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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
( 这一练便是一天,到晚上已满头大汗的毛毛抱着被子,怯生生的看着排成排祼着上身正准备脱裤子的男孩儿们。ww" target="_blank">ww
“你就是那个今天才入戏院的毛毛?”其中的一个男孩戏谑的问道。
“啊,看那一脸晦气的样子就知道了,要不然怎么会被自己的娘卖到戏院来了呢”
“今天跑去前堂的小和都看见了,她娘也就是那么回事,一看就是从窑子里出来的女人,偏偏买了身的婊子还爱立贞洁牌坊,把女儿送到戏院来了,怎么不送到妓院去啊”
小小的房间里顿时充斥着大大小小的嗤笑声,明明小小年纪的男孩,思想复杂的恨不得能在自己的脑子里编造出个什么能让自己满意的肮脏故事。ww
毛毛低着头,汗珠一颗颗的掉在被子上,觉得胃里翻腾的有些恶心。便抱着被子转身离开了房间,走到院子里的石椅上准备着凑合一晚。
三月天,即使花花草草新生着,到了晚上还是阴郁着不比冬日差。太阳拉过了黑色的幕布,遮住了大半温暖,房间里蜡烛亮起的昏黄的光衬着男孩们嬉笑的脸。
“不冷么?”身后传来的声音让发愣的毛毛一惊,赶紧钻到裹着石椅的被子里。
一点都不暖和。
“别听他们瞎说”男孩温润的声音传来“他们多数都还是被自家爹娘卖来的呢,就跟这自嘲差不多一个意思。”
毛毛从被窝里钻出来,瞪着面前的男孩,定定的瞪着,眼都不眨。她之前好几次被女人卖的时候,就用着这种眼神瞪着买主,换来的不是尴尬的笑声就是毫不留情的一耳光。不是买主的,就是女人的。
毛毛看着他,想知道他会给的是尴尬的笑声还是响亮的一耳光。
“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男孩挠了挠头,然后把坐在石椅上的毛毛拉起来,把拿过来的毛毯往石椅上铺。
毛毛看清了他的脸,清秀的不像个男生。
一看就是唱青衣的料子。
“睡吧”男孩铺好后好像回头望了望毛毛这边的方向,黑暗笼罩下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叫什么”毛毛轻声的问着。
“小小的帮助,无足挂怀。”男孩挥了挥手。
十年
( 无论说是多么辛苦,这一波小孩子练了将近十年便早已开始学正经唱戏,同着毛毛一起的只有一个女孩子:小影。而这两个女孩子的声音细,长大后亭亭玉立,仿佛粉雕玉琢,让人挪不开眼。
而当初给她铺摊子的男孩,在询问下也知道了他的背景:红曲的儿子,曲佑城。
她早该想到,那眉眼,那清秀的面容,都和红曲是一样的韵味。尤其是,在那次戏台上的样子。唱的牡丹亭里的杜丽娘,眼波回转,被墨汁勾勒的眼角上翘,漂亮的丹凤眼。
在她十五岁那年的五月中旬,戏院里来了十多个人,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不流利的中文,身边还跟着一两个虎背熊腰的中年男人,尽量的挺直腰板跟红曲说着话。
日本人?毛毛眯了眼。隔着房间新装的玻璃,揉了揉发痛的关节。那是前两天练戏的时候,排个劳什子的贵妃醉酒,在无数次转圈后从戏台上摔下来的后果。下场就是差点把戏服撕破,于是被红曲关了一天的禁闭。不过说得好听,便是养伤。
养个鬼的伤!毛毛搬起旁边的板凳朝着玻璃就砸了过去。
“梦回莺啭
乱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
炷尽沉烟
抛残绣线
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已吩咐催花莺燕借春看。
云髻罢梳还对镜
罗衣欲换更添香”
窗外曲佑城的唱戏声越发的近了,毛毛跑到离戏台很近的一堵墙后,静静地看着在台上的“杜丽娘”,戏声婉转,台下的日本人好像也听入了神。
“你是谁啊”身后传出男声,操着不流利的普通话。
毛毛打了个冷战,向后一退。咣啷一声,脚边的青花瓷碎了一地。惊起了前面二十几个人一起回头。毛毛一转头,面前的男生比自己高了一个头,面容姣好,倒是引不起兴趣。
“我…我叫…毛毛”死马当作活马医,毕竟红曲有本事整她,还没本事整日本人。
“毛毛?”面前的男生蹙了蹙眉“怪难听的,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仿佛是深思熟虑,毛毛却不住的不回头看红曲的脸色。那只青花瓷瓶是他花了大力气买的,收藏了好几年,而且那只青花瓷瓶,年龄比她的年纪都大。
死定了。
“就叫花子语,复杂的,我也不会起。”男生耸耸肩,仿佛不在意尴尬的氛围。
“远藤俊介。”男生伸出手“我爸叫远藤宪一”
“你好”花子语条件反射的握上了对方的手。
童言无忌
( “让你养伤你怎么跑出来了!那天摔得是不是不够痛啊!”花子语趴在长凳上,红曲的板子一下下的落在身上,周围是几十号的人站着,包括连妆都没卸的曲佑城。ww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红曲向来温润如玉,今天却也怒气冲天“外面的那些日本人驻扎在京城的日本兵!尤其是那个远藤宪一!人家一声令下都能把这个戏园子给端了!这下倒好,戏没唱成,还把人家的兴致给扫了!”红曲的板子连续的落在花子语的身上“青花瓷?!那我就更不用说了,那一个青花瓷瓶能买一百个你了!你倒是好,人家还赏了你一个名字。”
“日本兵了不起了是不是”躺在长椅上的花子语也吼了起来“日本兵又不是你爹你怕他干什么!青花瓷瓶,我以后赚了钱买一百个送给你行了吧!既算是赔给你了,又算是报答了你那廉价的养育之恩!”
之后的景象,便是红曲一板落得比一板重,直到他打累了,直到她的后背血肉模糊。ww
“师娘,上药轻一点”花子语咧着嘴,痛的只吸凉气
“还说?!”千禾往花子语后背上抹着药“今天你搞出这么多事,你师傅没打死你算你命大。”
“是啊,我命大。”花子语脑海里浮现了大大小小的事,关于红曲拿着长木板打徒弟的样子,也不知道打走了多少弟子,打伤了多少弟子,甚至,好像还逼死过几个人。
这就是命,是现实,你受得了就受着,命好的话就去当角儿;受不了还得受着,至于怎么受着,轻生或是活下去,你自己选。
事情过去的大概几个周里,所有的弟子看着花子语的眼神都好像变了,有点可怜,却又带着点敬佩。
花子语并不喜欢这种眼神。
想着想着,身后便有一盆水泼了过来。溃烂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后背的刺痛让花子语一惊。
“不长眼啊?!”愤怒的朝身后吼了一句,看见的是曲佑城拿着的盆子。
“啊…。对不起啊。。”手足无措的看着她身上套着的白色布袄渐渐被渗出的血染红。“你,快去换身衣服。”
“不用你提醒!”回过头来,看见的是女孩纤弱的身影跑向远方。
“我…我今天泼水的时候,没看到门外有人。”曲佑城站在花子语的房外,小声道着歉。
“说你不长眼还真是不长眼。”花子语换好衣服开了门,看着面前的男生,戏谑着说“这要是伤口发了炎溃烂了,以后便真成只能唱戏嫁不出去的丑八怪了。”
“哪有”曲佑城看着花子语从门口走了下来,矮了他一个头“毛毛很漂亮啊,怎么会嫁不出去。”
“毛毛?”花子语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想起了那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也不知道她现在卖身得病死没有。她总是这样诅咒着这个女人。
“从今以后,我便用那个什么远藤俊介给我起的名字:花子语。叫我毛毛我以后不会搭理你的。”花子语看着面前的男生。红曲的儿子,相貌真是不差。“记着,我要真嫁不出去,就赖在你身上了。”说罢,便转身走了。
“你要是嫁不出去了那我就来娶你呀。”背后传来的温润响亮的声音让她一震。
“就当你是童言无忌。”花子语向身后的曲佑城挥挥手。
像极了当年曲佑城向她挥的手。
戏如人生
( 民国二十八年。花子语十八岁。曲佑城十九岁。花子语凭着《钗头凤》唱满京城,少女的清秀抹了胭脂也不会显得突兀,只是更娇媚;曲佑城靠着青衣形象唱出京城,揽尽赞誉。有事没事,两人也会唱唱对方的角色,却也叫人分辨不来。
“挑个时间,咱去天津唱一出。”曲佑城点了一屉小笼包,慢慢吃着。
“怎的?想吃天津包子想疯了?”花子语挑着眉,抿了几口茶水。
“记得小影么?她嫁到天津去了。”
“六年前不是还在酒楼唱戏么?”小影大花子语整两岁,在十四岁那年另谋了出路,跑到京城一家生意挺好的酒楼唱了戏。
“说是天津的一家店老板看上她了,年龄倒也挺大,大她整整二十岁。十五岁那年就跟着人家走了,孩子都生了四个。日子过的好像还不错。”
花子语没了声,想想当年明明同台练唱的姐妹竟然已经为人母多年了。
“这爱情不过就是互利罢了。”曲佑城接着说,又抬抬眼,看着面前的花子语低了眉眼,又转口说“不过你们女孩子在这个年纪,总是要相信些什么爱情。”
“曲佑城!你自己不相信也不让别人相信了不是?”
“怎么说话的。”曲佑城喝的汤差点烫了嘴巴“只有我爹娘才能直呼我的名字。”
“那我叫你什么?佑城?”
“要叫师哥啊笨蛋!”
民国二十八年十一月,两人来到了天津。天津的日本人总归是比京城里的日本人要多,处处都小心着。
花子语这辈子都没这么惊讶过。
面前的女人穿着一身的棉袄棉裤,黑亮的头发杂乱的扎起来,身材比当年臃肿了许多,那张脸冻得紫红,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得见手上的冻疮。
花子语刚想说什么,就听见面前的人喊了声自己。
“花老板!”激动的神色,发紫的嘴唇颤着。无法诉说的感情。
不是毛毛。
花子语挂在脸上的微笑冻结了,明明只过了六年,却像是隔了一道时间无法跨过的鸿沟。
“近来如何?”花子语尽量保持脸上的笑容,不会让它看起来有多僵硬。
“您说呢?”小影的眼睛紧紧盯着盘里的鸡鸭鱼肉“五年前我就不该嫁过去。”
“曲佑城说的你的生活条件还是很好啊。”花子语的心好像被那一个“您”给刺痛了。
“被骗了。那个男的根本不是什么大老板。装出来的。”
“怎么会这样呢”花子语仔细打量着面前的人。
“我能吃么?”小影怯怯的问着,像是个许久没进食的孩子。
“当然。”花子语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硬挤出了这两个字。
果然,爱情是建立在互利关系上的么?
花子语不敢多想。
门吱呀呀的被打开,进来的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裹在厚厚的棉袄里。
“不在家带孩子跑到这里来了!”浓厚的天津话,对着小影嘶吼着。
“还有你!”妇女一扭头看到花子语,恶狠狠地骂着“你是个唱戏的你了不起啊?!这女人是要相夫教子的你不知道啊!要是说出去你是个人贩子谁会再听你唱戏啊!”
“我们走!”没等花子语回过神来。两人就离开了酒楼。
顺便还带走了满桌的菜。
“怎么了?我看到小影从这一间出去了。你们聊的不愉快么?”曲佑城从外面进来,看着空桌和沉默着的花子语。
“我想你说得对。”
爱情是建立在互利关系上的。
曲终人散
( 墨梨堂,是花子语和曲佑城走出红曲的戏班子后新建的戏院,有着两位京城名角儿的名字作为宣传印在大字画上,来往的人自然是多。ww
“号外号外!”清晨的古城街上,一派古色古韵的景象,便是和浦东那种灯红酒绿的景象不同。像是大气有派头的北京爷们和精致玲珑的上海女人的对比。“日本人要进京城啦!日本人要进京城啦!”
“哎,二位爷要报么?日本人要进京城了,逃了好多人呢。”报童跑到花子语和曲佑城的面前,大大咧咧的说道。花子语看看低头专心致志吃小笼包的曲佑城,又抬头看看衣衫褴褛的报童,叹了口气,买了份报。
“哎,谢谢小姐,面前的这位是您先生吧,真是郎才女貌啊。”报童感叹着,全然不顾曲佑城被小笼包噎着,又被热粥烫着的窘相。
花子语轻声笑。
报上的话题无非就是那些日本兵在京城周边周旋的消息,翻来翻去也没找到点可靠的新消息。ww直到花子语的视线扫过一页印着日本将军的照片。
拍得颇为粗略,却能清晰地看到远藤俊介骑在马上穿着军装的侧脸。
由三年前带点婴儿肥的面庞到现在,如刀削一般威严不带感情的侧脸。
天知道这三年来谁和谁都发生了什么。花子语轻轻合上了报纸。
六月,梨花落尽,飘了满地,却无人去拾。乌云阴霾的像是灰色的破旧的布一点一点的铺满了天空,不留空隙。
红曲死了。
这是花子语回红曲的戏班子时听到的。
曲佑城抱着千禾哭的像个泪人。
“曲老爷子去东北给日本人唱戏,就再也没回来。”一个约摸着三十岁的男人对花子语说“说是日本总司请他过去唱戏,不好推脱就去了,可是一曲未毕,便被杀了,原因自是我们这些呆在京城的人不知道的,这尸首也没运回来。”
“您哪位?”花子语问道。
“在下孙韶合。”男人摘了帽子,俯身说道“我经常去花老板的戏院听戏。”
“原来是常客。”花子语扯了扯嘴角,勉强的笑“您可知道我师傅去了东北哪里?”
“东北有三省,在下只知道曲老爷子去了东北,不知是去了东北的哪个省,这也是尸首未运回的一个原因呐。”
“我师傅是给那位日本军官唱的戏?”
“总之是位驻守东北的总司”孙韶合摩挲着下巴“挺年轻的,比您大不了多少。好像姓的是,什么藤,哈呀年纪大了记不得了。”
“远藤俊介?!”花子语瞪大了眼睛。
“对对对,远藤将军,三四年前他来过红曲的戏院听过戏。”
花子语阖了眼,听着小小的前堂挤满了哭声,空气闷的不像是六月。
压抑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
吐也吐不出来,压也压不下去。
花子语抬头看看天色,还是那么阴霾,花子语逃离了这个地方。
好像是一夜之间所发生的事。
所有人都变了。
旗袍
( 第二天的报纸上的头条就改了,托那些报童的福,红曲死了的消息传遍了京城。ww多数人在叹惋,还有人咒骂着那些日本人,还有一些人,看在曲佑城是红曲的儿子的面子上,常来光顾墨梨堂听戏。看着曲佑城在台上的身姿,感时伤事的人还会偷摸着眼泪。毕竟,京城的一代梨园名家,就这么死了。
当然,这常来墨梨堂的老顾客中,包括了孙韶合。
每次花子语在台上挥着水袖背着唱词的时候,总会不经意的瞄到台下的孙韶合。
“唷,孙二爷,您来啦,这边请啊。”门外是侍者谄媚的声音,花子语听着一个冷战,上妆的手就抖了。
这勾丹凤眼的眼线又歪了。
“谁啊?”曲佑城一边上着妆,一边问着花子语。
“京城最有名的染坊坊主,说是垄断了京城的染业,谁知道呢?”花子语拿了帕子细细的擦掉画歪了的眼线。
“二位老板正上着妆呐?”孙韶合穿着标志性的长褂,扇着扇子缓步进门,俨然一副老板的样子。ww
“二爷怎么进了后台啊”花子语没有抬眼,依旧擦着眼线。
“想来看看你。”说着,走到了花子语面前,一只手搭在花子语的肩上,一只手撑着花子语所坐的椅子背。
花子语的手又一抖,不小心把脸上的脂粉擦掉了一大块。
“干嘛哪!”曲佑城打掉了搭在花子语肩上的那只手,把孙韶合推离了花子语。
“红曲的儿子。”孙韶合倒也不恼,定睛看着面前的曲佑城“你这气性啊,跟你爹当年真像。”
“我知道,用不着二爷您来评论。”
孙韶合轻笑不语。
“别让往事重演。”这是孙韶合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花子语站在戏台上,看着一曲落下后座上所有人的欢呼声和赞美声。
她朝着台下的人鞠着躬,脸上的脂粉太多,她不敢笑出声。
回头的时候,看着台下的曲佑城,戏服换下了,妆还没卸,头冠复杂的看起来就很重。
就这么互相的对着对方笑着。
感激,祝福,欣慰。还有一种,不知名的感情。
“今天准备去哪玩?”曲佑城吃着小笼包,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
“明天是你的生辰。”花子语翻着报纸,头也不抬的说着。
“啊,亏了咱家小语有心啊,我都忘了。”曲佑城笑道“我该感到荣幸对吧?”
“随便你啊。”
花子语从东城回来时,拎着好几袋食材,顺便,还带回来了几支糖葫芦。
记得是小时候京城的每个小孩子,都喜欢吃糖葫芦,东城的糖葫芦尤为正宗。只是这仅是吃得起与吃不起的关系。
她就吃不起。
只是曲佑城最爱吃的就是糖葫芦了。记得有一次曲佑城发烧,两天过去烧都没有退下来,千禾问他有没有想吃的,曲佑城就不假思索的答了糖葫芦,托人去了东城买回来后,没多久烧就退了。
回忆着往事,花子语走到了墨梨堂前的那座桥,桥边郁郁葱葱生了许多树,正繁茂。
花子语却好像在树下看到了什么。
曲佑城和一个女孩子,大概年纪和她差不多大,一身的洋装,额前梳着的齐刘海显得乖巧,也不是,其实她整个人就是那种乖巧类型的。
两人聊得正欢,甚至曲佑城露出的从未对自己的那种眼神,杂含了怎样的感情呢。
花子语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红色旗袍,明明很好看,却好像很脏。
花子语把手上提着的东西,全扔到了路边,头也不回的走了。
牡丹亭
( “啊,昨天不还在说要庆祝我生辰的吗?怎么今天就忘了呢?”曲佑城端着杯盖碗茶,仔细的看着面前低着头垂着眼睑的花子语。
“有人记着的吧。”花子语依旧低着头。
“哈?”曲佑城抿了口茶“哦,对了,给你介绍个人啊。”
“洛婉。”曲佑城对着街对面喊了一句,语气夹杂着兴奋“这边来。”
花子语抬了头,定睛看着面前的女子。果不其然,就是昨天遇见的。洛婉,果然是个温婉的女子。在京城这种北方,很少能见到这种温婉如水乡女子的人了。花子语回忆起了街上偶然聚在一起嚼舌根的妇女,还有那天对着她破口大骂的妇女——小影的婆婆。
不该想起小影的。花子语皱了眉头。
“哪不舒服么?”头顶上传来了清亮的声音,一抬头对上了那对清亮的眸子。
“哈,没事。”花子语站了起来“我叫花子语。”
“我听说过你。”洛婉笑得可人“你就是和佑城一起长大一起成名的花老板。”
佑城?花子语敏感的神经再一次被触动。记得他曾经不许她这样叫他。
“不必叫花老板吧,我还得叫你一声嫂子呢。”
洛婉听闻红了脸,低头轻笑着。
“洛婉是京城茶叶老板的千金,刚从西洋留学回来”曲佑城为花子语介绍着“师妹啊,师哥是不是很有能耐啊,你这年纪搁在寻常百姓家都生了好几个了,找个时间我帮你找你个啊。”
花子语低着头恩恩的应着,不敢抬头。
隔天墨梨堂不论是打下杂的人,还是正儿八经唱戏的伶人,都知道了洛婉的事。不是花子语多说了什么,而是曲佑城牵着洛婉去了墨梨堂,还说了一通他们的相遇相知相恋的故事,引得一帮男人起着哄。
花子语啪的声把上妆的毛笔给掷到桌上,门外嘈杂的声音让她无心上妆。
“是不打算唱了吗!”花子语身上贵妃醉酒的戏服挎着,脸上的妆只上了一半,就冲了出来对着门外嬉笑着的人们吼道“薪水都发给你们了你们就是这么给我工作的是吧!不想在这儿干了就给我滚回家去!”
大堂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看到花子语都定了一定。
“小语啊”曲佑城从人堆里走了出来“我总觉着,要是以后我娶了小婉,抛头露面的还在外面唱戏不大好。”
“所以呢?”花子语觉得自己的眼睛一热。
“所以今日的牡丹亭,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上台唱的戏了。这墨梨堂,就留你一个人打理了,因为你可能辛苦些,这收入咱就四六分,你六我四。”
“不用了”花子语觉得自己已经不能抬眼了“你以后有了孩子什么的,还得靠墨梨堂的收入撑着呢。”
“你们”曲佑城转了身对着身后堆积的人说“我以后不在,就听花老板的话,谁要是不听了,落到我的耳朵里,我不会像你们花老板那么心软,直接卷铺盖走人,听见了吗!”
“听见了”人群里发出响亮的声音。
花子语转身回了房间,没有理会身后叫她的声音,把门死死的关上,坐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泪弄花了眼妆,又得重新画。
花子语不知道今天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自己的份唱完后,她站在后台,看着曲佑城唱的牡丹亭,戏声婉转悠扬,杜丽娘的形象俏皮可爱,台上欢快的气氛像是在讽刺她。
只有她一个人那么难过。
“小语”洛婉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花子语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能借一步说话么?”
“好啊”花子语用尽量轻快的语气回应着她。
“我知道,你和佑城从小一起长大,十四年了。我也听到外界的传言。”洛婉绞着手,不敢抬头对上花子语的眼睛。
“外界的传言由我来负责,你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啊,真的么,谢谢。”洛婉的眼里尽是感激“还有啊,我想…”
“我不会再和师哥有来往的。”花子语打断了她未完的话“即使是同台,我们都不会…不会有半点语言交流。从今日开始,你们是你们,我是我。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那今天我来找你的事”
“我不会告诉师哥。”
“好,那我就放心了。”洛婉露出了释然的笑,跟花子语的笑完全不一样的笑。
花子语是戏子,一颦一笑都是娇媚,而洛婉是大家闺秀,一颦一笑,都是令人心暖的存在。
怪不得曲佑城会喜欢她,是个男人就都会动心吧。
“嫂子,我祝福你们。”花子语从没有觉得说话需要这么费劲。
决然的转身离开,没有回头的离开。
点绛唇
( 转眼便是几个月,曲佑城如愿的娶了洛婉,不是什么大阵仗的婚礼,却也轰动了京城的大半部分的人;花子语便是继续唱着自己的戏,一并的唱,连带着曲佑城的份儿一起唱,一天唱七八出,来墨梨堂的常客都有点担心她不知什么时候就体力透支了。
可是终究是没有。曲佑城过着美满的生活,就连出门都是满面红光;花子语拼命地唱戏,钱赚的多了些,每月就把多赚的钱给曲佑城一家。有时为了避嫌,就直接交给洛婉手里,再和洛婉拉拉家常,就没有过多的交集了。
就像两条射线,从一个端点走出,越走越远,直到最后彼此没了交集。
九月的秋天,花子语身体告急,高烧不退了,整个人消瘦了多,便每次去墨梨堂都穿的白色的旗袍,坐在台下看,脸色被衬得更苍白。
常客们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花老板。”孙韶合在花子语要离场的时候叫住了她。“看您最近身体不好,在下能否邀您去吃顿饭,都是些清淡的,酒都温好了。”
“好啊”花子语笑得尴尬,跟着孙韶合去了他家的宅子。
“近来曲老板娶了妻不唱戏了,就看您是更拼命了。”孙韶合一边斟着酒一边和花子语说着“传言说的是你们不和,正好曲老板这时候就遇上了洛小姐,下文,您就知道了吧。”
花子语喝多了酒,笑得有点自嘲。
“传言是谁啊,真会乱说。ww”花子语脸微红,笑着说。
“花老板说笑啊”孙韶合也笑着“那这传言是真的么?”
“那天他生辰,我拎着一袋子的东西回来准备给他庆祝,结果就看到他和那个洛婉卿卿我我,一气之下把东西都扔了。”
“那这么说是真的喽。”
花子语摇摇头。“恐怕他和洛小姐早认识,不然不可能这么快就结婚,我们也没吵架,只是您知道有妇之夫我还是离得远些好。”
“也是”孙韶合心不在焉的点点头,看着酒量不好的花子语撑着头。“花老板不舒服?”
“嗯”花子语糯糯的回答着。
孙韶合起了身,走到花子语面前,看着面带红晕的她,解了脖颈上旗袍的第一颗扣子。
“你在干什么?”花子语从半醒半睡的状态中醒来。
就这么对视着,没有人说话。
“你要是跟了我,包你以后衣食无忧,再不用抛头露面的去唱戏。”
爱情是建立在互利关系上的。她又想起曲佑城说过的这句话。
“谢二爷厚爱了。”花子语站起身“小语还是想再自力更生,再唱两年。”
“好。”孙韶合还是笑着“我不强求你。”
事后花子语每次唱戏时看着台下的孙韶合都有点尴尬。或者说,关系有点尴尬。
直到有一天,洛婉急急忙忙的跑进花子语的宅子,累的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了,嫂子?”花子语喝着盖碗茶,看着面前的洛婉,一副东道主的样子。
“小语啊”洛婉咚的声跪下,花子语赶紧放下杯子站了起来“就算嫂子求你,你帮帮佑城吧,我求求你了。”
“这是干嘛啊!”花子语慌了神,上前要扶洛婉“出了什么事么?”
“佑城他被带走了。”洛婉小声的抽泣着。
“被谁带走了?”
“日本人。”洛婉哭的抽了几口冷气。
“那你怎么来求我了?”花子语扶着洛婉的手落了下来。“令尊是京城茶叶老板啊,认识的人,无论是政界,还是其他人,都比我认识的多啊。”
“爹爹不帮他。当初我嫁给佑城,他就不同意,说我是没出息才嫁了个戏子。”
“他是京城名角儿啊。”
“我爹说,戏子就是戏子,京城名角儿,还是戏子,永远低人一等。”
花子语愣了神。
“子语只唱戏,不入政事。”半晌,花子语才憋出了这一句话。
“我求你了,小语!我现在真的没办法了才来找你,我知道你也是女孩子家认识不了多少人,但我只能来找你了!你不看在我给你跪下的份上,你看在你和佑城一起长大十四年的份上你也帮帮他,我真的求求你了!”洛婉哭的动人。
“好。你起来,我会帮你的。”
“孙二爷,这事儿您能帮么?”花子语又到了孙韶合的宅子里。
“有点难。”孙韶合背着手在院子里转“毕竟抓走他的人是日本军部的总司。”
“您提要求,我都答应您。”
“你和我说的,洛小姐给你跪下了”孙韶合停了脚步,转头看着花子语“那你怎么没给我跪呢?”
“子语一生除了给师傅下过跪,别无他人,还请二爷谅解。”花子语狠狠地擦掉脸上的眼泪。
“那就把那天晚上未做事做了吧。”孙韶合挑挑眉。
“好。”花子语应了声。
忍泪吟
( 曲佑城被日本兵送出来的时候,门外洛婉焦急的样子首先映入了他的眼中,其次就是花子语,以及身边站着的孙韶合。
“佑城,没事吧”洛婉看着曲佑城脸上没有一点伤,泪眼朦胧了几日,终于笑了“没事就好,对了,这次是小语救你出来的呢,还不谢谢人家。”
曲佑城转头看着裹在披风里的花子语,脸冻得通红,不知是不是错觉,好像眼睛也是红肿的。她自小怕冷,他是知道的。可是,她认识的人又不多,怎么会是她救他出来的呢?
“师哥”没等曲佑城回过神,花子语脆生生的叫了声曲佑城,她抽了抽鼻子,也不知是被冻的还是怎么的“你回来了就好,我们先走了啊,你和嫂子就回家吧。”说罢,拉着孙韶合掉头走了。
“站住。”曲佑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花子语回了头。
“是你救我出来的?”曲佑城问道。ww
“啊,说得好像我在邀功一样。”花子语笑着扯了扯身边的孙韶合“不是我啊,是二爷救你出来的,说到底你还应该感谢一下二爷呢。”
“他为什么会救我?我和他好像不熟啊。”曲佑城捏紧了拳头,眼睛被杀得通红。
花子语的手拽着披风,死死的拽着,盯着曲佑城的眼睛,没说一句话。
“她来求我的。”孙韶合笑笑“我和你是没什么交情啊,是她来求我的。”
“怎么求的?”
所有的人都没说话,孙韶合把花子语往自己身后带了带。
“你都出来了就别问是什么情况了。”孙韶合说
“我问你她是怎么求的!”曲佑城对着孙韶合大吼。
“干的是戏子这个行当,你怎么会不知道她是怎么求的。”孙韶合冷笑着说。
洛婉的眼睛瞪大了看着面前的三人。
曲佑城冲过去给了孙韶合一拳头,花子语才凑近的看到曲佑城的样子,他从来没这么生气过。
“曲佑城你疯了!”花子语把孙韶合拉到了自己身边。“我要不是看你是我师哥,我要不是看洛婉大老远的跑过来求我帮你,你以为我会干这种事吗!”
“你这个样子和你那个娘有什么区别!”曲佑城索性把上来的洛婉推开“你知道你这是干了什么吗!你还没嫁人你这清白就没了,说出去你还怎么做人!你让我和我爹怎么交代!”
“那你们就不接受这件事好了啊!”花子语红了眼“你对外说不认识我就好了啊!我花子语还没那么大的面子能让你一代梨园名家死在日本人的手里!我还没那么大的面子让你一个有妇之夫为了我这么一个廉价的戏子死掉!”
“所以呢?你就干了这档子事?”曲佑城问。
“对啊,可是与你何干呢?”
“我现在多想说我从未认识过你。”
“那就不认识好了。”花子语转过身拉着孙韶合的袖子,径直的往前走着,眼泪盈满了眼眶。身后洛婉喊住她的声音越来越远,花子语深吸了一口气,再慢慢的吐出。
“没事吧”花子语问着孙韶合。
“没事。”孙韶合揉了揉嘴角,顿了顿“不后悔么?”
“早该如此了。”
凤还巢
( 曲佑城又回到了墨梨堂唱戏,唱的依旧是青衣,许多顾客慕名而来,墨梨堂的生意很是红火。洛婉会陪着曲佑城来墨梨堂,有时送来鸡汤,有时为曲佑城上妆。洛婉和花子语低头不见抬头见,总是要说上几句,可花子语总是觉着,洛婉看着自己的眼神有那么一两分警惕。
或许不该把那么善良的人想的那么不堪吧。花子语总是这样安慰着自己。
“小语”洛婉在后台又找到了花子语“那次的事,我替佑城说句对不起啊。”
“和嫂子没关系。”
“他这人是怎样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吼你,纯粹是担心你关心你。”洛婉手上拿着的毛笔还没放下,她紧紧的拿着笔杆“可能当时他凶了一点,但是我能保证,他事后很后悔为什么要吼你的,你就别放在心上。”
“嗯,我知道。”
“那就好那就好。”洛婉握着毛笔的手松了下来,舒了一口气。“说实话,我也是没想到你会为了佑城,会去…求孙二爷。”
花子语穿戏服的手停了下来。
“啊,我不该提起这件事的”洛婉有点慌张地说。ww
“没事。”花子语继续忙碌的带上头冠,整理戏服。
红木门上刻了复杂而又华丽的花纹,每到傍晚客人多的时候,门外总是听见侍者吆喝的声音和锵锵的锣鼓声衬着戏子们唱的悠扬的曲子。可突然,门外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两个人的交谈声,还是侧耳贴着门才能听到的。
“花老板”本来应该在前堂伺候别人的侍者推了门,神色慌张“有人要见您。”
“谁呀?这么大的排场。”花子语不以为然。
“是日本人。”侍者半弯着腰,小声的说。
“日本人?二爷处理不了么?”花子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整理妥当了。
“这些日本人有几个是从东北来的,好像有一个是总司,提名要见您,曲老板在前堂说了半天说您今天不唱戏,可那些人硬是要您出去,二爷上前说了几句,可还是没谈妥,这没办法了,这才叫您出去一趟。”
“知道了。”花子语整了整水袖,走出了房间。
“对了,帮我好好照顾着嫂子,别让日本人进来,出了半点差池你就别想干了”临走,甩下这句话给侍者,看着侍者频点头答应,这才离开。
“谁找我啊?”花子语上了花旦的妆,墨笔勾勒的丹凤眼,沉重却华丽的头冠,嵌着珠宝花纹的戏服,精致的让人挪不开眼。
就这么站在楼梯上,低头看着站在前堂的众人。果然,侍者嘴中说的总司就是当年听过曲佑城和红曲唱戏的远藤俊介,明明没多久的时间过去,却由一个青涩少年变成现在英气的日本总司,老天倒是造化弄人。想来,这花子语的名字也是人家给起的。
“还记得我么?”远藤俊介的眉眼遮在军帽下,花子语看不清他的样子。
“当然。”花子语应着“我这名字还是您给的呢,怎会忘了您。不过这总司的汉语,说得到真是好啊。”
前堂堆积的人里开始有了点杂音,无论是谁,都在彼此的给着目光,再发出点感叹的声音。远藤俊介抬了抬头,露出了眉眼。面庞英气的匹配的了他总司的职位。远藤俊介勾起半边的唇角,眼睛盯着站在半二楼的楼梯上的花子语。
“我再不济,也是在中国待了整十年,早就学会了。”远藤俊介抬手将军帽往上起了起“咱算是认识了四年,也算是四年未见的老朋友了罢,能请花老板唱一曲么?”
“和总司尽是一面之缘,就能成朋友了,还真是荣幸啊。”说罢,花子语从楼梯上下来,顺便带了不知多少人的目光下来。
“你又要干什么?”曲佑城拉过了花子语的右臂,轻声地说着。
“唱戏而已。”花子语把搭在右臂上的手推了下去。
“能为总司唱这一曲,算是我花某人的荣幸。”
荣幸么?花子语想起四年前在柱子后听见的红曲对着远藤荐一也是这样的说:荣幸为远藤总司唱这一曲《凤还巢》。红曲?花子语刚迈了的步子又顿了,她捏了捏拳头,想起了孙韶合的话:红曲是日本兵驻东北的总司杀的,年纪跟你差不多大。
是远藤俊介杀了红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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