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觉得,因为我爱他,他就欠了我,更何况,他原先就于我有恩。
但他不能那样作践我。
就如他没有欠我的一般,我也不是因为爱慕他,便欠了他。
更何况,他还当着我的面,杀了罄央。
那个温润如玉,眼眸犹如暖阳,总是微笑,总是温柔,待我好的罄央哥哥。
罄央爱他至深,那么些年,明里暗里不知替他做了多少事,为了他,宁愿违背自己良知,听任我落入他的圈套而隐忍沉默。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已然开始侍寝,白天勤学苦练曲调,夜里与他颠鸾倒凤,共赴巫山云雨。
我当时不懂什么是侍寝,还以为,这种亲密的事只有亲密的人之间才能做,而他选择了我,那么我便是他心底看重的人。
为此满满的欢喜,几乎将心腔都快撑破。
在那种情况下,我遇到罄央。
在此之前,因为我搬入谷主就寝的楼,每日沉溺在自己编出来的浓情蜜意中,我们已经有几个月不曾见过。
他消瘦了不少,茕茕孑立,瘦削得犹如一株孤零零的凤尾竹。
但仍然很美,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心底很不舒服。
其实我一早知道罄央爱慕谷主,跟我一样,会望着谷主的身影痴迷,会在无人处叹息,会因为谷主稍加颜色而点亮眉眼,散发耀眼的美丽,会因为谷主缔结新欢而销魂失落,满身仓惶。
但他掩饰得比我好,若不是有一次我无意中撞见他跪在谷主胯间,埋头做那些我做不来的事,我不会知道,原来高雅如他,也不过是谷主一介娈宠。
我当时还很小,小到心眼里只装得下爱慕,只知道防备捍卫,犹如小兽看重自己领地一般,见到罄央,便不自觉流露敌意和嫉恨。
完全忘记他曾经如何温柔待我,完全忘记,他对我的好,其实比之谷主,要多上千倍万倍。
于是我不情不愿唤了句“罄央哥”,便打算从他身边走开。
“柏舟。”他伸手拉住了我,声音一贯温和润泽。
我恰恰讨厌这种温和润泽,那是我怎么学,也学不来的。
更何况乍眼望去,他如此瘦弱纤细,楚楚动人。
那也是我所没有的。
心底的不喜扩大,我冷冷地甩开他的手,道:“有事吗?”
“你,”他欲言又止,目光隐忍而悲伤:“你,能不能,听我说两句?”
我撇嘴,十二分的不愿,然而却拉不下面子,只好道:“有什么快说吧。”
“你,”他似乎很伤感,看着我摇了摇头,随后长叹一声,道:“你,你还是早些离开这吧。”
“什么?”我大吃一惊。
他点了点头,幽幽地道:“早点离去,免得,泥足深陷……”
我大怒,尖声道:“我为什么要走?我为什么会泥足深陷?”
他默然不语,只是悲哀地看着我。
我被怒火烧炙,竟然口不择言,胡乱骂道:“你看不得谷主喜欢我是不是?千方百计想撵我走是不是?看不出你平日里与人为善,其实内心如此卑鄙肮脏,告诉你,谷主现下不喜欢你了,他昨儿晚上还跟我说最烦你,他说了,我才是他最喜欢的弟子,他还,他还手把手教我……”
“柏舟,你不明白……”他痛苦地道。
“是你不明白!”我凑了上去,恶毒地道:“谷主喜欢我得紧,他都舍不得命我做你为他做的事,罄央哥哥,你现下明白了吗?!”
他脸上骤然变得煞白,一双乌黑幽深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我心里开始忐忑发虚,却仍然强撑着,冷哼一声道:“该谁离开叠翠谷,这可说不定呢!”
说完后,我转身离开。
但我心里很不安,后来我又悄悄儿拐回去,躲在花簇后看他。
他宛如入定般呆立,面无表情,却仿佛在我看不见的身体内部,被人剜去一大块血肉,此时,正汩汩流血不止。
从此,这一幕在我脑中宛如铭刻,再也抹煞不去。
每每午夜梦回,我想起的罄央,不是他和煦如风,温柔若水的模样,却总是这一副面无表情,好似泥塑石雕一般伫立的身影。
那身影,从头至尾,写着悲伤和无奈。
这是他最后一次跟我说话。
后来我才幡然醒悟,他是在试图帮我。
他那样的人,再告诫自己明哲保身,也无法抵挡住良心的拷问。
他还是不够心狠。
所以他死了。
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在小彤帮助下逃出杨府,奔回叠翠谷的时候。我那时已经知道事情不对劲了,但我不敢往深了想,想到的那个答案,足以逼我发狂。
我带着满身污秽和羞辱的伤痕,回到这里,怕撞见谷内其他人,我一路躲闪,心里只有一个念想苦苦撑着,我想找到那个人,想问他,我想问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他为何要抛弃我,我做错了什么?
我明明遵照他的嘱咐,做好他安排的每一件事。
我唯一做错的事,不过是与景炎偷溜出谷,去集镇上游玩。
哪里知道茶肆里一杯凉茶饮下,醒来便被到了杨华庭的密室。
我真的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怎么发生。
谷中路径我甚为熟稔,再加上景炎顽皮,我们会发现一些无人知晓的小道,直达各处。
谷内巡夜弟子并侍从所走路线,我也早已摸得通透,是以躲开他们,无甚难事。
谷主所住主楼人太多,且都是高手,我不敢冒然上前,于是便蛰伏在后面园子的大湖石后,那下面有一凹处,正好能藏下我这般的瘦削少年,且不为人察觉。那时候,我怕呼吸声被人察觉,甚至刻意将呼吸放轻。
我等着时机。
常人总以为两队巡夜人接替的时机乃防范最为松懈之时,其实不然,皆因谁都想得到此一点,谷内对此,早已加强警戒。
最松懈的时辰,是头一帮侍卫临近交接,第二队侍卫未曾上岗之时。
就在我好容易待到他们困顿走开,正瞄准时机,要从藏身之处溜出来时,却猛然瞥见一人身影。
白衣翩然,身影荏弱,正是罄央。
谷内规矩甚严,入夜后学生们一概不得出房舍,只有调皮如景炎之流,才会撺掇着我晚上溜出来玩儿。
但是罄央不该不守规矩。
我心下狐疑,却见他朝我这边走来,吓得我赶紧缩头,躲得更深。
很快我便发觉,他不是发现我的行踪,他只是越过湖石,到另一边去。
我远远看着,却见他不安等在湖边,过了不久,便见到另一个人缓步过去。
便是在暗夜中,只需瞥见他的身影,我也知道他是谁。
我心心念念的人,怎么可能认错。
罄央似乎跪了下去,跟他说着什么,谷主直直挺着腰,却不发一言。
后来,罄央着急了,跪立着伸手欲拉扯他,却被他反手一掌,狠狠殴在脸上。
罄央扑倒在地,却犹自不甘心,跪好了又说什么。那天晚上月光晦暗,只那一瞬,我看清他的脸,那张柔白清秀的脸上,挂着泪痕,他口唇阖动,我远远望着,却仿佛看到,那口型,说的是“柏舟”两个字。
我心里猛然狂跳,正要什么也不顾,再冒着被谷主发现的危险挪前一点,我很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此刻我什么也听不到。就在我稍稍动了动腿时,却愕然发现,谷主缓缓抽出腰间玉笛,指着罄央的胸口。
罄央面白如纸,却仍旧不退,他刹那的表情,有豁出去的狠绝。
他在赌。
赌这个男人,到底将他当成什么。
他再风轻云淡,再温柔平静,内里却其实与我一样,我们都是痴儿,都在绝望的境地里,总留着一丝奢望,总为了这点点的奢望,便能将全付身家性命赌上,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我们都很蠢。
然后,我便眼睁睁看着,那柄玉笛不费吹灰之力,轻易Сhā入罄央胸腔,再轻易拔出,不过顷刻之间,那个柔美温和的男子,便变成一具冰凉丑陋的尸体。
我呆愣地看着他颓然倒下,看着那个男人不为所动转身离去。我宛若五雷轰顶,却在那刹那之间,明白了一个关键的地方。
那个男人,那个我非爱不可的男人,其实,根本不爱任何人。
他能待罄央如此,又为何不能那么对我?
没有人能成为他的例外,那种以为全心付出,便能有所不同的想法,整个就弄错对象。
如果是今天,我还能笑着加一句,这个男人,根本不值得谁爱。
他当不起。
谷主手一松,我便被他丢到地上去。
现下的我,真正应了那句,动一动手指头,就能把你弄死。
扑倒在地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几乎没有。
我索性不爬了,徒劳挣扎,不过为他人做那笑柄而已,何苦?
谷主冷哼一声,自顾自走出。
那双纤尘不染的靴子渐行渐远,一如既往。
我脑子里天旋地转,却终于抵挡不住,闭上眼睛。
神志并未真正昏迷,却觉着有谁过来扶我,将我拥入怀中,冰凉的丝绸贴上脸颊,那等柔滑质感,伴随着特有的气息,或者在久远以前,久到我已然忘怀的时候,也曾令我备觉安全,也曾令我狂喜战栗。
有人将什么药灌入我的口鼻,掐我人中,手劲很大,弄痛了我。
又有一片冰凉潮水,铺天盖地而来,刹那间将我卷入湖底,水草婀娜,四下静谧。
这个时候,我莫名其妙想起好多年前,我坐在田埂上,吹一片嫩叶子,山风袭来,树叶层叠,犹若涛声。
回忆宛若一匹用旧的丝绸,那般柔软慰贴,那般温婉绵长。
即便吞咽了太多磨难,但也仍然记得,最初,在一切没有发生之时,曾有过刹那的快慰与欣然。
有个名字,记了太久,忘了太久,却在此刻防备松懈的瞬间,竟然滑到嘴边。
我听见自己犹如叹息一般,低不可闻,唤出那个名字。
云峥。
多少年了,这个名字犹如魔咒,像开启苦难之门的钥匙,我不敢想,却也不能不想。
那曾是我铭刻在心上的名字,却也是我掘地三尺,亲手掩埋的名字。
我曾偷偷地,笑得甜蜜傻气,在沙地上,在树叶上,在看不见的空气间,一遍遍,摹写这个名字。
却也曾,痛心它,诅咒它,伤心欲绝,恨之入骨。
为什么?云峥?
多年以前,我跌跌撞撞地跑回来,不也只为了问这个男人这个问题吗?
为什么?
那拥抱我的胳膊更加用力,一点也不顾及我的身子能否承受,随即,我被平放榻上,前襟被人猛然撕开,一双冷冰冰的手,粗鲁地揉捏我的肌肤,沿着瘦骨嶙峋的胸膛曲线,渐渐往下,又用力掐住我的腰,停顿片刻,竟然开始解我的亵裤。
我打了个激灵,猛然清醒。
对上谷主一双眼眸,冰冷而执拗,看向我,仿佛志在必得,傲慢中带着鄙夷,却又不同寻常,沾染上一丝□氤氲。
我一惊,双手下意识推他,却仿佛欲拒还迎,荏弱无力。
他看着我,仍旧面无表情,但手下不停,不出片刻,已将我大半个身子,祼 露在空气里。
他盯着我的身体,瞳孔微缩,随即放大,眼底深处黑沉一片,仿佛酝酿旋风暴雨,突然猛地俯下身来,一口咬在我的颈边。
我一声轻呼,他的呼吸骤然粗了不少,手大肆游曳在我的身体上,仿佛巡礼,仿佛检阅,颈边一片湿濡,却是他伸出舌头,轻轻舔吻。
这是从未有过的,在我记忆中,与谷主的情事,从来不曾有如此亲昵狎亵之举,我骤然大惊,侧过头避他,颤声道:“住,住……啊……”
□猛然一痛,却是他一把掐住我那要命之处,我痛得登时涌上眼泪,咬了唇,怒瞪他。
你到底想怎样?
让我安静点死,还不行吗?
谷主仿佛有些愉悦,声音竟也变得温和:“叫我的名字。”
我心中大骇,睁大眼看他。
“我许你,在此时,叫我的名字。”他嘴角上翘,竟然露出笑意。
多年以前,我还未陷入那等屈辱磨难之前,那天晚上,他也曾抱了我,事毕,也是这般摩挲我的身子,赏我恩典,容许我唤他的名字。
那时候我高兴得发狂,颤巍巍的,用少年特有的软糯之声,小心而羞赧地低声唤:“云,云峥……”
恋慕之情,深深如海。
但电闪雷鸣间,我猛然想起那之前从未想过的细节,悲愤难平,所有的怨怼和屈辱,骤然间涌上心头,我深吸一口气,冷冷看他,忽而轻轻一笑,弱声道:“你不该心软。”
他微微一愣,摩挲我身子的手顿了一顿。
“那一年,我落入杨华庭手中,其实是你安排的,对不对?”我轻声问。
他不语,眼神中闪过狠厉,一把钳紧我的下颌,迫使我抬头,冷冷地道:“你知道什么?”
“我能知道什么?谷主大人?”我笑了起来:“小的只是怕了您,上一回您准我喊你的名字,隔天我就落入杨华庭那老畜生手中生不如死,这一回呢?我喊了那个名字后,接下来又要卖我到哪去?敢情您的名字就如毒咒,喊一回倒霉一回……”
他随手一挥,打了我一巴掌,登时将我的头打歪一边。
脸上火辣辣痛起来,不用照镜子,定然有明显指痕。
头皮一阵剧痛,竟被他猛揪着转过来,谷主盯着我,淡淡地道:“我的名字,这么多年,也只准你叫过。”
我惨淡一笑,哑声道:“是吗?那真是太荣幸了。只是,那又如何?”
他一愣,我已闭上眼,弱声道:“谷主大人,我已是强弩之末,侍寝抑或刑罚,都定然扛不住。我不是向你求饶,只是有人死在你床上,回头败坏了你的兴致就不好了。”
他手一松,放开我的头发,我砰的一下落在枕上,他从我身上起来,淡淡地道:“一心求死?甚好,我只怀疑,你能坚持多久。”
我睁开眼,道:“你什么意思?”
他手一挥,扯过纱被盖住我的身子,起身冷然道:“把人带进来。”
外头有人应了,不多时,门扉被推开,平叔带着两名大汉,押着两人进来。
我一惊,忙挣扎着从床上支起身子,却见那两人头发蓬乱,衣裳污秽,却身段婀娜,显见是女子。
谷主点头,那两名大汉随即抬起二人的脸,两张原本漂亮的如花脸庞,此刻却写满憔悴惊惶,见到我,更是焦灼激动。
是葛九与樊姐儿。
我心下冰凉,看向谷主,咬牙一字一句地道:“你待何如?”
谷主慢条斯理着好外裳,淡淡地道:“很简单,写下魔曲之法,写好之前,不准死。”
我一阵气喘,闭上眼,又睁开,艰难地道:“我,如何能确保,她二人无事?”
“放肆,”谷主冷哼一声。
“我信不过你。”我直截了当地道。
“我能抓到一回,便能抓到无数回。”谷主傲然道:“你唯有听我吩咐。”
我顿觉四肢无力,疲倦袭来,叹息一声,道:“写好曲调,还需配以演习之法,你若言而无信,我自然,也不会倾囊相授。如今咱们半斤八两,且都爱信不信好了。”
“你!好!”谷主怒而拂袖,斥道:“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么?”
“你舍不得的,不是杀我。”我苦笑道:“你舍不得的,是如何利用我曲中奥妙,成就绝世武功。”
“柏舟,你,你就乖乖听谷主的……”平叔忍不住在一旁Сhā嘴。
“我早已不是叠翠谷中人,作甚听谁的?”我淡淡地回道:“谷主,咱们约法三章,各自发誓,若我不将曲调并演习之法倾囊相授,则教我在世亲朋好友,个个流离不幸,困苦不堪,若你言而无信,或出尔反尔,则叫叠翠谷夷为平地,谷主多年经营尽化乌有,如何?”
谷主一言不发,挥了挥手,命人下去,顷刻间,屋内又只剩下我与他两个人。他缓步朝我走来,坐在我床头,抬起我的下颌,仿佛研读一般仔细端详,未了平板无波地道:“我从来不知,你原来如此刁钻奸猾。”
我微微一笑,道:“我也从来不知,谷主居然屑于胁迫威逼。”
他的手指默默摩挲着我的下颌,淡淡地道:“你是难得,但却不是非得不可。凡事还是须得有自知之明。柏舟,我容你一次,未必容你第二次。”
我笑了起来,喘气道:“谷主大人,何必如何委屈?你只需放任不管,不出三日,世上便再无我这个人……”
“我说过,在写完你该写的东西之前,不准死。”他淡淡地道。
“那,可由不得你我……”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巧瓶子,递过来给我,道:“这是那位叫葛九的藏着的,她千方百计到处找你,就想将这东西给你,我瞧了,似乎是什么药。”
我浑身一震,那个瓷瓶,正是当日我离去之时,沈墨山亲手交与我的药。
“若对你的病有益,便趁早吃了。”他冷冷说完,抛下瓶子,起身欲走。
我长叹一声,道:“谷主,你是做大事的人,何必为难两个姑娘?你要的东西,横竖趁着我还未断气,给了你便是,放了那她们吧。”
他略微一顿,却仍不改步伐,走了出去。
长歌行
作者:吴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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