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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颜倾天下 > 40 曾是惊鸿照影来4

40 曾是惊鸿照影来4

我一连好几日都待在房间中,手下不停地缝着那件衣服。我一点也不感觉烦倦,心中的毫不掩饰的欣喜就像暖炉中烧得红亮的炭火,要盈满了爆开来一样,指尖饱含温情地抚过领口,衣袖,前襟,­唇­角绽开那种为人ℚi后独有的幸福欢愉的笑意,一次又一次地想象着他穿上这件衣服的样子。我在袖口,襟前的地方用银­色­丝线挑绣了疏疏的行云流水,在阳光下映出清灵的光泽,有些隐约得看不出来。宛若那份情意爱到浓了,深了,最后也就丝丝地化作轻绵微雨融入在一些细末中。

玉笙帮我将做好的衣服浆洗后,仔细地抚顺了再挂起来。她见我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踌躇着还是说道:“小姐,我把它跟王爷以前冬日里穿的旧衣比对过了……好像有些小,尤其是腰线那里,收得太紧了。”

我还未说什么,一旁在收拾着东西的青汀,闻言吃吃地笑道:“玉笙姐姐,只要是王妃亲手做的,王爷就算不吃饭将自己饿瘦了也会穿。”

玉笙听了一愣,讪讪地说道:“也是,也是。”

我冲着青汀佯装怒气道:“青汀,你真是多嘴!”脸上却没有什么严厉之­色­,青蘋和青汀两个相视而笑,说着话推着跑了出去。

接连几场大雪之后,气温骤降。王府后院中的梅树都适时地开了,我每日清晨起来推开窗就可以看到,冷幽砭骨的寒风中翻卷着醉然淡远的花香,令人心神一清。后院中种的都是玉蝶梅,树叶褪尽的枝头上紫自的花瓣挨挤着,仿佛一双双蝴蝶儿栖落在高高的枝头,舒展着嫣紫粉白的翅膀去感受冬日中那最和煦的一束阳光,去承接那最清新的一场落雪。

满枝的花间透出一线碧蓝天空,花瓣上摇摇欲坠昨夜的自雪,真有一种“园林一雪碧清新”之感。

从帝都千里迢迢传来的家信亦是在那刻收到,他的字密密地写满了四张素心笺。他说从古伟中找出的方子十分有效,太后的身体渐渐好转。字里行间溢满他的关心,对我的,对樱若的。其实于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他在信中说他很快就回来。

我披着一件霞绛­色­云锦累珠披风走在梅林中,娇妍的霞绊­色­此时才能衬出我欲言还休的心情。我怀中抱着樱若,眼前一派盛好的花势,让我想起当初为樱若起名时,是在暖云薄绢般的绯红樱花下。有他在,生命中那些盛放的繁花一路从暖春烂漫到了严冬,一直都未停息过。

我折了一枝紫自的梅花给樱若,自从她那次含糊地叫出一声母妃之后,就再也不曾开口。若不是玉笙她们都听见了,我都要以为那是幻觉。明知樱若现在离会说话还尚早,我还是一遍一遍地教她说着父王,希望奕析回来的那刻,就可以听见樱若那娇­嫩­­嫩­的声音亲口喊他一声父王。如果真的是那样,我不晓得他会有多高兴。我待樱若视如自出,他亦是,疼爱孩子的心他不会比我少。

想到孩子,不由眉间郁郁,我还是有一个心结未消。

伏眠王宫中,妈妈曾经的旧居湮尘,再度开启后终因为­阴­晦之气过重,又再度被闲置下来。当殿门被推开时,扑面而来的寒意让我生生打了一个激灵,像是一盆冷水湃头,从头皮一直战栗到四肢。里面的摆设如旧,家具物什的表面洁净无尘,看得出日日有人来悉心清理打扫。

进入湮尘的密室中,与以前不同的是,琉璃宝隔的折角屏风后,悬着一幅美人图,正是我的母亲浣昭。

画上她一袭自衣轻旋如回云流雪,踏水而来,舞作凌波。这画中人的一颦一笑,一姿一容都栩栩如生,仿佛要盈盈含笑着从画中走下来一样。这幅画是我缠着奕析给我画的,他曾经见过浣昭夫人,我又让他照着我的样子来画。我和她在容貌上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个人的气质不同罢了,她身上更多了一分点尘不惊的轻灵脱俗,也更多一分清雅宁和的婉约。

她曾笑着说过,素食静修了十余年,终于磨去了戾气,可是罪孽却是洗不清了。当时还尚懵懂的我听不懂她的这句话,时至今日,我才慢慢地觉得有些懂了。

画下放置着一个小佛盒,其上一小块冰玉髓的碎片,是当初那只装着她骨灰的玉坛掷碎后留下的,这幅画,还有这块玉碎片,就是她留给我在这世上最后的念想了。

我没有将它们带在身边,而是将它们留在了湮尘中,我想她既然将这里取名为“湮尘”,这里就是她命途多蚌的一生最好的归宿吧。

从湮尘出来之后,­阴­沉昏溟的天空开始飘着雪花,我撑着一把乌木青油布伞站在雪中,感觉压在伞上的重量一点点沉了起来,终于下定决心朝藏香阁的方向走去。

在藏香阁门口,是一名垂髻年纪的小药奴说了声“姑姑正在收拾药材”,然后将我领了进去。我进去后看见贴墙而置的紫檀木药斗子,上面密密麻麻地药屉,丹姬正依着药屉上刻的草药名称,将在夏日秋日中晾晒好的药材放进去。

看到我来了,她正好将最后一味药放进去,随后从一人高的地方跃下来。这里的药斗子制造得都约有一丈高,丹姬将草药放入上面的药屉时,根本没有用到梯子,直接就是凭轻功跃上跃下。

看来姥姥培养出来的姽婳,毕竟不是一般人。

丹姬引我坐下,她也不问我是什么来意,就静静地坐着等我开口。

我没有任何铺垫地径直问道:“丹姬,你是这世上医术最好的人吗?”

“是。”丹姬回答的时候连根指头都没有动一卜,就这样平静着,平静到仿佛只有她才受之无愧,她眼中那抹淡定和清傲像带着蛊惑般,蛊惑人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我问道:“那么清虚子呢?”当年就连妈妈也青眼有加的那位谪仙人,出尘绝世的谪仙人。对于他,我一直没有问起,但是他既然是妈妈的故交,就必然与伏眠,甚至凤袛有所关联。

丹姬轻垂羽睫,口气中带着自负道:“他在医术上与我出自同脉,既然我才是医姽婳,执掌着藏香阁。当然族中有很多东西他是学不到了,然而我却学得到。琅嬛,你说谁的医术会更加高明一些?”

我倒抽口冷气,“那么前些年才声名鹊起的女神医呢?”

“木观音是吧。”丹姬的神­色­愈加不屑道,“这种人更是江湖术士罢了。”

我觉得丹姬狂妄,却实在无法指摘她的狂妄。毕竟当初驻军在柯尔时,奕析受那么重的伤,又病势汹汹的高热不退,有一刻我都要认为他会离开我了,丹姬她把奕析的命救了回来。

丹姬将两指按在我的腕间,秀眉微壁,她问道:“你曾经…… 小产过?”

我点头。

月姬继续问逆:“是因为体质太弱怀不住胎,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比如来自外部的重创。”

“因为我当年从台阶上失足滚下。”我道。

这个声音平静得不像是从我的嘴中发出,可是心还是有一瞬间的抽紧,忍不住自问:过去这么久了,那个充满着刀光剑影,血腥残酷的夜晚你真的可以忘记?失去了那个才六月的小生命,你真的可以释怀吗?那么多的血,满目腥艳淋漓的血,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多的血,有别人的…… 也有我的。从身体深处不断涌出的鲜血濡湿了整条裙子,我昏倒在地上,身子好像就是浸泡在血中,当时意识模糊的我,渐渐地有一种要溺死在自己的鲜血中的错觉。

我苦笑,若仅是因为我自己身子虚弱怀不住孩子,我还不至于如此的痛苦,那些痛苦郁积在心中烂成一个可怖的疮疤,那个孩子是死于非命啊。

“怎么样,那次流产…… 对我现在有影响吗?”一个念头在肠中百转千回,放在膝盖上的手颤抖着握紧,我还是问出了口。

“岂止是有影响?”丹姬将手从我的腕间移开,淡淡地道。她说话从来就不绕弯子,就算我真的要死了,等到回光返照的时候,别人也许还会善意地宽慰我一切会好起来,她还是会冷静地告诉我,我究竟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活。

“会有影响到怎样的地步?”我问出每一个字都十分艰难,就像把锋利的小刀在舌尖划过一样,声音哑然道,“我今生都不能再有生养了吗?”

“也许是的。毕竟你那次身体损伤得过于厉害,而且小产后伤心伤神,自己又不肯好好调养。”丹姬看着我道,“你是知道的,凤袛女子向来子嗣艰难。”

“更何况如我这般…… 子嗣之事就更加无望了。”我有些惨淡地笑道。

“琅嬛,世上一直没有什么绝对可言。”丹姬道,“就像浣昭夫人也曾受过重创,不是还生下了你么?”

“可是不见得每个人都会如此幸运。”我道。妈妈曾受过重创,丹姬也许指的是她被废了一身武功吧。

丹姬既然这样说了,我心里也明白了八九分,我这辈子大概是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了。多日来沉沉云翳般凝积在心头的隐忧,在这刻猝然不防地被人言中,成了残酷的现实。我凄然地想,那些过去的痛苦在心中留下的疮疤,是一辈子都难以愈合了吧。

颜倾天下by凌千曳(第二部41-54)

颜倾天下 片言谁解诉秋心1

我回到王府时,整个人有些失魂蒋魄的。与前些日子那种闺中少­妇­独有的幸福欢愉情状榭比,我现在这个郁郁辣欢的样了简直判若两人。玉笙是明白我的心结所在,可是又不敢挑破,只是愈发心细如发地服侍在我身边。

奕析如约回来了,我却顿时没了预期的喜悦。我曾在心中反反复复地想象了千次万次,我们再见时的场景。我要小鸟依人般地扑进他怀里,我要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我要给他的惊喜。等到这刻真正来临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实在没有什么心力去做了。

奕析抵达王府已是临近入暮时分,那时跟从在他身边的只有景平和碧桃儿两人,三人三马,所有的行李和剩下的侍从都还抛在后面。

碧桃儿将缓绳一甩,冲进门就像只声音清亮的碧翎鸟般喊出来,她粉面微红犹带着吁吁的喘息,“原本是要明天才抵达的,可王爷非要先乘一骑快马回来……幸好在入夜之前赶到了……否则……什么行李都不带,没粮没农的,我们还不困死在荒郊野外!”

这晚,我和奕析,还有景平,碧桃儿,玉笙,不分主仆地一起用了晚饭。我恹恹着说没有什么胃口,奕析亦是觉出我有些不对劲来。

众人都是闷声不说话,碧桃儿却是个爱说爱讲爱多事的主儿,她夹起一大块喷香的红烧­肉­往嘴里塞,一边直夸着“还是王府中的厨子手艺好”,一边眼珠溜溜地看着我,咯咯地茭道;“王妃胃口不好,怕是有小世子了吧。”

碧桃儿无心的一句玩笑话,正好结结实实地戳在我的痛处上。我喝着一杯茶,一大口微苦的茶水呛在喉咙里,扯得底下的肠子都泛山苦味来了。

一旁玉笙正使劲地给碧桃儿使着眼­色­,变析那时看我的脸­色­都变了,可是她还浑然未觉我将绢予压在­唇­上,勉强忍下要溢出来的几声咳嗽,推说不舒服就匆匆地离开了。

我与他的房中,仅有一星灯光在赤金蟾蜍绕足烛台上晃着,那隐晦的光亮如隐在乌云后初月,也如我此时黯淡的心绪。我靠在一个茜葱­色­丝缎美人靠上,盯得那摇晃的烛光久了,眼睛也渐渐生山酸痛,一滴泪温温地涸湿了腮畔柔软如云的缎面。

这时,一双温暖的手放在我因低泣而耸动的肩膀上,我回首看他已悄然无声地走到我的身后清俊如玉的面容中犹带着羁旅后一点落拓的风尘,可是眉目中更多的是对我倾注的疼惜与担忧。

奕析进房时在门口滞留许久,我想玉笙已经将一切事情告诉了他。

“琅嬛。”他在我身边挨着坐下,看着我此时乘肠欲断的样子,嘴­唇­嚅动一下却是惘然着不知怎么开口。

我伏在他的手臂上,抑制在喉间的那声呜咽压得低低的,亦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琅嬛,你不晓得我现在有多后悔。两年前在北奴……那次我就应该带你走……如果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我就绝不会让你一个人留在虎狼环伺的地方……”变析眼中有忧愁的莽雾升起,那么浓重的雾气遮住了原本纯澈清明的眸子。

我心中一苦,知道他指的是当初在北奴境内,他冒险截下我的马车,劝我离开北奴,可是我却执意不肯。他被我言语所伤后离去,紧接着就在那夜我就遭到绮妞的暗杀,才有了后来的落胎一事。

我叹道 “这话你以前就说过……”此刻的叹息声一如寒风穿梭过萧萧瘦竹的凄凉。

“可是没有一次来得比现在更悔恨。琅嬛,我……”他脸上慢慢地凝集起痛苦之­色­,似乎不忍再说下去。

我胸口隐隐作痛,看他这般自责的样子,我难过之余亦是心疼,想要如上次那样说一句:我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除非你强行带走我,否则我绝不会自愿离开。可是话到­唇­边却是如此的艰涩,像一把钝刀来回地磨砺着­唇­舌温软的血­肉­,一口作呕的血腥直要从齿缝间沁出来。其实后悔的人岂止是他,还有我啊!

“我真恨自己,真的很恨自己……看你现在这样痛苦,我就有种感觉是我的错,是找害了你。”他将我紧紧地抱在怀中,手臂的力度收紧在胸腹间勒出清晰的痛感,也是在那样的痛感中我知道他是如此在乎我,越是在乎就越是自责。

“不是你的缘故。有些事或许命中注定吧……”泪痕在脸上慢慢风­干­,我无奈苦笑。我的人生也许永远都难以圆满吧,还不如天际的一钩缺月,每月到底还能圆上一次。尽管与他能走到这一步,经历了无数艰难,舍弃了很多东西,但是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已足够作为苦尽甘来的慰藉。他曾说像是在梦境中,恍惚中会生出患得患失的错觉。

一切的事都是注定好的吗?全副心思地相爱着,休是我的唯一,我亦是你的唯一。可是我与他之间免不了还是有缺憾。

我转了个身,软枕挪了位置,一串嫣红珠子从丝缎靠垫下滑山,“玎琮”地落在地上。我低头一看,是前些天|­乳­母教我打的珠络子,用细如胎发的金丝将红玉珠子穿起来,这种红玉凝光如血,颗颗珠子不是浑圆,­色­泽形状都如红豆般,人又称这种红玉为相思子。我在接口处用金丝细细地绾成同心扣,做好后就一直塞在了软枕底下。

奕析俯身将珠串捡起来,红殷殷的珠子映着手心白暂的肌l肤,每颗珠子中都好像注入了莹洁的光辉,有种说不出的夺目。

我心里满是怆然,极力地将涌到眼眶的泪水逼了圆去,他看着我倔强冷清的侧脸,一时难以开口,只是默默地将那串相思子塞回软枕下。

夜似乎已经深了,烛台上的一簇火苗兀自摇曳,这样微渺的一盏灯都只照亮了我们半个了侧脸,另半边浸在各自的黑暗中,以前觉得静静地和他在一起,是最安好宁和的时光,没想到这刻竟然会静到如此的难捱。

奕析深叹口气,像是在反复斟酌着,最后他才问道:“以前你在繁逝养病四年,我曾暗中托人带给你的信,你有没有收到?”

“信?”我蓦然惊起反问,“什么信?”

“你不知道?“奕析见到我如此反应,同样是惊讶,随即神­色­稍稍有些激动道:“可是你当时还写了一封那么绝断的回信给我。”

我被他说得更加惘然,说道;“有这样的事吗?可是我根本一点都不知道。”

奕析倏然起身,疾步走到一方紫檀木书橱前在隐蔽处拿出其中一个雪白素锦缎盒,将一封信拿给我看。我心知其中一定有古怪,顾不得伤心,急匆匆地将里头的信纸抽出来看。

入目是我擅长的行书,看得我倒抽一口冷气,这信纸上的字确实是我的,我愕然地抬头看奕析,可是这封信却不是我写的!

信中写得言简意赅,大致说我既然嫁给耶历赫,就是他的女人。必定竭尽此生为两国边境和睦贡献绵薄之力,誓死完成作为和亲公主的使命,才对得起胤朝所赐“宜睦”封导的荣耀。信中态度强硬地劝韶王对我绝了念想,并且劝诫韶王理应在国家用人之际,承担作为皇室亲王的责任,切不可耽于情爱。我们此生此世注定无缘无份,若逆天妄为,就是毁了我们两人自己,情理不容,天理不许。

我看完就将那张信纸狠狠地拍在桌上,信纸轻飘飘地没有一丝重量,像是被我瞬间凌然的气势一惊,“嗖”地飞落在地上。

“这信根本就不是我写的!”我忍着心中暗涌的澎湃,朝着奕析道。

虽己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但是昕我亲口说出,奕析脸上迭变的神­色­,还是不可抑制地惊诧,道“可是这字是你的呀!”

“对,这字确实是我的!”我陡然直直地立起,心中有个澄明的念头一掠而过,提高声音喊道:“玉笙!玉笙!”

奕析冲上来抓住我一只手臂,看我这样的反应,他意识到什么,低声劝道:“琅嬛,先别冲动。”

现在这劝解的话我哪里听得进去,拂开他的手。我怒意蓬盛地将那张捏得有些皱的信纸,扔在了玉笙脚边,厉声质问道:“你自己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玉笙脸­色­苍白如纸,“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嗫嚅着道:“小姐……”

“你说,这是说做的!”我胸口剧烈起伏,一个答案已经了然于心。可是我不想说,我也不敢。

“是老爷。”玉笙朝我重重地磕头,她细如蚊蚋地说道。

但是,加此细微的声音在我昕来却不啻于惊雷。“真的?”我从齿间撕扯出两个字,问得有些虚弱。

“那么韶王写给我的信呢?”我努力着自己平复着问道

“老爷把它们烧了。”玉笙脸上泪珠滚滚地下来,映得那张苍白的脸愈加透明,“那段养病的日子里,小姐意志消沉,对外界的事一概不闻不问。老爷严令我不许将此事告诉小姐,为了让你们两人断绝瓜葛,老爷仿照小姐的笔迹写了一封绝心绝意的信给王爷。我那时劝过老爷,好歹让小姐知道这事,可是老爷执意不肯,他说小姐……”

我冷冷地接口,冷得像是咬碎了一口的冰凌,“他说我心­性­不定,万一把持不住做出失足之事不仅会毁了我们两人,说不定还会严重到激化两国矛盾,到时候情理不容,天理不许,是吗?”

玉笙只是跪在地上将头垂得低低,肩膀耸动着啜泣。

我感到头脑发胀,好像无数灰白的小虫子在嗡嗡地闹着。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父女亲情,血脉至亲。他是我的生身父亲啊,从在帝都时极力劝我远嫁和亲,到私自焚毁奕析给我的书信,并以我的名义地给变析回信说断绝往来,再到数年来孜孜不倦地劝我回到耶历赫身边。一直以来,他只是不停地驱使我去完成他心目中的大义,可曾一分一毫地真心为我想过,为我的幸福平安想过,也许在他眼中,大又永远是最重要的,我的幸福平安怕是微不足道吧。

玉笙朝我磕了三个头,“为了这事,玉笙一直觉得愧对小姐。如果当初你们可以……小姐日后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苦。小姐可记得,玉笙之前常常劝您和韶王在一起,除了真心希望小姐好之外,还有也是存着私心,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现在,所有的话都已经说明了,玉笙的一桩心事也了了。”

玉笙的眼泪交颐流F,将头抵住平摊在地上的手,“玉笙自认不配再服侍在小姐身边,请小姐将我赶出去吧。”

“我怎么狠得下心赶你走?”压抑在喉间的呜咽终于化作哭泣爆发出来,我猛地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抱着玉笙哭道:“你陪在我身边十多年,十多年的情意啊,哪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况且是爹爹强迫你的,你心里并不愿意。还有你这个傻子,就为了补偿我一直留在我身边,不婚不嫁地熬到了这个年纪,我若是赶你出去,你一个弱女子又能去哪里?”

“小姐。”玉笙抱着我,断续地泣道:“您真的……还愿意让我……让我留下来吗?”

“是的……留下来,以后都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了。“我在痛哭之下,手指震颤着揪紧了她背后的衣衫。五脏六腑似乎都沤得浸在苦胆汁中,抽搐般地冷笑,原来亲情也可以如此不堪,整个人像是生病了,一阵晕晕的发热,又是一阵瑟瑟的发冷。

奕析从身后扶住我颤抖的双肩,关切地看着我骤白的面­色­,“琅嬛。”

我眼神空洞地看着他,心中郁结的悲恸仿佛一片锋利的刀刃,将柔绵的心绞得破碎,我真的想不到,原来我与他,在那次北奴相见之前,还有隐藏了一场不为人知的错过。

颜倾天下 片言谁解诉秋心2

在严寒中凝滞的雪花落了又停停。几日过去,我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了些,但终究还是难以抚平。一天,我正躺在樱桃木湘妃软榻上,闷闷地剥着一个蜜桔,这是江广之地产的蜜桔,­色­泽橙黄,饱满得像是要破开,指甲陷入肥厚多汁的桔皮中,附在桔­肉­上洁白的丝丝络络就“嘶”地敞开。

可是我剥了桔子并不吃,伸手将桔皮和桔­肉­一并扔在了面前的火炉中,炉子里燃着几块红亮的炭,在人脸上投­射­着一抹橙红洋洋的暖­色­,迎面有清香醺冽的气息扑来。

奕析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看我己将盛在小竹篮中的蜜桔剥了一半还是没有收手的意思,顾自先将剥下的桔皮一扔,再将桔­肉­一瓣瓣地撕下来扔进去。

我此刻­精­神不济,不想开口说话。忽然间,奕析快若游龙般地出手,在火炉口将一瓣桔­肉­稳稳当当地接住了。

我被他的举动一惊,要知道他当时的手,离那块正烧着的红炭连半寸距离都不到了。

他也不管我脸­色­都变了,依然是孩子般欢欣的笑意,咬了一口,啧喷赞道:“很甜。”

我心里着急他,又不满他刚才莽擅的举止,话语中三分关切掺和着三分挪揄道:“你怎么连‘火中取栗’的事都做?”

奕析闻言挑挑眉毛,朝我邪魅一笑。我还未反应过来,他冷不丁将半瓣桔­肉­塞到我嘴里,那时说话的神­色­极像一个教书先生,学着人家循循善诱的口气:“琅嬛,这才叫火中取栗。”

我将嘴中冰凉的东西咽了下来,蜜汁充溢在舌齿间,果然很甜,还带着他口腔中独有的清新温我知道他此举是为了让我开口,可是心里仍有些恼他。但是恼归恼,我将他的右手捧在手心里翻来覆去仔细地看,语调是柔软的:“你有没有烫伤?”

当看到大拇指关节的位置微微有些发红,我轻蹙眉道:“怎么这样不小心,以后看你还敢在火上取东西?”我说完要站起身,为他去取些清凉退火的药膏敷上。

刚刚站起,腰身就被他用手臂一勾,“哎哟”人又坐回了软榻上,我回头正好撞上他清澈的眼眸,他道:“不碍事的,不用去了。”

我嗔道,“万一发起水泡,痛起来可有你受的。”我牵起他的手凑到­唇­边,嘟起嘴小心翼翼地给伤口吹气。

“傻瓜,真的不碍事的。”他的手一捏我的侧脸,手臂在肩膀处圈紧将我揽在怀中。

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指尖拂过衣袍前襟熟悉的针脚,洁净无瑕的纯白­色­。他现在穿的衣袍,正是当初我给他缝制的那件。真的看饱穿在身上了,心中像是欲放的花苞开出一朵一朵纤小的感动与欣喜。

奕析轻吻了我的鼻尖,故意拖长声音带着抱怨道:“琅嫘,体现在才看见呢。”

我握着他的手,感觉掌心的温度有点低,想到了什么般一勾他的袖子,袖口处用银线挑绣着流云缱绻,索渣到看不出来。玉笙说得没有错,这件冬衣做得的确有些小了。他现在仅贴身穿着小衣,连中衣都不穿,可是这样穿那里御得住寒气。何况我选的纯白­色­料子原本质地就轻薄一些。想到他刚才是从外面进来的。

我想着顿时有些急道:“万一冻着自己可好,你这不是招我不快活吗?”

奕析摸着下颌,美道:“你做给我的衣服岂有不穿的道理。”

“真是傻瓜。”我啐道,想到那日青汀咯咯地笑着说出的话,做得小了又怎样,王爷就算不吃饭将自己饿瘦了也会穿的。我含喜含怒地仰头道:“傻瓜,一件衣服而已。有什么要紧的,你不穿我也不会说什么。”

奕析目光迥然地像是要看穿我的心思,刻意压低声道:“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于我而言你才是最要紧的。”我微微一赧,却是满心双喜地说道。

奕析笑起来下颌有新月的弧度,他也不羞,说道:“这话说得倒是真的。”

我抬起手指刮刮他的脸,“扑哧”笑出声:“若是为了穿它而冻到了你,我不是要悔死丁,还不如一剪刀剪了它呢。”

与他在一起永远都是那么幸福快乐,我躺在他怀中神思一个恍惚,满心如烛火盈盈般开出的欢喜之花,就一朵朵被掐灭了。我想到我不能生养的事实,看着身侧俊美如俦、丰神如玉的年轻男子,越来越浓烈的愧疚卷着艰涩像浪潮一样拍打在心壁上。

“我们……一直就这样?”我问道。

奕析朝我挤眼一关,“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好吗?”

“可是……”我咬咬牙,亦是咬住自己的心,说道:“你知道的……我不可能为你诞下孩子……”

奕析目光坚定地看着我,一字一顿道:“我知道。”

那样的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热油在喉咙中滚动着,我最终还是说出口,“你……不娶……别人吗?”

“琅嬛,你在说什么?”变析握在我肩上的力道大了一些,我看到他的眼睛就知道他真的有些生气了。

我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也是在抚慰自己,“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是清楚的,眼下我不能生育已是事实,你若是此生此世都只与我一人在一起,就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奕析正视我的眼眸,神­色­极其认真地说道;“你刚不是说‘于你而言我才是最要紧的’,你晓得在我心中又何尝不是,于我而言,你是最要紧的人,有没有孩子都不重要。”

“你才是孩子气的傻话。”我听着他的话,一股酸热从鼻间幔慢扩散开,灼得眼眶已经有些潮了。

我此时心中真是滚油相煎一样的矛盾。前段日子,在流蕊苑中让他承诺唯一的人是我,今日劝他再娶的人也是我。

都说女子天生善妒,尤其对倾心所爱的男子,都是想着要自私地霸占他的一切,他的怀中只能抱着她,他的­唇­只能吻她,如何容得下他去跟别的她燕好。

我想我的心思也这样,一生一世一取人,我是完全属于他,他亦是完全属于我。

扪心自问,我是否能容得下他跟别的女子耳鬓厮磨,当看着他们的麟儿出世时是否能做到不嫉妒。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尽管变析还是一如今日地爱我,可是他的心,他的人是注定要分了去的。如果一切往好了想,就算奕析还是全副心思地待我,就算那个女子安静沉默不争不抢。可是我还是必须要接纳奕析跟别的女人的孩子,这或许比让我接纳樱若来得更难,这个孩子会时时刻刻地提醒我他生母的存在,提醒我的夫君是与她共有。

我苦笑,也许我真的不是什么大度的女子。

我容不下,也忍不下,私心,妒心,我都有。可是理智却让我清醒,我不可以这样,仅仅为了守护自己的“唯一”,就自私地让他失去作父亲的权利。我爱他不是吗?既然爱他,难道就不该为他着想?

我几乎是有些恨这样的自己了,“只要你平安喜乐地活着就好,尽管这平安喜乐与我塑毫无关”。这话他说得出,我却说不出!

“以后都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了。”奕析堵住我的嘴。

“你以为我就不难受吗?”我忍下委屈,浅浅地叹道,“不是我想逼你,迟早太后也会逼你。”

以前我尚在凤仪宫中时,看得极其分明。太后嘴上虽不说,可是眼里心里却是疼极了这个儿子,说不定比疼端雩的心都要多几分。以太后­精­明挑剔的品位,玉­阴­侯府的大小姐贺丽殊,这等空有一副好模样,脾气却被自小娇惯得任­性­蛮横的女子,是入不了她老人家的眼,不过碍着侯夫人亲妹的颜面,总不好断然拒绝,但是太后从不表态的态度却是说明了一切。太后自然会另外挑选品貌皆属上乘的女子,留给儿子韶王做贤内助。

“你老实说,这次回帝都去,太后有没有对你表露这个意思?”我神­色­忽的一改,咄咄问道“是何方神府仙洞里面的仙女?”

“什么仙女?”奕析“嗤”地笑出,掐我的鼻子道:“醋劲不改。”他思索了一下道:“我们两人之间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这次回去母后确实是有这个意思。”

他问道:“你可知道瑛和侯庞氏吗?”

我点头。这般显赫的家族我怎会没有听说过。庸氏是胤朝开国以来封的唯一一个异姓王,原赐世袭瑛和王。后来在丰熙年间,瑛和王庞旌主动请旨降为瑛和侯,丰熙帝准了这道上奏。庞氐是位于位于胤朝西北边境壅州的名门望族,世代为镇守胤朝西部的要隘壅州立下赫赫功劳,庞氏子弟皆是品貌超群,才华横溢,堪比谢家之宝树。我朝五公主端仪的驸马就是庞氏中长子庞裕,睦子是帝王家的女婿。次子名为庸榜,二十余岁就是名满天下的才子。

他双眉微拧,“母后十分中意庞氏的六小姐,她闺名唤作庞微云。”

我想:庞家的子弟都这般出类拔萃,女儿自然也不会逊­色­。瑛和侯府的庞徽云,玉­阴­侯府的贺丽殊,两位都是尊贵的公侯小姐啊。

“庞微云,听着名字就是一个顶尖的人儿。”我不冷不热地说道,“况且壅州距离宁州、集州一带都很近,太后真是千思万虑地为你谋到了一个极好的姑娘,你当时有没有谢恩啊?”

“又开始泼酸醋了是吧。”奕析促狭一关,猝然将我压倒在软榻上,他侧身欺了上来,迫问我道:“你说我有没有谢恩?”

我只顾着抿嘴笑,故意将头偏到一边不理会他。

奕析突然就“哈哈”地笑起来,我被他的笑声一惊,他激动地扑上来抓住我的两只手,我正疑惑着,他抢先一步开口道;“琅换,现在你是琅嬛。”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话弄得一头雾水,他……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他宛如墨玉温华的眼眸此刻闪着星辰般的光亮,更加地让人难以琢磨,沉思道;“我在想,以前当你还是颜卿时说过的话,现在还算不算数了。”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买着什么药,慢吞吞地才道:“算……”

“说起再娶的事,我倒是想起来了”奕析看着一脸急切的我,有意卖着关子,他道:“你记不记得当年在帝都丞相府中,你说过要将你的妹妹……对了,那个女孩子叫颜凝玉是吧,你说要将颜凝玉许配给我的。”

我想起来了,的确是有这样的事。当年我曾问奕析凝玉长得像不像我,好像也曾说了要将凝玉许给他的话。那时我嫁入东宫在即,我心中明了韶王对我的情意,可是我已是注定了要成为他的皇嫂。我当时那样做,就是想让他对我死心,毕竟他是我夫君的弟弟,有这样的一份感情在,在将来的日子里,于我于他都是隐藏的祸患。

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世事变化奠测,厚重的沧桑感覆上心头。那时的我,又怎么可能想到我们两人还会有今天。那时极力回避着的一份情意,会成为我今生是大的眷恋。

他用手摸摸我的耳垂,指间灵活地绕着我的一缕青丝,­唇­角那抹笑意就更加深刻了,“想想现在她也差不多长成了,你是不是也可以履践当年的承诺了?”他说着还把毛绒绒的发丝拂到我的脸上。

那般痒痒的触感商让我想打喷嚏,心中却是明镜一样,他这是故意在耍着我玩。不过我也生不了他的气,我连日来心情沉郁,饱就是想逗着我笑笑。

我恨得牙痒地一把推开他,冷着脸茭道:“韶王,如果我所知得不差,我那位凝玉妹妹早已进宫,现在都封作静妃了。”我彼时换了一副戏谑的口气:“你现在着想问你皇兄要去吧!”后面那几个字咬音咬得极重。

高奕析居然到这时还装得惘然不知,其得眼睛都眯了,还连连无辜地叹道;“哎哟,这怎么好意思向皇兄开口呢。唉唉,还是算了吧。”

看到他这般样子,我忍不住随手抓起塌上的一个六台云纹香袋丢向他,他一把接住了,拿在手心中看,那笑意愈发浓郁起来,“这香袋上的花纹不就是用来配这身衣服?你倒好,怎么不早拿出来?我来时青汀还说,穿这身衣服还少了些什么?”

我瞪了他一眼,作势要拿回来,道;“少这般没脸没皮的,谁说是给你的?”

“那我也要拿下了。”奕析的身手比我敏捷许多,轻轻躲开,自行将香袋系在点饰珠片的银白­色­腰带上,赌气一般地说:“难不成还给你,眼睁睁地看着你把它送给别人?”

我笑他这种孩子一样的心思,手指间绞着一条碎珠银线流苏的帕子,心道:眼里心里都是你,哪里还有别人。

他刚才是胡乱一系,带子系得并不平稳,我亲手为他解下来又好好地打丁个络子,再系上,想到他刚才这样要我,说道:“我不是逐有_个颜芳芷妹妹幺?那小丫头更没出息,当年你几颗樱桃就收买了她了,但现在也出落成大姑娘了。”我抬头,蕞吟吟地道:“体拉一车的樱桃当成聘礼上颜府提亲,她说不定马上就兴高采烈地答应了。”

“琅嬛。”奕析低低地挤出两个字,来抓我腋窝下的痒处,“今天要好好教训你,看你还说不说这种话了?”

我素来最经不得痒,左躲右躲着连声求饶。奕析忽然停下动作,眼眸凝视着我,双手捧住我的头向上托,他俯身深情地吻住我的­唇­瓣,舌尖深深地汲取彼此口中的芬芳,甜蜜缠绵的辗转后,他放开晕生双颊的我。

奕析朗笑道;“明明就是舍不得,还非要强迫自己做什么贤妻,劝我娶这个妹妹那个妹妹的。”

我正想说什么,他一根指头已压在我的­唇­上,眼眸中溢山灵玉的光华,“我开过你的玩笑了,你也开过我的玩笑了,我们前面说的全是玩笑话,说过就忘了,好吗?”

我顺从地点头,“好。”

“那么我现在要说的就是真心话了。”奕析将我的一只手贴在他胸前,隔着一层衣料掌心的肌肤,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颗心的律动,“我的心说……”

奕析飞快地凑近我的耳边,轻声将一句话进入,“今生此世,唯你足矣。”

“能与你执手一世,已是今生最大的满足。我又怎能太贪心?对事事都苛求完美无瑕。”

几日来郁结的心病在这刻烟消云敞。我转过头,看他的雌神如惴惴的小鹿般又惊又喜。

那种毫不矫饰的喜悦和欢欣如同蕴满能量的火山般喷薄而出。今生此世,唯你足矣。仿佛是这世间最灼热的岩浆,在我心中烙下最深刻、最永久的烙印。千载万载繁花盛放不倦,那些丰润妍丽,幽香沁鼻的花瓣,在心中化作潋滟嫣然的香泉,喷涌着我的快乐,满足,幸福,永不枯竭。

颜倾天下 片言谁解诉秋心3

在喜忧参半中,新年将近,很快就要是轩彰九年了。天气越冷,喜庆的气氛也越发浓了起来。我命人将王府中里里外外的居室都打扫一清,将五福彩丝八角灯悬挂上,几个小厮正跑着腿忙里忙外地贴“福”字。

这不是我与奕析同度过的第一个除夕,却是我们结成夫妻后度过的第一个除夕。看着轻盈的雪花落在廊间一字排开的红灯笼上,我不禁想起离开帝都后的那些年,前四年我在繁逝中养病,那段日子我病情时好时坏,半条命就像就搁在阎王殿门口,不知何时会被修罗召了去。那时的除夕,一来不能团圆,二来徒添伤感,于我而言跟平常的日子没什么两样,说不定心绪比平常日子还要坏一些。

后来又命途辗转地来到伏眠,多年在风口浪尖上沉沉浮浮。我­唇­角绽开一丝笑,今年终于可以安定地过个除夕,并且与我心之所系的那个人。

虽然有时念及心里还是会有些难受,可是我的心结终究还是打开了。最重要的是我和他的现在最珍贵的是我与他的将来。

我特意命人前往流蕊苑中,将今年初春时酿制埋在地下的樱桃酒和梅子酒取来,酒的藏期正好将近一年,滋味清冽冲淡,此时饮用再好不过。

当时奕析就说,什么好东西,非要跑那么近的路去取。我笑着说道,我的东西难道就不是好东西么?我最终还是亲自回了一趟流蕊,亲手封了将两种酒各自封了一坛,进去了藏香阁中,指夹沙沙地划过封口所用大红油纸的表面,但愿那个衣染药香,­性­情狷介的藏香阁主人会明白我的心思。

辞旧迎新的夜晚,“哗哗啵啵”的爆竹声喧闹不断,烟花映亮了半个深湛的夜空,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烈的火硝味。

我与奕析怀中抱着樱若,三人挤在一扇窗户前看着外面的烟火。我们身后一张红木大圆桌上堆满了各­色­佳肴和酒,有动过的,也有没动过的。此刻就只有我们三人,清清静静但又热热闹闹着。樱若头上扎着两个圆圆的鬏鬏,眉心还用胭脂点了一个大红圆点,身上水红­色­的弹花棉袄,打扮得像年画中红火红运的小福星。

樱若此时是奕析抱着,我一如娇羞可人的小妻子含笑地倚在他身边,温柔地看着他,看着女儿,不时脉脉地抬头与他低哝几句。当有爆竹声响起时,我就轻轻地用手堵住她的耳朵。樱若小脸彤红,目不转睛地抬着头,口中发出“依依呀呀”的声音,手舞足蹈地指着天空中那些或是宝蓝,或是橘红,或是明黄的火焰。

“摧特好像}M磐欢蝌桤。”{受折剌】l:依偎在他身边的我道。

我微微抿­唇­,露出雪白的贝齿两点,“我也很喜欢。”

就在这时候,樱若忽然开口喊了一声父王,再喊了一声母妃。奕析听得微微一愣,我却是喜得一颗心柔软得如绕在指间的发丝,不枉费在那段奕析离开的日子里,我教她说了那么久的父王。

樱若的这声母妃叫得比上次口齿清楚了些,她叫完就一头从奕析那里扑到我的怀中,我心想着,或许这孩子与我有缘。我们不是血亲,却在因缘际会中结了一段母女缘。更或许是上天给我的补偿,就算我此生都无法再有自己的孩子。上天已早早地安排了这个孩子来到我与他身边,让她做我们共同的女儿。

能如此豁达地想,我也不觉得缺憾了。他都能想得开,我又何必将自己困在沟壑里久久难以释怀?那些留不住的也就罢了。

先让樱若睡下之后,我和他相对坐着,又共饮了好几杯酒。其中有坛窖藏已久的梅子酒,入口尚清醇,滚下喉间的时候却像一路燎原的火在烧一样。我抬头看见他的目光暖得如两池漾漾碧碧的春水,由内而外地散发着恬溃自若的气息,明辙的瞳仁中映出了两轮我的小小剪影。

我今日着意梳妆了一番,细腻芬芳的茉莉香粉抹开面目开涤,胭脂轻点嫣粉­色­的珠­唇­,螺子黛淡扫纤纤翠眉。身着晚霞紫系襟暗纹缎袍,袍间绣着枝叶缠绵的鸢尾,搭了一条玉白­色­妆缎狐肷,底下徐徐地曳开革­色­罗靡子裙。柔韧的墨丝绾成半翻髻.簪着一支翡翠七金钗,细细垂下一缕银丝流苏,九玖碧玉珠散乱地埋在发髻间,隐约闪动。在他不在的那段日子,我谨记着他说的那声保重,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现在身体丰润了许多,没有以前那么单薄,为的就是他来时好看见一个姿容烨然的我。

再是一杯清酒饮下,我两靥微熏,这酒的后劲果然大,脸颊顺着脖颈都渐次烫了起来。奕析握住我的手,说道:“跟我来,有样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我轻阖眼眸,笑着问道,“从帝都带来的吗?”

奕析仅是笑而不语,握紧我的手领着我走出去。夜空新晴,玉蝶梅拥雪而开,绽放满庭礼神的清馨。宁谧的夜晚,折­射­着一片清明的雪光,嫣紫粉白的梅花瓣在枝头若蝶翩然欲飞。梅树枝枝杈杈的乱影交叠着,我发髻上的珠钗像是被勾到一处,有什么从发间被抽了出来,无声地落了。

积满落雪的地上,他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他。我看着地上踏出坑洼的足印,抬头看见他俊美如玉的侧脸,和青山岳横垣般弧线的身影。

“到底是什么?”我明知他不肯说,还是问道。

奕析温暖的掌心中包着我的手,牵着我踏在雪地上。

我伸手攀折了一枝紫白花瓣簇簇挨挨的梅在手,放在鼻下轻嗅,清凌凌地笑道:“你不说我就不走了。”穿过梅林,这条路好像是通向壬府中那间养花暖房的方向。

我指尖掐了一朵正花开嫣然的玉蝶梅,眼眸水灵灵地望着不远处的一间房屋,问道:“难不成是什么稀奇花草吗?”

奕析思索一下,说道:“嗯……会发光的。”

“萤火虫。”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转念想想现在的天气哪来的萤火虫,回忆道:“我想起小时候,桁止表哥曾给我捉了一大布袋的萤火虫,还骗我说是他摘来的星星。”

那时我大概才五六岁,我与桁止跟随各自的母亲前往寺中。寺庙建在山中,记得那里草木蓬盛,昆虫杂多。我曾天真地说要星星,桁止为此一人在山坡上待了大半夜,捉来整整一袋的萤火虫,兴冲冲地跑来送给我,还骗我说是星星。可是他不晓得,他失踪了大半夜,都快让浣沁姨母急疯了。最后妈妈做主,将那些发光的星星都放生了。

现在想起来这些事真是感慨,单纯无忧的小时候真是最值得怀念。旧时光­阴­如燃烧后的灰烬飘散在岁月的罡风中,很多旧日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不是。”奕析捏捏我的手心,让我回过神来,他有意戏谑我道:“你记得的是萤火虫呢,还是桁止的星星呢?”

我知道他话中有话,也不跟他计较。而是亲密地挽着他的手臂,玉华聚云屣的鞋尖踢着足下尚洁净松软的积雪,我低头娇糯地说道:“表哥送我的可是星星,你岂不是应该摘月壳给我?”

“好,送你月亮。”奕析牵起我的手朝那间暖房跑去,我一只手小心地提着裙裾,此刻又是在雪地中,跑起来一脚踩得深一脚踩的浅,有种步履维艰的感觉。可是能这样握紧着他的手,与他同步而行,再艰难我也不愿意放开。

临近花房门口的时候,奕析却是止步,非要用锦绢把我的眼睛蒙上。

我不肯,却故意找了个由头推托他道:“梳了半天才好的头,这样岂不是要弄坏了。”未让他来得及说话,我用手掌将眼睛一遮,俏皮地道:“这样不是看不见了。”

奕析拿我没有办法,在他领着我走近花房的刹那,我就感觉一股温热潮润的暖气扑来,那股暖气拥得周身都麻酥酥的舒服。这间花房四肇封闭,底下接了供暖的地龙,为了保暖木质墙壁上密实地封了层铁皮。外面是雪落后的寒冬,这里却是温暖如春。

我睁开眼睛,这间小小的花房中没有点灯,可是这里并不是漆黑一片。令我惊讶的是,溟暗中微弱地闪着一簇一簇银白和幽蓝的光芒,那些梦幻般的光芒并不是静止,而是恍若翅膀振动。我不由惊讶,纯金丝笼子中关着的竟然是珍贵的槿光蝶,薄如鲛绡的蝶翅轻颤着,清晰地司以看到翅膀上丝丝翅脉,沿着纤细的纹路光华流转。我凑近了看,融溃的幽光宛转地折映入眸心。

我们的手指根根相扣着握紧.就像我们结心的那晚执手将烛火点亮,我们用紧扣着手一同去开启金丝笼子的笼门,里面的夜光蝶飞了出来,如同一团团的莹光在空中旋舞,蝴蝶振翅的时候,仿佛有细若纤尘的银粉抖下。

我们相依着坐在地上,手依然紧紧地握在一起。里面花香被暖气熏得愈加浓郁,直要叫入迷醉下去。看着漫天令人惊艳的流光异彩,一只幽蓝的蝶栖落在一支­嫩­黄花蕊高舒的水仙上,洁白的花瓣上映着迷离的蓝光,无数明明灭灭的星芒在香气氤氲的花间穿梭。

人如花中仙,心境豁然明辙,眼前的一切宛若曼丽美好的幻境,带着一点恍惚的不真实。

我靠在奕析身上,想起前些日子他无端端地就判了花房,轻嘟樱­唇­道 “不许我来,原来是藏了这个。”

奕析解释道;“一无之前还尚是蝶茧,你来了也看不到什么?”

“情意呢,难道也看不到?”我看着身边的他,笑意自眼角一直漫延到­唇­畔。我终于明白过来他话中的意思,相比萤火虫的星星,那么眼前的如此华美绚丽的夜光蝶不是月亮么?

“怎么,是不是月亮?”他伸展双臂从身后拥住我,绵润的嘴­唇­抵着我耳轮轻喃。

他熏暖的气息拂在我耳后,在上激起战栗似的微痒,一如我此时因着铺天盖地的幸福包裹而战栗着的心。我轻侧过头,一双剔透的眸子含情凝睇与他对视,说道;“是,可是月亮只有一个,我骤然得了那么多,是不是会太贪心?”

“不会。”他温润柔软的­唇­轻点我鸦翅般的睫毛,宛如暖意漾漾泉流温润地淌过心间。我感觉全身的毛孔都张开着,正在极力地汲取着他身上独有的清新馨宁气息。

颜倾天下 片言谁解诉秋心4

流蕊苑中一间临水雅轩,一池潺援碧水凝结成冰,在午后的日头下亮着清冷的浮光。我在桌上徐徐推开一张­色­泽纯黑的画纸,银粉掺|­乳­胶细细地研磨,散发着珍珠般柔光的颜料满满地盛在白瓷碟中。

我提笔,在纸上笔锋回转侧扫,勾勒出一只只盈盈欲飞的银蝶。搁笔时抬头,透过半掩的窗子,无意间看见刃雪凭超然一身轻功,宛如敏捷的飞鸟般从一棵负雪赤松的树冠跃到另一棵。我早已是见怪不怪,匡媳蛹丹姬尚能有这样的身手,更何况是刃雪。

“王妃。”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碧桃儿跑了进来。

“怎么?”我顾自执起一管细毫软毫,一笔笔给画上的蝶点上­精­细的触角。

“刃雪姑娘正在堆雪人呢。”碧桃儿那鬼丫头美得促狭,“用得可是松树上收集的雪。”

我闻言道:“刃雪真是暴殄天物,那可是我打算珍藏着,好日后烹荼用的。”这松树王府中也有,可是难得流蕊苑中的是生长百年以上的赤松,还是当年从湮尘宫外移栽而来。松树上收集的雪尤为清冽,以此来烹茶熬汤其滋味极为清新脱俗。

“咦,王妃您在画什么?”碧桃儿盯着桌上的画,凑近了看赞道;“是蝴蝶,还会发光。可是以前从来见到您画过什么。”

我浅笑着末回答她,小心地将那幅画在架子上挂起来,好让纸上的颜料晾­干­。我的确是极少作画,想起年幼时,我与表妹紫嫣两人,无论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还是文经武纬,都是妈妈一人传授。紫嫣的画向来要比我好些,形神皆备,下笔谙练,而我却是在字上略胜她一筹。所以当年书画学成之后,我专注练字,画就甚少再作了。今日再次执笔,因着幼时的功底尚在,倒也不觉得手生。

“碧桃儿,跟我出去看看刃雪。”我做完手头的事情,朝碧桃儿说道。

流蕊苑中铺展开一顷雪­色­,日渐偏西后,隐在云后的一落阳光愈加萧疏清淡。我拥紧身上的白狐软裘,看见刃雪正神­色­兴裔地将个小些的雪球,垒到大些的雪球上去。

“刃雪。”我远远地喊了她一声。想到方才碧桃儿所说,眼角漾着笑意奚落她道;“又在做焚情煮鹤,霸王风月的事了。”四名媳姻中,丹姬和扶乩自不用说,就琏生­性­放诞不羁的元君也是个极尽风雅的主儿,唯独这个刃雪例外。

“琅嬛,你如何吃得下那么多?这些难道还不够吗?”刃雪指着整齐地摆在松树下一排黑陶瓦罐,她边玩着边关道;“虽说从那么高的树冠上拿下来也不容易,不过雪就是雪,落在树上的跟落在地上的那里不同了,况旦难不成我还挖个雪冢将它们埋了?”

刃雪的一张嘴生得伶俐,不过她的无心之话却说得十分有道理,雪落在树上还是落在地上,终归都是雪。天地视之同仁,在尘世人眼中倒是也分出高低贵贱了。

跟刃雪这样心思纯明的人一起,我亦是乐得轻松自在,索­性­将手伸出白狐手抄去与她一起。想到当年尚在深闺时,这在颜府是万万不被允许的。

“元君姐姐说要回来伏眠一趟。”刃雪朝我眨一下眼睛说道。

想起当初琅染辞世后,我因形势所迫重回伏眠。与元君别后已将近一年,我忍不住玩笑道;“都过完年了,她回来做什么?可赶得厦吃元宵吗?”

刃雪拢起一把雪堆在雪人身上,眉梢一派无忧地关道;“这元宵她是赶不及吃了,不过赶得上小郡主的周岁礼呀。”

听她这样说,我心中亦是淡淡地生出感叹,时间过得真的很快,转眼樱若都快满周岁了。而与元君长时末见,现在她终于要回来了,心中黠然沉了另一层心思。

刃雪却是惘然不知,忽然“咯咯”地笑出声;“琅嬛,你让姐姐一直在帝都。可真真地让她怨煞了,她风流着,那些故友怎会单单在帝都一个地方。”

“是啊。”我漫小经心地应了一声。

此时随我同来的碧桃儿,已让人将盛了雪的瓦罐一坛坛搬进马车,她本身也是爱玩爱闹的人此刻却十分安生,俯身朝我轾轻耳语两声。

我抬头看无­色­愈发晚了,就与刃雪辞别,一路回宁州城去了。

韶王王府,我进门就觉得府中的下人进进出出,与往日有些不同。看见正厅中摆着好几口红花木雕花箱子,装饰得极为富丽堂皇,其中敞开的一口溢出华贵的金玉光泽流闪,有些刺花人的眼。后来得知是帝都皇宫快马加鞭进来的韶王府郡主周岁贺礼。

我进去时,奕析将一份红笺礼单递给我看。上面各­色­贺礼林林总总,我飞快地扫过一眼就搁在旁边,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樱若作为七王长女,赐封韵淑郡主的那道旨意。这皇室赐予的韵淑封号,也就意味着樱若从此就是帝王高氏的人。我与变析眼F的情况,并非长远之计。我认真想过了,我们若真的要到全然无顾无忧地厮守一生,必定还是要经历些艰辛。前途是好是坏,于我们二人而言,皆是惘然未知。

我能做的,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能做的,就是尽量地为孩子计远。

前段日子,我曾委婉地与奕析商量,让樱若拜见太后,也就是她现在名义上的皇祖母。看她自己命中的造化,若是能尤外的得到太后的垂怜晶好。若是不能,太后对她少说也有几分爱屋及乌的情分在。这个柔弱稚子,如果能自托在太后身边,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还有太后一力庇护着,假使这样也是了了我的一桩心事。

后来因樱若年组实在太小,再碰巧太后又重病了,这事暂时拖了下来。也只有等她长大些,日后再为她慢慢谋划了。但是韵淑郡主的封号,对她来说怎么样也是一重保障。

此时变析说道;“催过了你好几次,怎么还这么晚回来。”

我正神态闲闲地在贺礼间翻检,拿起一把湘南白玉柄扇子,触手温凉,恹恹地遮了半边脸。想到在流蕊苑中他一而再三地来派人催我,话中存着奚落他的意思,切然道:“怎么,我回趟娘家,你难不成都放心不下么?”

“对,娘家。”他笑出声来,“现在天气尚冷,路上的雪未化尽。这天又眼见着要擦黑了,我是不放心你熬到八暮时回来,天冷路滑的不便罢了。”

我随手将扇子扔在一边,珠­唇­下微露皓齿雪白,“若是真到天黑了,我如何不知在流蕊中留着,何必巴巴地赶回来。”

他正想说什么,忽然有人上前禀报。我见他转过身去跟那人说话,百无聊赖地打开一个冰蓝­色­锦缎盒,就在打开的刹那,我瞬间惊得怔住。

静静地卧在素白细绸里衬上,是一枚雕琢成莲花状的玉饰,这玉的质地极好,­色­泽洁白无瑕玉里头清润润地仿佛一汪水­色­莹动,使得每一片莲花瓣都盈盈欲滴了。

我认得这枚玉饰,当年迀­乳­仍将它赠予我,后来我为一时之计转赠给荚娜,最后又负载着­阴­谋和算计重回迀­乳­仁稚希被耶历赫借此来离问了我与迀­乳­鹊墓叵怠

玉饰本是玉饰,尽管雕刻得再鲜活动人,总归是一件死物罢了。它无感无情亦是无知,我那时只觉得失望,算不得刻骨铭心,但也山盟海誓过的感情可以毁在一枚小小的玉饰之上。现在再看到它,奠名地也觉出一分厚重与沧桑。

最初的惊愕退去,我开始冷静地上下端详了这披玉饰。看到莲心的位置,终于缓缓地舒了口气,虽十分相似,却不是当年的那枚了。当初变槿送我的是九莲子,而这枚是十莲子,两者仅有纤毫差别。

我不禁感叹自己真是糊涂了,当年我为凤签一事对迀­乳­仁望透顶。在北郊行宫时,他拿着这枚玉饰来咄咄质问我,更是令原本就濒临破灭的一切,再也无所挽回。莲花玉饰,不是被我亲手抛进那一面冷湖中了么?湖底深莽,但并非不见底,就算被千方百计地找到了,以迀­乳­鹊男愿褚膊豢赡芙其赐予一名宗室的郡主。

是我多心了,这也许仅是个巧合吧。

“你在看到了什么?难得居然能盯那么久。”奕析处理完自己的事,将头饶有兴趣地凄过来看。

我不想让奕析看到这被玉饰,闻言极快地翻手将玉饰掩在袖下,左手从旁近抓起一支紫毫玉管随口说道:“在想以后应该教给樱若怎样的字体。”

难怪奕析听了有些疑惑,可我这话说得实在有些没来由,樱若刚要满周岁,这学写字是很往后的事情。

奕析拿过我左手上的紫毫笔,目光无意地落在我垂落的右手上,他关道:“你怎么用左手握笔,难不成你也是天生的左撇吗?”

“不是。”我有些窘然地摇头,又轻巧地偏移话题道:“樱若要满周岁了,请问父王大人的贺礼呢?”

见他张口欲言,又被我堵了回去。我自小就是见惯了富贵的,像奕析这种在皇宫中养大的人更不必说。

“这金最好的奠过于赤金,这玉最好的莫过于纯玉,想当年先帝赐予端雩公主的那串纯玉宝络,颗颗珠子纯透到似乎无形无质,司是戴在腕上,却司以在人的肌肤上映出一瓣瓣花朵绯然,极好也是极稀奇。”我道,“皇宫中出来的东西大抵就是这样,除了金贵之外也没什么其他,毕竟是君与臣之间。但是论到是父亲给女儿,可不能随便拿样物什来敷衍了。”

颜倾天下 玉容犹沾玉垒雪1

樱若是韶王府上唯一的郡主,又得当今圣上亲赐封号“韵淑”,身份自然是矜贵。随着她周岁礼将近,一切事宜都陆续地准备下来。

我却有一事悬在心上,要知道樱若的诞辰就是她生母苗儿的忌日。我暗中命人在宁州寺中为菡儿安排了周年祭事,但愿她在天之灵得到安慰。

看着怀中的樱若一脸安恬地睡着,细­嫩­的小指头时而还伸进嘴中砸吧。这个还懵懂的孩子,如何想得到她的生身父母都已经离她远去了?如何想得到她生下的那刻也就是菡儿力竭气绝的那刻?

世间最难得是无忧,可是我知道人不能一直懵懂下去,懵懂过头了就会是无知。但是现在我宁愿还尚稚弱的樱若无忧无知一些,不必去沾染如此的悲伤。

樱若生辰的前一日,我前往宁州寺时,为了不起眼,着意地换了家常民­妇­装束。上宁州寺时随行的仅有碧桃儿,扮成主仆两人。相处得久了,我渐渐地也看出来碧桃儿这人平日行事看似毛躁,但是真遇上事却不失缜密周全。她对我怎么不敢讲,但对奕析是绝无异心。

轩彰九年三月初,天气一例是­阴­­阴­的冷。山麓的积雪被扫开到一旁,在车马劳碌中扑满尘灰,失了洁白原貌,一派恹惯不振的黯淡。到了这个时候,寺中的白梅也开到败落了,因着倒春寒,桃树抽了些青青的芽还未绽苞,看上去直觉得景象零落萧疏。

我与碧桃儿一同下山,正要坐马车回去。覆在窗子上的弹花帘子冷不防从里面被挑开,我们皆是一惊,一张笑吟吟的秀脸从宙子里探出来,我定睛仔细一看,竟然是元君。

此时那前面驾车的小厮听见声响,看到车中无端地多出一个大活人,差点吓得就让他从车上摔下去,他不知道元君是谁,慌乱地张口就道:“夫人,小的该死,但小的实在不知这位姑娘是何时上车的。”

我没理会那手足失措的小厮,拿手抚了一下胸口,挑着眉佯作怒气道:“元君,你回来就回来了吧,何必钻进我的马车中,存了意要来唬我一跳。”

一年未见,元君容貌如昔,琏眼角张扬不羁的笑意都末损了一分,她排揎我道;“琅嬛,你还真是安适的好日子过得久了,越来越经不得吓了。”

“就知道你没什么好话。”我横了她一眼,用指尖点着下颚笑道:“这般自由自在着,你的日子过得还不好吗?”其实我最羡慕元君的就是她的潇洒自在,那也许是我终其一生都求不到的东西。

元君轻“哼”一声,身体向前径直从车窗中跳出来,一把拉住我的手道;“好好,很好,这么久不见我们要好好地叙叙旧。”

我自然­阴­白元君的叙旧是指什么,扬首递了个眼­色­给碧桃儿,示意她先行一步。碧桃儿是伶俐的人,领了我的意思也就去了。

宁州寺山麓处生长着一片郁葱的竹林,林间的雪未化尽,远远看去落地万竿青枝变琼枝,人越行到幽深处就越是僻静,昕得见悬在狭K竹叶上,被风尖卷起的轻微簌簌声。

我默然走在前面,而她落后半步跟在我身后,就像从前在伏眠王宫中,我定了定心,深敛口气问道;“她现在怎样?”在元君前往帝都之前,我曾再三嘱咐她为我打听关于紫嫣的事。

元君点点头,目光散漫地看着四周,“林紫嫣?”

“明知故问。”我不禁嘲道。

元君笑出声,说道:“我哪会‘明知故问’,我是在想你要问的是她,还是林家?”

“她和林家之间能有多大区别?”我道,这些年来在边陲之地,就算消息再闭塞,我都最起码应该知道,朝堂之上最令人瞩目的豪门巨阀已由薛氏换成了林氏。

“琅嬛,你可认识端仪公主这人吗?”元君道。

我觉得她这话问得有些不着边际,道:“曾经我尚在宫中时,似乎与她有过寥寥的几面之缘不过谈不上认识,只知道她嫁给瑛和侯的儿子庞裕。”

“既然你不认识端仪。”元君推测道,“那么紫嫣与端仪深交也就是她入宫之后的事了。”

我诧然道:“这话说得奇怪,她跟五公主的关系几乎就是井水犯不到河水,端雩才是她正经的嫂嫂,她会跟端雩之间有来往才是合情合理的。”

元君摆摆手,说道:“当年薛氏倒的时候,被治了一个通敌谋逆的罪名。”

“我料想也是这样。”我淡淡说道,“薛氏死在通敌上是罪有应得,不过谋逆的罪名是子虚乌有,还是确有其事,就说不准了。”

当年我跟紫嫣联手查锦溪案时,就发觉了这其中的一点苗头,紫嫣那时年轻气盛,急于求成,妄想用这些在别人看来是捕风捉影,没有真凭实据的事直接将矛头指向薛氏。被我态度强硬地制止后,她更是恼羞成怒。至于后来,我困于耶历赫的军营中,­阴­差阳错地让我发现耶历赫与薛氏长子薛曼玟之间的密函,我怕她冲动,这事也就久久压在心里不敢跟她提。

现在回想,我们两人最初的生分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元君道:“这是轩彰五年的事情了,薛昱玟、薛曼政等人因罪行昭然被处于极刑,但据说薛冕对于其子所为皆是蒙在鼓里,事发当日是他及时举发才免了祸事,他本人亦是为家门出此逆贼而痛苦不堪,但求一死。皇帝也许还念着当年薛氏全力扶他上位的恩情吧,薛昱玟等人正法后,对薛冕极其府中女誊网开一面,仅仅是下旨流放到西川罢了。”

“网开一面了?”我问道:“后来呢?”我心知她不会无故地提起薛氏。

从轩彰五年到现在,算足了也不过四年时间,这世间的富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哪有就在谁家定根的时候。薛氏这个曾经煊赫的家族到现在却是近乎被遗忘了。

“可是就在流放到西川的时候,薛家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死了,他们被无辜连累进西川诸小国间的一场动乱中,最惨的是薛冕连尸首都没有找到。”元君低声道,“死得有些奠名其妙吧。”

我叹了口气,看着她糟间减着一点隐青,就如这郁郁竹叶的颜­色­,“的确,的确死得莫名其妙。”

“可是很多很多人都说薛氏是气数已尽,即使皇帝宅心仁厚,想要放弃一条生路,老天却偏偏容不下了他。”

“是紫嫣容不下他,并非是天。”我平静地说出,字字沉缓,眼底却蕴开一丝暗讽的笑意,“如果坐在帝位上是天,那么天倒是想让他活着。”

“可是林家就是在帝都中再得势,其势力也不见得能延伸到边远之地的西川一带。”

此时,我眼神澹澹地箕道:“我懂了,你为什么要提及端仪。”

竹林中地上的积雪,悄悄地有些融化了又因天气­阴­寒而凝结成冰,厚厚的鞋底踏在上面,不是踩在雪上的柔软,而是踩碎冰凌的清脆。

“是端仪在助了她一臂之力。”我笑道,“端仪嫁入了庞家,庞家势力所辖制的壅州,距离西川好像并不是很远。鹿家曾贵居王位,自圣祖皇帝起世地代代受封于壅州,退居侯位也是这十几年中的事,从圣祖皇帝一朝到现在,过去多少年了,庞家与邻近的西川诸国间互相有渗透,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我记得那是丰熙十七年,经历锦溪案后,刚刚在集州安定下来的颜府,再次面对分崩离析。短促几日间,我与紫嫣都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女。家门破落,我除了入宫无处可去,也唯有入宫我才能静待时机。

紫嫣执意要与我同进退共甘苦,那日返京的时候,看着帝都的巍巍高峻城门在视线中越来越清晰。

在我身边那个十五岁,青稚未脱的女孩说;“我发誓一定要用薛冕的首级,来祭奠父母在天之灵。”细亮的声音中浸透了与年龄不相称的怨毒,我抬头就看见她一双被悲恸冲刷得清冷的眸子,那样的清冷就像是月的背面,再暖再多的日光也是照不亮了。

从她那时的决然狠断中,我已隐隐感觉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说得通,一切都说得通,或许这位皇宫中出来的五公主真的很厉害,厉害到连整个庞氏都可以为她所用。”元君轻轻击掌,话锋泠然一转,“可是有一点说不通,端仪为什么要冒险帮助紫嫣,薛氏倒了,薛氏的人死了于她又有什么好处?”

“好处,肯定是有。只是你我想不到罢了。”我淡挑绯­唇­,“若说她们的关系仅是姑嫂,怕是谁都不会相信的。”

“端仪。”我口中默念了一遍,“紫嫣容不得薛氏是因为仇恨,端仪也容不得薛氏……难道薛氏挡了她的路,还是因为跟薛氏有仇?”

元君见我一脸冥思状,“说到‘仇’,我倒记起件事。“她“噗嗤”笑道:“当初打听这位五公主的时候,好像这位五公主自小是由薛太贵妃抚养的,薛太贵妃不就是薛冕的胞妹么?这么说来薛家跟她哪来的‘仇’,有‘恩’倒是说得过去。”

“你倒是提醒我了,怎么忘了有这一层。”我清浅地朝她一笑。

元君问道;“你知道其中的缘故?”

我摇摇头,忽然想起一事道:“我好像没有问薛氏是怎么被扳倒的,我问的是她现在怎么样?

颤倾天下 玉容犹沾玉垒雪2

元君妙眸一转,莹然道:“她……当然是锦衣玉食、身份尊荣的慧妃,还能怎样?”

“在轩彰二年,慧妃诞下她第一个女儿,也就是胤朝皇帝的第三位公主。”

我颔首道:“这我知道。”记得早年还在繁逝中时,这事还是爹爹亲口告诉我的。

“据说这位公主生得玉雪玲珑,极受皇帝和太后宠爱,她父皇赐给的小字好像是娉婷,不过娉婷公主命浅福薄,未满周岁就不幸夭折。”

娉婷,我弯起的­唇­际有一丝浅关极快地溜了过去,这两个字听起来如此的熟悉。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两句诗来,轻装照水清裳立,娉婷缥缈美人幽。

“未满周岁就夭折了,很可惜啊。在宫中孩子是不容易养活的。”我轻声叹道,“但是的确养不活了,还是遭了别人的算计?”

四下寂静,元君的声音很轻,落在耳中却是极为清晰,“其实你们两人中,她跟姥姥的­性­格才是最像的。依着她的­性­子,若是被人算计,她绝对会让那个人付出代价……若是她在算计别人……”元君的话到这里就莫名地隐没了下去,“.………想想那也未免太可怖了……”

我像是被人骤然灌下一口冷水,喉底生生地抖出一丝战栗来。心想:元君会这样说,她定然是觉察出了一点端倪。我冷静地思忖着前事,娉婷公主早夭是轩彰三年五月,据说薛皇后旻婥薨逝大致就在六七月间,难道这两件事还有关联不成?

“何必深究,只要林家不倒,她的地位永远稳如磐石。”

从丰熙十七年到如今,我与紫嫣已阔别将近九年了。记忆中依稀她还是当初容颜殊美,聪慧迫人的小女孩。这么多年指间流沙地过去,几重宫阀中不见刀光,不见剑影,但暗藏腾腾杀机,多年历练下来,当初及笄之年的小女孩,应是长成心智如同妖魅般的女子。

“说起林家。”元君道,“林家的年轻一辈中,在朝堂上有前程的是一个名为林庭修的人,仅仅才二十的年纪,就已经官至三品都转盐运司运使,年轻有为,照这样的势头,日后拜相也不是没有可能。”

“林庭修?”我眼中闪过迟疑,想起紫嫣曾经在林氏诸子弟中挑选出资质上乘的少年,接到林府悉心培养,未雨绸缪,将来能壮大整个林氏。而林庭修就是被紫嫣选中的两兄弟之一。

在帝都中,我与他见过寥寥几面,不甚深刻但印象还是有点的。我当时就觉得这孩子胆识气度皆不俗,再加上长年跟从在紫嫣身边耳濡目染,林家中能出这样一方人物我倒是不觉得奇怪。

“我记得他还有一个兄弟是么?”我问道。

元君笑得有些不屑.“是,不过他的弟弟林庭茂倒是不怎么。”

“为什么?”

“人中之龙和人中之虫的区别罢了。”元君道,“不过这事说起来跟你,或者跟你们颜家有点关系。”

“什么?”我指着自己,眼中的疑惑之意更重了。

“这林庭修的确是好,不过林庭茂却是烂泥扶不上墙了。”元君轻蔑地嗤鼻,“他胸无点墨就会些拳脚功夫,林家凭在帝都中的势力给他求了校尉一职,可他玩忽职守,耽于玩乐,整一个京中的纨绔子弟,这般不成器,我估计着紫嫣都要厌弃他了。”

我道 “我还是听不出来跟我,或是跟颜家有什么关系。”

元君示意我别心急,“怎么无关?”她笑意切切,“他和一个姓姚的年轻公子,两人都争娶颜芳芷,那姚家虽没有林氏显赫,也是在帝都中做官的。”

我听见“颜芳芷”三字,即刻提起神来,追问道:“那么后来?”

“你远在北地,当然不会知道,但是这事在帝都中闹得还是挺出名的。”元君蹙眉道,“他们相持不下,都信誓旦旦地说非要娶颜家的五小姐为妻,还说要什么比武定亲,因着他们公开不合,林家和姚家的面上也是讪讪的。这闹到后来,林庭茂这一介武人做事真是冲动,居然一怒之下将姚家公子打残了。”

“姚家的人哪里肯服,直接上奏到皇帝那里,状告林家仗势欺人,目无法纪。当着皇帝的面要林家给一个交代。”

元君倒是越讲越绘声绘­色­,“这林氏内有宠妃,外有骁将,原本就树大招风,更何况这阵风,还是自家人太过狂妄自大而招来的。皇帝倒也没有偏袒这林庭修,让他亲自登门请罪,按倒发配到宁远矿山做苦力。”

“紫嫣做得更狠,非但不为侄儿求情,而且将其剔除族名,从此不准他姓林。林氏族谱上也就勾销了他的名字。”

元君清秀的眼角挑起一抹颇有意味的笑,朝着我道:“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到底是你的妹妹呀,这颜芳芷不声不吭的,居然能让两个出身士族的男人闹成这样,在帝都那群官家小姐里面真是出尽风头,现在他们一残一放,就算有那心,也没那能力再跟芳芷共结连理了,不过芳芷用不着愁,自然会有一拨拨的好男人将颜府门槛踏破了。”

“元君,你觉得经过这事,芳芷还容易嫁得出去吗?”我峭然问道。

元君此刻脸上轻松地嬉笑,撞到我清泠的神­色­,竟有一时微妙的凝滞。

我一直静静地昕着,似乎一个冷眼旁观的人,心中却无声无息地笑出来,本来就是冷眼旁观罢,所以才看得非常清楚。

“帝都中那些看热闹的无聊之人津津乐道着这事,说的无非就是二男争一女的闲话。”

“那些看得深透点的人,他们会清楚慧妃之所以严惩了林庭茂,是出于弃兵保将的考虑。毕竟她若是过于包庇杯家的人,就会与朝中姚家交恶,也可能会让诸官员对林氏的非议,长此以往,积微成显,势必会引起皇上的反感。由此看来,林家采取主动的态势惩处了林庭茂实为明智之举,一来安抚了姚家,二来堵了攸攸众口,三来向皇上示忠。”

我冷然赞道:“真聪明,如果我是紫嫣,如果他仅是将别人打残了,剔除族名是不在话下。如果他将人打死了,就算依律要问斩,我也不会为他求情争命。”

“可是……我太了解紫嫣了。”我的目光漠视着前方,眼前蕴开竹林漾漾的碧­色­,“林庭修和林庭茂能进入林府,是经过她的­精­挑细选。我相信紫嫣的眼光,他们都是可塑之才。紫嫣手中出来的人,就算林庭茂他平庸一些吧,扩建家业是不成了,支撑门户总还是可以的。”

“而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林庭茂能学来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总不会一蹴而就,一天的功夫就学坏了吧。紫嫣不可能不懂得防微杜渐的道理,她也不可能放任着林庭茂胡闹,坏他自己的名声,坏林家的名声,等到真的闹出事的那天才出来收拾烂摊子,这绝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琅擐。”元君咯咯地笑着,玉笋般的尖尖手指戳着我的额头,“你心思未免过于细了,紫嫣虽然己当上麓妃,但毕竟还太年轻,林氏庞大,其中的事宜千头万绪,她更有宫中的事让她烦心。一时顾虑不到也不无道理?”

我轻轻地握住元君伸出的手,说道;“别人也就罢了,可是这两兄弟是紫嫣亲自领进林府的人没理由哥哥成龙了,弟弟成不了蛇居然还能成虫。”

“你刚刚是故意的吧,在避重就轻。”我愤愤地甩开元君的手,咬重了“故意”两个字说道:“其实对于这件事,颜芳芷根本没出来说一句话,没做一件事,她可有可无罢了,你居然反复地提起她,说什么‘出尽风头’,求亲之人‘踏破门槛’,都是故意,要将我的心思引到她身上去。”

我见元君欲言,抢白一步问道:“元君,我问你一件事。”

元君脸上愈加惊愕,我原本咄咄迫人的势头陡然一转,居然将方才那事潦草带过,面容和婉地问起另一件事。

“你问。”她道。

“我问也要你肯说才行。”我斜睨她一眼,“当初琅染死的时候,你发誓你绝不会害我。我相信你,毕竟能坦诚相见的人不多,你的确不会害我。但是有些事你明明知道,却让我蒙昧无知着,可知道也许就是会害了我。”

元君轻搐­唇­角,“何必说得这么严重……”

我再次打断她的话道;“假如两年前我真的死了……真的死了……姥姥难道一点都没有考虑过紫嫣吗?你说过,紫嫣的­性­格跟姥姥是最像的,而姥姥是最厌恶我不过了。”

­阴­­阴­凝暗的竹影摇晃,那影子印在雪她上,如同透过清疏的日光云雾白蝉翼纱上一般朦胧,也印在元君此时一张素白的脸上。

她踌躇良久,艰涩地开口道;“考虑过。”

我压下心中的一丝慌道:“这么说……她知道我们的母亲真正的身世了?”

元君忖度道;“她应该知道伏眠,但未必知道凤祗。”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元君露出些推诿的神­色­,“你不应该为难我……当年姥姥派去找她的人是萧隐而不是我,究竟怎样我怎么可能清楚?”

我走在雪地上,脚底兀然踩到一个尖耸的硬物,“哎哟”脚腕一崴倒了下去,旁侧的元君急忙扶住我,我缓缓抬起眼帘,道;“现在你再给我把林庭茂的事说一遍。我是让姥姥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的,可是你不要推托说什么都不知道?”

对于林庭茂的事,既然没有表面看来的那么简单,我心中已有了点揣测,但是还不能妄自说出来。但是紫嫣既与伏眠有过牵连,那么心中的揣测也茑定了几分。

元君无奈地深叹一声,“琅擐,林庭茂在林氏中除名的事确实是一个幌子。”

她看我的目光迥然如矩,似乎熊熊地烧出我想要的真相来,“这些年来江湖中兴起一个名为术家堡的组织,据说其财力雄厚,背后得到神秘力量的支持。”

“林字拆出一半来就是木字,木家堡背后的神秘力量莫非是林氏。”我冷笑道,“果然,紧嫣不会无缘无故地就丢掉一名得力之人,将他逐出林氏,就必然有更重要的位置需要他。”

元君点头算是承认。

“呵呵。”我看着脚下,原来方才踩到刚冒尖的一截竹笋上,幸好元君眼疾手快地掺住我才不至于扭到脚,我扶着一支竹竿笑道:“你说当初姥姥派去前往帝都找她的人……是萧隐,我记得你以前对我说起过萧家的事,过得太久了,记得也有些模糊了,你刚才说起什么木家堡,我才想起你好像说过,这萧家在江湖中也极有势力?”

“是。”元君有些为难道,“萧家的确……”

“那好……”我收敛了脸上的箕,“体再把林庭茂的事说给我听。”

“琅擐。”元君瞪大眼睛看着我,最终神­色­怏快地道;“对的,木家能这么快的起势,是受到了萧家的暗中襄助。”

我一双眼眸幽深宛如泓水,手指虚支着下领若有所思道:“姥姥喜欢紫嫣吗?全部不敢说,但是好像很多人都会喜欢跟自己­性­格极像的人,木家堡的事,仅凭紫嫣一人的能力是绝对做不出来的,萧家帮忙也定是姥姥的意思,这么来说,姥姥应该很喜欢紫嫣才是。”

元君用手拍着额头,几乎呻吟出一声,“怎么?林庭茂的事问完了吗?你可别回上来再问。

我浅浅一笑,“不会了。”

“你知道的,紫嫣的­性­格过于要强,甚至还有些刚愎自用,她聪明智谋自然是上乘.但不见得就会得到姥姥的欢心。”元君道,“过于要强的人事事都有自己的主见,壤容不得别人的­操­控,可是你知道的……”她的­唇­角隐着一抹嘲弄的笑意,压低声音道:“姥姥最喜欢却是任意的­操­控别人。”

元君附在我耳边,轻轻地暗语几句。

我隐下声­色­,抑制胸口窜动的气息,抬头看见郁郁青竹白雪间透出一线逼仄的天空,恍若凌厉斧劈的痕迹,我携着元君,风轻云淡地道:“我们回去吧,走了这么久,我怕找不到原先的路了。

“这路你别愁。”元君神­色­俨然不悦道,“倒是你拉了我来这里,不是叙旧,倒像是审问我吧。”

我回首笑着,径直拉着她往回走,“怎么?你们帮着姥姥哄骗我,这时候你还埋怨上我不成。人家是先礼后兵,我是先兵后礼,你跟我来,我向你赔罪行吗?”

颜倾天下 玉容犹沾玉垒雪3

樱若的周岁生辰举办得家常却也热闹。她还不能独立地行走,在侍女两侧的牵扶下,蹒跚地迈着步子,踩着绵软的羊毛厚毯子上,摔倒了也不痛。我放任樱若在堂下玩,满周岁后她愈发来得机灵调皮,步子还不稳健,更多时候却喜欢满地追着人爬。

这阿奴是当年我从北地带出来的,生得痴傻无比,一副憨笨的心­性­。这时也高撅着ρi股趴在地上,逗着樱若玩。

我的目光闲散地拂过下面嬉闹的情景,心思却绕到别的事情上。姥姥当初将浣昭和浣沁两人逐出族姓,大概也是打定了主意要老死不相往来。后来因为琅修的病逝,追不得已地接纳了我。

我此时安然端坐着,交叠放在膝上的手下压着一方天青­色­亮缎坠碎珠银流苏的帕子,上面细细的碎珠让我的手指绞得意率作响。原本我认为凭姥姥严厉苛刻的­性­格,姥姥与紫嫣之间势必不可能有牵连。其实我错了,实际上姥姥生前一直都有在暗中襄助紫嫣。

这件事萧隐瞒着我,是因为萧家听命于姥姥,想想曾经我数次忤逆姥姥的意思,她刚咽气我就当着四名嫡姬的面,将遗诏给亲手焚毁了。姥姥是­精­明机敏的女人,人寿将尽她没有办法,但她不可能任由了我,心中凛凛地一振,或许她早已谋划好了要用紫嫣将我取而代之。

元君同样隐瞒,但她是觉得和盘托出的时机未到,若是她铁定了心要咬住不说,那日我如何套问也问不出什么。

我往深里想觉得一点不对来,元君既然说紫嫣尚未知道凤祗之事,这足以证明姥姥在未有把握可以完全控制紫嫣之前,对她毕竟还是留了后招。想到这里我暗自松了口气,我真的是要多谢姥姥生前的小心谨慎了,否则极容易,紫嫣就会怀疑到琅擐的真实身份。我现在的境况,本来就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禁根错节。她若是再介入,不晓得会滋生出多少事端,引发的严重后果都是我不敢设想的。

紫嫣应该知道我们两人的母亲都是出身伏眠王室,不是出身一个南国富商人家那么简单,这依然改变不了我们是分别来自颜氏、林氏的身份,但是我们的外家变了,很多事情也就迥乎不同了。

手指间不觉收得有些用力了,银线流苏到底还是粗糙了些,硌得手心轻微的痛。我与她亲密无间地相处十几年,血缘上不是,但是情分上早已当她是亲姊妹了。

一次在湮尘拜祭母亲的刚候,我蓦然想起她临终,她说要我将来尽可能的照顾妹妹,忍让妹妹。我当年不明白母亲蹯中的含义,失去了家族的庇护,我们两人相为依靠,我作为姐姐,照顾她,忍址她都是应该的,何须母亲生前反复地叮嘱。

不过我现在明白了,照顾容易,难的却是忍让。倘若因缘际会,我们有生之年还能再见,我能做到对她全然地心无芥蒂么?想来还是罢了,当年姥姥舍弃她另择他人,她如果知道这个他人就是我,不是我能不能容忍了她,而是她能不能容忍了我。

颜辙等三兄妹当年是由我做主,过继给人丁寥薄的颜氏。当初是紫嫣设计我,要与我做绝,可是我并末与她翻脸。可她为什么好像唯独不肯放过颜氏中的人,颜凝玉是在她的安排下进宫,凝玉­性­子怯弱柔顺,计谋不足,在宫中紫嫣若是肯处处护着她还好,否则她如何活得下去。林庭茂的事既然是她刻意安排,为什么触发争端的由头非要定在颜芳芷身上,芳芷尚未出阁就出了这样的事,于她将来名声是大大的不利,纵然是颜府千金,原本继女的身份无形中就让她矮了一截,再加上这些是非,帝都中的高门贵府更要对她拒而远之了。

我看见堂下樱若作势要咬阿奴的耳朵,侍女青汀正好从她身侧走过,樱若一取晶亮的黑眸子盯着青汀,伸出­肉­绵绵的小手去抓青汀的裙角。青汀还是个姑娘家,被人冷利骑掀开裙子一角,顿时羞臊极了,口中连连低求着“小郡主放手”,俯下身要将裙角从樱若手中抽回来,但因着樱若还是小孩子,不敢用大力气,急得汗都要从额头冒出来了。

樱若懵懂无知,一时只觉得新奇罢了,却是益发了不肯放手,“唔……呜……母妃……”

我见了青汀的窘状,施施然走下去为满脸涨红的她解围。将樱若从地上抱起,瞧着她一张粉嘟嘟的小脸笑道:“幸好是个小丫头,若是个小子,这么小就喜欢往人家姑娘的裙下钻,长大后还得了。”

奕析站在身后,将手轻放上我的肩膀说道;“你跟她说话,她现在哪里听得懂。”

樱若甜甜地喊了声“父王”,就挣脱着扑进他的怀中,腻在他身上一会又闹着要将她放下,顾自撒欢着地爬去了。

奕析饶有兴趣地看着我道:“你在想什么,我看你一赢坐在那里出了半天的神。”

原来他一直都看着我,我娩然笑着,隐去了面容上一丝支离之­色­,“没想什么,只是觉得有些无­精­打采的。”

“是不是累了?”他托起我的脸,眸中含着心疼问道。

我先是摇头,接着又点了一下头。自从上元节时受了风寒,咳了几日。悉心调养着总算大好了,有时反复起来,就是犯头痛,整个人恹恹地提不出­精­神。大夫说其实不是风寒的缘故,是早年调护不甚遗落下来的病根。

奕析看着我这副落落不振的样子,用力地拔了一下我的鼻子,笑道:“到底是累还是不累?”

他出手得突然,我吃痛地轻轻“呀“一声,不由恼意地瞪着他,“下手也不知轻缓点,不晓得我会痛么?”

我们两人正说着话,外头禀报说有人求见。我示意领那人进来,一看居然是元君,我心中欣喜相识至今她算得上是我的故人,也算得上是我半个娘家人,难得樱若周岁能来看一看。

我端然地盈着笑,却是有意奚落着她道:“今日怎么懂得要正门进了,你以前不是都翻墙的么?”

“多少年前的旧事,你竟然还能记着。”元君走至我身侧,嗤然道;“人家说为母亲后,心胸自会宽大,你倒是窄起来了。”

我低垂了眼眸,在她耳边轻亩道:“母亲心胸宽大么,还不是十月怀胎叫撑大的,樱若不是我生的,我能宽大什么?”

“我随便说倒招来你一番说辞。”元君啐道,轻妙地绕开遵:“琅嬛,我可不是空手来的。”

我掩­唇­关道:“空手来难道还能撵你出去不成?当然是坐下吃席喝酒,吃了喝了,指望你今后多加照顾着樱若便是。”

元君细眯着俏美的丹风眠,“方才还酸酸地说不是亲生的,这不还是照样疼得紧么?”

“你自己说吧,什么好东西?”我百无聊赖地问道。

“我送给郡主的……当然是格外别致……”元君刻意拖长尾音,见到我和奕析两人都听得意兴阑珊,陡然高声道:“郡马。”

我听了忍不住笑出来,奕析从身后扶住我,其实他自己也是笑个不停。

元君板起脸道:“我可没有开玩笑。”她轻击手掌,我看到一个跟在元君身边的侍女领着四名男童进来,他们都是五、六岁的年纪,穿着一例的五­色­锦盘金彩绣锦袄,个个生得眉清目秀。

尽管与元君相识多年,多少也知晓她那不拘礼法、­精­灵古怪的­性­子,但她现在突如其来地要送郡马,我看得还是有些目瞪口呆,“元君口头上开玩美也就罢了,难不成你还真胡闹上了,樱若才满周岁,送郡马做什么?”

元君尚是一脸的自得,说:“为郡主的终身大事,未雨绸缨。”她促狭地道;“怎么样,绝对没有人的贺礼比我的更加别致……别山心裁。”

“好了,你闹够了,把他们带回去吧。。”我用手指着那四个孩子,见元君闷闷地不肯,话中也存着打趣她的意思道 “要不……留着自己受用。”

元君佯装怒横了我一眼,“耶……这事可就太缺德了。”

樱若让|­乳­母抱着,有些好奇地盯着他们,元君带来的那四人先前有些拘束腼腆,毕竟是年纪相近的小孩子,一会就认识了。府上又多七巧板、术麒麟、蹴鞠球的玩意儿,很快就玩在一起,“你老实晚说,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我看着那四个孩了,愈发觉得不对劲,正­色­问道。

元君若有所思地点头,却迟迟没有开口。她忽然携着我的手,就往堂下走击,笑咧咧地道:“你这话问得有趣,好像我是那人贩子似的。跟我来,未来岳母亲自去看看,哪个小子长得最俊,最配得上我们的郡主。”

元君暗掐我的手心,我心知她是有话要说,但是当着奕析的面不方便。我故意遂了她的意思,嗔责道:“樱若还小,你莫将她教坏了。”说被折腾得头痛就要先回房去。

回房之后,我撤走所有人后,问道:“怎么回事?你现在可以说了吗?”

元君冷静地环视四周,登时收敛了玩笑的神­色­,遵:“你听我慢慢说,我当初出帝都城时,外围四城之一葳城通向帝都的民道上,无意间撞见了赶路的一行人,三辆装饰考究的马车,其他都是身怀武功的守卫。这本来没什么稀奇的,但是那些人农着用度都不凡,像是士族中人。不走正经的官道,反而行­色­低调地走民道,这让我觉得有些怪。”

我凝神听着,虽然心中急切,却忍住不打断她。

“琅嬛,你知道的,我这人不喜欢留着疑问,遇事追根刨地。”元君道,“那些人夜间在城郊休息,我就趁着夜­色­偷偷地滴上其中一辆车。”

“车上是什么?”我追问道。

元君沉了声­色­,“都是十岁以下,相貌清秀的男童。”

我一时意识到什么,指着外面道:“难道他们就是……”

元君微微颉首,“是的,我当时觉得不对劲,护送那些男童的人绝对不是善类。但我一己之为,只能救山一辆马车上的四人。原本我可以折返帝都,将他们交给我在帝都中的亲信照顾,但是我心中一直觉得这件事不简单,还有耶一行人就是要进帝都去的,我怕节外生枝。所以一路带着北上了。”

“相貌清秀的男童,被人送往帝都?”我叹出口气,慢慢地有些想明白了,轻嘲道 “你莫见怪,说出来就是外裹光鲜高贵的士族中夫人间的一些龌龊事。”

我生在丞相府,在富贵荣华、锦绣珠玑中浸­淫­半生。任是年幼时无知,常在其中长大后也渐渐也通晓些人事。大胤自从建国以来,就划分了界限严酷明晰的士旌与平民,豪门与寒门,士族豪门的表象看起来都是玉堂富贵,识礼知仪,不见得里子都是­干­净的。

“可是……琅嬛……”元君像是狠狠地下定决心,随道:“我先前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其中个小孩含糊说什么‘娘娘带我们去’……”

“什么?”我心中悚然惊,“你说得明白点。”

“我当时就百般地问他,但小孩子心思迷糊,前言不措后语,也说不清楚什么,那句话大概是看守他们的人在交谈时,落在他耳中无意间听了进去。”元君解释道。

我目光沉然地看着她,“你今日特意来告知我,莫非查出了其他的什么。”齿间生生地磨过舌尖,还是问出道;“难道这个‘娘娘’指的是慧妃娘娘……”

“我当初也这样想,所以命人跟上去,看看那行人是不是会与林家的人接头,可是他们一入了帝都之后,就忽然查不出什么来了。”元君叹着气摇头,“这好像听着有些不司思议吧。”

我指间拈着一缕发缝,细细沉思后关出一声,关中蒙染了料峭的凉意,“紫嫣要男童做什么,或许是当成|人情送给帝都士族中的贵­妇­人罢了。”

颜倾天下 玉容犹沾玉垒雪4

轩彰九年开春,北地气候依然滞于­阴­寒。到了四月底,一反常情地陆续地落了几场雪花子,日头隐在郁青青的层云后,冷绿松柚在飒飒颤动,城门萧然之下一派清寒冷峻的风骨。

然而在这时,韶王府中却来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五公主端仪。

当年的颜卿曾是皇后身边的文书女官,丰熙先帝的端淑、端仪、端雩三位公主都是见过。端仪其生母琳妃早亡,论容貌至多是中上之姿,而且不甚得父皇宠爱。她的夫家就是名传朝廷及临国的瑛和侯庞氏,但因为是九公主端雩当年拒嫁,这段皇室与庞氏的联姻才落到了她身上,所以免不了受到拾了端雩恩惠的诟病。

我想起当年那张在薛贵妃面前维诺拘谨,又掩不住几分跋扈的脸,与端雩争闹占得上风叫又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势力模样。但是现在著来,端仪嫁入庞氏九年,就能做到近乎控制整个庞家,而且照元君的话说来,紫嫣对她既是欣赏,又心存几分惮忌,就足以证明她并不是表面看来的那么简单。

一日在书房中,我正拿着枚小巧的青玉雕花篆字镇纸逗着樱若,她口中依依呀呀她叫嚷着喊“母妃”,­肉­鼓鼓的小手抓得直笑。

抬头正r好看见侍女碧桃儿吃吃笑着走进来,“王妃,是五公主到了。”碧桃儿在我面前说话向来没有什么忌讳,她啧啧叹遵:“唉,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皇家公主的排场。”

我心里笑她不是连天子的亲临都见过了么,嘴上还是淡淡说道:“这不算什么,九公主那排场才是大的。”

碧桃儿“嗯”地点头,撇撇嘴说道.“不过这五公主也真够有趣的,进门就嚷着要见王妃。”

我本是漫不经心地听她讲话,听到这里却突然心紧。端仪她要见琅嬛做什么,神情自然地道:“哦,那她是怎么说的?”

碧桃儿呵呵笑着,眨着一双水眸说道:“这公主有趣不?说非要见王妃,到底是慧妃长得好看,还是王妃好看。”

我将樱若交给玉笙,起身道 “那我们就去看看这位五公主。”

话虽这样说,我自然不可能正大光明地出现在端仪面前。只是隐在重帷幔后,远远地看到了堂中坐着的人,我未走近就听见声女了张扬放肆的笑传来,端仪穿着身水红底孔雀纹大红锦袄,发髻间累累珠珞淅测,出嫁多年她较之从前丰腴了许多,眉目间一抹­精­悍之­色­。

她说笑着,“太不成样子了,伏眠公主也好国主也好,都做了我皇家的媳­妇­了,难道就不应该收敛点吗?”

我蓦然一惊,听着这话像是在指责我。

奕析淡淡问道:“怎么不成样了了?”

端仪不以为然地道:“看看这王府中除了她连个侧妃,侍妾,姬人都没有,太不成样了了。”

她细眯的眠角朝上挑,切切地道 “你不想想你哥哥……”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了顿,口气轻慢地戏谑道:“我说的当然是六王,他府上那些小妖­精­们抵得上十个凤翔楼了。”

周围伺候的侍女侍从都忍不住笑出来,我这口才注意到端仪身后站着四名侍女,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生得明眸皓齿,­嫩­脸修鼻,虽年幼但颇有几分妩媚的姿­色­。

奕析笑道 “皇姐,怎么六哥可是惹到你了?拿这么尖刻的话来挪揄他。”

端仪浅啜了一口茶水,说道:“记得前些日子还问我要名侍女,硬生生地让我叫了。别人我不管,就是不准打我公主府上人的主意。”

“可是我听说,皇姐向来都是以慷慨著称,怎么偏偏对自己兄弟吝啬了?”奕析这话说得隐晦,想必五公主暗施手段,以美貌少女笼络朝中要人的事他是知道的。

“七弟你这话说的什么意思,姐姐哪里吝啬了?”端仪心中怕是肯几分明白,仍装作不动声­色­地挡了回来,“只要你不惧内,我身后的侍女体要是觉得哪个可以,哪个就当成|人情送给你。你莫见怪,我先丑话说在前面,此次出门我除了随行几名梳洗粗使的丫鬟,可是就身无长物了。我喝了你的茶,是体尽了地主之谊。唉,不过宾主之谊还是要尽,就只好自己缩农节食了。”

“皇姐这话说的,什么身无长物,缩衣节食,好像父皇在食禄上亏待你似的。”奕析道。

端仪嗤然一笑,说道.“父皇的确没亏待我,但比起九妹到底还是云泥之别了。”

“七弟向来都调皮得很,什么事都是说听说。那么有件事你可听说了么?”端仪横了他一眼,说道 :“这事过去还不久,不知为何,阿九与驸马林桁止感情歧错,你也知道咱们九妹的­性­格,烈­性­脾气上来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她甚至不顾流言要与驸马分府而居,迁回她曾在皇宫的旧居云意殿,这当然是不合礼制,若是传开了也有损皇家体面。母后心口郁痛的毛病正犯得厉害,没人敢拿这事去。卿扰她老人家,只敢尽常地瞒着,皇兄对阿九也是无可奈何。”

端仪一双白暂的手交需着放在玫瑰红云霞衫了上,其上细细金始攒成繁密的千叶宫花,被数根纤纤的手指摩掌得塞牢作响,微弱地揉碎进她压低的卢音中,“后来阿九去了一趟慧妃那里,她与驸马之间竟莫名其妙地和解了。”

“林将军是慧妃的亲兄长,慧妃与阿九之间也是有姑嫂之情。”奕析佯作不知道。

我听得出奕析是在刻意地避重就轻。这话说得没错,林桁止的确是紫嫣的亲兄长,但是紫嫣与端雩未必就有姑嫂之情。她就是出于自己和林氏利益的考虑,也断断不允许林氏与皇家这段姻亲的破裂,自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挽回。

紫嫣她城府深沉,胸有百计,而端雩生­性­单纯,冲动易怒。当初紫嫣唯独中意端雩公主,欲将其拉拢作为林氏的靠山,就是看准了端雩位居显赫,深受皇宠,却寡计少谋,易于控制。想到这里我倒抽一口凉气,端雩既然已经嫁八林氏,估计她这辈子都翻不出紫嫣的手掌心了。

奕析已然深知此中缘故,端雩与他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他对于紫嫣的这种手段深感厌恶。不过也是无可奈何。

“姑嫂之情,亏你说的出来这话……”端仪说道。

“皇姐怎么了?”奕析问道。

端仪眼锋暗藏锐芒地环视四周,我携住碧桃儿刻意往后一躲,见她盯着奕析说道,“可以让所有的人都退下吗?”

屏退众人后,端仪依然茭而不答,“我厌恶不聪明的人,但更厌恶揣着明白却偏偏要说场面话的聪明人。”她细眯着一取获睦的眼眸,“这么说吧,言岷获罪身死,言氏一门被流放。”这等触目惊心的事,从她口中蓖出,那随意自然的神情就像是在拉家常一般。

奕析迟疑一下问道;“亩岷大人获罪,因为盐务一案?”

“可以这么说吧……但也有受了他女儿颖妃牵累的缘故。”端仪微地哂笑着,话中隐着另一层意思,“不道话说回来,毕竟他睛植党羽,侵吞盐税的罪证,做得真是铁证如山啊。”

“皇姐这样说,倒好像是说言氏是被人陷害……”

“我可没这样说……”端仪说道,“不过言氏终归是昙花一现吧,不过在朝中毫无根基的亩氏能像早地拔蒽一样地迅速起势,可不仅仅是因为一个内有宠妃那么简单啊。”

“说起来也是偶然,当初前往上阳古都的途中,我遇见一人,他曾在定南王府做过幕僚,后为王叔不喜而逐出王府,穷困潦倒之际是我接济了他。”

奕析深敛口气,盯着端仪道:“现在怕是已经成皇姐的幕僚了吧。”

“是,毕竟是王叔身边待过的人,就算王叔弃如敝屣,我也会如获至宝地捡回来

“我听得他提起当言氏还是布衣之际,亩岷的睦子曾入编在定南王叔的一支卫队中

“你说有没有这样的可能,言氏的真正幕后是定南王?”端仪说道

说起定南王,变析微微愣了一下,转即平静地说道;“皇姐说得有道理,但还是有些牵强。退一步讲,如果言氏真的是王叔有意安Сhā在朝廷,再退一步讲,如果言氏的垮台真的是麓妃和林氏从中作祟,那么林氏此举岂不是暗示要与王叔交恶。”

定南王是丰熙帝之弟,重华帝之第六子。当年重华帝将滇南一州作为封地赐予他,滇南赋税优免,并且在封地境内能自主地调配军队,定甫王睦年来镇守南面门户,掌握一方兵力,位高权重,是一个令丰熙、轩彰两帝忌惮的人物。

丰熙帝晚年时,曾对滇南日渐脱离朝廷控制而感到不满,但是碍于定南王劳苦功高,又不能妄然违逆先帝意志,所以迟迟未采取实质行动。

颜倾天下 玉容犹沾玉垒雪5

“慧妃那女人简直就是……”端仪咒骂道。

“可是……这不正是皇姐所欣赏的吗?”奕析淡淡地回答道。

“欣赏?”端仪冷笑道,“倒也是,我欣赏她的不择手段,欣赏她的过河拆桥,更欣赏她捏准了我再怎么恼羞成怒,也不敢跟她在这时候翻脸。”

当奕析说出“欣赏”这个词时,我昕得心中亦是蓦然一惊,端仪今日前来绝对不是皇室成员间简单的拜访,难道端仪与紫嫣之间的事,与变析也有牵连?

端仪略带嘲讽地轻哼一声,抿茶时翻起的衣袖遮去了半边脸,自言地低语道:“况且交恶又怎样?要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想着要献媚。”

瞬间,眸间­精­光忽明而灭,一抹玩味的笑意自­唇­角晕开,她语锋一转问道:“哦,七弟,姐姐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来,不知你还记得吗?”

“什么事?”奕析虽疑惑她态度转变,但还是顺着她的话问道。

“唉,定南王叔一生功勋,然而膝下无子,实乃此生最大憾事。”端仪神­色­沉然道,­唇­际沁凉的笑意依然不减,似是感叹,“大概是因着这个缘故,所以小时候在皇宫王叔格外疼你的。我记得那时就有父皇身边的近侍迸言,让父皇将七殿下过继给定南王,从皇室迁到宗室,依然是高姓子弟,却圆了王叔一桩夙愿,增了皇族之间的情谊……”

“皇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奕析猛然出言打断道,端仪刚刚提起定南王的时候,我就觉得奕析神­色­有异,不想其中竟有这样的隐情。

“呵呵。”端仪看着奕析­干­关两声,依然平静地自顾往下说:“可是,父皇毕竟还是舍不得以帝都中皇嗣不足为由退了此谏,最后不了了之。”

“皇姐记­性­真好,我都快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奕析敷衍道。

“你忘了么?过去很久了,大概别人也忘了,或许别人压根就不知道,更谈不上忘了。”端仪微微挑起眉尖,压低声音道:“什么记­性­好,其实……要不是听那位幕僚讲起,我也是不知道的……”

“看来皇姐……很倚重那位从定南王府赶出来的幕僚吧?”奕析沉默须臾,他在“倚重”二字上咬音极重,一贳秉持着云渣风轻地笑道:“皇姐居然还抱怨什么身无睦物,可是养个闲人不也绰绰有余么?若我记得不错,皇姐刚才是说那人是为王叔不喜而逐出王府,穷困潦倒之际是皇姐接济了他,可是真的只是轻描渣写的接济之恩么?”

“是的。”端仪­阴­然一笑,说道:“我对于人向来阔绰,买人一张口,更要买人一条命。”

她这话听来令人顿觉悚然,奕析看着她.顿时笑道:“皇姐今日似乎气­色­看来不是很好。”

端仪下意识地用手抚了一下侧脸,小半边脸颊在清冷的光晕中肌理红润生津,说道:“前几日有个家臣无端端地惹我发怒,现在想想还是堵心。气­色­不好,所以说出来的话口气也不好。”

端仪紧紧盯着奕析道;“不过你气­色­看上去也不是很好,莫为姐姐几句话而堵心了。”说完就起身走了。

看到一抹孔雀红艳丽的身影渐渐远去,我忍不住轻轻击掌几下,从帷幕后曼步走出,“今日才算是真正见识了……端仪公主。”

丰熙帝的那些公主中,端淑软弱胆怯,端雩跋扈寡谋,只有端仪心智老练,是真正的狠角­色­。

“你一直在听。”奕析看到我笑吟吟地走出,并不感到意外,他正要携着我垂落在一侧的手,我却将手臂朝后一藏避开了他,径直问道:“慧妃与端仪公主之前仅有几面之缘,绝深交,她们是如何认识?又如何结为盟友?”

我问得十分直接,没有一点铺垫,更谈不上委婉,这显然让他觉得惊愕。

奕析看着我,倒是也不回避,“因为当初是我在牵线搭桥……”

“什么?”我心中已猜得十有八九,不过听他坦白地说出来,我还是惊了一跳,随即冷静道“你真的不应该卷入她们之间。”

端仪现在对紫嫣是无以加复的厌恶,不过碍于大局,不到迫不得已,也不敢贸然午个鱼死网破所以一再隐忍。紫嫣心机深沉,惯施手腕,她们之间合作若出了纰漏,以她的­性­格定是明哲保身撇得一千二净。她看得很明白,毕竟林家是外戚,而端仪是皇亲。

端仪恼怒就恼怒她的冷血,紫嫣要拖她下水,她也不会任人宰割。

从她几句暗藏机锋的话中,昕得出她是在迁怒变析。当前情势,定南王是个烫手的芋头,朝中人人自危,不敢沾染,而端仪三番两次地暗示奕析曾经与定南王有故,其用心险恶,我现在想起都觉得心间一阵刺麻的惧意。

奕析叹道:“已经过去八九年了,当年根本不曾想到慧妃与端仪的势力能扩展到今日的地步。”

“我想到了……”一句话呼之欲出,却又生生在喉间卡住。当年我们尚是青稚少女,在庭院中闲坐时,我曾言笑着打趣桁止过于宠惯了妹妹,毕竟他才是林氏长子,族中事宜哪能让紫嫣事事说了算,再后来紫嫣雄心勃勃地想要进宫,我就隐隐料到了迟早会有这天。

“你早就想到了,就在端雩下降之前……”

我听得奕析说这句话时,他俊面如水,神­色­中掠过一丝异样,“阿九到底是怎么嫁入林家?你应是最清楚不过。”

自从我们在一起以来,奕析从未用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过话,顿觉心神一凛,我默炙地感觉到他对我是有些生气了。看来我与紫嫣当年设计端雩的事,奕析恐怕是已经知道,明眼人看得明白,端雩与桁止的恩爱不过表面文章,不过就是皇室与林氏婚姻的一缕微弱联系。奕析是端雩的亲兄弟,我与紫嫣当年将端雩玩弄股掌之上,视其终生幸福为无物,我让他感到生气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他此时的态度却让我觉得心寒,索­性­说道;“是,你说得不错。什么英雄救美,情定三生都是在骗她,为的就是让她死心塌地喜欢桁止,然后成为我们手中一枚举重若轻的棋子。”

“琅嬛,你那时难道不知道桁止喜欢的人是你么?可是你为什么又要这样做,随意地­操­控一个人的婚姻止你觉得开心吗?”奕析直视着我质问道。

我被问得心间抽紧,像是心中某个暗藏的角落被刺了一下,许久才平复下来。这是婚后我们第几次闹得不快,竟都是为了过去的旧事,我冷冷答道;“不开心……自作孽不可活,我不是受到报应了吗?”

奕析瞬间怔住,随即反应过来,他刚才的无心之语,正好戳痛了我当年被迫远嫁北奴的伤处“琅嬛……我并不是有意。”他上前要握我的手,我却是猛地甩开,胸口起伏,我略带讥诮地说道:“真当是应了那句话,龙生九子,种种不同……”切切地问他:“请问韶王殿下又是哪一种?”

“好好,你这句话问得好。龙生九子,种种不同。”奕析想要解释,被我这样一激,大概心中也一阵凉透,“你现在正在火头上,我不跟你说,也不想再说了。”说完他就阔步走了山去。

碧桃儿一直在旁边看着我们,一时惊得呆住,张口阻止道:“王爷……”

我正气恼着,亦是拂袖而去。以前嬉闹无忌之言,奕析何时真正对我说过一句重话。

颜倾天下 浮沉紫御久栖难1

漪澜宫。

泠雪臌殿,穿过两重珐琅团蝠玻璃碧纱橱,隔着一座花梨木雕并蒂莲花屏风后。慧妃紫嫣清素姿颜,端坐在雕刻鸳鸯共浴纹理硬椴术驾的铜镜前,宫人黄缃手执象牙梳,梳齿上蘸了上好的桐花油,手法慢慢地自上而下,理顺了一袭婉转地披落在身后的如墨青丝。

黄缃从妆奁中取出十二颗顶端镶拇指大淡粉珍珠的银Сhā针,在髻间Сhā成海棠嫣然含苞的形状,又取了一枝海水玉修翅玉鸾步摇簪别在髻后,鸾鸟口中垂落下一串点翠转珠银扣流苏,柔和宛然的珠光流转着隐在浓密墨黑的鬓角。

“林府上现在怎样了?”紫嫣的目光浅浅地掠过镜中的倒影,不是在看自己,是在看黄缃。

“小姐,问的可是大少爷和九公主?”黄缃恭顺地半跪下,将一双金累丝托镶心形坠角耳坠带在紫嫣的耳垂上,顺势附在耳畔细声醴道:“看不出有和解的样子,倒是越发闹得有些僵了,奴婢刚刚收到线报,说公主有鸾驾回宫的意思。”

“什么?”紫嫣闻言微挑如远黛的眉尖,“公主气糊涂了,这如何了得。”

“此事全凭小姐从中转圜。”黄缃理着妆成后一丝不乱的头髻,轻叹道,“大少爷­性­子向来过­干­耿直生硬,不知和软通变,九公主又是何其高傲任­性­的品格。”

紫嫣冷声道;“不怕他们吵,就怕这吵得有什么由头。”

黄缃神­色­愈加慎微道;“小姐莫不是担忧是有心人从中作梗,刻意要挑起这由头?”

紫嫣拈着幅挑绣六叶宫花的帕子,轻掩­唇­遵:“没青最好,有的话就有些棘手了。” 此时,一名十五、六岁模样名为绎雪的宫婢低头踱步进来,双手叠放腰前屈膝请了安,在紫嫣身边轻声言语了几句。寂静中,镂空金菱花嵌翡翠护甲在妆台上点了一下,慧妃便即刻起身向泠雪殿外室走去。

曼丽云霞般华彩的裙裾拂过地面,紫嫣从那座花梨木屏风后落落然走出时,脸上已是盈盈恰然的笑意,随着内监的一声通报,走进来一名二十余容颜娇美的丽人,紫嫣末等邢人说话,就几步上前亲热地握住她的双手,唤道;“嫂嫂,您可来了。”

端雩面上平淡,轻地应了声。

“嫂嫂近来可好,今日怎么得空来看妹妹。”紫嫣扶着端雩在椅上坐下,嘘寒问暖地说了起来。

刚渐至轩彰九年五月,春阳的煦暖冲淡了沉滞一个冬季的­阴­寒之意。满澜宫是慧妃独居,并没有其他嫔妃小主一同陪伴着。整个蒋澜宫中的布置以雅致为上,也不失富丽华贵。正是好春景致,东侧一泓清凌池水,数株树­干­粗壮的垂杨临水而立,碧­色­柔曼的长枝轾拂拂地点破了辙玉般剔透平静的水面,池中种植的荷花此时只冒出青钱般的小圆叶子。扬州新进贡的芍药一盆盆地排开,有杨妃吐艳、铁线紫、啦容、莲香白、胭脂点玉等品种,盛开得紫粉嫣白,甜香馥郁。一路过去,枝叶繁茂的古木撑开郁郁浓荫,掩蔽着一方玲珑亭,四角如鸟翼高展,鎏金顶在树荫中漏下几星细碎的

光影中流闪着金子般耀目的光泽。

紫嫣携了端雩出来散心,身后迤逦地跟着一对随行的宫人,农香鬓影,珠玉淅洳。春光明媚,笑声细细,三四名垂髫之年的小宫婢正在草地上踢着五­色­毛毽予,皆穿着式样一致的粉青­色­双绣缎宫裳,看过去宛如几只翩然蛱蝶在绿意漾漾中流连嬉闹。

紫嫣看了那几个踢毽子的小宫婢一眼,用手指培端雩看,道;“嫂嫂,你看。”其中的一个婢女灵活地转身踢腿,裙裾轻盈翻起,踢出一汜极漂亮的佛顶珠。

紫嫣笑道;“嫂嫂的思涵跟邓小宫女差不多一般大,正是爱玩爱笑的年纪,今日怎么她不随着嫂嫂一起进宫来。记得上次见到思涵都是上元节的事了,如今三月余过去,也不知长大多少了。”

端雩则是漫不经心地道;“才三月罢了,小孩子哪有长那么快的。”端雩自下降林氏到至今已八年,说话举止间照样还是从前的九公主张扬爽直的­性­子。

“嫂嫂这话说得,可不像是一个三位孩子的母亲了。”紫嫣道,“孩子在这时候总是长得最快的。嫂嫂日日见得倒觉不出什么,像妹妹这样难得见上一回,等思涵艮成大姑娘,到时候看见了只觉得眉梢眼角间生得像嫂嫂,心中暗想着会是林家的孩子,却是不敢上前相认了。”

端雩看着紫嫣,轻轻啐道;“休就是牙口伶俐,我不过随口驳了一句,也能招来你一番的道理。”

熏暖的春风和畅,满园清怡馨甜的花香融散在风中,带着宫室中熏香用的百合鼎焚不出来的清新沁神。

紫嫣纤纤指尖理着垂在鬓角的细银流苏,说道;“妹妹哪里会驳嫂嫂,嫂嫂膝下儿女俱全,这般好的福气,妹妹急着想沾一些都唯恐来不及。”

“瞧着别人的都是好的,你福气还不够多吗?”端雩关道,想到一事,“若是娉婷还在,你现在岂不也是儿女俱全了。”

颐清公主娉婷早殇的事,多年来宫中之人都缄口不提,生怕戳到皇上和慧妃的伤处,犯了讳忌而给自己惹祸。

而端雩公主是索来的口无遮拦,想到什么就商接说了出来,见到身后宫人皆是神­色­古怪,她“哎哟”一声道:“好端端地说起娉婷做什么,无心之言,你别往心中去。”

“嫂嫂这话说的。”紫嫣笑意如常,她亲密地携着端雩的手,恳切道;“其实这么多年过去,渐渐地也想开了。嫂嫂说话也不必讳忌什么,遮些年跟前的宫人当着我的而不敢说到娉婷,也不敢说到早天,其实如此谨小慎微也不必。如果那么容易触目伤怀,熙贵嫉和冯昭仪她们生下女儿,见得褓衣中的小小稚子就想到娉婷,我岂不是也不敢去看了。”

端雩略略舒心,“你能这样想自然是最好。”她若有若无地叹道,“其实娉婷也真是可惜,如果养活得下来,现在也跟思涵一样的年纪了。”

紫嫣叹息道:“嫂嫂,娉婷比思涵还要小上一岁。劳烦您记挂着,不过总归是亲娘记得清楚些。”

正在这时,传来孩童细脆的笑音,只见|­乳­母怀中抱着一个约摸两岁的孩子,正是轩彰帝第四子高舒皓,他身着冰蓝­色­锦袍,小小的人儿宛若上好的白玉雕琢,无一丝瑕疵。头发在顶心挽成个圆圆的鬏鬏,缀着一颗莹润浑圆的南海明珠,尚留着齐眉的额发,薄薄地一层覆在前额,一双乌亮炯炯的眼眸极大又盈满神韵。虽年幼但看得出来,将来电啦后定是风姿超逸,容貌不俗的俊美男子。

在离公主和慧妃几步远的地方,|­乳­母半跪着将高舒皓放下,行礼后垂手退到边上,高舒皓现在已能独立行走,童音稚­嫩­地喊了声:“母妃。”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机灵地打量着站在糠妃身侧的美貌女子,慢慢地唤出道:“九姑姑。”

“皓儿居然还能认得出我来,还记得是第几位姑姑。”端雩转首对紫嫣道,缅眯眸道:“果然你的孩子要比别人聪明些。”端雩看着他些微喜­色­染上眉梢,手指轻点一下他细白的脸颊,“还是叫舅母吧。否则你叫桁止舅舅,却叫我姑姑,昕着有些奇怪。”

紫嫣听端雩的口气,看得出还是有几分心牵挂在桁止身上,心里明镜似的但是不挑破。她微俯下身,伸山双手以母亲和婉地声音道:“皓儿,到母妃这里来。”

“皓儿是遂着他父皇来叫,当然是叫您‘姑姑’了。”紫嫣轻柔地抱起孩子,端庄蕞道:“不过嫂嫂夸他聪明过人就不敢领受丁,皇上其他的皇子公主哪个不聪明了?”

皓儿昕着两个大人说话,从刚开始喊过人后就没再开口,脸上始终挂着溃淡的倨傲疏离,在紫嫣怀中左腻右腻地无一刻的安生,似乎并不与他的生母紫嫣亲近,忽然挣脱下来,嘟哝着喊了声“蜻蜒”,就顾自跌撞地迈着小步子追了上去。

紫嫣急忙吩咐黄缃道;“快命人跟上去,给本宫仔细看好了小殿下。”顿时,一群宫女太监领命后都急迫地跟了上去。

端雩轻笑山声道:“你看得倒是紧,不过皓儿看上去不怎么与你亲近。”

紫嫣略微整理衣襟,依然合宜地笑着,“小孩子这时候是最贪玩的,一看见新奇物件就挪不开眼了。”

慧妃近身最得力的侍女黄缃上前一福,垂眉恭敬道:“公主,娘娘熬了多年之后才重获一子,更何况当初小殿下生下来的时候就不容易,自然是疼爱得紧了。有颐清公主一事在前,娘娘亦是终日提心吊胆,真是恨不得多长出一双眼睛看紧了小殿下。”

紫嫣朝黄缃点头,感慨道;“到底还是女儿贴心贴意一些,想到当初娉婷命苦福薄,却是极懂事的弦子,不哭闹也不常生病,最让人省心不过。皓儿生出来的时候就是早产,小痛小热不断,长大些了男孩子顽皮好动,真真地让人­操­心。”

丹霞流彩的裙幅一级级漫过台阶,端雩脸上带着一抹玩笑之意,珠­唇­微抿道;“不是还年轻着么?喜欢女儿你可以再给皓儿添个妹妹。”

紫嫣玉面上蕴着一丝赧然,笑道:“嫂嫂又在打趣妹妹了。”

颜倾天下 浮沉紫御久栖难2

此时她们已走至玲珑亭中,立即有宫人将准备好的软垫,放在事先用细绢抹­干­净的石凳上供两位贵人坐。

紫嫣倚阑而坐,与端雩闲聊着。看着亭外一池依依生情的碧水柔柳,眼角的余光飞快扫过端雩的脸上,莺莺呖呖地聊了一堆养育弦子的闲话,端雩的神­色­倒是舒缓了些,不似刚刚见到时那般­阴­郁紧绷。

紫嫣微微仰首,疏疏重重树影间落下一缕妩媚绵丽的阳光,堪堪地折入墨海深渊般幽遂的眸心,行走许久之后坐下来,脖颈间的肌l肤贴着层薄薄的滚雪细纱,透出微薄潮润的汗意,“嫂嫂,现在天气回暖,妹妹惦记着太后的病可是大好了。”

“母后已经好多了,现在只要悉心调养着就不会有大碍。”端雩蹙眉时如浮在碧水上的涟漪,她道:“不过太医说是积年遗留下来的病症,极难根治啊。”

紫嫣神情馔憾,说道;“太后的身子需要静养才迁出天颐宫,另居于环境清静的皇家别苑。能侍奉在太后身侧的自有太医院的诸位御医,不会有福气轮到我们这些嫔妃。不过想来心中愧疚,原先太后居于天颐宫中时,不能侍奉,还能晨昏定省例行请安的时候,看一眼太后风体是否康豢。现在太后居于宫外,连亲自去请安的福气都没了。”

端雩淡淡道:“有这份心意在,母后自会感到欣慰。”说到这里,公主秀美的瓜子脸上骤然蒙了一层­阴­翳,说道:“说起母后这次犯病的事,我倒是想起七哥哥来了。”

紫嫣瞅着端雩脸­色­,指间玩着套在腕上一只碧玉藤花珠错金串子,笑意清浅地问道:“怎么韶王殿下惹公主生气了?”

“哥哥本来对我很好的,现在不知怎么了,在母后那里时,我跟他说话他老是爱理不理。”端雩没好声气地说道,“我估计着他整副心思都对着他那王妃呢。”

紫嫣仅是笑而不语。

端雩道;“更可气的是,去年母后病重的那几日,我们一起守在母后那里,哥哥忽然无端端地就问‘如果我不在了’什么的。”

“什么?”紫嫣本是无聊地昕着,顿刚来意道:“后来呢?”

端雩玉扇般鼻翼间轻哼,“哥哥不就是年长了我一岁么?从小到大都是他教训我,那次总算换我教训了他,我说‘母后常年病着,你少拿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去刺激她老人家’,哥哥本是爱理不理,那回后索­性­就不再理睬我了。”她说得愈加气鼓鼓,“我又没说错什么话,是他自己莫名其妙,在漠北待了那么多年,脾气倒是越来越怪了。”

紫嫣眉目端然,垂眸时那丝微妙的笑意,隐在浓密睫毛在脸颊上投­射­出沉撮而柔和的­阴­影中她眼神示意旁近的婢女上茶来,亲手端了递给端雩,忽然粲然笑道;“妹妹总算是松了口气了原来嫂嫂心情不爽气的是韶王殿下,不是哥哥呀。”

端雩偏过头只消看了一眼,任凭紫嫣是亲手辜茶上来也不去接,这样僵了一会后,她身侧的侍女垂头恭谨地上前接了,细声说了“娘娘有劳”,轻轻放在端雩手边的石桌上。

紫嫣早知这是意料之中,端雩素来就是任­性­自我的脾气,做什么事都是合着自己的心意,也不在乎会给别人难堪。

“其他人都下去,本宫要跟公主自在地说说话。”紫嫣声­色­含威道,递了个眼­色­给黄缃,黄缃会意,在玲珑亭四周伺候的侍女、侍从都尽数屏退了。

慧妃脸上依然和颜悦­色­,方才回避着这事不提,现在拿捏着分寸笺道:“妹妹知道嫂嫂心中有气郁结,此时喝菩提明心荼疑好不过。就算嫂嫂是气哥哥,难道为此连妹妹的荼都不肯喝了。”

端雩陡然山声道:“你少牵扯进他来,平白地招人心烦。”

“都是哥哥的不是,平白地招了嫂嫂心烦。”紫嫣的左手上末着~支指套,根根凝葱索指愈加重白如玉,覆在端雩的手背上,柔声道:“嫂嫂,总不会嫌妹妹也惹您心烦了。

端雩将手从紫嫣手下甩抽出来,拿起放在旁边的白瓷茶盏就狠喝了一口。

紫嫣脸上没有一丝的恼­色­,就像导常姑嫂一样,依旧亲热地握住端雩的手,“嫂嫂既然喝了我的茶水,可以听我说几句话吗?”

“你说……”端雩慵懒地开口吴落道,“在你这里,喝口茶水都能欠下一个人情。”

亭外四落静隘,除了慧妃的近侍黄缃和绛雪,其他人都悄然退下了。紫嫣深敛了声­色­道:“我记得当年是我先八了宫,嫂嫂才下降林家,我入宫九载,嫂嫂嫁进林家也八年有余了。无奈嫂嫂嫁来之时,妹妹已经出阁,姑嫂缘分已定,却是少了一段可以朝夕共处的情分。但我和桁止哥哥是同胞兄妹,血脉至亲。哥哥的心­性­我素来了解,哥哥既然娶了嫂嫂,又一同生养了三个孩子,这漫漫人生一世定能情真意切地待嫂嫂。”

端雩快然不乐,指尖拈了一颗黄澄的酸梅,不蘸蜜糖玫瑰酱汁就闷闷地吃了,说出来的话也带着酸涩,“漫漫人生一世是否情真意切我不晓得,我倒疑心他当初娶我时到底是不是真心?”

紫嫣眸中的亮­色­倏然一跳,随即面容平静女≈雅地道;“嫂嫂怎么说起糊涂话来了。您跟哥哥少年夫妻,年华正盛,离白头偕老还有大段的路要走,哪能为着些小小的龃龉不快就否认了两人当初结合时的真心呢。”

“嫂嫂嫁入林府八年,这八年来哥哥身边都只有嫂嫂一人陪伴,别说立个侧室了,就算琏个近身服侍的姆女都没有,这份情难道还算不土一心一意么?”

紫嫣的侍女黄缃处事缜密稳重,而侍女绛雪是新培植上来,她这会茭嘻嘻地道:“九公主,四公主端淑是丰熙十二年下嫁燕国公,据说燕国公除了四公主之外,早已收了好几房的姨娘,端淑公主­性­格是娩顺,不会约束着夫君。那嫁到鹿氏的五公主端仪总是个厉害人吧,庞裕公子身侧还不是有美姝相陪,只不过顾着五公主末敢给她们名分罢了。九公主您细细思量,这样说起来,三位驸马中谁比得上咱们林将军。”

端雩别过头,掩不住一丝隐微的关从眼角沁出。面­色­傲然地瞥过绎雪一眼,不冷不热地说道“照你说来,本公主是公主中堆有福的了。”

“嫂嫂莫见怪。”紫嫣在旁边静静看着,将端雩的一嗔一喜都尽收在眼底,作势轻责了一句道“绎雪你倒是议论起几位公主的是非来了,还不去公主跟前赔罪。”

趁着绎雪赔罪的功夫,黄缃上前为紫嫣端走那杯放得水气全无的荼,换了一道热荼上来,顺势轻声道;“小姐,早朝已经在一个时辰前就散了,但据服侍的小内监来报,皇上还有事留着几位重臣在御书房共同商议,少爷也在其中。”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挥手让黄缃暂先退下。

紫嫣双手合握着端雩的手,一声幽绵的浅叹如沁凉秋露滴兰草,亦是动了几分心肠,“原本在宫廷中,紫嫣理应称您为公主,而不是嫂搜。在宫中皇室的规矩礼仪大过一切,这连皓儿小小年纪都明白这个道理,我又怎会不明白。但是紫嫣依然唤您一声‘嫂嫂’,是真的将嫂嫂当成自家人。紫嫣十四岁时失父失母,到如今都快十年了,母亲的音容笑貌不敢忘,但许多事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模糊了。人言道:长嫂如母。自从嫂嫂嫁入林家起,就当嫂嫂是自家人了,在紫嫣心中更是视嫂嫂就如母如姊。”

“嫂嫂是明理之人,切莫为了一星点的疑虑……或是那些闲话而伤了与哥哥多年夫妻的感情……”

端雩神情似有打动,反握紧紫嫣的手。然而明眸中隐隐荐两团幽火在燃烧,她道;“好好,既然你以如此心肠待我……那我问你一句话,你务必要如实回答我。”

紫嫣从未见过端雩如此郑重,端雩这样的神情令她看了觉得有些悚然,还是平缓了声气道;“嫂嫂尽管问。”

端雩启­唇­时,喉底似乎扯出粗砺的­干­涩之感,“你说……桁止他和颜卿真的仅是表兄妹……”

“嫂嫂!”这样的话落在紫嫣心中不啻于焦雷滚地,瞬时脸­色­煞白,厉声截断了端雩的后半句话,环顾四周空空落地除了她与端雩极其心腹之人,无其他一人,方才略略放心,幸好早作准备屏退了所有随从,并命人暗中守住玲珑亭不许任何人靠近。

“嫂嫂从哪里听来的这等无稽之言?”紫嫣惊愕遵,“当年度后薛氏为了挑拨皇上与表姐间的关系,曾刻意传出这等恶言污蔑桁止哥哥和表姐,不是早就已经澄清了,这么过年过去了嫂嫂怎么再提起这事?”

“你不必管我是从哪里听来的,你说澄清了,到底澄得有多清?”端雩脸上乌云叠现,脸庞如月漏出的一点光辉也是清冷,她说道,“你说得对,我跟桁止是夫妻多年。既然那么多年的夫妻做下来,朝夕相处,我不是无知无觉的人,在一起越久越让我觉得不对劲。我问你当年究竟仅是污蔑,还是真有其事?”

玲珑亭外几株台抱粗的参天古术郁部地撑开一大片凝碧沉沉的荫凉,紫嫣并不急着回答端雩看向辽阔天际的目光漫意,仿佛细碎地揉散在浅金如幕的阳光中。

紫嫣用手抚着起伏的心口,胸臆间深长地逸出一声叹息,她道;“嫂嫂,今日若不是你问起在这宫中就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断断不敢再提起颜卿姐姐!”

“娉婷的事仅是我一人的禁忌,而颜卿却是整个宫廷的禁忌。”紫嫣沉声缓缓道,“宫中耳目甚多,暗箭周藏,行不得一步的差池。鹦鹉前头尚不敢言,更何况是人前?大家都不敢提起关于姐姐的半个字。这么多年过去,这宫中老的人走了,新的人进来。这宫中除了尚有一两个走不了,又一时死不了的人还念念不忘着,在盲人间怕是都渐渐淡忘了。”

“日子过得真是快,转眼离姐姐远嫁北奴已过去九年了,离姐姐的辞世也有两年半了。”紫嫣银齿咬着柔­唇­,强压着哽咽似是说不过去般,“我跟姐姐虽是表姐妹,但自小在一起睦大,在家门败落后相依为命,感情胜过亲生姊妹。漠北凄苦,姐姐当年离去时的心境更加凄苦,我就隐然感觉或许我们今生都不得见了。”

“虽隔着千里万里,想着只要彼此活着,总还怀着一分还能在人间再次相见的念想。可是姐姐走了……”紫嫣低头时莹然泪光盈睫,纤弱细长的睫毛承不住眼泪的份量,有一滴还是刺亮地顺着脸庞滑落下去,“公主你知道么?当年胤朝的军队就算攻不到鄢都,但是那时于胤军而言乃是太好之势,掌握了足够的筹码,加之外交官员从中斡旋,还是换回姐姐归国。”

“多年来我一直觉得有愧于姐姐,若她能回来,我定要尽力补偿。伶仃一人身陷敌国,这么多年再孤苦凄清都熬过来了,可是姐姐偏生在那个时候熬不住了!只差了一点……当时真的只差了一点!”

“别人都不知道,可是我……我知道姐姐是被逼殉葬而死的!”被刻意压制在喉底的低泣,随着那句话的喊出生生撕开一声凄切的恸哭。

这话骤然间说起来,端雩听得糟心皮­肉­一下悚动。

“这样的话我在别人面前是不敢说的,只因为公主是嫂嫂,我说过要当您足自家人。”

紫嫣再抬首时一双蕴着悲恸的眸子如剔透易碎的瓷器,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艳绝,“林家树大招风,多少人眼红着眼馋着,若是有人诋毁桁止哥哥,哥哥现在身居要职,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更何况有些事是说不清的,我倒是能忍下。但若是诋毁姐姐,我是万万忍不下了……”

端雩正张口欲言,紫嫣却争先一步遵;“罢罢,个人有个人的造化,个人有个人的福分。您跟哥哥怎样,我劝不了也­操­不起这个心,你们怨怼也罢,和离也罢,我都一概当成不知罢了。”

颜倾天下 浮沉紫御久栖难3

“姑姑是在劝公主,怎么自己却说起糊涂话来了?”一声清甜娇糯的女音,看见一名宫装美人步态袅娜地走进亭中,她十六七岁的年纪,娇小玲珑的身量上罩着一袭象牙­色­金丝绣栖枝飞莺罗裳,系着逶迤拖地的玉黄|­色­洒银丝长裙,细看容颜生得柳眉杏眼,珠­唇­贝齿,银面如雪,桃腮微红,眉目顾盼流转格外的娇妍动人,姿­色­虽不及紫嫣,却别有一派少女纯真慵甜的韵味。来人是毓贵嫔林衡初,正是紫嫣在林氏族中的侄女,她盈盈然向亭中两人施礼。

“初儿你来了,怎么也不让人禀报一声。”紫嫣别过脸绢子抹了泪,声音犹带着低哑道。

“初儿见姑姑和公主都是熟络极了的人,就让人免了通报。”毓贵嫔脸上明媚的笑意妍妍若桃挨着紫嫣的左手侧坐下,双手拿起一片蜜瓜递给紫嫣。

“为着公主和叔叔的事,姑姑您这合事佬做到一半,怎能说撂下就撂下呢?”毓贵嫔委婉地细细劝道:“姑姑,您说呢?”

温言安慰了紫嫣几句,毓贵嫔朝紫嫣会心一笑,一张粉桃娇面又笑吟吟地转过去与端雩说上了话,“公主,可是在编排叔叔的不是了。”

紫嫣的神­色­恢复一贯透出冷寂的端庄,慨声吩咐绛雪道:“绎雪,你立即前往御书房看看那里的大人们散了没有,还有向皇上请旨,让林桁止将军移步漪澜宫。”

绎雪有些犹豫,黄缃笑着道:“林将军虽是咱们的娘娘兄眭,但男女有别,擅自踏足宫禁还是有诸多不便。你就说娘娘要为公主和将军当合事佬,既然都在宫中,就不妨在娘娘这里借个地方,好好地说和说和。你在圣上面前牙口伶俐些,这道旨意还是请得下来的。”

绛雪说道 “多谢黄缃姐姐提点。”

紫嫣咳了一声,说道:“别人提点还是不够的,自己警醒着些,记住留心看着其他人。”她命绎雪前去御书房,着实是费了心思。人所周知,黄缃是慧妃的心腹,若是派黄缃去,在皇上面前,那些话从黄缃口中说出,落在皇上或别人耳中,不免有几分暗施心计的嫌疑,派个不起眼的小宫女去再合适不过。

端雩听到这事,立即赌气背对着毓贵嫔,嚷起来,“他来我就走。”

紫嫣笑着忙让人前去劝解着,隔着层轻薄滑腻的衣袖按着林衡初的手,“初儿,今日是独自来漪澜官,倒没见到沛吟。”

“姑姑,初儿本是同沛吟姐姐一起过来。途中初儿说起凝玉姐姐这些天病着下不来床,是姑姑的意思让她亲自去看看。现在她应该在凝玉姐姐的明润居中。”林衡初神情可爱地茭,“姑姑,初儿今日可说谎了.沛吟姐姐不问就罢了,若是问起来姑姑要替初儿圆了过去。”

紫嫣点头,拍着林衡初的手背,说道:“当然会替你圆过去,这里都是林家的人,倒不用顾忌什么,若是沛吟来了反而不便。”

正在说话间,有内监来报说是林将军请到了,正在泠雪殿中等候着。

端雩扭捏着说不见,毓贵嫔受了紫嫣的眼­色­,轻快地跑上前要携住端雩一起去见,她水灵灵的大眼睛含俏含娇,声音甜美宛转,笑起来时更是如同娇莺出谷清脆柔冶,劝道:“公主,何必难为叔叔,有什么话讲开了不是正好。”

黄缃扶着紫嫣一侧的手臂,朝已走到玲珑亭外端雩和毓贵嫔说道:“公主和贵嫔请先行一步,娘娘刚刚哭过了,脸上泪痕犹在,得重新梳洗一番了。林将军虽说不是外人,但娘娘这样子面见毕竟有些失仪。”黄缃这番话说得台情合理,言辞中没有一丝可以回驳的地方。

眼看着她们一路迤逦地走远后,紫嫣起身离亭,领着黄缃疾步向走向一处漪澜宫中幽僻的偏殿殿门无声地在身后台上,命人在外面暗中看守。偏殿中有一名面容清俊的年轻公子等待着。

“姑姑。”那名年轻公子上前施了一礼道。

“庭修,初儿不知能拖住多久,我们尽量的长话短说。”紫嫣微微颔首,与他隔着一张楠术嵌螺钿桌坐下,缓声问道:“今日皇上在御书房商议何事?”

因着时问紧迫,林庭修只能挑拣了重要的事简略地讲给紫嫣昕,话毕,他问道;“姑姑,您看这怎么办?”

紫嫣低垂薄玉般的眼脸,默然叹道:“这么说来,盐务一案怕是不那么容易了结,督察使言贯程大人已获罪身死,难道还有几个余孽末除尽么?”

“姑姑,皇上虽未明言,但已有了意思出来要重新审理。”林庭修压低声音,“朝廷已收到北边来的消息,姑姑口中的余孽应该是在……”

紫嫣眼锋泠然一睨,示意他莫再说下去。

林庭修口气有些维诺道:“姑姑,皇上任命庭修和黄敷大人为按察使,前去调查此事。”

紫嫣以手托着下颚,根根嫣红如珊瑚株的豆蔻彤管,映着侧脸雪白的肌肤,宛如胎薄质轻的上好白瓷,点染着恍若几星飞红般裱丽艳冶的胭脂朱砂釉,她婉然笑道:“你担忧什么,尽管去好了。”

“姑姑。”林庭修眉心凝着一痕忧­色­。

“怎么着都要端仪公主首当其冲。”紫嫣将手搁在桌沿上,放在她面前的那张做工­精­细的楠木桌上摊开着胤朝的版图,指尖点着图纸上一个地方,“你这一路过去,大概行到永淳城时,再命人前往壅州庞家知会端仪此事。”

“水淳城?”林庭修问道,“到那里是不是有些太迟了?”

“不会。她只要接到我的信,就不怕她不来,只怕她来得太快。”紫嫣自宽广如蝶翅的衣袖下.摸出一判信放在林庭修恭敬平摊的手掌上,“给自己要尽量争取宽裕的时间,给别人时间越紧越有利于我们能趁热打铁。”

林庭修将信仔细地收好,说道;“姑姑,庭修担心的不仅仅是这个,而是五公主。”

“怎么说?”紫嫣清淡地问道。

林庭修暗下斟酌着说道:“据暗线霖儿来报,五公主在已经怀疑颖妃猝死一事了?”

“怀疑又怎样!”紫嫣面容霎时­阴­冷地关山一声,“碰”的一掌拍在桌面上,黄缃和林庭修旨是悚然,“端仪自己揽走了大半好处后,难道还想回过头来捉我的痛脚?”

“姑姑,您认识五公主不是一日两日了,她是什么样的人您心中应该也摸准了七八分。五公主为人狡猾多智,工于心计,与她共事相谋无异于置身与炭火之侧,稍有不慎就会火蔓自身。”

“我当然知道,盐务一案、奇家垮台、颖妃猝死这一桩桩事都是连在一起的,端仪只要沾染上一件,别的也就休想撇清关系!”紫嫣冷哼着讥诮遵,“她当自己有多清白,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她要是有胆­色­将这条船弄翻了,我就也敢豁出胆量拖着她一起溺毙在水里。”紫嫣的话听着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骇然。

“姑姑息怒。”林庭修遵,“不过姑姑也应浚早怍准蔷,不可让五公主抓着把柄,否则你们今后仍是盟友,但姑姑免不得要处处受制于她了。”

“自然知道。”紫嫣收敛了眼中的利芒,说道,“你此行去,姑姑还有一事要你做的。”

“姑姑请说。”林庭修道。

紫嫣眼中澹澹清光,再三思量后说道:“是去查一个人,韶王妃琅嬛。”

林庭修疑惑不解,“姑姑,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都不清楚,如何让你清楚。”紫嫣陷入深思中,自言般地喃喃说道,沉寂片刻又无端提起另一件事来,“我记得端仪说过,她在宫中看过无数美人红颜逝去的样子,不过那些美人不过是庸脂俗粉罢了,她特别的好奇拥有倾世之美的女人,等到迟暮之年,是容颜风韵一如当年,还是老到粉褪香残。我当时说毕竟是倾世之容压倒蒲柳之姿,可是端仪偏说牡丹花凋谢,就比不得新绽的桃花。”

林庭修恍然大悟道:“庭修明白了,五公主既然这么好奇韶王妃。到时候庭修就一切看着公主便是。”

“姑姑怕的就是你太明白了。”紫嫣猛然伸手在林庭修额前敲了一下,“端仪是什么人,她最厌恶的就是别人对她耍心机玩手段。你记住,凡事顾好了自己。千万不可以在她面前自作聪明,去做什么‘推波助澜’的蠢事。壅州那里遍布着她的势力,你虽是朝廷茸员,她若是真的要将你怎么样,并非做不到。而姑姑远在帝都,想救都救不了你。”

林庭修深深点头,“庭修这回真的明白了。”

“慢着。”尖尖的指甲敲点在桌面上,叮叮嗒嗒地如更漏的声音。紫嫣秀眉纠结,沉吟道;“韶王妃的事暂时还是先缓缓,做好眼前自己的事才是紧要的。总之一句话,看形势而随机应变吧。”

“庭修切按着姑姑的意思去办。”

“你赶紧悄悄地回你叔叔那里去,就当是仅仅陪着叔叔过来,根本没有见过我。”紫嫣心头略松,“这满澜宫虽是姑姑的地方,但是该谨慎的还是要谨慎一些。你先到泠雪殿,姑姑随后便至。”

“是。”林庭修应道,从这座偏殿中退了出去。

紫嫣的手微微一抬,黄缃就上前扶着,道:“小姐,梳洗完了,我们可以去泠雪殿了。”

颜倾天下 浮沉紫御久栖难4

朗空晴日之下,群山密峦恍若惊涛选出,披着一袭直抵天陲的皑皑落雪。雪雾迷蒙的山麓处远远地隐着一痕深黛­色­的迤逦人影。

一声利箭撕裂的破空声传来,锋利的箭镞像是深深地嵌入了绵软的物什,尾音被兀地掐断。

面目狰狞地扭曲着,轰然倾倒的身体下缓缓地淌出一支支细细的血流,又缓缓地汇聚成血泊,薄薄的覆雪在温热的液体下烧焦般地融化。

一名眉目清秀的年轻男子看了一眼,将头撇向一例,即使尽力克制神情中还是流露出一丝厌恶喉间延长出地声音:“公主……”

山麓一座原供人歇脚的荒凉亭子,已事先被人收拾得­干­净整齐,飞扬而出的四处尖尖檐角,考究地以皇室气派悬着一层不透寒风的鲛绡。珠灰­色­的薄帷后坐着一名丽人,姿仪绰约,意态惬然,身后是四名服侍的小婢。底下人一日的狩猎收获颇丰,窜起的火苗舔着铜鼎上雕刻的虎纹,熬得极为浓稠的沥中沉浮着煮得泛白的­肉­块。

风声肃杀的寂然中,身侧之人皆是屏声敛息,端仪­唇­角含着茭,香粉螺黛严妆后面庞却是绷得紧紧,目光直直地要烧穿鲛绡,­射­向那个双膝战栗地跪在雪地上的人。

“哐瞠”,瓷器被大力碎地的声音从亭中传来,紧接着是急促沉重的来回踱步声,掩曳着狠狠扫过地面的华丽裙裾像是蕴着莲盛怒气。

“你自己说吧,本公主应该如何处置你?”

良久,一声冷叱如剑锋出鞘般掷山,无形却有质,跪在地上的那人如被击中要|­茓­瞬间瘫软下来。

那名年轻男子略微起身,“喻”地笑出一声道:“公主今天说想吃野味,难道现在是突发意兴想尝尝人味了?”

“林公子,不,按察使大人。”端仪斜视着睨了一眼林庭修,口气咄咄道;“本公主教训一个办事不得力的家仆,容不得他人置啄。”

林庭修轻“哼”笑着,用手指着倒在雪地上已然气绝的一具尸体,“不过那个人好像不是公主的家臣。”

“那人误中箭矢,与本公主又有何­干­?”端仪用绢子掩去半抹红­唇­,倩然一笑。

“可是……公主不是最擅于借刀杀人的么?”林庭修蹙眉道,言辞间挑出一丝暗讽。

女子轻柔的声音蓦地一沉,字字顿音道;“就算我不杀他……你姑姑慧妃……也是迫不及待地要杀他……”

过午的日­色­黯淡,照在积雪的地上愈加拔洒出一种虚无的苍白。林庭修看着亭中坐着的女人,眉目端然,神情高贵,好像刚刚被­射­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猎物。她优雅地坐着,保养得当的手指上十根削尖的猩红指甲。­唇­间始终含着一抹捉摸不适的笑意,那笑意时而是狠厉,时而是嘲弄,时而是­阴­冷。这样的笑,让杯庭修想到他的姑姑慧妃,两人的容貌差距甚远,然而­唇­间的那抹冷笑却是有着惊人的共通。

“公主……姑姑并没有这个意思。”林庭修镇静道,以端仪的­性­格,今日相邀,不可能仅仅就是外出游猎那么简单。

共处多年,她们应该都清楚彼此的为人。

“她的意思……不过就是要我李代桃僵,而她明哲保身……”端仪忽转冷戾的眼神,说道,“既然是弃子无用,落在她手里,还不如由我­干­脆利落地杀了他。”

林庭修对上她冷冷的眼神直觉得背脊生凉,端仪要杀一个人,是杀给他看,或者是杀给他身后的慧妃看。

端仪忽又笑了,“林大人你说错了,最擅于借刀杀人的应该是尊下的姑姑,拿借来的刀杀人,血却脏了别人的手……”她径直曼步走到战兢跪着的那人面前,盯着那人说道;“可是本公主现在觉得,杀­鸡­做猴不是更有效么?”

这句话虽是对着公主府的家仆来说,其中指桑骂槐,嘲讽辛辣之意尽显。

“公主对底下人真是管理有方。”林庭修不冷不热地恭维道

“那就请林大人见识是如何的管理有方。”端仪双手收在风毛莲蓬的白狐手抄,朱­唇­中缓缓吐出一口白雾,“本公主说过,既然进了公主府,就要一心一意地为本公主办事,与先前的一切人等断绝联系。本公主自然亏待不了忠心耿耿的人,可是对于那些有舁心的也绝不手软,绝不留情。”

“公主……”林庭修正张口欲言,硬是生生地让端仪­阴­恻的眼神逼了回去。

端仪忽的提高声音,在空旷的雪地上显得格外的响亮刺耳,令人为之一震,她道:“本公主说过要让林大人见识是如何的管理有方。”

林庭修暗自敛气,还是来说什么。

端仪继续朝那人道;“本公主喜欢聪明的人,但是却十分厌恶那些自作聪明的人,本公主最痛恨的就是有人在背后算计我。”

颜倾天下 浮沉紫御久栖难5

“噼哗”一声,一盏纹理致密、釉质均白的茶盏在宫殿坚硬的地砖磕得粉碎,在旁边伺候的一名侍女匆忙俯下身收拾碎片,手下飞快地动着却始终低眉垂眼,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光泽华彩的衣袖间笼着暗香幽幽拂动,金丝牡丹披帛宛若流波从内室流曳而出,慧妃扫过一眼外面的情形,声­色­淡然地朝那两名侍女说道:“越来越不中用了,连一杯茶都端不妥当。”

紫嫣的声音虽然平淡,但是别有一番疾言厉­色­在里面,两个侍女被这不怒自威的阵势一骇,“主子饶命。”双膝疲软着颤栗地跪倒在地上。

“你责怪她们做什么?”冷眼旁观了许久,端仪在座位上施施然起身说道,她直视紫嫣,“本公主不喜欢喝的茶就径直碎在地上,多年来养成的恶习惯,一时改不了,一时竟然又忘了这是在你这里。”

谋之末就,先夺其声势。

“公主这样说,只让人觉得见外。”紫嫣朱­唇­一勾浅茭,她心中清楚,端仪不是闰一时之快的人,不过是想给她来个下马威的一种手段罢了。旷日持久的按兵不动后,今日端仪既然肯来,就足以证明端仪还不想跟她决裂,她们给彼此都留了转圜的余地。

端仪略显细长的眼眸微挑,“可是我并不想跟你见外,将国小姐。”她故意撤开“慧妃”不说,而是以紫嫣在林氏闺中的旧称呼之,并且暗暗在那四个字上顿了重音,让人听了觉出几分古怪的意味。

“不见外就好,这时间过得倒是快,嫔妾记得公主上次来帝都是半年前了。”紫嫣笑意清雅在端仪的对首坐下,说话时的神态就像平常人家的姑嫂在絮叨家常。

“是有段时间不见,不过可没有半年。”端仪蔑然一笑,说道,“你的记­性­不见得有以前好了上回在九皇妹那里多留了几日罢了。”

“端雩公主……”紫嫣低吟,脸上一丝水纹般微动的神情,隐在数根玉指轻扶髻间紫晶镶明珠簪的瞬间,说道:“姐妹之间是该多来往,才不会生疏。”

紫嫣叹一叹说道:“公主只说嫔妾记­性­不好,可嫔妾真真是糊涂,端雩公主向来敬重公主,对

公主不是言昕计从也是能昕进几句话去,哪里谈得上会生疏。况且,端雩公主虽已下降林家,按辈分是我的嫂嫂,人言道长嫂如母如姊,到底是比不得血脉相连的亲姊妹,即使是异母姊妹也是不多妨碍的。”

紫嫣这番话说得深台不露,但端仪自然昕得出里面的冷峭­阴­讽之意。你既对我无情一次,我也对你无义一次。一报还一报,也算是两相抵消,互不相欠了。

“哈哈……将国小姐说得好,想当年神威将军林瀚玄驰骋疆场,英飒无敌,无奈­性­情耿直猖介,蛘谋寡计,却难得能生出你这样的女儿,要是神威将军能有慧妃一半的城府,也不会落得个无中生有的罪名,牵累全府,门庭衰颓。”端仪突然舒眉笑出声,象牙白锻刺金的鞋尖轻踢一下荼盏碎片,磕在地砖上“叮”地一声刺耳,匍匐地跪在地上的侍女挪动双膝,也不怕锋利的碎片割手,就赶忙捏在手中藏在宽大的衣袖里。

紫嫣挥手让在臌中立恃的人全部退下,唯独留下黄缃在旁,她淡淡笑着,只是一取莹莹凝水明眸在清晰中折­射­出一线迫人的犀利,扶着端仪的手臂让她落座,­唇­边溢出一声轻柔微弱到旁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公主,这也是嫔妾想对公主说的。如果当年的琳妃娘娘能有公主一半,又何至于身死人手,蒙冤受屈……”

隔着单薄柔滑的丝缎衣料,紫嫣感觉手中握住的臂膀一颤,但是她用劲死死地抓住端仪的手臂甚至带着三分强迫地让端仪坐下。

端仪先是愣住,随即眉毛恼怒一蹙,一手狠狠将紫嫣箍在她臂上的手甩开,一手的五指紧握成拳抵在心口,紫嫣刚才在耳边的细声细语显然戳中了她的痛处,她恶声道;“慧妃说的不错,要是母妃当年能……也不会死在薛氏的那个贱人手里!”

白如玉笋的手捏着一把墨蝶穿花双面湘绣细牙扇,紫嫣掩去半张脸笑道;“嫔妾佩服公主,光是一个‘忍’字,嫔妾就对公主佩股得五体投地。”

空荡清寂的泠雪殿中,郁积的­阴­气剥离如丝,似乎猝然一下抽得人心腑生疼。黄缃神情木讷地站在紫嫣身后,她嘴­唇­哆嗦着紧紧抿住。

众所周知,端仪公主生母琳妃早亡,当年她和年幼的八殿下湘王被交与薛贵妃抚养,一段轻描淡写的皇宫往事,然而谁又能想到暗中涌动着怨毒与仇恨的激流。

“我记得琳妃娘娘过世是在丰熙三年,那时公主应该还只有五六岁……”紫嫣轻轻说道。

端仪遽然冷笑,声音中一股­阴­戾翻滚而出,“六岁,我永远不会我那个急,丰熙三年。你说我不能忍又能怎样,难道告诉我鄢英明神武、举世无双的父皇,天真地想他为母妃讨回公道,还是对一个小弦子的疯言疯语一茭置之?”在她提起“父皇”二字的时候,口气中是难以言尽的讥诮。

“我躲在门后,亲眼……亲眼看着那个该死的老嬷嬷……”端仪神­色­­阴­冷,缓缓说道,“……她们四人将母妃的双手双脚死死地按在地上……而她狠狠地掰开母妃的嘴……将毒酒灌了进去……”

这样的话听得让人心神仿佛被刀锋割过,泠泠撕裂般的一凛。然而,端仪此时脸上的表情冷静肃烈得令人心生怖意,她看往事就像是在欣赏布满蛛网般裂纹的瓷器,手指慢慢地探索着每一条碎裂纹路,任凭指下凝结出触目惊心的残艳, 紫嫣深敛口气,端仪明知道薛贵妃是杀其生母琳妃的元凶,却能与她朝夕相对十几年,泰然自

若地尊她敬她为母妃,一个人能隐忍到如此地步,就不能不说是可怕的。端雩在过多的保护中骄纵得任­性­跋扈,甚至今日她依然被太后和皇上庇护,而端仪的心智在六岁就开始成熟。端雩这样的,生在皇家最好是当公主,她也只能当公主。但端仪假如不曾降生在皇家,而是生在公侯将相之家,若是有朝一日进得宫来,不知又是如何一番的光景。紫嫣想到这里,就觉得脊背有些生寒。

紫嫣神­色­依然清冷疏离,她可以想象得出,当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女弦蜷缩在角隅里,取眼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活生生地被人鹤毒,是怎样的痛苦无助,痛苦无助像嵌在皮­肉­里的钝锋,慢慢地消磨血­肉­直至麻木冷酷。

林氏横祸之前,她也曾是葬在深闺无忧无虑的小女儿,高官显贵之族,钟鸣鼎食之家。她年值豆蔻,容颜娇美,命­妇­妯娌之间常道除颜相¨尚可与之相较,其他闺阁脂粉根本无法与其匹敌一二。她心思聪慧伶俐,因出身将门,­性­情中别具一般官宦女儿没有的爽利和豪气。最不堪回首往事,谁会想到聪麓伶俐磨砺成了城府算计,爽利豪气磨砺成了冷硬狠辣。

当年林氏中惟余伶仃兄妹两人,可是紫嫣根本无法依仗这位胞兄。林桁止­性­情酷似典父,躲得过战场上的明枪,却避不过朝堂中的暗箭。林家重露头角之时,桁止就曾遭人几次暗害,紫嫣心中清楚,当年若不是颜卿凭着与太子的关系从中转圜,桁止注定逃不过劫难。

“报仇之期,十年何晚?”紫嫣喟然叹道,“薛太贵妃做的一件最愚蠢的事就是将体留在了延禧宫中,她以为那时的你仅是一个软弱无害,又没有根基的小公主……”

“其实我是一条怀有异心,又­阴­险冷酷的毒蛇,是吗?”端仪截断紫嫣的话说道

紫嫣盯着端仪笑出声又猛然喝止,她说得没错,报仇之期,十年何晚?

回想当初,多年苦心筹谋,用尽一切­阴­毒卑劣的手段,她甚至不惜牺牲唯一的姐姐颜卿。当薛氏的权势荣华终于分崩离析,那时她从心底生出一种淋漓的¨。

当年,十五岁的她随颜卿重回帝都,她曾遥对着帝都巍巍城楼起誓,若不能薛冕的人头血奠林家,此生誓不为人八九年前颜卿的远嫁北奴,薛氏虽不是主谋但曾推波助澜,多年来紫嫣抓紧这点翻来覆去巧施手腕,尽可能地挑起皇上对薛家的厌恶,最后还利用颜卿的死狠狠地追加了一味猛药。可是皇帝还是顾念薛氏旧情,仅将罪名坐实的薛氏睦子薛昱玟处以腰斩,其余人等贬为贱民流放到边境琉球。这个根本不是紫嫣想要的结果,可是为了全局,她放弃了愚蠢的穷追猛打,表面土虚与委蛇地褒美皇座上的那个人有文景之帝的仁厚遗风,然而背后派出杀手追击薛氏中人,事后费尽

心机将他们的横死掩饰成一场小国动乱中的意外。

端仪若无其事地侍奉在仇人身边几十年,毕恭毕敬地认贼作母。她的隐忍让人觉得可怕,然而当隐忍达到极致,恨意尖锐如针地挑破,多年沉积的怨毒厚积而薄发,又蕴含着如此恐怖的力量。

薛门被诛,薛贵太妃被褫夺封号贬为卑贱宫人,但念其曾侍奉先帝的功劳,未随薛家中人流放丽幽禁深宫。紫嫣不会忘记那天,就在她现在身处的深深宫禁中,在某个被逼忘的隐蔽角落,端仪神­色­冷酷地命人将她的养母死死地按在地上,端仪发疯一样地扑在薛庶人身上,用劲撕开她那双勾魂摄魄的朱­唇­将毒酒灌了进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就是报应。

在做这些的时候,端仪面目狰狞扭曲得与妖魔无异。躺在地上的美艳­妇­人浑身都在痛苦地抽搐,做完这一切,端仪冷静地恐吓候在殿外的医女,要她们回禀太后时就说薛庶人恶疾缠身,药石无效,其他的只字不许提起。众匡女摄于端仪公主威压,况且薛氏已灭,薛庶人往日风光不再,现在的她不过是宫中一名苟延残喘、年老­色­衰的­妇­人罢了,还有谁敢为她说一句话,她死了就像青帚扫去埋在宫廷花径深处一片将要腐烂昀落叶般,一般的无声无息。

紫嫣当时就一直在场,一个冷眼旁观的冷心冷肺冷血人。看到这样血腥一幕,覆在厚实羽缎大氅下的身躯也忍不住感到一丝不寒而栗。她从来不是清白无辜的人,多年在深宫腥风血雨浸­淫­,尽管一双莹白如玉的手不曾沾染上一滴血,但早就不是­干­净的了。可是她却从未真正亲手杀人,用这双手生生地扼死一条人命。

当时端仪用一块丝帕拭­干­净了手上的残酒,对着面­色­隐青含白的紫嫣说了这样一句话,“其实我是一条怀有异心,又­阴­险冷酷的毒蛇,是吗?”

“是的。但我绝不会容忍自己养一条毒蛇在身边。”紫嫣漠然溃笑,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本是妃嫔之间的倾轧杀戮,却在延续成下一世人身上复仇的桎梏。

紫嫣终于明白,当年她处心积虑,想再次利用与颜卿的关系套住韶王,可韶王却在回绝之后又说端仪可以结交。凭着同样决裂的­性­情和一股凌厉的恨意,两个不相识的人就能周仇敌忾。

薛氏垮台后,她暗助端仪杀了薛庶人,而端仪暗助她截杀了流放边远的薛氏余孽,仇已经报了唯一的遗憾就是薛冕的尸身无故失踪,夸她无法圆了当年拿薛冕人头血祭林氏的誓言!

紫嫣轻舒口气,她指腹紧扣着象牙扇柄细腻的纹理,嵌入皮­肉­的微弱痛觉让人觉得清醒和畅快泠雪殿中显得沉抑和滞热,丽渗出的细汗附在肌肤上惹得一阵寒意。

颜倾天下by凌千曳(第二部55-67)

颜倾天下 浮沉紫御久栖难6

她想着,一切都过去了,无论是深恨的,还是深爱的都被她亲手毁了,所过去的她都不愿再回忆,回忆时她的恨意不会有丝毫减少,她的良心也不会受到丝毫谴责,那回忆又有什么意义。她现在位处显赫,有权势强大的林氏作为后台,她生育不多但膝下已有一名皇子,然而却是高处不胜寒。有薛氏的前车之鉴,琼楼玉宇指不定某一日烟消云散,冷笑在­唇­角悄然绽开,既然她无愧无悲无惧无畏,继续走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紫嫣素手支额,若有所思问道:“公主,这次是从庞家回帝都省亲么?”

“省亲?慧妃这场面话说得未免太冠冕堂皇了。”­性­格所致,端仪说话向来尖刻,“母妃早逝,我那英明神武的父皇也在九年前就龙御归天。面见太后和皇上,不过是碍于皇家礼仪,慧妃觉得在帝都中本公主有什么亲可以省?”

端仪眉梢微挑,“其实……慧妃说话用不着拐弯抹角,更不用避重就轻,你心知肚明,若是不去一趟宁州,怎么遇得上你那个人中龙凤的好侄儿。”

慧妃也是处变不惊之人,不卑不亢地道:“庭修虽不是嫔妾的亲侄儿,但是嫔妾私心认为待他与亲侄无异,能得公主一句‘人中龙凤’的褒奖,嫔妾作为姑姑也是不甚荣幸。”

“不甚荣幸?”端仪轻叹口气,倒是不与理会,然而顾自道:“当初在宁州时,顺道拜访了一趟韶王府。”

“那么……”紫嫣略略迟疑一下,还是按捺不住问道:“那么……公主见到韶王妃没有?”

“没有。能跟嘉瑞姑姑齐名的女子,虽然好奇,但是她似乎刻意回避着我,也只有作罢了。”端仪略显狭长的双眸直视紫嫣,颇有意味地笑道:“怎么?慧妃你好像一直以来对她十分感兴趣。

“不过是好奇得紧罢了,公主难道不是这样?”紫嫣说道,巧妙地掩饰了神­色­一掠而过的诧异,端仪那句无心之言说得不差,她一直有这样的感觉,与韶王妃琅嬛在冥冥中似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正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错觉,让她觉得莫名的忧虑和焦锐。

“好奇是好奇,但是人家不待见,又何必巴巴地要热脸贴上冷ρi股。”端仪“嗤”地一笑,轻描淡写地用一句话带了过去,又自嘲般地说道:“人有时候真的是自己不要好,当年嫁出皇宫是时松了口气,但在庞家待久了,却又想起皇宫中那段闷得喘不过气来的日子,跟韶王聊起些宫中旧事,最后还不欢而散。”

“公主这话又是怎么说?”

端仪目光闪烁一下,却是避而不答,打断地问道:“慧妃可听说过王氏?”

“王氏?”紫嫣觉得端仪话出有因,隐隐猜到几分,却摸不透她到底的用意在哪里,索­性­顺着她话道:“怎会没听说过,要知道先帝的两位皇后皆是出身王氏家族。平心而论,当年的王氏无论比起薛氏还是林氏,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连先帝都用‘翁君’的尊称来礼待王太公。”

端仪浅浅舒口气,似是感慨道:“王氏的显赫众所周知,先不说王家子弟如何,翁君膝下有四女,都是了不得的人物,长女是恭淑贤德皇后,追封恭淑贤德敬敏太后,就是皇兄的生母,二女就是当今太后,也就是韶王与端雩公主的生母,三女嫁给玉­阴­侯,**的夫家虽比不得三位姐姐,但也是堂堂一品御史大官的夫人。”

王氏中的一些事情端仪说来如数家珍,对于这些紫嫣自是清楚,恭淑贤德皇后芳龄早逝,先帝不曾另觅他人,依旧从王氏中择取一女为后。所以当今太后并不是皇上生母,而是姨母。皇上对其尊称一声“母后”,他对这位继母亦是十分敬重。

“先帝子嗣不多,长子和庶子幼年早天,可在所余子女中,王氏女子所生的占了近半数。”紫嫣说道,王氏家族人员式微,但往日的门庭风光,依然可从与皇室密切的联姻中窥见一二,当今皇帝,韶王,端雩,他们身上一半血脉都是源自王氏。

迀­乳­绕咚晔北涣⑽储君,执掌东宫,丰熙帝此举也算是对得起先皇后。此外,先帝对继后所生的一双儿女,韶王奕析和九公主端雩亦是疼爱有加。

紫嫣无心听这些,她的心思还牵在琅嬛身上,可是端仪却是存意不在此深究,她于是旁敲侧击地问道:“皇上贵为天子,而先帝对于九公主的宠爱人所共知,公主不妨说说韶王。”

“也许是身居皇嗣,肩负一国之重的缘故,我记得父皇向来对皇兄极为严厉,至于七弟他……”提到韶王,端仪的神­色­中竟露出一丝鄙夷,“小七小时候体质偏弱,­性­情散漫,也许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父皇事事不予苛责。按照宫训,皇子五岁时就要上书房,习骑­射­,可是他那时不喜读书,骑­射­之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那时,他整日耽于与身边的几名小厮嬉戏玩闹,迟迟不肯入学。就算勉强入学几回,那些老师傅们对他的顽劣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哪里敢说个‘罚’字,可是父皇一而再三地由着他。”

“还有宫中规矩,皇子长到七岁时,就要与母亲分室而居,每日晨昏请安时方能呣子相见。可是小七素来跟太后亲近,闹着不肯与太后分开,尽管不合规矩,父皇却也随了他。直到都十岁了,宫中的流言蜚语都快起来了,他才迁离凤仪宫,自立门户。”

紫嫣略侧过头道:“看来先帝很喜欢韶王……”端仪顿了顿,若有所思地说道:“父皇对他好是好,可是你不觉得是好得太过纵容了吗?只要父皇认为不是很过分,就能事事都顺着他。即使小七是正宫皇后所出,但毕竟不是嫡长子。可是,就算不是皇位继承人,父皇对他的要求也是不符合一名普通皇子。”

细碎的笑音听起来如同丝缎摩挲,紫嫣道:“公主,嫔妾愚心觉得有些奇怪,先帝与太后感情淡漠,倒是很疼爱太后所生的一双儿女。”

“这谁又说得清楚。”端仪有些倦意地朝椅背上一靠,淡淡道:“可是……薛母妃却是极其厌恶他。”

紫嫣的眉心悚然一跳,倒不是因为听到曾经的薛贵妃对韶王的厌恶,而是端仪竟然能这样平静地说出“母妃”二字,令人由不得一个恍惚,就好像她与薛贵妃之间的仇怨从未存在,她是幼年失怙的孤女,而她依然是她的养母。

“为什么?”

“因为……孙嬷嬷的意外身亡……”端仪笑得脸上一阵­阴­晴不定,有意拖长声音道:“薛母妃为此怅恨恼怒许久,而她一直认为……折断了她一只臂膀的人是小七。”

紫嫣是怎样聪明的人,登时反应过来,惊声问道:“公主,当年用毒酒灌死琳妃娘娘的那个嬷嬷,姓孙是吗?”

“真是聪明,你果然担得起一个‘慧’字。”一句赞美之语在她口中说出,却是冷冰冰地带着几分别样的挖苦,端仪呸了一声道:“你猜到了?其实那老东西是我给弄死的。”

“我记得当年小七大概五六岁,正是好动玩闹的时候。那次在贵妃的延禧宫,小七顽皮地爬上假山却不肯下来,孙嬷嬷当时奉命照看七殿下,见到那情形急得六神无主,那假山极高,就怕伤到他分毫,惹怒父皇降罪,小七被她脸­色­发白的样子逗得咯咯直笑,好说歹说就是不肯下来。”

“我那时就一直躲在附近看着,后来孙嬷嬷没辙了打算亲自爬上去……”端仪的口气陡然一狠,“我趁其不备,在她落脚的地方放了一大块湿黏的苔藓,她就这样直挺挺地滑了下来,倒在地上连叫都叫不出一声,血流了满地,她的后脑已经摔碎了……”

“嫁祸给韶王么?”紫嫣削修嫣红的指尖点着云檀木的桌面,“叮叮”清脆的声音宛如珠玉相击,“公主原来在那时就可以如此漂亮地杀人了。”

紫嫣听得倒抽一口的冷气,像是冰凉至极的酒液猛地顺着喉咙被灌了下去,韶王五六岁的时候,端仪的年纪至多也只有九岁,才只有九岁啊,虽然杀人的手段不见得高明,不能当着韶王的面,最起码不能在薛贵妃的延禧宫,在她的势力范围可能随处都有埋伏的眼线,端仪当时的做法无疑莽撞而且冒险,但是毕竟只有九岁,那种狠绝无情,­干­脆利落,就足以令很多人望尘莫及。

“你错了!他那时是看见我的!”端仪遽然拔高声音,尖利得近乎是冲着紫嫣吼出来,尽管过去多年,当回忆起来声音中那丝颤音,依然可以听出当年那个伶仃的小女孩的惊惧和失措,“她在黏黏的血泊中挣扎了几下就死了,我那时很高兴,说不出的高兴,那老**死了,她死得罪有应得。可是我又害怕,是害怕到极点的害怕,那**向来倚重孙嬷嬷,我现在杀了孙嬷嬷,她一定不会放过我的,还有八弟弟……还有……她肯定会猜到,我已经知道了母妃真正的死因,以她狠辣的­性­格,她一定要斩草除根……”

“……就算顾忌我的身份,不能杀我,可是我那时毕竟是在她的手掌中,她想要怎么折磨我就怎么折磨我……”端仪一时抑制不住的激动,手抖着打落了案台上的错金缕银菊开石细觚。

紫嫣仅仅是清眸泠泠明澈地看着,共处多年,端仪未免看透了她,但她是看透了端仪的脾­性­,无论是悲恸哀痛也好,狂喜激动也好,冷嘲热讽也好,她动起感情来总是半真掺假,别人看来她是失态,甚至狂颠。但是做戏给人看,并不是给自己看,她心中比谁都清醒,一双眼睛睁开时比谁都要冷冽迫人。

“我哭着求他,不要说看见我。否则我会死。那时小七只是眼神惊愕地盯着我看,他既没有答应也没有说不。后来在父皇母后面前,无论谁问他都是愣愣地咬着­唇­不说话。父皇到底还是疼他,认为他是看到血流满地的情形,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被吓住了。不仅没忍心严责他,还好生地温言抚慰,父皇这样的态度,薛**那里再不甘也只好息事宁人。”

“她从来就不喜欢这位七殿下,这样一来是彻头彻尾地厌恶了,还生出几分惮忌,毕竟才五岁小孩子就懂得杀掉自己不喜欢的人,这是多么的恐怖。孙嬷嬷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奴才,曾仗着她的威势在宫中横行,甚至藐视中宫。她生­性­多疑,一直耿耿于怀那次的事是出于当年皇后的授意,所以就不曾想到我的身上。”

“这么说来,韶王还是挺看重与公主的姐弟情意,连杀人的罪都为姐姐担了下来。”紫嫣不冷不热地说道。

想当年她极力笼络韶王,甚至不惜委下身段向他示好,不止一次地想要利用与颜卿的关系来打动他,一切的软硬兼施,谋划手腕,都被他一句冷冷的话给挡了回来,“我喜欢她用不着来迁就你”。这句话说得极尽冷僻犀利,紫嫣不会忘记那时的感觉,就像被迎头狠狠地湃了一瓢冰水,登时一种刺骨锐痛的清醒无隙不入地渗进每一寸肌理。

他说得对,喜欢一个人,没有必要去迁就那个仅仅长得很像的影子,更何况那个影子还是居心叵测,紫嫣­唇­边的笑意不知是自嘲还是别的,可是有些人就看不透,所以在这宫中,只要她审时度势,拿捏恰当,就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而他却看得透,能说出这样的话,就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优悠贵公子。大概就是在那次的事后,他开始慢慢地猜到了端仪与薛贵妃之间那段隐秘的恩怨,但是隐而不发,足可见在这深宫中长大的孩子,无论城府还是心智都非一般孩童可比。

颜倾天下 浮沉紫御久栖难7

端仪冷哼道:“我可不相信宫中会有亲情,不过他当初放过我一次,日后若有事,我也定能对他留情一次,到那时候,我们两不拖欠。”

紫嫣略略沉思,说道:“公主,可是你说韶王幼年体质孱弱,怠于读书习武。可是韶王现在身体康佳,学识武功皆是出类拔萃,实在是看不出来。”

“这也是有个缘故。”端仪道:“父皇当年也觉得纵得太过了,但因日日国事冗繁,想要亲自管教也是力不从心。那年正好定南王叔携家眷入宫,王叔是世间难得文武双全的俊杰,在皇宫中与小七一见如故,所以父皇将他托给王叔。后来他多年在王叔身边磨砺,许是这样的缘故,才改了往日的­性­情。”

“这样说来,定南王既是韶王的叔父,又是大半个师傅,两人感情应该十分深厚才是。”紫嫣这话说得淡淡地,像是在敷衍。

“这倒是真的,王叔一世英雄,功勋累硕,此生唯一的憾事就是年过不惑却仍无子息,仅有两个女儿承欢膝下。因此王叔和正王妃对他十分喜欢,简直是视如己出。所以当年父皇一些身边近侍,就向父皇进言,说什么王叔无子,不如将七殿下过继给定南王府。”

端仪微微侧头,靠近紫嫣,在她耳畔刻意压低声音道:“当年虽已确立皇兄为储君……但是七弟毕竟……也是正宫嫡出,其母系出王氏……也是为了避免将来会有什么意外……”

慧妃猛地抬眸,眼中就冷不防撞入端仪笑意中若隐若显的一抹暗昧。

紫嫣看了她一眼就偏过头,欹侧的堕马髻上一排璀璨玫瑰晶镶嵌细密真珠的银Сhā梳,在额前参差地落下一汪明澈漾漾的晕光,像是云轩纸上一大滴水泽薄薄地漫开,她­唇­角勾勒起纹理模糊地印在这一汪匀净的光影中。

“先帝不肯么?”

端仪良久才笑出一声,“是的,父皇毕竟觉得舍不得,就不动声­色­地将其驳了回去。”

紫嫣转着套在细白的腕上一串粒粒浑圆的淡粉珍珠络子,在嫣红的指甲下隐约如月华流光,融淡的浅红珠晖漫上白皙的脸庞却延绵成一线眼锋中的凌厉,她道;“公主,现在这里唯有我们两人,容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既然先帝钟爱韶王,那为什么当年不立他而立了当今圣上。”

饶是端仪是再镇定的人,陡然听得这样的话,眉心的肌­肉­悚然一跳,但是随即,端仪登时换上了最常见的讥诮神­色­,冷冷地回了道:“有区别吗?横竖都是王家的女人生的。”

“公主似乎不喜欢王家,是吗?”她柔软的­唇­瓣中淌出的声音如涓涓清流般轻轻软软,像是某种着意地试探,紫嫣颦眉道,“公主,恕嫔妾冒犯地问一声,当初公主在宁州时,触怒韶王的祸根可在这件事上?别人都差不多忘记了,偏偏你要这般高调地提起来,又偏偏是在这样的节骨眼上,现在滇南与朝廷之间是什么样的形势?”

“公主自己不想独善其身,也容不得别人独善其身,非得一齐拖进这趟浑水里都脏了不可……

“哼。我当慧妃是在打抱不平呢!”端仪截断她的话,极尽嘲弄地回驳:“慧妃的这话到底是为自己说的,多少有几分指桑骂槐的意思在里面!你想独善其身,是我非得拖你进浑水,是我非得两人都弄脏了?”

端仪狭长的眼眸顿时瞪圆,口气咄咄逼人。她跟端雩是姐妹,从某种程度上说她们很像,都是一触即发的­性­格,端仪过于爽直,而她却是暴躁。端仪从前是谨慎地克制自己,后来她在庞氏颐指气使久了,近几年脾气也越来越坏。

冷漠,缜密,狠绝,城府深厚,擅于手腕,玩弄权术。她们心­性­中有太多相似的地方,尽管多年来她们互相提防,互相利用,互相算计。

“黄缃,端一杯莲子清心茶来给公主败败火。”紫嫣丝毫不惧怕她,含笑看着她道;“莲盛的怒气是要发在别人身上,施以威压,逼以高势,才能镇得住那人。否则怒气中烧,反噬自身是得不到任何好处的。”

“不必了。”端仪斜睨了她一眼,竟忍不住“哈”地关了,勾起的­唇­角带着挑衅道;“缥碧仙让我不喜欢而掷碎在地上,这清心茶也是不合我口味的。”

紫嫣一双莹黑眸子清凌凌如两潭寒秋冷水,道:“嫔妾自问对公主还有这点了解,同样的手腕不惜用两次。”

“哦,是吗?”端仪居然颇有兴趣地点头,她端起冰瓷荼盏浅呷一口茶水,口气软得像是在妥协,“我们不说这些了。你知道我此次来帝都是为了什么吗?是为了一个人?”

“谁?”紫嫣问道。

端仪倒是不急着回答,保养得当的长指甲“叮叮”轻叩白瓷的外壁,她认真地端详了眼前这张绝美无匹的脸,这个女人像是不会老了,多少年了依然保持着十五六岁时的娇­嫩­,那张脸极像一个人,就是不像她自己,不过那一双眼睛里浓烈迫人的­阴­戾完全是她自己的。

端仪笑中带着四分算计,三分妖冶和剩下三分与脸上的诡谲不相称的温柔,口齿间媚如兰地缓缓吐出:“为了你的那个好侄儿,林庭修。”

“什么!”紫嫣的脸­色­如罩了乌云般瞬时­阴­了下去,断然回绝道:“不行!公主!”

紫嫣怎么会不知道,端仪生­性­**,床帏­淫­乱。她喜好男­色­,近几年手中权力膨胀,愈加使她行事大胆出格,身边豢养无数年轻美貌的娈童。

她虽不敢明目张胆地将其带在身边,但是帝都中已慢慢地开始蜚短流长,端仪不在乎自己的风评如何,更不会去顾及夫君庞裕的颜面,老瑛和侯过世,庞家现在被端仪紧紧地­操­控在掌心中,庞家人就算知道也是敢怒不敢言,皇室中人对端仪向来态度鄙夷,就这么冷冷地僵着,又不会与她撕破脸。

她们结为盟友后的九年中,紫嫣曾投其所好,九年来她暗中命人搜集面目清秀娟丽的男童,为掩人耳目,费尽心思地先将他们装扮成婢女,再低调地送到端仪的府上。

端仪晃了一下头,装作根本没有听见紫嫣说话的样子,继续说道:“庞氏夫家有个妹妹刚满十七,正到了出阁的时候。我到底是她嫂嫂,自然要费些心思为她筹谋一桩好亲事,我在帝都的子弟中看来看去,唯独就觉看中了你那侄儿林庭修,生得相貌堂堂,年纪轻轻官至三品,日后定大有作为,与瑛和侯小姐真是郎才女貌,真是画都画不出来的一对璧人,所以我寻思着要撮合。不过有句话说在前面,你知道的庞家位列公侯,是上延十代下至十代的荣荫富贵,日后若是两人结合,最好能是林公子入赘庞氏……”

“够了!公主能听我说一句吗?”紫嫣喝断了她的话,一字一顿道:“公主想要谁都可以,就是林庭修绝对不可能做你的面首!”

端仪佯作不懂地笑道:“慧妃在说什么?我今日是真的在为夫君妹妹说亲。”

“公主是将我当成傻子来糊弄么?”紫嫣高声道,“什么入赘?你心里盘算的是什么我难道不清楚?你分明就是……”

端仪鼻翼轻扇,脸上做出一副极鄙薄的样子,声音亦是拔高丁许多,说道:“如此一段姻缘,真是天作之合,我此次前来帝都,也是为了能得到皇兄下旨赐婚,天子赐婚,也算是为妹妹讨一个恩典,不辜负为人长嫂。”

紫嫣的眼风狠狠地剐了一眼端仪,冷厉地说道;“我再说一遍,林庭修不会做你的面首,林家的男人容不得你来染指!”

端仪­阴­恻恻地一笑,“慧妃,你话不要说得太满,免得到时候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她抓起茶盏,豪爽地将其中的清心茶一饮而尽,啧啧赞道:“哈哈,你的东西就是好,莲子清心,果然神清气爽。”

端仪说完就扬长而去,长长的宫裙后摆在她的身后拖曳着,一漫一漫如同渐渐退潮的水波,最终消失不见。

在端仪前脚走后,过了一会,紫嫣的侄女林衡初,毓贵嫔就神­色­匆忙地走了进来,身边连个侍女也不带,走进来时急了些,险得勾到了身上蝶练纱的胭红一袭齐月牙白抹胸的襦裙,她已有了身孕,小腹处撑得宽大的襦裙微微突起,黄缃刚说了声“初小姐当心。”

林衡初压根不理会,就径直到紫嫣跟前道:“姑姑,刚才在初儿来姑姑这里的路上,正好遇见了五公主,她笑吟吟地说要给庭修哥哥说亲,还说什么要入赘庞家,是真的么?”

颜倾天下 浮沉紫御久栖难8

紫嫣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林庭修年值双十,风华正茂,相貌清俊超逸,在帝都年轻一代的子弟中是出挑的美男子。她想到当时一心要应付朝廷彻查盐务案的事,就单单忽略了端仪会对他动了心思。

“姑姑,您绝不能答应她!”林衡初冷嘲道,“端仪是什么样的人,­淫­娃荡­妇­,难道姑姑还不清楚吗?什么嫂子给妹妹说亲,根本就是托辞,还有入赘庞家,她分明就是想借此把哥哥据为己有!”

林衡初骂完犹自觉得不够,愤愤地捋了一下手背,厌恶道:“她刚刚还笑得春风满面,握住我的手要我劝劝姑姑,真是……”

紫嫣冷淡地瞥了她一眼,眼神中的那种威慑,就足矣令林衡初生生地将后半截话给咽回去,她道:“你用不着一进来就喳喳呼呼的,这个姻亲不能结,我当然知道!”

被紫嫣陡然冷声一喝,最初有些发热的激动也慢慢冷却下来。

“愚不可及的人才只看到表面,却看不见里子!”慧妃声­色­俱厉地说道,“端仪真正的目的是想要分解和削弱林家的实力!”

泠雪殿中寂静了许久,不知不觉中,从细狭的窗棂中筛进来的一道道光柱,落在纤洁无尘的地砖上缓缓地偏离了一寸。

“初儿听懂姑姑的意思了。”林衡初平缓声音,说道:“其实论本分,作为晚辈初儿本是不应该议论叔叔的长短,叔叔官拜大将军,谙熟兵法,领军有方,可是叔叔­性­格耿直,有时又优柔寡断,不是那种能挑起一族重担,保得一家兴盛的人。多年来林氏从衰转盛,其中曲折辛酸外人不知道,可是初儿是林家的人,初儿心中清楚,林氏上下里外全靠姑姑一人担负。现在林氏子弟中唯有庭修哥哥还算成器,是个能协助姑姑共担大任的人。现在若是让端仪诡计得逞,庭修哥哥入赘到远在西北之地的庞家,帝都中林氏的力量就大大地要被削弱了。”

“还好你是个明白的人。”紫嫣略显纤薄的身体,虚虚地靠在黄花梨木的椅背上,“可是我听端仪那强硬的口气,她此次像是势在必得。”

林衡初顾不上姿仪,跺脚道:“姑姑,您细细想,端仪口中的妹妹不是瑛和侯庞裕的亲妹,要知道庞氏老侯爷唯留下一名女儿,就是庞六小姐庞徵云,可是庞六小姐……可是太后中意的人……”林衡初说着朝太后天颐宫的方向使了一个眼­色­,接着说道:“端仪凭她怎的厉害,总是动不了太后眼前的人。”

紫嫣用手支着下颁,说道:“这个我想过,端仪曾撺掇瑛和侯认过一个­干­妹妹,想必不是什么货真价实的庞家小姐。”

林衡初毕竟年轻­性­急,霍然起身“啪”地一掌拍在桌子上,“既然这样,再让林家的男人入赘就怎么也说不过去了,庞氏就算世代公侯又怎样!也不能这样蹬鼻子上脸的轻侮林家!”

“你这话说得有道理。可是……”紫嫣忽然话锋一转,“你可听见端仪说了什么话么?她言之凿凿地说要像皇上求旨,无论如何都要将这道赐婚的旨意给请下来。”

林衡初恨恨地失声叫出:“那个卑鄙的女人!她竟然想到要通过皇上……”

“疑心乃是自古帝王通病,胤朝先后两次经历王氏与薛氏外戚把持政柄,皇上是断断不会容忍林氏成为第二个王氏,或者薛氏,多年来我小心慎重地管制族人,到头来还是没有用。端仪此次的提婚定是正中皇上下怀。”紫嫣深叹口气,“皇上一开始定不会答应,一方面是考虑到此举实为不妥,未免太轻看了林家,平白惹来朝野议论;另一方面若是那么轻易地答应了端仪,会把对林家不满的心思泄露得太分明,同样是不明智的。”

林衡初道:“端仪清楚这点,到时候这道赐婚的旨意她定会一请再请,先用公主的身份痴缠上几回,让皇上松松口,最后搬出瑛和候这张底牌出来,一来二去三往,给足了台阶让皇上可下,最后皇上一半是不能驳皇妹的面子,一半是不能驳赫赫功臣瑛和侯的面子,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么?”

“她休想!”紫嫣冷笑,眼中折­射­出的光宛如冬日冻结的湖面上浅浮着的细小冰凌,“无论如何,她都休想。”

“姑姑,可有什么办法么?”毓贵嫔在慧妃身边的日子不短了,不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表情,但是每次都会感觉一股摄骨地从心底拨凉升起,她名义上的这位姑姑一直让她觉得敬畏,或者更多的是畏。

“有。”紫嫣口中轻轻说出的一个字,令在场的人觉得恍如心头巨石落地,她道:“就是抢在五公主前一步,向皇上请求赐婚。”

一语出,而石破天惊。

林衡初神情是不可掩饰的惊愕,张口结舌道:“姑姑,抢先向皇上请求赐婚?”

紫嫣一只纤白的手支着头,不回答倒是反问道:“初儿,你觉得在胤朝林立的世家总,还有哪户人家比得过瑛和侯庞家?我是说如果可以联姻的话。”

林衡初略略冥思,她已经大体将紫嫣的意思猜透了,有些艰涩地开口道:“是……定南王府……”

“定南王有两个女儿。“紫嫣沉吟着,接着问道:“那么两个女儿中,哪个又更得父母宠爱一些?”

因为在毓贵嫔面前的人是慧妃,­性­情­阴­冷狠绝,做事雷厉风行的慧妃,她就算有再多的疑问也要硬着头皮一件一件地答完,“姑姑,初儿也是太后的天颐宫中时,在几位老太妃闲聊中,听来的一鳞半爪。定南王两位郡主都是正王妃所出,血统高贵相当,可是据说小郡主面容长得酷肖定南王,眉宇间一股英爽之气,自小又­精­于骑­射­,甚合王爷心意,想必是小女儿更受宠一些。”

待到一切说完之后,林衡初诧然地惊呼出来:“姑姑,难道你是想让哥哥娶定南王府的郡主?这又如何使得?要知道那定南王向来不服朝廷管辖,仗着既是王叔又是功臣的身份,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而且任意地殴打软禁帝都派往滇南的使节大臣,皇上对这位曾匡正社稷的王叔,虽还不到欲除之而后快的地步,但不满之心早就有了。这种节骨眼上,林氏若是跟定南王府攀上这门姻亲,皇上会怎样疑心林氏?就算皇上不疑心,朝野上又会有多少针对林氏的恶言恶语?到时候林氏受到皇上的嫌恶,百官的排挤,在帝都中恐怕连立锥之地都不曾有了?”

一直沉默地听着的黄缃慢悠悠地劝道:“初小姐的担心不无道理,但是先莫急,听娘娘是怎么说的。”

紫嫣喝下一口冷荼,莲子清心茶当端仪还在的时候就已经端出来了,现在袅袅缭绕的热气弥散,一大口冷的茶水顺着喉咙流下去,像是一柄两侧开锋的利剑冷冷地直逼到温热的心口,正是这种直逼心脏的冰冷,让人感觉无比的清醒和高度的警觉。

喝完一口冷茶,连带着说出来的话都染着茶叶独有的冷幽和通辟,“正因为如此,林家才要正大光明地去请求皇上赐婚。要知道朝廷跟滇南之间的这根弦虽然绷得紧紧的,但到底还是没有绷断的痕迹,就像皇上不想轻易跟定南王撕破了脸,毕竟定南王能替大胤守住南面门户几十年,滇南一带地处富庶,与邻边各国商贸来往密切,其实力不容小觑。”

“定南王的两个郡主正是如花妙龄,待嫁闺中。若是想要南北修睦,联姻无疑就是最好也最便捷的方式。于皇上而言,端仪所言及的林家只是皇上的一小块心病,而定南王才是真正心头巨患,我若去说,定能落准了皇上的心思。况且日后若有兴兵之时,皇上能要用到林氏,定要对林氏加以笼络,所以皇上不会吝啬一次赐婚。”

“再者,我刚才问了初儿,定南王的两位郡主更加受宠一些。郡主嫁来帝都之后名为新嫁娘,实可扣为皇上手上的人质,暗下将这个意思透给皇上,皇上不会不同意。同时,借此林氏大可向皇上表明一片赤诚忠心,愿意担起牺牲。”

“当然定南王不是笨人,名为联姻实为人质的手段,他不会看不出来。但是王爷如果拒旨,皇上放下九五之尊的身段,有心修睦在先,定南王不能以礼相待,错失一步,就可令他先失了天下民心,孰轻孰重定南王还是会分的。”

黄缃点头道:“娘娘,您这样毫不留情地挫灭她的锐气,端仪公主那里您准备怎么办?”

“她自己就应该先想好,要打林氏的主意,就不能怨我扇她一个大耳刮子。”紫嫣冷哼,她将口气放缓一些道:“被我反将一军,她先肯定在气头上,等到气顺一些时,黄缃你在为我打点一些人送到她的府上。”

“明白,这些事情黄缃会为娘娘办妥,绝不会让娘娘有后顾之忧……”黄缃的眼神越过紫嫣,落在了毓贵嫔身上。

毓贵嫔灵灵地一愣,双膝一曲随即向紫嫣跪下,“姑姑,上次外面送男童入帝都时,因看守不当,竟让人凭空地掠走了三个,查到现在还是一点线索也没有,是初儿的过失,请姑姑责罚。”

紫嫣皱了皱眉,她心里清楚这件事情非同小可,若是那走失的三个男孩不立即除掉,万一不慎向外部透露了些什么,再让有心人抓住再顺藤摸瓜地查过来,后果那才是不堪设想。

尽管如此,紫嫣还是双手扶了她起来,温言道:“莫这样跪着,当心腹中的孩子,这件事姑姑自己会处理,你以后不必­操­心了。”

林衡初静静昕着,像是松了口气,敛声道:“姑姑,请求赐婚的事宜早不宜迟,姑姑定要夺得先机,到时候端仪就不得不绝了想要庭修哥哥入赘庞家的念头。”

“对,我就是要绝了她的这个念头。”紫嫣说得决断。

毓贵嫔还很年轻,面庞轮廓生得很玲珑­精­致,长得是三分娇七分媚的眉眼,盈盈眼波流动的时候最是动人,微微隆起的肚子并不使她娇小的身段看上去走样,她转过头正对着她的姑姑,犹豫再三,终于怯怯地问道:“姑姑,初儿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她咬着­唇­,鼓足了勇气,可是问出来话的声音还是细如蚊蚋,下半句几乎就是听不见了,“姑姑要绝了端仪的念头,是为了庭修哥哥不沦为端仪的男宠……还是林氏的实力不被分散……“

紫嫣浅笑,笑意中透着苦味,她偏过头,墨­色­的长发下流露出一截白皙光滑的脖颈,沉沉浮浮地埋在她浓密的发中,声音虽轻但是有着切金断玉的刚绝,“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林氏。”

林衡初竟有些愣愣地,手心紧紧地攥着一方锦帕,嘴­唇­翕合许久,却是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这话在心中一遍一遍转圜的时候艰难,一旦到了­唇­边就不艰难了。其实紫嫣蹙眉,林庭修曾对她说过,他已有喜欢的人,据他说,那个人不是官宦士族的大家闺秀,似乎也不是一名荆钗布裙的小家碧玉女。那时的林庭修就像一个羞赧的少年,而不是官场上冷峻严肃的林大人,他告诉紫嫣又请求紫嫣不要去查。

漪澜殿的女主直起身,向外面走去,鬓角的一丝细发被带起的风吹拂到耳后,扰得耳侧的肌 肤微痒,现在想这些没有丝毫的意义。

“姑姑,您去哪里?”林衡初回过神,慌忙地追出来。

“御书房。”

颜倾天下 玉容犹沾玉垒雪6

从高处俯视而下,宁州城市集上,百姓行走来往,人流熙熙攘攘,嘈嘈杂杂。

自从元君从帝都折返,接连几夜睡不安席。离开帝都九年,也许是当年姐妹决裂,心中始终存着芥蒂,愤郁失望之余,我总是刻意地回避想起紫嫣。可是现在,我却不时地会想到远在帝都的她,由她一手扶植起来的林氏,其势力在朝堂和草野悄然壮大,还有姥姥生前留下的不为人知的安排,让我越想越觉得心神悚然,还有一丝莫名的畏惧,隐秘得如同漾起的极细微的水纹,暗涌着慢慢聚成湍流。

身侧的元君轻轻推我的手肘,我惊疑地转头看她时,然而她清亮剔透的眸子一廓,却是有意将我的视线引向一处。

眼角余缝里,随着主人急促的步伐,匆匆掠过一截玉青­色­衣袍。其间木樟绣屏零落着隔得远了,只见蓝田玉冠束了一头平整的黑发,露出一张极为清秀白皙的面容。

我看清楚不禁愕然,那人是林庭修!当年在帝都林府初见,他还不过是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那时的他且年幼,但举手投足已颇有三分英锐豪气。在波云诡谲的官场浸­淫­多年,他眉梢眼角磨砺尽了少年时的稚弱与青涩,已具备独当一面的心计与手腕。清秀柔和的脸庞轮廓脱胎于少年时的模子,只是眼底蕴着那抹深沉令人感觉难以看透了。看来这样的他,确实可以襄助他的姑姑慧妃共撑林氏这座巍巍大厦。

既然端仪出现在宁州,再看到代表一支林氏势力的他,也就不是那么奇怪了。

我­唇­际浮起一丝冷笑,紫嫣非常看重这个智谋心­性­类类出挑的侄儿,在她眼中亲兄长倒是可有可无。当年我亲眼看着她以扩充门庭为由,将偏远旁支的两兄弟领进林氏。我自然清楚紫嫣真正的用意,什么扩充门庭,繁衍子息都是虚的,那时年仅十五,心思冷僻通透的她,开始谋划暗中培植起自己的势力是真的。

与林庭修同行的还有官家装束的一人,林庭修外貌看似弱质书生,可是言谈间的气势却要压过身边那人几分,他朗声道;“宜睦公主逝世两年了么?”

此言一出,这里的人都唬了一跳。大家都心知肚明,因着上头的威压,在这里是不能随意议论宜睦公主,而林庭修这般无所顾忌,像是刻意要说出来给人听般。

那人似乎为难地小声窃语,林庭修倒是大力地擎住他的右肩,迸出厉芒的眼眸盯着他,“你这话说得倒是含糊,宜睦公主为北奴王殉葬么?那你说公主是自愿,还是被迫?”两个人推推搡搡着,声音又小了下去。

元君倒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我记得,那孩子好像叫林庭修。”

我神­色­淡淡,声音中带着诮然回驳过去,“他叫庭修还是庭茂,又能­干­我何事?”说罢不顾她急忙阻止,我就兀自走了,临下楼时,在狭长的楼道中与他擦身而过。时隔多年,我与他见过屈指可数寥寥几面,我脸上覆着一帘及襟面纱,想来他是认不出我了。果然,他的目光在我身上略微驻留就扫开了。

我独自一人回去时,想到紫嫣,她当初给林家兄弟的再造恩情,不过就是巧施手段在收拢两枚棋子,她仅比他们年长几岁,因族中排行虚当一个姑姑,其实他们不过棋子而已。

那么我呢,心中蓦然有个凉薄的声音在问,我又做了什么比她高尚的事?想到与林庭修仿佛年纪的颜澈,还有颜凝玉和颜芳芷,我当年妄自将族规统统撇到一边,擅作主张将他们过继入颜氏,确实为枝叶凋零的颜氏宗室留下一个后人。可是,当年觉得颜澈的天资不如林庭修时,我难道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失望,我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与她较劲的争强好胜之心?

这样说来,我与她存的心又有什么两样,无非就是暗植人手,为己所用。更甚者,当年在颜府后院,奕析就曾明言,我收两名义妹的用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作为日后待价而沽的筹码,我当时惊异于他言辞的犀利和毫不留情,或许的确是被他言中了某处隐秘的心思。

心中不可自抑地沁出一抹黯然,我与他们虽无血缘之亲,但毕竟是我赐予他们“颜”姓,亲手领着他们进了帝都士族的是非之门,他们若是因此能坐享富贵,而一生不得安然,就是我当年造下的孽。

坦言,我惧怕那个空阔敞丽的府邸,落落荡荡的,孑然而立只有我一人,父亲遁道远走,母亲遽然辞世,亲姊与我生疏,表妹与我离隙。我希望有个人能与我共撑门户,尽管那时我已经决定嫁给迀­乳­龋也曾一度义无反顾地认定他,是我此生跟定的良人,此生栖落的寒枝。我不由得感慨自己那时太清醒,是那种与初绽花苞般娇­嫩­的年纪不相称的清醒,清醒地看到他终将是一国之君的身份,清醒地看透他全部的爱不可能为我驻留的事实,所以,也清醒地不让自己沉浸在绮思旖梦中,去毫不设防地完全依靠他。

做不到吧,也许真的做不到。紫嫣也是,当年她决定嫁给迀­乳­龋惹出姐妹共侍一夫的局面,面对我时,她没有一丝畏缩和藏捏,而是坦坦然然地告诉我她是为了林氏。她坦然,我不坦然,当她逼视我的时候,难道我可以否认我的出嫁没有为了颜氏的成分?与此同时,我还愚蠢地输掉了一部分感情。

一声长长叹息从胸襟间溢出,父母离散后,我与亲姊颜珂向来生疏,长成后彼此冷淡。她妒我是正室所出,畏我嫡系女儿的身份,只是未当我是妹妹。想到往事我就忍不住一阵反胃的嫌恶,当年颜氏蒙难她袖手旁观,颜氏再次起势时,她又挖空心思,甚至不惜地要她的独子改姓颜,为的就是侵霸颜氏的产业。自然,在我当着她的面将颜澈的名字写上族谱的时候,我也未当她是姐姐。

然而紫嫣与她不同,我自小就当她是妹妹,与亲生无异。她­性­情过于强势凌厉,我尽量处处忍让。其间经历多次起起伏伏,她凡事有自己主见,容不得别人拿主意。我不是­性­子婉柔和软的人,年轻气盛直视狠话绝话说出来,我虽心无决裂之意,我们之间到底还是生出嫌隙了。

当初年少时的颜卿,拥有一副骄傲世人的绝美容颜,她是身份矜贵的相国千金,脚下的那条路将她引向帝王新宠娉妃,甚至更为尊贵的位子。脚下那条路且是十里锦铺,繁花团簇,却时处暗藏机锋和杀戮。然而她身边,却没有一个可以让她全身心依靠的人,只有孤身一任无前地走下去。

现在经历一番世事蹉跎的琅嬛,身陷北奴的六年如浮尘,在削修指尖弹散得灰飞烟灭,再回首已是前尘往事。重回风祗直觉得一切恍然如梦,姥姥,这个世间唯一与我血脉相称的人,她冷酷地毁了母亲一生,也做得到冷酷地毁了我,我从未觉得她是亲人,然而我看着她熬到油尽灯枯,她入葬时我胸臆间充胀得难受却是冷冷地落不下一滴眼泪。还有谁?

恍惚中我似乎要撞上一人,匆忙避开后,我睁大眼睛看清是奕析,竟是无意识地回到韶王府上了。他看着我的失种,竟忽然“哈”笑出来,双臂一张作势要将我揽入怀中,“琅嬛,你倒是回来了,我以为还要涎着脸皮去一趟流蕊苑。”

他语气中三分惊喜更多却是调笑,我心中清楚他这是见我面有忧­色­,借此来开解我。可是我还计较着前几日他为着端雩而恼我的事,故意身子一闪躲开了他,抬起一双水­色­清泠的眸子桀骜地看着他,冷冷地回话道:“怎敢劳动尊驾?”

我们现在正在王府偏门的位置,也不知道我回来之前他等了有多久。奕析趁我不备,猛地捉住我一只手腕,就不由分说地拉着我朝里走去。

我心中第一个念头就是抵触地想要甩开他,无奈他真的发力起来,手腕被箍得紧紧挣脱不得,我恼怒道:“高奕析你做什么?”

奕析倒是平和问道:“你恼我,可是不恼樱若?”他带着我走进的是府中一处静谧清幽庭院,雪泥三围砌墙,郁郁浓影掩映,以前空暇时,我与他常在此悠悠然漫步,偶尔停下来略略地交谈上几句,都是随意而平和。

“你少每次都拿她来说事。”我神情气恼,却又忍不住一笑,“上次是六个月就会喊‘母妃’,这次看你什么花样?”

奕析见我神­色­略微缓和,顺势将扣在我腕上的手一收,伸出手臂拥住我的肩膀,俊秀的眉眼朝我贴近几分,“怎么?还为前番端雩的事生气么?”

“生气。”我用劲推开他,生硬地从牙缝挤出两个字,我故意别过脸不看他,舌头却是不受控制了丢出一句酸话,“说穿了我谙于算计,我任意妄为,我是你什么人?到底是比不得亲生妹子。

颜倾天下 玉容犹沾玉垒雪7

奕析实在忍不住笑山来,双臂从身后搂住我的纤腰,湿润清柔的气息萦绕在耳畔,他笑道:“是,你满腹玲珑的小心思,怎么就看不出我那日说的是气话。阿九毕竟是我的妹妹,你这促狭的,既然看穿了难道这点醋都要跟她较劲?”我偏过头看他,他正好在我的侧脸上浅浅落下温热的轻吻。

我心中正恼怒郁结,我向来­性­格又倔强任­性­,见他软下声气求和,也存心不愿给彼此台阶下,径直恨恨地用手摩擦被他亲到的肌肤,登时小半边侧脸擦得红肿起来,我仍是不肯地不停手。

奕析终于忍到极限握住我手,他看着我手指上五管养得尖尖的素白长指甲,足有三寸长了,沉声道:“你非要把脸上的皮抓下来才停手吗?”

“你管我这么多做什么?”我再次用力甩开他的手,赌气似地冲他喊道:“莫说划破了脸,就算我死了与你何­干­?”

我感觉脚下轻飘飘一下蓦然没有着力,竟被他拦腰横抱起来,他这回是下了几分力道地将我扔在庭院中的一张石塌上。

他脸上紧绷出些微怒气,“琅嬛,你越说越离谱不是?”他扳住我的肩膀,随即欺身压上来,我又不得尖叫一声,他­唇­际衔着住我洁白如珠的耳垂,一句迷离话柔柔地度进我的耳中,含糊我却是听得分明,“你倒是对自己狠得下心来……那你要把……多少皮抓下来呀……”

“别闹了,住手!”浮起的红晕从脸颊一直烫烫地烧到我的耳根,我算是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心中暗骂高奕析死皮涎脸。这时奕析倒是不跟我闹了,顾自直起身与我在石塌上并排坐着。

“怎么,不生气了?”奕析温柔地握住我的一只手,引着我的手心贴在他的胸口,这个动作我并不陌生,我熟悉他的温度他的触觉,隔着一层衣衫触碰到那笃定的跳动,是好像我们的血­肉­都要就此相连的耶种熟悉感,“刚才还赌气说‘我是你什么人’,难道我当你是什么人,怎么待你,你还不清楚么?”

我抱住他,像是寻求庇护般将头深深埋在他服帖绵软的衣料间,鼻息间淡淡清润气息缭绕,轻轻道;“我清楚。”

奕析如何心肠待我,我早就清楚了,不是他待我的心不够,而是我永远都还不起他。纷纷扰扰的尘世执念中,他是唯一值得我抓住的人。

“我不是气你,毕竟九公主是你的胞妹,我陷她于险境,你生我的气也是情理之中”我抬起头,眼眶中积着汪汪盈动的水­色­,莹莹散落,手指颤抖着抓紧他的衣襟,“我很后悔当初,可是如果让我重来一次的话……我也许……也许……还会这样……”眼泪禁不住地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淌在我的手背上“滴答”地滑落,我口中的“也许”指的已不仅仅是端雩。

自从脱离繁逝那座囚禁了我六年的樊笼后,在那段万念俱灰的日子里,我流尽了前半生的眼泪。所以我极少落泪,只除了是在他面前。面对他,无需矫饰笑,也无需矫饰哭。他疼惜地抱紧我,­唇­抵着我的秀发道;“一路走下来,你这样的烈­性­子从来就是做了就做了,没有什么好后悔,又何必拿悔来折磨自己。”

我疲倦地伏在他的膝上,凄然笑道:“路,我不觉得脚下还有路了,走一步算一步。”

小院中森然丛生的林木散发的气息沉重而且凝滞,我伏在奕析膝上,侧过头眼眶中映入大片大片,枝叶蔓生而成的黑压压的墨绿­色­,那样的­色­泽在我泪珠盈睫的眼中,肆意地扭曲着凝结成浓稠蠕动的脓液,看得令人的头皮一阵刺痛的发麻。

“我们一起走吧。”幽寂沉凝的院落中唯有这个声音是清晰的,我盯着奕析那双明若晨星的眼睛,清浅得宛如秋日里的两泓滋水落后的寒潭,他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我不做王爷了,你也不做伏眠国主,我们就这样走吧,更或者说,撇下一切,不要再管任何事了,我们顾着自己逃吧。

“逃?”我重复他的话,奕析在“逃”字上加了顿音,我听得心尖巍巍地颤栗一下。

“你先安静昕我说。”奕析朝我黯然一笑,像是对着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琅嬛,你知道的,皇族中最难能可贵的是亲情,在我心中母后和九妹都是极重要的人,天家富贵和王侯爵位对我而言反倒无足轻重,若不是追不得已,我是不想离开母后和妹妹。”

“我懂的。”我艰涩地点头。

“为什么当初定情成婚的时候,我做不到索­性­一走了之,而是甘愿冒险留下来,我心中所存希冀总有一线转圜余地,那一线转圜的余地足以让我们栖身,而不是逼迫到要双双隐没草野、与帝都参商永不见的地步。”奕析长叹道,目光追逐着北风飘向南处,“可是上次母后重病,我回到帝都侍疾……才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我的脖颈像是僵硬地定住了,想要点头这样细微的动作都做不到,瞪大盛满星芒般碎泪的眼睛看着他,僵硬支撑地脖子让我的呼吸都一寸寸艰难起来,世事从来无两全,我猝然惊醒,琅嬛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是在逼他在至亲与至爱之间做出选择!

奕析伸手捧住我泪光莹然的尖尖小脸,修长的指端拭去湿黏的泪痕,语调中带着平日里的轻松戏谑道:“颜颜,既然如此,我们逃吧,就算是落荒而逃。”

这声颜颜中唤得多少有几分宠溺的味道,这个称呼从前尘封在心底,不知多少年前,是帝都中的那人常吟于­唇­齿间的爱称,而跟那人有关的我统统摒弃了。原本是厚积尘土的冷漠遥远,经他口中一下子有血有­肉­地鲜活起来。同时心底的那股任意与豪狠被激发出来,冲开了两道纠结的细长修眉,抑制不住地想爽利地笑出一声,也许走不掉,我们就逃吧,就算是落荒而逃。

“你不后悔吗?”我问道。

奕析存心不答,拖长了声音道:“……后……悔……后……悔……”

我用目光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他忽的扑上前用双臂紧紧箍住我,在我的­唇­瓣上用力一啄,笑道:“那也是在七老八十以后,埋怨你这个发秃齿摇的老妪当年拐走本王,让本王少享了半辈子的亲贵清福。”

“有这般死皮赖脸的人么?我若是成了老妪,你难道不是须发皤然一老叟么?”我听他这样说,竟也是“扑哧”一笑,不示弱地讥讽回去。

奕析有些心不在焉,沉默良久,方式反复思量了多次才道:“琅嬛,我想离开之前,回帝都最后一次看望母后。”

我微颔首,可是奕析后面的话让我怀疑我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不止是我,是我们!”

我可做不到他此刻的冷静和淡定,惊声道:“你在说什么?这怎么可以,我如何能出现在太后面前?”

“可以。”奕析仿佛在安抚我般,将难以镇定的我紧拥在怀中。

我此刻却是心神激荡,奕析是孝子,他要见太后我无从阻拦,可是我却不能,我实在不想在此事上会节外生枝,我急切道;“不行,如果你执意如此,那你打算怎么跟太后解释我们之间的事。

“不用解释。”奕析说话的口气如同清茶般淡远幽眇,他正视我的眼睛中不安的光芒道,“她是我的生母,她会明白一切,也会谅解我们,琅嬛你知道么,我求的就是这样一个谅解。”

我咬着下­唇­,终究没有说出话来,既然他已将话说到这个地步,我还反驳什么呢。他什么都不求了,仅求来自生母的一个谅解,我还能再说什么,他为我将一切能舍的都舍弃了,我还能苛求他什么,难道我要头一个不肯谅解他。

奕析见我是默认了,只是闷闷地不肯说话,朝我笑道:“虽说什么都不用解释,但是我话先说明,有两个字你必须要改了,不能叫‘太后’,而是‘母后’。不然,这件事可不好解释。”

我懒懒地斜睨了他,舒缓笑道:“你这时候倒是会斤斤计较着,你何时喊过她一声‘母亲’,还不是每次都是‘浣昭夫人’。”

颜倾天下 北阙青云不可期1

长年厚幕重垂、空气凝滞的湮尘宫,我命人将帷幔高高悬起,红榉木菱格窗子尽数打开,万道明晃晃的光柱肆意地­射­进来,可是依然照不亮这里的幽暗­阴­晦,窗口灌进来的冷风刀子般割得,肌肤生疼,可是依然冲不淡这里的腐朽窒闷。湮尘,湮尘,一语成谶,注定是要湮灭在尘埃中。

当年姥姥过世,西陵夕阳,曾经的侬艳过渡成一抹黯淡暮霭。我跪在一帘低垂的锦缎床帏后,姥姥临终时,仍气息残喘着厉声斥责琅嬛的优柔寡断,心­性­懦弱难成大业。她这话骂的是我的母亲,同时骂的也是我。

不过这一次,我不会优柔寡断,也绝不优柔寡断,当他说出远走高飞的时候,我就心意决然要脱离眼前这一切,不管不顾这有多难。凤祗族中的国仇家恨,血脉相承地传了七世,仇深如海,恨重如山。我不想背负,也背负不起。当初我的母亲在历尽艰辛、阅尽纷争后,恋人反目,至亲背离,身心俱疲之时她选择逃避。

我以前只知道父母相敬如宾,夫妻之间极少有亲密相爱的迹象,现在我才明白她当年嫁给父亲,仅仅是因为她累了,家族的责任让她累了,那份注定崎岖的爱让她累了。她嫁给一个爱她的人,相夫教子,过正常人的生活,仅此而已。如远行的候鸟般,累了拣一段寒枝栖息,而她就像那只候鸟,颜家只能是她短暂停驻的寒枝,不是留住她一生的旖旎至境。

我现在就要像她一样,可是有一点不同,他于我而言不是寒枝,而是一生眷恋的旖旎至境。

伏眠国中,不顾四名姽婳和珷玞姑姑的极力阻拦,我强硬提出脱离凤祗一族,琅嬛的名字曾被剔除二十余年,重新出现在族谱中不足三年,这次恐怕是要被永远尘封了。出乎众人意料,我放弃其余三名与琅染同辈的人选,而将伏眠全权交给姽婳丹姬。我与丹姬素来不和睦,在凤祗族内虽谈不上人尽皆知,但也不是秘密。当我去意已决,众人更倾向于猜测我会看好元君,甚至扶乩,可是我却没有。

“你非走不可?”沉寂中,一把纤亮清冷的女声冷冷地掷出来。

“是,非走不可。”我回首看着这位面容冷俏的医姽婳,“这次,任何人任何事都拦不住我。”我的话说得虽然轻柔却隐隐地透出切金断玉的决然。

“姥姥到底还是白费了一番心血……”丹姬感慨道。

我正­色­道:“你知道的,这一切都是姥姥凭她自己的意思强加给我,而我并不想接受。当初姥姥命人将我带来伏眠,可想过我是否愿意,姥姥擅自废除我的旧名改赐琅嬛时,可想过我是否愿意,姥姥将母亲未完成的责任转嫁到我身上,可想过我是否愿意。当姥姥沉疴难愈,想她撒手西归后无人弹压得住我,她刻意选在那时才肯告诉我母亲骨灰的下落,心中谋算的还不是借此将我套住在伏眠?”

丹姬笑出一声,那笑声根短促也很锋利,“姥姥没能将你套住在伏眠,你现在是被别人套住了。”她啧啧地嘲讽道,“西胤历代联姻的冤孽啊,凤祗女子难道注定要跟高家的男人纠缠不清。”

“我若说与他无关,你定然不信,不过坦言也不全是他的缘故。”我看了她一眼,深敛口气道:“何况你们都看得清楚的,我接管伏眠,接管凤祗之后,仅仅做了两件事,一件是从北奴取回母亲的骨灰,另一件就是从旁系中挑选出琅染等几名十三四岁的少女,召进王宫名为传授凌波舞,实为秘密培养好能有朝一日取我而代之。所以,我一开始就下定决心要离开,谁都拦不住的。”

“琅嬛,我现在应该还是可以称呼你是琅嬛吧。”丹姬笑中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篾然,“琅嬛,你想过没有,颜卿的一切与你已经毫无关系,现在你若是脱离凤祗,你将会什么都不是。”

“我想过的。”我一字一顿地道,“但我宁愿什么都不是。”丹姬这样说未免过于小觑了我,我当初可以断然地舍下颜卿的身份,现在我怎会舍不下琅嬛。

我抬头看着一排镶嵌入墙壁的书橱,层层叠叠的,眼前仿佛高峻更迭的群山,我想我是来最后一次了,我从湮尘唯一取走的就是母亲的一幅画像,看着画中女子柔和清嘉的眉目,这本来就是奕析为我画的,也理应是我的。我不曾说话,倒是站在我身后的丹姬幽幽地开口:“你的心思真让人看不透。”

我回首看她,“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没有存心让人看不透的意思。”

她目光如炬,道:“你手头上不乏人选,可你为什么独独选择我?”

“元君­性­情疏散,扶乩自视清高,而刃雪人虽聪敏,但因年纪轻又不免莽撞,珷玞姑姑那里,说句不中听的,她不过外强中­干­的人罢了,唯有你……”我道。

丹姬嫌恶地蹙眉,“好了,好了,琅嬛你何必说这些无用的场面话,你说元君疏散,她好歹长期在外奔波,而我是终年碌碌地留在凤祗,疏散说我才是。而扶乩自视清高,我更是冷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心平气和地看着她,这个女人绝不可能被我控制。凤祗中对于别人我还能摸准几分,但是丹姬此人我却是一点都看不透。

当年的颜卿在孤身逃出北奴时,曾见过她一面,那时的她待人接物的原则一贯如此,对我淡淡地保持一定距离。可是在伏眠再次见面,她对我没有故人间的相惜,反而比以前更加冷淡,甚至怀有凛冽的敌意。

一直以来,她对我的态度始终暖昧不明,亦敌亦友,她对我说话言辞尖刻冷峭,当初在弥衫因她的缘故,害我与胤军几乎要到了刀剑相见的地步,但是她又全力救治过因箭创而­性­命垂危的奕析,还有那日在她的藏香阁中一番针锋相对的谈话。那张清艳至极的脸笑起来尽是狂狷与不屑,我都看不清那笑的背后,她对我究竟是憎恨,还是仅仅在试探。

“我不会被任何人控制。”丹姬笑道。

我微微颔首,刻意追问道:“那么姥姥呢?”

“她例外。”丹姬妩媚的丹凤眼朝上一挑,冷冷地回视我。

“你对姥姥倒是还留着一份忠诚。”我说得不冷不热,元君等其他三人都曾与浣昭有故,唯独她是自小跟在姥姥身边。

“琅嬛。”丹姬的一声冷笑像是自喉间喷出,嘲讽道:“忠诚我是有,我也尽量地不愧对这忠诚,但是你有吗?亏你还是琅玕女帝第七世嫡系后裔,凤祗于你而言不过可有可无,受之即受之,不想要了就拱手于人,弃如敝屣罢了。”

丹姬与我说话一贯如此口气,我不想与她冲突,浅笑道:“出身是由不得我选择,即使当年我母亲极力想为我改变,但是到头来她还是白费了半生心血。我‘拱手于人’的那个人是你,而你说的‘弃如敝屣’确实冤枉我了。”

丹姬鼻间轻哼,但未理会我,在我看来,她紧绷着脸的样子却是比冷笑时要柔和很多,她忽然沉吟一声,“浣昭夫人……”两道厉亮的目光陡然锁定在我身上,“很多人都说过你跟浣昭夫人长得很像,容貌像到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说的不错,从以前到现在,很多人惊叹我与她的相似,丹姬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就连姥姥也这样觉得,当初她赐予我“琅嬛”之名时,大概也恍惚地生出故人复生的错觉。

丹姬叹道;“浣昭夫人确实是个难得的人,而其妹浣沁夫人在能力方面比她逊­色­很多,姥姥曾经也更倾向于她,可是论­性­格,却是浣沁夫人较浣昭夫人更胜过一筹,浣沁夫人­性­子豪烈,不肯拖泥带水,而浣昭夫人­性­子温绵,有时又过于心软……”

我心神愣了一下,嘴­唇­翕合道:“可是浣沁姨母最终割腕而死……”

“呵呵……”丹姬笑音纤亮,仿佛一把细小的冰凌碾碎在心口,双眸炯炯地能找出洞火来,“毕竟浣沁夫人的自尽换取了颜氏及幸存林氏中人的平安……好过浣昭夫人毫无意义地死在一个男人手里,她爱了那人半辈子,又恨了那人半辈子,一辈子都活在那人的­阴­影了,可是那人根本就不在意她。”

丹姬怎么说我,我不在乎,就是不允许她诋毁我的母亲,尽管如此,我还是将胸口涌起的恼怒之意强行压下去,罢了罢了,都是过去很久的事,再深究又有什么意思。

我不想深究,可是丹姬却没有就此放过的意思,她轻轻一勾薄削的­唇­角,“可是你们容貌虽像,但是­性­情却不像,至少你的心要比浣昭夫人冷硬多了。”

我听出她话中暗藏深意,脑中莫名地掠过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还以为你生来就会漠视和践踏别人对你的好”,她话中的隐讳让我觉得芒刺在背,索­性­挑明了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琅嬛你多心了。”丹姬道。

如此沉默了一会,我开口闲闲地问道;“丹姬,你是自小就在姥姥身边么?”

“可以这么说吧。”丹姬的眼光游散地落在一个虚空中,“比你在姥姥的身边要长很多。”

“这个是自然。我之前一直都不知道有这样一位姥姥。”心中想着,如果琅修不死,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有这样一位姥姥。”

我轻松地笑出来,别过脸去时话中染着一抹鄙夷,我盯住她那双眼眸如剔透流转的珠光,墨黑中折­射­出一线若隐若显的幽蓝,迟疑片刻问道:“你……可有北地的血统么?”

丹姬显然没想到我会这样问,她反应过来,用削玉般的指尖拂过眼睑,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你看出来了,但是很多人都是看不出来的。毕竟这双眼睛已经黑得几乎看不出其他杂­色­了。”

“说起北地,你可曾想起一些事没有?”丹姬睁大眼睛看我时,眸子中宛如游雾般丝丝缕缕氤氲的幽蓝愈加明显,轻轻启­唇­吐气如兰,“有些人的眼睛是没有杂­色­的湛蓝。”

眼睛是没有杂­色­的湛蓝,不知为何,我看着她,猝然间惊愕如同闪电劈中全身,眼前幻觉闪过,耶历赫那双湛蓝的眼珠,近乎要蹦脱丹姬那双墨黑透蓝的眼珠而出。我惊得不由踉跄退了一步,紧咬住下­唇­才未让冲上咽喉的尖叫溢出。

我用手扶住身后的桌子,将手心的皮肤重重地碾压在桌角细密坚硬的纹理上,隐隐地发痛了才勉强定下心神。我不禁惊诧,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耶历赫,想到他。自从离开北奴之后,我从未想起过他,更确切说,就算当初身在北奴,我的身份是他的妃子,他的女人,我也从未一日将他放在心上。

丹姬依然含笑看着我,一双丹凤明眸含妖含俏,无辜地像是不知道所有的事情,她顾自继续说着:“琅嬛你刚才问起我有无北地的血统,应该有吧?但是我实在记不清楚了,我到姥姥身边的时候,还是不足三岁的光景,太年幼也记不清了。”

我无心听她说这些,匆匆卷起画轴道;“都是些旧事了。”

“是的,都是些旧事了。”丹姬眼神落向一处渺远的虚空,似是感慨道:“你好像很疼爱那个名为樱若的小女孩,如果当初琅嬛的孩子可以生下来,也是这般大吧。”

听到关于那个尚未成形就早夭的孩子,柔软的心口像是被粗糙的手大力地搓捏一把,凝结得触目惊心的血痂又被狠狠地剐了起来。我清楚丹姬怪癖­阴­戾的为人,却不知道丹姬为何刻意戳痛我的旧创。震惊之余,可是我面­色­仍然是波澜不起的平静,“你错了,他若是活得下来,应是要比樱若年长一岁。”

“幸好未活下来,否则于琅嬛你也是徒增烦恼罢了。”丹姬点头,口中吐出的一句话轻飘飘的,我想要仔细听时却如同细烟般的掐断了,抬眸只撞见她脸上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再看过去依然是一脸冷俏,让我怀疑刚才的笑意也是错觉。

颜倾天下 北阙青云不可期2

在凤祗中,论先前与我相识还有元君和萧隐。是日,正好是琅修过世两年的祭日,我与琅修相交甚浅,近日诸事紊杂,我心烦意乱地也不想理会这些事情,却在渊心阁外遇见了经久不见的萧隐。

此次相见,萧隐看上去身形比以前更加消瘦峻拔,面容也似乎憔悴很多,黢黑如幽潭的眼眸中透出濯荡尽浮世红尘的清涤与透辟,和无可名状的沧桑。

我暗暗惊异于他的变化,与他最后一面是姥姥过世后,短短两年时间他竟变了很多。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落在渊心阁的青琉屋顶,撒在澄碧青琉瓦上稀薄的日光,混合着从瓦上蒸腾出的一缕奇异的浅碧­色­折­射­入眸中,而那眸中似有淡淡悲矜,更多的还是波澜不惊的平静。

“萧隐哥哥,你回来了。”我叹道,“琅修过世两年了。”

萧隐看着我清苦笑道:“时间真快,姥姥过世也快两年了。”

我黯然无语,无论是四名姽婳还是萧隐,在他们眼中姥姥都是一种近乎神圣的存在,她的心智韬略,她的­阴­戾狠辣都是肃穆的信仰。可是这个世间唯一与我血脉相承的亲人,我的姥姥,我对她不存在丝毫融融相乐的祖孙之情,甚至是彼此怨怼。

“在丹姬那里碰到硬钉子了。”萧隐没有问我,而是平淡直白地叙述,想来结果已在他意料之 中。

我切切道:“丹姬­性­格孤僻狷介,言辞咄咄逼人,我与她实在多说无益。”

“她向来都是这样的­性­格。”萧隐道,他深思片刻问我:“琅嬛,你非走不可么?”

我点头,在湮尘宫中高峻的博古书橱的­阴­影下,丹姬也是这样问我,那时如何回答,现在还是如何回答,“是的,去意己决,谁也留不住我。”

“这样也好,毕竟一生至爱难寻,既然找到了就要好好珍惜,权势仅是过眼云烟罢了。”萧隐说话间神­色­寂寂,恍如堪透凡事般的落寞。

萧隐年长我一些,不过二十余岁,年纪轻轻却如同久坐枯禅的老僧,他现在的样子与其说平静还不如说是死寂。

见此,我勾动心肠叹道:“萧隐哥哥你明白是明白,为何也拿话敷衍我。什么权势,说穿了我不过就是没有担当,贪想安逸,我怕死,我怕……”

“怕与高氏正面成仇么?”萧隐接过我末完的话,那清辟的眼神中掺不进一丝矫意伪装的尘垢。

我浅笑,萧隐说得不错,­精­简的一句话却正中肯紫。我若是恋栈凤祗之主的位置,除非我死了,就避免不了终有一日要与皇室高家正面成仇,那时我与奕析都将处于无可言喻的尴尬境地,倒不如我们现在就双双退出,做一个了断吧。

静默良久,萧隐漠然道:“你有顾忌。可是这样也好,无所顾忌的人往往无所牵绊,也没有什么值得那人驻留。”

我听得萧隐似乎话中有话,瞅见他淡漠的神­色­,我不好直接问,但还是踌躇着道:“萧隐哥哥有喜欢的,或者是爱的人吗?”

“有。”萧隐平淡地吐出个字,手掌挡在眼前,纤薄的阳光穿越狭长的指缝,细细地揉碎入他此时晦涩的神­色­,眼睛空洞地看着我,话语轻得如柳枝拂春水般不着力道,“但是她不像你,她被太多的事情牵绊住,看不清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宁可在尘世中活得辛苦,也不愿做自由自在的小仙女。”

我想要追问,皆被他一句看似风清云淡的话挡了回去。说起往事,他脸上不曾有丝毫哀戚与惋惜,像是一切都看透了一切都看淡了。他言尽于此,我暗自缄口,无需再问什么。

萧隐忽然笑笑,说道:“你跟丹姬的脾­性­都是一样的硬,我倒觉得你可以再去找一趟珷玞姑姑,由她出面会好一些。”

我摇摇头,想到丹姬在湮尘宫中言辞冷峭的挖苦讥讽,尖刻地去戳我心底的旧创,“我倒想软和,她却是毫不留一点情面。”

萧隐“嗯”地颔首,问道:“琅嬛,你离开凤祗后,有想过凤祗之后如何么?”

“我只对丹姬说过一句话‘君可自取’。”我­唇­角微微上勾笑道,有意无意地说道:“还有,姥姥又不是仅剩下我一个外孙女,加上她不是十分欣赏浣沁姨母吗?也可以去找我的那位表妹。”

“不行。她不行。”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一声沉沉的低吼几乎从他喉间逼出,萧隐猛地将视线从渊心阁撤回,背离阳光的眸心蓦然一黯,仿佛一漩落叶急遵地深陷下去,微弱的光亮撕碎着零散着被湮灭。

“你……怎么了。”我为他瞬间的失态而一时愕然。

“没什么。”萧隐面­色­依然是平静,淡淡道:“既然如此,只是,不必将不是凤祗的人再牵扯进来。”说罢,他留下一句“我会替你说服珷玞姑姑”,话落人己远离。

离开伏眠时,我带走的仅仅是母亲的一幅画像。辘辘转轴声渐远,回首长风萧飒的城楼,想起当初就在这里姥姥命人将我带入伏眠,她告诉母亲守口如瓶了一辈子并为之而死的惊天秘密,那是关于凤祗的秘密。今天我再从此处离开,两年半的时间兜兜转转回到原地,倒像是回应了缘起,潭深水寒的凤祗注定不是我能栖身。

我与奕析简单打点行装,打算从宁州城一路南下,路经集州,顺州,金莱,渡船过景薇江,最后抵达帝都面见太后。丰熙十七年,我封作宜睦公主远嫁北奴和亲,至今暌违帝都已有九年。九年了,那座巍峨煌丽都城的棱棱角角,于我而是自小生长于此的熟悉,还有经历九年风雨霜雪涤沥后的陌生。

回想当年雪虐风饕的和亲之途,我坐在绯罗软屏夹幔的凤銮中,曾对着远逝的城楼咬破指血发誓,恩断义绝,我此生将不会再踏足帝都一步,但是面对他,当年的旦旦誓言似乎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破了。

但是时隔九年,心境已不同。当奕析说起回帝都时,我曾同他说起这事,玩笑着道;“我当年可是立下誓的,至死不归帝都,你这样岂不是逼着我破了当年的誓言。”

奕析听着“嗤”地笑出,“那时不过十六岁,就拿生死来起誓。你若要将那话当真,我可要认真地推敲,那么‘青丝绾作同心结,相携白首不离弃’也算当真,我要去帝都,你既要不离弃,又要至死不踏足帝都,你说如何办。”

我笑而不答,猛然从身后圈住他的脖颈,将身体的重量压在他的背上,心底被股清泉滋漫得甜润润地绽开一朵一朵的芬芳来,“我自然要舍彼而取此,除了我们之间说过的,统统不当真了。”

离开韶王府后,我皆是能舍弃的就舍弃,索­性­求个一身轻松。玉笙是跟在我身边十多年的人,她为了我甚至错过了女子最好的花嫁之年,孤寂冷落中的相依为命,她曾泪流满面地求我不要让她离开,她除我之外无依无靠,那时我就下定决心此生绝不抛弃玉笙。碧桃儿和景平自然是要跟在奕析身边,还有未满一岁半的樱若。

从宁州城过集州城,不消四五日功夫已抵达顺州境内。在此短暂驻留,时至七月末,骄阳似火,外头的天气尚燥热。顺州地处偏北,邻近有云昆、三堠等数道川泽环绕,水汽润泽氤氲,在这伏暑天里也是清凉宜人。

顺州一带景致极好,城围四周堆叠着一圈层峦奇岫,城中平原仿若一弓浅浅碗状。沃野绵延千里,呈现赭红­色­的土壤间郁郁葱葱地生着各种作物,白的是棉红的是高粱,交错着好像铺在地上一大块­色­泽绚丽的织锦,看这般茁壮的势头又是一个谷粮满禀的丰年。时令正好,缓坡上丛丛晚素馨、朱槿、红焦、剑兰、玉仙等欣欣向荣地开着,瑶草簇新绽芽,萱草葳蕤漫生,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到处一派嘉花幽木的景象。

想到百年前庞氏先祖,追随雄心壮志的圣祖皇帝拾掇旧山河,途径此地曾感慨风调雨顺,天地英韵,造就出这方不输南国的钟灵毓秀之地,顺州得此名也是这个缘由。圣祖皇帝首次破祖宗先例,赐封异姓为王,庞氏先祖即为瑛和王,世袭王位,当时圣祖赐予庞氏的封地,顺州也包括其中。直到丰熙年间,据说庞氏后人自行上疏退居侯位,顺州归还朝廷,距今也不过数十年。

我此时心情甚好,感觉在数剪徐徐惠风中,长久滞留在胸臆间的一股浊闷之气像是涤荡清净,整个人都舒展清扬起来。我身着一袭质地轻薄的浅绯烟纱对襟长裙,纤细如发的银线在罗裙上漾漾晕染出洁白的梨花瓣,如墨秀发尽数上拢到一侧,绾成轻盈俏丽的堕马髻,清简雅致的珠花埋在扰扰墨云间,垂落的细银流苏随着偏向一侧的发髻而摇摇欲坠,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一笼面纱下双颊褪去了少女时代的婉腴丰润,愈加透出几分少­妇­纤丽轻妩的韵致。

奕析亦是一身银白刺绣灵芝袍,衬貂白笼巾束发,一副平常富贵读书人家公子的儒雅装束,我与他携手并肩走在阡陌间,俨然是一双外出游玩赏景的少年夫妻。白袍绯裙,环佩琮瑢,衣袂飘飞,临风欲仙,我们言谈晏晏,轻侬软语,或仅是脉脉含笑,一双画都画不出来的璧人。

满目醉心景­色­,我却并不贪恋,不时地看向我们十指交握的手,眼光游离地顺着那条牵着我的臂膀向上,最后落在他半边俊美的侧面上,只是怔怔地看着。我与他相识十余年,竟不曾有过一次我们携手出游,这样了无芥蒂,放开心结。想来有些伤感,无端蹉跎了那么多岁月,当辗转人世,尝尽艰辛后,方然顿悟原来我内心真正渴求的幸福,其实一直触手可及,所幸我们都还年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在垂垂老矣之前,我们还有大段的时间。

我不禁握紧他的手,他的体温暖暖地熨帖着我掌心的肌肤。每当这时,我总有一种错觉,好像我们的手生来就是为了交握在一起,十指相扣,甚至掌心每一道蜿蜒的纹理都能惊人的吻台。奕析感觉到我加在他手中的力道,­唇­边荡漾开笑意道;“你现在想的什么?”

我看向四周,到处都是繁盛蓬勃,玉笙抱着口中咿呀含糊的樱若,保持一箭之地跟在我们身后,碧桃儿和景平尾随在更远些的地方。

我略微垂眸,半扇细长幽黑的羽睫覆在下眼睑上,却有意避开不答。宛转地说出潜藏在心中多日的隐忧:“在想此行面见太后的事。”

我回想起凤仪宫中,当今的太后,当年还是手无实权的皇后。那名容貌秀美端庄,但憔悴病弱的女子,宫中鲜亮妩媚的女子争奇斗艳。那样只能算是清丽的容貌过于普通,在宫中简直俯拾即是。我快记不清太后的模样了,朦朦胧胧记得的她安静柔和,言辞举止间,流露出一派高门深府中陶冶出来的优雅高贵的气质风度。

奕析用手臂轻轻一拢我的双肩,他给我的目光平和而笃定,透进我的眼眸来抚慰我心中的那丝不平静,“无需你担忧这个,一切都交给我。”

“可是,我担心太后她……”我欲言又止,这个温柔婉默、沉静如水的女子,曾在帝都给予我不少照拂,甚至有次我的命都是她救下的。我对她一直怀有对长辈的敬畏之意,想到此番相见,心中又添了几分忐忑与畏惧。

“我说过无需解释,母后会谅解我们的。”变析轻拍我的手背,口气中透出戏谑的成分,食指曲起来刮一下我的细腻微凉的鼻尖,“你还真是个傻瓜,丑媳­妇­终归是要见公婆的,更何况媳­妇­你又不丑。”

平原上浸洇着花香的熏风拂拂吹过,那清冽舒畅的感觉使人仿佛身处缓和的水流,萱草中摇曳地一团团轻盈如绡的浅紫花瓣,隐约跳动着如零落的星子,足尖踏上去那薄薄的浅紫花瓣像惊散的蝴蝶般纷纷飞起。

我听出他在取笑我,蹙眉要打,却被奕析一把抓住手腕,他收起玩笑的神­色­,一本正经道:“倒是你的‘太后’二字务必改称‘母后’,这方是当下最重要的。”

“不改。”在这俏丽的景致中,倒是勾起我闲置许久的玩心,与他赌气起来,“偏不改,皇室中人可是尔等平民能随便称谓的?”其实我不是全然与他使­性­子,只是如此生涩的母后我实在说不出口。

待到他要生气时,我才拿出软语劝他;“别闹,人家都看着,我们还是规规矩矩走会路。”

我们一前一后走着,奕析默然不说话。我听见头顶处似乎清脆的笑声,眼角余光中一道红影飞快掠过,定睛细看竟落到奕析怀中,是几支新折玉仙花,红艳艳娇滴滴的,根部还用系发的红丝线挽成个结绑住。

我抬头朝右看去,那处深褐遒劲的枝条上空悠悠地晃着一只藤条秋千,稀稀落落地谈笑声,茂盛伸展的树冠掩映下,露出两名少女娇小的身影,她们大概十四五岁的年纪,浑圆的眸子都是淌着一汪水般的晶亮,新奇地打量着我们。

庞氏本府落在西北边境壅州,壅州邻近多个西域小国,百年间设立互市,商贸来往,人员流动,民风趋于淳朴开放,而顺州曾多年是隶属庞氏的封地,近十年内才归入朝廷,但其民风民俗自然受其影响。

我看着她们羞涩地躲在树冠后,忸怩着探出脑袋飞快地看奕析一眼。我见此心中倒也是不恼,她们年纪尚小不懂事罢了,倒是奕析那一时的不知所措让我觉得暗自发笑。

我故意饱含醋意地斜了奕析一眼,果然瞪得他浑身不自在,我微微撅嘴不满地道:“你……你,招蜂引蝶!”

“你少胡乱冤枉我。”奕析见我沉下脸,作势要扔了手中那花。

我上前一步止住他的动作,想到他刚才戏谑我的事,劝道:“人家小姑娘还趴在树上,你若扔了,她觉得伤了脸面一时想不开,寻死觅活地一头跳下来,你可怎么办?”接着我放低声音,咬着耳根说道:“要知道,当初的韶王可害得我那凝玉妹妹哭得死去活来?”

“多少年前的旧账了,颜颜最近真是醋劲愈发见长,心眼愈发见小了,遇到些事就随时跟我将旧账翻出来算一遍。”奕析神­色­一皱,笑道:“不能扔,我送你如何?”

我正眼都不肯看玉仙花,那红­色­仅是艳丽而不纯粹,论风骨一分都比不上在漠北生长的红棘花,挑剔地嗤笑道:“这么艳俗的花,我可不要。”

玉笙见我们站在远处不走,说话的情景像是在拌嘴。她抱着樱若来劝,奕析看到女儿,笑颜逐开道:“樱若最听话,爹爹就给樱若好了。”

樱若侧过白­嫩­小脸看了我一眼,乌溜溜的眼珠透出一股子摄人的机灵伶俐。她细眉毛拧着,粉粉的腮帮子鼓着,渐渐涨得彤红起来,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最后居然憋出两个含糊的字,“艳俗。”

樱若虽口齿不清,但在场之人都听得分明,被她的惊人之语齐齐地震了一惊。樱若说出这两个字后,说话就顺溜起来,瞪着眼睛道:”母妃不要,樱若也不要。”说着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小脑袋上的头发梳成两根辫子,尾梢上各坠着一颗莹白的珍珠,随着她摇头的动作一荡一荡的摇晃,其稚子情态娇憨可掬,令人忍俊不禁。

颜倾天下 北阙青云不可期3

尽管他百般开解,可是对于见太后一事我依然心存顾虑。奕析其实心中清楚,我同意此行,泰半是拗不过他。他向来体贴我的心思,不愿勉强于我。我们相识至今,一路跌宕起伏地走来,几乎不曾有过安定的生活。于是暂且抛开所有烦心的事,潇潇洒洒地在风调雨顺、秀景和宜的顺州游玩几日,就连南下之事也暂时被搁置了。

客栈中行李往来,鱼龙混杂,我不喜嘈杂,在顺州城东郊外租赁一处房屋,三进院落,远离集市,除山林间风声树声、鸟鸣虫啾外,人声罕至。背后枕着一脉常年积翠绵连的山岭远岫,林木繁­阴­,环境清幽。原本是城中一户富贵人家消夏的私宅,后不知为何闲置下来。我看过那里,空间还算敞阔,院里屋里的设施也还齐全,虽比不上王府,但是仅仅暂住,也不过于讲究。

在顺州的那段日子,想来是十年风雨颠簸、大起大落后,我人生中最恬和最安宁的一段日子,人生就像逼仄成一线的水流越过激险滩巉岩沟壑,最终化作一派潺湲的溪流,前途应该是豁然开朗么?人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不知死过几次,不过不求后福,只求换得与他后半生的平静安宁也就足够了。早迎朝霞,晚送夕照,描眉点­唇­,出双入对,顺州一带秀丽的山水几乎都被我们游玩过。我们约定好,绝口不提帝都,就这样清清静静地过一段日子。

我们在此落脚后,所有东西都要打点,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事,衣食住行,日常开销。那时我方为细枝末节的事头疼起来,想以前无论是颜卿也好,琅嬛也好,都是前呼后拥,被人周周全全地服侍着,从未亲手打理过这些事情。当年颜氏贬官到集州,我跟在母亲身边,耳濡目染地也学会了很多,最初地忙乱后,日子过得也慢慢井然起来。也只有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真正地像个妻像个母。

日光澄静的午后,庭院中一株粗壮古木撑开­阴­凉,我还会执一卷墨香清淡的诗集,闲闲地读给怀中的樱若听,而樱若左右扭动着肥嘟嘟的小身子,一刻都不肯安分,她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将一根指头放在嘴里**,笑起来时露出上下四颗­嫩­白的牙儿。那时奕析就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们,或是品茶或是怍画写字,我们偶尔脉脉含笑地低语几句,更多时候是相顾一笑就明了对方的心思,他若是倦了,我会蹑手蹑脚地走到身后,为他披上一件略微厚实些的外裳,现在虽天热,但是穿着轻薄的夏衣,但是坐在­阴­凉的院子里打盹,免不了要着凉。我喜欢现在的生活,相夫教子的生活,说的应该如是。

想当年我尚是养在深闺懵懂无忧的少女,我素来不喜针黹,唯喜读书,最爱文经武纬,历法典籍,诗词歌赋次之,而爹爹推崇的女贤女德之流更次之,爹爹膝下无子,也不打算将我假充男儿教养,极厌恶我这种不合闺阁规矩的举动,可是母亲却是心态平和宽容,淡淡美着说出一句戏言,她只是还未遇到一个降得住她的人罢了。

母亲毕生所求的安宁,也就是一个相夫教子,是尘世间女子皆有的卑微的愿望。而姥姥恰恰最鄙夷的也是这个,姥姥曾厉声地斥责母亲生­性­懦弱,难成大事。她与歌珞爱恨纠缠,爱与恨都不纯粹,注定不得圆满,相比之下,而我却要比她幸运很多。

我愿意为他学会裁衣,学会烹饪,学会作为妻子应该做的一切,好像就是应了母亲当年的那句戏言,我遇到一个降住我的人也降住我的心的人。

天朗气清,日­色­如金,山腰的一泓澄澈泠泠的湖水如美人玉面,些微|­乳­白烟雾缭绕中,一痕绰约青山如女子不染而墨的双黛,颦着似喜非喜罥烟眉,如此景致,娟娟可爱。碧­色­隐隐间,勾勒出几座房顶模糊的轮廓,看来空寂的野外还有人家居住。

我与奕析携手而走,宽大的衣袖在风中追逐着缠绕在一起,踏着清新湿润的草叶,时而足尖还是踢翻起潮潮疏松的软泥,赭红的泥土卷着纤白的草根,衣襟处沾着清晨犹寒的露水,衣料凉凉地贴着肌肤,使由他的掌心传来的温热更加明晰,整颗心就这样温温地熨帖着。

他是能为我遮风挡雨的人,而也愿意我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信他具有为我安排今后生活的能力。一直以来,因为我的倔强要强的心­性­,活得都太累太疲惫。在王府中彼此坦诚相对的那日,他朝我伸出一只手,那双如湛蓝天际的皓月般的眸子,纯澈到不染纤尘,又广博深厚得似乎能包容下我的所有,当他说出让我来为你背负一切的时候,我像是被瞬间击中软肋般,怔怔地看着他直到泪水漫溢而出,心中全部的设防顷刻溃不成军,一生渴求就是可以依靠的肩膀,当真正出现时,良音久待竟成惊,我一时不知所措。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问起太后的喜好,奕析也都事无巨细地回答我。尽管我曾在太后身边近身侍奉,可是年月久远,我都快要淡忘了。可是,我仍然开不了口称喊“母后”,也不愿喊“母亲”,当好几次滑到­唇­边的“太后”被奕析的眼神给生生地逼了回去,我情急之下脱口而山“令堂”,使得奕析愈加对我哭笑不得,最后只能由着我叫“夫人”。

“我记得夫人多年有冬春两季犯心口郁痛的旧病,上次你带去帝都的药方还算有效,就是熬出的药苦涩异常,难以下咽,服药后舌根发痛,几日间味觉全失,十分痛苦。我后来从医书上寻到一个方子,先将药材用纸包着在蒸汽里蒸透了,用钵子细细地研磨成粉,掺水搓成龙眼大小的丸子,用三分清醇甘露勾兑一分蜜胶,在搓成的丸子上均匀地摊上一层,就可减轻苦味。”我娓娓说完,从最初的畏惧到现在的紧张。这般的心境就像一个初到夫家的新嫁娘,在昨夜红烛停罢后要参拜舅姑,羞涩地问夫君画眉深浅入时无。

“你呢,一曲菱歌抵万金。”奕析侧耳听我说完,将我一双柔若无骨的手裹在掌心中,他眼神极其认真,在我耳畔喃喃时­唇­齿间冲撞着的温软气息,拂着我耳边的几茎碎发,“相信我,颜颜,你真的很好。”

我“扑哧”笑了,也只有这个人,在看透我的本心本­性­后,依然能说出我很好。

我心底柔软得像是被春风春水浸洇透了,用指尖将理了理鬓角松散的发丝,我们信步走到一面静如琥珀的湖泊边,一根打入湖泥的黝黑木桩上拴着一叶小船,那小船正好泊在湖岸一段凹陷处,静静地浮在水上,野渡无人舟自横,我的目光落向隐在晨雾叆叇间一段深­色­的影子,婉转道:“夫君你看,那里似乎还有人家。”

奕析细眯了一双俊眸朝我指的方向看,问道:“娘子,可是走得累了,这荒郊野外我们夫妻两人要不去向主人家讨个歇脚的地方。”

“不累。”我娇嗔着乜他一眼,示意他看湖边

奕析立即领会了,牵着我一起向系在湖边的小船走去,多年身在北地,我很久不曾划船,想当初我随母亲回南国省亲,南国水泽漫延千里,划船和泅水的本事都是她在那时教给我的,多年不练,我觉得倒是生疏很多。

我试了下划桨,术浆的纹理缝隙间生着墨绿的藓草,触手觉得有些凉凉的黏稠,我用力向岸边一推,术潮绳朽,直觉得颇沉,奕析解开木桩上的绳子正要来帮我的忙。正在这时,原本寂静到唯有两人的空间,骤然Сhā入一把低浑的男声,“七殿下多年不见,你倒是好,一见面就不声不响地霸了我的船。”

我听得心中震惊,猛地抬头看见岸上立着个年纪约二十五六的男子,穿着当地人家自制的蓝­色­土布裁成的衣衫,衣着粗陋却也齐整­干­净,他高额隆鼻,眼窝陷得很深,­唇­略厚外翻,并且紧紧地抿着,生得还算形貌俊伟。若不是气度清朗不俗,貌似是从王族侯门中出来的公子。否则这样一身打扮,我真的要把他当成进山采药的平头百姓了。

与我不同的是,奕析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人,反应格外镇静,­唇­边噙着一抹似笑非笑朝他道:“庞二公子。”

我登时明白过来,同时暗暗惊讶于这名看似普通的男子,竟然是瑛和候庞裕的弟弟,庞家二公子庞雍,在胤朝是名动天下的才子,得到诸多待字闺中的官宦小姐的青睐。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在闺中时就听说过,只不过从未见过他的本人,今日一见竟是如此风尘落拓。

我听他们说话的口气,似乎之前就已熟识,此次意外相见实乃故人重逢,不胜自喜。我坐在船尾,而奕析在船头,中间隆起竹篾船舱将我娇小的身影完全挡住,庞雍满怀欣喜地纵身跃入船上,直到觉得狭常的船身剧烈地颠簸一下,我“哟”地轻呼一声,他才发觉这里除奕析外,还有另一个人。

刚才船身晃荡时,覆在脸上的面纱如轻云软烟般浮起,掀开的一角隐约露出小半边脸。庞雍看着我顿时惊愕得愣住,竟然一直怔忡地盯着我看,我心里觉得毛毛的发刺,但是他的目光却是凝滞着不能移开半寸。我与奕析的关系,明眼人一看就能明了我们是恋人,更或者夫妻,他与奕析有过旧交,就算素来不相识,这样唐突地直视人家的妻子,也是大大有失礼仪的。

“烟烟……”他失神若­干­燥的­唇­片翕合,吐出两个字来。

我听到那两个字,心中瞬间像是无端的忧虑击中,却又说不出来是什么,僵硬地朝他点头回礼,一时竟也是愣愣地不知如何应对。

庞雍倒是极快从失态中反应过来,笑出两声驱散尴尬,船忽的上下沉浮,他已抽身返回岸上,他若无其事地朝奕析大声喊道:“七殿下,若是我的眼睛还不笨拙,想来这位就是七王妃了。”

奕析不予否认,慵懒地倚在半人高的船舱,身长玉立,笑道:“前些年听闻二公子在正值春风得意之际中断仕途,弃官而击,后渐渐淡出文坛,不知踪迹。我当你去了哪里,原来是拣了个好地方,过起闲云野鹤的逍遥日子来了。”

庞雍轩轩眉头,自嘲地道:“闲云野鹤倒是真的,我现在一个孤家寡人嘛,不过不得逍遥罢了。”

我远远地坐在船尾,静静地偶尔听见几句只言片语,但听奕析与他说话的口气,两人似乎不仅有旧谊,而且交情匪浅。

颜倾天下 北阙青云不可期4

“在这个当下放弃兵权,七殿下正是明智之人。”庞雍朗声笑道,大有一种指点江山的豪气,“要知道宗亲不领要职是当年圣祖皇帝留下的祖训,可后来胤朝屡屡发生外戚擅权,在过去数十年间横霸朝廷的王氏和薛氏就是极好的例子,此种情势下,为了从强大的外戚手中夺回权力,先帝就曾一度破了这个皇室成员不得掌握实权的祖训,对其弟定南王给予充足兵权,将整个滇南划为封地,就连当今圣上对几位宗室兄弟也是委以重任,林桁止将军名为胤朝大将军,统辖全国各路兵马,可实际在手中的兵力不会超过十五万,而且分散在各个关隘。那你看现在,定南王拥兵自重,与帝都势如绷弦。皇上隐忍这位亲叔叔多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此乃帝王心­性­,皇上对其定是欲除之而后快。可是执掌实权的诸位亲王,现都只是盘桓观望,一副隔岸观火的暖昧态度。你尽早地甩开这个烫手的芋头,不是明智之举么?”

奕析听他一番长篇大论,仰天潇潇一笑,语调淡淡,“可是,我现在连闲散宗室也不想当了。”他的话让人听了直觉得三分当真三分掺假,“就像你一样,找个幽静的地方隐居起来,不要兵权也不做王爷了。”

庞雍似乎极了解奕析的­性­格,严肃冷僻分析道:“你跟我不一样,我不做官,放弃不过是一个职务,说穿了身外之物罢了。而是你不做王爷,放弃的却是一个身份,这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是由体内的血统所决定的东西,不是你想不要就能不要的。有人愿意主动放弃兵权,皇上求之不得。若是你一走了之,外界定然会掀起轩然大波,说不定还会传出当今圣上气量狭小不肯容人,甚至恶意排挤手足的谣言,这种话传到那些正摇摆不定的诸位王爷耳中,不正是让他们倒向定南王那里么?这是其一,还有……”

“你不用说了,这些我都知道。”奕析开口截断他的话,他面­色­沉俊,缓缓道:“但是我说的出,就定然有办法做到。更何况,去意已决,无论谁都留不住我。”

去意已决,任谁都留不住了。我昕得手中攥紧了生着滑溜藓草的木浆,墨青的汁液都被我掐得渍浸手心,心中感觉一阵滚滚热流涌起,我们的心到底是长在一块了。我从未开口对他说过脱离凤祗是如何的艰难,他也缄口不提他放弃王爷的身份要面对的重重险阻。我不说,他心中已明了,他不说,我也同样设想过他的处境,就像做了多年夫妻,彼此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庞雍道:“皇上现在两头为难,当下乃用人之际,林氏依附皇室,可是皇上恐其重蹈先前王氏和薛氏外戚专权的覆辙,心存顾忌,又不能放开手脚任用。”

奕析“哈哈”笑出来,“你虽弃官不做,可对于局势却能了然于胸,既然隐居了还这么牵挂着外面的事,难怪你说不得逍遥。而且,你莫这般风清风淡地谈论,你们瑛和侯庞氏多年盘踞壅州等地,实力不容小觑,那庞家准备站在哪一边,难道也是你口中所说的盘桓观望之流?”

“七殿下错了,庞氏是外姓却不是外戚。况且庞家是拥护帝都,还是投身滇南,­干­脆就要做那盘桓观望、投机取巧的无耻之流,都不是我能决定的,也不是我那大哥能决定的,庞氏已不是先前的……”庞雍的声音渐渐地低微下去,后半句散落在邈邈之中,大概只有他对面的奕析听清楚了,不过那言语中隐着一抹尖锐的嘲讽和难言的苦涩,我还是可以感觉得到。

“闲云野鹤,但不得逍遥。七殿下说得极是。”庞雍喟然叹道,“但我前些日子化作布衣入了一趟帝都,有些事不想听到也难。”

奕析用手指轻轻敲着竹篷制成的仓顶,神­色­闲闲地道:“那你倒是说说,在帝都所闻所见还有什么?”

庞雍不知是依仗乃赫赫瑛和侯庞氏之子,还是自恃文采清高,一次一次谈论皇上,丝毫无所禁忌:“当今圣上与先帝一样喜好追求道术,圣上登基多年,后宫经历多次选秀,无奈子嗣不广,听一名道士所言皇城正西乃是八卦离位,离属火,而此处正是御苑中的扬碧湖,水扑离位之火,导致皇宫子嗣香火不盛。所以皇上采纳道士进谏,下令将扬碧湖填成土丘,其上建道观,内设一座三丈高福寿绵延青铜大鼎,注入明脂桐油,不分昼夜地燃起熊熊火焰,方可保佑皇族子孙香火旺盛。”

奕析听闻蹙眉道:“皇兄就这样将扬碧湖填了,毕竟术士之言不可尽信 。”

庞雍道:“朝臣们也不敢为此上奏,推推阻阻,弄不好治一个诅咒皇室断绝香火的罪名,这是谁都吃不消的。其实不就是一个湖,另择地方开凿就是,把湖填成丘,再将山夷平掏出一个湖,这种沧海桑田的事做起来,只不过劳民伤财些。”

奕析神­色­淡然地听着,转过头与我相顾一眼,只是不置一词。

“而且那人也不是你口中的术士,据说与谪仙人清虚子有些关系,所以皇上才会如此信任。”庞雍道,“还有件事,宜睦公主过世三年,圣上亲临漠北为之悼亡,仍是思念不已,竟然想到了唐明皇在杨妃死后命道士殷觅芳魂,相信那道士能有排空驭气、升天入地的本事,能够­精­诚致魂魄,蓬莱仙境重相逢。为此朝野私底下议论纷纷,只是无人敢面谏罢了。”

我听得怔怔,手心不是渗出汗还是那滑腻黏稠的苔藓,我一时捉不住那木浆,“噗通” 一声让它钻入水中,激起一圈四散的漾漾水花。

当他们听到响动朝我看来叫,我兀自低头用绢子擦拭着手掌,神­色­一派平静。其实扪心自问,无论是迀­乳­纫跃盼逯磷鸬纳矸萸鬃陨嫌ザ戏迤镜酰还是他效法唐明皇求魂魄相见,在我“死后”他为我所做的种种,我都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感动,于他我的心早已凝结成一面冰冷坚硬的湖,任何石子都不能够激起波澜。要痛的在那道和亲圣旨下来的时候,已经痛过了;要伤的在我掷碎凤来仪的最后诀别那刻,已经伤过了;要流的眼泪在繁逝卧病的整整四年,也都已经­干­涸了。

从此,他欠我的一笔勾销,而这么多年来我受的苦不会比他少,我欠他的也应该还清了。

过去种种,我不会恨他,只求彼此的人生不要再有牵连,可是他为什么执意不肯放手,我忍不住冷笑,他何时又变得如此糊涂,相信会有什么魂魄相聚,只怕他“上穷碧落下黄泉”,最终还是“两处茫茫皆不见”。

“算了,不说这些事了。”奕析避而不谈此事,神­色­凝霜般澹澹清泠,问道,“说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七殿下想说什么呢?”庞雍微微仰头,嗤然道:“这里是顺州,十多年前尚是瑛和王庞家的封地,庞家从王退居为侯后,顺州重归帝都,现在庞家的人出现在顺州,会让人怀疑居心叵测吗?

“七殿下觉得我应该避嫌吗?”

奕析似乎一点都不介怀庞雍说出这般含讽含刺的话,平和说道:“顺州,因风调雨顺而得名,宛然嵌在北国土地上的一个江南。坦言,这里每一寸土地城郭,都是百年前全靠庞氏先祖浴血沙场打下来的。”

“你这话说得倒是不失公允。”庞雍淡淡道。

当我再次抬头的时候,庞雍已经飘然远去,奕析从船头晃荡着朝我走来,见到我根本不看他,眼睛盯着那身土布蓝衫渐渐地缩微成一点,最后隐没入苍苍林木的墨绿中。

奕析竟然轻松地笑我道:“你这个小气的女人,他刚才不就是盯着你多看两眼,你这会要盯着看回来。”他弯下腰抓住我的手臂,故意压低声音,“他如何知道你叫颜颜。”

“少说这般不正经的话。”我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你耳尖,难道就没听出他方才唤的像是‘烟烟’么?”

“你知道么?当初二公子弃官,其生­性­散漫与波云诡谲、瞬息万变的官场格格不入,是一个原因。”奕析挨着我身侧坐下,道,“而歌颂美人的名篇《紫懋歌》就是出自他的手笔,众所周知,又是另一个原因。”

其实奕析就算不说,我心中已经掂量得十有八九,庞雍瞬间失神唤出的应该是“嫣嫣”,慧妃林紫嫣,才子风流倜傥,与佳人相逢时,君未娶而卿已嫁,不可不谓人生大憾。我深深敛息,我了解紫嫣的­性­格,她永远都是太清醒,太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一个人若是心冷肠硬,就从不会觉得有过遗憾,莫说她慧妃的身份迫使她对这份情愫视而不见,就连她的心也会迫使白己对这份情愫视而不见。

我不想再去想她,闲散道:“听二公子的口气,他似乎不满端仪公主这位长嫂。”

奕析点头,云淡风轻地道:“我知道他们素来不和的。”

关于端仪的风评我听闻过不少,其实奕析应该也了解这位黄皇,据说现任瑛和侯庞裕懦弱惧内,而其妻­性­格强势,惯用手腕,庞氏表而上是属于庞裕,叫是实际上做主的却是端仪。端仪贵为公主,行为不甚检点,以前与几位小叔子之间就有诸多留言,近年来行为愈加乖张,在身边豢养美貌男童,公然出入,无所顾忌。这无疑会让庞裕和整个庞家都无比难堪。

“二公子更不满的,似乎应该是朝廷吧。”我似笑非笑地猜测道。

他倒是不以为然,“庞雍从来都是这样桀骜的脾气。”

我道:“自古同姓封王,异姓封侯。大胤开朝百年来,庞家是唯一的异姓为王,退居侯位也不过是十数年间的事情,其间是非曲折,岂是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也不是局外之人能说得清的。因此庞家之人若是心存怨怼,也尽可然。”

老瑛和王庞旌正值盛年却无疾而终,那时其长子庞裕上疏陈情,表明多年以异姓居于王位,除感戴皇家天恩隆重,更常惴惴不安,唯恐德不处其厚,功不受其恩,恳请革除王之封号。先帝极为感慨,几番挽留后就准了这道奏折。无声无息中,掌握在庞氏手中的兵权最终还是被富贵荣荫化解了大半。

我看着他,幽黑的眸心透出一抹清亮的剔透,我方才无心之语,但是言辞间却频频暗指丰熙帝,丰熙帝毕竟是奕析的父皇,我这样说难免令他心中不自在,解释道:“我照实说,并无存心诋毁先帝的意思。”

奕析却是无心听我说这些,他对前朝的盘根错节根本不感兴趣。目光追逐着湖面一片袅袅氤氲着的烟波幽淼,天陲泼墨织锦的朝霞褪尽,厚密的云层间漏出纤细的缕缕光柱,还未驱散湖面的白雾,他讷然道:“你记得么,绮霜阁外的湖上可有那么多雾气?”

我被一时问得愣住,绮霜阁是母亲生前在丞相府的旧楼,他为何会无端端地提起来。

“你真的不记得了?”奕析看着我眼中的茫然,追思过去道:“浣昭夫人过世后,父皇曾整夜燃着安魂香守在绮霜阁外,为的就是能在七七还魂之期再见浣昭夫人一面。”

“我记得。”我一字一字吐出声音­干­涩,我怎么会不记得,当年桁止身陷囹圄,­性­命堪虞。无计可施之下,我假装成母亲的魂魄,以她的身份请求丰熙帝搭救桁止。就在那里,我遇到在暗中保护丰熙帝的奕析,也幸得遇见的是他,才让我在那惊心动魄的一夜得以全身而退。

“父皇此生未爱过一个女人,他对母后是敬重,对薛母妃是顾忌她的家族,倾心所爱的唯有浣昭夫人一人。你真的无法想象那种爱深到怎样的程度,父皇在绮霜阁外近乎固执地枯等了七夜,唯求能见最后一面。父皇沉疴缠身时,力排众议,留下旨意不与先母后合葬,而是在皇陵另居别室,随棺入葬的唯有夫人生前的一件旧衣。”

奕析胸臆间溢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声音竟微微发颤,他直视我的眼睛,一句话在喉间凝滞良久终于说出,“父皇相信会有生魂再聚,皇兄也相信,你离开多年,他却对你未曾一日忘怀,他对你的感情,不会比父皇对浣昭夫人少……”

听他这样说,我心中仿佛被利锥击中般猛地一痛,凄恻道:“真的不会少吗?”我倚着奕析手臂,侧脸贴在他的衣袖,轻柔服帖的料子,无一丝刺绣的痕迹,我再抬头看他时,紧咬着发白的下­唇­,幽幽道:“她不愿入宫,先帝至少还能放了她,放她去跟别人成婚**,放她去安静平和地生活。”

可是迀­乳­饶芊帕宋颐矗肯穹嵛醯鄯帕虽秸岩谎地放了我么?当年我费尽心机地制造宜睦公主坠崖身亡的假象,除了逃离北奴外,更多的也是为了让迀­乳­却哟怂佬模放弃派人来找我。我用假死欺骗过他,而现在与我结为夫妻的人,不是旁人,而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我不敢想象,在他明了所有的来龙去脉后,会是怎样的震惊和愤怒。

我原本心中还存着万分之一的希冀,幻想此次重回帝都,多年的心事能就此化解,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讲明白,但是听得庞雍这样说,看来原本就微弱的希冀更加多了一重渺茫。

“颜颜……”奕析轻声唤我道。

“你之前说过你患得患失,其实患得患失的人也是我,我害怕失去你,害怕失去现在有的一切。”我堵住他的话,倔强地将盈在眼底的一汪泪逼回去,­唇­边绽开的笑意如回风舞雪,“无论如何,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结爱同心,生死不弃,我们连死都无惧,今后千难万险,我们都一起面对。”

我伸开双臂紧紧抱住他,隔着夏日轻薄的衣料可以体贴入微地感觉到彼此的体温,这让我感觉心安和踏实,我说出的句句皆是我的肺腑之言。心中溢出一煞决然,我与奕析之间最终,圆满也好,玉碎也好,我都不会离开他。

“答应我,现在不要说这些事了,我不想再听。”我伏在他膝上娇嗔道,一把青丝柔顺宛转地流泻在他飘逸的衣袍间,纤修的指尖勾落面纱,扬起一张濯尽铅华的清颜素靥。

“好,我都答应你。”奕析亦是拥紧我,明澈如镜的水面映出两人亲密依偎的剪影,恍若琼苞玉树相依。我久久看着,直到风吹过时水纹荡漾着模糊了,不知不觉中,我们坐下的小船悠悠地随风漂荡到湖心,山间湖水至清至寒,清沥沥得澄碧见底,无枝蔓藤藻。

此时日头渐高,阳光驱散了山林间游弋的岚烟,远处一带隐隐绰绰的黛影被阳光冲刷得清晰起来,露出一排苍翠盎然的屋顶,其上覆着整齐的竹片瓦楞,隐约还看得见蓝布粗衣的人影。

我们并排坐着,一左一右闲散地推着船桨。湖上四面开阔,燥闷的热风被清寒的湖水浸润得冷冽舒畅,令人心旌荡驰,真当有种舣舟一长啸,四面来清风的豁达意境。奕析感慨道:“庞雍真会挑地方,我们日后不如也寻个这般清幽的去处隐居起来,那可真是素衣莫染红尘,潇洒不问世事,一蓑一笠任平生。”

这何尝不是我想要的,想那淡烟融月,清风溅水,风动幽花,流芳满径。我们在人间寻得清静去处,结庐厮守,闲来迎风举觞,酣畅淋漓,抚琴弄筝,环佩和鸣。携手笑傲云霓,兴寄烟霞,又是如何的人生快事,得此,想必此生亦是无憾了。

我枕着他笑道:“何必巴巴地羡慕人家,我们不如就在这里造起一座竹屋来,就像前人说的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我素白的面颊微微酡红,细声娇软道:“夫君,我们做一对神仙眷侣,双宿双牺,岂不比他自在上百倍?”

奕析指尖拂着我的长发,他凝视我一字一顿认真说出:“颜颜,我不贪求,此生惟你足矣。”­唇­瓣胶合随即而来轻柔细密的吻,我感觉仿佛堕入一池旖旎的春水,温暖潺湲的水流在身侧柔柔地流淌而过,我合上双眸。

颜倾天下 北阙青云不可期5

我身着一袭白­色­生绢长裙,安静地坐在正值花事繁盛樱花树下。含粉凝露的花瓣密密簇簇拥挤在枝头,映着碧空朗日,阳光浅薄如纱,晕染一点点樱花的­色­泽。漫目蕴满勃勃生机的洁白绯红,那般灵动的­色­泽,仿佛一幅墨迹酣畅的水墨画,笔锋勾勒出的每片樱花瓣**盈润,都鲜活到要呼之欲出。

我手执一卷书漫意看着,数剪惠风,流樱若雨,花瓣悠悠地坠落在我舒展开的裙裾上。幽香袭面,飘逸的衣袖翻飞若流云回雪,浅浅地盈动着甜馨的气息。远处传来小女孩清灵稚­嫩­的笑声,樱若,我喊出一声,翩跹的花雨中我寻找着那个小小的身影,迤逦委地的洁白裙衫不时被莫名的东西勾到。

绵延成片的樱树中,我提着衣裙兜兜转转还是走到原地,不禁焦急起来,再次喊道,樱若。这时,忽然眼前闪过一团娇小的红影,我伸手一把抓住她,既惊又喜地道,樱若怎么这般淘气,母妃喊你也不应声。樱若两丸黑水银般的圆圆眼珠看着我,一根白­嫩­的指头吮在口中,就这样冲我咧嘴笑,撒娇道母妃,我痒,牙牙痒,她说着伸开两截短短的手臂,小鸟依人地扑入我的怀中。

我爱怜地抱着怀中温热的娇小身躯,软语安慰着她,樱若现正出牙,牙龌发痒是正常的。你乖乖地不要用指头去抓。樱若愈发娇懒地赖在我怀中,她双颊晶莹红润,欢快地拍手道,母妃,母妃,你读给樱若听的诗樱若全都会背了。我微微一愣,看着赖在怀中的孩子,憨态可掬,不停声地喊着母妃,母妃。

此时,她的声音陡然一变,依然是清脆纤细的童音,却分明换成了男孩子的声音。樱若抬起脸时,小脸上天真可爱的神­色­消失殆尽,悲矜凄恻地道,母妃,母妃,你对她真好,你对这个跟你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女孩真好,可我是你血脉相连的亲生骨­肉­,你对我会有这么好吗?你对我会有怎么好吗?

我怀中抱着的躯体骤然缩小,缩小到仅仅只有六个月胎儿,原本穿在樱若身上的那件小红薄衫,骤然化作他浑身上下的淋漓鲜血,顺着苍白灰暗的皮肤滴淌下来,他的身子那么小那么软,脆弱到仿佛会一碰及碎,连我的手臂轻轻抱他的力道都承受不住。

我“啊”地尖叫一声,惊颤着连连后退,他从头到脚都浸在鲜血中,他张开血­肉­模糊的两只小手,踉跄着要扑上来抓紧我的裙角,母妃,他将一根指头塞进口中,像樱若那样冲我咧嘴笑,我痒,牙牙痒。

我整个人像是中了魔障般僵硬在原地,他头顶破开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血液从那里汩汩地流出来,那张小小的脸酷似耶历赫,我根本无法抗拒他,任他双手蜷曲成拳头攥紧我的衣襟,扬起一双染血的眼睛看着我,母妃,你会教我读诗吗?你会对我这么好吗?

我嘴­唇­翕合,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抬头,洁白绯红的樱花瓣依旧纷纷乱乱,飘落在我身上顷刻化作殷殷碧血,触目惊心地开遍白­色­的裙裾。意识混沌中,我感到身体深处撕裂般的剧痛,这止不住的血竟好像是从我自己身体里流出来似的。

母妃,他浑身是血地朝我爬过来,口中喊着,母妃,我伸出手去触碰他,然而他面朝我凄然一笑,就渐渐消失。那时四周遽然变暗,无数樱花瓣兜头兜脸地朝我倾覆面下,无尽的血从我身体中流走,渐渐地­干­涸……

“啊!”万籁惧寂的深夜中,女子惊恐尖锐的喊声格外清晰刺耳,我依然处于**崩溃的状态,身子竟然直直从床上挺起,半幅锦被从身上滑了下去。奕析本是呼吸均匀地躺在我身边,听到响动“嗖”地起身抱住兀自挣扎的我,急切地安慰道;“颜颜,颜颜,你醒醒……”

我此时从梦魇中清醒过来,抬头,眼中就撞入奕析焦锐不已的脸,“奕析……”我紧咬着下­唇­­干­燥如火燎的喉间艰涩地翻滚出两个字。

奕析将惊魂未定的我圈在宽厚有力的臂膀中,俯身吻着我被冷汗濡湿的鬓发,问道;“颜颜你是怎么了?”

我此时面容像是褪尽了血­色­般的苍白,憔悴支离,睁得大大的眼睛空洞而无神,仿佛受惊的小鹿般,同样失血的­唇­被我咬出发白的印子。青丝凌乱地披在两肩上,被汗水浸透的发丝贴着双颊的肌肤,滑腻湿冷得像是谁冰凉的手指,冰银丝挑绣小朵梨花的素白寝衣下,柔弱的身躯微微颤抖着。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失神地重复着,心中郁痛,终于激荡的情绪压制不住,将脸深深地埋入手掌悲恸地痛哭出。自从离开北奴以后,我刻意地迫使自己忘记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忘记耶历赫,忘记他带给我的一切。可是我不知道,为何我会在这个时候再次梦见那个早殇的孩子,那个未出世就夭折腹中孩子。梦中那个小小的人,他浑身是血,从头到脚都是血,而我也是,倒在一片殷红的血泊中。

“我好像看见他了……血……他浑身是血……”我哽咽着断断续续地道,自从那个充满刀光剑影、浓重血腥的夜晚,那般的绝望无助,仿佛所有的力量都抽离了身体,我已是身心俱疲,不堪重负,可身边所有的依靠部已离我远去。我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这样孤寂冰冷的感觉了。此刻正在悄然地占据心头,五脏六腑都慢慢地被牵扯着滋生出寒意。

“他在喊我母妃……我……找不到他了……我……”我看着奕析的眼神惘然无助,泪水断线般地落下来。越是极力想要忘记,它越是明晰,像是某种腐骨侵髓的烙印,任我怎样都摆脱不得,一次一次受到梦魇的折磨。我的手无意识地覆盖上小腹,指尖感受到皮肤的温热,满心凄然,我如何忘得了,就是那一次惨烈的小产,我今后都不会再拥有自己的孩子,这是依附我一生的隐痛,也是我与奕析之间避而不谈的禁忌。

“颜颜。”奕析长叹道,那些往事他都知道,他扶住我颤抖的肩膀,目光清澈而坚定,蕴着满满的疼惜和爱怜,“颜颜,都过去了,不要再想了。”

我顾自抱膝,将身体蜷缩得小小,孱弱的手指绞着轻暖柔密的云裳,眼角坠落的泪珠将锦被洇湿出暗­色­的斑点。此时我看上去娇弱无力,脆弱到仿佛经不起触碰。

奕析柔软薄削的­唇­吻着我冰凉的额头,他将我紧紧地拥入怀中,双臂拥住我微颤的身躯合衾躺下,肌肤相贴时,我感受到他的体温传来的热度。

他暝目牢握,发出的声音恻然而且自责,喃喃道:“我该拿你怎么办?你越是这样折磨自己,我就越是自责,我恨当初一念之差,未能及时救你离开北奴,让你独自受了那么多苦……”

我的泪水交颐流下,被啜泣堵住的喉咙竟然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手摸索着覆上他紧锁的眉头,凝声道:“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想到我终其一生都不能为我最爱的男人诞下子女,一颗心像是辗转着滚在密密的针毡上,挑细的针尖刺入绵较的血­肉­,霎时又尖锐地疼痛起来,手腕一疲软就滑了下去。

奕析一把抓住我滑下的手腕,隔着迷蒙的黑暗,我依然能感觉到他眼中遽然腾起的亮光,那般清濯纯粹的亮光,皎如皓月,明若星辰,他朝我竭力喊道:“我丝毫都不在乎,颜颜!我说过的,此生惟你足矣。过去如是,现在如是,将来亦如是。这世间繁华富贵千万种,于我而言你才是最重要的,我可以不要王位,不要子孙,但是让我放弃你,我却是做不到!”

我默然无言,一时震撼,“我可以不要王位,不要子孙,但是让我放弃你,我却是做不到。”从他心底爆发出的一句话,瞬间惊雷霹雳般强烈地撞击着心壁,汇聚成隆隆巨大的回响。

“奕析……”我戚戚然阖上眼,像是受伤的小兽寻求庇护,将整个身躯蜷缩着窝在他怀中,汲取着他的热度,鼻间荡漾着他独有的清润幽冽宁远的气息,他的怀抱就是我今生最眷恋的庇护。

“颜颜,安心睡吧。”他以保护的姿势将我箍在怀中,将手掌覆住我蓬松的额发,柔声低哝道:“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将头牢牢地抵住他的左肋,温驯地点点头。我睡眠向来轻浅,这样被噩梦惊醒已不是第一次,然后就瞪着眼睛拥着锦被,一直无眠到天亮。奕析知道我这个毛病,我时常在半夜醒来,他就在我身边鼻息微鼾地睡着,其实他是醒着。我若仅是安静地坐着出神,那么他就装睡,一旦我出现有什么异样,他就会从身后温柔地揽住我纤瘦的腰肢,轻轻道,怎么做噩梦了,你睡不着么。

昨晚梦魅侵扰,我心神恍惚地伏在奕析手臂上辗转整夜,我知道他亦是一夜无眠。我早起时又受了些风寒,感觉头重神眩,整个人昏沉沉的。

那时樱若两岁,正是活泼可爱的年纪,她素来与我亲近,常常黏在我身边,软声软气地嚷着要与母妃一起玩。我对于那个梦依然心有余悸,一次看到樱若穿着那身红绫子弹花衣衫,银铃铛般地笑着蹒跚向我跑来,我不禁浑身一阵寒栗,险些就失态地叫喊出来。事后,奕析暗中命玉笙将樱若所有红­色­的衣服收起来,哄着樱若道,樱若听话,母妃身体不好,莫吵着她,父王陪你玩好吗。他自然明白我这几日身体不适是受了风寒,然­精­神不济却是因为心病。那时我心­性­倔强不愿提起,他也不说破,就是尽力地陪在身边。

我们南下之途,原本在顺州时暂作停留,现在因为我身体微恙倒是耽搁下来。在顺州无声无息地度过一段日子,我意外地收到一封来自伏眠的信笺,玉帛索笺,封口处工笔绘着一支嫣红如血、热烈如火的红棘花,是丹姬亲笔写给我的,上面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姥姥祭日将近,汝为其孙,族姓可舍,不废懿亲,展信速回凤祗。

颜倾天下 北阙青云不可期6

我脱离凤祗,就是不想再与之有任何牵连。本想丹姬如此真是多此一举,看信后仅仅是一笑了之就要丢在一边,但是看到“族姓可台,不废懿亲”这八个字,我却犹豫起来,阖眸叹息,那人毕竟她的母亲,是我的亲姥姥。片刻踌躇后,最终我决定重回伏眠一趟,也是最后一次,算是我为姥姥最后做的一点事情,纯粹是一份孝心,祖孙之情也就此了断吧。

此后,我简单了打点行装,奕析不愿留在顺州等,非要与我一同沿原路返回。当再次踏入宁州城时,我笑他道,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还是回到原地了。那时奕析附在我耳旁轻轻道,只要有你在,多少次重来我都无所谓,还怕什么兜圈子,我听后面朝他微微一哂,岁数越大,倒是越发油嘴滑舌起来。他无言,只是此次回到宁州,他对我愈发温柔体贴。

回到伏眠时,我却是孤身一人,因着是姥姥的祭日,我特意衣着清简素丽,一头长发随意地绾成髻,漫意地点了几朵玉­色­珠花。我执意不肯奕析陪我去,连让怀有武功的碧桃儿随身保护,都被我断然拒绝。毕竟这是凤祗内部的事情,我独自面对就可以,实在没有必要卷进其他人。

从轩彰七年至今,转眼间姥姥过世已有两年。我看到丹姬身着缟素,容颜清隽素丽,眉宇间自然流露出一股摄人的凛冽,她身形峭拔地站在虔诚朝拜的众人面前,诵读祭献姥姥在天之灵的谥文,洋洋洒洒千言,抑扬顿挫,字字悲泣,声响九霄,令生者闻之无不垂泪动容。我远远地站在一个角隅里,冷眼看着面前的场景,看着正中那巍峨青铜巨鼎上,密密地竖满轻烟缭绕的紫香,看着那个素来心­性­冷冽的女子,在做着原本应由我来做的事情。

漫目看去,尽是高高扬起的苍白的绫幔,在风浪中烈烈翻滚,冥纸燃烧后化作轻虚若烟的灰烬,忽的被卷地风一剐,就纷乱追逐着沾上衣衫,无数枝描金蹙银的擎天香烛晃晃高烧,袭面而来的滚滚烟尘熏得让人口鼻发涩。

我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场面,沉郁,压抑,凝滞,窒闷,却没有一次让我感觉如此难受,像是一口将续未续的气憋在胸腔中,那种将要窒息的错觉压迫着我的五脏六腑,这些日子来因身体染恙饮食乏味,近乎不曾进食,现在脆弱的胃像被谁粗糙的手大力地揉搓着,终于强忍不住一口酸水呕了出来。

按照礼节,凤祗族中每个人都要亲自上青铜巨鼎,为凤祗上一任尊贵的女主敬献上一炷香。我摸索用绢子拭净­唇­角的秽物,却在此之前悄然离开。前朝隆重盛大,声势赫赫的祭祀还在继续,而我在伏眠王宫中漫无目的地行走着,无意识走近湮尘宫,那是母亲在凤祗度过少女时代的宫殿,也是姥姥在暮年常居的铭心阁。

也许是曾被尘封太久,也是怨气凝结深重。宫门重启经年,湮尘宫中永远都是­阴­寒湿冷,每此踏入这里的时候,我总感觉从骨子里渗出潮湿幽凉的寒意,­阴­恻恻地像是不怀好意的蛇盘踞在背脊之上。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这里对我存在着某种莫名的吸引,母亲最鲜活明媚的生命曾经在这里黯淡,而姥姥强势凌厉的一生也是在这里走向枯竭,在这座宫殿中留下的,是这世间血缘与我最亲近的两个女人的印迹。

进入湮尘宫,我熟门熟路地走向寝殿,最先看见一张镌刻展翅风凰的紫檀木椅,失去旧主后就空落孤寂地摆放在那里,铺满落寞的余晖。我微暝双眸,默默地走过去,伸手去摸搭在椅靠上的白狐袭垫子,触感依旧蓬松柔软,只是狐裘的­色­泽暗了许多。

当年,她就是坐在这里溘然长逝,我极力回想着她的模样,那时的她脸­色­上虚浮一层青白,昔日如瀑墨发隐隐地映出银­色­,凤眸中箍后燃起的一线光亮如潮潮的夜雾暗卷月华。我与她相处之日甚短,头脑中留存的记忆也十分有限,零零落落地缀连在一起,模糊地印象中,她对我总是冷颜相对的时候多,都不曾有过人家平常祖孙孺幕慈爱的场景。

她逼我学会我不想学的东西,逼我学会武功,逼我去亲手杀死耶历歌珞。我的手指攥紧凤座上的狐裘,密实皮毛间散发的幽森潮意渐渐深入掌心,我也曾数次拂逆她的心意,在她气绝后就擅自焚毁遗诏,一意孤行地深入北奴王陵夺回母亲的骨灰。之后,动辄就分解她耗尽一生心血而在伏眠组建起来的兵力。

她过世的那晚,我曾频频地出言激怒她,她的手颤抖得连椅靠都扶不住了,怒不可遏地抓起盛满滚水的茶碗,就狠狠朝我脚下的地面砸来。最后,我选择离开凤祗,凤祗中的一切应该都与我毫无关系了,可是当丹姬信中提及“族姓可舍,不废懿亲”时,原本冷硬下来的心竟还是无端地抽动一下,我最终还是来了。

不知我这般出神地想了多久,渐深的暮­色­自窗格的缝隙间漫延入室内,原本的­阴­晦更添了一重浓重的暗­色­。

轻微的“吱嘎”一声,宫门被人推开,一个窈窕细挑的身影踏着余晖走进来。她仰首,斑驳的光线中映出一张清素静洁的脸,深不见底的眼底沁出一抹幽峭的浅蓝,神情疏高傲然,是姽婳丹姬。

与她此刻的庄重肃穆不同,我神­色­宁静,斜身靠着紫檀椅背,顾自看着落在手心中的一缕绯红霞光渐渐消失。

“琅嬛。”丹姬的目光驻留在我身上,声音颇带威严地道,“姥姥的生祭还未结束,你为何中途离开?”

“我累了,不想再看了。不是还有你么?”我淡淡道,漠然地转过头看她,良久才反应过来这声“琅嬛”唤的是我。

丹姬看我的神­色­肃穆,珠­唇­抿成绷紧的弧度,嘲道:“原来这就是你对长辈的尊敬。”

我知道丹姬不满我对祭礼的怠慢,还未为姥姥亲手敬上一炷紫香就中途离开。我其实是身体不适,但是我却懒得与她辩解。

“随你怎么说。”我闲闲地用手掌掩盖了双眸,­唇­畔梨涡浅现,一句话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况且,姥姥也不少我的一炷香来祭奠。”

丹姬凝视着我的脸庞,沉默,一如此时渐深渐重的暮­色­悄然在我们之间蔓延开去。我撇过脸去刻意去忽视她眼睛中那抹令人悸动的幽蓝。

“琅嬛,你在这里,莫非是凭吊么?”寂寂中清冷的声音中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嘲弄。丹姬生着一双俊俏妩媚的丹凤眼,眠角微微上挑,她曼步朝我走来,轻轻地将手覆上凤座的狐裘,她的声音极轻,像是梦呓般的模糊,“你记得么?当时就是在这里,姥姥咽下的最后一口气。”

我听得眉心悚然一跳,抬眸猝不及防地撞入丹姬一张似笑非笑的秀脸,眉如墨画,眸如漆点极其秀丽的轮廓,半明半昧地浮凸在透进室内的一片凝紫沉沉的霞光中。

“也是在这里,姥姥的身子还未凉透,你就亲手焚毁了姥姥留下的遗诏。”她直视着我,冷剔的眸子将我瞬间的表情一览无余地尽收眼底。

湮尘宫中的­阴­潮湿寒让我生生地打了个冷噤,但也不及丹姬此时的话让我觉得幽森。多少年来,我从未畏惧过什么,却唯独害怕这种眼神,这种眼睛过于犀利,宛如无坚不摧的刀刃般深入经脉丝络,分条缕析地看透—个人。

“丹姬,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不由沉声问道。

丹姬神­色­淡泊地抿­唇­一笑。她靠近我,呼出的温软幽长的气息,道:“可是,那份遗诏现在却在我手中。”

我眼神一滞,手指勾拢了鬓角的碎发,缓缓问道:“哦,那么遗诏上说了什么?”

丹姬倒是不急于回答我,浅笑着离我退开几步,优雅地在黢中踱步,姿态如同一只魅行的猫儿。她的眼神落向一个莫名的方位,“琅嬛你好像做了很多违逆姥姥心意的事。其中最过分一件,就是你擅自下令削减伏眠的军队。”

“是吗?”

“无知!”此刻,丹姬丝毫都不肯掩饰语调中的轻蔑,“你知道姥姥为了培植兵力,几乎耗尽了一生的心血。多年苦心经营,就让你轻易地毁了。”我闻言,不为所动地道:“丹姬你让我来,难道是为了在姥姥灵前罗列我的罪状?”

“你知道遗诏中怎么说吗?”她霎时收敛笑意,神­色­如冰山般凝寒,她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像是一边说一边端详着我的反应,“上面说琅嬛若有异心,姽婳可无视僭越之罪将其弑杀,万不能让其离开凤祗,遗祸后日。”

每一个字都仿佛锋利的冰棱割过心间,浑身温热的血液瞬时冷凝下来。素­色­广袖下的双手蓦然紧握成拳,我极力地让自己平静,甚至做到麻木也好。我早已隐约猜到是这样的结果,可是当被人字字清晰地说出时,我似乎还是不够冷静。

琅嬛若有异心,姽婳则可手刃之。我感觉一阵恻恻的­阴­风贴着头皮剐过,原来姥姥真的是这么说的。

殿中的光线彻底黯淡下去,一排青玉底座的云凤烛台上,微弱的光亮如萤,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澹澹地道:“怎么,你可要践行姥姥的遗命?”

丹姬看着我,淡淡吐出道:“琅嬛你这是在挑衅我的耐­性­。”声音极轻却透着压迫。

“是,又怎样?”我眼神清冷地回视她,其实一直以来,在挑衅我的是她!自从我被姥姥接来伏眠的那刻开始,丹姬对我的那种冰冷的敌意就未曾减过一分。我感觉得到她恨我,可是偏偏就不明白为什么。

我分不清丹姬此刻是戏谑还是认真,湮尘宫中,一股暗涌的旋流触动了我隐隐的不安,我不想久留,眼见姥姥祭日已过,索­性­拂袖离开。

颜倾天下 北阙青云不可期7

出乎意料地,丹姬迅疾出手,猛地隔着衣袖拖住我的手腕。

“放手!”我修眉间漾起薄怒,使劲将手狠狠地抽回。

丹姬脸上是一掠而过错愕,用手将信将疑地指着我道:“你……有了……身孕?”

丹姬不愧是姥姥一手调教出来的医姽婳,刚才她抓住我手腕,触及脉搏仅仅是瞬间,已然判断出我的身孕。

她的判断不错,我脸上微微赧然,我近来身体不适,除了偶感风寒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有妊。对此我简直不敢相信,直到回到宁州后,经王府上御医反复确认,我方才又惊又喜地接受这个事实。

“借你的吉言。”我云淡风轻道,“你当初说过世事无绝对,往后的事还要看天意,就像我的母亲浣昭年轻时被人废尽一身武功,受过这样的重创到头来还是生下了我。”

“琅嬛。你可不可以……”丹姬的眼神迸­射­出­阴­戾,喝断我的话,她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不——要——生——下——这——个——孩——子!”

我霎时震惊,努力使自己平静着,还是忍不住朝她怒喝道:“丹姬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不要这个孩子!”

丹姬从未婚嫁,她怎么知道这个孩子对我有着如何的意义,她又怎么理解这是我人生中最珍贵的失而复得!

丹姬仅是木然地重复着说了一遍,“不要生下这个孩子。”

我愕然看着她,质问道:“丹姬,你知道你现在说什么吗?”

她此刻的眼神清粹冷冽如秋日寒霜,咄咄逼人道:“琅嬛,你很看重这个孩子,爱护之情应该要超过你之前失去的,是因为他们的父亲不同吗?”

“够了!”我怫然发怒道,“丹姬,我对你已是忍无可忍了!”

“哈哈,你的心肠向来都是这般冷硬。”丹姬忽然仰首狂笑一声,那笑意中深敛着讥诮,“姥姥死的时候你不曾流一滴眼泪,那个人死的时候你也不曾流一滴眼泪,你会为谁流眼泪?如果韶王死了呢……”

“闭嘴!”我神­色­严峻地斥断她的话,容不得任何人诅咒奕析。

那个人,丹姬口中的那个人,我敏锐地觉察到她指的应该是……想到这里心间冷冷的一个激灵,我霍然举起一只手直指她的方向,素白宽大的衣袖携着气流猛地一翻,厉声喝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丹姬冷笑出声,水葱纤指轻点着薄玉般的眼睑,“你不是一直很疑惑我的眼睛为什么不是纯黑而是透出幽蓝么?”

心中那呼之欲出的猜疑一下子被证实,我自从十六岁第一次见到她,就被她眼中那抹奇异的幽蓝吸引。现在她亲口承认了,眼前这个名为丹姬的女子真的与北奴有着莫大的渊源。

“枉姥姥多年来如此看重你,你居然是北奴安Сhā进伏眠的细作!”我震惊地掩住口,­唇­舌间不自觉地滑过一个名字,一个在我生命中湮灭多年的名字,“耶历赫是你什么人?”

“你没有必要知道。”她的回答­干­脆利落,几乎从齿缝中撕扯出道:“但是因为你,让他死了。”

“时至今日,你终于坦白了。”我垂眸道,想起与此前后相关的种种,在脑海中浮光掠影闪过,在此刻豁然明朗起来,我肺间倒抽入一口寒气,“其实当年我逃出北奴军营,他率领心腹护卫黑甲士紧迫而至的时候,你们就应该见过。”

“是的。”丹姬倨傲地看向我道:“那时的你一定不会想到,其实我是有意放走你的。”

我感觉心腑间像是被缠绕上无形无质的丝线,渐渐地收集,惊声道:“那么北奴王陵倒坍,也是你在暗算我。”

丹姬点头承认时,脑后半匹乌亮柔细长发顺着脖颈的弧度滑落,遮去了她大半清丽的面容,她的回答没有一丝一毫地回避,冷笑道:“你猜得不错,我私下改动了那两名工匠呈上来的墓室图纸。”

“你想让我死在王陵中么?”我竭声问道。

“是的,为的就是让你给他陪葬!”丹姬冷冷地迫住我的视线,一字一句都像是从­唇­齿间酷烈地撕扯出来,连带着翻出新鲜染血的皮­肉­。我心神一错,好像当初在繁逝,美娜也是这样对我说的。她一步步地逼近我,被她此时散发的气势震慑,一晃神趔趄着朝后退了一步,后背蓦地撞上那张流云细琢凤凰翱翔的紫檀椅,身体微倾着跌坐在柔软的狐裘上。

她用双手箍住我两侧的肩膀,修长的指甲隔着衣衫要掐进我的­肉­里。她俯身靠近我,几乎微凉的鼻尖都要贴在我的脸上,她失去理智地低吼道:“他为你做过那么多,你永远陪着他难道不应该么?”

我想起当年初见她时,回忆起最初那一眼的惊艳,在那个­阴­晦龌龊的土窑子中,唯有她一人,静洁地出尘独立着,容颜清雅绝俗,由内而外散发着疏离傲然的气质,肤­色­洁净宛若白雪之­色­,整个人宛如一支纤尘不染的雪莲花。

现在看她双目隐赤,像是纯白雪莲花上侵染了一袭触目惊心的血­色­,她近乎狂颠地死死将我的身体扣在座位上,冰凉如铁的手指有意无意地要滑向我的脖颈,“多年来他是如何对你,你一点都感觉不到。你做得最多的,就是漠视他对你的感情,践踏他对你的好。你若是真的生­性­冷酷,对任何人都如此也就罢了,可是为什么,你一转身就可以接受韶王,看到韶王为你牺牲你就心痛了,为什么对他就可以那样铁石心肠,一点都不能被打动?”

“你这个疯子!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了。”我一时心底激起篷盛怒意,不知何来的力气,竟硬生生地将丹姬铁钳般的手从肩膀上掰了下来。

“哈哈。”丹姬冷睨着我笑道,“其实早在从王陵中脱险时,你就隐约猜到,擅改图纸,意欲至你于死地的人是我,可是你却一再犹豫着没有处置我。后悔么?是你的优柔寡断保全了我,却害了你。”

“后悔?这话说得简直可笑。你当时拿刀抵着我的软肋,我敢处置你吗?”我略略颦眉,“嗖”地起身一掌拍在风座的扶手上。在当时奕析身受箭创,命悬一线,全部军医都束手无策,唯有匡姽婳丹姬尚有回天之力。那时我心中就算有再多的猜忌也都要压制着,心如激雷也要面若平潮,一旦惹怒了她,她会让奕析死得更快。

“我感觉得到你一直对我心存怨怼。”我神­色­清淡如烟,“但是一直以来,我并不想跟你冲突,甚至于后来在你的藏香阁中,我亲口许诺过既往不咎。”

“我不曾答应。”丹姬冷艳道

“那么你现在想杀我么?”我叹息一声道,幽黑的眸心中堪堪映入明昧跃动的灯火,眼神清泠剔透得宛若两丸凝结的寒冬冰潭。

丹姬笑出一声,猛然喝止,她的目光在瞥过我的犹自平坦的小腹,现在的她犹如盘踞着“咝咝”吐火信的毒蛇,磨牙吮爪着准备随时扑向它的猎物。她的声音温软恬然,却浸渍着嗜血的毒汁,“我原来不想,但是我现在忽然改变主意了。我要在你最幸福的时候毁了你。”

我的瞳仁骤然紧缩,右手下意识地护在身前。自她珠­唇­中溢出的一句话,轻飘得似无一丝的重量,却仿若生着尖锐的利爪般将我的心狠狠地提了起来。

“我自认为对你不薄的,丹姬,可是你却为了一个已死去多年的人,要杀我。”我眼神一黯,纤修的身体犹如一竿皑皑覆雪的青青细竹,却由内而外地透出一股子柔韧。

不由错神一个恍惚,我与耶历赫之间,那是多少年前的恩怨了,竟然还能牵连至今。我不爱这个强势的掠夺了我的男人,尽管我曾经嫁给他,尽管我曾经怀过他的骨血,可是我对他从未有过一丝关乎情爱的好感。我永远不会忘记,是他开启了我一生的苦难,诚然,记忆中某些零星的片段,他对我是很好,倾尽一切的好,可是这都不是我要的,他却强行给我。

我不爱他,可是为此,我不知承受了多少深爱他的女人对我的怨恨。念此,我忍不住苦笑,耶历赫一生最失败就是他爱我,如果他愿意退一步,那么我们都皆大欢喜,放了我,亦是放了他。

我感到一瞬间的脱力,湮尘宫四周栽满盛放到荼靡的红棘花,艳帜高张,那热烈浓重的红­色­如同流淌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清苦的笑意极快地堙没在遮天蔽日的繁花魅影。我背对满壁幽幽的萤光,晦暗中浅浅地勾勒出意抹清弱的纯白剪影,恍恍然然的不真实。

我感觉到四周散布的危险,在空中恍如嚣张的烟尘浮动,多年来磨砺下来,我对于潜在危险的感知比一般人敏锐上很多。

昏暝中,她眼中那抹诡异的幽蓝漾如水波地流转,极其轻微地,如同是风动竹叶。

覆在衣袖下,纤修薄削的手指紧紧地缠绕着柔若无质的白绫,致密浑圆的珍珠硌得指骨发痛,光滑的表面被手心摩挲得隐隐发烫。

“丹姬,你好,你真的很好!”我冷声哼道,霎时还是螓首微垂,柔弱无害的样子,电光火石间,眸­色­熠然生辉,一道白绫惊鸿般地从袖底窜出,直击向她的面门。

丹姬挑眉,扬手格挡,两道白光在虚空中剧烈相碰,“嘶”极其清脆的丝帛撕裂的声音,我手中的白绫从正中被生生撕开,随着她势如破竹地迫近,灌注劲道的白绫瞬间化作两道残布颓然委地。

我一时惊骇于丹姬如此强悍利素的力道,虽我自幼谙熟凌波舞,对摄魂绫的一招一式都了然于胸,但是功力上若是相较习武十数年的丹姬,还是要逊­色­一大截。我的­唇­角浮现极淡的笑意,不能硬拼的道理我懂,我朝后一退,她一击落空而重重打在紫檀风座上,向来以质地坚密硬实的紫檀木,此时如老人迟暮般,吱呀出一声极沉闷的响动。

丹姬伸手撕破罩在外面的白­色­孝服,“哗啦”一声露出穿在里面的英挺峻拔的女子劲装。霎时间湮尘宫中气息凝滞,凌厉的杀意霎时激迸。

“好好好!”我背脊微寒,略一沉息,抚掌一连说了三个好,“丹姬,你今日是设了圈套等着我来跳,姥姥的祭日也不过是你诓骗我来凤祗的一个借口罢了!”

“是的。”丹姬的指间纠缠着白绫,似笑非笑着看着我。我的武功到底不如她,瞬时白光暴涨间,我尚来不及反抗,那幽凉的触感如蛇般蜿蜒上温热的脖颈。

颜倾天下 北阙青云不可期8

“住手!丹姬你可知僭越!”

我抬头看见,珷玞和其他三位在凤祗资历颇深的姑姑,身披缟素孝带,步履急促,衣袍带风地踏进湮尘宫。

“今日是先主祭日,你们如此成何体统!”

“今日正好是姥姥祭日,姽婳丹姬要在此清理门户。”

丹姬轻挑一双修狭的凤眼,睥睨四位面容凝重的姑姑一眼,摄人的气势分毫不减,她根本不给她们说话的机会,兀自从袖口抛出一卷轻薄如烟的玉帛,她指着我肃声道;“姥姥留下遗诏,琅嬛若有异心,姽婳可将其手刃,而不追究僭越之罪!今日琅嬛身为凤祗之主,却叛离本族,倒戈高氏,致七世使命不顾,情令智昏,甚至意图削弱伏眠国力,侵蚀祖本,姽婳丹姬难道不能杀她?”

那卷抛出的玉帛含着力道,径直打在珷玞姑姑的身上,她颤巍地将其攥在手心中,苍老的面容霎时紧绷得煞白。

湮尘宫外传来纷杂错乱的步履声,那样的声音连苗圃中无数披离的花枝振得颤颤不已,从来僻静无人的湮尘宫外,现在竟然集结了重重兵力,此时我­唇­畔的笑意才慢慢冷凝。

我想到她切切咬牙说出的一句话,我要在你最幸福的时候毁了你,仿佛有一阵寒潮劈头盖脸地袭来。

“丹姬你倒是能沉得住气,捱到今日。你简直就是卑鄙,就算杀我,也要给自己找个正大光明的理由。”

姑姑中除了珷玞还勉强维持着冷静,其他三位见此威赫的架势早已­色­变。我面无表情,扬起手臂一个个指了过去,她们都不敢直视我的眼睛,被我冷冽的眼锋扫过时,皆是面­色­赤赧,畏惧地避过头去。凤祗中的那些长辈,我们都尊称一声“姑姑”,但是我同样清楚,凤祗中真正掌握实权的是四位姽婳将军,她们现在都是摄于姽婳丹姬的成势,根本无力阻止丹姬。

空荡晦暗的湮尘宫中,气氛顿时冷凝般地僵持住,呈现出诡异的一幕。

一道白绫突兀地横旦在我与丹姬之间,她依然是那副嘲弄冷峭的神情,指间­操­控着白绫一端,面无表情地像是在­操­控着牵线的木偶。此刻的我素衣缥缈,宛如一朵盛开在冰泉之上清冷到极致的淡­色­素莲,坐在紫檀凤座上,而白绫另一端就如同一只冰凉的触手,缠绕着我的脖子。那是真正命悬一线的时刻,她只要轻轻勾动手指,就可以致我于死地。其他人一个个都噤若寒蝉,大声都不敢出。

我深深屏息,喉咙间一涩,道;“看来我今日是Сhā翅也难飞了?”

丹姬的眼睛中隐隐喷出几簇怨毒的冷焰,指端缓缓地收紧白绫。

我无惧地看着那双幽蓝氤氲的眼眸,忽然笑出,俏然立于浸染着凉露风中,指尖无意地点在眼眸的方向,“当着众人的面,姥姥的生魂也在天上看着,我最后问你一件事情。你究竟是不是北奴安Сhā进伏眠的细作?”

“要清理门户么?那么要不要算上这么一桩。”我目光满含挑衅地说道。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像是遽然被一把冷水湃在头顶,皆是面容惊变。

“圣女你说什么……”

“姽婳将军……”

就在那瞬间,异常尖锐地“嘶”一声,横旦在我与丹姬之间的那道白绫被凌空斩断。突如其来的力道,我仿佛脱线般重重地撞上椅背。

“丹姬!你真是过于放肆!”一声清叱破空而来,我眼前闪现一道秀逸颀长的身影,身着与丹姬同样的白­色­劲装,左肩位置修一朵嫣红如血的红棘,来人正是姽婳元君。

她肃身而立,右手执剑,正是她在关键时刻,为我挥剑斩断的那道夺命的白绫。

丹姬看清是她,怒叱道;“元君,你胆敢拂逆姥姥的遗命。”

“到底是姥姥的遗命,还是你自己的意思?”元君的神­色­中全无平日的戏谑挑挞,直指着她道:“我就知道,你刻意支走我必有隐情。”

“那又怎样!”

“你这是在逼我不得不翻脸了……”元君骤然翻转皓腕,薄刃进出凛冽寒气,灌足力道的一剑,出其不意,硬生生地将丹姬逼退了一步。

元君朝后猛地抓住我的手臂,低喝道:“琅嬛,快走!”

“住手!”就在两名姽婳将军交手的瞬间,凤祗长辈们一时不知所措,殿中遽然混乱起来。

“你们这些摇摆不定的墙头草!”一声高亢尖刻的嘲讽将嘈杂都盖了过去,说话的人正是元君。

元君与丹姬的武功势均力敌,但一旦交手,元君因要护住我,不免处于下风,但是刚才成功的一次偷袭,让她在极短时间内占据了有利的位置,移形换位的瞬间,元君迅疾出腿踢翻了紫檀凤座,挡下丹姬的一次攻击。

浓重的墨­色­在丝丝缕缕的云朵间化开,散落着的几星微弱萤火无风猝灭,整个湮尘宫像是在渐渐地沉入冥界,兜头兜脸地黑暗仿佛一张厚幕覆盖下来。

“元君,你……”

“赶快离开!”我感觉到元君握着我的手上布满黏湿的汗意,面对如此强势的丹姬,她此刻也不是完全的镇定。

电光石火间,我几乎认为是自己的错觉,半空中浮凸出两泓虚幻的幽蓝。

“躲开!”元君厉喝,身体被猛然拉着倾向一侧,我来不及呼出一声,只感觉左臂像是被利刃划过,极其轻微的痛感。豁然间已是眼前白光大盛,我与元君已经冲出湮尘宫外。

此刻,我的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惊愕,站在宫外玉石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去,黑压压全是铠甲森然的军队,戟枪生寒,分成两支正在激烈地混战,将整个湮尘宫围锁得水泼不进,杀喊声震动天地。

我曾经亲身经历战事,但我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两军交战,见此不由一口冷气烈烈地灌入胸腔中。

“元君,这是怎么回事?”

说话瞬间,丹姬已然冲出,眼神­阴­戾如刀,恨恨地剐向元君,“元君!你不要后悔!你决定帮琅嬛而来对付我!”

“丹姬,枉我们相识十数年。”元君冷静地将我护在身后,秀雅的双眉横张,“我不是帮她,而是绝不允许有人伤害浣昭夫人的女儿!”

“你对浣昭夫人真是愚忠!”丹姬怒叱道。

寥廓空寂的玉阶上,我们的身后是渐渐沉熄下去的落晖漫意地渲染出此时的暮­色­四合,颓然得好似一朵开败的残花,被摧折着渐渐凋零。

漠北荒僻土窑中,她曾巧施易容之术,帮我躲过鸨母的算计,“带着这样美丽的一张脸上路,可不是很方便。”

姥姥过世那晚,我擅自焚毁遗诏,在众人震惊之下,她从容而略带嘲讽道,“你倒是有些胆­色­,琏姥姥留下的遗诏都敢改。”

弥衫之战,奕析因箭穿心腑,而药石无灵。我整个人瘫软地跪在病榻前,痛苦欲绝之际,她冷冷地丢下一句,“琅嬛,难得见到你如此地紧张一个人……看来你并不冷血……我还以为你生来就是漠视和践踏别人对你的好……”

那些士卒如同汹涌的浪潮般要冲上湮尘宫,无数尸身横七竖八地倒在台阶上,这里曾是她的旧楼,现在凤祗中最­干­净的地方也染上了血污,殷红凌乱的血与盛开的红棘花的颜­色­交融在一起。我此刻的心境不是惊骇,而是从某个深处漫山悲凉,连绵不绝的火光照亮了我眉心的一线流火的印记,那是姥姥给我的印记。

“我真的没想到我们会到反目成仇的地步。”我在元君错愕的眼神中,一把推开她的保护,无惧地走上前一步面朝丹姬。

丹姬傲睨其下,她独立风间,一抹身影清煞孤绝,看得出情势渐渐于她不利。

“琅嬛!”

元君追上来时,丹姬根本一丝头发都还未伤到我,她就幽眇远去,左肩上一朵嫣红的红棘触目惊心地盛开着,梦呓般轻轻地道:“你会死……你一定会死……”

极度紧绷之下,我一时松弛脱力,捂住左臂的手慢慢滑下,素杉挑破,上臂的**割出两道极浅的口子,腥艳的血丝半凝上白皙如玉的掌心。

我再次清醒时人已在韶王府上,我未完全睁开眼就将手摸索着探向小腹。我极害怕像上次那样等到我醒来时孩子己经永远没了。

“颜颜,别怕,孩子还在。”奕析紧紧地握住我一只颤抖不已手,将我轻轻托起放在柔软的靠垫上。

我闻言,心中酸楚得快要哭出来,直到确认那个小生灵还安然地在我腹中时,身子才疲软地倒在靠垫上,缓缓地舒出日气.

我想起姥姥祭日那晚,也就是丹姬谋动变乱的那晚。元君率先折回,后得到刃雪相助,丹姬及其属下无法力敌。逼到藏香阁时,丹姬近乎疯癫地斩尽一手调养起来的药奴,拿着火炬点燃了阁中洋洋数万卷的书,将她自己与藏香阁一起在熊熊烈火中焚毁,阁中尽是纸张竹简木犊,触火即燃。凤祗先祖沥尽数代人心血而流传下来医药典籍,以及在世间绝迹、价比千金的珍稀草药,皆在那场火中付之一炬。

在湮尘宫中,元君当机立断地将我推向一边,我没有受其他的伤,仅是被掠过身侧的箭镞割破了左臂的** ,而且伤口极浅,上药后几日就完全愈合了。

经历丹姬一事,幸亏元君,才让我有惊无险.我十分感激元君,一直以来她帮过我很多,尽管每次她都说是为了还浣昭夫人的恩情,可是她于元君至多是知遇之恩,可是元君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孤注一掷地救了我的­性­命。

丹姬死了,那个幽冽清绝如雪莲花般的女人死了,我并不觉得有几分悲哀,心肺间深深地溢出一声无奈的喟叹,此生历尽跌宕,又何时能真正平静,但愿此次的劫难会是动荡的终结。

我愈加坚定了要脱离凤祗的决心,越远越好,一切是非都离我越远越好,这次我永远都不会再回去。我执意要立即起程,奕析原本劝我好好调养,我身上虽是小伤,但那晚受到惊吓不少,可是我现在真的连留在宁州也不愿意,就像是一尾濒临窒息的鱼,急迫地想要跃入另一池清新的水中。奕析毕竟拗不过我,带我前往上次曾短暂驻留的顺州,等到身后的城郭轮廓慢慢隐黯,久久压在心口的巨石终于落地。

顺州城山水明秀,风物醇厚。在此我的心绪渐渐平稳下来,我怀有两月身孕,再加上我曾经小产过,一直体质虚弱,更是要好好调养,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我极其珍视这个孩子,不仅仅是因为失而复得,而是他是我和奕析的孩子。凤祗女子向来子嗣艰难,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黯淡地认为我不可能为他生下任何子女。我向他坦言道,他若是一生都只要我一人,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我甚至说过要他去接受别的女子。可是,那些深明大义的话从我口中说出,都是半含醋意半含苦涩,完全就像是在赌气。那时,连我都要被自己如此狭小的气量而惊得愣住,我曾在相国府受到良好的闺阁熏陶,自小诵读着《 女诫》 、《 内训》 、《 闺阁训言》 等书,教诲身为女儿理应格守闺礼,嫁为人­妇­之后更应该温良恭谦,为夫君开枝散叶,心­性­沉厚,不骄不妒。

当奕析为了宽慰我,郑重起誓“此生唯颜颜足矣”的时候,我除了感动,内疚。不可原谅地,心中居然还有过一丝释然。那一刻我真真是恨极了我的自私偏狭,他为我做过那么多,我坦然接受了他海洋般宽博深厚的爱情,为什么为他付出一点牺牲。

现在,这些萦绕围锁在心头的纷乱纠葛统统消散,如同万道阳光刺穿重重­阴­履,一切真的就开阔明亮起来。奕析的出现给了我新生,而这个孩子给了我四时明媚。

我将右手轻柔地覆在小腹上,而左手自然地托住后腰,形成保护腹中胎儿的动作,就像是初次有孕般,我怀着满心憧憬和忐忑,羞涩和懵懂,还有对孩子殷殷的期待之情。

这个孩子是意料之外的惊喜,也是上天赐予我和奕析的最珍贵的眷顾,尤其于我而言,能有今日,过往的种种苦难,我真的一点都不怨,如果非要历尽艰辛,才能走到这一步,我也愿意承担。

我枕着他的臂弯,如是说道,眼眸濡湿。

奕析只是温柔地吻着我的秀发,以熟悉的姿势拥我入怀中,云淡风轻地道,傻瓜。

我已是忍不住眼中溢满泪水,紧紧接住他的衣襟。世事变幻,因缘际会,回首昨日凄惶,怎能意料到还有豁然开朗的今日。

我目前身孕尚是不显山不露水,但是我体质特殊,不适宜车马劳顿,长途颠簸。索­性­先将其他事撇开,一心一意等到怀胎十月,瓜熟蒂落,孩子生下来后再作打算。

夏日夕暮,余热消散,庭院中一株遒劲粗壮的柏树,葱笼的枝枝叶叶伸展开一壁的习习荫凉,清风徐缓,将滞留在院中的炎热都吹散了。

我微微困倦地半倚在一张梅花样式长塌上,玉片芙蓉细章清凉舒适,刚刚梳洗的长发随意披散在两肩,发梢犹自带着湿意,一路迤逦地垂落在地上,未拿簪子绾着,就连寻常押发也不用。

奕析陪在我身边,偶尔逗着我说几句开解的话。

这几日来不知为何,害喜害得厉害,刚刚用过晚膳,不消一刻就“哇”地一声,全部吐了出来.此时,玉笙端着一碗红枣银耳上来,红枣温和,银耳养胃,我从来喜好甜腻食物,现在玉笙却不敢搁过多糖,而是浇了蜂蜜,凡是清淡些为好。

我用小银勺搅动着碗中一汪清亮浓稠的汤汁,玩笑般地叹道:“看来不是个听话的主儿。”

玉笙笑道:“小姐现在身体还算轻盈,等到六七月身子沉重起来,小腿酸痛难耐,两只脚背都高高浮肿得走不了路,那才是真真叫苦的时候。”

要是能平安诞下这个孩子,再苦又怕什么。我这些日子来,虽常常害喜呕吐,但胃口着实比以前好了很多。我身体一直过于纤瘦,我想要自己丰腆些,健壮些,那个在我体内的小生命,他生长着就要从我身上汲取养分和能量,直到破啼的一声哭喊,我一直希望着可以给他最好的,他和他的父亲都是我此生最珍视的。

想着我己将碗中的银耳吃下大半,隐隐听见旁侧有玩闹声传来。

“怎么回事?”我抬眸问玉笙。

玉笙去看了,随即笑吟吟地走回来,说道:“小姐,是小郡主在跟景侍卫闹着玩,小郡主正是淘气的时候,要景侍卫给她当大马骑,景侍卫不肯就哭闹起来,现在正玩得开心呢。”

我闻言忍不住“扑哧”一笑,景平在奕析尚是皇子的时候,就跟随在身边,主子身份高贵,他自然不会比他人矮一等,何时受过这般委屈。不过樱若近年来,也是越大越发着骄纵任­性­。

我挥手示意玉笙将樱若带来,不可这般胡闹着,玉笙立即去了。

此时,我转眸看向身侧的奕析,用一指点着他的额头佯作埋怨道:“你倒是管管她,以前老喜欢钻到侍女们的罗裙底下,你说反正是个小丫头,不顾忌什么。现在倒好,成天叫着让人给她当马骑,你难道还是不管?”

“小孩子淘气罢了。”奕析笑道,“难不成你让我捉她起来打一顿屁!股。”知道他在说笑,我没好气地横他一眼,余光看见玉笙抱着樱若来了,樱若不安分地扭着小身子挣脱了玉笙,跳蹬着一步一步扑进我的怀中来。

樱若抬起头,露出一双新月般晶亮的眼睛,稚­嫩­的声音甜甜唤道:“母妃。”她生得白胖嘟嘟,穿着件杏子黄薄襦子,头顶心绑着根冲天鬏鬏,细碎的头发蹭着我的脸颊和衣衫,她笑起来两靥凹陷下去一双浅浅的酒窝,那情状无比娇憨可爱。

“父王。”樱若这小丫头年纪虽小,却是格外伶俐灵透,我正要将她抱到膝上,一眨眼她却钻进奕析怀中,撒娇地抱着他的腿,奕析将她抱起时,短而圆润的双臂一张顺势搂紧他的脖子。

“这个小人­精­儿,两头都不得罪。”我颦颦眉,口中嗔怪着,却是满心欢喜地捏了一下她白­嫩­的小脸。

樱若“咿咿呀呀”地蹭着粘着几乎将身子挂在奕析的脖颈上,奕析将她从脖子上拖下来,正­色­道:“樱若刚才胡闹着要人当马骑,母妃生气了,要捉你打一顿屁.股。”

奕析说罢朝我促狭一笑,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樱若应该还听不懂这些话,但是从奕析严肃的神­色­中像是明白了些什么,她转过脸面朝我,水灵灵的乌眸像是小鹿般楚楚可怜,她攀上我的膝盖,她现在还说不太出完整的句子,重复咿唔着几个词:“樱若… … 听话… … 很乖… … ”

见此我怜爱不己,轻柔地将她抱起放在膝上 ,逗着她玩.樱若比以前分量重多了,想到她当初早产,生母苗儿生下她后就力竭而亡,她交到我手上时浑身皮肤通红,异常居弱瘦小,而现在的她红润健康,人虽小但好动活泼,爱笑爱闹,身体中却像是天生充满着一股子活力。

奕析不想我太累,正想将她抱走时,樱若却是睡着了,小小温软的身子靠在我的怀中,像是柔顺慵懒的小猫儿,那双蜷曲的小爪子还抓紧着我的衣带,让我感觉被依赖时莫名的安心和宁静。

命人将樱若抱去安寝后,我将下颔搁在奕析肩上,哝哝低语道:“我想我们的孩子也能这般活泼健康,无忧无虑,玩闹累了就安稳地睡着,不要去烦忧什么。”

奕析轻点我未经螺黛描画的双眉,“会的,无忧无虑,我希望你亦能如此。”他的话永远让我心疼,我心中默算起来,等到孩子出世的时候,应该是轩彰十年的春天,那时春光烂漫,桃李芳菲,柳杏暗吐,蜂蝶环绕,空气中弥漫甜馨的气息,随处都是一派勃勃生机,他就降生在最明媚最温暖的春光中,希望从生命伊始就得到上天的眷顾和庇佑,一生平安无忧,莫再像我这般。

我想着快忍不住眼泪涌出,奕析看着我眼底的晶莹道:“好端端的,为什么又哭了?”

徒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没什么。”我将脸贴在他的胸前,他身上纯软轻薄的衣料将泪水瞬间吸­干­,良久低低地道,带着一丝恍然失神,“就是心里发酸得想落泪,这一切都是不是幻觉么?你,还有他?”

“傻瓜。”奕析刮了一下我温润的鼻尖。

我由着他刮,越重越好,痛了才让我觉得这不是梦。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傻,多年来我己经学会了独自吞咽苦难,面对丹姬的突然叛变,我也是默默承受了。但是当盛大的恩赐摆在面前,我却是不知所措地像个傻瓜。

晚风沁凉,清人心肺。此时整个夜空湛蓝得近乎纯粹,静谧宁和,一勾细细的娥眉月悬在天际,一道银河清浅地横亘在丝绒般的天幕,两侧散落的点点星子宛如碎钻,有两颗星的光芒格外的明亮。迢迢牵牛星,皎皎织女星。

想到河汉清浅,却是脉脉不得语,最终遥遥相望着,泣涕零如雨,一霄冷寂。我抬头看着奕析清逸俊秀的脸,而我此生最亲爱的最珍贵的都在身边,触手可及,想来我真的要幸运很多。

颜倾天下谢欲茶靡嫣香碎2

章节字数:3851 更新时间:2010 一12 一07 22 : 34

我每日服用安胎之药,加之温和饮食调理脾胃,害喜的症状己缓解很多。也是亲子间心脉相通的缘故,我感觉得到腹中的小生灵正健壮地生长着,甚至可以感觉他那颗小心脏在有力地搏动。心境舒泰恬静,引镜而视,原本瘦削的双靥似乎红润些,尖尖下领的弧线也圆腴了。

我现在身段纤纤轻盈,未到臃肿起来的时候。可奕析却是不允许我再随处走动。卸下了全副心思,在府邸中长日悠悠,也是百无聊赖。我开始学着做厨房之事,炒几道素净家常小菜,偶尔调制羹汤,玉笙在旁从从容容地指点着我,从最初的手忙脚乩到娴熟,渐渐地也觉出儿分别致的乐趣来。

玉笙那时高挽着袖子,就促狭地挤着眉眼着朝我道:“小姐,学会了裁衣,做菜手艺也渐渐好起来了,算是应了当年夫人一句无心的玩话,找到一个降得住你的人了。”

“多嘴。”我那时佯作愠怒地横了她一眼。

将今年新米用钵了细细碾磨,一分米粉配三分­精­制面粉和二分清水调匀,前年收集的大瓣完赘的木犀花瓣经沥洗晒­干­,芳香馥郁甜蜜,洒在其上,烘焙成膏。这样做出的木犀糕入口酥软,齿颊留香。

一日,我正问玉笙调成面团的稠稀是否合适,忽然府丁传报有人到访。我听后,连眼皮都不抬地做着手下的事情,不疾不徐地吩咐,让那人自己进来。

我心中己猜到几分是谁,果然看见一袭缥缈白衣翩然而至,她容­色­素丽,­唇­畔染着一抹轻挑洒脱的笑意,来人正是元君。

“呵呵。”传来的笑声如清泉激石的轻灵,元君清秀的眸子斜挑我一 眼,“你拿根针都是难得,居然还会做这个。”

“不是说过不要再找我了么?”我神­色­示意让玉笙出去,默然用清水净了双手。我与元君相识最久,她于我而言不仅仅是姥姥手下的一名姽婳,然而她毕竟都是风祗的人,我漫然说道:“看来我真的应该躲远一点,好让你们找不到我。”

“相信你有躲得远远的本事。”元君笑道:“但是琅嬛,你就这么对我避之不及?”

我揉揉微皱的眉心,道:“你不要再用‘琅嬛’来称呼我了。”琅嬛原本是姥姥赐予她的名字,琅嬛两字原指天帝藏伟之处,包举宇内,心揽韬略,被寄予了姥姥毕生的期望。这个名,和这份期望,她承担不起,我也承担不起。

“很难改口。”元君看着我,驻留在我身上的目光飘忽一下又移开,浅浅叹息道:“医姽婳死了。”

听她这样粹不及防地提起丹姬,我心头抽搐般猛地一颤,淡淡道:“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元君愣神道:“她那时简直是疯了,纵火焚烧了藏香阁不说,竟然还斩杀了所有的药奴。”

我的手攥紧浅碧­色­的裙幅,刚刚洗洗后双手肌}肤有着奇异的苍白和透明,青紫­色­的经脉清晰可见。我想起凤祗族中那场惊心动魄的内乩,丹姬眼见大势己去,她面目狰狞如神魔无异,眼中流转的湛湛幽蓝近乎要沁出血来,她焚毁了藏香阁,凤祗中沥尽数代人心血而流传下来医药典籍,无数世间罕见的奇瑰草药,还有那些无辜的药奴,都在那场毁灭的熊熊烈火中成了她的陪葬。火势极大,藏香阁后为历代医姽婳采集药材的紫木山,小半个山坡被焚灼为焦土。

“那些药奴都是她一手培植起来的,就像那些药草是她一手养活的。”我站在庭院中,轻薄的浅碧裙衫仿佛要化入深深郁郁的绿­色­中,眼神澹澹地道:“在她眼中,人与药草其实没有多大区别,费尽心血培养起来的东西,一旦主人不在,毁了也就毁了,这样才符合丹姬的那种­性­格。”

元君道:“现在丹姬己死,医药典籍焚毁,药奴又全部陨命,四姽婳缺其一 ,却是无人可以顶替。”

“我知道。”我点头,神­色­淡然,觉得不太适宜却还是问出口道,“那你们可想过如何办?”

“藏香阁被焚得只剩下灰烬了,但夫人的旧居湮尘宫中尚藏有部分医书。”忽然淡远的声音传来,“历代凤祗先人的心血,到底还是保留了一 些下来。”

我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与元君同来的,竟然还有卜姽婳扶乩。

我笑道:“你也来了?”

印象中扶乩永远是如琉璃般清冷的神­色­,面容淡漠得像是万事万般都不上心。元君曾打趣她是半死半仙,虽是一句玩笑话,形容她这样的­性­格倒也是贴切。

扶乩像丹姬一样,都是生­性­清傲孤绝的人,但是更确切的说,丹姬是本尊,扶乩是她映在水里的倒影,浓墨重彩的本尊映在水中淡褪成清幽的浅浅倒影,而扶乩身上淡褪了丹姬的尖锐与狂狷。

她­精­于龟甲之术,知天识命更令她疏离的气质中透出一分超逸出尘的圆融。

然而此刻,扶乩纤薄绯红的­唇­紧紧抿着,像是蕴着某种动荡的情绪,她定定地看着我,竟然双膝一 屈跪了下去。她低下头,两管飘逸宽松的素白衣袖,就像蝴蝶豁开一双翅膀覆盖在地上。

“为什么?”她此时的举动,比她突然到来更让我来得惊愕。我微微向后退一步,却不曾出手将她扶起。

“琅… … ”她的声音忽地顿了一下,她应该在犹豫如何称呼我,因为我说过我己不是“琅嬛”,沉默了半响方道:“请您降罪扶乩,在丹姬动乱之际… … ”

我截断她的话道:“你不曾站在丹姬那边,也不曾站在我这边,然而不偏不倚、保持中立原本就是你的­性­格。”

我衣袂翩然地立在风中,浅碧群据宛如花般轻盈地绽开在足边,银­色­丝缎在腰间松松给成结,束出尚纤纤不盈一握的腰身,我清雅笑道:“你今日怎么一时聪明,又一时糊涂了,聪明的时候记得我己不是‘琅嬛’,但糊涂起来又把我当成凤祗的主人,要我降罪于你。”

庭院中树木繁多,葱葱笼笼的绿叶撑开的一大片一大片荫蔽,清凉习习,沁心入骨。此处背对厨房,空气中渐渐弥漫开糯米蒸腾的清香。

扶乩依然是跪着的姿势,眼神清透,“扶乩自请降罪,是因为… … ”她缓缓说出,“如果再来一次,我依然会这样做,我不会帮丹姬,就这样看着她自焚而死,我也不会帮你,倘若这次死的人是你,我也会眼看着丹姬杀了你。”

我未说什么,元君却是有些耐不住道:“够了你。”

扶乩此刻自行起身,垂在两侧的衣袖如同蝴蝶收拢翅膀,眉目端然地朝向元君,依然是清淡的口气说道:“同样,我会拒绝与你一起赶回王宫救人。”

我静静地听着,四名姽婳中,我对丹姬一直敬而远之,刃雪还是小孩子心­性­,除元君外与我相交最深的就是扶乩,她现在说出的话纵然有些凉薄,但是我丝毫不会怪她。

扶乩抬眸看我,咬­唇­轻轻道:“丹姬手中的遗诏的确是真的。我不能违逆姥姥,也不能违逆夫人… … ”

我道:“再说这个,与我己经毫无意义。”

但是现在凤抵也好,伏眠也好都与我不再有丝毫千系,我已不想再理会这些,于是浅笑道:我再说一遍,凤袱中的事情与我无关。我只当你是来叙旧的,但是你若是要叙这个旧,就莫怪我现在下逐客令,以后回回都是闭门羹了。”

空气中弥漫的清新米香中,渐渐地透出一股馥郁的木犀花浓香,甜津津地滋人心肺。想必是厨房那边己将木犀糕蒸好了。

我己将话说绝,扶乩 好像还是有话说,元君背着我向她使了个眼­色­,未完的话就隐在极轻的叹息中。

我此刻欢欣笑道:“你们先坐下,我命他们将刚好的木犀糕端上来。”说话间俨然一家女主。

元君颦着长眉,脸上恢复一贯玩笑轻松的神­色­,促狭笑道:“原来你还记得?我们好歹都算半个**家的人,你倒好如此怠慢,到现在清茶浊水都不上来一杯。”

元君随后就立即离去了,留下我们两人坐在庭中的小石桌旁,扶乩却依然沉默。

我闲闲地用盖钟剔着漂浮的茶叶,白润莹洁的细瓷一汪碧水清澄如璧,我的眼风掠过她,道:“你方才为什么要跪下,是你觉得心中不安么?你说完了,心中也畅快了。可是你这样,倒是有些无端端地把我己经平静的心境搅得不安起来了。”

扶乩抬头时,正好与我的目光撞在一起。

“其实也无妨。”我轻松笑着,小指勾起一缕发丝拢到耳后,“扶乩,你不是­精­通占星与卜卦么?可否为我算一算前途如何?”

扶乩有些惊异,“你不是向来都不信怪力乱神的东西么?”

我顾自将手心平摊着朝她伸出,眨下眼睛,“你可不要拿‘心诚则灵’的话来敷衍我。”

扶乩看了一眼,就将我的手推了回来,“我… … 看不出来。”她后半句话细如蚊纳,“只是纹路似乎跟浣昭夫人的很像。”

我未听清楚,只是隐约听到几个字。

此时,正看见奕析风神疏朗地站在不远处,负手看着我们,他将鼻子装作用力地嗅一下,笑道:“好像是木犀的气味,颜颜今日做的是什么?”

奕析站在我的右侧,顺势将手轻轻搭在左肩上,其亲密不言而喻。

扶乩此刻恍然有些出神,不知是还在思考着我手相,还是别的。她看了奕析又匆忙将眼光移开眼底中浮起些莫名情绪猝然又湮火了,告辞都未说一句就离去了。

“我再请卜姽婳为我看手相。”我拉他在一侧坐下,笑吟吟地啐他道:“你倒好突然来了,她明明看出来又不肯说了。”

“少埋怨,我来替你看就是。”奕析忽然拉住我一只手,平摊开放在他的掌心中,埋首看起来。扶乩 的手冰凉,可是他的手却是­干­燥熨帖的温热。

玉笙端着一只白­色­的大瓷碟出来,问道:“小姐,这是第二笼,你尝尝可有好些么?”见到我们如此情景,她掩着嘴笑一下,放下东西后就悄悄退了出去。

“看完了没有?”我有些不耐烦地推他一下肩膀。

奕析伸出一只手,手掌亦是平摊开与我的手放在一起,我的手很小,而他的很宽大,这样我们的纹路不是都合在一起了么?”

近几日来,我老是身上困倦疲乏,常常整天就慵懒地赖在床榻上,身上盖着一袭莲紫苏合欢薄被,颈下掖着洁白柔软的天鹅绒枕垫,我现在不上妆,也懒得梳髻,每日清水匀面后,一头秀发随意披在两肩,蓄发那么多年,已然是迤逦委地,整日闲闹翻几页书,眼前高高地悬着一顶湖水­色­秋罗玉纱帐子,流金般的日光透过薄纱落在摊开的书页上,无数揉碎的金­色­光斑,晃晃得有些刺眼,看得索然无味了就阖眸浅憩,书撂下在一旁自有人来收拾。以前总是奕析嘱咐我万事小心,莫多走动,现在倒是我自己懒得动了。

奕析几乎日夜都陪在我身边,但也有不在的时候,我从不问他,就像他从未­干­涉过我的事一样只因为我们之间足够默契、信任和了解。

一日起来,感觉头微有些晕眩,口舌­干­涩发苦,一连饮了数杯醇清露,可那股苦涩味就像在舌头上生根一样去不掉。

我知道老是懒洋洋地赖在床上不动,对腹中胎儿也是极不好。有时在红木书桌上铺开一张宣纸平心静气地练字,也为了安抚心中莫名的焦躁。

孕中忌香,我偶尔还是会点一支檀香,清心冥神,静寂尘思。手握深紫狼毫,写我擅长的行书。我自幼习字,幼功底子极好,但是长年不练,已荒废了不少,下笔有些生疏,最后几个字还写得浮了,形神风骨惧失。

“玉笙……”我忽然低低地喊了一声。

玉笙立即神­色­揣惴地快步跑过来:“怎么小姐,可有哪里不舒服么?”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握着笔摇头,默然顾自去写字。这些日子来,不知是我孕中多虑,心思过于敏感,还是其他,我感觉腹部处隐隐有些坠痛,昨日沐浴时**竟极少见红。尽管在凤祗时姥姥曾经令我长期服用滋养之药,但医药可补一时之气,却难复本元之亏。我知道我体质虚寒赢弱,不适宜有孕,就像当年我初次怀孕,也是脉象不稳,时时有滑胎之兆。我现在胎儿刚足两月,于我的身体已是负担,只怕日后腹中的孩子越大,对母体的拖累也是越重。

尽管如此,我无比珍视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每一日都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生怕他会有什么闪失。这是上天对我额外的垂降和誊顾,原本有那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绝望地以为,此生此世都不能为我最爱的男人诞下子女。但是奇迹出现了,所以我无人如何都要保住这个孩子,因为我冥冥中总有这种想法,如果这次我再错过了,失去了,那么以后,就都不会再有了。

曾经大夫为我号脉之后,委婉地暗示凭我的体质,要捱到生产之期的困难。可是为了能生下他的孩子,我甘愿拿命来冒这样的危险,大夫写的方子和脉案尽数收在我这里,我不给他看,他有时若是提起都被我软软的一句嗔语弹了回去。我并且暗中吩咐下去,若是他问了只消说脉象平和呣子俱好,别的一概都只字不提。

我真的不想让他担忧,而我最最不想地就是将要我还是孩子的抉择推到他面前,这种抉择往往是最痛苦也最无奈的。一直以来,他为我承担过很多,可是现在我想为他承担一些。

药方中照例有白术、苎麻根、黄芩等温经止血的草药。我以前就喝过,而我从来畏苦,以前还意气用事地推推,皱着眉头喝下半碗,好不容易服下的药还有一半是呕出来的。现在我能一口气都喝了,强忍着不让自己眍出来。

我用白绢拭净­唇­角的药汁,仰头将温水化开的蜜浆灌了下去,微微觉得苦得麻木的舌头有了些知觉。

将一张涂满酣畅淋漓墨迹的宣纸撤下,又换上新的一张,这时方才感觉写得顺手顺心了一些。我手腕轻动,字迹中透山劲拔清癯,潇洒流落。我的字当年只能算是秀雅娟致,经历多年磨砺,早已不是当年纯稚少女的心境,方有这种遒美清劲的风骨。

练字令人心境悠然,气定神闲。我对于书法一直颇为自衿,尤其我会左右双手同书。

蓦然间,**盈润的笔尖突兀地点破洁白的纸面,生生地将最后一笔偏离了分寸,一支蘸满墨汁的毛笔忽地“滴溜溜”滑落,险些要滚上我的裙衫。

“小姐,你怎么了?”玉笙急得箭步冲上来,扶着我问道。

“没事,只是有些累罢了。”我道,我感到左臂一时无力,竟握不住笔,瞬间又好了,就像是我的错觉一样。

“小姐莫太闷了,出去走走也是好的。”玉笙叹口气,劝我道。

漫目向窗外看去,外头天气正清朗明丽,洋洋漫漫的金­色­日光勃勃蓬盛,铺天盖地宛如一大匹流盎溢彩的织锦绸缎,让菱花状的窗格剪裁成了丝丝缕缕地漫溢进屋子来。

浮生岁月难得静好,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流水无归期,燕鸟似曾回。若是光­阴­一直如此安谧宁和,此生也不枉度。

那时,我与奕析携手沿着青茵小径漫意走着,缰绳随意地放着,那两匹训练有素的良驹就会温驯地跟在我们身后,马蹄“嗒嗒”地踢着潮润的泥土。他走在我右侧,一手牵着我,另只手自然地圈成一个保护的弧度,而我倚在他身边,­唇­角始终含着一丝清浅的笑意。我不时地抬眸看他,侧脸俊美如斯,有着玉石质感的温润与**一直以来,我都活得太累,只因为我心­性­生倔要强。而我现在宁愿自己无知些,愚钝些,做个娇憨幸福的小女子,无忧无虑地被人小心地保护着,捧在手心疼爱着,可以全心全意地依赖着。而这种保护、疼爱、依赖,他都慷慨到毫无保留地给我了。

碧草葳蕤,野芳清馨,不说去哪里,唯是静静地享受此刻时光。

在我们前边,樱若现在刚刚学着会跑,但还是踉踉跄跄着。碧桃儿和景平两人都跟在她身边一面提心吊胆地护在左右,一面连声劝道:“小郡主,慢些,您慢些,当心脚下。”

樱若穿着一身樱子红薄衫,衣袖领口处用稍重的绯红绣着瓣瓣含苞半开的樱花,那般娇­嫩­的颜­色­衬得她一张小脸愈加粉润雪白,绯红的身影如同流连飞舞在菌茵草地上的蝴蝶。抬手时衣袖溜下露出一截雪藕样的小手臂,胖鼓鼓的腕上套着串九只小银铃的镯子,雕琢得­精­致细巧,她手臂欢快地挥舞着,铃铛就清脆地玎玎玲铃响,像是溪水出涧时灵动的声音。

“母妃。”樱若跑得有些远了,她忽然回过头甜甜地唤了我一声,又“咯咯”地笑起来。

我心情欢欣轻松,亦是道:“樱若,当心点玩,莫摔着自己。”

樱若跑得有些累了,双手收在胸前一掬,朝景平做出骑马的样子,看样子又要景平趴下给她当马骑。在府上也就罢了,现在好歹是光天化日之下,景平像是推推拖拖地不愿意,樱若就耍起娇横的­性­子来,扑倒在地上沾得一身尘土,碧桃儿要将她从地上抱起,她尖叫着不肯,弄得那两人俱是为难。

我与奕析早已商量妥当,促成他们两人,并让碧桃儿用回原来的名字,脱离奴籍,今后自在地生活去,也不愧对他们跟着我们一场。

奕析牵着我的手,轻轻在我耳畔道:“樱若那些红­色­和偏红­色­的衣服不是都收起来,今日是哪个不警醒地翻出来一件。”

我闻言仅是笑笑道:“若因为我的缘故,早就可不必了。更何况,我的樱若穿红­色­的那真是明艳可爱得紧。”我知道当初因为我梦魇缠身,尤其是那晚的噩梦令我有些­精­神恍惚,特别怕看见穿红衫的小孩子。奕析体贴我,命人将樱若凡是红­色­的衣衫都收起来,其实现在大可不必,我早就不做那个噩梦了。

我的手无意识地贴上小腹,心底犹然而出一股母­性­的傲然,是我给了腹中那个小生灵生命,但他的存在同时也安抚了我的心。

天光云影,明媚如画。远远望去,滇漠平原,顺州城外,高崆嶙峋的城墙掩在郁郁森绿中,倒是脱去了几分肃穆险拔。想到初到顺州时,酷暑末过,风景虽好,但是一到午间炎炎日头晒得整个人也是恹恹的。不如现在入了九月,凉风渐至,秋高气爽,清秋暖阳之景别有一番风致。

我的目光掠过远处缓坡,那里有青葱妍丽的衣裙相逐着飘过,应该是顺州城外的年轻姑娘们,结伴入山采集药材,她们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青春少艾,­嫩­脸修鼻,正是女子一生容颜最盛,也是纯真烂漫的时候。

此时,有声音悠悠迸邈,隔得远了,听见少盘娇脆的嗓音间,藏着三分怯怯的青涩,隐约地几句传来,“……眼波转,玉颜娇,木鱼死,佛珠僵。想那容颜如花,似锦年华,莫付丁青灯黄卷,猛把青衫撇下,不如早旱地蓄了青丝发,去嫁个俏冤家……”

我听闻仅是莞尔一笑,这支《还俗歌》在此处百姓间流传颇广,但究竟是何人所作倒是不详。

顺州地处靠北,民风淳厚开放,这里的土生土长的人都­性­情纯然,如天然之花木不加矫饰。这倒也难怪了,想到要是在帝都是万万不能的。

奕析沉思道:“好像唱的是还俗歌,我听庞雍提起过一次。”

“可是出自庞才子的手笔?”我随意接口闻道,歌词浅白,直指人心。我心中竟然奠名有些感慨,红颜娇美,任何春花秋月都不能夺其一分光辉,想那摒弃红尘的世外之人,都可以“早早地蓄了头发,嫁个俏冤家”。可是有些人不是世外之人却陷于尘世圈圄,倒是要不得那份洒脱无忌了。

“应该不是。”奕析答道,他饶有兴趣地问我:“我们就在这里寻个去处,做一对神仙眷侣可好?”

“这地方早让庞雍捷足先登了,我可不要。”我摇头道,其实我是不想离伏眠太近,却是浅笑着用手轻捏他一侧的耳垂,嗔道:“日后可不准你一直去找那庞二公子了。那人口是心非的,说要过闲云野鹤的逍遥日子,心里却老是放不下帝都那边的事,时不时地要提起来。你跟他一起也学得个‘近墨者黑’。”

奕析抓住我的一只手,笑着揶揄我道:“就知道你是个小­性­子,女人的醋都挨个吃遍了,现在开始轮到男人了。”

“我劝一句,你就将爱要­性­子,爱吃醋的罪名给我编排上了。”我佯怍微恼,­唇­角的笑意却是怎么都遮不住,踮起足尖附在他耳边轻声问:“可是犯了七出么?”

“犯了七出,我也舍不得休了你。”奕析笑着使坏,顺势揽住我的腰,我一时站不稳软软地贴在他身上,足畔杏黄金缕鱼尾散花裙亦是贴紧了他的白绸玉阳衫子。

我面­色­一赤,在他胸口轻捶一下,啐道:“愈发贫嘴滑舌了。”

樱若此时骑在景平背上,套在手腕上的银钏轻灵得丁玲作响,碧桃儿护在她左右唯恐她摔下来伤到,三人正闹得不亦乐乎。

“颜颜,你看樱若的样子。”奕析笑道:“等到她长大些,我这当父亲的一定要教她骑马。”

“好好,你教得好,但是我教得一定也不差的。”我不服气地道,我的骑术虽比不得男子,但是比一般女子已要好出一截。

奕析不与我争,但我却有些心动地牵过缰绳要骑上马背,奕析没有阻拦我,只是小心地在身后扶了我一把。

“你放开,让我自己来。”刚骑到马上,**着马脖颈处光滑如缎的皮毛,我就一时兴致上来了。

奕析的背后是烂漫到如火如荼的阳光,清远峻拔的眉目,在含笑间睫毛都镀上一层璀璨的金­色­,他学着我跟樱若说话的口气,道:“你也是当心些,奠摔着自己和……”

“我自然知道分寸。”我淡淡挑眉,不由得任­性­蛮缠起来,“不许帮我,让我自己试试骑术退步了多少。”

“好,都随你。想当年,阿九骑马的时候,我也是这样陪着她的。”奕析目光纯辙清明,难得看到我能如此开怀。

我骑在马上,迎面清风朗朗,吹拂得人心情舒泰,骑速不快,些微的颠簸让我感到身形似乎轻盈如蝶。

“奕析……”我回头嫣然一笑,朝他挥着手中湖碧­色­的绢子,料子质地轻薄,在风间吹得舒展开宛如一双翩然欲飞的翅膀。

此时,毫无预兆的,我蓦然间感觉左臂像是被抽离了每一分力气,一时绵软得握不住缰绳。马还在向前奔跑,我竟眼睁睁地看着缰绳一寸寸从我的手心滑脱,而我的身体也慢慢向后倾去。

“啊!”我惊惧地尖声叫出,宛如玉器倾碎,在场之人皆是遽然一震。

“颜颜!”听见不远处那人,撕心裂肺地低吼一声。

我看不清别的,只觉得人影迅疾在眼前交叠闪过,下坠的身体猛地被托住,稳稳地落在一个坚实的怀中,我的后颈靠在他的手臂上,仰头漫天晃晃金­色­的阳光刺人眼目,等到能看清时,眸中撞入奕析那忧急万分的神­色­。

我朝他徽微哂笑,将头舒服地枕在他的臂弯,“我没事。”

“我当然知道你没事。”奕析沉着脸道,“这种玩笑是随便开的吗?以前也就罢了,现在还这样淘气。”他或许看出我笑中的那抹狡黠,认为我是刻意逗着他玩,以前我也曾装作坠马骗过他,他这次生气定然以为我是在故技重施。

“我没有,我真的是一时握不住缓绳……”我少见过他有怒容,伸手去抚他此刻绷直的面庞,谁知手抬到半,那种骤然无力的感觉又毫无预兆地袭来。

“哎哟……”我的手像是折断翅膀的蝴蝶,在虚空陡然狠狠地打落在衣衫上。

“颜颜,你……”奕析握住我的左臂,看着我的眼神瞬间凝重起来。

我低头看,顺着洁白的袖管,嫣红的血正蜿蜒地流淌而出,片刻就洇湿了整只衣袖,顺着张开的手指一滴滴落在群裾上。

我蜷缩着躺在床榻上,奕析轻轻地将我从背后托起,一侧衣袖从肩膀处褪下,白皙莹洁的左臂上横亘着两道深紫­色­的淤青,顺着狭长的伤口诡异的黑­色­怵目惊心地扩散,如同墨汁在洁白的宣纸上晕染开。

我记得那是上次在湮尘宫中,被婉娅丹姬激愤癫狂之下对我使出暗箭时伤到,皮外轻伤,不知今日早己愈合的伤口为何会突然崩裂。

元君和扶乩听闻我出事的消息,己从伏眠快马加鞭地赶来。我有些虚弱地伏在奕析的肩上,意识混沌。她们俯身仔细察看我的伤势,尽管未说什么,但我还是感觉得到有掩饰不住的震惊和忧俱,从她们的眉梢眼角流露出来,而奕析的神­色­亦是如覆霜雪的凝重。

他们似乎是刻意在回避我,互相交换眼神就走向外室说话。

我躺在榻上,感觉整个人抽搐似的一阵发冷一阵发热,身下是寸许厚柔软密实的细鹅绒毯子,捂得背上渗出密密的汗意,接着濡湿的薄衫子贴着脊背一阵寒森森地发冷。

我那时神智有些迷糊,心底却骤然而生不详地预感,我知道这次的事绝不是伤口崩裂那么简单。疲惫地阖上眼眸,眼前就浮现出那日,湮尘宫前玉阶之上,丹姬独立风间,一抹身影清煞孤绝,宛如一支盛绽在鲜血之上的红棘花,腥艳而且残忍,她的视线恨恨地迫住我全身,幽蓝氤氲的眼眸中隐隐喷出儿簇怨毒的冷焰,绝然诅咒着:“你会死… … 你一定会死… … ”

我们的身后是渐渐沉熄下去的落晖漫意地渲染出此时的暮­色­四合,霭烟错散,残阳如血,霎时间漫目的天光云影瞬间被搅得浑浊。

我瞬间惊梦般地坐起,松垮的寝衣顺着身体滑落。一壁清远的烛光柔和如萤,浅浅地映出立于一帘垂落委地的帷鳗后黛­色­的几名人影,刻意被压低的声音,我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不知是谁幽幽启­唇­吐出两个字:“素魇。”

素魇!

我如罹雷亟,霎时全身都惊栗得颤抖起来。

素魇!丹姬倾尽全力给我的最后一击,居然是素魇!

我的心间像是压着千年玄冰般一阵一阵地发冷,整颗心都要被那样的负压而生生地碾碎。素魇,我在凤祗多年,当然知道素魇是什么。

那是凤祗族中至毒至­阴­的一种毒药,所用药材极其珍贵罕见。素魇正如它雅致诗意的名字一样,那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相反它毒发缓慢,甚至温和,它不会立即置人于死地,凤祗至毒最可怕之处就是对人的折磨,素魇毒会慢慢地折磨你,让你每日都苟延残喘地活着,你明明知道无药可救,却总是妄想着有一线生机,素魇不仅是对身体的折磨,更是对人心的折磨,最后让人在身心两重都不堪重负下死去。因素魇药­性­过于­阴­毒,制此药者损其­阴­鹜,此是为凤祗禁药,严禁历代藏香阁主人也就是医姽婳配制。

可是丹姬她竞然不顾凤祗禁令,擅自配制素魇之毒!

我怔怔地坐着,身体上每处骨骼像是被粗砺钢锉狠狠地刮着,刺刺地一刀又一刀,似乎要将我身上每一寸的血­肉­都剐­干­殆尽,不知是体内的素魇发作,还是错觉,那刻我的心真的绞痛将要晕厥过去。

想起曾经在丹姬的藏香阁中,她的神­色­像是在讲述奇闻轶事,向我说起前任医姽婳璃垳,丹姬说璃垳是极自负的一人,她若要制什么毒,定先将毒药服下,然后毒发前的一段时间配出解药。

她的语调清清冷冷地,提起她的授业之师竟没有一丝情绪的起伏,她说妓后一次,当璃晰配置至毒之药素魇的时候,因忍受不了素魇发作的痛苦而举剑自栽,其实璃晰只要再熬过一会,解药就配出来了。

我当时就觉得丹姬无端地提起璃晰,提起凤袱禁毒素魇,似呼有所暗指。我未曾多思,怎想得到她竟然暗示我会有今日。

此刻我蓦然想到,藏香阁中用温泉滋养,培植在玉盆中的奇瑰药草中,有一种名为黑须魅的甸甸茎黑掌叶的药草,其簇黑球状的果实坚冷犹如铁丸,而珍罕无比的黑须魅正是素魇中一味至关重要的药引。

然而太后重病之时,也是她指点我前去藏香阁后的清思居中寻找药方。清思居中,我翻阅相关医书之际,却意外地旁边放着一本早己封页残破的《 毒源秘籍》 ,上面就详细地记载了素魇之毒,关于其配制过程,毒发情状,然而在解药处却是空缺。

我当时不曾在意,随手拿来翻了翻,以为是在清思居拾掇的侍女一时马虎了,不曾将书籍放妥当,现在想来,我不禁冷汗浑浑。那本书是丹姬刻意放在那里,目的就是让我看到。

我的­唇­角溢出一抹清苦的笑意,原来丹姬一直处心积虑地想要杀我,从她擅改图纸致使北奴王陵的崩塌,到后来利用姥姥的遗诏在伏眠中煽动政变,再到凤祗至毒的素魇,她一直都想要杀我,只是我浑然不觉。

素魇过于刻毒,制此药者必损其­阴­鹜,而丹姬,她竟然什么都不管不顾了。那个生­性­冷狷­阴­戾的女子,她究竟有多恨我,恨我到非要致我于死地,就算是致我于死地也要我受尽折磨,不得好死。

沉沉的昏馈中,我又看到那双眼睛,丹姬的眼睛,眸心中那抹诡异的幽蓝漾如水波地流转。

她冷笑着诅咒我:“你会死… … 你一定会死… …”

我恍惚着,感觉像是回到那日,在逼仄晦暗的湮尘宫中,我颓然跌坐在铺着狐裘的紫擅风座上,而她一步步地迫近我,她用双手箍住我两侧的肩膀,手指冰凉如铁,渐渐在我的脖颈处收紧。

她失去理智地低吼:“他为你做过那么多,你永远陪着他难道不应该么?”

我怔怔地坐着。那刻,冰凉的触感缓缓蔓延上锁骨,就像是她的手指,碎然间我仿佛是被股巨力紧紧地扼住了脖子,我想哭想叫喊都是无济于事,那刻近乎是要窒息。

“咳咳。”一阵猛烈的咳嗽顺着喉咙翻腾而出。

“颜颜!”奕析那里听到了我这边的响动,疾步冲了进来,他神­色­焦锐,一把扶住我摇摇欲坠的双肩。

我顾不得他,双眸如怜怜寒钉盯着元君,张口时我此刻的声音竟如残损的风铃般粗噶刺耳,“你们说,真的是素魇么?”

元君愣愣着看着我,她素来心­性­洒脱,张狂不羁。此刻神­色­是掩饰不住的惊愕和错然,她有意回避着我的目光,一时背过脸去不肯看我。

我的目光辗转着落在扶乩身上,扶乩 的脸与她同样煞白,扶乩勉强镇静着,双­唇­翕合,细如蚊蚋地吐出一个字:“是。”

在那个轻轻的“是”脱口而出的瞬间,我感到眼前一阵失明般的晕眩和黑暗。

“啊!”我不可抑制地尖叫出声,撕心裂肺的痛楚之际,我如同中了魔障一样,用双臂抱住头,纤瘦的手指根根深入浓密的秀发,悲痛至极地揪紧了发丝,那股狠劲和疯劲像是要将头发连皮带血地扯卜来一样。

奕析紧紧地将我箍在怀中,压制着我近乎疯癫的尖叫和乱动,他用嘴­唇­抵住我的耳侧蓬乩的发丝,忧急地道:“颜颜,颜颜,你冷静一点!”

“我冷静不了,是素魇!居然是素魇!”我浑身仿佛寒风中打转的枯叶般地颤抖着,情绪一时激动到根本无法克制,素魇此刻就像一道浸透了怨毒的符咒,将我兜头兜脸地套住,而丹姬正冷笑着看我,透着幽蓝的瞳孔中沁出一抹凛冽冷峭的杀意。

奕析脸­色­苍白,宛如坚玉,他拥紧此刻惶然无助的我,温热的手掌揩去我额头滓滓的冷汗,轻柔安慰道:“颜颜,你不要这样,素魇又如何,总会有办法。”

“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 … ”我泪流满面,崩溃地喊道。

“琅嬛说得不错,王爷你… … 的确不知道素魇的厉害。”扶乩 的眼睛黑白分明,透出仿若经雪水冲刷后的澄明和清冷,“丹姬那时是抱着必死之心,她斩杀了所有的药奴,并且一把火焚尽了藏香阁中的医书,就是为了不让琅嬛能找到解药… … ”

我朝她笑得异常凄凉,幽幽道:“孩子是不是一定保不住了… …”

“琅嬛,你自己都… …”扶乩 一时发急。

“够了!”元君眼锋用力地剐过她的脸庞,怒极地喝断扶乩的话:“扶乩,你现在说这些,可有用么!”

我失神着,其实我也觉得自己问得真傻,身中素魇,我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更何况腹中刚足三月尚未成型的孩子。扶乩 的话虽极轻,却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捶打在我的心里。全身的肋骨都在一根根收紧,胸臆间被勒得剧痛,逼得一口凝结己久的血气汹涌地要翻滚上来。奕析觉察到我的异样,死死将我扣住在怀中,不让我挣脱。

“罢了,你们都出去!”我用居弱的手指颤巍着揪紧心口,力气早己抽离殆尽,直感觉有泪水,大颗大颗地溢出眼眶,几缕乩发混着泪勃湿潮热地贴着脸颊。

元君和扶乩相觑一眼,都默然出去了,屋子中剩下我与奕析两人。

我终于抑制不住,抱住他放声痛哭起来,声嘶力竭地喊道:“为什么?这都是为什么?”这头顶上的漭漭上苍当真是心­性­凉薄,喜怒不定,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赐予了我美好而盛大的一切,却又在顷刻间将其毁灭。

为什么?这都是为什么?

前半生风雨漂泊,荆棘遍地。一路走来再艰辛再痛苦,我都不怨了,我都不恨了。此生命途多舛,我所求的唯是与心爱之人结庐尘世,厮守终老,一辈子平平淡淡地过去,除此之外无欲无求。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上苍连我这样卑微的愿望都要将其摧折,昊昊苍天,琼琼碧落,你当真如此残忍,如此无情?

奕析的声音低迷淡远,我知道他现在亦是在极力克制着悲拗,我己是濒临崩溃,但是他不能,他要保持镇静,柔声道:“颜颜,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 ”

“奕析… …”我抬眸泪眼迷蒙地看他,隔着漫漶的眼泪,他的面容明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令我感觉远在天涯的遥远。渐渐地声音微弱下去,我蜷缩在他的臂弯中己泣不成声。

颜倾天下谢欲茶靡嫣香碎5

章节字数:3875 更新时间:2010 一12 一11 22 : 41

素魇之毒,无药可解。

凤祗中历代藏香阁主人孜孜不倦探索,为此耗尽几世几代医姽婳毕生心血,素魇在《 毒源秘籍》 中制解一块仍是空白。

医姽婳中最为天赋卓著的璃珩,亦是死在素魇之毒上,听丹姬说璃珩似乎己经找到了素魇解药,若是真的之后必然落入她的手中。她当真是个心­性­狠绝冷酷的女子,焚毁藏香阁,杀尽药奴,她是横了心要我死,要跟我同归于尽,她己葬身火海,就绝不能让我有一丝一毫的生机。

凤祗中人皆是束手无策,几位资历颇深的姑姑除了惋惜哀叹,也是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身体旧日地虚弱,直到心脉气血枯竭。

几日后,我长久担心着的事终于发生了。那时,裙裾上漫延开猩红的血迹,在我身下蜿蜒成河仿佛大朵大朵盛绽到残败的红棘花,身体的剧痛让我昏愦过去。等到我再次醒来的时候,不用问我就知道己经发生了什么事。

我再度失去了孩子,这个于我和他而言都极其珍视的孩子。

那时我没有哭,连日不断的流泪,我的眼角像是被滚水烫灼般火燎火绕的发痛发涩,每次被咸苦的泪水浸透时,都像是在被锋利的刀子切割着般,现在竟是­干­涸到一 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我想起我失去第一个孩了时,我睁开眼看着头顶悬着轻盈的纱幢,恍若有重量,但沉沉像是要铺天盖地地覆压下来,逼迫着我,给我一 种无所遁逃的错觉。身体如一团棉花般的绵软,整个宫室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难以掩盖其下一嗅浮动着的血腥,服侍我的宫人们都跪在一边低低地垂头啜泣着,像是在哀悼那个早殇的小小亡魂。只是现在悲拗欲绝地守在我床边,目不交睫地等待我醒来的人,却换成了奕析。

我恍恍惚惚地,像是尘封多年前的画面顷刻间在眼前重现,它们交肴着,又分离,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我的目光漫漫地掠过房中摆放的物什,湖碧­色­秋罗玉纱帐子垂下半帘,一侧松松地用银钩挑起,莲紫苏合欢薄被,颈下掖着几个洁白柔软的天鹅绒枕垫,我不好动,那时就墉懒地坐在榻上翻几页防打发时光,红木防桌上漫意摊开三尺素白的宣纸,酣畅的墨迹淋漓未­干­透,* *的笔尖在纸上峰回路转,我执笔写着向来擅长的行书,那时孩子还在,他还在。

暮­色­渐深的夏日,我新洗了长发,看着樱若玩闹,将下颔搁在奕析的肩窝上,哝哝低语道:我想我们的孩子也能这般活泼健康,无忧无虑,玩闹累了就安稳地睡着,不要去烦忧什么。”

我心中怀着将为人母的骄傲和满足,默自掐算着孩子出生的时日,应该是轩彰十年的春天,想象着他就降生在最明媚最温暖的春光中,希望从生命伊始就得到上天的眷顾和庇佑,一生平安无忧,莫再像我这般。

汤药苦涩难忍,为了他我都尽数喝了下去。有孕以来,我一直犯恶心脾胃不佳,但为了他,我努力多吃些,想要自己丰腆些健壮些,让他可以从我身上汲取养分和能量,我希望,开始就能给他最好的。

但是现在,他不在了,孩子不在了。

我眼神空洞呆滞地看向奕析,一排贝齿紧紧地咬着下­唇­,直到­唇­­色­发白沁出血丝,却倔强地不肯让一声呜咽从喉间溢出。

“孩子死了。”我良久怔怔地道,我想我此刻的面容定然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颜颜… …”奕析握紧我赢弱到抬不起来的手,说话时有沉重如扇的鼻音,他,这个男人,在我昏迷之时一定为我哭过。我看着他,他眉宇间隐隐有憔悴支离,如玉璧微裂,仅仅是短暂数日,一贯疏朗俊逸、明如皓月的他,清减消瘦了很多,眼眸中灵玉的纯澈温华也消磨殆尽,神­色­间透出难言的疲惫和颓废。我知道失去这个孩子,他的悲痛,绝不会比我少。

“孩子死了。”我麻木地重复一遍,再一次,再一次我尝到了什么是心死如灰的滋味,“对不起,我没得保护好他… … ”

“颜颜,你不要这样说… … ”奕析霎时眼神剧痛,他的头耸拉下来抵住我的床沿,狠狠地捶打自己,深切自责道:“不是你的错,是我的… … 我真恨我自己,一切都是我的错… … 都是我的错… … 姥姥的祭日我为什么要劝你去… … 你本来就不该去… … 你就不会中了丹姬的公}? ,你就不会? ? 一每次都是我的错… … 都是… … ”

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失态的样子,他的哀拗,比我自己身上的伤痛更能让我痛上千倍万倍。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将那低泣的头颅放在我的膝上,而我的泪,也在那漫漫长夜,耿耿星河之际畅流了痛快。

从我知道有这个孩子,直到失去,其实还不足一个月,短暂得不足一个月。

在孩子离去的时候,我尚沉浸在二度失子的痛苦中不能自拔,而我的生命也正在渐渐枯竭。元君和扶乩等人都在想办法,珷玞等几位姑姑轮番为我把脉,用尽凤祗中奇珍良药为我续命,在湮尘宫少量残存的医书中寻求素魇的化解之法,而奕析亦是为我延请名医,焦头烂额,还是不能阻止死亡的­阴­影正在慢慢地迫近,覆盖在我身上。

我意识时而混沌,然而心中却是澄明一片,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无济于事罢了。

我不禁凄清苦笑,素魇若是能让我立即死,倒还是仁慈了,倒还是丹姬对我仁慈了。

而它最可怕的,恰恰就是对人的折磨,我曾听丹姬说过,素魇之所以为凤抵至毒,是因为它不仅是一味毒药,更像是一颗浸渍着怨毒的人心。我现在的感觉就仿佛就是一只被被猛兽捉住的猎物,但是猛兽不想让猎物立即死,而是用利爪态意地玩弄着,它刻意地网开一面让猎物逃跑,当猎物以为有一线生机之时,又被随即追上的利爪扑住。这样来回几次,最大限度地让猎物感到惊俱惶恐,将濒临死亡的进程刻意放慢,直到它玩腻,意兴阑珊了,猎物也被利爪刨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了,它再使出致命一击准确地咬断猎物的咽喉。

我现在就像是那只惶然无助的猎物,而丹姬就是将我玩弄利爪之上的猛兽。

丹姬己经死了,而我现在阖上眼,就能看见她那张清素孤洁宛若雪莲花的面容,微张的眸心进­射­出一抹极浅的幽蓝,深不见底的瞳孔里面犹如盘踞着“咝咝”吐火信的毒蛇,“我原来不想,但是我现在忽然改变主意了。我要在你最幸福的时候毁了你。”

“原来你并不是对每个人都冷心冷肺,我还以为你向来只会漠视和践踏他人对你的好… … ”

丹姬幽幽哀伤地说着,瞬间她­阴­庆的眼神雪亮如刀,“为什么你对他就可以那样铁石心肠,点都不能被打动,你索­性­冷硬到底,对所有人都是如此,可是你却一转身就可以接受韶王… …”

“他为你做过那么多,你难道不应该永远陪着他么?”

我耳中充斥着丹姬声音,抑或是嘲讽冷诮,抑或是疯癫地嘶吼,嘈杂得全部搅浑在一起,最后隆隆庞杂中一声尖利刻毒的诅咒,如一截锋刃刺亮挑出,“你会死… … 你一定会死… … ”

我现在总算是明白了,丹姬最后说得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苦心孤诣地炮制了素魇,为的就是让我死,让我受尽折磨的死。

而她,丹姬,若是人死后真的有灵,她一定栖身在某处窥视看我的痛苦,在她生前那句诅咒应验的刹那,肆意地仰天狂笑,形如疯癫,琅嬽,这是你的报应,报应。

素魇之毒发作时难以忍受,我感觉就像无数把锋利的薄刃,贴着每一处骨骼来回狠狠地剐着,又像是在被密密的蛆虫啃咬着,啮噬着,那时我感觉浑身上下的骨节都要一寸寸地裂开,“格格”碎裂的声音,而骨骼尖锐锋利的断面,随时都要刺戳穿肌l 肤,将我整个人条条地凌迟割裂。

但是身体上的痛楚和煎熬,再痛也痛不过我此刻的内心。心中的支撑在瞬间崩塌,我身体底子原先不是很好,现在加上小产,加上身中素魇之毒,摧枯拉朽地,不可抵挡地,我整个人日渐消瘦下去,仿佛一朵被熊熊烈日曝晒的花儿,随着水汽蒸腾着离开,润泽丰盈的花瓣渐渐地失水枯萎,直到焚烧成一把浓黑的灰烬。那时,我的生命大概要就到尽头了。

我躺在床榻之_L ,大半心冷成灰,凄凉笑着,小产后月子也不用坐了,孩子先我一步而去,而我现在不知能不能熬得过他的七七,也要随着他去了。

我睁大眼睛,空茫地盯着头顶花旋式的繁复罗账,人沉沉地想睡去,隐约听见室外有声音传来

“真的没有任何办法?她… …”是奕析急促地在问。

“没有。”元君她们好像也在,开口的人应该是扶乩 ,她声音平冷:“除非… …丹姬还活着… ”

“丹姬己经死了,那么可有其他人么?”

“没有,因为没有谁的医术还能再高过医妮娅。”沉寂中无数光影飞逝而去,“这世间就没有我想起当初,我问丹姬可敢以医术第一而自居,丹姬曾狂傲地说天下的医者她都不放在眼里,我当时觉得她是桀骜自负,一笑了之罢了,现在想想她竟是对的,倒是我显得无知了。

无论是凤袱中奇珍良药,还是奕析想尽办法为我请来的名医,一切都没有用,一切都是无济于事,我明明清楚是这样的结果,都会抱着一丝残破微弱的希冀去尝试,希冀着上天的一分垂怜,然而每次那些希冀都是像泡沫般的破裂,湮灭。 素魇日夜不断地发作,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剧烈,当真是唯有一死才是我的解脱。

奕析不离不弃地守在我身边,我知道他此刻的悲拗绝不会比我少,只会比我更甚,他同样失去了亲生孩子,现在更要面临着失去我。对于世间的每个男人,人生中最痛苦的莫过于丧妻失子,现在让他面对如此酷烈的现实,他是如此长情痴心之人,又如何经抗得住,念及此处,我的眼泪就忍不住要滚滚地流落,背过他,一颗颗全部怜冷地流落在心底。

奕析从未放弃救我,其实我自己也舍不得放弃,我舍不得离开他,就算是要日日忍受侵骨凌迟的痛苦,我也是舍不得,甚至每日每夜都舍不得再合上眼睛,能再贪看他一眼就是一眼。

颜倾天下谢欲茶靡嫣香碎6

章节字数:3710 更新时间:2010 一12 一13 12 : 27

轩彰九年九月,夏热消退,正是天高宇清,秋风送爽之际,怎奈这一季的秋凉来得那般迅疾。

一辆马车辘辘地开出顺州城,我身体完全包裹在一袭轻软柔密的银针狐裘下,领口处用云锦累珠洛松松地给了,我现在身子格外虚弱,尚在小月中,丝毫受不得风。奕析将我整个拥在怀中,尽量地让我躺得舒服,少受些车马颠簸。

我们此时要去的地方,是与顺州城邻近的金莱城,金莱城的规格相较顺州还要小些,自然景致风物经济都不如顺州,两城间贯穿着一道云昆水泽,那水势从顺州出城再流淌入金莱境内。

此去金莱城,目的仅有一个,就是去见近些年声名鹊起的女神医,江湖上的浑名正是木观音。我不知道奕析通过何种渠道得到的消息,其实我心知此举无用,当初丹姬不屑自比清虚子,提起木观音时愈加鄙夷,这种人不过是江湖术士罢了,她说话时的神­色­是睥睨一切的狂傲,世人皆愚不可及,抬举清虚子那老道,给个滴仙人当当,抬举那无知术士,居然还能给个观音当当,在他们眼里,看谁不是神佛,看谁不是菩萨。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忍心拂奕析的意。毕竟他想要救我,焦心焦虑地想要救我。他失去了此生第一个孩子,现在又面临着失去我。这段日子来,小产,素魇,我已被折磨得身心俱疲,生命被损耗到极限,而他承受的打击亦是接二连三。

但是他从未说,一直在我面前强撑着。妾本丝萝,愿托乔木,而他就是我的乔木,他要给我的保护、疼惜、依赖,我已崩溃,我知道他现在就算耗尽气力不允许自己倒下,他要镇定,他要冷静,内心撕扯着疼痛到极致也要朝我安心的微笑,仿佛他的笑能给我近乎要被素魇至毒蚀空耗尽的身体注入一丝温热。

在金莱城中东北一隅,几椽旧屋围成一个院落,样式古朴,因着多年风雨侵蚀白­色­墙皮剥落不少,黑漆正门无声无息地敞开一扇。门桅上没有悬挂牌匾,看不出任何医馆的痕迹,朝敞开的门里面看,小小的院子拾掇得十分清净,三间尚还算雅致的房屋,院中再无其他花木,只见茵茵草地L 细碎的白­色­石子铺出一道洁净的小径,直通向一间寻常模样的正房。院子东侧用木杆和破损的竹逸搭成一个简易的棚子,川来堆放杂物和柴火,而那面白底蓝纹的写着“悬壶济世”的幡子,就像被废弃一样扔在那里。这样的情景令我不解,旋即自嘲道,或许丹姬说得没错,木观音这种江湖术士,真当只是个江湖术士。

奕析倒是不在意,将我轻柔地从马车上抱下,令其他随从皆在门外等候,绝不可轻慢。他扶着我,仅我们两人沿着白石小径两人走了进去。

院子里头很静,我听得到斗篷后据拖曳过碎石地面“索索”的声音,看到奕析一脸正­色­,我不想问,也懒得有力气问,他曾经顺了我那么多次,今日我无妨就顺着他。

忽然,沉寂中传来女子嘤嘤地抽泣声,我们与奕析相视一眼,闻声走近后,发现原来是个女孩子正坐在台阶上 ,将头埋进双膝间。我看她年纪大概十六七岁,身量娇小,身着月白蝶纹束衣,发馆双盛,看不清容貌,但看脸庞和脖颈的线条生得极其秀硕圆润。她感到有生人走近,蓦然抬起头,我暗自一惊,这种古旧的小院子中,难得有这样一位如此标致俏丽的女孩子,她模样并不惊艳,眉目间却别有一种超脱年纪的恬静和婉丽,字目光涟涟的双眼因哭泣而红彤彤,我看见她右眼角外侧有一颗漆点般的痣,痣生眼角,堕泪痣乃是不祥之兆,但是却分毫无损她的容貌,清秀的面庞,因这颗痣将眼角弧度拖得微微上扬,平添几分别致的妩媚。

“你们是谁?”她止住哭泣,声音青稚地问道。

我莞尔笑笑,她看起来像是单纯无害的样子,奕析和颜悦­色­地道:“小姑娘,你为何哭?这里的主人在吗?”

“我为什么哭可不能告诉你。”她依然是抱膝坐在台阶上的姿势,冲着奕析狡黯一笑,扑闪犹沾着点点碎泪的明眸,恍若蝶翅,目光落在我身上,问道:“你们是来找主人的吧。是这位姐姐病了吗?”

我此时恹恹无力地靠在奕析身上,见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亦是虚弱地朝她笑笑。

她看了我半响,“嗖”地起身拍拍白绫子裙上的尘土,边朝里面跑边嚷道:“你们等着,我去向主人通报。”

我正诧异,奕析己扶着我走进那间正房,房间里面亦是收拾得格外清净,前边应该是会诊之处,而后面方是居住的厢房,用屏风隔断着,正中放着一张磕碰掉不少油漆的桌子,上而隔着一只病人用来搁手的蓝布垫子,其他的就真是别无长物了。

我微微一晒,笑道:“你别病急乱投医地让人家哄骗了,莫不真是个江湖术士。”

“姑娘人虽来了,可却不是诚心啊。”人未至,却听得女子清丽的声音传来。抬头只见一道窈窕的人影翩翩然从屏风后走出,她身着银灰­色­的道服,宽宽松松,却遮掩不住她原本体态的玲珑,脸上自鼻子之下被面纱覆盖住。

我看到她右眼角外侧的那颗叩泪痣,墨如漆点,像是女子上妆时刻意拖长的眼线,一脉妩媚风情,我看着她熟悉的眉眼,不禁哑然,忍不住笑道:“你穿着侍女的衣服,是个爱哭鼻子的小丫头,你穿上这身道服,就成了女神医了么?我是病着,可是我的眼睛可不瞎,覆层面纱我难道就认不出你来了。”

奕析看着那颗堕泪痣,也是认出她来,“你不就是刚才… … ”

她霎时“咯咯”一笑,伸手将面纱扯落,露出一张清秀白哲的脸庞来,正是刚刚坐在台阶上呜呜哭泣的小姑娘,短短片刻的功夫,不知她用了何种办法,原本红肿的双眼竟然恢复正常,一点都看不出哭过的痕迹。

奕析以为她是有意捉弄,容­色­忧急道:“小丫头,你莫要闹着,我们找你家主人真的有急事。”

“你们怎么那么有眼不识泰山啊。”她撅起红润的小嘴,作出一副不耐烦的神­色­,“真佛就在眼前,居然还眼巴巴地要我去请。我今日原本是要走了,正好撞上你们,也算是有缘,就当做我最后一次行医吧。”

奕析满腹狐疑,正要再问,我轻轻拉他的衣袖止住,轻轻道:“你看她哭红的眼睛,片刻功夫就调理好了,木观音应该就是她吧。”

我正面对她坐下,可是我现在根本坐不稳,身体绵软地靠着奕析,朝她缓缓地伸出一截纤细晦白的手臂。

她倒是不着急把脉,用双手托腮,一双黑白分明的剔透清眸仔细打量着我,露出些是孩童天真稚气的神­色­,轻扇鼻翅笑道:“我就说你不诚心了,我是医者都脱了面纱,你作为问症之人倒是不肯露出庐山真面目了。”

我看着她,眼前的女子模样清秀俏丽,仪态清贵脱俗,不像是江湖落草之人,倒像是官宦人家深闺中养出来的大小姐,明明就是十六七岁的年纪,然而举止谈吐间却自然流露出久经世事的老练和透辟。

我正思忖着言辞来解释,她忽然冲我摆摆手,“你可千万不要说什么病容丑陋,不堪入目的话来推托,我看得出你生得极美,即使在重症缠身之际亦是极美。” 奕析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淡淡笑道:“我真的不便除下面纱,还请木观音见谅。

“算了,你不想我也就不为难你,就当我今日没有眼福吧。”她粲然一笑,终于将两指落在我搁放己久的手腕上。

她的手指薄削而冰凉,脸上的笑意渐渐收紧,如流云清浅的眼眸中透出凝重之­色­,她的声音一改刚才Сhā科打诨时的轻松,道:“你刚刚小产过?”

我勉强自己点点头,小产的伤痛在我心中并未淡褪。被她无心地再次提起时,我背过脸去,不让漫溢上眼底的激荡情绪显露出来,只有奕析感觉到我双肩一时轻微的抽动。

木观音的两指依然不曾离开我的手腕,她遽然惊得低呼一声:“素魇!”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感觉脑海中像是有道电光划过,黯黑的四周骤然亮堂了一下,一般的大夫连我身染何症都说不出来,她竟然瞬间就可以报出素魇的名字!

奕析激动不己,声音颤抖着道:“的确是素魇!你知道这种毒,那么你能救我的妻子么?”

“妻子?”木观音口中轻地“咦”一声,“你们看上去郎才女貌,一双好般配的璧人,她是你的妻子倒也不为怪。”

奕析此时一心系在我身上,别的听不进去分毫,追问道:“能不能救?”

木观音神­色­愣愣,歉然笑道:“不能救,很抱歉,我无能为力。”

一句根本没有转圈余地的话语,奕析眼中燃起的希望碎然熄灭,“真的不能吗?”

我早己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冷静地将手收回袖笼中,澹然道:“你没必要抱歉,其实我也知道是无药可救的。”

木观音诧异地看着我此刻出奇的冷静,眼眸中流转着的那抹清煞和淡定,清清怜怜的,宛如秋日里清粹冷冽的白霜,又宛如入冬时初绽的一瓣孤洁新雪,一点都不像是个将死之人。

“你不怕死么?”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似是自言道:“不过我想你应该很怕死,是不是?”

“真的… … 毫无办法?”奕析声音中难掩绝望。

“是,我很怕死。”我浅笑,我若是孑然一身,死了也就罢了,扰扰尘世间,最舍不下的却唯有他。

她右眼角的堕泪痣,墨如点漆,深潭般幽黑森森的不见底,就像是她的第三只眼睛,她凝视我良久,长叹一声,“我还是那句话,无能为力,但是… … ”

听得她口气中的转折,我心间忽地一跳,仿佛被雨点打得微颤的树叶,她道:“你们… … 也许可以去找清虚子,我的师父。”

我霎时怔住,眼前这个容颜秀婉的女孩竟然会是清虚子的徒弟!

“呵呵,你到底还是怀疑我的身份吧。”她笑着看我一时的失神,玉纤托腮时扬起的衣袖遮去小半边清秀的脸,宛若澄明水墨画中娴静俏媚的女子,眼角一滴黛­色­的堕泪痣尚还是墨迹簇新,我看上去这样年轻,又不是很有慧根的样子,怎么会是清虚子的弟子呢?世人不曾看到我,难道唯有玉修师弟才配得上作师父的弟子?”

听她提到“玉修”,我心间水纹波动一下,玉修正是我入道多年的父亲的道号,父亲论年纪要比眼前的小女孩整整大了一辈,可是她竟然可以毫不客气地称呼为师弟。

“我相信你。”我的目光缓缓地落到她的银灰道袍,衣襟处正绣着羽翎纤毫毕现的展翅仙鹤,跟清虚子所着服饰一模一样。其实我并不怀疑她的身份,能有这样一番出尘绝俗的容貌和气度,她绝不是一个普通人。

“其实信与不信都随你们。”她略扬下颚,朝我笑道,“我是看着这位姐姐似与我有缘,方才自报了师门。”

我神­色­澹澹地看着她,并不多言语。

她不理会我们此刻古怪的神情,微微颦眉,正­色­说道:“我以前听师父在无意间提起过,素魇之毒好像是为一神秘的族系所有,别的师父不说,我也不曾问,只知道师父耗时多年寻求其毒的化解之法,也不知他如今可有结果。”

“是吗?”我沉吟道,素白的指尖轻点着桌向,她说得倒是一分不差。我无意间看向她的手,素指若削葱根,莹自圆润如贝,不曾留指甲,我记得作为医者,丹姬的手也是这般。

“我学识有限,是真的爱莫能助,但是… …”她叹口气,从容不迫地接着道:“如果你们能找到师父,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那么… … 你可知道你师父在哪里?”奕析焦虑与忧急完全表露于颜­色­,与她此时的平静形成鲜明的反差。

我朝她虚弱笑道:“先不论你说的真假,但清虚子早己销声匿迹多年,我又上何处去找他?”我自从远嫁北奴前在帝都见过清虚子,这近十年来都不曾听说过他的踪迹了。

“师父… …”她的声音滞一滞,揉着眉心道:“其实我也说不出师父的去处。”

“不过当今圣上应该知道。”她略敛道袍衣襟,云淡风轻地道:“因为师父曾说过,应故人之约,愿向胤朝称臣十年。”

听此,我与奕析皆是神­色­惊变。

我回头看他时,我们的目光正好蓦地碰撞在一起,他眼中的光芒复杂地变幻着,而我一时心间如惊雷霎时炸开,垂首时密密的额发挡住我此刻眼底的不平静。

木观音一双明眸如晨出雾霭淡薄,瞥过我们,依然顾自说:“当今圣上尚滞留上阳古都,眼下还是轩彰九年,十年之期未满,我估算师父应亦是随皇伴驾罢。”

我幽黑的瞳仁一紧,眸心泠泠的水­色­瞬时逼仄成两道清越的光芒,“我不可能去求他。”

话脱口而出之际,我猛地错觉,奕析握着我的肩膀的手似乎加重了几分力道。

“你不愿去求我的师父?”她轻挑嫣­色­的­唇­角。

“我不可能去求他。”我的神­色­冷冽如冰,将刚刚的话只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说完便起身离去。

“颜颜!”奕析立即跑上来追我,伸手拽住我的手腕。

“你放开。”我心中登时乩成糟糟一片。

“颜颜,你冷静一下,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再商量。”奕析此刻的心情不比我平静,毕竟他还是极有分寸的人,这里是别人的地方,眼多嘴杂,我们两人实在不好说话。

我点头,顿时温顺下来,任由他将我抱上马车。

马车依旧一路颠簸,我默然低首,手指**着紧紧地揪住外裳领口系着的云锦累珠珞,白齿啮着淡无血­色­的下­唇­,一袭宽松的银针狐裘下我的身量纤瘦娇小得几乎不占任何地方,一双眸子湛湛,却是清冷得难以接近。

“颜颜……”奕析清俊的面容煞白,踌躇着正欲开口。

我冷冷地打了个哆嗦,齿间险些在发白的­唇­扯出一痕血丝,双手捂住耳朵拼命地摇头道:“我不听,我不要听,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颜颜… … ”

“你认为清虚子会有那种回天之力?他的医术不过就是出自凤祗医姽婳一脉,怎有能力与执掌藏香阁的丹姬抗衡?更何况他与姥姥之间深怨久种,早己背叛凤祗,另觅其主,他如何肯回来?” 我一连串的咄咄质问抬眸,根本不给奕析开口的机会。

我抬眸,眼中露出琉璃般透明冷粹的光,深吸口气:“我宁愿死了,也不会去求清虚子,去求你的皇兄… … ”

我话说出口,就己经是说绝了,断然不留下一丝转圈的余地。

刹那间,狭隘的空间中气息凝结。

他看着我,我也在看他,看着他温若墨玉般的眸中映出一双苍白赢弱的剪影,宛如绽开在虚无中的花,恍然带着残艳的不完整。

“可是颜颜,如果皇兄… … ”

“没有如果… … ”我将头枕到一侧,避开他的目光,冷冷地打断道:“先不论清虚子如何,他定然不可能谅解我们。

我说得一点都不错,时至今日,其实奕析也看得透辟了,根本就不会存在那个微茫的如果。

我不禁苦笑,曾经也是天真地做这般想。我一直知道奕横放不下我,颜卿死了,原木最后的念想也该断了,可是谁会想到他的脾­性­竟会如此偏执固拗。

在颜卿坠崖两年后,他力排众议,纤尊降贵,圣驾亲临漠北,徒步攀上鹰断峰祭奠亡灵,抒发哀矜悲拗之情。

我至今记得孤身上鹰断峰时,那篇痛彻心扉、字字如血的悼亡赋。怀思慕之切但兮,兼始终之万虑。磋隐忧之沈积兮,独郁结而靡诉… … 意惨馈而无聊兮,思缠绵以增慕。夜耿耿而不寐兮,魂憧憧而至曙… … 念吾爱妻颜颜辞世多年… … 芳魂无知,香魄无感… … 或心怀前尘怨忍不平… … 辗转反侧竟无一日然入梦… …

随后,他听从术士荒谬之言,相信真会有­精­诚致魂魄,蓬莱仙境重逢,不惜大兴土木,修建宫室,就是为了能与颜卿的生魂再次相见。

与此种种,我能如何说,还能说些什么。

爱与恨之间,犹如水涨船高。爱得越深,当恨意反噬亦是越深。

奕析的面容冷静,透着清寒的雪光,他扳过我的肩膀让我正视他的眼睛,说话竟有些凝噎,“颜颜,如果有万分之一… … 甚至一点点的希望在… … 我都会想要去试… … 因为我真的不想你会死… ”

我身体颤抖着,紧咬着下­唇­不说话,只顾着一壁地摇头,嗫嚅道:“傻瓜。”

他掌心的**贴着我的脸,时而燃烧般的灼热,时而淬入冰水的寒冷,眼神剧痛,喃喃道:“或许我不应该自私… … 我希望你活着… … 看着你平安喜乐地活着,尽管那幸福安乐与我无关。”

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怔住,心像被无数细细的丝弦抽得紧紧,忍不住落下一滴泪来。

“傻瓜,我说过的,若是这平安喜乐与你无关,我宁愿不要!”我逼住眼眶中盈盈闪动的泪水,扑上前圈住他温热的脖颈,将急促的呼吸埋入他的清新的发丝间,“其实木观音说得对,我怕死,真的很怕死,若是我现在是孑然一身,死了也罢了,我也落得清净和解脱。贪恋尘世,只因为尘世中有你在。若是人生的平安喜乐中无你,我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亦既见止,我心则夷。情牵一世,唯君而己口流蕊苑中的誓言,字字分明地烙印进每一寸血­肉­每一分肌理。

我凄恻笑着,丹姬既然铁了心致我于死地,就不会让我有任何生机。且不说清虚子如何,我己不愿去冒这个险。现在的我己然不是当年骄傲勇敢的颜卿,觉得世间万物皆是事在人为。这么多年下来,我累了,经不起颠簸与折磨,许多事我也再没有心力去面对了。

“颜颜… … ”

“不要说了,真的不要说了… … ”我躺在他怀中,将冰凉的手覆上他清俊英挺的面庞,声音渐渐地低微下去,“不要再找任何人来救我了,既然时日无多,我也不想再耗费与你在一起的光­阴­,我累了,你就这样让我看着你,直到阖上眼睛吧。”

那日,我执意要回避了奕析,独自再去了金莱城。

我由玉笙小心地搀扶着,进入那几椽旧屋围成的院落,走过白石子漫的小路。看到正房的青石板台阶上,那女孩子正抱膝坐着,黑鸦鸦的好头发梳成粗粗的辫子,重重地垂在胸前,右眼角生着极小一颗漆点般的墨痣。这回她可没哭,只是愣愣地出神,旁侧散落着绸布裹好的包裹,像是要远行的样子。

她看见我,笑时眼睛宛若两弯新月,“这位姐姐,你来了。”

“你好像早知道我回来,在这里等我罢。方才莽撞而走,让女医见笑了,”我用绢子掩­唇­,忍下喉间咳嗽,示意身边的玉笙将一包东西递过去,说道:“这是诊金,还请收下。”

“我是在等你呀。”木观音容颜清秀,“嗤”地笑道:“正愁着如何上路,你倒好给我送盘缠来了。”

“那倒是真巧了。”我淡淡道。

木观音口上虽这样说,却不肯伸手去接,玉笙僵在那里,竟一时有些尴尬。她正­色­道:“给你家夫人拿回去。方才只不过说笑罢了,看过后只说了无能无力,还能好意思收下诊金。要是真这样,臊得脸都没了。”

这时,她落落然起身,扶我走进里面去。在那扇隔断的屏风后,她让我倚在一张半旧的软榻上,缓缓地撩起左侧袖子,左臂上两道被箭矢割开的伤口原本早己愈合,自从上次崩裂后,表面的伤好了,可是那处莹洁**下淤积着黑血,依然高肿乌紫。

“你为什么不愿去找家师?”她凝眉看着我的伤势,扬扬手让在旁边杵着的玉笙端来些洁净的绑带。

我默然不答。

“看你那日反应,应该早年就与家师结识?”她不疾不徐地猜测。

“不认识。”我顾自低头,生硬答道。

“罢了,世上那么多人,若有心不认识就是不认识了。” 她低低自言,深敛呼吸,指间执起一片薄如柳叶的小银刀,疾电般豁然出手,锋刃挑破肌理,仿佛撕碎脆弱的白纸,一汪勒稠浓墨的黑血滴淌进早准备好的白瓷盂中。

我紧闭双眸,手指撂着白绢子,一时额头痛得沁出潸潸细密的汗珠,咬牙任由她将淤血沥尽了

“我能做的仅此而己。”她用手背楷拭额角,拿绷带利索地给我包扎起来,挑­唇­笑道:“你应该不是寻常人吧。”

“不是,不过你似乎也不是。”我将一缕泅湿的发丝勾到耳后,亦是晏晏浅笑,“我见过两面,不敢妄求你告知真实姓名,只消说个何如称呼吧。”

她微微抿着­唇­角,将那把小银刀“珰”地扔进正滚得冒泡的一盆烧酒中,黑­色­的血迹骤然朝四周化散开去。她幽幽叹道:“我没有一个名字是说得出口的。”我抬眸,只见她笑意中染着几分年少轻狂,轻轻一击掌道:“呵呵,对了,早些年,有人死皮赖脸地求着要给我塑像,那泥像身披白纱捧着净瓶,直唤我是‘菩萨’。”

我眼锋淡淡地扫过她的面庞,青稚素丽,怎么看都不会超过十八岁,说道:“你年纪应该不大。”

她颇是不以为然,道:“这容貌体态上表现出来年纪又是如何说得好的,有些人七老八十了,心里却愚钝得未经教化也是有的。我不大在意人家问起我的年纪,我却不敢问这位姐姐,这位姐姐看面貌似乎尚与我年纪相仿,但是看这双眼睛,倒让我不敢贸然去猜去问了。”

“我怕是没有七老八十的命了。”我眼神澹然道,玉笙仔细地将衣袖放下,生怕动到我的伤口又小心地将我扶了起来。

“我说过,是觉得跟你有缘才自报了师门。”她倚着屏风秀硕而立,“世事变幻若白衣苍狗,我们说不定日后还能再见。”

“我也许己经没有日后了。”我朝她回首,恻然笑道:“最后求女医,请不要将遇见我和那位公子的事告诉别人。我是为你着想,毕竟你也是逍遥自在的人,莫为旁人的事多给自己添些烦劳。”

“我知道了。”她转身影子隐入屏风后,“但彼此互惠,也请你不要把在金莱城见到我的事告诉他人。”

离开金莱城,我胸臆间痛然,方才她说世事变幻如白衣苍狗,那女孩子不知是实有些阅历,还是虚然应景之叹,但我现在的心境,不会有人比我更能了解这句话。

琼台楼阁,琪花瑶草,一生追逐的旖旎至境,在瞬间就崩落。

不知有多久,我都不曾感觉到这样的绝望和无助。生命中一切盛大而隆重的美好,与我此生挚爱的人,远离尘世纷扰,寻个清静去处,结庐厮守。淡烟融月,风动幽花,落红满径,绿蚁焙酒,与他携手,走过的四季皆是明媚如画。而他一直温雅朝我笑着,我们共同养育膝下一双儿女,融融天伦之乐。顺州城游玩之时,满目欣荣景­色­,笑语声声言犹在耳。我原以为都让我握在掌心,此刻如同断线的纸莺,失魂落魄地湮灭在风中。

现在看来,一切的一切,竟成痴妄。

素魇毒发时,身体仿佛是被冰冷的恐惧攫住,无数把锋利的薄刃贴着每一处骨骼来回狠狠地剐着,剔着。那种强势的力道好像要将我的每一寸血­肉­都刮尽碾碎。接连着日夜不休,一刻安寝的功夫都没有。

更漏声长,夜不能寐,心腑剧痛起来,浑要搅得寸寸柔肠断。我有时会绝望地想,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若是一开始就不曾拥有,就不会畏俱失去,患得患失,乃是一切人生至苦根源。人如果一直在痛苦中沉沦,痛到极致也就是麻木,世间最残忍的莫过于将其置于幸福的云端,随即将其推入痛苦的炼狱。

不曾拥有,也就无畏失去。

想起我们再相逢的那日,潺援清凉的溪水漫上脚跺,我伶愕立于水中,他风姿萧飒地策马而过,若是那惊鸿一瞥不曾认出我。而那场邂逅而引出日后种种,我若是不曾遇见他,我也许还继续和玉笙扮作平头百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将一生都平淡地消磨过去。

可是扪心自问,如果真当能够重来,我能否就舍得下他。是的,我舍不下他,就算是明知是飞蛾扑火,光明与火热只有一瞬间,也要成全这种壮烈。

这些日子来,因木观音为我放出毒血,素魇发作不似先前那般频繁,但此举除了减轻些痛苦,毫无作用。

不可抵挡的,我的人日渐消瘦下去。

那日,元君来探视我,我虚弱地靠在床榻上 ,见她忧­色­如焚,勾­唇­朝她一笑,故作轻松地说道“人真的不可作恶,当年在弥衫,我曾对那人使用凌迟之刑,现在我也要受那样的苦,大概就是报应吧。”

元君­性­子素来轻狂,那日神情木讷得一丝笑也没有,她伫立着看我许久,背过身去,遗落下一声勉强压制着的低泣。

樱若被侍女抱着在一旁,圆圆的杏眼出神地盯着我,手指含在嘴里。

我舍不得这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原本以为可以照拂她长大,怎想是不能够了。我轻抚她的额头,忍了悲痛,慈爱道:“母妃不能照顾樱若了,但你今后要乖乖地听玉笙姑姑的话,好吗?”

“母妃。”樱若神情呐呐地不说话,她素来机灵,虽然听不懂,但是极会看周边大人的脸­色­。

“小姐。”玉笙眼睛红肿着,“哇”地忍不住伏在我床畔痛哭起来。

“玉笙。”我伸手摸摸她的发丝,叹道:“竟是我一直耽误了你,你以前固执地说不嫁,我都随了你,现在想想真是误了你一生一世。”

“小姐,好好地怎么又提起这些事来了。”玉笙抬头看我,泪眼朦胧。

我眼底亦是檬檬地晕开湿意,“我早说过,万一我不长久的,留下你孤身一人,下半世又能依傍着谁?”

“呸呸!什么不长久,小姐,你怎么说出这种不吉利的话来… …”玉笙瞪眼急了,忙着来堵我的嘴。

“你是个女人家,好歹是要有个归宿。玉笙,我这回是认真动了心,你莫再拂逆我的意思… … ”

我狠狠心,说道:“我决定将你嫁给原先韶王手下的徐碣副将军。”

玉笙怔住,咬着绢子半响说不出话来。

我神­色­动容,掏心掏肺地说道:“玉笙,你不离不弃地跟着我那么多年,名分上虽是主仆,是你待我之情如同亲姊妹。其实论情论理,我都该早早地为你寻个好归宿,你不愿嫁,其实我何没有过私心,我身边笼统就你这个可靠的人,自然也离不了你… …”说到这里我不禁哽咽难言。

玉笙含泪道:“既然这样,小姐就留着我吧,我不想嫁… … ”

玉笙跟着我,此生己足够孤苦凄清,现在我不得不为她设想。想到这里,我逼自己将口气硬下几分,“以前也就罢了,我总想着,只要有我在一日,我就必定能照拂你一日,现在我来日无多,我实在不放心让你孤苦伶仃的,徐碣好歹是个知根知底的人,他三十余岁,与你相仿,本­性­忠实可靠,虽不算极挑尖,但你若是嫁给他也不算是所托非人,你为何不答应?”

我扶着她两侧肩膀,“玉笙,碧桃儿服侍我一场,我尚且要为她谋个好归宿,更何况是你… … ”

我说着有些气息急促,玉笙忙拂着我的后背为我顺气,带着哭声道:“小姐,我不嫁… … 任他再好,我也不嫁… … 就让我陪着小姐… … ”

她眼中泪光绝然,坚定道:“小姐若是去了… … 我也陪着去… … ”

“胡闹!”我霎时佛然作怒,苍白的­唇­瓣颤颤着,喉间几乎要呕出一口血来,“你们一个个都要我不得安心么?他发誓赌咒地说要随我去,你现在也是这般。我都这般光景了,你们非要气得我再添些堵心劳神的病症,真真地是让我最后的安宁都没有么?”

樱若被我此时的怒气吓了一跳,竟也是嘤嘤地哭泣起来。

“小姐… … ”玉笙早己是泣不成声。

一旁静默着的元君此时挡住她,叹息道:“玉笙姑娘,冲着琅嬽的这份心。你就应了她吧,她……”

玉笙泪水汹涌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冲出房门时,她与进来的卜姽婳扶乩撞了正着,她哭泣着掩面跑了出去。

初秋清冷白粹的光晕从敞开的房门漫溢进来,扶乩那时一袭素衣,她站在门槛之外,仿佛整个伶仃萧疏的身影都要融入身后纯白的日光中去,一张素白的脸被逆着的光线冲得模糊。她身后似乎还跟着上了年纪的姑姑,在光中浅褪成一团大而黯淡的影子。她看着我,转身忽又离去了。

那日之后,我就不曾再见到玉笙,心中的忧急自不必说。奕析四处为我寻找她的踪迹,我顿时心中又气又悔,气的那丫头向来温婉体贴,怎这回偏偏就这么不明白我的心,偏偏就这么折磨我。悔的是我虽为着她好,但自己着实逼得急了些。这些日子来,她为我的事己是心力交瘁,现在我再逼她,她一时承受不住了,就私自逃出去决意要躲着我。

我心中难受,为着玉笙的事,暗自落了好几回眼泪,原本萎靡的­精­神又渐渐不济下去。整日祈求让玉笙平安无事,不然我就算是死了,也是于心不安。

可是眼见着我一日日不行了,玉笙到底还是没有找回来。

她从前­性­子软糯,但是这些年一直跟着我,竟把我倔强的心­性­学足了,她不想让我找到她。她现在也许正躲在什么地方,但一定离我不会很远,这个傻姑娘。我有时抹着眼泪,对去找她的人说,如果找到玉笙,就说我不逼着她嫁人了,只求她看在我的份上好好活着,莫作出伤害自己的事来,她若是还有殉主的心思,就休怪我阳世­阴­间都不会认她。

一日我­精­神略略好些,披着一身绘满团玉梨花的系襟纱衣起来,站在一面落地铜镜前,镜中映出的人影形销骨立。

我素来体态纤纤,多年来都不见得丰腆。而现在,简直瘦得脱了形,手腕上戴的那串凝光如血的相思子,绕着腕缠了两匝还是松垮垮。越蓄越长的头发一直逶迤地垂落到地上,面­色­苍白若鬼魅,原木的秋水双眸黯淡无光,深深窈陷下去,而两侧脸上的颧骨和颈下的锁骨高高地凸起,像是随时要戳破那层晦白到透明的薄薄皮肤,仿佛立于镜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抹随时会消散的虚渺游魂。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如此颓败的容颜,还是从前的颜卿么?

我看着镜中,她还是从前的颜卿么?

镜中映出两人并肩而立的俪影,而他依然丰神如玉。

既然时日无多,我就不能再哭了,我要他记住的是我笑的模样。

我用手轻抚一下脸庞,下颚尖尖若削,整张苍白的小脸几乎都要埋入如云如墨的发丝中,努力挤出笑意问奕析道: “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奕析怜宠地抚着我的鬓发,似是沉醉般喃喃道:“不是,颜颜永远是最美的。”

我正要笑他,他却是郑重其事地将我的手引向他的胸前,抵住心脏的位置,“颜颜的样子永远印在这里。”

我笑着,掌心可以感觉到那笃定的跳动,其实我早就知道,他爱的不是我的貌,无任是我过去容颜鼎盛,一颦一笑倾醉天下;无任是我现在形容枯槁,身体瘦削,憔悴不堪;无任是**后一朝春尽红颜老,变成­鸡­皮鹤脸、发秃齿摇的老妪,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爱我,物换星移,然情不移。人世间,不因容貌而偏移分毫的爱才是最珍贵的。

我环视四周想到当年结爱之日,鎏金门上粘金沥粉的双喜字光泽熠熠,高悬的茜红连珠缣丝帐上绣着交颈呢喃的鸳鸯,绕着五彩攒金绕绒花球,垂着尺来长的樱红穗子,外室挂着半透明刺“和合二仙”纹的银线纱帷,竟是恍如昨日。

我在梳妆台前坐下,总不愿意看到自己如此憔悴。最后一次添妆画靥。我手执螺子黛,仔细地描过左眉。也许是多时不曾上妆的缘故,我描眉的手势已不太熟练,用左手托着微颤的右腕。记得在他面前从不刻意修饰容貌,永远是自然散漫的样子。

奕析握住我的手,将螺子黛拿在手中,一手轻轻支着我的下领,凝着心神,为我描画右眉,慢慢地,描出新裁柳叶般的双眉,顷刻间黛眉含春,流露出情谊婉转。圣檀心的胭脂,宛如一汪嫣红的软玉卧在碧玺海棠纹圆盒中,蘸清露在玉碟中细细研开,珊瑚­色­晕染上苍自双颊,嫣排­色­点上同样苍自的双­唇­。

我引镜自视,只觉得面庞上虚虚地浮着一层红粉,却抹不出昔日的娇妍鲜­嫩­。我将前边的发丝馆成流苏髻,斜Сhā上一支样式简约的自玉长瞥,任髻后一把青丝适逶迤地着。

为君生得如花美眷。

为他,我描翠了双眉,为他,我点红了绯­唇­,为他,我绾起如墨青丝。这一生的美,纵然能倾倒了天下,颠覆了苍生,却唯为他一人而绽放。我倚在他怀中,原本以为这会是我一生停泊的港湾,千般不舍万般无奈,却终要离开。扰扰尘世,我既然为寻他而来,就让这美如烟花般寂灭在他的怀中,有始有终罢。

他扶着我走出房间,迎面袭来清爽的空气,心神开涤起来。四周繁木撑开­阴­­阴­郁郁,院落中簇簇幽花绽开香瓣,远远看去,城外横亘着一痕高低起伏的秀岫峻岭,峰顶常年有淡紫­色­的暮霭缭绕,媛键若绵绵轻纱。

我隐了泪意,我们的手指根根交织着握在一起,我是真的想与他此生不离不弃,圆满了当初携手笑傲云霓,兴寄烟霞的承诺,却是不能够了。

“颜颜,我绝不会让你离开我,绝不会… … ”奕析握紧我枯瘦如柴的手,那瘦骨嶙峋的手早己不是原先温若良玉、细若凝脂的一双纤纤柔荑。

我的脸紧紧贴着他的纯白绸衫料子,眼角隐约有泪,鼻尖微凉,我还是忍不住哽咽道:“傻瓜,如果我死了… … ”

奕析用双臂圈住我,将下颌抵着我的额发,这是我们最熟悉的亲密举动,他温柔而且坚决地道“你死了,我亦是死了。我们等不到天荒地老,但是你离开我的那刻,与我而言已是天塌地陷了。”

“你莫说这样子的话。”我急得用手捂住他的­唇­,低低垂泣道:“我不要你为我这样… … 你待我这般,我待你的心难道不是这般… … 我宁愿你好地… … ”

我终于忍不住,泪珠簌簌地顺着脸颊滑落,一滴滴落在纯白衣衫梨花**的蕊土,颗颗晶莹得如沾惹在丝蕊上晨露,“我不忍心… … 我让你苦等了那么多年… … 原本我以为可用下半生来偿还… … 我真的不忍心让你空耗一生… … ”

“颜颜… … 其实我宁愿耗尽一生来等你的… … 等着你… … 心中始终埋着微薄的念想… … 想着你回头看我的那日… … 如果你不在了… … ”

我抬眸清光涟涟,凝噎道:“你非要说这样的话来让我揪心?”

奕析有些急促道:“那你要我说什么?要我答应你什么?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 我做不到在你离开之后好好地活着,做不到依你所言续娶一个温良贤德的妻子,做不到心中有你却若无其事地与她生活,做不到… … ”

奕析凄恻笑道:“我倒不如现在就向你坦白,何必仅仅为了让你安心,而虚以为蛇地去哄骗你。”

我深吸口气,平复着胸口剧烈地呼吸,心底翻滚起的柔情蜜意生生地将一颗心堵住,我低声泣道:“也许你不应该遇见我,是我的出现误了你吧… … 若是你的生命中没有我… … 也许你会更好… ”

奕析笑着,这笑意如同一树覆雪琼苞携着清香漫卷,一字一字坚定如铁,他道:“你不许我犯傻,自己怎么犯起傻来… … 就算此生重来,我还是要选择遇见你,千鲤池旁的初见,我从未后悔,难道你后悔了吗?”

刹那,心间像是喷薄般盛开出一朵一朵柔软润泽的樱花,整个心湖都满满地荡漾着流樱凝粉含娇的颜­色­。

无忧无虑十五岁的年纪,芋绵柳­色­青,裁花细若雨,皇宫的千鲤池畔,同样年轻的他站在那里如同神仙少年,俯身为我捞起那条锦鲤。

帝都城皇宫,刀光剑影,我毅然舍弃他的感情,转投向他的皇兄。我嫁为人­妇­,此生注定与他失之交臂,新婚之夜那漫天纷纷飘舞嫣红洁白的花雨,臻于至境的《 之子于归》 是他赠上的新婚贺礼,“我不曾怨过你,只要你开心就好了。”

虎狼环伺的北奴境,他己脱身后却为我冒险折回,说出,“你离开北奴后,去留自便,我绝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强留着你。”颜卿曾得到过多少个男人的爱,但是他们所做的,都是用强势把我留在身边,永远不及他,他给我的爱如此的宽厚广博。

北奴王陵中,他陪我取回妈妈的骨灰。为救我舍身挡下致命的一剑。那时,离死仅有一步之遥。他艰难转醒后,见我为他伤神垂泪,自己虚弱不堪,居然还能说出玩话逗我笑,“当初徐妃见吵了一目的梁元帝,还是半面妆口我如今双目俱全,你怎么弄成这样来见我了。”

我决意回避他,沈宅外,落雪垂暮时的相逢,他的衣袍上悠悠有白芒栖落,终于说道:“琅嬽从丰熙十六年到轩彰八年,我待你心意,你难道不明白?”

虚掷多少岁月,空耗多少年华,峰回路转之后,终能将毕生的挚爱拥入怀中,他有些激动地抱着我问道:“颜颜,真的吗?天知道我等这句话等了多久,我怕我要疯了,可是我又不能疯。你决意了这辈子要当不为情动的冷心人,那我就决意了此生都孑然一身,好好地守在你身边。”

迀­乳­惹袄茨北时,我们那晚的争吵,我的话也许真的刺痛了他,他略带凉意地笑出一声,蒙染了些苍然与错落,“你好像只会对我如此尖刻地说话,于你而言,最初的感情也许才是最真的。那么你现在的­性­格呢?这个人依然对你好,你是想要为你所用,还是为你所患?”

流樱苑中,他将脸埋在我温软的脖颈间道,“你可晓得,你是我此生最在乎的人。尽管你现在在我身边… … 拥有的一切美好得跟梦境一样… … 可是我还是生怕着你下一刻就会消失,就会离开… ”

我曾经绝望地以为我命中无子,“今生此世,唯你足矣。”他痛惜地说:“我可以不要王位,不要子孙,但是让我放弃你,我却是做不到。”那样从心底爆发出的声音,一声声地震痛我的耳膜。

他陪我走过的竟是如此漫长,十年啊,漫长的光­阴­,却又如同一场镜花水月的梦,我们最终还是走不到尽头,就要破灭了。

“我希望你能平安喜乐地活着,尽管那平安喜乐与我丝毫无关。”他这样对我说着,你的心意我早已明了,可是傻瓜,你让我说多少遍你才能明白,“这平安喜乐若是与你无关,我宁愿不要。”

颜卿生命中那场最盛大最恢弘的明媚,都是你给的。

浮生长恨欢娱少,幸福永远都是天际的烟花,艰难痛苦在黑暗中蛰伏多时,而惊艳华丽地绽放唯有一瞬。

“我不后悔,就算能够重来。千鲤池畔,我还是要遇见你。”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抱着他,这刻仿佛人地万物都遁隐无踪,“若是有后悔的,后悔的也是我那时摇摆不定的心… … 我宁愿一开始爱的人就是你,就是你… … ”

“颜颜… … ”奕析唏嘘道,“… … 我从一开始爱的人就是你。”

我们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手腕上两串相同的玉珠链亦是缱蜷依偎,细如胎发的金丝将红玉珠子穿起,细细馆作同心结。这种红玉凝光如血,颗颗珠子不是浑圆,­色­泽形状都如红豆般,人称这种红玉为相思子,是我亲手做的。

我笑着,亦既见止,我心则夷。情牵一世,唯君而己。我蜷缩着倚在他的怀中,这是我最贪恋的,让他给我保护、疼爱和依赖。

我真的太累了,太累了。可是我是幸运的,能够躺在挚爱之人的怀中走向生命终结,这一生,永远都是我欠他的多,我想偿还,可是命运却是不肯给我机会了,就让我这样欠着他吧。此生的情债我拖到来生再还,那时我们一定不要再有那么多顾虑,那么多阻碍了,我愿意为他洗衣做饭,愿意为他生儿育女,愿意为他­操­持家业,我还要与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离不弃,最终携手走向属于我们最璀璨最美丽的黄昏。

漫眼的天光在眼眶中混混地搅动着,是生命消耗到极限了么?灵魂或许正丝丝缕缕地逃逸出我的身体,留下一具冰冷的躯壳。我看不清他的脸庞,只感觉到他温暖有力地臂膀牢牢地将我拥在怀中,拥紧此生挚爱。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怕是我今生都无法企及的奢望了。

夜­色­溟濛,幽如鬼魅。

盛夏已过,蓬勃如云的素馨花开到酝酿,最终凋残满地。更露沁凉,泅湿那雪白的花瓣,犹如一双一双雪白的翅膀,羽翼上覆着滚滚泪珠般的寒露,在这个霜华浓重的秋夜,再也飞不起来了。

糊窗的绵纸上模糊地映出一抹纤细孤挑的人影,身上披满蒙昧落寞的月光,清寂得如一盏风间的秋灯。那影子凝神看着床榻上的女子,容颜绝美,世无其二。她阖着双眸,宛若熟睡。

那影子动了,一痕黛­色­缓缓地拖曳过窗很上的绵纸,幽幽的声音恍若散落在枕边的呢喃,“在他身边,你一样会幸福… …”

一星寒灯悠遂如豆,腥蓝的冷焰兀自跃动,伶伶地照亮一壁清寂。

“我曾听姥姥说过,一百五十年前,正是西胤皇朝覆灭,东胤皇朝伊始之际,凤抵族由族长带领一路逃到了伏眠,在蛮荒之地隐姓埋名,可是当年仍有部分残留凤抵族人流落南方。凤祗中的藏香阁已毁,或许那些人手中还保存看化解至毒素魇的法门。”

“如果找到凤抵流落的族人,是不是就可以挽救她?”

“如果找到凤抵流落的族人,是不是就可以挽救她?”

“很难说,姥姥告诉我的时候也是不确信的,毕竟这百年来杳无音讯,也不知道那些凤抵流落的族人还在不在?况且,就算能找到他们,他们是否就能解素魇亦是不可知。”

“就算希望再渺茫,为了她,我也是要一试。”

“。。。。。。”

夜深沉了一重,听得那纷纷扬扬雪白的羽坠地的声音,宛如初冬时,一场纯粹而脆弱的新雪,落地就融化了,湮没了,吞噬了。

冷寂中,一声惊惧的叫喊要刺刺地撕裂心肺,“夫人不见了!”

颜倾天下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章节字数:4186 更新时间:2010 一12 一19 00 : 11

胤朝上阳古都,行宫。

上阳行宫最初是由西胤时元始帝所建,为历代帝王和宫眷亲贵避暑之处,自建国以来陆续有所添置亭台楼阁,其规格不比帝都皇宫倒也是盛大。

上阳行宫依傍东坞山脉而建,景致极好。行宫中垂檐绕柱,萦砌盘阶,遍地种植嘉木名花,欣欣向荣,有薛荔、茜芜、玉羞、清葛、金娥、剑兰、佛见笑之类。雕梁画栋问凉风幽柔,清芬满殿。更有飞泉澈淞,清溪泻雪。正当入秋之际,满圃掬花势头繁盛,喷火蒸霞,皎洁明丽,开得如锦如绢。

沿着一脉青碧寥汀,层层堆叠的假山石上有亭峭然孤出,临风其上 。亭外,一池秋芙蓉正开得好,或粉白,或晏紫,摇曳生姿,翠玉圆叶团团簇簇着。亭中,青铜鼎中溢出缕缕察脑清香,锥尾罗扇屏列两侧。

两人正在对弈,在后立侍皆是屏息敛神。一方白玉棋盘上 ,由金丝掐出纵横经纬。手执白晶子的那人生得眉骨­精­奇,眼睛漆亮如黑耀石,目光清矍,飘逸的银灰道袍浅绣展翅仙鹤,一派仙风道骨。

手执黑晶子的那人面容俊美如神抵,此刻微锁的眉宇间流露出清贵雍雅,金冠束发,身着明黄|­色­绎金九龙缎袍,下襟绣着江牙海水五爪龙纹。他端然坐在那里,眼梢衔着宁远与疏离,自然有种令人俯首称臣的高华气质。

“道长,朕自认为对定南王叔已是仁至义尽。他定要一意孤行,逆天而为,朕也是容不得他。”迀­乳­让嫒莩辆玻将一颗黑晶子落在西南角隅,骤然间镇守那一角的白子尽数倾覆。

“滇南实为皇上心头大患,是应尽快戬除。”清虚子捋着白髯道。

“王叔暗置党羽,这些年更是明日张胆地招兵买马,扩充滇南军需,这些难道朕会不知。只是那时初登大宝,根基未稳。亦是念在王叔为父皇手足,戎一马半生,功勋彪炳。不过现在时机己到… … ”迀­乳­惹謇实捻中掠过一线决然。

“皇上先前下旨填埋扬碧湖,修建道观。更甚者不顾群臣非议,命本道殷觅已逝的娉妃芳魂,求其再逢。现在酷暑己过,皇上在今年祭奠宜睦公主后,仍滞留上阳不回帝都。如此之举天下人看似荒唐昏聩,以此屏蔽和壅塞定南王耳目。”

迀­乳­攘街讣浼凶乓豢藕谧樱沉吟道:“道长,填埋御苑中的扬碧湖也就罢了。后两件事,可是就算不为施障目之计,任他天下人诽谤荒唐昏馈,朕也会这样做。”

那颗光泽幽黛剔透的黑子“玎”地落在纵横金线的节点,年轻的帝王将目光投向亭外的一池盛开的秋芙蓉,凝粉含白,风姿嫣然。

一时思绪曳若流波,多少年前,也就是在这样宁谧恬静的秋日,他曾为她采下一支秋芙蓉,漫然笑着,轻妆照水清裳立,娉婷缥缈美人幽。

当那道期盼之久的圣旨终于降下 ,他也曾轻柔地将她拥入怀中,覆在她耳畔道,娉婷袅娜,用娉为你作封号好吗。

那一季秋末的芙蓉颓败后,即使花年年再开,但最终还是无法回到从前了。

清虚子澹然看着迀­乳­却丝痰某錾瘢“皇上,此次要应对定南王,可想好人选了?”

迀­乳­然指匆还崂淝宓纳裆,说道:“本来林洐止将军是最好的人选,可是道长知道,朕并不想用他。现林氏声势显赫,比当年薛氏有过之无不及。林洐止确为难得的将才,若是此次剿灭滇南有功。现在舒皓年纪尚小,朝臣皆见风使舵,日后定纷纷上旨请朕立舒皓为储君,那时朕必会陷入两难。”

“皇上对林氏怀有戒心。”清虚子道,手底巧妙设下一双连劫伏兵,不着意地杀掉一片黑子。

“七弟在北奴一战中受过箭伤,据说那箭势深入心腑,近乎丧命,仔细调养后还是落下旧症,时时复发,这些年也懈怠下来了。

迀­乳­染补燮寰郑看着黑子沦陷,却是气定神闲,从容地玉钵中拈起棋子,“七弟与王叔关系不同一般,但朕早说过王叔是王叔,他是他。王叔有逆反之心,他若是安分守己,绝不会因王叔之事而迁咎与他。可是不知七弟如何作想,前些日子竟主动上疏要朕撤除王位。”

“依着他,不妥。不依他,只怕人去不中留。母后近来凤体违和,还是等母后­精­神清爽些,问问母后罢。”奕懂整眉道,一本品蓝锦面的奏折“啪”地丢在石桌上,“哗啦啦”地被风吹着摊开

露出清隽劲拔的字迹。

这时,有个茜青­色­服饰的小太监垂首快步朝亭中跑来,喘息着跪下道:“察报皇上,行宫外有名女子求见。

迀­乳­忍此毫无反应,仅是掀掀眉头顾自落子。

倒是身侧官阶较高的太监浊公公,霍然上前一步横眉训道:“大胆奴才!皇上正和谪仙人下棋,怎这般没眼­色­!什么有名女子求见,简直胆大包天!皇上贵为九五之尊怎是想见就见!还不将那人以惊扰圣驾的罪名乱棍打出去!”

被浊公公这般疾言厉­色­地教训一顿,“皇上饶命!”小太监“扑通”在地上重重磕头,颤栗着道:“回察皇上… … 那女子自称名为玉笙… … 说今日非要见到皇上… … ”

玉笙!

迀­乳­撒时愣住,“噼哗”一声,桌上的黑晶白晶的棋子被尽数拂落,疾步就向行宫正门跑去。

“皇上!”浊公公急得跺脚,他服侍迀­乳­榷嗄辏迀­乳­刃愿袼乩次潞停何时看到他如此浮躁失态的样子,忙不迭也跟着追了上去。

上阳行宫的三重朱门外,静静地停着一辆双辕马车

在那里,一名三十余岁相貌普通的女子,静静地站在马车前。

秋日的天空是纯净的湖水蓝,浅浮的白云薄若碎玉,清光缕缕自云端垂落,柔曼的姿态恍若万匹绸缎迎风飘扬飞散。

那名自称玉笙的女子,看着从朱红深门中冲出的明黄|­色­的身影,高俊疏朗的眉目间夹带的神­色­是那般急切,那般惊惶,还有一丝无法掩饰的失措,她正踌躇着如何开口:“皇… … ”半句话卡在喉头,竟被大力地一把推开。

在迀­乳­忍艨半幅棉帘,黯黑的瞳孔霎时紧缩,时间仿佛就在那刻瞬间定格!

入秋时分,清疏凉冽的阳光肆意泼洒,竟微微地有些刺人眼目。

逆着光,马车中躺着一个人,她双眸阖着,倦淡的面容,宛若熟睡,**苍白得近乎透明,幽致的羽睫如墨蝶般覆盖其上,纤纤赢弱的身体如新雪初绽将融,一袭支离病容之下的她,依然美得摄人心魄。仿佛有极淡极浅的光芒轻柔地萦绕在她的周身,因着那纤羽般缥缈的细光,她明明近在咫尺,却是带着恍恍惚惚的不真实,如同在下一刻就会错弥消散。

“颜颜… … ”迀­乳­妊酃舛ǘǖ厮住在她身上,! 喃喃怔松道。

从丰熙十一七年末到轩彰九年,九年了,漫长的九年中,历经生离,死别,怎会想到今日还能再相逢!

行宫外守卫的禁军甲胃鲜明,执剑握戟,其气势凛然生威口看着他们年轻的帝王,木然的神­色­中闪过一丝惊动。

“颜颜!”静寂中蓦然爆发出竭力地一声嘶喊,一时间狂喜、愧疚、惊愕、内疚自他的眼底剧烈地翻滚。

而马车中,她依然恬静,宛若熟睡。

上阳行宫内,明烛高烧,烛光晃晃摇曳,映出行宫内宫人鱼贯出入的身影,步履纷杂。

明黄帐子虚虚地撂下半帘,赤­色­龙纹盘旋的锦被外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臂,苍白如纸的肌l 肤青紫的经脉历历清晰可见。清虚子将两指收回,神­色­凝肃。

迀­乳­鹊炔坏角逍樽涌口,就急切地问道:“道长,她究竟怎么了?”

“她曾服用大量续命的药物,也有人为她放出过毒血。”清虚子回答时,面无波澜,“素魇。”

“什么素魇?”迀­乳­瘸辽问,“朕只想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救!”他看着那张埋在锦绣之下毫无血­色­的脸,下颌削尖,小得不盈一握。

“是素魇。”清虚子低声重复一遍,世间万般事皆不动容的谪仙,此刻竟微微愣神。他倦然闭上眼,淡淡吐出八个字:“素魇之毒,无药可解。”

“道长!可是… … 朕要她活着!”迀­乳­榷­色­大变,随即一字一字地压低声音吼出。

“本道力之不及。”清虚子哨然叹道,蒙昧光影中勾勒出他面部清绝冷峻的轮廓。

“朕要她活着!”

“素魇!皇上,您若是足够仁慈,不如现在就让她死了,何必多受这般的折磨和痛苦。”清虚子面沉如水。

迀­乳­雀┥碓陂角埃像是要拂一下她松散的鬓角,然而伸出的手指在半空在半空屈起,骨节收紧时碰撞出“格格”的声音。

他凄然一笑,眼底漫延开的悲拗如金摧玉碎,“道长,现在不是朕在命令你。而是… … 我在求你……”

高高在上的帝王,此刻用的是“我”,而不是”朕”。

“人生至苦,莫过于沉溺执念。”清虚子神­色­淡漠地看着半蹲在榻前的迀­乳­龋正好是居高临下的视角。兀地有个错觉,如果清虚子能救,或许高迀­乳­壬踔粱岵幌牺牲九五之尊的高贵,为了她,而向他跪一下。

迀­乳­妊鄣灼嗳恢意更深,如雾如暮,“我己失去她一次,不想再失去第二次。道长你知道么?九年了,我们生离一次,死别一次。漫漫二千日夜,我曾无数次设想梦境再逢,唯独没有料到还会有今日,你让我如何放手?”

清虚子顾自抨须,那双眼眸墨亮若黑耀石,流转出堪破红尘的悲悯与通僻,“居然在有生之年,居然还能见到素魇重现于世。是上苍冥冥中安排,还是斩不断的孽缘,逃不过的劫数。”

“道长,为何如此说?”奕样问。

清虚子摇头道:“尽是些前尘往事,多年前曾有位故人将素魇之毒的配制给了本道,望本道能找出化解之法,不过想来亦是惭愧,耗尽半生心力,而未得完果。”

“道长,你能救?” 奕谨素来头脑冷静,在忧心如焚之下仍旧听出清虚子话中含有转机,见他虚辞敷衍,于是又问道:“道长曾说过为应故人之约,愿向胤朝称臣十年。这‘故人’可是同一人么?”

清虚子道:“不是。

迀­乳­绕料ⅲ骸澳敲丛对道长赠以素魇的‘故人’尚在人世吗?”

“不在了。”清虚子淡淡道,“ ‘故人’都不在了。”

迀­乳­妊壑兴偃蝗计鸬南M冷下一分,“道长,你能否救她?能否救她!朕再说一遍,只要能救她,朕将不惜任何代价。”

十二重紫红米珠帐帘,垂落三尺长的明黄|­色­穗子委地。

她躺在一床锦绣之间,纯粹洁白,宛如一团正在消融的雪,清灵的滴滴答答,渐渐地溶入那更漏声声中,然而正在流逝的是她稀薄的生命。

迀­乳­瓤醋潘,眼神登时剧痛。上邪何其残忍,九年前带走她,九年后她回来,却是要他目睹她的死亡。看到她第一眼,他是何等的欣喜若狂,可是她的中毒垂危,凛冽地如冰雪湃头,寒彻入骨,刺痛入心。

“也许… … 能。”清虚子将双手屈起抵住额头,闭眼,紧整眉心答道。

颜倾夭下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2

章节字数:3867 更新时间:2010 一12 一21 22 : 27

一簇幽蓝的火焰舔着细如牛毫的银针,微微透出红亮针尖浸入一汪浅碧­色­的药汤中,水面猝然

腾出一缕白烟。映着暖黄晕染的烛光,当药汁沥­干­时,原本银白的针尖透出隐约的碧­色­。

清虚子黑耀石般的双眸静冷,高凸的眉骨渐渐有沉肃凝结,银灰道袍下缓缓抬起一只筋骨分明的手,将淬过药汁银针度入手臂上的曲泽、青灵、天泉数|­茓­。

寂无人声,十二重紫红米珠垂帘轻微拂动,澄明泥金地砖上映出的倒影,一漫一漫地晃若流波,地砖上绘着婉约曼丽的莲花纹,盈盈­嫩­黄的芯蕊仿佛在刹那注入一丝灵动。眼神一错,地面上像是满满盛开着一池摇曳生姿的秋芙蓉。

轻妆照水清裳立,妈婷缥缈美人幽。

隔着珠光涟涟帘馒,迀­乳­鹊难凵袢词抢卫蔚厮在躺在床榻上纤细的人影,九年来他朝思暮想的人,单薄的身体覆在锦被下瘦弱到都看不出来,露出一张素自尖尖的小脸,下颌的弧度是令人心疼的削瘦,一把青丝软软地垂在枕边都要将整张脸掩埋。

“颜颜。”迀­乳­日怔地出神,九年来这个早已铭刻入骨的名字,在不知在心间流转过多少遍。独处无聊时唤过,梦境阑珊时唤过,相思噬心时唤过,。然而此刻,双­唇­翕合竞发不出声音,一 直沉抑­阴­郁的内心忽然有种孤寂、荒凉、狂颠喧嚣着,撕扯着,歇斯底里着要破体而出,他将目光蓦然转向窗外。

夜­色­私稠深暗,凌空散落下一片月光亦是空洞,诡异得像是在暗处蛰伏着的猛兽,青面撩牙,喷出浓烈的腥气,而此刻苍白的月光就是撩牙间闪着的一抹幽森,令人心生寒噪。

迀­乳­缺丈涎郏俊朗淡倦的面容渐渐沉入疲惫的暗影中。

听见衣衫寒伞摩擦的声音,迀­乳­日隹眼,神情淡漠地瞥过跪在脚边的女子,发髻蓬乱,双眼红肿着,满脸凌乱潮湿的泪痕。

此时的迀­乳­瓤雌鹄赐侨欢孤独,声音中依然维持着作为帝王应有的疏离清贵,透出淡淡的压迫

问道:“玉笙,你们这么多年究竟在哪里?”

“我… … 我们… … ”玉笙含泪跪着,才三十出头的人现在憔悴苍老得像是四十,她喉间哽涩着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为什么朕找不到你们?”

迀­乳­茸源幼畛跗彻玉笙一眼之后,目光就一直落在昏迷不醒的颜卿身上,看都没再多看她一眼可是玉笙依旧感到头顶笼罩着那凛冽迫人的目光,像是要将她分条缕析地看透,容不得半句谎言。

当年北奴先是传来耶历赫死于宫闱政变,紧接着传来宜睦公主颜卿因此被逼生殉,在鹰断峰上香消玉损。当那道快马加鞭的密函放在龙案上的时候,他霎时感到天崩地裂,痛不欲生,那种无可抑制的崩溃仿佛生生要将他逼得发疯。

颜卿死了,北地官员呈上来的奏折上这样回禀,他不信:颜卿死了,他亲自派往北奴的密探亦是这样回察,他不信。当鹰断峰的急湍逆流中,捞出一具被泥沙冲得面目全非的女尸,尸体衣着及所佩饰物足以证明颜卿的身份,他还是不信。甚至,他不惜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命人将邻近北地边境的百姓人员全部盘查,为的就是心中那簇不肯熄灭的微弱希冀,最终徒劳无功。

“她当年是假死… … 她不想让朕找到她么?”迀­乳­任实溃那声音冷冷清清,听不出一丝情绪的浮动。

“是的… … ”玉笙垂头细声着,尽管他的目光根本不在她身上,玉笙还是不敢看他,­干­枯如柴的十根手指绞着衣角道:“小姐… … 她不想让皇上找到。”

“她说到底还是在怨朕… … 她宁愿此生不相见… … ”迀­乳­妊鄣酌致开一片烛火照不亮的漆黑,蕴含着无尽的悲拗。

她跪在地上 ,颤颤巍巍地像是枯瘦飘黄的落叶,齿间冷冷地打着哆嗦,“奴婢不知… … ”

“她在怨朕… … ”迀­乳­让娉帐中,良久怅恨道:“怨朕当年放她远嫁,可是她可知道… … 我… … 我那时的无奈与痛苦… … ”

迀­乳­惹蹇嗟笑,­唇­际的笑意如缥缈的云月之涯,氤氲,幻灭,错散。

而往事,流水般覆上心壁,不可抗拒。

当年大撤北部边境岌岌可危,耶历赫命人传来书信,欲解燃眉,唯有颜卿。他那时也曾是惊愤万分,丰熙先帝尚健在,先帝旨意己下,他身居太子之位,根本无法,也无力拂逆先帝的意思。

“下旨的那是朕的父皇… … 父皇啊… … 朕身为人子… … 位居储君… … 生来就有太多的迫不得己……”

但是,他不是没有反抗过,不是没有争取过,为的唯是将她留下。可是那时年少的她,却根本不能谅解他,在他耗尽心力、费尽心思时,她竟然主动呈上《 请嫁疏》 ,仅仅二三百字就将他所有的努力全部抹煞。

在他看到她亲笔所书的《 请嫁疏》 时,一向温雅和静的他却是仰天狂笑,举剑将其挥成白雪般零落的碎片,当她的去意己决,他的执着简直可笑。在凌厉剑光中片片绞碎不是她的折子,而是他的一颗心。

可是情思千丝万缕,岂是说斩断就能斩断。她出嫁前夕,冥山行宫中,他踏着孤影而来,原是心怀怨艾,面对病弱不甚的她,他放下了所有,包括身份、尊严、骄傲,只为了做最后的挽留。可是她心­性­也是倔强,对他唯有冷言冷语。

崇华殿上,她掷碎凤来仪绝然离去,他已隐隐感觉,也许他与她之间穷尽此生,都已无法挽回。远嫁的仪仗逶迤千里,最终消失在充泪刺痛的眼眶中。

“她心­性­真真倔强,那时,我最恨的就是她的倔强任­性­,她明明知道我对她的感情,却非要说出绝心绝意的话来伤我的心,也伤她的心… … ”

回想当年,十六岁时的她身着红茜纱嫁衣,臂间挽着宛如云霞的金­色­披帛,恍若天人仙子,累累白玉珠珞下遮掩下的面容,朝他嫣然浅笑。经历那么多曲折,他终于能将她拥入怀中。她是他此生的最爱,可是不得已,“当年,我让她屈居侧妃的位子,尽管有些缺憾,可是相信此情比金,只要她留在我身边,终有一日可以补偿… … ”

那晚,礼节己成,只欠花烛。他离她,仅仅是一步之遥,然而,谁会料到那短短一步埋着一生错失的隐痛。

前一刻,她还身着嫣红的嫁衣躺在他怀中,莞尔浅笑,* *俏妩,她的美唯为他一人而绽放。而下一刻,她却披着同样嫣红的嫁衣,含恨隐泪地一步一步地远离了他,走向另一个男人。可是他,却无能为力。

前一刻,他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十指交握着写过合卺帖,通明如炬的龙凤双烛下,盟誓白头之约。而下一刻,他却成为她的皇兄,她是宜睦公主,他握着她冰凉毫无温度的的手,亲自将她送上北奴迎亲的凤舆。可是他,却无能为力。

前一刻… … 下一刻… …

人生有无数种可能,只是对于已经错过的没有如果。

“我那时绝望地想,也许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永远的错过了。”

当年,她走后,他朝着晦暗浑浊的苍空嘶声大喊,气血剧烈翻腾,登时想要跃上一匹马去将她追回。可是,身后密密麻麻跪满了人影,乌云般黑压压,黑压压得像是他肩上背负的责任,那份沉重的责任迫使他不能冲动,也不能任意妄为,那刻握紧缓绳的手,终于虚弱地瘫软下来。

一袭嫁衣嫣红如血,轻盈如云的尾裙长摆委地,缓缓地曳过十里猩红锦铺成的红毯,她每走一步,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满地锋棱尖利琉璃碎屑上,而那热烈到茶靡的红­色­是从她足下流淌出,才会有如此惊心动魄的颜­色­。

“国仇家恨若是压在一名将士的剑锋上,是虽死犹荣的骄傲。可是要压在她一袭嫁衣之上,又要她情何以堪。”

玉笙直直地跪在地上,光洁的地面上映出她木呐得如同泥塑的脸。空寂靡丽的宫室中,唯有迀­乳­染望而悲矜的声音,带着毛糙的沙哑,一声一声像是粗砺地割着心弦。现在的他不是东胤皇朝年轻的帝王,而是失去此生挚爱后悲拗欲绝的男人。

“皇上… … ”她嚅嗫双­唇­,瞪大通红的眼睛,看着与生俱来就让人仰视的男人,她不知道说什么。他就像羽翎绚美华丽庞大的神鸟,消磨尽了令人逼视的璀璨光芒,颓然地耸拉着一双垂天之云的翅膀,渐渐地陷入俗世悲哀的烟尘中。

须臾,迀­乳­然指蠢渚玻出人意料地伸手虚扶,让玉笙起身。

他的眉心透出深刻的倦意,闭眼喃喃道:“朕什么也不问了,这九年来,她究竟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朕都不问了,最重要的是现在颜颜终于回到朕身边了,这就足够了。”

“九年来,小姐的确是在怨你!”玉笙鼓起勇气,蓦然抬头直视迀­乳­取

“先北奴王对小姐很好,但是小姐对他一直冷淡,就算当年怀有他的子嗣,也不见小姐对他热络起来半分。”

空气如熔岩般黏稠,此刻起了一丝轻微的变化。

“小姐说过,感情于她是先入为主,而不是后来居上… … 所以当年北奴王对小姐掏心挖肺的好,小姐也是不爱他… … ”玉笙低垂着头,胸口鼓点般的一阵胆战心惊,刚才的勇气像是耗尽了,紧咬着双­唇­,细如蚊虫道:“小姐对皇上的心若是死了,也就不会有怨了……”

爱恨同源,无爱亦是无恨。

“朕知道了。”迀­乳­鹊然说道,扬手抵住前额,手掌的­阴­影覆住挺拔的眉骨清俊的双眼,令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迀­乳­人剖遣辉谝猓背朝她挥挥手就让她下去。

“奴婢告退。”玉笙轻声道,收敛衣衫,屏息退出去。

她悄然走出窒闷的宫殿,抬首看着成片宫殿的屋脊如同山岳延绵起伏。夜愈深,仿佛一切都要被消融在无尽的夜­色­中,寒风带着某种猛兽的腥气,冷冷地贴着头皮剐过,一片渐欲朦胧灯火幢幢中,像是有什么正蛰伏着,蠕动着,居心巨测。

高耸的宫墙,错杂的枝娅间,漏进来的月光清白森然。她将手慢慢地探向耳后,“哧”地轻轻一撕,削修指尖拈着一张物什薄如蝉翼。斑驳昏螟的月光下,立着一道清丽孤挑的身影,一头柔魅长发迎风吹散,扬起的发丝间隐约闪出一缕幽淼的眼神。

颜倾天下by凌千曳(第二部80-86)

颜倾天下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3

遽然间,一帘垂落的玉珠如雨中梨花被无风打散,清虚子的声音,透着倦意,如同摆渡时漾开的圈圈波纹,凭借内力悠悠地度了出来。

第一日。

“素魇之毒,无药可解。不知世上是否还另有高人在?但本道医术仅止于此。此间生死,唯有尽力一试。”

“朕说过,只要她活着,朕不惜任何代价。”

迀­乳­鹊纳硖褰**直,恍若一尊俊美英挺、却毫无生气的玉雕,一字一字坚定地说出。

第三日。

“就算本道此刻能救她,她亦是活不长了,今后无多的时日,也要靠着药物续命,日日忍受素魇噬心噬骨的痛苦。”室内一直贯穿着清虚子悠绵如水的内息,一声哀叹沉沉,如同流水霎间冰凝着覆上心头。

“只要她活着,朕不惜任何代价。”

第六日。

“此药甚毒如烈马难以驾驭,剂量若少对体内素魇是助纣为虐,她必死无疑。剂量若多,一旦药­性­反噬,就会损伤心智,她就算能清醒,心智也将形同幼女一般。”

“只要她活着,不惜任何代价。”

整整六天的水米不进,迀­乳­雀呖〉纳砬中透出疲乏,双­唇­­干­裂翘皮,眼眸也不如往日如皓月般清朗明辙。

随身伺候的内侍皆是神­色­惴惴,却是谁都不敢劝一句话。服侍过两代帝王的浊公公亦是心明,但凡事涉娉妃颜卿,旁人是连半句话也不敢说。于丰熙帝而言,是浣昭夫人,于轩彰帝而言,是颜卿。

迀­乳­茸在床榻旁,宽大的掌心完全包裹住她的小手,她的左手腕内侧有一道深褐的痕迹,想必是她当年拒婚时割腕留下。迀­乳­妊壑新满是疼惜,时隔多年,那道疤痕依然清晰,她当初到底割得有多深,她对他的绝望和怨恨到底有多深,她真真是­性­情刚烈的女子,对自己都能这般狠心,他的­唇­不自主地温柔覆上那道痕迹。

她神情恬静,容貌娇妍,若不是面­色­和双­唇­是咄咄逼人的苍白。他会认为她正安然睡着,在他温煦如春光的眼神中安然睡着,他将她微凉的手紧贴住自己的脸,他要看着她,他要她看着她醒来,他要她明眸中的第一缕目光能落在他身上。

她将头软软地靠在一侧,素白寝衣微微敞开的领口,隐约可见里面轮廓细致的锁骨,浓密的墨丝下露出一段纤细的脖子,几缕发丝拂到她温润细腻的鼻尖,说不出的娇柔俏妩。一袭素颜的她,依然是十六七岁时的模样,宛如一朵纤弱洁白、不染纤尘的花,就这样伶俜孤洁地开着,无论是迎风欲折的娇弱,无论是花瓣下细刺的倔强,都同样的令人心摧。

迀­乳­壬焓郑温柔地为她将那缕发丝捋到耳后。情不自禁地.指尖流连过她的面庞和脖颈,双眉和眼脸,还有鼻梁,驻留在她苍白柔软的­唇­瓣上。

颜颜,你为什么还不醒。迀­乳­饶视她,俯下身,他清凉的薄­唇­将要覆上那双苍白的­唇­。不着意间,鸦翅般的睫毛微地轻颤。

迀­乳­瓤吹阶约旱纳碛白袢挥吃诹酵羧羟逄躲鋈坏乃眸中。

“颜颜!”变槿登时喜极,喉间发出的声音竞有些嘶哑。

“你终于醒了!”

她悠悠转醒,直感觉头疼欲裂,­唇­齿间充溢着汤药苦涩异常的气息。时间如浮光掠影自脑海中依稀闪过,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尽梦魇的折磨。再次醒来时,整颗心好像是被骤然掏空,那种空空荡荡、无所归依的感觉令她身上猛然一阵抽搐似地发冷。

“我不认识你。”她的身体依然虚弱,甚至连将迀­乳­鹊氖滞瓶的力量都没有,但谁都看得出她眼神中全然陌生的戒备和冷漠。

“颜颜,你是赌气?还是真的不认得我了……”迀­乳­妊粕问道,刚刚燃起的希望,就像是被猝然投入冰水的炭火,熄灭时“哧”地冒起一丝白烟。

“你是谁?”一双水意荡漾的眼睛中蕴满疑惑和惊愕,她开始转头看向房间的别处。

迀­乳­撒时惊得怔住,他想起清虚子说过的话,若是药­性­反噬,就会损伤心智,她就算能清醒心智也将形同幼女一般,说的想必就是她现在这样。

迀­乳­瓤此吃力地像是要从床上支起身子,无奈她根本使不出一丝力气。他见此伸展手臂轻轻托住她的后背,将她扶起来。他侧身坐在床旁,双臂自然环成保护的弧度将她圈在里面。

“你别……不要碰我……”她的神情如同受惊的小鹿般无辜清澈,似乎十分抵触被他碰到身体试图推开他,可是她的力气与他而言微弱得就像墙根的细草。

迀­乳­刃ψ牛看到她这般,他哈哈一笑,忍不住想起当年。在集州初见时,他对那个在青阳寺中偶遇的小仙子一见倾心。欲俘获佳人芳心,而那时年少青稚、情窦未开的她,对他的殷切却是百般推阻。看到她现在生涩的反抗,他心神恍然一错,竟如同往日旧事重现般。

“颜颜,莫要闹着。”迀­乳­任氯岬厝プニ的手腕,纤细光滑的肌肤得令他一时捉不住,她“呀”地身体一歪,仰面倒在他屈起的膝盖上,一头墨黑青丝如瀑,尽数倾泻在他的腿上,仿若一匹上好柔滑的墨­色­丝绸,呈现极婉约的姿态一直迤逦垂落到地上。

“你……”她看着他清和宁淡的笑容,小小的身子蜷缩在他怀中略略安静了些。

“颜颜,你真不记得我了。”迀­乳­瘸她美时,眼神和煦温暖得如凝着一天一地的明媚春光,俯身漫意轻点她的鼻尖,他身上清新的气息幽若深涧泉水,“我是你的夫君。”

她看他的眸­色­清泠,啮着­唇­却不说话。

迀­乳­冉她揽入怀中中手臂间如了力道,桎梏住她的挣扎,薄­唇­抵住她的耳畔,轻声的呢喃柔和中带着几分霸道:“你不记得了么?我们九年前就已经成婚了,你是我的妻子。”

当颜卿再次清醒的时候,迀­乳­雀芯醯剿似乎变了。不再是九年前与他诀别的颜卿,眼眸中深埋着冰雪般凛冽的绝然,朝他凄艳一关,然后不可挽留地离开帝都,离开他的生命。而现在的她,更像是十年前初见时的颜卿,像是小鹿水灵灵、大而有神的眼睛,清澈明晰得未被一丝杂质侵染过。

她不记得了,流逝的过往无论是旖旎美好,抑或不堪回首,她统统不记得了。恍如银盘上细细的金­色­流沙,所有斑驳的痕迹能被尽数抹去,抹去后依然平滑如镜,所有的事情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就像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曾经亲密相处多时,迀­乳­纫嗍怯屑阜至私庋涨洌她形貌柔弱,心­性­却是刚烈,连许多男子都不及她。就算当年他能找到她,她未必就愿意跟他回宫,他若是敢强逼,她死给他看亦是不无可能。

想到这里,迀­乳­扔芍缘馗械酱臃胃间溢出的狂喜,生命中的错过可以重新寻回,不禁感谢上苍最珍贵的恩赐,再次给了他纯粹得宛如一张白纸的颜卿。

现在的他高居帝位,执掌六台,君临天下。曾经嚣张到不可一世的北奴,已被横扫到漠北二万四千里之外,此次面对滇南定南王叛乱,他办是从容应对、胸有成竹。一切都跟九年前不一样了,他有足够的力量去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

他畏惧的唯有生死永诀,却无惧重来。他对她的感情一如当年那般的浓烈和炙热,一分都未曾褪­色­,一分都未曾冷却。

迀­乳­妊垌中犹如有璀璨的焰火跃动,那颗僵死的心瞬间鲜活起来,失去颜颜原本是他一生都不可触碰的隐痛,没想到命运峰回路转,重峦选嶂,还能等到有这一日,让他能再次将此生的挚爱拥入怀中。

他们曾经因为彼此误解,家国情势,遭人设计而错过。但现在,不存在任何事、任何人能使他们分离。

因为一次的失去之后,这次,无论如何,他都绝不放手。

守在床榻旁,迀­乳­壬袂槟静,墨­色­的眼底晕氮一片清澄,如同素璧皎然,道:“颜颜,不要紧,你不记得以前的事,我会慢慢地说给你听。”

她整个身体覆在锦被下,惟余张小小削尖的脸搁在外面,她犹尚赢弱,轻声问道:“我们真是夫妻么?”

“是,你是我的妻子。早在丰熙十七年我们就已成婚。”迀­乳­任潞颓承Γ坚定答道,声音中是说不出的宠溺,“促狭的小丫头,疑心这还有假?”

“颜颜,你若不信可问玉笙。”迀­乳­戎缸帕⑹岩慌源故椎挠耋希“她是你的近身侍女,你难道也认不得她了。”

颜倾天下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4

玉笙本是默默站着,忽地见到迀­乳­扔檬种缸抛约海惶然将头抬起。

她在绵软的鹅绒枕微微支起脖子,含惑的目光在玉笙脸上逡巡,当那双清粹幽凉的眸子触及玉笙的眼睛时,玉笙飘忽的神­色­似乎闪过一丝极轻微的震动,她随后淡倦地摇头,“不认得。”

“小姐,玉笙陪伴您十数年,你认不得玉笙了?”玉笙走上前,声音中压抑着一线激动,余光瞟过迀­乳­鹊谋砬椋道:“皇上所言属实,小姐您早在九年前就嫁给皇上了。”

她面容苍白怯弱,倦意的目光落在锦被上金银丝线­精­细绣成回旋龙纹,一鳞一爪,栩栩如生,良久问道:“那么,我是谁?”

见到颜卿终于肯主动对她说话,玉笙眼睛被点亮般,颤颤地道:“小姐,您是前朝颜相的女儿,生母幕容氏敕封郑国夫人,您的闺讳……”

“咳。”迀­乳­炔蛔乓獾厍峥纫簧,玉笙看他的神­色­蓦然泠泠一激,话刚到一半遽然就没有说下去。

“你接着说……”她道。

玉笙将头垂得低低,小心翼翼地侧眼观察迀­乳­鹊牧成,见他两道挺拔的剑眉紧蹙着,眉心似有忧惧和担虑如同云雾萦绕。骤然间,他眸心霎然清亮,像是下定极大的决心。

迀­乳­壤噬而笑,看着满脸疑惑的她,“你的闺名是颜卿……城。”

玉笙神情紧张地在旁听着,一颗心被细线高高地提起。听到颜倾城三个字,感觉脑中如有焦雷炸开般猛地“轰然”一声。

迀­乳­却丝痰难凵窀丛佣且深远,表面一层清澈掩盖下的幽缈,令人不敢看,也看不见底。

玉笙感觉心中有种惶恐惊涛骇浪般汹涌地漫上来。宜睦公主早在轩彰六年就卒于北奴,天下皆知,这世上已不再有颜卿这个人,而她又如何能回到旧日的身份。

“颜相是你的义父,你确实是丞相的女儿。”

她口中极轻地“唔”一声,余光澹然瞥过玉笙,“是不是?”

“是。”玉笙有些颤巍地站不稳,低头心虚地不敢触到她的目光。

迀­乳­鹊哪抗馊词且蝗缤日的澄明坦然,此举多半是出于为她设想,但他清楚免不得也存着一分私心。他不想再让她记起,那些于他于她都是痛苦的回忆。漫长的九年中,他在帝都,孤独地身居帝位,高处不胜寒,独咽至苦相思;而她在漠北,北地雪虐风饕,颠沛流离,她活得亦是艰辛,漫长的九年就像一个支离破碎、身心俱疲的梦境,现在往日梦魇终于如­阴­霾散去,他想忘了,她亦是不必再想起。

不如就让那九年尽数被抹去吧。

他不曾骗她,他唤她“颜颜”,这确实曾是旧日的称呼。只是他在她原来的闺名后加了一个字,她的身份较之往日却有了细微的不同。

玉笙心怀惴惴地看她,她对迀­乳­鹊­奶­度似乎不再是刚醒时那般的陌生和戒备。

再说了一会话,她忽地揪紧胸口猛然咳出来。尽管清虚子的落针施药起了暂时的效果,可是她现在的身体,依然虚弱得像是稀薄的浮云,一丝微风都能将她吹得消散了。

迀­乳­却由砗笪氯岜ё潘,轻抚后背为她顺气,淡宁若春水的目光将她整个都暖暖地包裹其中,那神情如同任何一个世间平凡的丈夫心疼他挚爱的小妻子。

迀­乳­鹊纳音醇厚得令人心安,“你现在想不起我不要紧,什么都不要紧,于我而言唯有你才是最重要的。”

他微颤的声音仿佛带有少年时独特的激扬,“等到你身体能好些,我会亲自带你去趟集州,当年我们就在青阳寺中初次遇见。你知道么?那**手中的凤签正好落在我的发冠上,我抬头就看见了你,恍若碧落仙子,清颜出尘,你那时的模样我一辈子都铭刻于心。”

“我还要带你回帝都,带你去看丞相府,我一直命人好好封存颜氏府邸,也许在那里,你能记起些什么。”

迀­乳­妊凵裆了付迷离,情意如春柳脉脉,低垂首去吻她的­唇­,浅绯­唇­瓣,如被细雨浸湿的樱花,芬芳嫣然的温软,引人想要一亲香泽。她却是抵触他气息的接近,将头一撇,躲开了。

迀­乳­鹊挂膊荒眨哈哈笑道:“算了,我不会强迫你。我们将来还有一大段路,我会等你,直到你重新接受我的那天。”

秋意愈深,今年满池秋芙蓉萎谢凋零的时候,在如斯凛冽的寒冬之前,她却已是回来。 酷暑已过,原本早该返回帝都,却因为她,迀­乳­仍谏涎粜泄中多驻留了一段时日。此番龙御返京,皓空晴好,了无丝云,如一汪青碧琉璃,在清寒的风中渐渐透出琉璃深辙而坚硬的质感。

蓼汀亭上,迀­乳­缺弁浼淅孔潘,她容颜消瘦得犹如秋寒时一抹泠泠凉露,露出弱不禁衣的姿态。她清铅素靥,不染脂粉,身姿纤纤若迎风欲折。

“颜颜,你记得冥山行宫中的秋芙蓉么?”迀­乳­瘸她道,放眼亭外,碧­色­沉沉的大圆叶子满满地平铺了一池,其间一朵一朵或粉白,或晏紫的荚蓉花伶仃地开着。

她凝神看着,依然是摇头。

迀­乳­惹嵝Γ他对她的耐­性­是超乎寻常,有她在,满目秋凉亦是蓬勃春­色­,他轻吻她额角的碎发,吻得气息渐浓,覆在她耳畔低喃,一字一字透着铿锵的坚定,“跟朕回帝都,朕要你做朕的皇后。”

她淡淡地,对于迀­乳­刃募淠锹得将要溢出的热忱却是没有回答。她周身裹在一件雪­色­暗金斗纹锦鹤羽大氅中,亭外四角都悬着轻软挡风的珠灰鲛绡,略微有风吹过,迀­乳­雀是紧紧地包住她,生怕她被一丝风吹到。

浊公公手执拂尘直侍旁侧,他是侍奉两代君王的老人了,资历深厚,也只有他能在皇帝面前说上一句话,他容­色­镇静地劝道:“皇上,老奴心知皇上疼爱颜姑娘,但在此时就赐予皇后之位恐怕不妥。立后不仅是皇上家事,更是国事。此事可循序渐进,不可贸然为之,还请皇上三思。”

迀­乳­任叛裕圈住她的手臂一松,用手抚着下颌沉吟道:“你说得倒也有道理,毕竟眼下滇南不宁,还有母后那里……”

浊公公再次进言道:“皇上,您的凤座犹尚虚位以待,不妨先封颜姑娘妃位,立后之事再从长计议,方才是妥当的方法。”

“暂先如此吧。”迀­乳­闰ナ祝看着她的眼中似有歉意,而她的眼中依然一片淡泊。

凤仪宫中,那一双出自薛门的姐妹曾被两立两废。自从第二位薛皇后薛昱茜废黜后,他不顾朝臣进谏,太后劝说,就任由风仪宫空着,再也无人入主。其实从她离开后,他的心中的皇后之位始终空着,因为她是他唯一承认的妻子,是他此生的挚爱,是他无法割舍的魂牵梦萦。 湖心起风,吹得那密密簇簇的碧­色­荷叶如层层波纹推动,偶尔露出底下清涟涟的流水。

“颜颜,有样东西要给你。”变槿看她的眼神宁和,平摊的掌心中赫然多了一物,是只金镯,凤来仪,千足纯金打造,略阔,上面雕琢着繁复却流畅的纹路,依稀是凤凰邀游,两端镶祖母绿宝石。

曾经,在风仪宫皇后浅笑着,亲自将凤来仪从腕上褪下,赠送与颜卿。那是他们的最初。

曾经,集州的相遇,让他认定她就是今生最爱。接她回来帝都的途中,他又将凤来仪再次赠她,那是他们的结爱。

曾经,崇华殿上,朔风烈烈,她身披一袭火红嫁衣,掷碎风来仪绝然离去,那是他们的缘灭。

迀­乳­瘸錾窳袅档乜醋虐簿蔡稍谡浦械慕痫恚未想到这件毫无生命可言的物什,竟如此痕迹鲜明地刻录着他们一路走来的情缘恩怨,祖母绿宝石深邃的碧­色­中仿佛沉淀的是他们的往昔。

相识十年来,几经变故。凤来仪,昔日耀目的金­色­光泽依旧。当年被颜卿掷碎一颗金镯上的祖母绿宝石,现在已重新镶好,只是新镶上去的宝石碧­色­略浅了一重。

细看之下,仍有差别,这是唯一的缺憾,至少它还是大体完整,而他重新寻回了颜卿,蹉跎九年虽有缺憾,至少所幸生命还是大体完整。

颜卿倚在他温暖坚实的怀中,淡淡地看着凤来仪,现在的她,体会不到这只小小的金镯上所承托的厚重。

“颜颜,凤来仪原先就是属于你的。”迀­乳­燃ざ地说道,他握住她的一只纤细的手腕,正要将凤来仪套入。动作一滞,他眉心微蹙,原来颜卿的左腕上戴着一串红玉珠,颗颗凝光如血,­色­泽形状若相思子,并用细如胎发的金丝绾作同心结。

娈槿想将她腕间的相思子解下,可是那同心结绾得过于繁复,一时费解。但她这段日子消瘦得多了,相思子松垮垮地一捋就从腕上褪下来,否则是无论如何都拿不下来的。

迀­乳­惹资纸凤来仪套上她的手腕后,他的手竟有一丝的颤,做完后方才觉得松口气,好像这样套住的不仅是她的手腕,而是她的人。

略阔的金镯遮住了那道深褐­色­的伤疤,而摇曳的光泽衬得她的肌肤愈加苍白透明,她疲倦地阖上眼,任由他温热的吻细细地落在她的眉眼上。

颜倾天下 番外嘉瑞之冰雪林中著此身1

漆黑浓郁的夜幕,骤然划过刺目冷光,照亮了僻静­阴­暗的长廊林立着鎏金蟠龙柱,面目狰狞,煞气深重。

­阴­翳凝滞,灯影幽魅。

女子挽着绣纹繁复的宫裙下摆跑着,纤细柔弱的身影,错乱急促的脚步声,心急如焚,像是半刻都耽搁不得。

她咬着下­唇­,眼底进出一抹坚毅,她心中仅剩下一个念头,快……要快……她一定要阻止……

浓墨黏稠的夜空,猝然间被一道清寒的电光割裂,雕刻着狰狞龙首的金柱后,缓缓曼然踱出一个人,黑暗中看不清面容,她倚着柱子站在那里,那般孤洁清傲,高贵疏离的气质,仿佛是与生俱来。

深宫冷彼,廊外浙淅测洳地飘起了雨丝。

她此刻的声音就如同纷乱的雨,清冷彻骨,“不要去,暮语。”

廊外,细密的雨丝丝如刃,而她轻柔地唤着她闺中的名字。

那名在黑暗中疾行的女子脊背僵直,定定地盯着她,胸口剧烈起伏着,“不!我一定要去!”

她朝她高声喊道。

而她,依然清冷,缓声道 “来不及了。”

“我要阻止这一切……我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杀了他……我做不到……我耍救他……”容貌柔弱的她瞬间像是失去理智,声音颤抖,逼出全身力气,想要绕过那名拦住她的女子冲过去。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惊霜般乍响。

她踉跄地跌倒在地上,额角覆着几缕散乱的发熊,那般的柔剥仿佛是能被睛夜瞬间吞噬蟠龙金柱旁的女子身形站得挺直,压低的声音速然凌厉,“暮语,注意你现在的身份!”

­阴­寒如幕,雨丝肆虐,她站在风口,渐渐地淋透了半边肩膀上的衣衫,冷冷道:“你此刻若是去了,你的家族容不下你,皇兄也容不下你!”

“不要!不要杀他……求求你……”她狼狈地跪倒在地上哽咽,霍然抬起~双泪水冲刷得异常清亮的眼眸,裂帛般地嘶喊道:“_…”他……毕竟也是你的亲哥哥……你又怎么能忍心做出残害手足的事情……”

恍惚间,那女子挺直的身形微地摇晃一下,却即刻恢复冷静,她的目光穿过漾漾雨雾­射­向一座静伏在黑暗中宫殿,她知道,隐藏在此刻宁隘之下,是怎样惊骇的晴流涌动。

夜雨潇潇,苍莽无声。

吊最终,她的语气是一贯的冷冽疏淡,“你听着,今夜,若是皇兄赢了,整个王氏的荣华权势会比之前更宏盛;但若是他赢了,你的家族就连保全身家­性­命的后路都不会有。你要看清楚,你是谁的女人,你这一辈的生死荣辱究竟维系在谁的身上!”

那名柔弱单薄的女子跪在地上,一时间泣不成声。

雨势渐疾,由最初的渐沥变成滂沱,肩膀上泗湿的痕迹漫延成一大块,附在身体上是侵入心肺的寒冷,她站在金柱旁,冷眼瞥过痛哭的女子,随后淡漠地看向串联成珠的雨幕。“还有……,暮语你错了,在皇族之中,唯有同母所出的才有可能是手足……”

渐行渐远,她的身影也融入一片漠然的­阴­暗中。

东胤,帝都城。

­阴­晦的空中雪花肆虐飘旋,苍白缓缓地覆盖这座皇城中的九重宫阙。四周攒聚的宫室间,隔着厚厚的窗纱挑出无数蒙昧亮光。臌宇森繁林立,然而,在暮雪皑皑渲晕出的宁谧安和中,承运一朝经历着内忧外患,沉疴难挽,正走向风雨飘摇的末年。

承运十三年末,胤朝锦溪、盛庸、通州的三处门户尽数被北奴强虏攻破,如此于帝都城犹如铁齿被断,四十万铁骑指日挥戈南下,岁暮寒雪,冷风砭骨,渐渐在空中搅动成凛冽­阴­寒的激流,势如绷弦,剑拔弩张,而耶铮铮铁蹄眼看着就要踏碎这富庶荣荫、花柳繁华之地。

当朝太子与手握重兵的晋王素来失和,对峙多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愈来愈烈之势终于演变成一场宫廷政变,外有强旅逼近,内生萧墙之乱。

承运帝溘然病逝,太子高旖桢临朝执政,改国号为丰熙,新君于御龙台即位,加冕为大胤第六代君王。

太极宫,九道鋈金蟠龙盘绕的龙案前,容颜清俊的男子身着莸青­色­龙袍,黑­色­平冕垂下沥沥地东白珠十二琉,右手支颐,双眸浅瞑,融淡的珠晖映着他此刻微倦的神­色­。

虎纹狰狞的青铜鼎中炭火荣荣,温煦如春。龙案上,骤然而起的风将一封奏折吹翻开几页,淋漓的墨迹印着雪白的玉帛纸,竟是一种触目惊心的分明。

寂静中,丰熙帝睁开眼,淡淡问道:“找到公主了?”

那时的浊公公还尚年轻,还是个面目清秀的小太监,上前一步垂眉答道:“回禀皇上,找到嘉瑞公主了,现正朝太极宫过来。”

丰熙帝轻地“晤”应着,手掌抚眉陷入深思,良久喉间沉沉地唤出一声,“尘儿……”

旁侧立恃之人皆是噤若寒蝉,嘉瑞公主闺讳高旖尘,方才皇上唤的正是她的小名。丰熙帝的近身浊公公此刻站如针毡,额角慢慢地沁出细密的汗珠。

皇妹嘉瑞公主离宫半年的事情,经丰熙帝一力掩饰,宫中所有人皆不知,只道是公主染恙,缠绵病榻,在云韶殿休养至今。而他作为帝王心腹,却清楚地知道嘉瑞公主早在半年前离宫,踪迹杳然。

想起当初公主与皇上决裂一幕,至今还是心有余悸。

浊公公低着头,不敢去看丰熙帝­阴­郁的脸,而现在,嘉瑞公主回来了……他也不敢去看摊开在龙案上墨迹鲜亮的奏折……

丈高朱漆殿门“吱呀”摧开,隐约听见积在有门楣上的雪簌簌抖落的声音,来人步履极轻,像是走得熟极了,轻邈如烟的身影穿过数重幽寂逶迤的帷幔,绕过紫檀木嵌寿双字屏风,缕缕冥蒙的光线中,渐渐勾勒山一道纤幽孤然的人影。

丰熙帝坐在龙座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瞳孔略微紧缩宽大的风帽边檐滚着一圈轻软茂密的白毛,微微露山宛若新月弧度的下颌。她抬头着一抹近淡泊的温婉清幽,冰姿雪容,那种生在骨子里的高贵雍容不言而喻。鄢芳华,索­色­氅农下竟是令人屏息的绝世容颜,也唯有这样的容颜,才配得上与琅嬛、幕容浣昭并称成为三足鼎立的天下第一美人。

“旖尘……”丰熙帝道,英俊疏朗的脸上无一丝情绪。

“皇兄。”嘉瑞轻轻道,淡然的眼神清粹剔透,风帽褪下时松松地落在肩胛处,纯净的颜­色­如白玉堆雪。

丰熙帝紧紧地盯着她,这个与他同母所出的胞妹,一字一字从牙缝中­阴­沉地扯出,“离宫半年你终于回来了。”

“母后染疾,我岂有不回的道理?”渐浓的魅­色­中,嘉瑞公主呵气如兰,她浅笺着。“皇兄的太医院中养的莫不是酒囊饭袋,一个个都不中用了,还是哪个聪明人给皇兄出的好主意,张贴皇榜,问医天下。”

嘉瑞话说得极缓,却在“聪明人”三个字上咬重语音.看似漫意的话中,有淡淡的嘲弄和轻蔑如水面浮冰峭然孤出。

“你去过天颐宫了?”丰熙帝神­色­中闪过一丝错愕。

“尘儿还参见了母后,母后身体康佳,一切安好。”嘉瑞轻声说着,她扬起下颚,清澄的眸子直视坐在龙座的那个人,她的哥哥,“请问皇兄,你此举究竟寻的究竟是名医,还是我?”

等不得皇兄回答,嘉瑞一张俏脸上的神­色­转瞬间已冷下几分,咄咄道:“皇兄你知道么?天下人都道当今太后重症缠身,时日无多,你是算准了我一定会回来,母后病重,我无论如何都会回宫。可是皇兄你骗我!休居然用母后的病情……来骗我!”

“嘉瑞!这就是休对皇兄说话的态度!”丰熙帝高旖桢重重一掌拍在案上,白釉粉瓷荼盏惊得振起,这声他唤的是她的封号,抬手指着股中那人怫然道:“半年不见,你的脾­性­是越来越傲慢乖张!”

“哥哥,我的脾­性­索来如此……”高旖尘轻而无声地笑着,后半句话幽幽从珠­唇­吐出时被刻意压低了几分,如同浸淬了泠泠霜雪,素手扬起直指龙座上的人,“不是我越来越傲慢乖张,而是哥哥越来越容不得我,就像当初容不得晋王一样……”

“噼哗”尖锐的一声,玉器掷碎在地上。

听到“晋王”二字,丰熙帝额角隐隐有青筋暴起,霍然扬袖将碎玉尽数拂落,厉声责道:“朕说过,不准再提他!”

嘉瑞的脸­色­却是一如刚至时的安澜平静,­唇­际衔着鄢抹轻嘲的笑意还未隐退,漫然道:“呵呵我忘了,皇兄已经下旨削去了父皇赐予晋王的敕封,后人皆只能以‘隐’称之。”

“嘉瑞,你够了!朕的好妹妹,你当初又做了什么,暗中拖皇兄的后腿?抛下公主的身份跟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私奔?令整个皇室颜面扫地?”丰熙帝身体略前倾,大声质问道,他双掌撑于案上,两道剑眉紧蹙在眉心拧成小小的川字,清楚地昭显着这已是他对她忍耐的极限。

“哥哥……”嘉瑞的声音中蕴着一丝恼怒

紫檀嵌寿字双字屏风的镂空间漏着黯淡的暮光,和微明的雪光,在坚密如镜的地面上绘出寿字瘦狭的影子,琏绵不断地像是无穷无尽的福祉。他看着嘉瑞,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的皇妹,嫡亲的妹妹,而她此刻也在以同样桀骜清冷的眼神回视他,那纤纤疏影生生地割裂了半个寿字。

丰熙帝素来看重这个妹妹,不仅是因为同母所出分外亲厚,更是因为她的聪麓机智、谋略手腕令他不得不佩服。半年前,就是他与她兄妹联手,­干­脆利落地剪除了晋王,剪除了这个阻止他登上皇位的最大隐患。

他一直都觉得她跟他根像,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还青掩藏在一袭温雅柔和外表下,那凌厉绝然的心­性­更是如出一辙。

但是,她到底与也不同吧。他莫名地感到心口一阵窒闷,半年前,是她,帮助他将晋王鸩杀于观贤殿,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诛灭其党羽;半年前,也是她,利用他的信任盗取令符,擅自救走晋王府中原本引待处挟的一千亲眷。

颜倾天下 番外嘉瑞之冰雪林中著此身2

冗长的寂静后。

丰熙帝坐回龙椅上,带些疲惫,他长长叹息道;“算了,半年前的事情就都不要再提了,你既然已经回来,朕也不想追究你什么。”

“皇兄所言甚是,半年前的事,做都已经做了,还提它作什么。”嘉瑞泠然笑道,意有所指眼光悠冷地扫过她的哥哥,“皇兄的意思,是想说说眼下的事么?”

丰熙帝深吸口气,霎时幽凉的气息直冲脑门,他真的什么都瞒不过,事事都洞若观火的她,半响讷言道:“你……都知道了?”

“知道……呵呵……”嘉瑞笑靥晏晏,顾自曼步走近巨大的龙案,玉葱般的手随意拿起那本被风吹得摊开的奏折,“旖尘虽贵为公主,到底不过一介养在深闺的弱智女流,家国大事自然不知,但是此事关乎旖尘又怎会不知?”

“公主,您这……”浊公公的神­色­一时惶恐,想出言劝阻却是语塞,按照祖制,嘉瑞以公主身份任意翻阅奏折是断断不合规矩!

“滚出去。”嘉瑞冷冷瞥过浊公公一眼,话语虽轻,但这位公主凌厉的威势已让他在心中打了个寒噤,见到丰熙帝朝他微微颔首,就于是低垂着头碎步退了出去。此刻,太极宫中就真的仅剩下丰熙帝与嘉瑞兄妹两人

殿外昏暝的天光倏然亮了一下,随着宫门的合拢又暗了下去,然而嘉瑞却像是分毫都不被打扰,清泠双眸直直地盯住她的哥哥,一字一字顿音道:“北奴王歌珞已派信使入帝都,宣言若和亲非嘉瑞公主不可,皇兄莫非觉得旖尘不应该知道?”

闻言,丰熙帝放在纯金镂空龙首扶手上的手掌握得紧了些。

“皇兄,眼下我朝国运坎坷,近年历经天灾内乱,元气大伤。旷日来与北奴周旋苦战,胤军皆是疲惫,议和无疑是最好的法子,而两国联姻又是议和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嘉瑞平静地说着,像是在说一件与她全然无关的事。“尘儿你……”丰熙帝想要说什么,却被她的眼神挡了回去

“皇兄想说什么?”嘉瑞看向他的眼神剔透明净,容不下一丝矫作和掩饰,“要说些大义给旖尘听么?是舍一己之私,全天下之义?还是说要对得起身为皇族的责任?”

“但是,如果旖尘真的不肯回来呢?那哥哥又打算怎么办,是继续派人找我,还是索­性­找个人嫁去北奴蒙混过关?”

这时,她手中的折子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她俯身去捡时遽然笑出来,如一枝白梅凌雪初绽,抬首时竟已换作一脸寻常女孩儿的娇憨纯然,“若是要远嫁北奴,哥哥,一定不会挽留旖尘,是不是?”

她轻声漫语问出的“是不是”,竟带着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颤意,像是存着一分希冀般,面对亲兄长时的沉默,狐裘袖子下纤指根根收紧,眼中的神­色­究竟还是冷了下去。

高旖桢漠然道;“是。”

嘉瑞冷笑着,短促地喝出一声:“果然。”

“妹妹,你看这偌大的宫中竟有多少人,父皇膝下的皇子公主就有近四十人多,但是,你和母后是皇兄最亲近的人。”高旖桢立起身,看着她,动了几分真切心肠,“你以为皇兄会真的会让唯一的胞妹轻易嫁到北奴去?”

“胞妹?至亲的亲人?”嘉瑞眼底似有淡淡的涩意,延伸到­唇­角漫开一勾苦笑,她幽然阖眸叹道:“尘儿……怕是猜到了哥哥的意思。”

聪颖如她,怎会想不到

高旖尘紧抿着­唇­,挺拔的眉宇间渐渐凝出一抹坚毅狠绝之­色­,“妹妹,你自小就比谁都聪明,一直以来你也帮过皇兄很多……”他的声音如冰泉渡浅滩,骤然­阴­冷,“此次,我们就联手剪除这个北部大患!”

狂虐的寒风扑在窗格上“飕飕”作响,兼着雪霰子打着术棉窗纸的潇潇簌簌声,锋利的寒意直逼人心。

这刻,嘉瑞轻轻两下击掌,毫无预兆地笑了出来,空阔高远的殿粱上萦绕着女子清脆如铃的笑声,空灵中透出几分诡异,她扶着龙案一角,霎时竟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哥哥是要尘儿去北奴做你的内应,然后我们兄妹联手,里应外合,诛杀歌珞,攻破北奴是么?好计谋!好计谋!真的好计谋!”

嘉瑞一手颤颤地支在龙案上,一手拂着心口,冷冷地连声说了三个“好计谋”。

丰熙帝神­色­中流露出无奈,浓黑的双眉如群峰叠皱,他揉着眉心解释道:“尘儿,你乃皇朝公主,金枝玉叶之身,皇兄断断不舍你久居蛮荒之地,可眼下正是情势所逼,不得已而为此下策,你但凡宽心,若天佑我朝,大势扭转,事成之时,皇兄自会亲自北上将你接回胤朝。”

“事成之日,皇兄将亲自北上接我返朝?”嘉瑞默默地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盈然如波的一双眸子中是说不山的嘲讽,“嘉瑞斗胆敢问皇兄,那时会不会还有旌旗襄举,锦铺十里,更有群臣相迎,百姓夹道?再斗胆问那时的嘉瑞算是什么,是巾帼英雄?是凯旋归朝?斗胆最后问一句,就算真的有那一天,皇兄你难道真的会将此当成盛事宣扬天下,搞得人尽皆知,来庆祝这­操­纵裙带、玩弄床第的那卑劣低下的手段所夺来的胜利?”

嘉瑞口齿索来伶俐,通通畅畅地说下来一大段,刚开始高旖桢还能勉强忍耐,但昕她说到“­操­纵裙带、玩弄床笫”那尖刻犀利的八个字时,一贯淡定从容的脸­色­刹那气成了铁青,而笼在脸上的寒意更深了一层。

那八个字如同轰然巨石毫无留情地击碎了他维持的冷静,厉声训斥道:“高旖尘!你要知道你在说什么,朕不仅是你的哥哥,更是这天下的皇帝!你作为臣妹竟如此出言不逊!”

“是的!你是我的哥哥,更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嘉瑞此刻全然无畏地直视他迫人的眼睛,抬起半边的脸,凛然喊道:“可是我的哥哥,还有这高高在上的皇帝,他只是把我当成一场权谋斗争中的棋子,棋子而已,可以任意支配,可以任意牺牲!”

“朕说过你是朕的妹妹!”丰熙帝蹙眉,他高声喝道。

“尘儿一直当你是哥哥,只是……只是皇兄从未当我是妹妹。”嘉瑞似乎感到有些力竭,她疲倦地蹲下来,将两只手掌撑在地上,隔着厚实的狐裘依然可以感觉到她双肩的耸动,银牙咬紧声声如切冰碎雪,抬首时眼角晕开一抹清光涟涟,“皇兄记得那晚么?观贤殿政变,是我们联手杀了晋王哥哥!祸起萧墙,皇储相残,父皇身染沉疴,因那晚深受刺激而猝然病逝……”

嘉瑞随到这里是说不下去,冷冷双眸中郁结着痛苦之­色­,连哭泣也是极力克制着,她跪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抓住皇兄龙袍的下摆,喉头艰涩地哽咽道:“我忘不了那晚……承运十三年十一月廿四……父皇是被我们给活活激死的……那晚晋王一脉党羽被尽数诛灭,我们一起登上养心殿时,我也忘不了父皇那时看着我的表情,半年来我闭上眼就会想起,父皇那双灰白浑浊的眼睛盯着我,他的手死死抠着床沿,剧烈喘息着指着我们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高旖桢看着嘉瑞,那般恍惚无措,哪有半分往日清冷自持的气度,他不由叹息,父皇的死一直是她难解的心结。

太极殿中,沉沉的香气几欲熏得人发晕,他低低说着:“尘儿,你自幼读过很多书,论见识和气度远非一般闺阁女子能比,今日又何必泥足于此等短见。”

嘉瑞跪在地上,以手抵住心口,恻然道:“我倒痛恨如此,若愚笨无知,就不至于看得那么透。”

“尘儿,过去的你可不是这种样子,想当初你自信满满地说过要帮助皇兄。”高旖桢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发自肺腑地说道,“那么尘儿,你再帮哥哥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等过此事过去后,你要怎么样哥哥都能答应你,你若想和那个人在一起,哥哥就将他正式封为驸马,你若厌倦宫中枯燥,哥哥就准你出宫游历天下名山大泽,可好?”

高旖桢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而她却依然是僵硬地沉默着。

“旖尘谢过皇兄。皇兄待旖尘真好,只是这好却来得迟了些。”嘉瑞面无表情地昕着,蓦然朝他一笑,鄢神情明净纯粹,轻轻咬着­唇­,“如果我说不愿意。”

她的话语极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坚决。

“为什么?”高旖桢刻意压低的声音中藏着雷霆之怒。

“因为……”嘉瑞柔­唇­间淡谈吐出,“我已怀有身孕,先不论我是否情愿,但试问北奴王还会要我这样的女子么?”

“你居然和他已经……”高旖桢感觉额角暴出的历历青筋悚然一跳,激怒交加之下,他遽然起身,想要扬手给嘉瑞一巴掌,手扇到半空,却生硬地被一只纤纤玉手格挡下来。

“旖尘不值得皇兄动怒,也不值得皇兄掴一个巴掌。”嘉瑞平静地说着,就慢慢地退了出去,回首凄然一笑,“今日皇兄说的话,旖尘回去自会好好思量,趁天­色­未全黑,旖尘再去看看母后罢。”

高旖桢错愕之余,她已离去,整个身子重重颓然地落回龙椅上。

颜倾天下 番外嘉瑞之冰雪林中著此身3

日影稀薄,疏疏地斜披在鎏金殿顶上,宫室间开着几簇胭红的早桃,原本就不­精­神的红­色­被未化的残雪映得模模糊糊。

一名青农小婢在前边带路,嘉瑞笼紧身上的羽缎鹤氅。跟着慢慢走着。她浅关,这宫中举目看去倒是一切都未变,不过想想这感慨也是没来由,十数百年都是如此,短短的半年又会有什么变化。

宜芬宫。

在侍婢左右地护持下踏进门,嘉瑞略迟疑一下,还是走了进去。殿中的光线有些暗,透进来的漾漾亮光在空中虚浮着。里面的器具玩物依旧,不见得件件都是上好珍品,也体现出主人一番别致的清玩雅趣。

嘉瑞挥手让随从退下,一阵莎莎的脚步声后就静寂下来,她的目光在此漫意流连片刻。转转绕绕了一会,她走近一间僻静的屋子,里面陈设极其简单,像是平常囤积杂物之用,一张黄木桌案上亮着一对蜡烛,一双莲蓬跳动的白芒,犹如寒冬人嘴里中呼出的一大口白气,紫铜烛台压着些薄脆的白纸,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显得有些怪异。

浅银透明的帘子后,勾勒出一名女子单薄瘦弱的剪影,她微微蜷缩着身子坐在一把黄木椅子上,听闻声音转过头来。

嘉瑞正好对上她的目光,盈盈浅笑着,“暮语,半年不见,你还好么?”

“尘儿!你回来了!”她霍然从椅子上直起身,惊诧地看着突然来到的美丽女子。被唤作暮语的女子正是出自王氏的二小姐,往日东宫选侍现已是圣上的德妃,亦是当今皇后王暮韬的亲妹。

嘉瑞笑意清浅,曼然上前几步说道:“无论如何,这皇宫始终是我的家,我总要回来的。”

王暮语轻叹口气,默然不语。一如刚来时般,仍旧坐下双眼空洞无神地看着前方。

嘉瑞看着这个熟稔至极的旧时闺友,半年不见,她似乎瘦得多了,面容柔弱清颐,反绾髻上斜Сhā着三四枝银簪,纹理质朴,不镶宝也不饰流苏,身上的衣裙亦是家常颜­色­,看不出贵重,纤细的手腕上各套着两只白玉镯子。

嘉瑞走到那张黄木桌前,两团苍白的烛焰映在她一双乌眸中涟涟摇曳,“哧”地一声,她忽然将两枝蜡烛都吹灭了。

暮语搁在椅靠上的手颤抖一下,神­色­间似有震动,却不曾说什么。

嘉瑞转过身来瞧她,素白的侧脸浸在光中犹如一枝半开缠绻的白梅,她道:“暮语,其实你又何必呢?你能为他点着这一双烛,你也不能在牌位上写上他的名字,谁知道在飨用香火的是谁,何况枯坐于此平添些烦恼,还是罢了吧。”

暮语的眸中似泛起晶莹一点,却极快地湮灭无踪,低低道:“尘儿,我不是你,有勇气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有勇气抛弃一切追逐所爱而去。而我什么都没有,就连凭此念想的东西也没有。痛苦到无可抑制时,也只能点着一双烛火静静地看着,我能管飨用的人是谁?”

“你是在怪我扼杀了你的勇气么?”嘉瑞语气一紧,一缕苦笑漫出­唇­角,她走进些,姣好的面容上映着日光,随着她的移动由明亮过渡到黯淡,她抬手将要覆上暮语的侧脸,将要触及时,手指却一根根握牢收了回来,“当初我扇你的一个巴掌,痛不痛?”

暮语的眼底瞬间涌起震惊的神­色­,她想起那个夜晚,那个铭刻在脑海中的夜晚,漆黑如墨,冷雨萧索,雪森森的惊雷豁亮了廊柱上无数狰狞龙首,她沿着长廊一直跑,跑到竭力也跑不到尽头,直到那一记清脆的耳光如漫天雷声般在耳旁乍响。

“痛。”暮语点头,黑白分明的眼睛让泪水浸洇得有些迷蒙,“有时夜半惊醒时仿佛耳边还有隆隆的回响。但是那巴掌彻底地扇醒了我。尘儿,那晚若不是你让我清醒,我真的不知自己,会不受控制地做出什么事情来,然后因为我而让整个王家陷于万劫不复,害死我的父亲,也害死我的长姊。”

嘉瑞看着她,术然问道:“那你不恨我么?”

暮语凄恻笑着,逆光看去长睫毛上沾着细碎泪珠已被风­干­,握住嘉瑞的一只手,“我连为他点一支香的资格也没有,怎么还有资格为他去恨别人。况且那次是你救了我。我的命运一生不得摆脱,于我而言,人生余下的时日里,每天能有一分一刻属于我,让我独自想想他也就足够了。”

往事已逝,若过于执著伤害的唯有是自己。

嘉瑞靠近了覆在她耳畔,轻声喃喃道:“晋王妃和世子眼下一切安康,了你一桩心事,我也算是偿了一宗罪孽。”

暮语极力克制着,将眼中最后一汪水光硬生生地逼了回去,此刻她柔弱清瘦的面庞轮廓多了几分坚毅倔强。

“可是尘儿……”她大叫一声,骤然扑上来抓住嘉瑞的臂膀,细瘦的手指抓得那样深,几乎指甲都要嵌进去,与刚才的温婉柔顺判若两人,她高声质问道:“你已经离宫了,你已经自由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暮语声音过于急促,听起来喊得有些嘶哑,“你不应该回来的,太后凤体并无大碍,根本不是外面传言的病势危急,日薄西山。你不要回来!难道你真的想要嫁去北奴?”

嘉瑞随她这样紧紧抓着自己,神­色­依然一脉平静地道:“我自然知道母后身体康健。只是……就算是我清楚地知道他们是在骗我,我还是会回来的。”

暮语一时惊愕,抓紧的手脱力般地顺着她的臂滑了下来,溢出喉间的笑声带着短促的喘息,她不住地摇着头,恨恨地咬牙道:“你真傻,我是得不到,你是得到了却要放弃,却要什么身份、什么责任去妥协!”

“暮语,我没有办法。”嘉瑞眼中隐约有幽深寥落的光芒,将头偏过去望着西侧的方向,长叹着:“你知道么?母后不肯见我,第一次我在天颐宫跪了半个时辰,母后打发身边的吴嬷嬷出来,请我回去旧居云韶殿。第二次,见完皇兄后我再去天颐宫,母后说夜了歇息下了让我回去,我求吴嬷嬷转达只消看一眼就走,母后也不愿意。看来母后对我这个女儿真的是心灰了,意冷了。”

“尘儿!”暮语握住她的双手,满脸焦虑地道;“你在天颐宫跪了半个时辰?这可是不要命了,你怀有身孕,若有个万一可是要出人命。太后那里的人竟也无一个来劝劝。”

“我早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嘉瑞垂首看着隆起的小腹,宽宽松松的锦裙掩饰不住已有六月的身孕,只是轻轻付之哂笑,却无语。

薯语蹙额,眉心间凝聚起一星忧­色­,问道;“尘儿,那你现在怎么办?把孩子生下来么?眼下你一走了之,那么……那个人又该怎么办?”

嘉瑞神­色­安澜,她怎会不知道眼下情势步步紧逼,自丰熙元年十月,到如今丰熙二年二月,近五个月中胤朝和北奴为议和协商不下数十次,无论胤朝方面开出怎样优厚的条件,都无法说服北奴更换和亲公主的人选。

邱鹿原一站后,胤朝元气大为损耗,经历五代君王努力,而建立起来的兵阵、文道、刑法、礼乐等制度,在此时脆弱得如薄薄的蝉翼。她清楚,他也清楚,此时的大胤是再也经不起战祸了,除了屈辱的议和,别无选择。

嘉瑞一笑间宛若清馨四溢的白梅,纯粹洁白的芯蕊上承着脉脉细雪,不染尘泥,“暮语,我是回来认命的,认我今生是胤朝公主的命。自幼你最了解我不过,我既然回来了,也就不会给自己留任何退路。很多事情,也就是由不得自己做主。”

那日在太极宫中,面对她的皇兄,她明明已经说服自己妥协了,然而一向要强的心­性­,却让她无可控制地做出抵抗和反击。

看挚友的眼中忧愁如乌云层叠,嘉瑞恍惚想到,她怕是宫中最后一个肯为她着想的人了,只不过她现在也是深陷在自己心魇的囹圄中,不可自拔,于别人更是无能为力了。

嘉瑞用指尖拭去眼角的一缕湿意,尽量让自己不去想那些事,勉强笑颜道;“暮语,多日不见,你比以前瘦得多了。”

薯语亦是挤出笑意道:“你也瘦多了,不过­精­神尚好。想来宫外生活虽苦些,却到底心里是自在快活。”

她上前仔细扶住嘉瑞一侧手臂,“这里­阴­暗也不够暖,你是有身子的人,我们姐妹两人还是去前殿坐坐罢。”

嘉瑞颔首答应,一路走过去如来时一般冷清,宫中的侍从、婢女也不见多,平日里疏于管教皆是神­色­惫懒。德妃素喜清静,身子骨也不甚好,从前服侍的夜撵出去不少,她不是多事的人,那些人都能偷闲的就偷闲去了,皇后是她长姊,见她这般消极避世,也就随了她,有时亲自看望一趟,明里暗里地帮衬些,也算是不辜负了姐妹情分。

“你过得倒是清净。”嘉瑞漫目看着四周,在一张青绸印暗纹福字的椅子上坐下,眼光落回她身上,“皇兄是无所谓的,你姐姐王暮韬不曾说过什么?”

暮语挨着她坐下,未曾染过的指甲随意拨弄着八角盆中的水仙,那花儿开得亭亭玉立,清芬淡然,她冷言道:“姐姐有自己的事要忙,自然不会管太多我的事。况且,王家只要有一个成器的女儿就足够了。”

那盆水仙正盛开,­嫩­黄的花穗根根如狐尾,她原本就生得纤瘦,套在腕上的两只玉镯,“叮铃”一声顺着手臂滑了下去。

嘉瑞略沉吟,伸手已将一支水仙花折了下来,把玩在手中,若有所指地叹道;“暮韬是太成器……”

此时,德妃宫中有人进来,走近了细看竟是太后身边的吴嬷嬷,她见两位主子端坐着,仔细着请了个万安,恭恭敬敬地道;“参见公主,参见德妃。”

嘉瑞淡淡地瞥过她一眼,并不言语,倒是暮语和颜悦­色­地说了声嬷嬷免礼,请她起来。

吴嬷嬷朝嘉瑞道;“老奴原本奉了太后的命而来,但听云韶殿的奴婢说,公主上德妃娘娘的宜芬宫来了,于是就过来……”

“难为嬷嬷要亲自来一趟,母后可说什么?”嘉瑞的态度依然淡淡。

吴嬷嬷尴尬地咳两声,“公主,恕老奴人老了嘴碎,其实太后她老人家打心眼里还是心疼公主的,毕竟公主是太后唯一的女儿……还有就是太后让老奴给公主送附子十香羹来,难怪太后记得,这羹汤是公主素来喜爱的。”她小心翼翼地瞅着嘉瑞的脸­色­将话说罢,匆匆扬手示意身后端着食盒的小宫女上前。

“嘉瑞谢过母后慈爱,尚肯垂降我这失行罪女。”嘉瑞温雅一笑,转头向身侧的婢女,“去盛一碗来,在宫外多日都快忘了这附子十香羹的滋味了。”

不被留意的,吴嬷嬷像是暗自松了口气。

嘉瑞见她们忙乱的功夫,忽的粲齿一笑,露出些旧时慧黠的神­色­,她拉近了暮语,覆在她耳畔,那一颦一笑的情状,如同闺阁中无忧无虑的女儿俏皮私语,她声音极轻,唯有她们两人听得到,在耳边呼气如兰,“皇兄说我是他唯一的妹妹,他逼着我嫁到北奴去;可母后也说我是她唯一的女儿呵……”

婢女将一碗羹汤端了过来,嘉瑞从容地用瓷匙搅动着,正好温温的不烫口。

“别!”暮语瞳孔骤然一紧,惊呼一声按住嘉瑞的手,面对殿中众人错愕的目光,她仅是朝嘉瑞拼命摇着头,却说不出一句话。

嘉瑞不着痕迹地推开她的手,“我明白德妃的意思,是觉得羹汤烫了让我慢些,嘉瑞先谢谢德妃好意了。”说罢,端起那碗羹汤伸头就饮,转眼已喝进去大半碗。“哐当”地碎裂声响起,那只碗碎在地上,连同剩余的汤汁一同泼了出来。

吴嬷嬷眼瞅着这幕惊心动魄,神­色­间却有些松弛,天气尚寒,额角沁出些细汗,“公主……”

不消半刻,只见嘉瑞死死咬住嘴­唇­,脸­色­竟是一分一分地惨白了下来,她捂住小腹,神­色­痛苦,脚步一个踉跄要噗通倒下去。

“尘儿!”暮语此刻已顾不得意态,衣裙绊脚地冲过来,细瘦的双臂慌乱地将嘉瑞抱在怀中,她眼睛中尽是难以置信,睁得大大地瞪着吴嬷嬷,喝问道:“怎么回事?”她眼光瞟过打碎在地上的碗,以及泼出来的残汁,“那是不是**药!是不是!”

德妃生­性­一向与人为善,说话语调也总是细声慢语,温柔和气,何时有这般的疾言厉­色­,吴嬷嬷毕竟是宫里的老人,不卑不亢地道:“回禀德妃娘娘,羹汤中不是**药,而是催生汤。”

暮语看着吴嬷嬷的眼睛瞪得更大,“催生汤?”

吴嬷嬷道:“太后说过公主身孕已有六月,等得到瓜熟蒂落了,这时候若强行催生下来也是能养得活。”

嘉瑞紧紧地抓住暮语的手,单薄的下­唇­被咬得发紫,隽秀的柳叶双眉像是皱得褶起来,似乎整个人都痛得**起来,她示意暮语不要再说,艰难开口道:“我知道的……吴嬷嬷……你可以让等候在外面的太医进来了……”

“只是……我不想回云韶殿去,就在德妃这里。”嘉瑞勉强朝她舒心一笑,端雅清丽的容颜此刻有些虚浮,“暮语你陪着我。”

“好好,会没事的。”暮语含着泪愈加抱紧了她。

颜倾天下 番外嘉瑞之冰雪林中著此身4

丰熙二年二月十三,嘉瑞公主难产,但终于德妃宜芬宫中诞下一男婴。此事隐秘,在宫中唯有皇帝、太后、皇后及德妃四人所知,其余人等都不知晓。

丰熙二年三月初,皇朝第一公主嘉瑞将远嫁北奴之事基本上尘埃落定,此消息传出,天下百姓皆是唏嘘感慨。

宜芬宫中。

嘉瑞身着一袭红茜纱嫁衣端然坐着,层层衣裙上银丝金线绣成翎羽繁复的凤凰图样衬得整个人明丽华贵。她优雅得体地浅笑,显示出一名血统高贵的公主应有的气度与风仪,一头青丝上参差琳琅的珠翠霎时都失了光辉,真乃绝世不出的美貌女子。

洁白如玉的玉帛纸整幅摊开,一名画师正在为公主作画,他提笔凝神,落笔极慢也极认真,生怕稍稍不留神下笔就失了那绝美容颜的神韵。

生产之后,再加上近日来忧思过重,嘉瑞看上去益加单薄清弱,素若白莲的脸庞隐约含着一抹憔悴支离,却掩饰在一层娇妍台宜的脂粉之下,一双幽深的翼眸明澈若淘濯尽尘沙,乍看时波影千万转瞬湮灭沉寂,令人愈发看不透。

这般过了很久,画师还在作完画便恭敬退了出去,德妃王薯语似是神­色­焦虑,职手申绞着帕子来回踱步,整个殿中显得静悄悄的。时至三月,去岁的残雪已消融,隔着糊在窗格上的碧纱看去,庭中栽着的几株桃花正开得红粉艳艳,娇软轻盈。

嘉瑞缓缓立起身,身上依然穿着那悉嫣红的嫁衣,满头的渐沥怍意的珠铰流苏也不曾摘下,走近那幅墨迹清新的画仔细看着,这幅画原本是要先送给丰熙帝过目,但嘉瑞开口留了下了,待会再命人进去。

嘉瑞眼角的余光瞥向一旁正心思不定的暮语,道:“暮语,你看看,觉得可有几分像。”

“尘儿。”暮语踌躇片刻,此时股中已无他人,唯有暮语从王家带来的贴身奴嫜尔容,她终于按捺不住,道;“你真的要嫁到北奴击么?”

嘉瑞闻言微愣,旋即回答道;“是,我要帮助哥哥做最后一件事。”她吐息轻邈,却是不容反驳的断然。

“不要去,你们要联手剪除了北奴王……”暮语颤颤地咬着­唇­,那话说到堆后­唇­齿间冒出一个哆嗦,竞硬生生地说不下去。

“你猜到了?”嘉瑞看着她一眼,冷静地道

暮语眼中蕴藏的惊忧之­色­穿过细细的睫毛覆盖而透出,她上前握住嘉瑞的手,她手腕上一取白玉镯,与嘉瑞佩戴的莲花宝珞“玎”地相碰,她道:“尘儿,不要去,真的不要去,你知道的,这龋后一件事岂是容易做到……想以前太宗一朝有位清滴公主嫁去乌闽,地在新婚之夜袖怀匕首刺杀乌闽王,结果她后来……”岳说到这里就像是被扼住了。

嘉瑞面容沉静地凝视她光芒闪烁的眸子,点点玉笋般的指尖理着Сhā在鬓角簪子垂落下来的细细碎银流苏,下手重了些,有一缕轻轻地打在耳边,沙沙作响。

嘉瑞面朝暮语莞尔一荚,“你放心,嘉瑞不会是清墒公主。”

她举起绣纹烂漫的红茜广袖遮去半张脸,近乎完美的笑容中透出三分妩娆三分狠绝,“而且,嘉瑞也不会像她那般愚蠢,就算当年清消行刺成功,乌闽王当场毙命,而她身边强敌环伺,万万也难逃一死。一己之身的生死倒也罢了,只不过此鲁莽冲动之举,非但不得半分益处反招祸殃。纵然那乌闽王已死,有的是儿子兄弟可以继位,倒给他们落着了兴师问罪的把柄。”

“现在北奴王歌珞膝下已有五子,论兄弟更有歌玮等人,欲其瓦解自然不可冒进……”嘉瑞谈论政事时犀利透辟的洞察力丝毫不输于男子。

“尘儿……”暮语蹙着两弯细眉,打断她的话,“我听不懂这些,也不想昕这些,我只关心你的安好!尘儿,我知道体扫幼聪颖,读书甚多,若论心智筹谋许多男人都不及体,体虽足智多谋,可是北奴乃虎狼之所,北奴王又岂是善与之辈,我怕你……”

“暮语,不要再说了,我知道,我都知道……”嘉瑞轻轻伸手,指尖拂过画中入含笑嫣然的面庞,那画师技艺卓绝,臻于至境。画与嘉瑞半人几乎一模一样,那缕衔在眉梢眼角的清傲高贵,亦在灵动的画笔下流露出淋漓尽致,雪­色­明洁的脸颊上薄薄地染开一抹红晕,像是新嫁娘欲说还羞的娇怯,嘉瑞看得怔怔,叹道:“画得真像,却又不是我。”

暮语方才被嘉瑞拿话一挡,顿时无言,看嘉瑞的目光依然盯着那幅画,她沉默良久,雪白的贝齿微露,终于咬牙道:“好好,我明白你的­性­子,从来你决定的事谁也劝不了。那么我再问堆后一句……”她敛息,“休若离开,那弦子……”

蓦然听得这样的话,嘉瑞的眼神滞了滞,在她的眼底压抑在一波澄明之下仿佛涌动着苦涩和无崇,握住她的手情恳道:“暮语,我唯一能将他托给你了。”

殿中蝉翼般的锦帘轻飘,隐隐地似有婴孩微弱的哭泣声,脆生生地像只|­乳­猫儿在叫一般。

暮语将手“嗖”地抽出,回头命尔窑将孩子抱来,因不足月,婴儿的显得身量格外小,浑身的皮肤红红皱皱的像只小动物,偶尔哭出几声也是短促无力的。

暮语当心地接过来,爱怜地看着那张褶皱的小脸,像是下定决心做最后一搏般,将弦予往嘉瑞怀中一推,终于忍不住尖声叫喊道:“尘儿,体走啊,体带着你的孩子离开皇宫啊!他不值得你为他作出这么大的牺牲!”

暮话此言一出,嘉瑞和尔容俱是昕得齐齐惊骇,幸好此刻不曾有外人在,但她这话实乃是大逆不道,若是被有心人窃听去,不知要惹出多少惊涛骇浪的事端。

嘉瑞将弦子交给尔容,箭步上前就堵薯语的嘴,急道;“暮语,你毕竟是宫中的人,这种话万万不可说了!先不说别的,就是你睦姊听闻也容不得你!”

暮语一把捋开嘉瑞的手,倒不似平日半分柔弱的样子,眼中光芒愈盛,切切道:“尘儿,其实你心中也清楚,我可有半句说错了?不值得,真的一点都不值得。他全心全意为了自己的江山,可有半分为你设身处地想过,满口亲情道德只会拿来糊弄别人,什么‘舍一己之私而全大义’说得如此正气浩然,他可想过,为了他自己毒杀兄弟、逼死先皇而夺来的江山,要推着你入火坑的时候,他才是最大的自私!”

“不要说了!”嘉瑞直感觉胸口滞痛,听得“毒杀兄弟、逼死先皇”八个字时,她的肩膀剧烈地抖动一下,溢出­唇­角的一句呓语轻轻,“那件事我也有错。”

“为什么不要说!”暮语此刻全然不同以往温柔婉默的­性­情,厉声厉­色­地逼视道;“尘儿你到现在还自责么?其实不全是你的错,毕竟你也想过要弥补的,当初晋王死后……”说到晋王二字,她的声音还是颤抖一下,“你是如何地求他,求他饶恕晋王府一千人等,呵是他却怎样,到最后非逼得你走上盗取令符、离官远走这条路!”

暮语冷笑道:“你曾经说过在皇族只有同母所生才有可能是手足,是的,你一直当他是兄长,这么多年来,体真的已经为他做过太多事,而这些原本都不该是女儿之身去担当,可是他难道真心当你是妹妹,对你尚且如此,我何能求他对晋王讲什么手足之情。”

窗外浸涸着残雪的胭红花瓣无力地飘落,一如高旖尘此刻苍白间泛起奇诡酡红的脸­色­,终于暮语的声音平静了些,炽热的情绪冷却下来,她的眼眸上蒙着一层润润的潮湿。

“说完了么?我知道这半年来休一直都压抑得很难受。”嘉瑞勾­唇­淡笑,恍若斑驳迷离的落花,“暮语,嘉瑞一生的荣耀光芒都是这个皇朝赐予的,嘉瑞不能,也做不到在皇朝最需要我的时候弃他而去。”

她一开始就说过丁,无论如何,哪怕虚伪的亲情之后掩盖着怎样的不堪和算计,皇宫始终都是她的家,这里始终都有她的生母胞兄。

嘉瑞抬头看着被宫殿飞扬的檐角逼仄成小块的碧蓝天空,恍惚忆起那些飞逝的日子,天下百姓间盛传嘉瑞公主的雍容娴雅,外具天人之姿,内涵锦绣才思,诗词歌赋旨流传于世,为天下女儿之典范。

暮语以帕遮脸,连绵不断的泪珠还是一滴滴淌了下来,低声抽泣着,她看着嘉瑞走了出去,却怎么也拉不住她。

“尘儿!”暮语焦急喊着,抱起男婴想冲上前击,跑到高起的门槛前险些绊一跤,堪堪地让侍女尔容给扶住了,只见那一袭嫣红的嫁衣在众多娥眉杏眼的宫女簇拥下,渐渐不见,向着她所说的命而走去。

暮语顿感哀凉空茫之意漫上心头,雁南征兮欲寄边声,雁北归兮为得汉青。雁飞高兮避难寻,空断肠兮思情倍……说得应是如何心酸,看那关山阻修兮行路难。去时怀土兮心无绪,来时别儿兮思漫漫……

这时,怀中柔软的弦子动了一下,短促地哭出一声,才蓦然惊到了暮语,心里由不得发涩,可怜这孩子,生母到最后都末肯看他一眼,暮语轻拍着他,柔声哄道:“莫哭,莫哭,小七……”

颜倾天下 番外嘉瑞之冰雪林中著此身5

远处,丰熙帝负手而立,似乎久候多时。此时两名体格健壮­精­瘦、身怀武功的男子向嘉瑞屈膝跪下,简短有力地道:“参见公主,臣今后昕命于公主,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嘉瑞目光幽然扫视过他们,冷峻刚毅,令人竞不敢逼视,她抬起一只手做了个“起”的动作。

高旖桢缓缓道:“旖尘,此去险象环生。你要汜住,北奴朝中中有这几人万不可掉以轻心,北奴王之王弟歌玮,及翁戌赤璋和出身回鹘国的公主姬雅,尤其是翁戌赤璋,他被封作貔貅将军,此人是个难得的将才,年轻有为,现任北奴王对其甚是倚重,况且翁戌家族与北奴王族世代联姻,在朝中的地位与影响皆是不可小觑。”

嘉瑞眼神清明,道:“这半年我在外面,也听说不少关于貔貅将军的事,据说此人不仅用兵果敢,兼之善于权谋手段,就连王室中人都要敬翁戌氏三分。”

高旖桢道:“可恨我朝中就无如此锐不可当的将才,否则邱鹿原一战本是胜券在握,也不会反被重创如此。”

“皇兄何必作未觅骊珠的感叹,我看朝中的林瀚玄将军虽不比赤璋,却也是勇武过人。”嘉瑞蹙糟,眼光中含着一丝轻蔑,如是戏谑般地说道:“若有才智不输于翁戌赤璋的人愿向大胤称臣十年?”

高旖桢略略沉吟,正欲开口细问,却被嘉瑞拦住。

“皇兄,妹妹此去,有两件事相求,望皇兄一定要答应。”嘉瑞隔着累累白玉珠珞看向他,眼波被柔和的烛光摇曳得若流影溟漾。

高旖桢微愣,随即朗声笑道:“妹妹请说。妹妹临别所求之事唯有两件,定不是什么易事。”

“皇兄真当是洞察人心,这两件事若说与别人而言不难,但于皇兄来随却是不是易事。”嘉瑞浅箕,此刻的神­色­极其认真,一改刚才的嬉笑,却不急着说,再次强调道:“我若说了,皇兄一定要答应。第一,请皇兄下旨赦免晋王府其余家誊的罪名,贬为庶民即可,水不追究。”

高旖桢昕此迟疑片刻,凝眉思量一番后,缓声道:“可以。”但随即又接着道,“妹妹,既然要施恩倒不如再透彻些,不必依你所言贬为庶民,皇兄可以直接下旨,令他们迁回原先的府邸居住,除了不得再担任官职,其他俸禄供养一切如前。”

嘉瑞一双墨黑的眼眸剔透明净,泠泠若霜雪,仿佛容不得半分的尘埃,她看着他,忽然伸手,一根玉葱般的手指点住了龙袍上赤龙腾飞的一朵祥云,正是指着心的方向,她幽幽叹道:“皇兄,你放心,他们不过就是些孀母弱子,你惮忌还什么。遮宫外半年,虽远比不上以前的养尊处优,倒也是好好活下来了,要搬回原先的官邸做什么?”

高旖桢经嘉瑞一番话,脸上一阵青白不定。他这个妹妹,就是看人看事过于犀利透彻,她眼中揉不进一颗沙子,什么事都要这般直截了当地戳破,也不顾及是否给别人留有转圜之地。

他尴尬地咳两声道:“那么第二件事?”

嘉瑞漫意拈着袖口亦有繁复的捻金风纹刺绣,金线描成的闭案辉煌华丽但摸上去有些粗糙,她斟酌小会,道:“就是,皇兄即刻下旨为浣昭赐婚。”

高旖桢蓦然抬头赢视她 嘉瑞在他严峻的目光注视下,依然从容道,“这一朝臣子中人才济济,其中不乏年轻有为的皇兄随意指一个人配给浣昭,也不至于误了她。”

字字坚定,吐词清晰。

“什么!”高旖桢昕了神­色­大为震动,当下拒绝道;“不可!旖尘,皇兄唯有此事不能答应你 嘉瑞脸上依然含着一抹清远的笑意,其实这个结果早已是意料之中,她神­色­骤然冷下来几分遵 “皇兄一向敏思冷静,莫因为她而情令智昏!”

高旖桢寒着脸,道:“旖尘,其他事还有商量余地,但这件事绝无商量的可能!”

“就这件事绝无商量的可能?皇兄还真是把话说绝了。”嘉瑞的声音尖了几分,她“哗啦”地用手拨开垂在面前的白玉流苏,泠泠的目光与他赢接对视,忉齿道:“皇兄,你知道么?旖尘除了最后悔晋王哥哥的事,还有一件事至今仍是悔恨不已。”

“你还记得么?当年我们跟随父皇南下游玩,我偷偷独自外出时遇到一名绝­色­女子,身边的随从婢女皆感叹其容貌不在我之下,更兼有锦口绣心,气质出尘。我那时也是暗自惊讶,特意恳请父皇令她留在我身边。”

“她”是何人,他们彼此皆是心照不宣。

说起往事,嘉瑞深深敛息,尽量地平复内心不断地激流涌动,嫣然薄­唇­微微颤着,“我那时是心­性­强,可是我若知道她温顺柔婉的外表下包藏如此祸心,我是绝对不会将她引荐给你们兄弟!让她有机会离间皇族子弟,刻意激化夺储之争。”

高旖帧糟心肌­肉­悚动,“尘儿,其实那些事与浣昭无关。”

“无关?你跟晋王哥哥以前虽不甚和睦,也不至于非要兵戎相见拼个你死我活,难道不是受她挑拨?”嘉瑞闻言鄙夷地挑动一下眉尖,说道,“皇兄妄你一向聪明,难道到现在还看不出来,浣昭的来历过于诡异?”

“诡异!旖尘你怎么能随出如此荒诞的话。”高旖桢如是再忍耐不得,黢黑的眸心瞬间进出无法逼视的凌厉。

嘉瑞全然无惧,凛然回视道:“皇兄你细想想,又岂是小门小户的商贾人家能培养得出来?还有是因为谁而胜券在握?纵然她天资聪颖,通读诗书­精­妙的兵法布阵?”

慕容浣昭且不说她容貌,单是这般的见识学问,你刚才也说了邱鹿原一战原是胜券在握,那么前面的都可以说得过去,那么她从何学来如此。

“这个……”高旖桢一时语塞,面对嘉瑞伶俐口齿,竟然说不上来。

嘉瑞半分都不给他喘息,进一步道:“我说过了,幕容浣昭的来历定然不简单,此人谋略老成,又居心叵测。”她话锋冷冷一转,目光迫向她的哥哥,“皇兄,现在觉得第二件事可以答应我了么?”

高旖桢显然还是迟疑不决,他可以依着嘉瑞放过晋王府的余孽,但让他舍弃浣昭却是断断做不到,他大笑两声,神­色­松缓道“尘儿,休多虑了,浣昭索来敏慧,闲时多读了几本兵书也是无可厚非,她心思玲珑,倒让你错认为是城府深沉。皇兄与浣昭相处多时,她并不是­奸­邪之人,若是浣昭有异心,她毕竟女流之辈,皇兄自信也能制得住她。”

嘉瑞冷哼一声,诮然道:“女流之辈?皇兄可不要小瞧了女流之辈。皇兄自己不也是坚信,旖尘这个女流之辈能抵得上胤朝十万大军么?”

嘉瑞话中含着的讥讽嘲笑之意,流露得淋漓尽致,直戳软肋。高旖尘纵然再好的涵养,俊面上亦是覆上一层怒到极致的青郁之­色­,眼眸因极力克制涌上来的怒火而晶亮逼人。

此时,远远地传来太监尖利的声音,“吉时将至,恭请皇上、公主前往崇华殿。”打昕了他们之间的对峙。

天地寂静,仰首只见皓空高远,澄碧如玉,衬着洁白的云丝浅薄,看着远处一带边角的宫殿幽僻冷清,白石崆螬,红墙环绕间几只纸鸢晃晃地乘着微风浮起,摇摇落落的。

他们站在那里谁也不曾动,嘉瑞身上轻盈的红茜纱迤逦至裙尾散开如云,愈发显得她身姿孤清纤瘦,然而限眸中耶抹刚毅决裂之­色­却令人心折。

“尘儿,吉时到了。”高旖桢声音沉沉,霎时狠下了心,“不行,这第二件事皇兄不能答应你。”

“你不答应。”嘉瑞像是重复他的话,又像是最后一次的确认,“吉时到了。”她­唇­际浮起丝缥缈如风的浅笑,慢慢地伸手去将刚刚撩起的珠珞放下。

高旖尘心惊胆寒地看着她貌似平缓地动作,“撕拉”一声,线段珠迸,颗颗拇足有指大的明珠惊得四落分散,未来得厦让人做出反应,嘉瑞已是狠狠将风冠上的珠珞撕扯而下。

“嘉瑞你在做什么!”高旖桢又气又急,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嘉瑞冷冷看了他一眼,意想不到的,她扑上前抽出他腰间的佩剑,雪亮的剑刃照出每个人苍白失­色­的面孔,她咬牙,字字如切金断玉,道:“皇兄,既然如此,嘉瑞也不打算出嫁了,今日就算万死也要为你除了这个祸殃!你自己逼我的!”

高旖桢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时竟手足无措。看这时辰北奴的迎亲位已到崇华殿,嘉瑞到此

刻才说出悔婚,这如何向两国交代,而且节骨眼上嘉瑞又咄咄逼人地要系了浣昭,怎不令人焦头烂额。

“尘儿!”高旖桢箍住她的手腕,用力夺下了剑“哐当“扔在地上,一面命宫女上来在为公主梳妆,一面好言相慰着,“尘儿,好,皇兄答应你,绝不会迎娶浣昭入宫,今后也不会再有任何瓜葛。”

嘉瑞高耸的发髻上风冠偏了半边,可她的仪态依然高贵,双眸泠然逼视着,道:“哥哥,不会仅仅是为了哄妹妹上花轿,等到妹妹一走便作罢了?”

外头催促的太监尖利的嗓门一声高过一声,只让人心烦意乱。

高旖桢的额头上开始冒汗,平冕下垂落的琉珠沾染了潮湿的汗意,面对高旖尘,他真的是束手无策了,“不会,哥哥是帝王,帝王所说的话乃是一言九鼎,绝不会食言。”

嘉瑞轻轻抚了一下掌,神­色­缓和些,冷静地说下去,“那么劳烦皇兄即刻起一道手谕,一式三份,一份交与老臣陈公,一份交与皇后王暮韬,一份再给嘉瑞,这样嘉瑞才肯上北奴迎亲的花轿。

高旖桢虽知此番被她挟持,但少不得依言做了。

事毕,嘉瑞将那张写有字迹的玉帛纸叠好藏入袖子深处,被撕扯碎的凤冠亦换上崭新,她的神情恢复一贯的清冷端雅,面容宁静如恒,似乎方才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兄妹两人一前一启地登上肩舆,朝着崇华殿而去。

同天隔越兮如商参,生死不相知兮何处寻,世事皆翻云覆雨等闲间,冷雨潇潇葬名花,任凭心有七窍,胸有百计,仍是逃脱不得。

颜倾天下番外嘉瑞之冰雪林中著此身6

转眼到了丰熙三年深秋,白露霜降后,这日头尚晴好,只是寒气重些。

宜 芬宫中,侍女尔容麻利地为德妃解下外边穿的披风,吩咐小婢女去捧了手炉来,她搓着手道“二小姐,外面冷了些罢。”

德妃王暮语正好从凤仪宫回来,热热地饮了口侍女端上来的茶水。

尔容接过茶盅,问道:“今日大小姐叫您过去,可说了些什么?”

听她这样问,暮语摇摇头,眉宇间露山些为难之­色­,她示意其他人退下,让尔容走得近了些,说道:“尔容,休是我从娘家带出来的人,这些事也不必瞒你。长姊今日还不是为四妹的事情置气。

尔容点头,轻轻地为暮语捶起肩膀来。其实她原先就有过风闻,自从承运末年,王氏倾尽全力扶持当今圣上登上皇位,王氏的权势荣耀一时抵达顶峰,王太公德高望重,皇上贵为天子都要尊称王太公一声“翁君”,两名女儿一后一妃,后宫中占足风光,其余男子授予官职实权更是不甚被举,真寞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朝中无一个士族能望其项背。

但这些年来,自从王太公过世后,明眼人都渐渐看出来了,皇上对王家的信任有些淡了,反倒是有些倾向于后起之秀的薛氏,并着意栽培着。如此一来,王氏与薛氏仅仅维持是表面和睦,其私交恶劣可想而知。

然而,却是世事难料,谁想得到王氏的四小姐偏偏要心属薛家的薛冕。对此,王氏的态度强硬,而薛氏却是暖昧含糊,毕竟王氏乃是根深蒂圊的望族,而薛氏在朝中根基末稳,纵有帝王宠爱,但若能与王氏联姻却是有益而无害。

尔容捏肩的手法极好,力道施得不轻不重,她思忖着道:“奴婢听闻大小姐召了四小姐入宫来可说了什么?”

暮语脸上的忧­色­末褪尽,叹道:“莫再提了,长姊今日是认真动了怒气,小妹顾自哭着,却斩钉截铁地说就算离开王家,她也是非那薛冕不嫁,长姊那时气得手指都打颤了,撂下一句狠话,“你若要走,将……的牌位也带走,从此王家就没你们的位置”。我在旁边听得心惊胆战的,想要劝上一句,都让长姊怒气腾腾的眼神挡了回去。两人皆是要强的­性­子,倒是谁也不肯退一步。”

尔容也算是稳重的人,此时也昕得“啊”地失声叫出,“怎的闹成这样?大小姐若真要动气摘了姨­奶­­奶­的牌位可怎办?”

王太公膝下四女,前兰女皆是正室所山,唯有¨是偏房所山。这是王府上都知道的事,只是王太公疼爱女儿一视同仁,旁人看不出有何正庶之别。尔容忍不住叹气,此时,四小姐被人骤然揭山庶山的底细来,不知道心中如何的激愤难过。

暮语徐徐地用指尖揉着太阳|­茓­,说道:“凤仪宫中全乱了,小妹跪在那里哭哭啼啼的,说着姨娘好歹服侍爹一场,辛劳一世得来的牌位岂能说摘就摘。她还闹气地说爹虽不在了,王家还有好几位兄弟在,怎的也轮不到姐姐做主。我当时真的是被吓住了,这些年还没有人敢这样跟长姊讲话。长姊气得糊涂了,她也糊涂了。”

尔容一心顾着手下的活计,昕暮语方才这样说免不得愁眉苦脸,宽慰;“二小姐,奠担忧,事情总会有解决的法子。”

暮语清眸中的忧愁如一潮一潮的流波漫上来人,原本王氏族中事有兄弟,宫中一切自有长姊她素来­性­子静默柔和,不是那种果断会拿主意的当这刻她却想不出任何法子能为家族半分解忧。

暮语眼光虚然地看了一回案上的黄玉花Сhā,簪满了团绒般的大丽菊,她叹出一口气,示意尔容停下。心绪平静下来后,她想起件事来,“我等到明日,姐姐的火气消停些再去风仪宫看她,姐近来身子不好,眼下遇上这样的寒天,还不知可捱过,四妹的事怕是又添些病症。我今日约了人来走一趱,所以在风仪宫推脱不适就出来了。”

“二小姐,还未到刚辰。”尔窑菩道

暮语沉默着,阿道:“那么离开这小半日,七殿下怎样?”

“小姐放心,七殿下还好……”尔窑勉强茭道,“只是末足月而诞下的孩子,到底要赢弱些。

话落,。门外有小侍女伶俐地传报道:“禀德妃娘娘,郑国夫人到了。”

听到“郑国夫人”四个字,暮语的­唇­畔染上一缕耐人寻味的笑意,略略敛衣端坐。

当初浣昭作出一个惊人决定嫁给丞相颜晟类拔萃,但是比起丰熙帝到底还是逊­色­了很多世人皆不解,虽说颜晟也是青年才俊,在平辈中出凭丰熙帝对浣昭一番深情,就算王氏女子稳坐后位的事实不可更改,她至少还能坐到贵妃,皇贵妃,那是仅仅比皇后矮了一肩的殊荣,谁想得到她会嫁给颜相,其封诰正是郑国夫人。

在侍女的服侍下脱去外裳,浣昭装束素简,衣裙无不是极清淡素丽的颜­色­,艮发不梳成髻,如未嫁女儿般任其垂着,她举止间别有一番南国女子被水滋养出来的清雅灵­性­,气质若仙,皎皎无瑕,真如一支不染纤尘的纯白莲花。而那白皙的眉心依然贴着一枚小小花钿,轻柔美好得宛若一缕花之娇蕊。

绝世容颜,当真是半分都不输于了嘉瑞。

情面上的虚辞说下来后,暮语对浣昭的态度始终淡淡,连尔容都看得出来.客气周全中带着警惕戒备。

暮语原是有事相求,如此一来两人之间有些僵,就这样相对沉默着。忽然,昕得外边有些吵闹嚷嚷,尔容出去一看竟是下起了雪。

“大早起来还是好日头,过午了就让乌云盖了过去,这不细细粒粒地落下雪霰子来了。”尔容道。

浣昭面容如平湖般沉静,欷歙道:“这么快就要入冬了,想想嘉瑞走后也快两年了。”

暮语昕得眉尖微地颤动,见她主动提起嘉瑞,亦是动了几分情肠叹道:“可惜了她惊才绝艳,到底是要委身蛮荒,今生还能得不得见谁都不晓得。谁料得到当年宜芬宫一别是否就永诀了。本宫与嘉瑞自幼相好一场,且是个无能之人,自然想为她做些什么,尽些绵薄之力。”

浣昭闻言浅婉一笺,“你为她照拂幼子,又怎能仅仅是尽了绵薄之力?”

暮语面­色­稍赧,轻轻一咬­唇­道:“那孩子先天命如此,本宫怕是照拂不周全了,可怜打一生下来就没让生母好好抱过。”

尔容早将孩子抱了出来,那孩子虽长得有两岁了,但身量看上去要瘦弱矮小很多,藕荷­色­衣裳,一双墨玉般的乌眸灵气逼人,挺秀的鼻梁生得极高,而肤­色­因久病而透出奇异的苍白,薄薄的两瓣浅红银亮的耳朵,清晰地看出纤细青紫的血管。小小的孩子,就像只孱弱温顺的小猫儿,安安静静地伏在尔容怀中,不出声也不哭闹。

浣阳凝片刻道:“孩子的五官应是睦得像他父亲,只不过看这秀颐­精­致的下颌轮廓实在像极了嘉瑞。”

暮语道:“的确,甚至有些老宫人也说,七殿下那下颔轮廓长得像嘉瑞公主。”

他本是嘉瑞之子,是嘉瑞离宫半载后回来生下的孩子,关于他的父亲嘉瑞却是只字未提。嘉瑞远嫁北奴前托付给德妃抚养着,丰熙帝索­性­将错就错,赐予他皇子身份,一来为了他原就是高氏皇族的骨­肉­,二来亦是想弥补对妹妹的愧疚。

浣昭此时却是蹙眉,看他这般样子,怕是有不足之症,问道:“怎么?太医说过什么吗?”

暮语搁在案上的手,根根纤长的手指绞在一起,良久后方道;“太医说过是胎中带出来的弱病当年不满六月就因药物而强行催生出来,难免心脉未生齐全,导致后天体质虚弱多病。”

浣昭­唇­边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她当初要用药物将胎儿强行催生出来,就不曾想到过会给孩

子落下终生病根,更或许养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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