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姑此时心已经定了,道个万福:“夫人还容我先换了这身再从细说来。”她还是男装打扮,偏又做了女子的万福,刘夫人不由忍俊不禁,随即又敛了笑容,小婉此时已经拿了桃姑行李进来,看见这样情形,倒站在那里,刘夫人低低吩咐一声,小婉会意,从行李里拿出一套衣裤来陪着桃姑进到后面。
不一时桃姑出来,小婉把水倒去,换下的污浊衣裤也一并拿去,桃姑倒觉得有些不好,刘夫人已经开言:“我这里人来人往,还是由小婉拿去吧。”桃姑这些日子遭遇的大都是冷遇,虽有朱三他们帮忙,却要掩盖了行藏,大为不便,此时听了刘夫人此言,顿觉无限感慨,眼里顿时已经有了泪。
刘夫人是个聪明人,瞧了她这么举止,沉吟一下道:“罢了,你既扮了男装,又到这天外之地来,定是有不可解之事,我又何必徒惹你的伤心,你且在这里安心住下,货物等我给你寻好的商人出脱了,陈大爷也是个极好的主家,他那里我再帮你掩饰,到时回了故乡,有什么泼天的仇,身边有了银子傍身也好解了。”
刘夫人此话说的桃姑泪水涟涟,她没想到刘夫人竟是这样一个慈爱仁和想事通透的人,不免把裘家怎么对待自己的事略微说出,只不过说了几句,刘夫人也就跟着垂泪:“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无情无义的男子。”
见刘夫人也掉泪,桃姑反安慰她道:“这不过是我命薄,再则貌丑家穷,并不似那位江家千金,家私豪富,长的又那样可人疼,做男子者,薄情寡义也是,只是没想到有人能颠倒黑白如此。”
刘夫人止住她:“罢,世人大都是只以貌取人的,也不是我托大,这做人大事须要自己拿定主意,你能变了装扮,趁了海船到此,难道还不如一个闺阁中依靠男子的女儿家?”
刘夫人这样的话桃姑之前从没听过,不由起身行礼道:“夫人不过一句,却似醍醐灌顶一般,多谢夫人了。”刘夫人忙把她挽起:“倒是我惹你想起那些伤心事,往事已矣,定会否极泰来。”
桃姑刚点头,就听到门外传来小婉的声音:“老爷回来了,夫人在里面。”接着帘子一掀,一个中年男子出现在门口,本来满面笑容的他眼转到桃姑和刘夫人相握的手上,那脸色顿时十分的不好看了,还算他经的事多,重重的哼了一声。
桃姑似被烫到一样缩回了手,自己现时可是男装,若被王老爷误会了可怎么得了?一想到这,桃姑的面上又开始显出红色,看在王老爷眼里就越发显得有鬼。
刘夫人款款的迎上去:“回来了,我这正在和妹妹说话,你怎么问也不问一声就闯进来了。”妹妹?王老爷眉头紧锁的往桃姑身上看去,眼前这人,身材瘦小,面皮黝黑,额头上还有个疤,一双手全是老茧,看不出半点似女人的样子。
刘夫人轻轻推王老爷一下:“你啊,休要以貌取人,女生男相的又不少,难道你没看见她左耳还有耳洞,脖上没有喉结?”王老爷这才重新细看,虽说桃姑身着男装,但也经不起男子这样细看,不由低下了头,手不自觉的卷着衣服的边。
王老爷这才道:“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只是这女子为什么扮了男装,还到这天边之地来?”刘夫人白他一眼:“你啊,今日糊涂了不是?难道你还信不过我?”
王老爷急忙赔罪,桃姑从没见过夫妻之间可以这样的,不由呆住,知道桃姑是女子,王老爷也不好多待,正要出去时候又被刘夫人喊住:“回来,等见了王大爷你可不能说出她是女子,就说已在我家住下,等寻好的商家,旁的什么都不要说。”
王老爷点头应了这才出去,等他走了刘夫人又拉桃姑坐下,桃姑不由好奇问道:“夫人又为何离开家乡,到这天外之地呢?”刘夫人唇边露出一丝笑容:“我却不是有伤心事,而是想见识些外面的东西。”
说到这里,刘夫人似乎想起了当日的事情,微微一叹:“谁又想离开故土?只是总有些事让你不得不离开。”转头看见桃姑亮闪闪的眼,刘夫人又是一笑:“我倒没什么,只是他肯舍下那些,也算是终身有托。”
这个他不消说就是王老爷了,初来乍到,桃姑也不好多问,就安心在这王家商行住下。
吕宋极热,虽说房里用的都是苇席竹枕,海风也能吹进来,但桃姑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之前在船上时,因怕自己行藏露出,舱内再热桃姑都不敢出舱,那时反不觉得闷热,此时刘夫人既已知晓,心里松快许多,这一松快就觉得热的很,再者月事在身,只觉得到处都是粘稠的,索性坐起身来到窗前看月。
这日是十五,一轮满月挂在天空,想起曾听说过的拜月之事,桃姑双手合十,口里喃喃祝愿,愿裘家一定要安享荣华到她能报仇之时,从顶端跌落远胜过当日自己所受的羞辱,桃姑默默祝祷完,心里似才觉平静,想起白日刘夫人所说,暗暗握了拳头,定不会负了这个誓愿,重又躺下睡去,此时才觉困倦,迷迷糊糊一觉睡去。
醒时早已天明,小婉端了洗脸水进来笑道:“夫人说了,你的行动就由我照顾,洗衣这些也全交由我去。”桃姑知道小婉是刘夫人身边得力的仆妇,忙要从荷包里拿出点银子谢她,只是银子不过只有二两,倒是那颗珠子值些银子。
桃姑的手在珠子上摸来摸去,昨日交税已去了两颗,这颗却是想自己留着,还是硬了心肠把珠子拿出塞到小婉手里:“也不知怎么称呼,得了你家夫人这么大的恩惠,这点小小意思,就当是我谢你的。”
小婉是个识货的,估一眼就知道这珠子并不便宜,也没接过来,只是笑道:“楚姑娘这样说就外道了,我们都是女子,又都是在这天外之地,互相帮衬还不够呢,难道说姑娘还怕我到处说什么不成?”
这话说的桃姑立时面红耳赤起来,她本来就没这个意思,门外已经传来刘夫人的笑声:“小婉,给了你,你就收着,还说那些话堵人的心。”见刘夫人进来,小婉行礼后就退下。
刘夫人今日的装扮和昨日不一样,昨日还是江南女子的打扮,头上虽依旧梳了髻,身上不过穿了夹纱的袄子,底下却不是裙子,而是撒腿裤子,走起路一双小脚在裤子里面遮掩,倒有别样的风姿。
桃姑不由看呆,还从没见过大户人家的当家奶奶这样打扮,刘夫人抬头见她这样表情,笑道:“这里闷热,穿这样也凉快,昨日是要见客才那样穿的,你是没见过佛朗机的女子打扮,她们穿的那衣衫,竟是袒胸露背的,若是没有布倒罢了,偏生下面的裙子做的十分宽大,能再藏两三个人,你说这裁缝是怎么想的,怎么就不把裙子上的布用到上面去了?”
刘夫人谈吐机敏,桃姑用心听着,只是刘夫人的事情极忙,坐了一会就告辞,桃姑又没有事做,小婉见了笑道:“姑娘若觉得的闷,何不去那集市瞧瞧,也有商人摆着货卖的,里面有些从佛朗机那边过来的。”
这话真合了桃姑的心,小婉唤了个本地伙计过来,命他带着桃姑去集市上瞧瞧,这伙计年不过十三四岁,身材瘦小,却也机灵,还能说几句官话,昨日是从正门进来,今日出去却是从后门走,后门临着海滩,有高大的椰子树站在海边,昨日喝的那椰汁想必就是这椰子树长的,桃姑从没见过生长的如此笔直高大的树,看了一会才从小道绕过去到了集市。
集市虽然简陋,却也繁华,看打扮什么样的人都有,只是就算有佛朗机人打扮的都是男子,绝见不到一个女子的,桃姑本还想着看看刘夫人口里的那种上身光着,下面裙子能藏几个人的佛朗机女子打扮的,倒忘了去看那些货物。
再说这些商家拿出来摆的都不是上好的,桃姑行了几家,见不过就是些玻璃镜,玻璃匣,玻璃杯子这些,做工也不算很精细,正预备让伙计带着自己回王家,就听到前面传来吵嚷。
那伙计还是个少年好热闹的时候,听到有热闹可瞧,伸长脖子去看,桃姑见他这样,索性跟着他往前面走,那发出吵嚷的也是个商户,他打扮的稀奇古怪,长相和昨日的佛朗机人长相是一样的,也是满头金发,嘴里正对着面前站着的人嚷嚷。
面前的人倒很熟悉,是陈大爷,他脚下还有一些玻璃碎片,看样子是陈大爷不小心打碎了这人的货物,那佛朗机人嘴里嚷着,陈大爷倒很镇定,桃姑不由有些着急,这总是佛朗机人的地盘,陈大爷不知会不会吃亏?
12疑惑
那佛朗机人嚷嚷半天,见陈大爷还是那样站在那里,当陈大爷听不懂他的话,气焰更高伸手就去扯住陈大爷的衣领,看来这佛朗机人要拉陈大爷去见官,桃姑环顾四周,好像这里就只有自己和陈大爷是中国人,这出门在外本要互相帮忙,踏前一步,出言道:“有何事都可解了,为何要带去见官?”
那佛朗机人听到有人出来管,一眼扫去,见是个矮小的中国男人,眼都不捎一下,转头还是对陈大爷叽里咕噜说个不停,桃姑还想说话,可是虽学了些时日的佛朗机语,可除了些价钱和货物还有打招呼之外,旁的一句都不会,这要被拉去见了官,他本国的人自然偏着本国人,桃姑憋足了劲才憋出几个佛朗机的话,那佛朗机人听到桃姑那生硬的话,倒转了身指着桃姑,又指了地上那摊碎玻璃,高声嚷了起来。
桃姑听了半响,只有那个三百是听懂的,难道说这堆碎玻璃他就要三百两银子,实在是狮子大开口,一急就用中国话说出来:“这么玻璃,不过值的百把两银子,讨那么多,实在不该。”
佛朗机人虽听不懂桃姑的话,却也猜出一点意思,他本是在本国犯了法,被流放到这离本国极远的地方来的,也没有什么技能,本钱也没有,就弄些粗劣的玻璃制品来,在这集市上靠敲诈各方商户为生。
见桃姑这样,反放下陈大爷往桃姑走去,边走还边把醋钵大的拳头捏起来,桃姑见他似乎要打,硬着头皮还要说话,就听陈大爷低低说了一句,那佛朗机人本气焰腾腾的,听到陈大爷所说的话,眨了眨眼还不相信,只是转头去望陈大爷,陈大爷手一摊开,亮出手心里的一样东西,那佛朗机人脸上顿时变色,本就白,此时更是白的可怕,反对着陈大爷行礼不止,嘴里还嘀嘀咕咕似在讨饶一般。
见没热闹可瞧,那些人都散去,陈大爷这才把那东西收进怀里,桃姑见陈大爷轻易就解开了,倒反而暗自怪起自己多事,陈大爷既走了这么多年的海路,每趟的利息极大,自然有他的路子,自己反还以为他解不了。
正在暗自怪自己,陈大爷已经走到她面前道:“楚二哥也是出来走走。”听到陈大爷话里并没责怪自己的意思,桃姑这才松一口气,拱手道:“本是想帮下陈爷的,谁知没帮到反而差点落的人笑话。”
陈大爷微微一笑:“楚二哥为人重义,确是难得。”别的就再没了,这话说的桃姑不知是赞自己还是贬自己,沉吟一会才道:“既如此,在下就先回王家。”陈大爷跟着她转身:“一起回去也好。”
这下桃姑停下脚步:“陈爷也住在王家?”陈大爷点头:“我初次来吕宋就认识了王兄此后每次来此,都是住在他家,货物也由他帮忙出脱。”原来如此,这倒怪自己没想到了,朱三既知道王家,定是陈大爷说的。
这集市也不长,说话间已到了王家,伙计上前掀起帘子,两人进到屋内,刘夫人穿着齐整,头上戴了金丝髻,髻上镶着偌大的红宝石,鬓上还簪了金簪,穿了湖蓝大袖衫,一双小脚遮在白绫裙下,正在那坐着和一个佛朗机人说着什么,见到他们进来,不过手微微一抬,露出藕臂上的一双绞丝金镯来,吩咐伙计请他们到旁边坐下。
桃姑是想见见刘夫人怎么谈生意的,陈大爷却也没回房,径自坐到桃姑对面,桃姑也不去细究陈大爷的举动,眼只盯着刘夫人那边。
刘夫人也讲的一口极流利的佛朗机话,桃姑是一句都听不懂的,心不在焉的接过伙计送上的椰汁,什么时候才能学的似刘夫人一样,要知道这经商一途,钱来的快,去起来也是极迅速的,若没有个稳妥的法子,一个孤身妇人,泼天的家私也守不住,总不能着了男装过了一世?
难道说报了裘家,就躲入尼庵过一世不成?桃姑心里在想,耳边忽响起陈大爷的咳嗽声,桃姑也觉得胸前冰凉一片,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把整杯椰汁都倒到面前,竟没有一滴喝到嘴里。
桃姑的脸腾时红了,站起身含糊的说了一句就对刘夫人拱手回去自己房里。
昨日污了的衣裤已被浆洗干净放在床上,桃姑忙拿了衣服进到里面换掉,只是不好再劳烦小婉,见院子里面有井,索性自己洗了吧,刚走到井边就见小婉过来接了衣服:“还是我来洗吧。”
桃姑推辞不过,索性拿个椅子坐在旁边,边看小婉洗衣服,边和她白话,小婉也是个健谈的,问一答一,桃姑笑道:“从没见过你家夫人这样的女子,却不知是怎么修的才能到这样?”
小婉用手抹一下额头的汗:“我家姑娘也是吃了不少的苦,原先也是娇滴滴的大家闺秀,足迹都不出闺门的。”想到刘夫人的举止和那双总是掩在裙边的小脚,桃姑也有些明白,只是怎样的经历才能让原本娇滴滴的大家闺秀跑到这化外之地?
桃姑还在沉思,就听到刘夫人的声音:“小婉,又在背后说我什么?”此时刘夫人已卸掉浓妆,头发只用一根玉簪绾住,穿了一件浅蓝的夹纱袄子,裙子也换成夹纱的,手里拿着一把蕉叶所做的扇子,笑吟吟的走过来。
桃姑急忙起身让座,小婉手上还是没停:“姑娘,这不闲着白话一下。”说话时候,已经把衣服洗好,端着就要去晾晒,刘夫人并没坐到桃姑让出的椅子上,只是又拿了一把椅子过来坐了才笑道:“小婉跟了我几十年了,说话得罪之处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桃姑急忙道:“不敢不敢。”刘夫人一双眼笑的弯弯的:“妹妹还请坐下,何必这么拘泥,况且你此时扮了男装,若太拘泥了初时倒不怎么,时候长了,难免带了幌子出来。”
这话是带着关心的,桃姑也想到这点,在船上时才肯经常出来,就算去请教朱三佛朗机语,也是瞅人少时候,在人多时节,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只为不露幌子,听到刘夫人这话急忙点头道:“夫人说的是,在下也想过,只是从生下来就做了女子,此时虽然着了男装,又压低声音,却也怕被人看出破绽,只是偏又走了这条路,连避着人都不成。”
刘夫人嗯了一声,继续看向桃姑,缓缓的道:“何不干脆复了女装,有我这个例子在前,想来也没有人肯说什么。”这话听在桃姑耳里似霹雳一般,她双手摇的似拨浪鼓一般:“这不成,我是附陈大爷的船来的,如果此时复了女装,到时只怕回不去。”
回不去了?刘夫人的眼盯在桃姑身上,虽说桃姑的扮相已经像的十足,只是仔细一看,还是能看出一些破绽,那双手虽然布满老茧,但还是小巧的多,骨节处都不像男子,遮掩在高领下面的脖子,那里是没有喉结的。
反倒是左耳的耳洞没什么稀奇,常有怕小儿难养穿个耳洞的,就不信陈大爷的那双利眼没瞧出来,只是陈大爷为什么没揭穿呢?难道说是怜惜桃姑,但这不像自己认识的陈大爷。
见刘夫人不说话,只是盯着自己看,不由往身上瞧瞧,但是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小心的叫道:“夫人,可是有什么事吗?”
刘夫人摇下头,笑道:“没什么,方才来的是个佛朗机的商人,他想要些货物,我想你的货物是否能出脱,只是他从没来过此处,我怕有些不妥,这才出神。”
原来如此,桃姑道:“我是初学做生意的,自然没有夫人这般明白,夫人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好了。”刘夫人微微一笑,等会可要设个宴席,请请陈大爷和桃姑才好。
13夫妻
刘夫人在这里自己打算着,手里的扇子也越摇越快,她是个想到就要做到的人,恨不得立时就要起身吩咐小婉去备酒席,正要起身的时候,桃姑思前想后终于开口问道:“夫人,我有个不情之请,却不知夫人可允?”这有什么?刘夫人只是微微一笑:“远离故土,我们都是亲人,还有什么事?”
桃姑迟疑半响才道:“方才听夫人能说一口的佛朗机话,我虽在船上请教过几个水手,只是他们说的却都不如夫人说的那么好,还想请教夫人一些时日。”
哦,原来是这个,刘夫人刚想开口,就传来脚步声,刘夫人并没转身,依旧坐在那里,桃姑抬头,见是王老爷走了进来。
桃姑急忙起身行礼,王老爷看见自己的妻子和个男子坐在那里说话,态度还有些亲热,已是不满,那眉直皱起来,直到桃姑站了起来,王老爷看见是她这才把眉毛松一松,但脸上神色还是有些不好看。
刘夫人抿嘴一笑,手里的扇子轻摇:“你今日是怎么了?做这个脸给谁瞧呢?”王老爷的眉并没完全展开,看着桃姑,刘夫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嗔道:“这有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
王老爷还是摇头:“话虽则这样说,只是她总是男子打扮,若传了出去,终究不好。”桃姑的脸顿时烧红一片,自己怎么就忘了这点?刘夫人的眉只是轻轻一挑,看向桃姑,心里已有了主意,起身笑道:“倒是你想的周到,我没想到这个。”
听到妻子这样说,王老爷伸手轻轻抚了下妻子的肩,然后看向桃姑:“实在不行,你换了女装吧。”这可怎么行,还不等桃姑反对,刘夫人已经开口:“你也糊涂了?她是个孤身女子,若真换了女装,行走之时还是不方便,况且陈大爷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最是恨人骗他,到时他发作起来,你让这个妹妹如何自处?”
王老爷捻一捻唇边的胡须,看向桃姑,这个事情还真是有些难办,刘夫人一笑:“这妹妹已经扮了男装,我的主意,也不要换了女装,索性就这样走下去,直到回了故乡再说。”这个?王老爷的眉头又皱紧,刘夫人白他一眼:“我就知道你怕人说,不然我让小婉服侍这位妹妹是做什么的?”
王老爷看向桃姑所住的屋子,那间屋子虽是在靠近内院的角落,并不和旁人住的屋子连在一起的,但靠近路边,总还是有人经过,王老爷微微摇一摇头:“娘子想的极是,只是这妹妹住在这里,总是有些不方便?”
刘夫人重又坐下:“我早想到了,索性就把这妹妹的住处放到陈大爷所住的院子,一来,小婉可以服侍他们两个,二来,这妹妹平日想学下佛朗机语,也可去和陈大爷请教。”只是这样吗?王老爷盯住妻子,刘夫人由他去看。
桃姑此时面上更是烧红,搬去陈大爷的院子,他是个男人,这单独和个男人住在个院子里面,和一群男人住在一个院子里面,到底是哪个更让自己不好意思?
刘夫人用扇子点一点椅子,让桃姑坐下:“你放心,那个院子就在后面,自带一扇门可以出去的,有五六间屋,你住了一间,陈大爷住了一间,再就是小婉这几日过去住一间,并没闲杂人等会出入,比这里好了许多。”
王老爷也在旁边点头:“陈兄弟一向爱清静,那个院子一直只住着他一人,不过就是打扫的人每日进去一遭,你住那里极好。”
是好,但是陈大爷难道不会把自己赶出来?桃姑不由脱口而出,刘夫人差点笑出来:“你放心,陈大爷人极好的,等我命人去和他说。”
说着就叫小婉,王老爷已经转身出去:“我恰要去找陈兄弟,顺便和他说了。”桃姑还怔在那里,这样就行了?
刘夫人目送着自己的丈夫出了门抬头见桃姑怔在那里,用扇子掩住口:“妹妹可是怕陈大爷?”桃姑顿时被问住,但又不好意思承认,刘夫人眉一挑:“妹妹,我说句话你别嫌我托大,此时是自己出来行走江湖,怎还能似当日在家时候,什么人都要去见,什么话都要说,不然日后回去,纵能报了仇,其它事情可还难说。”
刘夫人所说,恰点中桃姑心事,她频频点头:“我才疏学浅,当日不过是出于义愤,才改装出来,这几个月也前后思量过,虽说之后遭遇算是顺利,但那不过是运气使然,只是闯荡江湖,也要有些才能才行,昨日一见夫人,就觉得似天人一般,今日夫人又这般说,还望夫人不吝赐教。”
说着桃姑起身,又行了礼,刘夫人也没还礼,只是端坐在那受了她的礼才道:“万事开头难,妹妹现在即已出来,就比旁人要好多了,要说提点,也没有什么,只是行走江湖,总要记得胆大心细,再则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千万不要贪多。”
这道理很简单,桃姑点头,刘夫人看着她,眼中似有无限感慨:“妹妹经历这些,还能挺的起身,真是羞惭我了。”桃姑不由奇了,听小婉所说,刘夫人是当日闺中娇滴滴的女儿家,和自己这种穷家出来的女子全不一样,定是吃了无数的苦,才能有了今日,怎么现在又这样说。
桃姑的眉微微一蹙:“恕我冒昧,听的小婉说的,夫人也是娇滴滴的闺秀,都肯到这天外来,能在绝境时想起法子并不稀奇,能舍下富贵才称难得。”刘夫人似有感慨,微微叹了一声:“想不到我的知己竟是你,不过那些都是往事,其实当日我,不过一点不甘心,再则或许如妹妹所说,还有一点运气罢了。”
背后传来王老爷的声音:“娘子,你们倒在这里互相恭维?”桃姑急忙起身,刘夫人嗔道:“谁有你这样的,进来不出声,倒在那里听我们闲话,实在不该。”
王老爷只是呵呵一笑:“这不是怕打扰你们闲话。”刘夫人一双眼只是瞧着丈夫:“你啊,难道是见我和人说话,怕我在你背后说你坏话不成?”王老爷转头去看她,眼里似有无限情意:“坏话?似我这般,可还有什么可挑的?”
桃姑的脸顿时又红了,从没见过这样在人前的夫妻,她虽成亲五年,深记得床上夫妻,下床君子,裘世达对自己,能有好声气已是难得,当日去裘家说理,见裘世达对江玉雪轻言细语已是酸楚不已,当世上夫妻能做到那样已是极好。
哪曾见过这样?心里顿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原来世间夫妻,并不是只有哪一方占上风的,也有似眼前这般你敬我爱,互相体谅的。
刘夫人回身见桃姑站在那里,忙拉一下王老爷的袖子:“瞧你,有什么话不能回房里说,只在这里说,羞不羞?”这话倒说不清是嗔还是怪?王老爷咳嗽一声,正色道:“方才我去陈兄弟那里,已经说准了,等会就把行李搬过去,只是娘子。”
这后面的话已经是对着刘夫人了:“这妹妹还是别叫出口,等叫惯了,一时改不出来,倒落了幌子,日后还是称楚二爷好了。”刘夫人连连点头。
桃姑见他们夫妻事事想的周到,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那眼泪眼看又要出来,强忍住道:“本当再没生路,谁知连逢贵人,只是也不知该怎么报答才好。”说着就拜下去,刘夫人急忙把她扶起:“这话就说的生分了,同在异国,本该互相帮了,哪能越说越生分呢?”
说了一会,伙计把桃姑行李搬到陈大爷住的院子,这小院果然和别的不一样,正屋三间,厢房两间,陈大爷既占了那三间正屋,桃姑也就在厢房栖身。
刚铺陈好,就见陈大爷慢慢的踱进小院,虽说刘夫人已经说过,见了什么人都不要怕的,桃姑见了陈大爷不知怎么的,总是怕他那双眼,原来在船上时还好,不常见面,这住在一个院子里面,怎么都要碰面,难道是第一次见陈大爷的时候,他的那双眼一直盯着自己看落下的毛病?
桃姑一边想一边笑着对陈大爷行礼:“忝在一院,还望大爷不要嫌在下扰了清静。”陈大爷只是嗯了一声,望桃姑脸上看了看,并没说话就径自进了正屋。
桃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手心又有汗出来,每次他往自己脸上瞧时,就怕他一开口就说自己骗了她,把自己赶下他的船,正在思索时候,进来个伙计对桃姑垂手道:“家主人请楚二爷到前面去,说有客人想要了楚二爷的货。”
14做生意
桃姑收回思绪,对伙计笑一笑,就随他往前面去。店面里除了王老爷和伙计,还坐了两个佛朗机人,正在和王老爷说的火热,见桃姑进来,王老爷起身笑道:“这是佛朗机国来的商人。”说着说了个名姓,那名姓听起来奇怪的很,桃姑拱手行礼,那两人也起身还礼,等坐下后,桃姑才细细打量他们的穿着。
和中国人平日穿的衣衫不一样,他们连绸衣都没有一件,只是很厚的布衣,那外面的衣衫直到膝盖,看起来倒是短打扮,那衣衫上花花绿绿缀了些亮晶晶的东西,听刘夫人说过,那些叫扣子,穷人家就是布扣,富人家有用铜扣的,还有用金银做扣子的。
他们的坐姿也不同,竟是双腿叉开而坐的,桃姑心里不由嘀咕,难怪说他们是蛮夷,坐没坐相,穿的衣服也不成规矩,高鼻梁,凹眼睛,老一些的虽说满脸皱纹却不觉和蔼,年轻些的可能有些不耐,一直在转着脖子看,见到桃姑打量自己,一笑露出一口牙来,桃姑这才见他眼角似乎有没干的血迹,难道说还和人打架来着?
桃姑急忙垂眼,还说别人,自己不也一样毫不礼貌的打量着吗?王老爷和那个年老些的想是寒暄完了,对桃姑道:“楚二爷,这两位想要你的货物,价钱也开在那里,你瞧如何?”桃姑一时被问到,顿觉心慌意乱起来,这可还是头一遭,小心的问王老爷:“这价钱是?”
王老爷的手在桌上轻轻一敲:“他们看中的是你那二十担茶叶,给出一百两一担,循例,本行还要从中抽一担三两的抽水,出关的时候一担也有二两的税,你觉得如何?”那二十担茶叶就是王三爷抵的那二十担,当时是按三十两一担的价格,这样算下来,就算是按当时的价格,再除掉抽水和税,也能有一千两的赚头。
桃姑在心里筹划,尽量让脸上神情平静些,但手心已经慢慢冒出汗,一千两银子,虽然说这个利息没有当时小四说的那么大,但已经是翻倍的利了。
那佛朗机人的眼就没离开过桃姑的脸,见桃姑垂下头在那里挪动手指,他还当是谈不拢的,正要说话时候那年轻些的想是等不及了,叽里咕噜的说了句什么,王老爷想是没料到,放下茶杯往那年轻男子脸上望去。
这年老些的急了,开口正要说话就见到桃姑探询的眼光,就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对王老爷说了什么,然后带着那个年轻男子走出去了。
王老爷这才呼一口气:“方才这两个是父子两人,做爹的是跑了二三十年这边了,儿子今年才头一次来。”桃姑点头,想起方才见到那年轻些的男子眼角有血迹,不由奇怪问道:“难道这做儿子的还在这里惹是生非不成,怎么那眼角还有血?”
王老爷轻轻一晒:“贤弟这你就不知道了,你知道走海路除了遇到风浪之外,时间长了,还会得种怪病,先是牙齿出血,再是眼角和脸上也会出现淤血,时间久了,命都丢掉的人不少。”
原来还有这等怪病?桃姑恍然点头,王老爷叹道:“只是商人逐利是本等,所以这些佛朗机人远隔了千山万水也要往这边来,虽说危险,利息也是大的多,方才那些茶叶,拿了回去,在他们本国足足可以卖出三百两一担,他再把从本国的货物一出脱,这一来一去就是八九倍的利息。”
听了王老爷这番话,桃姑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不由低下了头,随即又想起什么,笑着问道:“既这么大的利息,那怎么无人往他们本国去了,反倒把银子让他们赚了?”
王老爷摇头:“我们这里最大的船最多不过就是能到波斯那边,也不知这佛朗机人的船是怎么造的?他们的反而可以一直远航,到了波斯那边的话就要趁了佛朗机人的船,但这样的事情他们也不答应,所以也少有人到那边去。”
那也就是说有人到过那边?桃姑的眼不由变的晶晶亮,不能做生意,去那边游历下开了视野也好,王老爷已经看穿桃姑所想:“他们信的不是佛,而是天主,要趁他们的船,必要信了他们的天主,受了洗礼才可,不然就趁不了,世上哪有这样的事情?”
桃姑不由泄气,难道就没有第二条路可以去往异国吗?那两个佛朗机人重又走了进来,王老爷止住谈话上前重新行礼,老一些的坐下后又嘀咕了几句,王老爷点头对桃姑道:“现在他肯出到一百二十两一担了。”
一百二十两,也就是说又多赚了四百两,桃姑没想到不过瞬间,这钱数又往上跳了,咬下下唇对王老爷道:“我是不懂的,还请王老爷替我拿个主意。”王老爷没想到桃姑会这样说,反倒愣住,不过既然桃姑这样说,王老爷也就回身对那人说了几句。
听了王老爷的话,那人顿时喜笑颜开,看来生意成了,果然王老爷吩咐伙计拿过一张纸,这纸好像是合同样的,却是印出来的,而且一半中国字是桃姑能看懂的,另一半想是佛朗机字,桃姑就看不懂了。
王老爷饱蘸浓墨,在空白处填了双方的姓名,所买的货物还有价钱,又让他们在骑缝处盖了章,签了双方的名字,王老爷也落了个名字,这才从骑缝处剪开,一人一半。
这佛朗机人收了另一半合同,从随身带的匣子里取出个钱袋样的东西,从里面倒出一些银子来,这银子不是成锭的,也不是散的,竟是一块块圆的,上面还铸了人像,背面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桃姑知道这些定是佛朗机国所用的钱币,无需大惊小怪,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心,王老爷接过那些银钱,数了数重新放到钱袋里交与桃姑:“这是定钱五十两你先收好,等明日他们去船上拿货时再把剩下的银子带来。”
桃姑接过钱袋,却又觉得不好,把钱袋又递于王老爷:“不是说一担要抽三两银子吗?这些就先拿去。”王老爷一愣,随即又还回去:“你先拿着,等拿了银子再说旁的,况且,”王老爷顿一顿,并没说下去,桃姑不觉又有些脸红,王老爷定是明白自己手上没多少现银才这样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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