了几声只听四周一片沉静,只有瀑布水声和风吹树枝的声音在耳边响动。
初彤心道:“大马猴寻在这里寻不到人怕是就要往别处去了,等他走远,我跟云大侠便马上骑马逃命,怎的也要把他甩开!”就在此时只听“嚓”的一声,那老翁打亮了火折子,就在那一瞬间他一眼瞥见了初彤露在灌木外的衣角。老翁哈哈大笑了几声喝道:“原来在这里!”说罢挥剑便刺。
饶是云映淮反应迅速,他跳起来一把抱起初彤便跑,老翁穷追不舍,眼见云映淮奔出密林直奔泉边马匹而去,他暗叫不好,右手往身边奋力一拍,竟将一棵小树从半截劈倒,而后他大喝一声运内力于手臂之上,奋力将树木掷出,想用树枝将云映淮从马背上扫落。
云映淮抱着初彤跳上一匹马,刚想催马前行,忽听身侧风声响动,只见一丛茂密的树冠直扑而来,他想闪开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得初彤一声尖叫,那繁茂的树枝将他们连人带马一并推入了瀑布之中。
初彤只觉自己头朝下往一处深渊坠去,耳边皆是呼呼风声,巨大的冲力直叫人心胆欲碎。她死死抱住云映淮,口中不断凄厉的嚎叫,凄惨的叫声震得整片山谷都跟着回荡。突然,她感觉身上一震,紧接着全身骤然冰冷,口鼻中不断涌进冷水,耳边一片嘈杂之声,眼前一团漆黑。她奋力挣扎了几下只觉得身子在不断下坠,这时横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又紧,拽着她向上游去,奋力将她托出了水面。
初彤一接触到空气立刻大声咳嗽起来,此时她早已晕头转向不分西东。云映淮亦不比她好多少,只是勉力支撑。他朝四周打量,忽见头顶上有重物砸下,慌忙拽着初彤游开。那重物“啪!”的一声落水,竟溅起一片几米高的水墙,待水花落定,云映淮定睛一看,那重物竟是老翁凭掌力劈断的小树!云映淮顿时大喜,游了几步一把抱住树干,将初彤奋力托到树冠之上。云映淮内伤未愈,只是凭着一股信念支撑,他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抱住树干,头一歪便昏了过去。
初彤连番遭到惊吓,此时更如惊弓之鸟,趴在树干上失声痛哭抖成一团,感觉命都已经去了半条,她颤着嗓子喊了好几声云大侠,却见云映淮抱着树干面如死灰,不知生死,她盯着云映淮的面孔,心中不由更加惶恐。
瀑布巨大的水流将树干向一侧冲去,推着他们驶进了水边的一处溶洞。初彤进洞之后只觉眼前一片漆黑,吓得魂飞魄散,身子抖得更加厉害。她扭头往洞外望去想跳下水游出去,但此时她手脚瘫软,别说游水,就连抹抹脸上的眼泪都力不从心。她又扭头看了看洞口,只见树干离满天的星光越来越远了。她心一横咬牙将脑袋扭了回来,一边发抖一边心中骂道:“呀呀呸的!怕什么来什么,索性老子就不怕了,从现在开始我就来个随它去!”想到这里又不由苦笑一声,想到:“是啊,事到如今除了随它去我还能做什么呢?”
初彤睁大眼睛朝四周望了望,只见溶洞内伸手不见五指,她浑身颤抖的趴下来,脸贴着冷冰冰的树干,嘴里嘟囔道:“活着便是捡条命,死了我便到阎王爷那里找娘亲。”此时她已经精疲力竭,听着流水声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春来江水绿如蓝
朦胧中,初彤感觉有人在推她,一个极低沉的声音唤道:“小丫头,小丫头。”初彤“嗯”了一声睁开眼,只见周遭仍是一团漆黑,她心里一怕便坐了起来,口中唤道:“云映淮!云映淮!”说着伸手向前摸去,一下便摸到一张长了胡茬的下巴。紧接着小手被一只大手包住,云映淮欣然道:“你还活着,太好了。”
初彤听了这句话无限的后怕和委屈全都涌上心头,她心里一酸,扑到云映淮胸前,搂着他的脖子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云映淮身子一僵,俊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只觉此番作为大大不妥,但转念又想到怀里的小丫头无论再怎么聪明精乖,但毕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心念一动,怜惜之意顿起,他尴尬的咳嗽几声,轻轻拍了拍初彤的后背,低声哄道:“莫怕,已经没事了。”
初彤哭了一阵,哑着声音道:“云映淮,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说罢动了动腿,知道自己仍坐在树干上,双腿浸泡在水中。
云映淮身子又僵了僵,声音涩然道:“小丫头,我们现在还在大湖里吗?怎的听不见瀑布声?我,我眼睛好像盲了,看不见东西了。”
初彤一愣,连忙说:“云映淮,你眼睛没瞎,我们被水流冲进山洞啦,这里一团黑,我也什么都看不见。”
云映淮听罢释然的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两人同时沉默起来。他们不知在这洞里已经呆了多久,也不知水流将他们推到何处,举目四望,任凭你将眼睛睁得多大,也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初彤搂着云映淮的脖子颤着声音道:“云大侠,我们被困在山洞里了,这可怎么办?”
云映淮安抚的拍拍她的后背道:“水流都是往一个方向去的,我们若是逆水而行,应该可以回到洞口。”他语气虽笃定,但实际上自己也没有多少把握,这山洞不知有多大,其间又不知有多少曲折,而周遭又一片黑暗,想出这山洞恐怕难上加难。
初彤不知道其中环节,听完兴奋道:“那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好了。”
云映淮感受了一下水流的方向,然后和初彤一人折了一段树枝当作船桨,逆着水波向前划去。二人一划才觉的吃力,水流的冲力虽然不大,但会时时带着树干偏方向,何况人眼不能视物,本身便失去了方向感,在此情况下行船,难如登天。
划了一阵,二人都觉得精疲力竭,腹中饥饿难忍。初彤揪下几片树叶子跟云映淮勉强吃了充饥。随着时间的推移,二人已经在黑暗里划了两个时辰,但仍未找到出路。云映淮突然停了手,声音干涩道:“小丫头,对不住了,是我连累你了。”
原来在划船的时候,云映淮一路上折了小树枝Сhā到山壁的石缝里做记号,刚刚他用手一摸,刚好摸到一段树枝,枝子上还有两片叶子,正是两个时辰之前他做记号的那根树枝,原来划了那么久,他们又回到了原点了。
初彤心里一沉,但嘴上轻快道:“你要心怀愧疚,等出了山洞便对我以身相许好了,横竖我们也拜过天地,你算我明媒正娶的相公。”
云映淮勉强笑了一下,可洞内一片漆黑,即便他笑初彤也看不到。良久初彤带了哭音道:“云映淮,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她不等云映淮回答,大声道:“我不想死在这里!老子吃了那么多苦头,挣扎过那么多生死关头,闯过了一关又一关,我不想死在这儿!我不想死!”说完继续向前划去。
云映淮心里明白,他跟初彤已经精疲力竭,只靠喝水和吃树叶根本维持不了多久,外面没有无人相救,如果走不出这山洞,他们必定是死路一条。他没说话,将树枝拿起来在水中哗啦哗啦的划了起来。
又过了两个时辰,不,也许是三个时辰,时间在黑暗之中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初彤停止动作,干巴巴道:“云映淮,我饿了,没力气了。”
云映淮道:“你吃点树叶歇一会儿,我继续划便是。”
初彤道:“云映淮,你受了内伤,胳膊上还中剑了,现在怕是也累了吧。我想开了,生死由命,不如你也休息休息。”
云映淮一直咬牙硬撑,听了初彤的话也停了手,小心的靠在山壁上,只觉伤口隐隐作痛,五脏六腑血气翻涌。他试着运功悄悄吐出两口淤血,此时却听初彤喃喃道:“云映淮,我浑身好冷……”
云映淮听罢伸手一碰初彤,果然发现她浑身打着哆嗦,他连忙将她揽在怀里,一摸她额头只觉十分烫手。初彤小声道:“云映淮,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好像看见娘亲了,她刚刚给我唱了小时候她哄我睡觉时唱的那个小曲儿。”说罢便轻声哼唱了几句。
云映淮皱着眉头打断道:“你这小丫头净胡说八道!”他抱着初彤又感觉一阵血气翻涌,而后苦笑了一声,心道:“或许我跟这小丫头都要死在这里了。”
此时初彤又道:“秋后问斩的囚犯临死前还能喝壮行酒,再吃顿饱饭,老子现在算什么啊?我想吃挂炉山鸡、随上荷叶卷、山珍刺龙芽、胭脂鹅脯、酸笋鸡皮汤,再烫上一壶上好的竹叶青配合四季鲜果和几样下酒的小凉菜。”说着说着,初彤兴奋起来,声音大了些许:“还要有面果子小点心,茶食刀切、杏仁佛手、香酥苹果、合意饼、鸽子玻璃糕,香香糯糯,好吃得能把舌头咬下来!”她说完声音又逐渐低了下去:“云映淮,我想大吃一顿,做不成饱死鬼,我死后一定要去阴曹地府找阎王爷算账……”
云映淮听初彤说话都已有些语无伦次,不由心中焦急,他举目向四周望去,只见周围仍是一片漆黑和虚无。他抱着初彤只觉得怀里的小人已逐渐没了声息,云映淮大惊,连忙摇了摇初彤道:“你别睡,清醒一点!”而后摸了摸她的脉息,只觉脉象紊乱,竟已十分微弱了。云映淮急忙点了初彤的几处|茓道,不断唤着她的名字。
初彤醒转过来,勉力振奋精神道:“好,我不睡。咱们聊聊天吧。”而后她顿了顿又道:“你从谢府走了之后这么多年都去哪里了?怎么又到了北凉?你师父是二夫人那个妖妇杀死的,为什么别人说你欺师灭祖?难道你又拜了别的师父?”
云映淮沉默了半晌道:“我师父云中雁是云伴鹤的后人,云顶门上一任的门主,我是孤儿自幼被师父收养,跟他一起住在南燕。四年前他和挚交好友石友亮一同去大周替王爷办事,后来只石友亮一人回来,说师父已经被蔺姬所杀,然后带回师父留给我的一封信和一本大搜云手的武功秘笈。信上有师父遗命,传我做了云顶门新一任的门主。由此可见,师父这一去便抱了必死之心。”
初彤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为何你如今又遭了旁人诬陷?”
云映淮在黑暗中挑了挑眉毛,叹了一口气道:“师父二十多年前跟她师妹结为夫妻,生了一个男孩。我师娘性情冷淡,平素都不与师父见面。但师父死后师娘便一心皈依了佛祖,住在古庙之中。没想到几个月前师娘突然失踪,在房间的隐秘处留了一行血书,写着‘杀我夫者云映淮’,我们几经核对,但那确确实实是师娘的笔迹。此时云顶门中又谣言四起,说我伪造了师父的书信,狼子野心恩将仇报,杀害恩师夺了云顶门门主之位。否则师父为何将门主之位传给我却不传给自己的亲生儿子?我便因此才易容出来四处打探师娘的下落,想为自己洗刷冤屈。”
初彤心中暗道:“莫非云映淮是二夫人和南燕平王爷所生的孩子?否则他师父怎会对他这般好?啧啧,云中雁自己明明有老婆,但是又能爱上别人的老婆,甚至对别人的老婆生的孩子的爱超过自己的亲生骨肉,啧啧,这是怎样的一种精神啊!老子真不知道是应该赞他痴情种还是骂他陈世美了。唉,他老婆也是可怜,想必知道她相公移情别恋勾搭王爷的爱妾,所以心如死灰,甚至都不愿跟云中雁见面了。如今云中雁一死她便出了家,可见爱之愈深,恨也就越深了。”但她又转念想道:“他若是二夫人的儿子岂不是谢凌辉那个王八蛋的兄弟?这两个人长得倒是不大相像。”
想到这里,初彤轻声道:“是不是,是不是你师娘知道……知道一些事情的缘由,恨你师父不将门主的位置传给他们亲生骨肉,所以故意陷害你?”
云映淮身躯一震,而后摇了摇头道:“我自有记忆起,见到师娘便不问世俗,镇日里拜佛念经,她万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我想其中必定是有什么误会。”他越说声音越低,俊脸上笼了一层清愁,静了良久才低声问道:“蔺……蔺姬……”然后苦笑了一声道:“算了。”
初彤心中恍然,明白凭借云映淮的聪明自然跟她一样猜到事情的缘由,依稀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默默看着云映淮,只觉那高大的身材如今看起来竟带了几分萧索颓然,心中不由怜悯道:“可怜,可怜,他师父死在自己亲娘手里,他自己还亲手将娘亲弄成了疯子。难怪他当年抛下我一走就不见人影,连剑谱在我这里也不再回来寻了。”
想到此处,初彤伸出小手轻轻拍拍云映淮的肩膀道:“二夫人忘恩负义杀了你的师父,你帮你师父报仇,这是二夫人的报应,你不用难过。这世上有些事情本来就说不清,恩恩怨怨,是是非非,真要计较起来就没个痛快的时候啦。”
云映淮知道那小丫头正在安慰他,心中不由一暖。他自从谢府听了二夫人的疯言疯语,自己的身世便如一块巨石压在胸口,他对旁人守口如瓶,但每逢想起,心中都隐隐作痛。他怎么都没想到眼前这精乖的小丫头竟成了他唯一可以倾诉心事和安慰他的人。
初彤说完这番话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她靠在云映淮胸前苦笑一声道:“现在咱们俩是落水的凤凰不如鸡,怕是想计较个爱恨嗔痴都没机会啦!”
气氛一时间静了下来,云映淮抱着初彤只觉英雄气短,憋闷得直想仰天长啸,此时却忽然感觉有一丝微弱的风吹了过来。
云映淮精神顿时一振,竖起耳朵,细细感觉,果真有一丝轻微的风从身后吹来,他急忙抄起树枝朝风刮来的方向划去,划着划着,忽然瞧见在一片漆黑之中,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丝光柱。云映淮心中大喜,急忙对初彤道:“初彤,前面有光!我们能出去!”初彤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见那前方的一丝光不由瞠大了眼睛,挣扎着坐了起来。
云映淮带着初彤来到近前,只见那山洞顶上开了一个豁口,二人仰头望去便看到天上满天的繁星。云映淮和初彤在黑暗中挣扎多时,如今一看见星光,两人竟一时间呆住,屏息凝神的望了良久。
此时云映淮道:“初彤,你伏在我背上,我背着你爬上去,我们便可脱身了。”
初彤心道:“是了,这洞顶离这地面好几丈高,如若平日,云映淮施展轻功便可带我出去,但他现在受了伤,也只能背我上去啦。”想到此处她趴在云映淮背上,云映淮弃了树干,摸着山壁上的石块,慢慢向上攀爬。
爬着爬着,云映淮忽然感觉小腿一阵抽搐,登时心里一沉,知道自己在冷水里浸泡时间太久,体力已经耗尽,小腿要抽筋了,可如今这情形,他若一步失足,必然跟初彤跌落水中,所以唯有咬牙苦忍,双腿不由微微打颤。
初彤见云映淮中途停了下来不由心生疑惑,侧过脸望去,只见他浓眉紧锁,额头上汗珠滚滚而落。初彤担心道:“云映淮你怎么了?”
云映淮勉强笑道:“没事。”而后继续向上爬去。他爬一会儿歇一会儿,双手磨破,血染山壁。初彤见状垂下眼帘,心中暗暗道:“虽说是云映淮把我从王府里挟持出来的,但是这一路他都舍命护我,天下间的人能有几个能做成这样?”想到这里对云映淮多了几分敬佩,此时又想到自己正趴在云映淮的背上,她情思一荡,心里隐隐生出了几丝甜蜜。
此时已到了洞口处,云映淮大喝一声,用手扒住边缘,脚下用力一蹬,背着初彤爬了出来。他又向前爬了几步,而后仿佛完成了一件艰巨的重任,整个人放松下来,软绵绵的伏在地上,连动小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初彤从云映淮背上滚了下来,仰面躺在草地上望着满天的星光,忽然一下子泪流满面,她任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咧开嘴无声的哭了起来——终于,终于得救了!
初彤在草地上躺了一会儿,她只感觉头越来越沉,浑身越来越冷。她冻得瑟瑟发抖,双手环住肩缩成一团,身上的湿衣服黏在身上,山风一吹更冷入骨髓。后来她实在受不了了,斜眼向云映淮望去,只见他仰面躺在地上一动都不动。
初彤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心的挪了过去,搂住云映淮的胳膊道:“云,云映淮,我我,我太冷了,在你身边取个暖。”她连连说了两声云映淮都没有反应,她权当默许,然后在云映淮身侧躺了下来。原来云映淮躺在地上暗暗运功,他受伤严重,只觉得浑身真气涣散,根本提不起丹田中的内力,他集中精力专注运功,所以听到初彤的呼唤也没有应声。
初彤偎在云映淮身边躺了一会儿,她只觉云映淮浑身越来越热,她身上的寒气有增无减,身子抖得愈发厉害。此时她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有一回得了风寒,也似这般冷得发抖,她娘便脱了衣裳将她搂在怀里,她立刻便觉得暖和起来。想到此处,她又看了看云映淮俊朗平静的面孔,心中想道:“如今我跟云映淮孤男寡女躺在一处便是不妥了,现在我要脱了他的衣裳抱着他取暖,他必然是不肯。”想到此处她又狠狠地打了几个寒战,又望了云映淮一眼暗道:“他不肯也没办法,在这么下去我非冻死不可。况且,况且云映淮也不是别人……”初彤几番犹豫,终究抵不过身上的寒意,低声说了一句:“得罪了。”然后“啪啪”点住了云映淮的|茓道。
云映淮此时刚刚运功完毕,顿感浑身轻松了不少。他刚想睁开眼睛,却冷不防被人点了|茓,登时大吃一惊,睁眼一看,只见初彤半跪在他面前,脸色灰白,浑身瑟瑟发抖,正颤着手解他的衣襟。
云映淮登时倒抽一口凉气,厉声道:“你在做什么?”
初彤亮闪闪的眸子看了他一眼,手却没停下,哆嗦道:“云,云映淮,你别,别生气。我实在是太冷了,想抱着你暖和,暖和一会儿。”
云映淮登时目瞪口呆,只觉得此女的行径自己行走江湖多年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可思议道:“你说什么?”此时初彤已经解开了云映淮的腰带,小手扯开了他的外衫,然后又去拽他的中衣。云映淮的俊脸“噌”的一下红了起来,挑起浓眉,一双肃杀的秋水目中已生出几分薄怒,盯着初彤道:“不许胡闹!快给我把|茓道解开,你病了,我去给你寻草药!”
初彤哆嗦道:“只怕,只怕你找来草药我早就已经冻死了。”话音刚落,她已经拽下了云映淮的中衣,露出精壮健美的上身,初彤脸上红了一红,她立刻忍住羞涩,心中默念:“没事没事,不过就是男人的身子。”云映淮仍处在震惊当中,只见初彤已经在解自己的衣裳了,衣襟半敞,隐隐露出脖颈下的一痕雪肤。
云映淮见状,从脸红到了脖子根,他慌忙闭上眼睛,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这小丫头,怎的这般不知廉耻!光天化日之下就和男子……和男子……”
“和男子肌肤之亲对不?”初彤脱下湿漉漉的衣裳,接口道,“云,云映淮现在天还没亮,不算光天化日……你别怪我毁了,毁了你的名节。廉耻再……阿嚏!再好,也救不了命,我都快冻死了,连命都没了,还,还要廉耻做什么!”
云映淮闭着眼睛咬牙道:“什么毁了我的名节!你自己的名节你就不在乎么?”话刚说到这里,一具冰凉柔软的身体便贴了上来,两团柔软隔着一片布料贴在他平坦的前胸上,少女的清香钻入鼻孔,云映淮脖子顿时一僵,不由深深的倒抽了一口气,这一次不光脸和脖子,连全身都跟着红了起来。
初彤抱着云映淮的脖子满足的叹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立刻温暖了不少,她趴在云映淮耳边道:“云映淮,你别生气。我小时候得风寒浑身发抖的时候,娘都是脱了衣服抱着我睡,全身立刻就暖和了……我,我实在是太冷啦,我知道你肯定不愿抱着我取暖,所以只好点了你的|茓道……”初彤说话间的热气吹进云映淮的耳朵,更是添了几丝暧昧。云映淮心神不由一荡,虽是闭着眼,但脑海里却不自觉的浮现出初彤眉弯嘴翘的脸庞,但他立刻清醒过来,狠狠别开脸,呵斥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做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日后若传扬出去……”
初彤嘻嘻笑了一声道:“你不说,我不说,谁会将这件事传扬出去?再说,你现在还是我的相公,我抱着自家的相公取暖天经地义。”说罢在云映淮的怀里动了动,只觉得跟前的身躯越来越烫,初彤抬头一望,只见云映淮闭着眼睛闷头不语,脸红得好似能滴出血来,浓密的睫毛还在微微颤动,嘴死死抿成了一条线。
初彤忽闪着大眼睛道:“云映淮,难道你在害羞?”
云映淮哼了一声道:“你要取暖便取暖,不要动来动去,哪来那么多唧唧歪歪!”
初彤口中碎碎念,帮云映淮开解道:“云映淮,你不用害羞。佛祖说,众生平等,男男女女,女女男男,不过就是一具臭皮囊而已,你不要太过拘泥男女一事。况且你这是救人,佛祖又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现在正是你行善救命的好机会,我是送上门来让你造七级浮屠的,你日后因为这件事积了阴德,得了好处,还要感谢我才是。”
云映淮听完这番话又呆了一呆,登时哭笑不得,冷声道:“如此说来,你点了我的|茓道,剥了我的衣裳,我还要感谢你?你一个姑娘家怎能随便去剥旁的男人的衣裳,还,还赤身祼/体的搂在,搂在……”
初彤撇撇嘴道:“云映淮,我还穿着肚兜,不是赤身祼/体。”
云映淮被这句话狠狠咽了一下,他自行走江湖以来怕是还从未如此尴尬狼狈过,刚想教训初彤几句又感到她身子微微发抖,心中想道:“我五内受摧,内力不能汇聚,否则便能将内力灌到那小丫头身体里帮她驱寒了。”想到这里又不由拧了眉毛,暗道:“可恨,这小无赖忒不要脸,根本就是放荡无耻,我怎的还想着给她疗伤!”
此时却感觉初彤在他身边蹭了一下,以极小的声音道:“再说,你,你也不是‘旁的男人’……”
云映淮听罢心中猛地一撞,紧接着胸膛里怦怦作响,他半晌才回过神,镇定心神,轻咳一声将头扭了过去。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初彤忽然听到云映淮道:“我知道江湖上有你的追杀令,你……你是不是想让我替你报仇,杀了谢凌辉?”
初彤听到这句话愣了愣,心中不由泛起莫名的滋味,她叹了口气道:“我这个人自问良心不多,但谁对我有过好处我也都记在心里。我在谢府呆了四年,谢凌辉待我一直很好,又说,又说要娶我,所以谢府有难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的。可是后来东窗事发,谢凌辉又要杀我了,一心要把我置于死地,还娶了别人……我挺恨他的,有时候半夜醒过来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可是我后来想开了,原来恨不恨,难过不难过,都是掌握在自己手上。他现在应该抱着漂亮媳妇风流快活,我再怎么嚎得肝肠寸断也是给自己看的。现在我杀了他,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况且他是大周的名门望族,身边无数高手保护,杀他不成再反蚀把米,那岂不是亏了本?”说到此处她轻笑一声道:“我开始想杀了他,但是现在又不想了!我原先叫做‘丹杏’,‘初彤’这个名字还是他给我取的,我今后便偏要用‘初彤’这个名字闯荡天下,活出个样子让他看看!”
云映淮听了此话呆了一呆,心中叹道:“这小丫头倒是有几分丈夫情怀。她年纪不大,却聪明伶俐,行事看起来乱七八糟却透着沉稳狠辣,算得上是个人物了!”此时又听初彤得意洋洋道:“我这一路可是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比唐僧西天取经还激荡。人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现在可是积累了不少后福啦,日后必然时来运转。云映淮,你待我这般好,等我飞黄腾达了,咱们便齐享富贵,吃香喝辣,你那个什么狗屁门主也没什么意思,大不了不做就是了。”
云映淮听到此话不由啼笑皆非,哈哈大笑起来,口中道:“好,好,我便等着你过一阵飞黄腾达!”
初彤知道云映淮不信她所言,撇嘴想道:“待我找出双匣的秘密,富可敌国的时候你就知道我说得千真万确,可绝对不是开玩笑的。”她扬起头看着云映淮的笑脸又不由一愣,心说:“原来他笑起来这么好看!这笑容当真晃眼得很!可惜云映淮总是板着脸,若是他能一直都对我笑该多好。”
云映淮闭着双目,自然不知初彤的小儿女心事,他一边暗中运功冲开|茓道,口中却若无其事道:“你在水洞里唱的那几句是南淮的小曲儿么?倒是动听得很。”
初彤摇头一笑:“不是南淮的曲儿,是大周京城的调子。”说罢轻声唱道:“扁舟一叶,紫萸黄菊雁字长。烟水茫茫,何处是故乡?微云舒卷,把酒歌悲凉。恣轻狂,且簪梅花,归去醉夕阳。”
歌声婉转,却夹了一丝清淡的悲愁。云映淮听罢闭目不语,良久,他低声道:“你……你不要难过,就算不能回大周,你随我去了南燕,我也能护你周全,不必再担惊受怕了。”
初彤一愣,只觉得一股暖意从心里面涌出,她支起身子,寒星般的双目闪闪望着云映淮俊逸英挺的脸庞。云映淮听初彤没了动静不由心生疑惑,睁开双眼便看见初彤正笑吟吟的盯着他的脸庞,云映淮不由一时怔住。
山风习习,天上挂着一轮明月。初彤忽然欺身过去,搂住云映淮的肩膀,红唇一下子便贴在云映淮的嘴唇上。云映淮吃了一惊,他刚刚冲开|茓道,伸出胳膊只想推开初彤,但鼻间充斥着少女身上清幽的淡香,他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原本推拒的双臂竟鬼使神差般的搂紧了怀中的纤腰,深深的吻了下去。
唇齿纠缠间,初彤偎在云映淮胸前,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麝香味,只觉浑身发软。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吻终了,初彤愣愣的望着云映淮深黯的眸子,紧接着她反应过来,耳根烫得好似要烧掉一般,她挣了几下却没挣开云映淮的手臂,她看着云映淮英挺的眉眼,头一沉竟靠在云映淮肩头晕了过去。
朦胧间,初彤感觉有人捏开她的嘴给她灌很苦的药汁,她浑身难受,只得听任摆布。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初彤躺在一团柔软的枯草上,身上盖着的衣裳已经全部干透。她睡了一觉感觉精神好了很多。这时不远处传来她一阵烤肉的香味,她急忙起身向四周望去,只见她前方生了一堆火,火上架着两只烤野兔。云映淮坐在火堆旁将烤野兔上下翻转,他淡淡的看了初彤一眼,脸有点红,但神情仍十分镇定,只将头低了下去。
初彤脸上一烫,赶忙起身将衣裳穿好,又将散乱的长发绾了几绾,坐在火旁。云映淮抬起脸,将一只用树枝穿好的野兔递了过去。初彤接过来咬了几口,又时不时的偷看云映淮的神情。两人默默无语的吃了东西,而后初彤便随云映淮在四周巡视起来。
他们二人正是在这天虞山的山谷中,那山谷虽被瘴气毒雾包围,但谷中绿树红花却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云映淮一路上都沉默不语,初彤大病初愈,走了一阵便觉浑身乏力,但只咬牙忍耐跟在云映淮身后。云映淮余光看了初彤一眼没有说话,忽然他身形一顿,而后蹲下来对初彤道:“你若是累了便趴上来吧。”初彤一愣,心里的喜悦一下子便涌了上来,她趴在云映淮背上,环住他的脖颈,嘴角便勾起了一弯深深的笑意。
两人又往前行了一阵,只听得瀑布之声传来,初彤定睛一望,原来他们又回到了当初跌落的瀑布旁。初彤不由连连咋舌,暗想走路都走了一个时辰,就可想而知那水洞到底有多大多曲折了,幸亏他们寻到豁口爬了出来,否则就要生生困死在洞里了。只见那瀑布白天看来蔚为壮观,如同倾倒了九天银河,珠玉飞溅迸起层层水雾。
云映淮将初彤放下,然后走到瀑布跟前,抬头向上望去,只觉高山巍峨耸立,陡峭险恶,知道攀山而出是痴人说梦,心中不由略感失望,又听初彤在背后唤他。回头一望,只见初彤趴在河边的岩石上,指着湖水对他笑道:“云映淮,我们捉两条鱼中午烤了吃吧?”
云映淮见她笑靥如花不由一愣,然后胡乱的应了一声,眼睛朝别处望去。却见身边的岩石上似乎刻了什么东西,他连忙将遮挡的植物拨开,只见那石头上刻着几行遒劲有力的大字:
“雾重浸衣单,月下泪潸然。
前望恨未平,回首身已陷。
孤影人将老,双匣梦犹残。
飘零万事空,白头一长叹。”
落款处提着:“云伴鹤绝笔”。初彤凑过去,一看“双匣”二字浑身不由一激灵,下意识的摸了摸系在腰间的锦囊。自从金阳王府出来,那双匣并寿山石的印章就在她随身的锦囊里,虽经历追杀,落水等种种变故仍傍身不离。她看着石碑心道:“莫非这云伴鹤丢了双匣所以想不开在这里自尽了?难道就是投湖而死?”
云映淮看着这山壁上的话凝神良久,而后长叹一声道:“想不到我云顶门的开山祖师真的是在这里仙逝的。”
初彤道:“我听说云顶门是在大周被剿灭的,你那祖师爷都逃到北凉,自然可以召集人马东山再起,怎会那么想不开?”
云映淮摇摇头不胜唏嘘道:“你有所不知,我云顶门的开山祖师原是前朝皇室子孙,后来前朝没落,皇室之人从宫中逃出时带了大批金银珠宝,打算作为日后复国之用。他们将财宝分藏在两处,一处告之后世子孙,另一处则画成藏宝图撕成两半藏于双匣之中以防不测。当初云顶门创立之时,祖师爷开启一处宝藏招兵买马使云顶门迅速壮大,但也因锋芒太露招惹了灭门之灾。而那双匣却在兵灾时不翼而飞,祖师爷定是觉得复国无望才自尽于此。”
初彤听到“宝藏”,心突突跳了起来,又摸了摸锦囊,心中得意道:“哈哈哈,云顶门的宝藏现在便是老子的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问道:“云映淮,你知道那双匣如何打开么?”
云映淮看了她一眼道:“我连匣子都没见过,怎知如何打开?”然后望着山壁又是一叹:“自大周将云顶门剿灭,祖师爷的后人便在南燕重整旗鼓,如今时光荏苒,无人再有复国之愿了。”说罢心中暗道:“机缘巧合让我看到祖师爷绝笔,我便将周遭清理干净,再磕头行礼,略尽晚辈的心意。”想到此处,他开始清理岩石周遭的植物枝蔓。突然,他发现岩石四周有一圈凸出的边缘,好像是个洞口,外面用这岩石挡住了。云映淮心中一动,回头对初彤道:“初彤你退后些。”而后大喝一声,双手推着岩石,腿下奋力蹬地,只听“嘎吱”一声,那岩石便被推动少许。
初彤吃了一惊,心道:“我的妈哎!原来那石头后面竟别有洞天!但不知道里头有没有金银财宝?”
云映淮深吸一口气,而后气沉丹田又是一声大喝,只听“咚”的一声,那岩石应声倒塌,初彤兴奋的跑过去,刚想冲进山洞,此时只觉得一股冲天的臭气迎面扑来,熏得她差点晕了过去,她连忙跑到一旁大声咳嗽道:“这,这里头到底是什么东西?”
云映淮侧开身,等里面的臭气出得差不多了,便捂着口鼻走了进去。初彤虽嫌恶臭,但最终耐不住好奇,也堵着鼻子跟了进去。洞内的光线有些暗淡,只见左侧有一块一人多高的光面石头。石头上躺着一个死人。年深日久已经腐坏不堪了,臭气便是从尸体上散发出来的。
初彤捂着鼻子瓮声瓮气道:“我的妈,这位,这位英雄莫不是生前拉不出屎憋死的?怎的这么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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