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层层茶香热气,我半阖着眸,他的每一个动作在我眼里都成了寒。寒常常这样笑,嘴角勾起浅浅的弧线,睫毛宛如林间细密的枝桠,挡住了那褐色瞳仁中流光四溢的神采。我不甘心,总是凑近,再凑近,直到他有些慌乱地退开,于是我假装懊恼,他便又会拢我在怀,这一次,离得近了,只需稍稍仰头便能瞧个清楚。我一直猜他眼里深藏着的到底是什么,看了多时,只知道有宠溺,有怜惜,有无奈,可还有很多我却怎么也看不透。他总是摸着我的头,说我还小,什么都不懂。我是不懂他眼里的深意,不懂他嘴边无奈的笑,我只希望靠着他,鼻翼间有他温暖的气息,耳边是他轻柔的喃呢,全身都沐浴在他动人的眸光中,就好像,是被他捧在手心的珍宝,处处都能感受到他的无比珍爱之情。后来,我总喜欢问人家要最宝贵的东西,我不知道别人的会是什么,但若是问寒,他定会说:“小桐便是我最最宝贵的……”我眼中好像浮起一层水光,他的身影渐渐模糊,我努力回想,却是力不从心。那时的我确实太小了,不过十岁光景,看到十三岁,依然看不明白,只知道他眼里的无奈愈生愈多,笑意也淡了。我从不管这些,只要他还在我身边,还是那般温柔待我便心满意足了。十四岁的时候,他常带我去风华园,我还记得,那园子本叫秋欣园,因为前任宫主的妻子名叫秋欣,所以他在任的时候,所有的殿阁楼台都唤做秋欣,秋欣殿,秋欣池,秋欣园……可红颜薄命,秋欣只活了短短三十载便香消玉殒了,那宫主伤心欲绝,身子日渐消瘦单薄,于是扩云山上又开始了一场新的争斗。我的寒,便是他们的牺牲品!曾几何时,他望我的眼神凝重忧虑,几次欲言又止,我依然是懵懵懂懂。他不知从哪儿寻来了樱花的幼枝,我初次去到风华园,便被那朵红云迷了眼。在那绯樱树下,他说要娶我,可笑我竟不懂,只问是否能与他日日相守,他低低应了,我便欣喜地允诺。那之后,我便时常见不着他,我知道是那两个人,他们在逼寒做他不愿做的事,直到,那件事的发生……那种恨,让我的心痛到极致!我向来是乖巧听话温顺可人的,可那一次,谁也想不到,我竟会说出那样的话……我猛一闭眼:算了,算了,别想这些,他不会回来,我也回不到过去,如今心思淡了,野了,只怕他真会伤心。只是寒,你要明白,这世上再没有如你这般待我的人了,我是你心头的珍宝,不像他们,眼里只有权利地位,被欲念侵蚀得什么都剩不下……我轻叹口气,不想理会杨严尘若有所思的眼神,转向门边,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子正盯着我猛瞧,见我看他更是乐得双眼挤成两条线。我瞧着滑稽,险些笑出声来,偷瞟一眼杨严尘,心中便有了主意:反正无事可做,何不寻些乐子?于是我朝那男人抛了几个媚眼,一手执杯,只拿舌尖轻轻顺着杯沿勾勒,那人果然瞧得两眼发直,只差留下口水来了。我知道适可而止,便放下茶盏,挑束发丝轻扫颈子,我穿的不多,此刻也未披风氅,细白的颈子无疑堪堪落入那人眼底。不多时,那人果然坐不住了,抖抖衣衫便走了过来,我抿了嘴偷乐,那人五短身材,瞧着我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小娘子好生面善啊,若不是近看,仿佛和我家的小表妹一般模样!”
杨严尘略有疑惑,双眸扫过我的脸:“这位公子所为何事?”那人仿佛这才瞧见杨严尘,恍然道:“不知小娘子的相公在此,真是失礼了。”说罢,老老实实一揖,头都快碰到桌上了。我暗笑不已,面上却作出忿忿的表情,重重搁下筷子:“你哪只眼看出他是我相公了?本姑娘并未梳髻,何来嫁人之说?”那人小眼铮亮:“是小生错了,小生眼睛太小,看姑娘天仙般的容貌还看不过来呢,哪顾得上其他。那,可否请姑娘移坐门边,小生正好赔个不是。”我举袖掩笑:“公子无需如此,本不是什么大事,我不怪公子就是了。”
那人大头一摇:“小生方才胡言乱语得罪了姑娘,姑娘若是不去,岂不是瞧不起小生。”
我故作为难状:“公子已然道歉,可这相邀之情,小女子却无福消受,倒是我对不住公子了。那,便如此好了。”我寻个杯子斟了茶,举至他面前,“公子喝了我这杯茶,便是懂了小女子的一番心意,公子盛情我本不该拒绝,只是,有些身不由已……望公子明了。”我有意无意瞟向杨严尘,那人眼珠一转像是猜到了几分:“姑娘有何难处,不妨……”我贝齿轻合,看他直勾勾地盯着我举着的茶盏,不,他瞧的不是杯不是茶,却是我的手!绡衣翩然,丝薄轻柔,我纤手高举,衣袖便滑落至臂弯,露出一截嫩藕似的玉臂。我向来知道男人爱看什么,如此寒秋,怕是最爱美的姑娘也早已穿上略厚的棉布衫,而我素喜绡衣,不只是它柔滑飘逸的触感,更因为它能衬出我秾纤有度的身段。我要感谢我那未曾谋面的娘亲的,除了容貌,还有这一身冰肌玉肤,只需露那么一点,便能勾得男人销魂荡魄,眼前的他便是个极好的例子。可是杨严尘,我偷眼一瞧,他依然低垂着眼睑,一口一口呷着茶,仿佛这出戏他并没有瞧见。那人看得太久了,我怕他管不住留下口水来,便出声提醒:“公子,如何?”
那人恍然:“好,好,姑娘的茶,小生怎敢不喝。”说罢那手便伸了过来,却是略略向下。我偷笑:果然色心不小啊。谁知冷不丁横Сhā过一双筷子,将他的手堪堪拦下,耳边响起低沉的嗓音:“公子似乎有些逾距了。”杨严尘若不笑,便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感觉,那人看了看我,壮了胆子说道:“她既不是你家娘子,凡事便无需经你同意,为何如此多事?”我在一旁冷眼看着,却察觉杨严尘的目光在我脸上凝视良久,才道:“这样吧,在下做件事,若公子也能办到,那我便再不干涉。”那人挽起衣袖一拍桌子大声道:“好,本公子什么事儿做不到啊,你们都给我睁大眼睛瞧好了!”我轻轻放下杯子:唉,这茶他定是喝不着了,真是可惜。不出所料,杨严尘右手一抖,掸掸衣袖重又品起茶来,厅堂内一片寂静,我叹了口气,眼见那人张着足以塞进鸡蛋的嘴,招呼家丁窜出门去。堂中圆柱上,一根筷子没入半截,刹那间,人逃了大半,连小二也颤颤巍巍不敢上前,偌大的屋子,一时间竟无喘息之声。我环顾四周,不由心中叹息:“如此一来,就没人敢再来搭话了。”“听姑娘语气竟有些失望呢。”我瞟过眼:“是啊,我本想见识见识盟主的绝世神功的。”“以后有的是机会,方才那招入不了姑娘的眼么?”我撇撇嘴:“那一招确显功力,可若你今后都用这种法子,那我还能见到什么别的?”
“这法子不好么,为何定要打打杀杀,他本无大错,给些警告就是了。倒是你,方才为何如此狠心!”他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那黑眸灼灼,仿佛我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恶事。
我一惊,他竟然瞧出来了,我以为自是无人知晓呢。我一脸茫然,故作不知:“盟主说的什么,小女子不甚明白呢。”他盯了我的眼,了然的神情让我居然有些心虚起来,幸好他目光转柔:“这一路有我护你,无需再用毒了,这样杀人不见血的手法于你实在太过狠毒。”“哦?方才那茶中我并没有下毒,盟主这么说岂非是冤枉了我?”我一脸的无辜样。
他盯了手中浮茶轻言慢语,却是字字如电,直击我心:“茶中虽无毒,可那人若不小心触及了姑娘的纤纤细指,或是皓腕藕臂,那同样是在劫难逃。更何况,你做了那么多,不就是想让他色心大起,做出些有违纲常的事么。”我以为你什么都没瞧见呢,原来,幕幕皆落入眼中,呵,倒也有趣。我心笑不止,面上却兀自不动声色:“你还瞧出了什么?一并说了吧。”“我虽不精通毒,也隐约看出这次姑娘着实是下了狠心,这毒怕是致命的吧。”他转首望我,目光锐利,似有责难。我媚笑连连:“你说我手上有毒,那……”纤白的手指探上他的脸,轻轻勾勒,“如此……这般……你不怕么?”我挑衅地望着他,指尖划过他苍白的脸颊,在唇边流连,直到他眯眼扣住我的手:“姑娘是否太轻浮了。”“哼!”我猛地抽回手,“我不是名门正派,自然不懂什么礼义廉耻,我只知想做便做,绝不负了自己的心意!”“哪怕害了别人?”他接口道,语气森然,浑不似先前的那般无害。我实在忍无可忍,不由怒目而视:“杨严尘,别以为你是什么武林盟主就可以管他人之事,本姑娘在这世上只听师父一人的教训,还远远轮不到你!”他眼神一黯,紧攥了茶杯的手竟有些轻颤:“我没想教训你,只是见你小小年纪便如此心狠手辣,心中,实在惋惜,且不说那人无甚大过,就算是平日里作恶多端的鼠辈,也罪不至死。歹人恶人天怒人怨,死了,杨某也无甚可惜,只是你,我不想你再害人了。姑娘本是灵秀无双,理当做翩翩仙子,纯然芳洁,若是换了别人,我何苦自讨没趣。”“如此说来,我还需好好谢你了?”我没好气地说,火气倒是减了大半,看来好话确是人人爱听啊。他苦笑着摇头,也不言语,我漠然道:“这世上的男子没一个好东西,他若是老老实实只喝那茶,岂会中毒,可若起了歹心,妄想触碰本姑娘,那得了教训也该怪他自己色欲熏心!他们不该,也不能对我心存妄念,你只怨我心狠手辣,难道那些臭男人就一点都没错?”我越说越是愤愤不平。
杨严尘沉默着,或许我连他一块儿骂了,心中不悦吧,岂料他还是开了口,嗓音低幽,仿佛冰雪覆盖下的汩汩暗流,另有一番动人滋味:“若是因色及心而有不轨之举,那自然有错,可,可若是情之所动,肖想多有亲近,那,是否也算是淫邪之人?”我瞧着他,眼神古怪,实在不知道他这话是何含义,只得含糊应道:“依着你们名门正派的说法,似乎应该其心不念不能念的,其眼不看不能看的,其手不碰不能碰的。你们男人总是给自己的无耻行径找借口,你喜欢人家,人家还不一定中意你呢,所以啊,你心里想的岂非是不可告人的罪恶之事?”说罢,我有些得意地晃晃脑袋,居然有我教训杨严尘的时候,师父见了怕又会说:“言辞放浪,不成体统!为师是如何教导你的,怎的到现在还未有长进……”唉,才离了不多久,就有些想念师父了,虽说她一直冷面寒心,却是真正关心我的人,还有那老乌龟……这一去扩云,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端,他们怕是不会轻易再让我下山的吧。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良久才回神,一个恍眼,却见杨严尘直勾勾望着我,柔光百转,见我瞪视,他仓促一笑,眼神转淡,我有些不自在,便轻咳一声说道:“本姑娘美若天仙,这样的事儿隔三差五总有几回,你每次都这么解决?”“有何不可?”他转眸投向窗外黑沉沉的天际,寒风猎猎,阴云密布,明日确实不会是个好天气啊。我指尖轻叩桌角:“你,你为何不让我作了男子装扮,就像,那位“公子”一般,可会省去不少麻烦。”我朝角落里的一个俊俏少年展颜媚笑,那人倏得红了脸,皱眉瞪我,小嘴轻啐一口,飞快地嘟囔几句,估计是在骂我不知廉耻吧。我一时觉得很是开怀,转首望向杨严尘。
他不着痕迹地扫过那人:“在下从不强人所难,姑娘若是愿意怕也不用我说,若是不愿,则何需开口。”我瞥了他一眼,轻哼道:“算你明白事理,本姑娘这般容貌就该让众人欣赏,何必遮着掩着,又不像某些人,没有金玉其外,更难掩败絮其中!”杨严尘微呷口茶,唇边终于带了笑:“姑娘说得入情入理,在下受教了。”
我有些憋气,怎么激他都不会生气,性子如此温润,到底是如何当上武林盟主的。我忿然放下茶盏,起身说道:“如此一闹,吃饭的雅兴全无,不如我们上街找找乐子。”我垂头看他,那深邃的大眼正透过朦朦热气望向我,有一丝莫名的情愫从他的眼底脉脉流转,蔓延开来,我不由心中微动:这人浑身上下也就一双眸子生得不错,真是和了眉目传情一说,只可惜却是个……
想到这儿,我不禁偷笑,眼珠一转便想逗逗他:“我们去个地方可好?”
“什么地方?”我一把拉起他:“跟我走就是了,自然是好玩的地方啦。”站在一家男女皆宜的妓院前,我指了指那门前不凡的装饰说道:“看样子这家不错,你我且寻些乐子,不会耽搁明早上路的。”说罢便要抬脚进去,却被他一把扯住:“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我白了他一眼:“自然知道,我就是要来这里,瞧瞧与安宁镇的有何不同。”
他攥着我的胳膊猛地收紧,我疼得龇牙咧嘴,不禁唉叫道:“喂,喂,你使那么大劲干嘛,小心我让你这只手烂得骨头都不留!”他并没因为我的威胁而松开手,却是暗暗卸了力,我不禁哀悼起我可怜的胳膊来,该死的杨严尘,我定不饶你!他却在耳边低声问道:“你在安宁镇也去过这种地方?”他声音暗哑仿佛压抑着什么,我惊讶地抬眼,那幽黑的眸子里闪出点点火光,不似平素的死水无澜。这便急了么,我不免窃笑,挑眉答道:“自然去过了,那家秋水苑里头牌公子的琴弹得可真不错啊。”“你,你这样小的年纪怎么也做这无耻之事,你师父不管你么?”我重重甩开他的手,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嘶,臭男人,当我的胳膊是柴火么,就这么使劲捏着!越想越气便忿忿道:“我早已过了及笄之龄,还不能遂心所愿么?连师父都不再管我,你如此多管闲事做什么?莫非,你不能人道便见不得别人得其中欢愉?真是小人之心!”我故意提及他的痛处,心中暗暗期盼能激起他的怒火,世人都说,杨严尘素来云淡风轻,凡事不怒不喜宠辱不惊,若能引起他半点情绪也算奇人了,与他的几日相处我更是不耐他的平淡从容。此时,我故意高扬的声音引得路人频频注目,瞧见他们朝着这边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我心中升起一丝快意:杨严尘啊杨严尘,看你那副冷然的面孔还撑不撑得下去!我有些得意地望向他,却见那眸子直直锁住我的眼,有惊,有怒,甚至,还有痛,到最后,仿佛什么融化为水,又轻轻飘散。他扯了嘴角,却不是笑,那满满的无奈与哀伤竟让我心中不忍,毕竟这是人家的私事,我,我实是不该当着众人说出。我转首,不敢看他的眼,低声说了句:“我们还是走吧,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一路无言,我偷眼瞧他,那往日一直挂在唇边的笑也仿佛淡去,整个人像是笼了半幕的愁绪,我咬住唇:这本是男人最在意的事,我只为一时解气便脱口而出,虽然我从不以为自己会有悲天悯人的心肠,此时,却不免后悔起来。可转念一想,这本是实情,大家顾了你的面子不说,难道就能掩盖了事实不成?我何须自责!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想到这里,我心头一松,重又开怀:“既如此,我们便回客栈去,赶了一天的路,也该早点歇息了。”他不答,我跺跺脚当先一步走在前面,行至门前,身后传来他疲惫的声音:“客栈后门有一开阔的院子,鲜有人迹,你若还想练剑,明日一早便来吧。”说罢,便越过我匆匆上楼。
我定在那里满腹狐疑:出了天氲阁,他竟还让我练剑,这倒有些奇怪了。我原以为他是有求于我,以此来示好的,谁知……古怪,定有地方是我不曾察觉的,到底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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