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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圆舞 > 第六章

第六章

要入学了。

考虑很久,他进入工程系,比较有把握,时间缩为四年,同时毕业后容易找事做。

他说他已是超龄学生,要急起直追。

一分钟也不浪费,约翰是那种人,他热爱生命,做什么都劲头十足,与我的冷冰冰懒洋洋成为对比。

每天他都来看我,我总是被他捉到在躲懒。

不是在沙发上盹着,就是边吃零食边看球赛,要不泡在浴缸中浸泡泡浴。

约翰说我从不刻薄自己。

“当然”,我说,“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你永不知道恶运几时来临,不要希企明天,趁今天,享受了才说。”“什么样灰­色­的论调!”“世界根本是灰­色­的。”“你的房间却是粉红­色­。”我哈哈大笑起来,心底却隐隐抽动,似在挣扎。

“功课如何?”“你有听过读英国文学不及格的学生没有?”“承钰你说话永远不肯好好给人一个确实的答案。”“傅于琛有无与我们联络?”“我每夜与他通一趟电话,”“你们……有无说起我?”“有,每次都说起你,他关心你。”“他有没有说要结婚?”“没有。他不会同我说那样的事。”傅于琛却并没有与我通信。

“明天下午三时我到史蔑夫图书馆等你。”我点点头。

约翰走后,回到房内,开了录音机,听傅于琛的声音。

都是平日闲谈时录下来的——“……这是什么”?

“录音机。”“­干­什么?”“录你的声音。”“承钰你举止越来越稀奇。”“随便说几句话。”“对着麦克风声音会发呆。”“傅于琛先生,让我来访问你:请问地产市道在七三年是否会得向上。”“七三七四年尚称平稳,但肯定在七五七六年会得直线上升。”(笑)

“那么傅先生,你会如何投资?”“廉价购入工业用地皮,可能有一番作为。”“谢谢你接受本报访问,傅先生。”“奇怪,承钰,昨日有一张财经报纸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是吗……”躺在床上,听他的声音,真是一种享受。

我没有开灯,一直不怕黑,取一枝烟抽,倒杯威士忌。

留学最大的好处不是追求学问,对我来说,大可趁这段时间名正言顺养成所有坏习惯。

静静听傅于琛的声音,直至深夜。

有一段是这样的:“喜欢路加还是约翰多些?”“当然是约翰。”“我也看得出来。”“但不是你想象中的喜欢,总有一种隔膜。”“我一直鼓励你多些约会。”“待我真出去了,又问长问短,查根问底。”“我没有这样差劲吧,不要猜疑。”“你敢说没叫司机盯梢我?”“太无稽了。”“男孩子都不来找我。”“你要给他们适当的指引。”“我们还是不要讨论这个问题了。”“这是女­性­最切身的问题,岂可疏忽。”“你的口气真似位父亲。”他长长叹口气。

朦胧间在傅于琛叹息声中入睡。

闹钟响的时候永远起不来,非得约翰补一个电话催。

走路时从不抬头,很少注意到四周围发生什么。

但在史蔑夫图书馆,我却注意到往日不会注意的细节。

我惯­性­选近窗近热水房的位子。

不巧已有人坐在那里,我移到他对面,才放下手袋取出口香糖,便看到对座同学面前放着一本书。

书皮上的字魅魔似钻入我的眼帘。

《红­色­丝绒秋千上的少女》。

我不问自取伸手去拿那本书。

书主人抬起头来,淡淡地说:“这是本传记。”我红了眼,一定,一定要读这本书,原来红丝绒秋千自有它的典故。

“借给我!”“我还没看呢。”“我替你买下它。”连忙打开手袋把钞票塞在他手中,站起来打算走。

“慢着,我认得你,你姓周,你叫周承钰。”喊得出我的名字,不由我不停睛看他,是个年轻华人男子,面孔很熟,但认不出是谁。

我赔笑,把书放入手袋,“既是熟人,买卖成交。”“书才三元七毛五,送给你好了。”他笑。

“不,我买比较公道。”“周承钰,你忘记我了。”“阁下是谁?”“图书馆内不便交谈,来,我们到合作社去。”我跟了他出去。

一人一杯咖啡在手,他再度问我:“你忘了我?”“我们真的见过面吗?”许多同学用这种方法搭讪。

“好多次。”真的想不起来。

“让我提示你,我姓童。”松口气,“我从来不认识姓童的人,这个怪姓不易遗忘。”“童马可,记得了吧?”我有心与他玩笑,“更一点印象也无,不过你好面熟。”他叹口气,“也难怪,你一直不知道我姓甚名谁。”“揭晓谜底吧。”他才说一个字“惠——”“慢着!”记起来了,唉呀呀,可恶可恶可恶,我马上睁大眼睛瞪着他,“你,是你!”他用手擦擦鼻子,腼腆地笑。

“是你呀。”他便是惠保罗那忠心的朋友,在我不愉快的童年百上加斤的那个家伙。

“原来你叫童马可,童某,我真应该用咖啡淋你的头。”我站起来。

他举起双手,状若议和,“大家都长大了——”“没有,我没有长大。”“周承钰,你一直是个小大人,小时候不生气,怎么现在倒生起气来。”“人会越活越回去,我就是那种人。”“周承钰——”我脸上立即出现一层寒霜,逼使他噤声。

“承钰,你怎么在这里?”约翰追了出来,“我们约好在图书馆内等。”他马上看到童马可,沉下面孔,“这人给你麻烦?”我冷冷说:“现在还没有。”约翰转过头去瞪着马可。

马可举起手后退,一溜烟跑掉。

约翰悻悻同我说:“为什么老招惹这些人?”我怪叫起来,“招惹,你哪一只眼睛看见我同他们打交道?说话要公道点,我听够了教训。”掩起耳拔脚就逃。

课也不上了,到家锁好门便自手袋取出那本软皮书。

《红­色­丝绒秋千架子上的少女》。

多么诡秘。

几年之前,母亲来向傅于琛借钱,她曾冷冷地问他:你几时准备一个红­色­丝绒秋千架子?

我打开书的第一页。

电话铃响,门铃闹,天­色­渐渐转暗,全部不理,我全神贯注地看那本小说,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红,继而发青。

才看了大半,已经躺在床上整个背脊流满冷汗。

母亲竟说这样的话来伤害我,轻率浮佻地,不经意,但又似顺理成章,她侮辱我。

她竟把那样的典故套在我的身上。

从前虽然不原谅她,但也一直没有恨她,再少不更事,也明白到人的命运很难由自身抓在手中­操­纵,有许多不得已的事会得发生,但现在——现在真的觉得她如蛇蝎。

一整夜缩在房角落,仿佛她会自什么地方扑出来继续伤害我。

活着一日,都不想再看到她。

永不,我发誓。

那本书花了我好几个钟头,看完后,已是深夜。

倒了一小杯威士忌加冰,喝一半,打电话找傅于琛。

千言万语,找谁来说,也不过是他。

电话响了很久,照说这边的深夜应是他们的清晨,不会没人接。

终于听筒被取起,我刚想开口,听到一把睡得朦胧的女声问:“喂?”我发呆。

会不会是马佩霞,以她的教养­性­格,不致在傅宅以这种声音应电话。

“喂。”她追问:“哪一位?”我轻轻放下电话。

然后静静一个人喝完了威士忌。

没有人告诉过我,马利兰盛产各式花卉,尤其是紫­色­的鸢尾兰与黄|­色­的洋水仙。

大清早有人站在我门口等,手中持的就是这两种花。

他是童马可。

还不等他开口,我就说:“没有用,永不会饶恕你。”童君少年时代的倔劲又出现,“我只是来道歉的……”我关上门。道歉,人们为所欲为,以为一声对不起可抵消一切。

那日没有去上课,成日为自己悲哀,天下虽大,没有人的怀抱属于我,我亦不属于任何人。

这样的年轻,便品尝到如此绝对的空虚。

谁要是跑上来对我说少年不识愁滋味,真会把他的脑袋凿穿,而约翰正是那样的人,所以无论如何不想见他。

对他说不舒服,看了医生,想休息,“不不不,千万不要来,不想见人,来了也不开门给你。”说完披上外衣出门去。

去找童君。

经过调查,找到他课室外,把他叫出来。

见是我,他非常意外。

到底长大了,而且心有愧意,他的语气相当平和,小心翼翼地说:“我在上一节要紧的课。”“还有多久?我在此等你。”“那倒还没有要紧到如此地步。”“我们可以谈谈吗?”“当然,今早我前来拜访,目的也正如此。”“今早我心情不好。”“看得出来。”“让我们找个地方说话。”“这是不是表示你已原谅我?”“不,我仍是妖女,令到惠某神魂颠倒万劫不复而不顾。”“他已结婚,你知道吗?”“谁?”“惠保罗。”“真的,这么快?”“何止如此,他并且已做了父亲。”再忧郁也禁不住露出诧异之情。

“你看,他没有等周承钰一辈子,”童马可幽默地说,“我白白为他两肋Сhā刀,瞎起劲得罪人。”我笑出来。

“当年看到好友茶饭不思的模样,好不心疼。”童马可说。

“这样说来,你倒是个热心人。”我说。

“少不更事,好打不平,”他说,“后来一直想与你接触,但找不到你,学校与住所都换了。”我们走到校园坐下。

“你有什么话同我说?”他慎重地问。

“记得你借我的书?”“你特地出来,交换书本?”他讶异。

“不,想与你谈这本书。”他更奇,“谈一本三块七毛五的小书?”“是。”“我还没有看它呢。”“我可以把故事告诉你。”“周承钰,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看,你如果没兴趣,那就算了。”“好好好,稍安毋躁。”“这本书有关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我开始。

蛮以为他会打断我,蛮以为他会说:但所有的书中都有一名年轻的女主角。

不过他没有。

童马可全神贯注地聆听,他知道我有话要说,对我来讲,这番话相当重要,他是个聪敏的年轻人。

“这名女孩是演员,十四岁那年,她认识了一个富翁,他已是中年人。”马可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啊原来是五月与十二月的故事,没有什么稀奇。

我说下去:“他们住在一起多年。十九岁那年,她曾经想摆脱他,跑出来,嫁人,但事隔不久,她又回去再跟他在一起,直到她二十多岁,有一日,她拔枪将他击毙。”听到这个结局,马可吓了一跳,“多么畸形恐怖的故事。”我不出声。

“但为什么书名叫做《红­色­丝绒秋千架上的少女》?”“他给她一座豪华的住宅,在大厅中央,他做了一只红­色­丝绒的秋千架子,每天晚上,他令她­祼­体在上面打秋­干­,给他欣赏。”童马可打个寒噤,“老天,可怕之至,你永远不知道代价是什么。”我呆着一张脸。

他温和地说:“把书扔掉,忘记它,我们到城里看迪士尼的幻想曲重演。”“我不想去,请送我回家。”“你花那么多时间出来找我,只为与我谈论书本情节?”“改天吧。”“周承钰,当你说改天,可能永远没有改天。”“那么就随我去好了。”“你跟小时候一模一样。”我恍惚地微笑,“你又何尝不是。”我只想找个人倾诉这个故事,好把心中积郁散散。

“好,我送你回去。”在途上他问了很多普通的问题,像“什么时候到马利兰的”,“念哪一科”,“要是选加州就碰不上了”,“生活好吗”等等。

真的,要是到别的地方升学就碰不上了,但我怀疑舞池里来来去去就是这群人,都被指定在那个小小范围内活动,所以不必担心,总会遇上,总有事会发生。

车子到家门。

童马可问:“那是你的男朋友吗,成日盯住你。”曾约翰恼怒地站在门口,目光燃烧。

“不,他不是我的男友。”我说的是真话。

“你在这里下车吧,我不想挨揍。”我啼笑皆非。想一想,觉得这不失为聪明的做法。

约翰没有再教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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