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睽违已久的家,任筝十分兴奋,她到处摸摸,到处看看,忽地转过头对陪同她回来的众人低语:
“能重见光明的感觉真好,你们瞧,光线透过我的掌心穿射光来,这么奇妙的景象没有眼睛是体会不到的。”
任初静把她进屋就摘掉的墨镜递还她。“医生吩咐在家里还是戴著好,免得紫外线伤了脆弱的眼角膜。”
“我想看,让我看个够。”没有在黑暗的世界拘禁过,怎知道光明的可贵。“我想用格巩的眼睛好好看这世界。”
“任筝!”众人惊诧抽气大叫。
“你们一定有一肚子疑问。”她闪动著眼睑,朦胧呢喃。
“大姊,欧大哥的确在比利时,你知道他的工作多得像山,一定是因为这样才抽不出空来接你出院。”任楼继续撒著不知如何才能圆过来的谎。
任筝没打断他,很安静的等他说完。“任褛,如果你喜欢上了一个人,你会想日日夜夜守在他身边吗?若是我,我是的,只要一天没看到格巩,我做什么都不能安心,我想他的发、他的眼、他又长又翘的睫毛、他的皱眉、他的笑……可是,好长的三十天他都没出现,如果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和他已经几乎一辈子没见面了,他一点都不想我吗?一点点都不曾?”
”屋子的人被她这番真挚的剖析给震住,顿时不知该如何呼应她才好。
任筝又接了下去,抚著自己的眼。
这是他给我的眼睛对不对?他说过要把自己的给我,正因为这是他给找的,我不能哭!
他的眼睛不是拿来让她哭泣用的。
这是他给我的幸福,幸福的形容词应该是快乐喜悦的,他……要我快乐……可是,”泪漫过她的睫,她的声音带著灼痛灵魂的轻颤。“他忘了我也是个凡人,一个不能哭泣的人真的会幸福吗?”
“大姊……”任初静泪盈于睫,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们之中,谁做做善事好心告诉我他到哪里去了,我不要这样一段情莫名其妙的毁去,谁可以告诉我——”
生平不懂相思,才懂相思,便害相思。
她不要从今都要带著肉眼看不见的心伤活下去,不要啊!
“我来说。”任初静石破天惊。
“不可,初静。”石勒代表著余下的男人投反对票。
“长痛不如短痛。”任初静眼瞳一片澄亮的决然。
伤口置之不理永远不会痊愈的,一次打击是打击,两次亦然,但承受过一次打击的人,再来的刺激会令人产生韧性,这样才有办法在世界存活下去。
石勒给予任初静深深的一瞥。“尽量委婉些。”
任初静如花绽放微笑。她就知道他会站在自己一方的给她协助和信心。
如果不是时间地点不对,她会冲上前给他大大一个啵的。“我会努力的。”
任家男人和石勒把客厅留给姊妹俩,退了出去。
任初静不给自己退却的时间,开门见山。
“就连我们也不知道欧大哥他是生是死。”
任筝拚命筑起的心防晃了晃。“什么意思?”
“他的伤很严重,百分之五十骨折,还有我们不清楚的,只除了眼睛……海防人员把他从海里救起来时,他双手仍死命的护住自己的双眼……我们遵照他的意思替你们做了移植,医生说,那样完好无损的眼简直是奇迹——”
任筝不放过她所说的一字一句,她绞紧手心,听著、听著,心,一寸寸冰凉,一寸寸成灰。
“他,死了吗?”死,多不切实际的名词,那代表着天人永隔,意思就是她穷极一生都见不到他了。
失去他的日子叫人怎么过下去?她——不——知——道。
“不知道。”任初静诚实招认她知道的部分。“石勒用了很大的关系把他送进一个神秘的研究机构,可是,到现在一点讯息都没有。”
“那么,他会好好的活过来了?”她的心有一丝复活的火花燃起。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她一句话又把任筝推落万丈深渊。地疯狂擦拭怎么也不肯停的眼泪,凄厉、痛楚的笑。
她的样子把天不怕地不怕的任初静给骇住了。
“大姊!”
任筝恍若未闻,弓起膝把自己瑟缩起来,凄然碎语:
“怎么办……你给我的眼睛在哭,它不肯停,为什么你要我笑,它却不止的流泪,格巩啊格巩,你到底给我一个怎样的人生——”
任初静鼻头一酸,坚强的她也忍不住眼眶发热,瞅了任筝半天,看著她恸哭,她头次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酸楚淹上心头。
她想找个肩膀靠靠。无声地,拢上门,她把一室空间全留给任筝。
伤心人需要的不是安慰,她迫切需要的是一个无障碍,能让她尽情抒发悲伤的空间。
没人会把任筝的痛哭当做事件的终点,任家人的生活型态至此起了重大的变革。
任大郎是最先蜕变的一个,他开始待在家里,甚至练习整治出可以见人的饭菜给一家人吃。
“爸,你不要勉强做不能做的事。”任初静全身细胞紧绷,她有面临“失业”的感觉。
围著过小裙兜的任大郎,虽然动作笨拙,倒也有板有眼。“刚开始嘛,总是有点生疏,熟能生巧你没听过,以前你们还小的时候我不也这么把你们养大的,不要用那种不信任的眼光,乖乖去外面坐,早餐等一下就上桌了。”
“爸!”任初静还想说之以理。
“去!”他用力把锅里的蛋腾空一翻,焦味十足的蛋惊险万分地在半空兜了一圈才躺回锅底。
任初静忽然发现自己流了一缸冷汗,眼不见为净,所以她温驯的退了出去,反正她已有厨房难逃厄运的心理准备,为了满足她父亲突发的爱心,就任他去吧!
再来是一向我行我素,吊儿郎当的任楼,他一身西装笔挺,令任初静看傻了好几分钟。
没人喊他居然自动起床,又人模人样的,她支吾:
“任楼……你还好吧?”
任褛对她沉稳的笑。“我开始上班了。”
“上班?”任初静百年难得变一次乌鸦。
“是啊,我也是大人了,总不能每天都靠冬瓜头喊我起床。”他敛眉肃目,脱胎换骨的最是叫人难以想像。“你也快点,上课要迟到了。”
他居然有了哥哥的样子。
“哦。”任初静平生第一次无言以对任楼。
“大姊呢,还在睡?”他由橱柜中端出餐盘。
要不是她心脏比帮浦还强,又要被任楼的动作给害得心脏无力。
他居然……今天还有什么事比看见自己惜手惜脚的哥哥做家事更不可思议的?
有。
任筝下楼了。昨日的恸哭毕竟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她两眼红肿,本来就小的脸因为苍白,更不经看了。
“你们今天……好早。”
“你睡得还好吗?”任大郎探出头。他那身围裙取悦了任筝。
“爸,为什么……”
“吃饭了,肉片皮蛋粥喔。”他笑嘻嘻端进一锅粥。
任楼认真的分发碗筷,任筝被按捺坐进位置。
一碗肉片太粗、皮蛋太多、滑蛋又没拌散的粥放在她桌前。“爸。”她哽咽。
“把粥吃完才有力气提行李不是!”任大郎不怕烫似的大口大口喝著自己煮的粥,又陈述一件他早就知道的事实。
任筝惊跳。他们——知道了。
她拈起汤匙,舀起。一颗泪掉进冒烟丝的汤匙里,随即被粥汁吸收了。
“爸爸不会阻止你想到外面去住一阵子的心情,但是别去我们不晓得的地方。”任大郎一口也吃不下。
“我”她欲言又止。
“叔伯公在乡下有幢平房,就为了安我们的心,到那里去好吗?”
任筝缓缓看过众人的脸。
其实她又何曾在乎住的是什么地方,她只想远离让她心情烦重的一切。
离开熟悉的所有或许可以让她再度振作。
“筝儿,你一定要答应爸爸一件事。”任大郎的脸无比沉痛。
任筝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她努力镇压一整晚的痛苦情绪几乎马上淹没她,强撑著,她低语却坚定。“我不会去寻短见的,你放心。”
她一针见血道出任大郎最恐惧的事。
“他花了大把力气才把眼睛给了我,我怎能自私的辜负他的好意,何况——”她抬起迷蒙的眼。“我有你们。”她怎能叫白发人送黑发人。
“知道就好!”
“大姊,你一定要说话算话。”任楼迸出他埋藏许久的真情挚意。
任筝她猛然颔首。她无法抬眼正视她亲爱的家人,只怕未语泪光流,一发不可收拾。
她怀孕了。
从诊所出来,任筝很难置信的摸著微微凸起的小腹。
四个多月。医生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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