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三日,顺天府便以窃人货殖、欺诈官府、私卖大内用物等罪名发衙役护军将我们栖身的杂货铺围个水泄不通,因忌惮沈记伙计身手,甚至调用骁骑营一百个弓箭手早早占据有利地形,一声令下后攻入店铺。在遍寻不获一干首犯的情况下,京兆尹大怒,命人查封沈姓无良奸商名下买卖共一十九处,并发榜文广布四海,缉拿首犯沈墨山。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沈墨山就在我跟前,抱着琪儿玩耍,逗得小孩咯咯大笑,清澈童音响彻云霄。
我们连夜辗转出京,行了大半日的车程,当在京郊,但我由始至终呆在车内,车马劳顿,我才将养得好些了的身子受不住颠簸,一路上昏昏沉沉,上下均需靠沈墨山抱着,待睁开眼,已然到得太白山旁支太封山下一处别院。
这一日,我身子好转,能撑着慢慢走出房门。沈墨山在回廊处设了躺椅,将我半抱着扶了过去,又把琪儿带来,缠着我玩了半日。我才发现,原来身处的这所别院气势何等恢弘。整个建筑依山而建,引山涧传流而过,绕宅蜿蜒,自成水池,其余亭台楼阁,风雅古朴,粗看浑然一体,仔细琢磨却连一草一石皆有妙处。
我看得暗自叹服,想来当年,建这样的地方,真不知花了多少心思。
我问过沈墨山此乃何处,沈墨山嬉皮笑脸地答:“这是我一位长辈的产业,谁让我没出息,混到走投无路的地步,这会客栈旅店可哪也住不起,又不能委屈你,没法子,只得先来投奔旁人,白吃白住一段时日再作打算。”
我心里狐疑,这别院已然如此雅致,倒得有什么样的主人方配得上?这位主人若身份不凡,则无论牵扯到庙堂抑或江湖,对我都不是什么好事。
“那,我们是不是应该拜见此间主人?”我犹豫着问。
沈墨山眼睛一亮,问:“小黄,你真想拜见?”
我莫名有些尴尬,呐呐地道:“我只是不忍见你被扫地出门。”
沈墨山笑了起来,凑上来摸摸我的头发,道:“放心,老家伙们都出去云游,这宅子现下空着也是空着,不住白不住。”
我叹息道:“这园子布局巧夺天工,真乃神仙胜景。”
“你喜欢啊?那多住些日子好了。”他摆摆手,不以为然地道:“你是不晓得,这宅子就是中看不中用,一年下来,开销银子不知多了多少,今儿个要修房顶,明儿个要粉刷墙壁,要不就是古画翻新,要不就是重新置办灯烛细软等物,哪一项用度不是从我手中的账本划出去?过日子嘛,种那些个不着调的奇花异草干嘛?瞧瞧,”他手指廊下一盆绰约幽香的兰草道:“那叫紫兰草,原不算金贵,却来自南疆深山,移植京师就显得贵重,而且还容易死,种这些玩意,真真吃力不讨好。”
我垂下头,轻声道:“但香气悠远,很好闻。”
沈墨山笑道:“那容易,回头我让人给你做这种草的香囊,你随身带着,想怎么嗅便怎么嗅。”他在我身边坐下,不胜感慨地道:“要叫我说,这地方开两亩良田,种些瓜果,饥馑不愁,自给自足,多好。”
如此蓬莱仙境,他竟想种菜,我忍不住莞尔,问:“那可需要养些鸡鸭?”
“甚好,”沈墨山来劲了,坐直身子唠唠叨叨道:“还可养猪,池子里放鱼,对了,还养些小鹿小兔给琪儿消遣,后院再备几匹马,这小子还能学些骑射功夫……”
我听得愣住,这话里的意思,倒仿佛有长长的几十年,要一起过一般。
但我却比他明白,人生到底是朝不保夕多点。
我默然不语,却听忽而传来一声洪亮笑声:“小山,你又胡扯什么?真有这胆子,当着主子们的面说去,背地里嘀咕算什么男人?”
说话间,一个脸色红润,身材魁梧的老者大踏步过来,沈墨山笑着站起,态度间竟然多了几分恭敬,迎上前去道:“邬大叔,您说您都几十岁了,怎的也不耳背眼花些,跟耳报神似的,偶尔也让做小辈的放肆点嘛。”
那老者哈哈大笑,道:“臭小子,你打小放肆得还少了?”
我忙挣扎着从躺椅上下来,那老者却伸手止住我,微笑道:“这位想必就是易公子,果然相貌非凡,别说,才刚隔远了这么一瞧,还真有点敝处主人年轻时的风采。”
我心里狐疑,抬头望向沈墨山,沈墨山啧啧出声,道:“那是,我瞧他第一眼,就觉得象。要不是那位断不会有后人子嗣流落在外,我还真怀疑几时他跑出去神不知鬼不觉养了私生子……”
“放屁!”老者笑骂道:“越大越没规矩,你这话要传到那位爷耳朵里,还要不要有安生日子过了?”
沈墨山呵呵低笑:“真是,我还没活腻,大叔可别乱嚼舌根。”他微笑着看向我,道:“小黄,这位是别院的总管邬大叔。”
我拱手道:“邬总管有礼了,冒昧打扰,还请见谅。”
“呵呵,无需客气,”邬总管笑道:“易公子身子不好,正可在此好好养几日。昔日敝处主人也是身子抱恙,余下各式药材并养生方子不少,东西都是现成的,要什么只管与我说。”
我欠身道谢,邬总管又笑嘻嘻地看着沈墨山,道:“臭小子,听说你把思墨全给了这位小公子了?”
沈墨山大咧咧地点头道:“是啊,那玩意儿还挺管用,就是太少了,宅子里还有没有?一并给我吧。”
“一并给你?你口气不小!知道那味丸药配齐了有多难?当年为了这个,主人可是亲上漠北,南下南疆,好容易才配了这十来丸,你当是花生米啊?还有没有?”邬总管一巴掌拍了过去,沈墨山笑嘻嘻侧身躲开:“邬大叔,您回头瞧瞧小黄那小脸,好容易有点人气,还得再接再厉不是?若有药,您就拿出来,救人一命比收着发霉强。”
“臭小子!一眨眼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也知道疼人了?”邬总管好笑地道:“你可别在我这打主意,你那几颗还是当年公子爷瞒着主人偷偷塞给你,我们这些都是下人,哪配有这种灵药。”
“邬大叔,您别拐弯抹角,直说。”
“思墨没有,但有药膳方子……”
“拿来。”沈墨山立即道。
“啊,我老人家有些健忘,放哪呢?我想想啊……”
“老东西,”沈墨山咬牙切齿地道:“老子刚来时正赔了十九处买卖,告诉你,要钱可一个子没有!”
“铁公鸡!”那老者白了他一眼,骂道:“公子爷教你那些道理都进狗肚子里去了吧?”
沈墨山嘿嘿低笑:“哪里,先生有言,做自己爱做的事方能快活一生,老子这可是秉承他老人家的教诲,时刻不敢忘。”
“我不跟你扯歪理!”老者摆摆手,对我说:“我只要易公子一样东西。”
我诧异地问:“可长歌身无长物……”
“老朽这有一谱,乃敝上当年所奏之曲目,老朽听过一次再难忘记,可做下人的,总不好让主子为自己操琴弹奏,易公子琴技名扬京师,不知可否……”
我精神一振,问:“是什么曲?”
“敝上当年有言,名为越人歌。”他笑了起来,从怀里摸出一本薄薄册子,递了过来,道:“这是曲谱,公子请看。”
我接了过来,果见册子黄旧,当有些时日,翻开来,却见是我朝常见的七弦琴曲谱,但哼唱之下,却曲调古怪,不似我朝风物。我全部看完,心潮澎湃,先为大惊,既而大喜,仿佛骤然间有条苦苦不得其门而入的道路,突然间向我敞开门户。若用这种方式谱曲,若用这样丰富的调子,大胆的停顿、断裂和回旋,那我的《天谴》,是不是也朝此修改,是不是,能更进一步,促进它的威力?
是不是,就能毙那仇人于我琴下?
我的心兴奋得怦怦直跳,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直直坐起,对着沈墨山,迫不及待地道:“墨山,快,给我一张琴。”
沈墨山呆了呆,随即笑了起来,柔声问:“身子能行?”
这么多天,我首次露出真心微笑,舒臂道:“若现在不给我弹,那还不如一刀杀了我。”
这里也有好琴,只是久未用已然积尘,我拿过雪白方巾,慢慢擦拭,犹如剑客擦拭负载他全部光荣与梦想的名剑。然后,我熟练地调音,戴上指套,屈起手背,弹了起来。
这是我从未接触过,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一种谱曲方法,古怪却意外地动人,仿佛一把钥匙,直接推开操琴者与听琴者的内心,直接就在诉说,在低泣,在晦涩地忧伤,在隐约地欢喜。
我在这个调子中想起我经历过的往事,想起当年,有谁一双纤长手指,教会我什么叫曲调,什么叫吹奏,教会我弥足珍贵的东西,却又亲手,让它们朝夕之间,分崩离析。
曲调当中,我竟然仿佛又看到那个男人,俊逸如仙,他对着我徐徐揭开人皮面具,他温言许诺我,可以在无人处唤他的名字。他微微一笑,整个山谷都似乎为之黯然失色,他玉笛吹奏,所有的鸟儿都会飞出来唱和。
他本来就如神仙一般,我与他,本来就是云泥之别。
他根本不知道,只要自己皱眉,我就会自动去做能让他高兴的任何事,哪怕让我去死。
在我身上,其实他真的不需花费那么多心计。
突然之间“嗡”的一声,一只手掌伸过来不由分说按住琴弦,所有的声音嘎然而止,我不解抬头,却见沈墨山黑眸深沉,隐含怒气和怜悯,他直直注视我,终于叹了口气,柔声道:“莫要弹了,太悲苦,你犹在病中,不宜作此哀声。”
我仿佛没太听明白,突然心口一痛,身子一歪,竟然坐也坐不住。
却在此时,一双手臂将我揽入一个温暖厚实的怀里,耳边听得沈墨山用哄琪儿一般的声调道:“乖,不弹了,咱们不弹了,莫要想不愉快的事,都过去了,乖。”
我靠在他怀里微微喘气,苦苦撑着道:“我没事。”
他搂紧了我,仿佛恨不得将我嵌入胸骨之内,随后抚弄我的后背,一股柔和热流再度传了过来,我知他在助我运气调息,心里感激,直待那股热流走了五脏六腑一遭,方吁出一口长气,轻声道:“好,好了。”
沈墨山放开我,却负手不怒而威地道:“邬老头,小黄不适宜弹奏,你的方子爱给便给,不爱给,我断了你明德山庄下个月的花销!”
“你敢!”邬总管骂了一句,却对我诚心诚意道:“对不住易公子,是老朽强人所难。公子技艺非凡,比之敝上,更为动人心魄。京师第一琴果名不虚传,老朽有福,得聆听此等仙乐。方子随后便会奉上,公子放心。”
我点点头,道:“是易某有福,能瞥见此谱。”
突然一人远远地道:“如此清音,果非凡品,缠绵低徊之中竟带了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妙哉。”
我心里一跳,看过去,却见远远地一人背部挺直,一身春季绸缎常服,负手而来,那气势却仿佛一身戎装,兵器在握一般。
我猛地一下抓紧沈墨山的衣襟,失声道:“薛啸天?!怎会是他?”
错眼之间,天启朝最年轻的少年将军,被当今圣上委以重任的骁骑营二品龙虎将军薛啸天,就这么一身常服,举止无害般缓缓步入,甚至面带微笑,静静看向我。
我却惊疑未定,脑中瞬间千回百转,想到的尽是人心险恶,或者下一刻骁骑营铁骑一拥而入,将我等捕获归案;或者沈墨山早已与薛啸天勾结,只待献上我颈上人头,便全了利益交换。
不能怪我,我也是吃过大亏方始明白,一个人断不会无缘无故待你好。
我身体瞬间僵硬起来,直直坐着,避开沈墨山的触碰,坦然迎视薛啸天鹰隼一般探究的眼神。
沈墨山察言观色,拍拍我的肩膀道:“小黄,来,我为你正式引荐一下,这位是薛啸天薛少将军,他少年英雄,文韬武略均为我朝一等人才,而且也算咱们的朋友。这次能如此快速从京师撤出,薛将军助力不少。”
我警戒地看着他,冷冷道:“多谢薛将军了。”
薛啸天微微一笑,彬彬有礼地道:“易公子客气了,公子才气沛然,有若珠明玉坚,薛某也是起了爱才之心,不忍见你平白落入他人之手,枉送性命罢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我犹自记得那日他于官道上逼迫我的狠劲,心知此人表里不一,说出来的话万万不能信。我抬头瞥了沈墨山一眼,淡淡一笑,道:“易某这点雕虫小技能入得薛将军的眼,真乃不胜惶恐。”
薛啸天笑而不语,转头对沈墨山道:“看来,你未曾对易公子透露一丝半点消息,他现下心里恐怕对你我皆有误会。”
沈墨山挑眉一笑,亲昵地摸摸我的头发道:“这人就爱胡思乱想,薛将军莫见怪。”
我头一偏,避开他的手,冷声道:“我一介阶下囚,未敢有什么误会。”
“生气了?”沈墨山摸摸鼻子,笑着蹲下来与我平视,道:“傻子,你可知你每回心里不爽快,便是这般扭过脸,跟小琪儿一模一样?”
我脸上发热,薄怒道:“沈爷莫要再消遣易某……”
“易公子,切莫错怪了沈爷。”薛啸天呵呵低笑,道:“薛某此来,却有二事,一为御史大人带来口信,参阳明侯萧云翔自持皇亲,买办盐铁,逼害商贾,中饱私囊的折子已然送了上去;二为机要尚书处已搜到萧云翔勾结流寇逆贼凌天盟的罪证,圣上看后,龙颜大怒。”
我听得心头大震,颤声道:“这,这么说……”
“多则一月,少则半月,阳明侯算是要交待在这了。”薛啸天微笑看我,温言道:“这下,你便是与他有何种仇怨,也该算报仇雪恨。”
我心下一片茫然,愣愣地问:“怎么会如此?”
“这叫墙倒众人推,也是他为自家主子敛财太过了。”沈墨山笑着拍拍我的肩膀,低声道:“不生气了?嗯?”
我回过神来,拂开他的手,正色道:“我不信。他是皇亲国戚,嫡亲的龙子龙孙,哪有,这么容易便……”
“小黄,我只能这么说,”沈墨山耐性地道:“世上最不靠谱的亲戚血缘,便是身为皇家人。朝堂之上,权谋算计,尔虞我诈层出不穷,与那看得见的权柄与看不见的隐患相比,一点皇家血脉,根本管不了用。”
“阳明侯萧云翔,是朝中某派势力的运财童子,他进驻吏部,拥了肥缺,私下买卖官营的路子,官商勾结,白花花的银子就如流水一般进了自家的荷包。这两年,他靠这个,敛财不下百万,手段很狠,确实是个生财有道的能人。”沈墨山看我一眼,既而侃侃而谈:“这世道本就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如此敛财,招摇树敌,已不知结下多少怨气,况且财势想通,有财方能有势,这个道理却是人人皆懂。他为自己一党广开财路,自然就挡了其他人的道,故而此次扳倒他,并非我与薛将军之功,只是将平日台面下的暗箱操作拿到台面上讲罢了。”
薛啸天点头道:“确实,明面下的勾当便是人尽皆知,但没闹出事来,没人会去捅这层窗户纸,皆因人非圣贤,官场之上,谁都有点见不得人的事。但凡事要有个度,若过了界线,冒犯到国之根本,则百官个个皆能化身卫道士,痛打落水狗,瞧着吧,等摸准了圣上的意思,参阳明侯的本定如雪片一般飞来。”
“但,萧云翔不是某派势力的运财童子么?那他的主子难道任由财神爷被绊倒?”我蹙眉问。
“这个问题问得好,”沈墨山呵呵低笑道:“但小黄想过没,奴才放弃主子,可能要想背信弃义,卖主求荣等等,然主子丢弃奴才,却只需一个理由,那就是有没有用。”
“沈爷所言极是,”薛啸天补充道:“萧云翔是个敛财高手,然为他犯众怒却不值得,况且多年以来,他的主子一力维持贤良公正的美名,只会大义灭亲,不会施与援手。只是这样一来,日后行事,没了钱银的后盾,只怕要不方便了。”
“岂止不方便,简直要束手束脚!”沈墨山笑道:“你当贤良恭谦,急公好义的名声那么好赚?那都是用白花花的银子堆出来的。”
他二人相视而笑,沈墨山抚掌叹息道:“不枉我陪这位侯爷玩了许久,如此说来,沈某几时得沉冤昭雪?”
薛啸天笑道:“沈爷,您不是不知道这官场上的事,这一次就算能扳倒一位侯爷,然毕竟是得罪那一党,若不找个人出点气,这事如何收场?”
沈墨山瞪大眼睛,怒道:“难道老子那十九处买卖就这么没了?”
“没入官库的东西,你几时见过还能吐出来?”薛啸天含笑道:“还你一个良民身份,已是皇恩浩荡了。”
“不成不成,我这忒得亏大,邬大叔,宅子里有无尚方宝剑之流,难道先帝不曾为明德公子留点什么?”沈墨山肉痛得哇哇大叫,揪住邬总管嚷道:“我告诉你,买卖没了,大伙全减花销月钱,这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的事……”
“我不管,”邬总管摆手道:“你丢了买卖是你惹的事,老朽什么也不知道。你若敢克扣钱银,我立即飞鸽传书禀报主子,自然有人收拾你。”
沈墨山一脸黑沉,忽然瞥见我,立即奔过来哭丧着脸道:“小黄啊,这下老子真为你亏了血本了,明儿个干的都吃不上,只能喝稀的了,这可怎生是好啊……”
我哭笑不得,抬头见那二人,邬总管别过脸去一副于己无关的姿态,薛啸天却眼含笑意,看着我,目光中有些复杂。我推了推沈墨山,无奈地道:“得了,看小琪儿笑话你。”
一语提醒了沈墨山,他难得正形起来,转头看在廊下草地上玩得不亦说乎的小孩儿,叹了口气道:“他奶奶个熊,算了,就当给孩子买个平安吧。”
闹了一阵后,薛啸天告辞而去,沈墨山外出送他,邬总管心疼小孩,备下一桌细点,我招呼琪儿上来吃点心。小孩儿坐在我膝盖上,乖乖任我替他擦了小手,捧着一块糕张大嘴咬了下去,含含糊糊地道:“爹爹,这里真好,咱们不走了吧?”
我一愣,道:“这是旁人的家,咱们可不能当成自己家。”
“可是沈伯伯说,有他在的地方,琪儿就能当自己家。”小孩嘟着嘴道。
我愣住了,忽然觉着事态发展有些出了掌控,我摸摸他的头发,柔声道:“琪儿,爹爹跟你说,沈伯伯不是咱们的亲人,等爹爹身子好了,还是要走的。”
琪儿不解地扭头看我,问:“为什么呀?”
“因为不是亲人,不能总是住一块。”我困难地解释道:“而且,小琪儿不想景炎舅舅了吗?”
“想啊,”琪儿矛盾地皱眉道:“这里这么大,让舅舅一起住过来不就好了?”
“我说了,这是旁人的屋子,不是咱们家的。”我有些不耐。
“可是没有了沈伯伯,爹爹生病怎么办?”
“舅舅会照顾……”我忽然顿住,沉吟片刻,郑重问他:“琪儿喜欢沈伯伯还是舅舅?”
“都喜欢,”小琪儿老实地道,想了想,又奶声奶气地说:“最喜欢爹爹。”
我哑然失笑,吻吻他的发顶,叹了口气道:“若能将你托付给沈墨山也极好,只是爹爹不能信这个人,算了,你还是跟着景炎吧,好歹我放心些。”
小琪儿听不懂,只顾着趁我不注意,将小胖手伸向另一块糕。
一双大手伸过来接住了小孩儿,我一抬头,却见沈墨山笑呵呵地抱住琪儿,捏他的鼻子道:“还吃,再吃就变成猪了,就不是喂点心,得喂猪食了。”
“不要不要,琪儿要点心,不要猪食。”小孩儿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咯咯地笑。
“不要猪食也成,那吃完了给老子蹲半时辰马步去,还是把昨儿个学的那套伏虎拳耍几遍?自己个挑。”
小孩儿板着他的脖子撒娇道:“不挑成不成?”
“不成!”沈墨山虎了脸:“不挑就一个月没点心吃。”
小琪儿嘟着嘴道:“那,那耍拳吧。”他眼睛一亮,献宝一样对我说:“爹爹爹爹,琪儿耍拳给你瞧。”
“好。”我点头微笑。
他欢呼一声,从沈墨山怀里挣脱了跑下地,奔下回廊,到下面庭院有板有眼摆开姿势耍起拳来,小眉头皱着一脸正经的模样,说不出的惹人疼爱。
我笑着看他耍拳,猛一回头,却接触到沈墨山黑沉的眼眸,心里一突,笑容僵硬。
沈墨山转过头,若无其事地道:“小东西假模假样,还挺像那么回事。”
“还行,”我淡淡地道:“无论如何,谢谢你。”
沈墨山冷哼一声:“你可算不随意冤枉好人了?”
“你是好人吗?”我挑眉问他:“阁下不动声色扳倒皇亲国戚,朝中重臣,能算好人吗?”
沈墨山笑着摇摇头,道:“我待你可问心无愧。说到萧云翔的事,其实无需谢我,一切皆是机缘巧合。世事如棋,各有规律,有些走得慢,有些走得快,我不过照着规律推波助澜而已。”
我心下琢磨他的话,道:“我有一事不明,为何薛啸天会跟你一路,他不是萧云翔的结拜弟兄吗?”
“但薛啸天,却是直属皇帝的臣子。皇命高于一切,不然你以为他凭什么年纪轻轻,便能担当京畿防备要务?这个位置,若不是皇帝亲信,怎放心将自己安危交付他手?”
沈墨山顿了一顿,道:“骁骑营统领一职,并龙骑尉统帅,历来都是皇帝亲信担任,他们多为大内一等侍卫外调,假以时日,均是国之栋梁,建功立业的大功臣。譬如名扬天下的大将军厉昆仑,昔日便是龙骑尉都统。”
我点了点头,道:“所以萧云翔即便是他的拜把子兄弟,也没法给这个情面。”
“他与萧云翔拜把子,没准也是皇帝授意。”沈墨山冷笑了一下,道:“萧云翔自是受宠若惊,拼命讨好于他,却不知马屁往往拍在马腿上,你还记得当日与萧云翔一道去你琴阁听琴的另一位锦衣少年么?”
我有点印象,当日他与萧云翔一道被我琴声所惑,我还有些迟疑,杀了萧云翔后,要不要顺手也杀了他。
“那个少年,是薛啸天的胞弟。”沈墨山笑得幸灾乐祸:“萧云翔以为讨好了弟弟就是讨好了哥哥,见天带着那孩子在京师各大妓院酒楼流连,着实让那等古板军人家出身的孩子见识了什么叫声色犬马。却殊不知,薛啸天为人外表看着内敛深沉,其实内里最是古板,尤恨这等风尘堕落之事。可怜阳明侯一早得罪了结拜弟兄而不自知,白白浪费了那许多心思。”
我看着廊下比划个不停的小孩儿,咬着唇,终于道:“沈,墨山,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什么?”
“若萧云翔真被下了大狱,我想去见他。”
初夏,繁花开尽,叶肥绿厚,别院内侍女们纱裙绰约,新妆初成,瞧着自当赏心悦目。得邬总管药膳方子所助,每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用药不断,休养不息。我身子日渐好转,亦能下榻慢慢缓行,双臂也渐次有力,这几日也能独力抱起小琪儿。
这小东西倒沉了不少,也是,日日在别院内如众星捧月一般。邬总管言道别院足有二十年未曾闻小孩啼闹,上一次有蓬头小儿嬉戏玩耍,还得追索到沈墨山小时候。好容易见着一个可爱伶俐的孩子,自然爱得跟珍宝似的,见天搜罗好吃的好玩的堆给他。
小孩儿见天无拘无束地玩耍吃喝,一月下来,早已胖了一圈,粉嫩白净,可爱得犹如年画上抱鱼的孩童。
我生怕宠坏了孩子,不禁念起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老妇人,当初琪儿在她手里带着,可是不出几日,便学得规规矩矩。
这一日闲话,便不由问起沈墨山他家姑姑何在,他只是耸肩一笑,漫不经心地道:“老太太那日被我气得够呛,收拾包袱家去了。话说回来,便是她不走,也断无跟咱们来这的道理。这都是老黄历了,上一辈纷争恩怨的事,不说也罢。”
我非好打听之人,他既然不说,我便不再过问。
“你不会,在怪她自作主张吧?”沈墨山忽而狐疑看我,斟酌着道:“我姑那种女人,自来就是江湖儿女,心思直来直去的。那件事,她做得是过了些,但没存什么坏心,你可别介怀。”
岂止过了些,差点要了我的命,都道沈墨山护短,此言不虚。
我淡淡瞥了他一眼,问:“怎么会,老夫人待琪儿教导有方,我还寻思若能请教一二方好。”
沈墨山伸手摸摸我的头发——他近来嗜好此事,没事也喜欢摸琪儿的发顶,我们两父子在他眼中,怕也都是精巧好玩的玩意儿——笑了笑道:“要真不介怀方好,至于教导有方,姑姑那样的,其实也未必真的好。我小时候被逼着练功,三伏天顶着大太阳不得歇息,冰天雪地里又要打赤膊扛着,整日耳提面命的,均是沈家荣耀,父亲遗志,那样的日子,纵使拥有武林人人趋之若鹜的神功秘籍,也无甚趣味。至于小琪儿,”他的声音柔和起来,问:“你不觉得孩子现在这样才好?”
我想起小东西拉着风筝线满院子乱跑,不时被线绊倒却又迅速爬起的模样,禁不住微笑起来,嘴里却道:“不是严师出高徒么,若无老夫人严加督管,沈爷难有今日成就。”
“这你就错了,”沈墨山摇摇手指头,微笑道:“我长成现在这样,倒与此间主人有莫大关系。”
“愿闻其详。”我突然来了兴致。
沈墨山笑了起来:“起初是先父的一位结拜弟兄偷偷摸摸带我来这,后来被此间另一位主人发觉,两人险些撕破脸皮,大打出手。”
我听得一头雾水,道:“这里,还有另一位主人?”
沈墨山点头道:“是那人的爱侣。”
我恍然道:“原来,教导你的,却是位奇女子。”
沈墨山呵呵大笑,道:“男子与男子之间,也能称爱侣,也能执子之手,相守一世……比之男女,在情爱之上更有兄弟般的盟约,更显慷慨雄浑,更有情真意切!”
我心头大恸,无数往事涌上脑海,刹那间,却听得自己声音艰涩,犹如冷弦滑过,难听之极:“这,怎可能?”
沈墨山搭上我的手,笑道:“怎不可能?莫非你以为,世上男人与男人在一处,仅有主人禁脔,男宠男倌?”
我心中纷乱一片,却最终涌上一阵悲凉,摇头黯然道:“不是这样么?除去意乱情迷,狎玩利用,谁会舍得娇妻美妾,正经营生?谁能心中坦荡,与另一位男子比肩共处?”
沈墨山深深看着我,手掌收紧,将我残缺的右手紧紧攥住,有力地道:“若将那名男子视为爱人,视为世上不二的珍宝,视为可性命交托的弟兄,视为可把酒言欢,慨而歌之的知己;视为可依赖可扶持的家人,”他顿了一顿,眼神热炙地道:“有什么不可以上天下地,唯此一人?”
我真的被震住,看着他,呐呐说不出话来。
沈墨山灿然一笑,拍拍我的手掌,收回手,道:“说回刚刚的事。那人的爱侣虽成名已久,身负绝技,然对我们沈姓一脉却深为忌讳,我其实虽不过稚龄幼童,他却恨不得将我毙命掌下。我二叔虽竭力护着我,然二人武功在仲伯之间,对头却使毒耍诈,终究着了他的道。就在他要震断我三焦经脉,令我终生羸弱之时,那人出来救了我。”
沈墨山脸上挂着柔和的笑,不无幸灾乐祸地道:“我见着他,还以为见着仙人,哪知仙人却勃然大怒,将那欲对我下毒手的爱侣骂得狗血淋头。说来也怪,才刚还张牙舞爪的武林奇侠,竟然被训得服服帖帖,只一味伏低做小,诚惶诚恐。”
我有些好奇,道:“想来那人武功更胜一筹?”
“你错了,他满腹经纶,聪明绝顶,若论治国方略,阳谋定夺那自然世上少有,但若论武功,他却半点也无。非但如此,一年三百六十日,倒有一多半时间要静卧养病,吃药比吃饭还多。”
“那为何……”我踌躇不语。
“这就跟世上惧内的男人一样,”沈墨山笑呵呵地道:“多半非真惧怕家中河东狮吼,只是爱他甚深,自然对方一举一动,皆会上心。”
我心里有些微酸楚涌上,淡淡地道:“他真好福气。”
“两人在一处,日子过得顺心,大家便都有福气。”沈墨山微微一笑,道:“这场风波直过了数月方渐渐平息,为了我一个宿敌的孩童,他竟然连着三月,未尝与自己爱人说过一句话,任对方每夜独立中宵,怎样赔罪认错均不为所动。更有甚者,他还亲自接我过来,教我读书写字,让我爱学什么学什么。终究我还是爱做个庸碌商贾。士农工商,商为最下品,此事换作任何人,都要骂我忤逆,目光短浅,胸无大志,愧对祖宗。唯独他听了哈哈大笑,赞我自在洒脱,给了我第一笔本钱。”沈墨山嘴角上翘,目光温暖地道:“我靠这笔本钱,开了第一个买卖,后来越做越大,姑姑无奈之下,只好把整个家业,均交与我打理。”
我好奇地问:“你说了半日,此间主人,到底姓甚名谁?”
沈墨山笑而不答,只说:“时候到了,我自然告诉你。”
我默然,心里却知道,萧云翔的事若成,我与他便要分道扬镳,江湖多风波,谁知道有无性命留着苟延残喘,再度相见?
哪里来的以后。
那位神秘的主人始终未曾现身,我又得以优哉游哉在别院住了半月,这一日京师传来消息,一件震惊朝野的大案被御史台并机要尚书处揭发,围绕阳明侯萧云翔“狂妄凶悖,贪婪无道,鼓众劫掠,中饱私囊”等十大罪,龙颜大怒,当朝解了他官职,削了他爵位,勒令收押天牢,着大理寺严审。机要尚书处长史主审,骁骑营二品龙虎将军薛啸天协同副审,牵扯盐铁两道官员十数人,从其阳明侯府内清点私库银两竟达四百八十万两之巨,其余金银器皿,珍奇古玩不计其数。
天启朝每年修水患旱灾用银不过一百多万两,这位阳明侯,当真富可敌国了。
消息来时,我心中一畅快,竟然觉得步履轻飘,忍不住想仰天长啸。那一日天蓝如洗,白云如絮,我愣愣地抬头,默默地道,小彤,小彤,你听到了吗?那个畜生身败名裂了,你在天之灵,能否安息了呢?
我泪流满面,却抱着琪儿呵呵大笑,教他跪在地上,朝天磕了三个头。
“爹爹,小琪儿为什么要拜拜啊。”
“是,拜祭你娘,”我哽咽难言,却笑开怀,对他说:“乖宝,跟娘说,你很乖,很好,爹爹也很好,无需挂念,大坏蛋恶有恶报,你可以瞑目了。”
“哦。”小琪儿乖乖地磕了头,然后在我怀里赖着道:“小琪儿也有娘的吗?她为什么不来看我?”
“有的,不过她当仙女去了,你乖或不乖,她在天上都能看到。”
“那她好看吗?”小孩儿眨着酷似小彤的黑眼睛问我:“她有爹爹好看吗?”
“比爹爹好看得多,好看得太多……”我呜咽着,将他牢牢抱在怀中。
是的,小彤那样美好的女子,又岂是我这等满身污秽之人能够比拟?她出身高贵,知书达理,却偏偏无千金小姐的刁蛮任性,只有一颗最宽厚仁慈的心,这样的女子,却为何偏偏钟情于我?为何偏偏要因为我而遭蒙大祸,香消玉损?
我心痛难挡,跪在地上哽咽难言,抓着土一遍一遍喊着她的名字,小彤,小彤,我自知罪无可赦,便是死后也不配得到你的宽宥。但你为何从不怪我?为何直到死去的那一刻,仍然握住我的手,要我答应你,好好活着。
你甚至都没想过要我照顾你的孩儿,到了了,你还是惦记我,惦记这个一无是处,又令你饱受伤害的男人。
你只要我好好活着。
当我活着,若不为你们讨回公道,又有何脸面忝存于世?
翌日,我求沈墨山帮忙,让我进天牢见见萧云翔。沈墨山没有答应,我复苦苦哀求,沈墨山叹了口气道:“小黄,事情了结,不是去看仇人一面,是你心中真正放下这段仇怨。”
我知道,但我还是要去见见他。
沈墨山拗不过我,只得同意去打点安排。三日之后,他陪着我一乘轻车,从明德别院出来,悄悄往京师赶去。
路途有些远,待我们到了天牢,已是天色昏暗。沈墨山为我披上斗篷,扶我下车。也不知从哪得了腰牌,居然一路畅通,我很快便得以进入这座天启朝最著名的监牢内部。
沈墨山默然携着我的手,穿过阴森幽暗的牢房,进了几进,方到关押要犯所在。这里比之外头却干净不少,只是空气潮湿,引着我们的牢头递过来一柄灯笼,笑道:“爷,萧云翔就关在最里头一间,您直走过去便是了。”
“多谢张大哥。”沈墨山从袖子中摸出一块银子,塞了过去:“更深露重的,哥几个打几壶好酒去去湿气。”
“可不敢收爷的,您是薛将军关照下来要好好待着的,我要收了您的银子,回头薛将军不得军法伺候?”
“拿着,薛将军也知你们辛苦,断不会这般不通人情。”沈墨山微笑着又塞过去一锭银子,道:“况且这等小事,如无必要,也无需惊动薛将军不是?”
那人这才笑眯眯接了,道:“得,二位爷慢慢瞧,我去外头给你们候着,时候不多,抓紧了。”
“省得,张大哥自去忙您的差事。”
那牢头转身走开,沈墨山双手搭在我肩上,正色道:“小黄,能自己去吗?”
我点了点头。
他似乎欲言又止,但飞快拍拍我的肩,道:“我就在此处,灯笼你带着,有事我会立即过去。”
好。我无声对他说了这个字,随即转身。
最里面一间牢房,稻草床上斜卧一人,并未穿囚衣,还是一身贵重锦衣,只是略嫌腌臜,鬓发也纷乱,但全身并无血迹,想来他的贵族身份,并没有被用刑。
他一觉着有光,立即翻身起来,看见我,悚然一惊,大喊:“你,你是谁?来干什么?”
他目光惊惧,脸色苍白,大概以为我是来赐死他的使者。
我拉下斗篷帽子,露出脸,定定地看着他。
“你?”萧云翔疑惑地皱眉,忽然睁大眼睛,喝道:“我认得你!你是那个刺客,你是易长歌!你来干什么?来杀我?”
这个男人即便强作镇定,却也如惊弓之鸟,哪里有从前半点骄横跋扈的模样。
我冷冷一笑,道:“闭嘴!我不杀你。”
他一愣,随即恼羞成怒道:“那你作甚?来看我如今落魄成什么模样?贱人!我便是锒铛入狱,也还是皇子皇孙,岂容你这等倡优耻笑?”
我真的笑出声来,边笑边道:“萧云翔,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像一只过街老鼠,肮脏而卑微的老鼠。你还以为自己是皇子皇孙,太可笑了,哈哈,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你,到底是何人?”萧云翔忽而冷静下来,瞪着我道:“在听琴之前,我从未见过你。”
“哦?”我偏头一笑,问他:“侯爷这么肯定,未曾见过在下?”
“若见过,你以为逃得出我的手掌心?”他目光微眯,眼中精光大盛。
“可我见过你。”我从怀里慢慢掏出一柄短小的管萧,道:“六年前,启泰城,侯爷当时初承爵位,可春风得意得紧哪。”
他疑惑地道:“你,你怎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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