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
前往封地那天的天气不算很好,乌云遮日,凉风阵阵,吹得衣衫凌乱,骨子里露出些许寒意。
出乎我意料的是,魏帝居然率新封贵妃众臣亲自给我饯行。
对于一个被贬谪的人来说,这可象征着无上的殊荣。
“四弟,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尽管跟皇兄说。”三杯酒下肚,那个曾是我二哥,现在已贵为九五之尊的人表情深沉,脸上隐约泛起了不正常的红光。
“臣弟多谢皇上厚爱。并无挂心之事。”我淡淡地答。
“真的吗?”他的语气一下子变得不爽起来,目光满是阴鸷,“你的水仙花,你的‘月’呢?以后,可再没有机会在花间揽月睡了!”
他怎么在这个时候提这个?
我一惊,转身努力镇定住心跳,假装没有听到他的话,朝马车走去。
可是,手却被大力拉住!
“现在天色还早,急什么呢?早一天或者晚一天到封地,二哥不会怪罪你的。”魏帝忽而变换的神色令人捉摸不定,“过来,二哥有悄悄话要对你说。”
到了避开群臣和郭贵妃的僻静之地,他眼中嘲弄和报复的情绪才完全显露无疑:“为何不问我为什么带了所有人来给你送行,却偏偏不让她来?”
“皇上的思想博大精深,岂是臣弟可以轻易看穿的?”我明白那个“她”是指谁,口吻中也不自觉带了讥讽。
回忆起昨天宓儿说她不能来送我,原来她早已猜测到魏帝会这么做。
“你一定很想再见她一面吧?可是我担心你这样娇贵的身躯在封地经受不住风霜挂掉。所以,如果你能坚持个几年,等我胸中这口恶气消了,说不定召你回来,到时再让你们这对多情人见上一面。”
“皇上!”我不待他继续说下去,恼怒地打断他,心中又恨又怒,“她可是你的妻子!你应该好好地疼惜她,而不是羞辱她!”
“你果然怕我提起她!”魏帝得意地哈哈大笑,“终于迫得你承认了,她是我的妻子!我就是要提醒你记住,她是我的。永远是我的。你这辈子都不用再痴心妄想!”
望着他惨淡僵硬的笑容,有那么一刹那,我竟有些同情起他来。
这世间,有一种人,能够将心事藏得极深,宁可日夜自我煎熬,也矢口不提那个字。
二哥应该就是那种人。
我看得出,他明明喜欢宓儿。他爱她,却可以以折磨她为乐。
我和他刚好相反。
我时刻渴望着能坦荡地对全世界说出我的爱,但是形势地位使然,却不容许我这么做。
因为,说了,就是毒药,祸害无穷。
宓儿,是我爱了却爱不得的人。
爱,即是伤害。
不爱,亦是伤害。
但至少,我不能眼睁睁陷她于绝境。所以,只能选择另一种方式来保护她。
“她一直都是你的。”我压抑着波涛汹涌的情绪,平静地对魏帝说。
“她爱你吗?”他却突然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这一刻他身上没了天子的威严,有的只是内心来不及掩藏的普通男子的担忧。
“她是我的皇嫂。”
“那你爱她吗?”
“这是我的事。”
生平,我第一次发现撒谎其实是件很艰难的事情。
“哼!你以为你不承认,我就会相信你们吗?”魏帝一把扼住我的脖子,起初还好,不多会儿我便觉得胸中一阵气闷,非常难受,不由得挣扎一下,几乎要昏过去。
良久,他似乎感觉到不妥,手臂一松,让我的呼吸恢复畅通。
临到马车启动前,魏帝陡然想起了什么,将一张墨迹未干的画纸丢到我面前:“这是叡儿给你的画。”
然后率领群臣前呼后拥地离去。
“济阳侯珍重。”
“各自保重!”
等到所有人都散去了,我才缓缓展开那幅画,画中只有一株孤树,并无其他。
我想起那个天真可爱的孩子,心下略为宽慰。有他在,宓儿就有了一道强大的保障。
正要合上画,猛然间发现所有树叶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飘动。这个特征敏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
细细思索这种情形,说明画中有风。
再次研究那画,终于渐渐被我看出端倪,那些树叶分明都似乎是要吹到我怀里来的样子……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仿佛心有灵犀,我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顿悟了隐藏在画中的寓意。
宓儿费尽周折才能避开多疑的魏帝,甚至不惜利用了稚子,用心何其良苦!
胸间顿时泛起一股暖流,带着异样的温热冲撞心房,甜蜜的感觉令人如坠云端。
宓儿,谢谢你。
从此后,隔山隔水,两两相望。
「流光」
邺城似乎成了我一个人的王国。
虽然帝国中心的风光已经不再,门庭日趋冷落,但仅仅一个春华园,就已够我在消遣中打发流光。
我尽力看护着那些枯萎的水仙花球,精心照料它们,希望来年可以再次看到那些骄傲而清艳的花朵。
长时间地凝视着这里的物事,偶尔,便能从中搜寻到它们主人往日的身影。
心中有片刻的柔软,仿佛又回到曾经共度的片刻时光。
晚上,在当初曾飘过树叶诗的河里放小小的纸船,流水浮灯,满载着思念与希望前行。
如果不是后来亲自听子建亲口说出,我不会想到当初随手写在树叶上的几句诗刚好会被他拾到,既而牵引了他内心柔软的情愫,邀请我过园赏花。
就是这样看似偶然的开始,却引出后面一连串顺理成章的发展。
可见世间之事,往往就是无数偶然成就必然。
日子便这样流水似的前行。
当《七哀》中“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这样绮丽的诗句被文人们捧为经典竞相传诵,也最终传到了魏帝耳中。
他并不笨,思索前后情形,很快就联想到了叡儿的那幅画。
气愤加燥怒之下,他只身从许都连夜赶来邺城,采取的报复手段变得前所未有的残酷。
他不仅下令将叡儿从我这里抱走,且打算把他交给许都的郭萱抚养。他意图明显,要生生断绝我们的呣子情分。
那一晚,我袖中藏着情殇剑,锋芒毕露,以赴死之心决定和那个男人同归于尽。
魏帝毕竟是在战场上征战多年的勇将,身体非常灵活,在最危急的关头险险避开,挥手一挡。
于是情殇锋利地切入他的左手小指,血流如水。
“你居然要杀我?为什么?”他死死地抓住手里用来阻挡我的盘金镶玉枕,任凭鲜红炽热的血染红金线,眼神绝望而阴冷。
“你明知故问!”我冷冷地说,探身去夺那个玉枕,“别弄脏了我的东西!”
“你够狠!”见我这样说,魏帝更加又气又怒,“难道我的性命在你眼里,连小小的一个枕头都比不上吗?”
“这对玉枕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唯一物事,也是最为亲近之物。”
“我明白了,在你心里面,根本从来不当我是丈夫!对你来说最亲近的人,也另有其人!”魏帝一甩袍袖,将那对玉枕双双踢到墙角,眼角挂着一个微笑,冷淡陌生。
他高大的身躯朝我进逼过来,趁我不备绕到我的身后,长袖一挥从后面揽我入怀,将头紧紧地抵在我的颈间摩挲:“可是,你要我提醒你多少次呢?我是不会放过你的。也绝不会放过他!”宽大的衣袖覆在我的背后,沉重又冰冷。
“这件事跟他没关系!你不要使小人行径!”我知道他说到便能做到,也不打算再掩饰自己的怒火。
“洛儿,我答应你,你很快就可以再看到他了。”他说得极低沉,明明是温柔的低语,却让我感觉到恶毒而怨恨的气息。
出去时,他顺手夺走了我的情殇剑。
宝剑失光,瑶琴音断。
不知为什么越是想念一个人,反而觉得他越遥远。
我盼望着见到子建,却又害怕见到他。
因为我不知道魏帝到底会采取怎样的行动。
在惴惴不安的等待中,我迅速消瘦下去。
从我嫁入曹家之后,父亲仅以信鸽与我一年联络数次。到后来汉帝逊位,我就彻底失去了他的消息。于是猜测他十有八九已经不在人世。
所以,现在只要我不说,就没有人再能够查探出我的真实身份。唯一能引动我心绪的人,也只剩下两个。
叡儿我不必替他担心,即使不得父亲宠爱,也还有祖母的庇佑。
我现在什么都不怕,可是子建的安危就是我唯一的软肋。
「重逢」
魏黄初四年,魏帝将我迁封雍丘王,并令我入京朝见。
这个消息让我欣喜不已。
依律,诸王不奉诏绝对不许私自离开封地,违抗者可以处极刑。
分离后的数百个日夜里,我好几次忍不住牵马出城,但每次想到答应过宓儿会好好地保重自己,就不得不中途折返。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我日夜兼程,却不是直奔京城,而是先绕道邺城而去。
然而当我再次踏上这片曾经留下太多美好回忆的旧日都城,眼前所见景象令我吃惊。
车如流水马如龙,美人歌舞才子赋的盛况一去不返,连当年饮酒宴乐、吟诗作赋之处的铜雀台,也已不复往日风光。两侧相距各六十步的金虎台、冰井台,虽有造型精巧的浮桥式阁道相通,也同样人疏影薄。
“建安风骨”和曾经让父亲引以为傲的盛世繁华似乎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逝了。
掐指细算起来,杨修离世,只隔五年。一切却疏离到恍若隔世。
幸好,我还有宓儿。
不知道当她见到我时,会有怎样的惊喜?
这样想着,心下不由振奋起来,跃马扬鞭飞驰向前。
可惜,我们的再次见面并不是我期待中那样充满激|情与喜悦的重逢,而是诡秘到肃杀的安静。
春华园前,有人正张好了巨大的网在等待我。
正巧是水仙花期,我推开重重木门,一眼便看到盛开的水仙花丛中有两个熟悉的身影。
似是早有预备,听到声响,着明黄袍子的魏帝迅速地转过身来,丝毫不给我思考的机会,双目灼灼地锁定了我。
我也回望他,这几年的岁月历练让他变得沉稳了,也更加深沉。
“臣弟参见陛下。”我看不清楚他怀里抱的女子的脸,但凭直觉可以猜测得出她是谁。
“免了。”魏帝淡淡地一挥手,烟一般的浓眉下那双乌黑的瞳孔深不见底,他侧过头去低声询问被禁锢在怀里的女子,“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他冒着杀头的危险先跑来这里见你。可见你在他心中有多么重要!”
“这早就在我的意料之中。”那女子挣扎着探起头,目光担忧但无惧,带着镇静美好的笑容向我这边望过来。
那是一张令我魂牵梦萦的脸。
“宓儿!”
我情不自禁地脱口惊呼,等意识到不该时想改口已经来不及。
“子建。”
清晰的呼唤随着风声传递过来,我甚至可以听到风吹着她的裙摆,猎猎作响。
我没料到,她会这样当着魏帝的面毫不避讳热烈地来回应我。一时有些吃惊,反倒怔住了。
“不错不错!看来你们都豁出去了,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魏帝虽极力想维持着冷静,但脸色已憋得难看至极!
“皇上……”我张口想要辩解什么,但又觉得任何辩驳都是那么无力。
魏帝一挥手,阻止了我,也解除了我多此一举的徒劳:“什么都不必说了!如果之前我还有所疑虑,那么现在也已全部都得到证明!”
“来人,将雍丘王押起来,等候宣判!”
“你再怎么折腾都没用,反正我绝不会答应!”
站在魏帝身侧的宓儿一身素白单衣,身姿纤细却充满力量,美丽绝伦的脸上满是鄙夷。
这就是我们相思成灾后等待的重逢。
一开始,就充满着浓烈的肃杀与阴谋的气息。
「封后」
“你现在答应还来得及。”
“我绝不答应。”
“那我就杀了他!”
“他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你以为我不敢么?”
“到时天下人就会骂你嫉妒子建的才能,设计诬陷了他,也冤屈了我,这样反而成全了我们,而你却臭名昭著。”
这是发生在我和魏帝之间的无数次争吵中的一次。
此前,他已派了使者多次前来劝说,想接我去新都洛阳,立我为后。
事情的起因缘于群臣议立平原王曹叡为太子,太子之母理所当然是皇后。
可叹郭萱算计精密,却惟独疏漏这一项。
我对后位毫无兴趣,根本不肯离开邺城,春华园里曾留下许多的美好回忆。
最后,魏帝亲自出面劝说,我依然不为所动。
“你不是将叡儿抱去给郭萱抚养了吗?为什么不立她为后?”我故意刺激他的痛处,“你可以狠心割断我和叡儿的呣子之情,现在怎么不够胆量将他的养母扶上正位?”
“你分明是迫我与群臣为敌!”
“你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怎么还怕区区几个不听话的臣子?!”当内心开始深切地厌恶一个人的时候,只要是他想要做的事,就恶作剧似的偏偏不想让他轻易达到目的。
我现在便有几分这样的心理。
“好!既然你执意与我对抗到底,那我现在就去杀了他!”魏帝吩咐左右侍卫上前拖住我,“将她也带去,我要看看她到底有多强硬!”
脏乱不堪的囚室里,因为多年闲置,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将里面的人拖出来!”
下达完命令,魏帝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转头问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答不答应?”
“我不会改变主意。”
其实,我之所以能自始至终这么镇定,是因我看穿了他的底线在哪里。
他根本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杀掉子建。
天下才气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这是何等样的赞誉!
当年的世子之争,虽然曹植流水无情,但很多人包括曹操却都是落花有意。最后曹丕虽顺利夺得世子位,但依然有很多人对曹植念念不忘。
如果在这个时候杀掉子建,根本堵不住天下人之口。
“二哥,求你不要迫她!”曹植还不晓得发生什么事,猜测曹丕在强迫我做不甘愿的事情,于是贸然求情。
“都是因为你!”魏帝一把抓住他衣领,眼中闪过凌厉的光芒,“知道我为什么召你进京吗?封你为雍丘王不过是迷障,我是要借机让你入京来劝说她接受后位!而且,我料到你必定会先来这里,所以就早早在这里等候着你!”
“封后?这么说,是好事啊。”听到这个信息,曹植的神色有些怔忡,眼神里有替我欣喜又有些许淡淡失落。
“可我不想做他的皇后。”我微笑着走过去直视他那双极美的眼睛,“当初嫁给他,我便已错了一回,我不会再错第二回。你明白么?”
一旁的魏帝听到我这样说,终于再也忍耐不住,疯狂地一把拉过我, 似乎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你这个贱人!说你爱的是我!是曹子恒而不是曹子建!说给他听!!”
可他越是气急败坏,我就越是气定神闲。
“我无话可说。”我冷冷地仰起脖子,连看他一眼都不屑于去看。
这当然激怒了他,手中的剑立刻指上我的咽喉,火红的眼睛、类兽的瞳孔,仿佛要渗出血来。
曹植被这样的场景吓到了,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冲了过来大叫:“放开她!”不顾一切地用双手去握那冰冷锋利的剑锋,鲜红的血很快顺着他的手臂流了下去。
他这样奋不顾身的举动,却让魏帝更加震怒,将手里的剑尖重新对准了他:“你就这么在乎她吗?天下的女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和我抢?”
曹植接下来的一番话,更加深了对魏帝的刺激:“我现在还叫你一声二哥,是因为我确实和宓儿真心相爱,我们对不起你。可是你既然娶了她,为什么后来却又辜负她?”
“怎么,你心疼了?!”
话音未落,锁骨处一阵钻心的疼,魏帝手中的剑Сhā入了我的锁骨下方,我的脚步几乎不支。
“宓儿!”曹植飞身扑上,一把扶住我,转而祈求地望向一脸阴鸷的魏帝,“你想要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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