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医师来的时候,梅季正一脸阴沉的坐在二楼客厅的沙发里,电灯没有开,谁也看不清他的脸,丁医师在客厅停了脚:“四少?”
“情况怎么样?”冷冰冰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听不出一丝音调。
丁医师颇为踌躇,他这样被十万火急的叫到雨庐,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上一次不过虚惊一场,这一回却是出了天大的乱子:“孩子是保不住了……”
梅季不耐烦的站起来,怒气冲冲的打断他的话:“谁问孩子了,我问的是大人!”
丁医师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夫人情况还好,只是连日劳累过度,这回又失血过多,今后还要好好调养才是,否则的话……恐怕生育上会有一些后遗症”,说到这里丁医师顿了顿,看梅季并没有发火,才接着往下说:“这头一胎没了,夫人……心情似乎很不好,往后要更加小心调理才是,寒凉伤脾胃的东西都不要吃,也不要吃得太油腻了,详细的禁忌我刚刚列了一张单子给绿槐了……”
他小心翼翼的讲了一些平时要注意的事项,许久之后才听到梅季轻轻嗯了一声:“谢谢丁医师,我会注意的。”
丁医师临出门时,忽地又回过头来叮嘱道:“四少,夫人身体虚弱,以后再要生养可得好好注意了,这事……也急不来,这调理起来,至少也得一两个月,四少……”
梅季微愣了一下,这才明白丁医师说的是要忌房事,心头的无名火又蹭蹭的上来了——他两个月不曾碰过她一手指头了,这孽种哪里来的?除了临行前那一晚,离现在才几天功夫呢,现在想起来,她那天晚上的柔弱顺从,只怕……也是为了坐实他这个挂名的爹吧?她的牺牲倒真是大,几个月避他如避蛇蝎,如果不是……如果不是瞒不住了,恐怕她也不会这样迁就他吧?
他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想下去,追根究底他到底有多么的失败,一盒新的雪茄又见了底,客厅里袅袅绕绕都是如梦似幻的烟迹,一切都如梦一般……从结婚到现在,半年而已,从他认识她到现在,也不过九个月。
梅雨之期,一年一会,再过几个月……密密麻麻的小虫又在他心间噬咬,在天津送她上船的那一天,他还在心底暗暗的定心,一定要在他们相识的周年纪念日之前,彻彻底底的攥住整个直隶系——再不让任何人,对他的婚姻有置喙之余地。
“少爷,夫人醒了。”绿槐端着水盆从房里出来,战战兢兢的,不明白为何才上楼找了个衣服,楼下竟生出这样的变故,梅季轻轻吐出一口气,眼前迷蒙的烟雾被吹得往远处散去,他站起身来,最上头一颗黑铜纽扣箍得人有些难受,他艰难的和那一颗黑铜纽扣做了半天斗争,才缓缓的推开卧房的门。
欧阳雨侧着身躺在床上,身上搭着一条羊绒的薄毯,一只雪白的胳膊露在外面,更映得她脸色苍白,毫无血色,梅季倚在门边细细的打量着她,也不说一句话,她的头发比初相识时长了许多,凌乱的散在肩上,漆黑的发更衬出她胳臂的雪白……他还记得那乌黑发丝尖端撩人的触感,痒痒的;那胳臂触上去,软软的……梅季猛地咬了咬唇,军用皮靴重重的踏在地上,像是故意要提醒她他的到来一样。
昏黄灯光投射过来的光芒,将欧阳雨笼罩在梅季高大身躯的阴影里,她双目茫然的盯着地上,看靴子她也知道是梅季来了,她缓缓的闭上眼,若不是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梅季几乎要以为她是真的睡过去了。
他想问她,你回来作甚么?他又想问她,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他还想问她,你既然对胡畔那样的情深一片,何必牺牲自己的感情,屈就于我?他最想问她的是,这半年的夫妻,对她来说,究竟算是什么——我到底,还有哪里做的不够好?
终究一句话也没有问出来,他只听到她无力的细若蚊蝇的声音:“复卿,我们和离吧。”
他心猛的一揪,和离?你倒打得好算盘——和离,和离,和离了,你好和你的旧情人双宿双飞是不是?我偏不让你如愿,你想和离,我偏一辈子把你绑在身边,今生今世,你也别想再见他一面!
“你忘了吗?我们在上帝面前发过誓的,至死不渝——至死不渝,除非我死了,或是你死了,不然的话,这辈子咱们也不会分开……”,明明是这样甜美的誓言,此刻从他口里说出,却是说不尽的诡秘和阴寒。
“我知道你怪我恨我,可是过去的事情——你让我怎样说呢,我便是解释与你听,你的性子,也是未必相信的了……可不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你怎样怪我,我都毫无怨言,可是……你为什么,连我的孩子都不放过……”
欧阳雨说一句话,就要停许久喘口气,断断续续的说完这句话,再没有分毫力气,软软的歪在床榻上,不愿睁开眼,面对这个……刚刚夺走她孩子的……孩子的父亲——她知道他定然是恨她的,他的妻子,竟老早就和家里的兄长有苟且之事,这是难容于世的事情,任是谁也无法接受的,只是……这样的事情,又让她如何开口解释呢?那个时候,她又怎么知道将来会遇上他?
“无辜?哼……孩子是无辜的,我就是死有余辜是不是?”
他一再的告诫自己要冷静,告诉自己他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来好好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让她痛不欲生……可她寒彻心扉的冷淡,漠不关己的言语,总能毫不留情的把他的伪装撕裂,好像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在自己折磨自己。
欧阳雨这才睁开眼睛,梅季眼中掩饰不住的忿怒,是她原本所预料到的——她一睁开眼,只知道面前这个人,曾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却亲手掐断了他们之间,这仅存的联系。
她实在高估了他们的感情,她天真的以为……这或许是上天给她和梅季的另一次机会……
他生气是应该的,他在诸位元老的质疑下毫无条件的信任她,她却永远没法子开口,告诉他她曾恋慕过自己的兄长,他要埋怨她,责怪她,甚至于……恨她也好,她都是做好了准备的,却从未想过……会让腹中的孩子代为受过。
原以为这是上天为她开启的另一扇门,赐予她的另一线生机,谁知道——那条路通往的目的地,却是悬崖绝壁。
“复卿,我累了。”
累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容得你来去自如?
欧阳雨又阖上眼,艰难的翻了一个身,背着梅季低低细语:“这才半年功夫,就闹出这许多事来,我真是……你怨我恨我,我也没有法子,你……”,她心中一阵涩然:“你这样的人才,何患无妻呢……”
梅季只觉着呼吸一窒,瞧她说的这样云淡风轻的——他看见她眼角的水珠子,不禁又是一阵无声的冷笑——那不知是为了那个男人流的,又或者……是为了他们的孩子吧?她倒说得轻松,追求理想的时候,勇于牺牲自己的爱情,如今是要功成身退了是不是?哪有这么轻巧的事情!
也难怪她说的轻巧——反正她压根就不曾在乎过他,和他相干的事情,有哪一样是她在乎的?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