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流淌的暗河,被冬雪封冻在冰层之下,与心中的痛楚一起纠结缠绕。当一切都已凝结,唯有那冰雪覆盖下暗暗涌动的水波,载着绵绵相思,将那些尘缘旧事流成回忆,淌成思念,直到地老天荒……
云朦雾漫,烟波摇漾,我悠悠然徜徉其间,突然有股强大的力量将我自云端扯落,我懊恼不已:朝云暮雨,两情正舒,何必如此急着唤我回来!还未睁眼,便听到雪花飘落的瑟瑟之音,在这万籁俱寂的初晨显得那般脆亮。又下雪了么?我勉力睁开眼,透过轻薄的窗纱,隐约可瞧见外头雪光漾漾,如青玉浮动。我呆呆瞧了会儿,忽然想到:那死人呢?走了吗?我动了动身子,这才感到他一手枕在我颈下,一手牢牢环了我的纤腰,将我紧搂在胸前。果真有他在身边睡得好些呢!我吸吸鼻子,缭绕周身的药香一如记忆中那般沁人心脾。我转眸望向他紧贴在我颊畔的脸,此刻的安详宁静仿佛再没了昨夜的热情似火,嘴边勾起的浅笑让我不由自主地痴痴凝望着,任自己贪恋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良久,那眼底浅淡的青痕,微微肿胀的薄唇,叫我又是一阵脸红心跳。我侧脸瞧向窗外,细细聆听漫天飞雪悄然下落:这一次,又是我主动招惹的你呢,如果我离开,你会怪我么?如果走的是你,那结果又会有什么不同呢?其实啊,你早该离开,去你该去的地方,这尘世的凄苦悲凉,只我一人承受即可,何苦还拉着你呢!从今往后,我守着我的寒,你自去逍遥天下,只求你下辈子睁大了眼,别再来招惹我了!眼前水雾升腾,我抚着微有些疼痛的脑袋,一咬牙撑起身子,轻轻挪开他的手臂,勉强穿了衣裳踏下地去,却一时脚下虚浮,身子酸软不已,踉跄了几步方才站稳,我摸摸微烫的脸颊,拢紧了衣衫:果真是个坏哥哥呢!出得门去,果不其然她俩惴惴不安立在门前,我定了定神说道:“樊落你守在这儿,不准任何人靠近,否则拿命来见!我去风灵泉沐浴,月痕你随我来。”走出丈外我还是停下了脚步,探手接了几瓣雪花,看它们在纤白的掌心渐渐融化:“他若起身,让他也来吧。”昨夜他怕是也累坏了,风灵泉水温婉宜人,在我看来能洗尽世间一切愁苦。
香汤净颜、兰池沐浴,本是我的最爱,此刻没身于温泉之中,我心中的凄楚也点点消散开来:对萱草兮忧不忘,弹鸣琴兮情何伤。我又哪来的忧伤,哪来的悲怆呢?对我来说,到底什么是该忘却的,什么又是应铭刻在心的,我渐渐明了,也渐渐懂得了。既然我命该如此,就不能再连累任何人!该断的就此断去,哪怕负了他,哪怕会让他伤心难过,也总比现在这样好,如此纠缠不清本就不是我的作为!沐浴罢,我披着轻纱坐在池边,用新采的蔻红勾染脚趾,月痕在一旁轻声道:“小姐,杨严尘在边上的西梧池沐浴。”“哦?”他这么快就醒了!我心中一惊,不由想到昨夜那番抵死的缠绵,隐隐的又有些面红耳赤起来,我急忙定下心神,不动声色道:“知道了,你且去门口守着,这儿无需伺候了。”
她喏喏应了,我支着手肘思忖良久,还是决定去看一看。光祼的小脚踩在冰冷的汉白玉砖上,有一种透心噬骨的冰寒,我耐不住心中的急切,提着纱裙踮起脚尖小心翼翼来到浴池边,偷眼瞧去,他背对着我半身泡在温泉中,身旁的泉眼正汩汩冒着泡,眼前热气袅袅浮动,微蓝水光潋滟不绝。我凝眸在他身上,水气氤氲,将那如美玉般润泽的肌肤染上一片红云,我瞧着瞧着渐渐睁大了眼,他的后背上清晰可见道道划痕,有的甚至深可见血,我不敢置信地瞧着自己的指甲:我竟对他如此,以他的本事,怎么也不该为我所伤啊,又怎会留下如此多的印记!一时间,我懊恼不已,双拳紧握,恨不得大吼几声出气,却见他身子一低,浓密的黑发立时如烟云散开,在水面漾出缕缕波纹,更衬得微红的肌肤无比动人,那样慵懒而妩媚,我又有些口干舌燥起来,不由微喘一声,谁料他猛然转身,我忙闪身退开,纱衣翩翩,在脚边漾出如水烟波,不知他瞧见了没有。我飞快地穿好衣衫奔出浴池,回了卿叶楼,那暧昧的气息早已被奇南的香味驱散,可我依旧坐立难安,生怕他会回来找我,幸好在融融热气之下,发丝很快便干了,我让樊落随意挽起,在镜中一瞧,纤长的颈子上密密布了无数个红痕,一如身上那些羞人的印记,我只得将貂围系在颈上,遮了个严严实实,没有多想便往浮生宫奔去,急得樊落在身后大叫:“小姐,小姐,还下着雪呢,作什么跑得这么快啊!”我直跑得气喘吁吁,刚至浮生宫前,忽见个侍人惊喜道:“小姐怎么来了,宫主正打发属下去找您呢。”“哦。”我随意应了声,“他找我何事?”“这个属下怎么知道啊,您还是去浮云殿吧,宫主在那儿等着呢。”我歇下脚步,抖了抖身上的落雪,待气息稍匀便踱去浮云殿,果然看到他背对着我仰望殿中一副远山巍峨的巨画。他看得如此专注,连我进殿的响动都未听见,我不雅地坐下,挑了案几上的糕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宫主唤我来到底何事?”他一惊,回身道:“怎么来得这样快?”我撇了撇嘴:“没事我就走了,真是的,来了还嫌来得太快!”他又来回踱了几步,便至我身边坐下,试探道:“音音,爹爹有事问你。”
“嗯,说吧。”我一口一口尝着酥饼,心思全在这上面。半天没见他发话,我抬眼一瞪:“这就完了?”他瞄我一眼踌躇道:“嗯,是这样,为父瞧着,杨严尘似乎对你有意?”
我一呛,连声猛咳起来,忙倒了杯茶匆匆灌下:“你,你打哪儿听来的?分明是无稽之谈,江湖上的那些传言怎可相信!别说他是什么武林盟主,就是他那副长相也入不了我叶小桐的眼啊。更何况,他还不能人道,呵,这样的人给我十个百个都不要!”他别有深意地瞧着我,蹙眉说道:“我只是问他是否对你有意,跟他是不是盟主,是何长相有甚关系?再说,那种话怎是姑娘家能说的,也不知羞耻!”我随手丢了糕点,凑上前去嘻嘻笑道:“有什么可害羞的,人家自己还没觉得怎样,你倒是担心了,嗯?你不让我说,我就偏要说,他不能人道,不能人道!哪里错了?”最后这句我跳下椅子喊得大声,怕是整个浮云殿都听得一清二楚。我得意地笑着,却瞧见浮生默然起身,望着殿外表情颇是尴尬,心中不由咯噔一下,一转身,果然瞥见那个瘦长的身影立在门口,雪色映染下的晨曦袅袅融融拢在他周身,整个人仿佛神诋般高贵出尘。我的心霎时漏跳了一拍,惶惶垂眸,等了好久,他才举步行至近前,我盯着脚边的裙裾等待着,谁料二人皆不开口,我心浮气躁,实在不想再呆下去,只得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干笑几声道:“杨盟主怎的有空来浮云殿?轻鸾君的情况好些了么?”我不敢看他的脸,只注目在他颈上,一个紫红色的印记半隐在衣衫之下,那般刺目夺人!我知他早上必定去探望轻鸾了,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怒意:见我都没那么积极,每天起床第一件事竟是跑去看别的女人!怪不得方才没来找我,现下若不是我来了浮生宫,怕也是见不到你的吧!
我知道他一直凝望着我,便生生从他脖子上移开眼,转眸盯了殿角的某处,直到他说:“轻鸾君的身子好多了,还托我向姑娘致谢。我此来浮云殿,是想寻浮生君商量黑白两道共谋的大计。”
果然,他又怎会想到我呢?亏我还……我鼻子一酸,越发死死咬了下唇,只听浮生慌忙相请道:“在下竟是忘了,盟主这边请。音音你出去吧,我与盟主有要事相商。”我舒了口气,可眼角瞥见他的目光依旧凝在我脸上:“无妨,叶姑娘也不是外人。”
我实在忍无可忍,忿然抬头:“可是盟主大人,小女子尚有些琐事,没空陪你们闲聊!”说罢急急而出,殿外雪光刺目,却是遍体的寒意。我疾步而行,忽然停下脚步:“樊落,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吧。”相伴到大那么多年,她方才目光中的闪烁我又怎会不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昨晚小姐与盟主明明……方才,方才为何大叫他不能人道,这岂非……”我猛一转身,大喝道:“昨夜的事就当没发生过,若敢说漏一个字,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她似乎吃了一惊,旋即垂下头:“是!”我顿了顿,立时后悔起来,尽量软下嗓音:“樊落,我不是有意凶你,你也知道这事非同小可,绝不能让旁人知晓,所以你与阿痕都要替我保守这个秘密才行!”她虽略有踌躇却还是缓缓点头:“樊落明白。”我轻叹了口气:“算了,我不回卿叶楼了,你们去将我的东西移至倾音阁吧,我随处走走,不必跟了。”我在雪中东游西逛,恍然间仿佛来到了浮音园,随意坐在一块石头上,微微仰起脸,冰冷的雪落在两颊,瞬间便融化为水滴滴滚落:为什么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为什么我一见到他就心慌不已?昨夜的事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早就不是黄花闺女了,怎么就不能大大方方地一笑了之呢?这不过,不过是一场绮梦,谁又会真的在乎!我咧了咧嘴,唇上隐有刺痛,舌尖一勾,依稀还有他清雅的味道:咳,方才他那样盯着我,任谁瞧不出端倪啊?他们云国人生性内敛,普通男子尚且不敢如此光明正大,更不用说他是那个以高雅尚洁著称的杨大盟主了!唉!我抚去脸上的水珠,长长叹气:你真要弄得人尽皆知吗?如今江湖上传言已是不少,有些风言风语我听着都不堪忍受,更何况是你呢!名声,你真的不要名声了?即便我没有公主的身份,你我正邪不两立,若再纠缠下去,人言可畏啊,你今后又如何在江湖上立足呢?我啊,我根本就是个祸害,害了寒,如今还要害你!早说让你放手了,你却偏偏不肯,我已是心力交瘁,再不愿如此伤神,你不肯,那好,我来舍弃你也是一样的结果!我戴上帽子,缩身在风氅之中,呆呆坐了良久,实在冻得受不住了才起身往回走。踱至浮云殿前,我心中一动猛地抬头,果然他白衣飘飘立在殿前,身上密密覆了一层雪,远望若芝兰玉树遥遥而立,更显高洁脱俗,恰如天上仙人一般冰魂素魄。我瞧着瞧着不免黯然:这样的人,怎是我这种浊骨凡胎所能妄想的呢?我早已沾染了俗世的尘埃,脏得连自己都要厌弃了……越行越近,他依旧纹丝不动。他,是在等我么?我硬是压下心头的喜悦抬眼望去,那眉眼脉脉,似藏了烟波浩淼的无疆山水,雪,依旧无声无息地下着,他的面容在我眼前渐渐模糊。我捏捏拳头,装作若无其事地朝他走去,谁叫这是通往倾音阁的必经之路呢。我本不想理他,谁知他立在原地牢牢盯着我,直到我擦身而过才轻唤了声:“衣裳穿多些,小心别冻着了。”我颤了颤,旋即镇定下来:“盟主的大事议完了?可小女子倒还有些小事,不能多有逗留,请!”我正要离开,他却一把拉住我的手:“小桐,为何避我如蛇蝎?”我背对着他,此刻却也听出他言语里的感伤与忧愤,扭过脸,努力做出一副轻蔑的样子:“你问我为何避你如蛇蝎,我看你应该好好扪心自问一下,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他将我扯到怀里,伸手托起我的下巴:“我做了什么好事是我不知道的?小桐,你可否告诉我!”尽管他面上表情很是镇定自若,可指尖的轻颤却赫然昭示了他内心的不安,我望进那翠碧色的深潭一字一顿说道:“盟主不但趁人之危的本事叫人叹为观止,就连装傻充愣、翻脸不认账的本事也如此了得,别人还真是学都学不来呢!”他惊得松开手,眼中的痛楚瞬间便奔腾如滔滔江水:“你说……趁人之危?”
“难道不是吗?”我逼着自己狠狠瞪过去,“堂堂盟主竟然做出这样的事,若是叫天下人知晓了还不知该怎么想呢!”他的脸色越发惨白,只一双眸子似不敢置信般瞧过来,眼中红丝纠结,那充溢其间的惊痛与悲愤是我不曾看到过的。他默然瞧着我,我只觉再也承受不住那慑人的目光,便匆匆转向倾音阁,脚下步履越走越快,忽听他大喊一声:“小桐,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我脚下一软,却半分也不敢停留,我怕自己再也狠不下心对他,我怕自己勉力维持的平静会被打破: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其中的缘由又怎能相告,只有你死了心,乖乖下山去,我们的生活才能得安宁。这天底下娇红柔绿不知多少,你又何必执着于我呢?我本想着回来歇一下,不料竟看见浮生端坐桌边:“你怎会在这儿?”我没好气地问。
他放下手中茶盏起身道:“听你那两个丫环说,你搬回倾音阁了?”我“嗯”了声,靠上床头不耐烦道:“还有何事,快说吧!我累得很,想睡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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