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鸾身子大好,已能自己下地行走了,我估摸着他总该离开了吧,可浮生竟提议摆宴庆祝,理由倒也充分,一来自轻鸾中毒后,山上一直沉闷得很,快过年了总该有几分喜气吧。二来杨大盟主已做客近半月,我圣山还未尽到地主之谊好好招待过呢。我白白眼,不置可否,他又嘱我练习些歌舞,与新来的舞娘同台献艺,我知道他总想将我推给杨严尘,让我在他面前跳舞,其中的深意任谁看不出来啊!我记起先前对他胡乱编出的理由,舞姿艳,那便叫他好生瞧瞧吧。临到摆宴那天晚上,我取来一方金丝绣帕裹在云迟剑外,交于樊落,让她届时放在轻鸾的桌案上:我的舞三年未跳了,只盼他还记得,绯樱树下舞媚翩然,他眼中的怜爱我一刻都不会忘的。
我身着红色紧身薄罗衫,长袖垂地,头顶柘枝花帽,帽沿施了金铃,微微一动便可听见悦耳的铃声,又在脸上蒙了面纱,躲入一朵含苞的白莲之中,任她们将我抬入舞池。不久便听到鼓声咚咚作响,紧接着白莲徐徐开放,我纤腰一扭舞动起来,帽上金铃扑转有声,叮叮作响。我挥动长长的舞袖,时而应着鼓声曳起,追逐那惊飞的鸿雁,时而低垂轻拂,如破浪而出的莲花那般千娇百媚。周围有四十多个少女伴舞,或是白衣纤纤,或是粉色娇柔,身上系了银白丝带,轻盈飘忽,婉约动人,一池荷花随轻风频频点头,纷纷摇曳。鼓声渐急,我顿着双足,踏着急促的拍子飞身旋转起来,裙裾也随之翩翩若舞,清脆的铃声就更响更急了,那几十个少女也加快了节奏。我站得高些,一望之下整个舞台恰如风吹莲池,红白相映,绚彩缤纷。突然,急鼓忽催,正如大风骤起,池中莲荷纷纷摇漾不止,千姿百态,斑斓绚丽,我忙环行急蹴,腾空旋转,好似那惊飞的火凤凰。最后鼓息舞停,我做了个深深的下腰,如莲苞待蕊,重回初态。旋即起身行礼谢幕,偷偷抬眼望去,今天来的人可真不少,却一个个皆如痴如醉,失神瞠目。
我朝他瞥了眼,只觉他面容依旧平静淡然,一双眸子却熠熠闪着光:呵,看来还不是无动于衷的嘛!正在偷笑,忽听浮生说道:“看盟主似乎很是中意这位姑娘,姑娘就去替盟主斟上杯美酒吧。”
我只得施了个礼,便袅袅婷婷走至他身边,他一直注目在我身上,离得那样近了,眼中的光彩便清晰可见。他在我周身略微一扫,淡淡说了句:“翘袖中繁鼓、长袖入华裀,果然妙极!”
我略略一笑,这舞衫轻盈柔软,却薄透得很,他不会又是吃味了吧。我在一旁坐下斟了酒举到他面前:“盟主请用!”我从未见他喝过酒,料想这次也定是不愿喝的,谁知他竟接过一饮而尽:“多谢姑娘!”
我呆了呆,便又笑着举筷夹了些小菜放入他碗中:“这都是苍国的名菜,盟主可尝尝。”
他微微颔首,一样样竟吃了个干净:“清新润口,果然不俗啊!”我笑道:“既如此,那便再来一杯,这酒可是我扩云山第一高峰苍云顶上流下的雪水酿造的,旁人可没那么好的口福哦!”说罢便又斟上一杯,端至他面前,他细细盯了我的眼,这才又喝下:“姑娘方才舞跳得累了,要不也吃些东西吧。”我摇了摇头:“我早就吃过了,再说既然盟主喜欢,我又怎好夺他人所爱,将你的菜都吃光呢。”我正说着,忽然感到他的手搭上了我光祼的后腰,心头一惊:大庭广众之下他竟敢如此!正想骂两句,忽然感到一股热力自他的手心传向周身,原本冰凉的小脚竟也暖和起来。我不由缓下心神:原来,原来是这样啊,我真是错怪他了。我心存感激地朝他抿嘴一笑,他唇边也悠然荡出一抹笑意,似乎已是无限的欢喜,我瞧着瞧着心中微颤,忽觉四周静谧无声,好些人都朝这边望过来,便慌忙说道:“过会儿我还有支舞呢,先去准备准备,就不多陪盟主了。”说罢起身飞奔而出,光祼的小脚踏在石砖上竟不觉冷。待重新整妆更衣,我回到殿内又跳起云国风行的白纻舞,古人有云“扬眉转袖若雪飞,倾城独立世所希”。这白纻舞的特色便在于舞衣洁白轻薄,如轻烟水雾,衣袖宽长摇曳生姿。舞跳得好不好,关键在于几种舞袖的动作是否到位,还有就是眸中神采是否柔曼多姿。我时而用衣袖微掩面容,半遮娇态,时而一拂而过,轻舞慢转之时,长袖徐徐扬起,时而争挥双袖,如同雪花上下翻飞,迅疾之中又带了无可言语的飘逸。在那筝瑟合音、轻歌流唱之际,我眼神妩媚,一一扫过在场的众人,他们或是痴迷,或是呆滞,也唯有那几个人依旧神情自若。我忍不住又朝他望去,那黯沉的眼神仿佛不是在看我,如烟似雾的愁绪绵绵涌动,我忙撇开眼尽心踏舞:他那样子好像一点都不高兴似的,我这舞说白了就是跳给他看的,怎还这般模样!
一曲舞罢,慕遐高声道:“音音的舞跳得越来越好了,这三年未见,竟是惦念得紧啊,圣山上众多舞娘,却怎么也寻不出能比得过音音的!”说罢大笑起来。我斟了杯酒至他面前:“佟叔叔,音音这杯酒敬你了,愿你福寿康宁!”
他乐呵呵地举杯饮下,浮生却道:“音音,你只敬佟叔叔吗,别的人呢?”
我故意拂袖道:“别人?别人我可不理,我只需管好我的宏锦哥哥就好!”
说罢我走至霄平身边坐下,他眼中泛着欣喜:“音音你可真美!”不待我多言,他对身边侍从低语几声,不多会儿,一件貉皮大氅披到了我身上,我眯眼娇笑道:“好哥哥,喂我些东西吃嘛,人家跳舞可是很累的!”他忙不迭给我夹了点小菜,我喜滋滋地吃下,便注目在舞池中,几个舞娘正跳着杨柳枝,我百无聊赖地左顾右盼,只觉轻鸾默默望过来,那幽怨的眼神更衬得她整个人柔若娇花,我终是不忍,悄悄起身坐到了她的身边:“他不是醇酒,却能醉人!”“什么?”她的身子猛地一僵,不可置信地望过来。我轻浅一笑,抢过她盘里的糕点咬了口:“没什么,我只是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
她垂下眼默然不语,我心中了然便问道:“那你现在,可还念着他?”她勉强笑道:“我,我早已死心了,他,也不过是清清冷冷的一个人,有什么好的。”
“你说谎,若真的心死,又怎会是这般模样。”她微微摇头,却又点了点头,最后长叹道:“有些人,一旦爱了,便再难忘却……”
我心下一颤,捏住她的手说道:“我们三个,还真是……我愿忘了以前的不快,你呢?云姐。”
她惊道:“你,你知道了?”我嘻嘻笑着说:“你不愿我知道么?也许,我会帮你呢!”她眼神黯了黯:“他心里从来没有我的,就如你心里也从来没有他一般,这种事哪里强求得来呢。”我也沉默下来:是啊,若是感情能由得自己,该多好。心里忽然烦闷得很,便猛地灌下一杯酒:他,似乎也喝了不少呢,今天是怎么了,以前不总是唠叨着喝酒易醉伤身的嘛,怎么自己也乐衷此道了?也不知他何时走的,我在轻鸾身边坐了一晚,抱着云迟剑有些云里雾里了。后来月痕她们来扶我回去,被殿外的冷风一吹我倒清醒起来。漫步月色之下,枯枝树影舒横摇曳,我又一次在廊下瞥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她俩见状只默默退开,我微叹了口气说道:“你看星斜月落,斗转参横,天快要亮了呢,你还不回去歇息?”黑亮的长发搭在肩头,似被露水润湿,月光皎洁,我陡然发现他似乎又清减了几分:“我头疼欲裂,睡不着觉,只能整夜整夜地想你。这样也好啊,以后恐怕连想你都是种奢望了。”
我心中一顿,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仓促笑道:“何必再想呢,既然是烦恼事就应抛得远远的,一生一世不再触碰。”他突然朝我垮近一步,我猛地闻到他身上的酒气,竟有些不习惯了:“我该说什么?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可为什么我却偏偏不甘心这样的结果!”我怔怔望着他,一时间心中酸楚不已,便环上他的胳膊轻轻一扯:“来啊,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他任由我拉扯着,缓步行了一个多时辰才至扩云山主峰苍云顶,此刻天将明,雾海生,四周云烟环绕,仿佛仙境一般,天风浪浪,海山苍苍,便是这般的气势吧!曙光初露,浮云若烟若雾飘出山谷,雪浪滚滚,郁郁纷纷,聚而为轻绵薄絮,散而为芙蓉万朵,因风荡漾,弥漫成海。我轻舒广袖,拢了两袖的清风缓缓旋转起来:“这忘川崖下深不见底,我魔域圣山的人若是犯了大过,便要身戴重枷跳下山去,你说,这下面该是何等的风光!”
他没有说话,只默默盯着我,眼前云海似有千种晕、万种光,彩浪滔天,令人心惊目眩,我一时豪气冲天,不由高声吟道:“独倚昆仑北望月,脚踏潇湘夜凝汐。醉卧塞北胡笳调,鼓瑟相和吴侬语。幻化龙鳍渡四海,胁生双翼上九天。衣带轻扫闲庭步,罗裙宛转马上舞。庭前一树木棉妖,窗外点点山樱俏。朝闻百花暮听雪,敢叫参辰坠沧流!今昔不过韶光逝,来日更叫天下先!”吟罢,巍巍群山随云霞曳动,山石林木也都穿云破雾而出,许久之后,他沉声说道:“姑娘果然好气魄,巾帼不让须眉,端得是豪气干云啊!”他顿了顿,悠悠念道:“对君妙音歌一曲,碧落黄泉永相念!”“可相配?”他回头看我。我兀自不理:“一点儿不配!”他淡淡一笑,点了点头:“不配,也无法了,尘的心,早已不是自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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