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主二仆。两名老仆似边走边说着话,而走在前头的主子姑娘扬颚挺脊,步履闲静,坡顶上的风把她的乌发和素裙往后打,打得猎猎飞飘,她的形影显得好单薄,彷佛徒有精骨而无肉身。
“先送大小姐回府,不必等我。”
“煜少爷,您去哪儿呀?咦?”
展煜对着小厮和马夫交代过,随即疾步朝那抹薄身追去。
他步伐极大,动作好快,距离迅速缩短,不一会儿功夫便赶上人家。
先听到声音的是伍嬷嬷,她年岁虽大,耳力可灵了,不待展煜停住脚步,她穿着袄衣的矮壮身子陡地车转回身,瞧清是他,火气就扬了——
“煜少爷还想抢啥儿?咱家小姐连披风都出让了,你别欺人太甚!”
“展某正是为了归还观莲姑娘之物而来的。”
他略抬手,那件女子款式的披风就挂在他臂弯上。说话时,他双目掠过伍嬷嬷和鸿叔,与此时伫足回望的易观莲相接,姑娘的幽眸眨了眨,两眉儿微乎其微一蹙,像是对他拔腿直追而来的举止感到困惑。伍嬷嬷冷哼了声,五指一探就想抓回披风,也不知展煜是有意抑或无意,没见他有所挪动,竟能不动声色地避开,披风依旧挂在原处。随即,他斜步一掠,把伍嬷嬷和鸿叔抛在身后,窜到易观莲面前。
“你——”易观莲静谧的眉眸荡了荡,不禁往后小退一步。
展煜仍是一惯的徐笑。
“谢谢姑娘相赠薄荷露,更慷慨出借保暖之物,我义妹已然无事。”
他双手送上披风,微倾前的身形显得谦和,姿态就如彬彬佳公子。
自个儿的衣物摊在他手里,朴素布面覆着男人修长偏褐的指,易观莲微怔着,内心突然有股说不出的异样感觉,宛若肤上爬着小蚁,她不自在地抿抿唇,仍努力自持着。
“嬷嬷,帮我收好。”她轻声吩咐,并不亲手接下。
“是!”伍嬷嬷领了主子之命,“砰砰砰”地踩重步过来,一把从展煜两臂间抓回披风,那力道很有乘机欲抓伤他的意图,当然,也少不了一记恶瞪。
他何时这么招人嫌了?展煜暗暗苦笑再苦笑。看着眼前女子,素身真如一铃棉雪,白颊被风刮出淡红,他低微一叹,不由得道:“你还是把披风披上吧,坡顶风大,怕要受寒。”
“不劳煜少爷费心,这点风我还受得住。华家小姐需要照料,煜少爷请回吧。”
被这么不轻不重地堵回来,展煜飞眉略挑,微微一笑。
他不走,反倒再趋前一步,问:“观莲姑娘,能单独和你谈谈吗?”
咦?
易观莲的秀眸瞇了瞇,蛲首淡偏,像是一时间没听明白他的话,而护着小鸡以防鹰爪的伍嬷嬷早气跳跳地在一旁嚷嚷了起来。
“谈啥儿谈?咱们两家各管各的地盘、各作各的生意,井水不交河水,你华家棉尽管『华冠关中』,咱们易家锦在关中可也是独占鳖头,王见王,有啥儿好谈?老鸿,杵在那儿拉干屎啊?换你来骂!”
“啊?呃……这个——其实……唔……”惑厚的鸿叔胀红脸,抓头挠腮的,自然又把老嬷嬷气得蹦蹦跳。
“没关系的,嬷嬷。”易观莲终于启唇说话。展煜发觉了,她嗓音无须高扬或加重,音中自然地揉有某种力量,让她淡淡一吐,极轻易就能抓紧旁人心神,将吵乱控制下来。
她这“师匠”的位子才坐多久?
年岁轻轻,该有的威严竟全备足了。
唔,是了,自她易家锦上一任“师匠”、也是她娘亲去世后,正值双十芳华的她就接替娘亲“师匠”之名,继续将自家独树一帜的织锦巧技发扬开来。算一算,她担任“师匠”都有四个年头,今年二十有四,尚小他几岁。
他与她其实在年少时就相识,两家棉田紧挨着不说,华家织厂里的织娘,好些都曾到易家堂学织锦手艺,有趣的是,易家锦的“师匠”从不藏私,有人愿学,定是倾力教授,但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能不能成为拔尖儿的织锦好手,全得看自个儿造化。
然而,他们俩识得这么多年,却仅仅是知道彼此罢了。她知他是华家煜少爷,他晓得她是易家的观莲姑娘,就这般,交情比水还淡,更不曾深聊过。这一方,易观莲也怀疑着,这男人究竟要同她谈什么?
“不必单独谈,煜少爷有话就在这儿直说吧。”
展煜方唇略勾,深深看了她一眼。
“也好。”点点头,他忽然从袖底掏出一小物,递上。“姑娘请看。”
当他取出那朵棉花花铃时,易观莲眸心陡湛。
她轻“咦”了声,两只柔萸着魔般乖乖伸出、摊开,等着去捧那朵吐絮花铃。
展煜这时不知吃错什么药,见她清容浮嫣,就为他捏在指间的棉花,竟故意迟迟不放下它。
他微微挪到左边,作出掬水姿态的一双秀手跟着挪过去,他再移向右方一些,秀手随即移过来。
他这是干什么?
竟无端端逗起人家姑娘?
就在易观莲感到不耐,正欲扬起眉睫询问时,那朵花铃终于落在她掌心。
“华家东郊试种场的新种棉,花铃的形成较寻常棉种慢上三个月左右,但慢工出细活,它的棉丝更柔更细,无须过染,质色已泛珠光。”展煜低声道,掩饰适才“不正经”的心思。他懂得逗静眉开心,也爱跟笑眉打打闹闹,却不觉得那些法子能用在她身上。
她是易家锦的“师匠”,光听这名号就够让人肃然起敬了,更遑论她清凝的音容身姿,自有一股不容轻犯的端持。
可是,她方才捧着手随他挪来移去的模样……竟教他联想到对着肉骨头流口水的小狗!
红红的颊、发亮的眸,很不一样的她啊!
易观莲此时此际的思绪可没眼前男人那么伏腾纷杂。
她几是屏息地啾着掌上的小花铃,那朵棉美得不可思议,絮如春蚕吐出的第一口丝,触感温润,像能搓揉出油脂般,滑溜溜的。
“你……它……它真美。”她好不容易稳下心绪。
“是。”
她抬起脸,近近对上男人由衷的微笑,这才发觉两人似乎靠得太近。捧着那朵棉铃,她下意识往旁一侧,似有若无地避开对方的注视,持平嗓音道:“那就恭喜煜少爷了,贵府有这新棉种,我想……要织出比江南丝绸更细腻的锦面,也绝非难事了。”
“难事是有的,但要是『师匠』愿意出手相帮,以华家新种棉来织就易家锦,那所有难事该会迎刃而解才是。”
他故意加重“师匠”二字,略带玩笑味儿,然语气沈稳,如深思熟虑后才决定提出这念想,一时间,易观莲不好分辨他话中真意。
见她抿唇不语,轻垂的眉间略显执拗,没打算要问个清楚明白似的,展煜只得再一次苦笑,主动把事说开。
“观莲姑娘,倘若咱们两家能合作,华家棉与易家锦联合在一块儿,这新种棉往后若大量采收,全供你易家锦使用,我相信凭着你的好手艺,定能织出不同凡响的织锦。”
他又笑,温煦神情毫不迫人,却有着教人不得不信服的神气。
“观莲姑娘,如能把华家新种棉交给你,由你来编纬织纹,我将会十二万分期待啊!”
易观莲方寸一震,灵睫蓦地扬起,手心的棉铃儿差些掉落。她怔怔然地望着那张清俊好看的男性面庞,有什么往她心窝里钻,还有些什么直要从那深处往外流泄似的。这滋味她并不陌生,只是这次来得太快,她防不胜防,呼息不禁有些窘迫……
唉,姑娘怎么又凝起脸蛋?
展煜抓人心思,还没像今日这样连吃败仗,如何都找不到窍门。
迟迟等不到易观莲响应,他想,一时间要得到答案怕也不易……唔,也是啊,合作之事万不能逼得过急,还得等人家有意愿才行。
于是,他朝她温温又笑。
“观莲姑娘不必急,尚可慢慢考虑,展某将再择期拜访贵府,把两家合作的想法正式同易家老爷和姑娘你详细提出,要是有什么不解之事,观莲姑娘也可趁这些时候想想,届时再来相谈。”略顿,他朗目瞧瞧她的手心,随即回到她凝容上,笑未减。
“这朵棉铃花还望观莲姑娘多珍惜。”然后,他足跟一蜇,转身走开,经过伍嬷嬷和鸿叔面前时,也不忘礼数,微颔了颔首才离去。易观莲耳中乱鸣,该是心跳过促所引起。
好半晌,她什么也听不见,脑中徒留男人徐沈的嗓音。
暖意忽而笼罩她轻颤的身躯,她回神过来,脸蛋白里透红,一手轻握棉铃花,另一手则拉拢伍嬷嬷此时为她覆上的披风。
老嬷嬷瞪了眼那男人离去的方向,嘴里嘟嚎着,不外乎是骂人的话。
跟着,她忙帮自家小姐系紧披风带子,语气变得既恼又怜,继续嘟哝着。
“……你这性子啊,谁不好爱,偏就喜爱他一个?那根草早就有主子了,你也不是不知,还跟着凑哪门子热闹?华家好不容易才养出他这洼子肥水,他要不爱文静的华家大小姐,也还有个脱兔似的二小姐可选,华家怎么也得想办法留住他,嫁女儿、留半子,肥水不落外人田,这桩买卖可真美!就你傻,眼巴巴看着、念着、悬在心尖儿上,都多少年头了?咱可怜的小姐,算嬷嬷求你了,你也该醒醒呀……
易观莲的眼一瞬也不瞬,幽幽凝望他的白衫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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