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絮言(1)
这是一部很好看的历史著作,作者王觉溟先生把注意力放在那些对中国历史产生重大影响的变局上,并且对过程进行了富有文学性的描述。尽管我与王觉溟先生至今没有谋面,也没有任何形式交谈,但从字里行间依然可以看出他的迷惑与思索,看出他的诗人一样多愁善感的情怀。我很惊讶于他的写作风格,居然可以把历史写得像散文一样优美而富有哲理,像小说一样曲折而感动人心。
例如秦二世胡亥的一段台词:
“我曾听韩非子说过尧舜的故事,他们富有天下,却住茅草屋,布衣粗食,跟看门小卒的待遇差不多。大禹治水的时候,胼手胝足,面目黝黑,终于累死在外,葬于会稽,即使是奴隶的劳苦也不会比这更厉害了!难道贵有天下的人就要这样作践自己吗?这是没出息的人干的,不是聪明人做的事!聪明人享有天下的时候,只求全天下都顺从他一个人,这才是贵在有天下啊!我希望能够随心所欲,永久享有天下。你帮我出出主意,看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胡亥说的这段台词有没有出处——也许出自《史记·秦始皇本纪》吧?但依据我对胡亥的理解,却是非常适合他的性格特征的。在阅读这段台词时,就好像看到了胡亥那愚蠢而又自以为是的表情。
又例如对晋朝骄奢淫逸的贵族生活的描写:
四海升平,天子忙着和历朝历代皇帝比赛后宫规模,而一般的王公贵族闲着没事,就竞相斗富,比比看谁更奢侈。武帝的舅舅、后将军王恺用糖水涮锅,大司马的儿子石崇就把蜡烛当成柴来烧饭。王恺在他家门前的道路两旁,用紫丝编成四十里的屏障做迎宾路。石崇就用比紫丝更贵重的锦缎,铺设了长达五十里的屏障……臣子们一个比一个富有,武帝司马炎很欣慰:这说明国家的经济增长了,人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也说明当今天下是个千年难遇的盛世啊!
在不动声色的描述中,隐约透露出杂文一样的幽默和辛辣。
还有,书中对武则天时期的酷吏来俊臣的描述:
十余年来,酷吏来俊臣一直孜孜不倦地从事着恐怖活动。
他必须努力缔造一个人人自危的恐怖世界,才能让自己拥有一个为所欲为的自由王国。
坦率地说,我很喜欢这些冷峻而又简练的文字,寥寥几笔,却把一个个历史人物的个性刻画得如此鲜明而富有动感。我为作者王觉溟先生的写作功力而惊叹。
人类之于历史,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感。
我常常想起《庄子·逍遥游》说过的一段话,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意思是说,有一些菌类,早晨出生夜晚就去世了,所以不能理解一天之中时光的变化;有一些昆虫,春季出生秋天就去世了,所以不能理解一年之中季节的变化。生命周期的长短,决定了生物个体的体验。人类似乎是一个例外,借助文字的记载,我们可以了解漫长的历史,了解沧海桑田的变迁,并因此而生发出感叹与觉悟。
中国人认为,以史可以为鉴。就像一面镜子似的,历史不仅映现了人类的生命成长之道,也向管理者们给出了管理智慧上的启示。“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在历史的明镜中所映现出来的这“几行陈迹”,为我们的人生和社会管理提供了文化上的参照。
然而,问题似乎又并不仅仅是一面镜子那么简单。对于那一段再也不会改变的历史,不同的人却有着不同的读法。为什么会这样呢?原来,我们看到的虽然是同一面镜子,但我们却有着各自不同的眼睛。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睛的问题,其实是价值观的问题。如果我们的价值观有问题,我们的眼睛就一定会有问题。所以,尽管历史在那里,人类的存在却依然让很多人感到迷惑。
那么,本书的作者王觉溟先生又有着一双怎样的眼睛呢?
我对于历史也始终有一种专业的兴趣。在我眼里,历史其实就是管理学研究的案例,无论是国家的历史、民族的历史、还是企业的历史。从历史看管理,已经成了我问学的路径和创作的风格。如今,我不仅被人们看做是一位管理学专家,也常常被看做是一位研究三国的历史学专家。
序言·絮言(2)
历史是不会改变的,但我们对历史的看法却常常发生改变。宋朝的大学问家邵雍先生有诗云:“天听寂无声,苍苍何处寻?非高亦非远,都只在人心。”与其说我们对历史的看法正在发生改变,不如说我们这个时代的世道人心正在发生改变。
以三国时代的曹操为例。我曾经在讲学中说过,读曹操而有反感之心者,君子也;有赞同之心者,小人也;有效仿之心者,禽兽也;有悲悯之心者,菩萨也。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真正懂得历史的人,往往有着菩萨一样的悲悯之心。当我们看待历史问题时,需要的也正是这样的悲悯之心。
作为一部用文学语言创作的历史著作,我一方面为本书作者王觉溟先生的才华感到欣赏,另一方面也有一些隐约的担忧:这种文学性的写作风格,会不会伤害到历史的真实呢?还有,比之写作风格更重要的,是历史观的问题。我希望看到一种因为洞明人情世事而呈现出来的充满慈悲的历史观。
据悉,王觉溟先生是天涯社区的知名写手,对中国传统文化和佛学也有多年的研究。我因此期盼着,有机会与他探讨那些跟人生有关的历史问题,例如秦始皇的暴力、曹操的权谋、唐朝的诗歌、宋朝的清明上河图以及明清两朝的文字狱……借着写序的机会,我在这里向王觉溟先生致意啦!
成君忆
2007年8月26日凌晨於珞珈山
一 嬴政的死亡之旅(1)
子夜。
轰然一声巨响。
大地发出一阵战栗。
梦寐中的人们不安地翻了一个身,很快便又沉沉睡去。
只有一个人惊醒了。他悄悄爬起来在窗口张望了一下,然后蹑手蹑脚地走进了黑暗中……
公元前211年,一颗黑色的陨石坠落在秦帝国的东郡(今河南濮阳市西南)。
翌日清晨,方圆几里的百姓们潮水般地涌了过来,惊愕地打量着这个从天而降的不祥之物。片刻后,围观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一个女人一手捂着嘴巴,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指着石头上的某个部位。人们纷纷凑上前去,看见那上面赫然刻着——
“始皇死而地分。”
所有人的瞳孔都因这突如其来的恐惧而睁大了。
这是谁干的!?
“这是谁干的?”
始皇帝的声音很平静。
“臣罪罪……罪该万……万死!”负责“刻字案”的御史跪伏在地,全身簌簌颤抖,豆大的汗珠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臣用尽手……手段,可一个都……不不……不招。”
沉默。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
许久,始皇帝轻轻吐出了一个字——“杀”。
三天后,陨石坠落处方圆数里内的男女老幼全部被杀。
巨大的陨石被凿成无数小块,随后被一一碾碎,化成一把把白色的齑(jí)粉在风中飘散。
没有人知道它们最终将飘向何方。
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十月初七,一支旌旗招展的盛大车队缓缓驶出咸阳城,浩浩荡荡地向东南方的云梦泽和九嶷山进发。这是始皇帝嬴政自登基以来第五次巡游他的帝国。此次出巡,丞相李斯、中车府令赵高和幼子胡亥随行。
嬴政并不知道,这是他的死亡之旅。
这一年,嬴政刚好50岁——知天命之年。
嬴政的天命是什么?
是吞并六国,统一天下;是废封建置郡县,实行中央集权;是统一官制、典章、律令、文字、货币、度量衡;是建造万里长城,修筑阿房宫;是焚书坑儒……还有吗?有。
是长生不死。
始皇帝嬴政用他的钢铁意志和雷霆手段缔造了天底下无人可以比肩的丰功伟业,可唯独这最后一件事让他徒劳地折腾了许多年也没有做好——
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当嬴政第二次巡游、前往泰山封禅的时候,他生平第一次看见了大海。那一片浩瀚而神秘的蔚蓝色海洋令他无比激动和神往:海的那边有什么呢?齐地的方士徐福对他说:“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童女求之。”嬴政大喜,当即命徐福率领数千童男童女入海求仙,寻找长生不死之药。可最后徐福却无功而返,让他大失所望。
秦始皇三十二年(前215),嬴政第四次巡游,来到了东方的碣石(今河北昌黎县)。燕地方士卢生、侯生等人又说可以帮皇帝寻访仙药。几年之后,方士们花光了皇帝的钱却仍一无所获,只好对皇帝说:“臣等多方寻觅灵芝、奇药和仙人,屡屡不遇,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所妨碍。臣等细思:方术若要应验于人主,则人主须行踪隐秘驱避恶鬼,驱避了恶鬼,神仙真人才能来临。倘若人主所在的地方让臣子知道了,就会妨害神仙。如今陛下治理天下,还没能做到清静恬淡。但希望皇上所住的宫殿别让人知道,如此一来,不死之药或许能得到。”
嬴政深以为然地说:“我最羡慕真人!”随后便自称“真人”而不称“朕”,并且下令将咸阳方圆二百里内的二百七十余座宫殿全部以天桥和秘道相连,所有宫殿都安置帷帐、钟鼓和美人,并分别登记在案而不允许移动。皇帝在其中来去自如却不为外人所知,若有人泄露他的行踪就是死罪。有一次皇帝驾临梁山宫,偶然从山上望见丞相李斯的车马随从众多,面露不悦之色。后来李斯的随从规模忽然削减了,皇帝大怒:“这一定是宫中有人将我的话泄露出去了!”当即立案审问,可却无人认罪。嬴政便下诏将当时在场的人全部斩杀。从此满朝文武再也没人知道皇帝所在。
一 嬴政的死亡之旅(2)
钱财花了不少,时间过去数年,可皇帝梦寐以求的不死之药还在乌有乡。一贯对术士言听计从的嬴政不禁产生了怀疑。可还没等他清醒过来,卢生、侯生等人就已逃之夭夭了。这群胆大包天的骗子临走前还不忘给自己找个台阶,留下一封书简说,不是他们没有能耐采到仙药,而是始皇帝为人刚愎自用、骄横残暴、贪恋权势,实在不配让他们为他求采仙药。
嬴政暴怒,却又找不到发泄的对象,一气之下坑杀了四百六十多名咸阳的方士和儒生。性情仁厚的长子扶苏忍不住劝谏说:“天下初定,远方的百姓尚未归附。诸生皆诵读诗书效法孔子,如今皇上皆以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望皇上明察!”余怒未消的始皇帝干脆把扶苏也赶出了咸阳,派他到北方的上郡去监督蒙恬的军队。
……
十一月,始皇帝的车队到达云梦(今湖北安陆市南)。50岁的嬴政站在云梦泽的祭台上遥祭死在九嶷山(今湖南宁远县南)的舜帝时,看见往事历历在目。
忽然间,嬴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仿佛看见死神的阴影正在他周遭盘桓。
嬴政仰望苍穹,向上天发出了质问:
难道朕永远也得不到长生之药吗?
难道朕真的难逃一死吗!?
这几年来,他明显感到身体是每况愈下了,天天晚上睡觉都是噩梦连连。不久前一个诡异的梦境至今仍让他记忆犹新。他梦见自己在和面目狰狞的海神做殊死搏斗。醒来后的皇帝大汗淋漓,几近虚脱。命宫廷博士占梦,博士说:“水神其实是不可见的,它以大鱼蛟龙为守护。如今皇上祈祷和祭祀都很严谨,还出现这类恶神,应当把它除掉,然后真正的善神就出现了。”
无奈中的始皇帝想起了徐福。虽说徐福已经花了整整十年的光阴、耗费了数万资财也没能找到海上仙境,可毕竟他没像卢生和侯生那帮浑蛋一样一走了之。这证明他不是骗子。他只是没有找到而已。
始皇帝觉得还有一线希望。
即便它很渺茫,可嬴政决定用他全部的力量攫住它,狠狠地攫住它。
这次出巡,始皇帝的目的之一就是命令徐福再度入海寻访仙药。
离开云梦后,始皇帝的车队继续向东进发,来到了会稽山(今浙江绍兴市南),始皇帝登山拜祭大禹。随后,车队一路北上,直抵齐地的琅琊(今山东胶南市)。始皇帝再次召见了徐福。
嬴政并不知道,此刻的徐福已经下定了出海逃亡的决心。
徐福见到皇帝后,从容不迫地说:“在海上的三座仙山中,蓬莱的仙药可以得到,无奈常被大鲨鱼袭击,所以无法到达。希望皇上配备神射手随同入海,一旦见到大鲨鱼就用连发的弓弩射杀它。”
徐福所言竟然与皇帝的梦境吻合,这不禁让皇帝又惊又喜。嬴政当即为徐福的船队配备了连弩和弓箭手,并且亲自随船出海。船队从琅琊向北航行,直到荣成山仍旧没有看见嬴政梦中的恶神,也没看到徐福谎言中的大鱼。船队继续沿着海岸线北上,到达之罘山(今山东烟台市北芝罘岛)时,望眼欲穿的嬴政和徐福终于发现了一头巨大的鲨鱼。船上弓弩齐发,这头不幸的鲨鱼转眼就翻起了白肚皮。
嬴政很高兴,他想起了占梦博士的话:除掉恶神,善神就会出现。
徐福也很高兴,他的逃亡船队终于拥有了必不可少的武装力量。
始皇帝的车队准备启程回咸阳了。
徐福的船队也准备再度出海了。
临行前,徐福向皇帝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他说海上的神仙需要“五谷”和“百工”。嬴政不假思索,一口答应。
徐福出海了——带着三千童男童女,带着装备精良的武装力量,带着长期在海外生存繁衍所需的生产资料和百业工匠,一去不回地寻找他的新大陆去了。
看着自己不死的梦想终于再度起锚远航,嬴政充满希望地笑了。
始皇车队满载着希望而归。
一 嬴政的死亡之旅(3)
大大小小的黑色旌旗在盛夏的风中高高飘扬着走向咸阳。然而,车队刚刚到达黄河的平原津(今山东平原县西古黄河渡口)时忽然停滞不前了。
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在悄悄流传——
始皇帝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迷离与恍惚之中,嬴政看见了一个烟波浩渺、云蒸霞蔚的蓬莱仙境。它仿佛近在咫尺,又仿佛遥不可及。
嬴政的双手不停地挥舞。可是,这两只曾经横扫天下的铁掌如今却只抓住了一片虚空。
它们最终无力地垂落下来。
朕真的要死了吗!?嬴政想起自己登基时发布的诏书:“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嬴政苦笑了一下。
或许,该是立二世的时候了。
“命扶苏,奔丧,回咸阳,主持葬礼。”始皇帝的声音气若游丝。
摇曳的烛光下,中车府令兼行符玺事赵高站在龙榻旁一边记录,一边抬起眼迅速地瞥了一下皇帝。
嬴政脸色苍白,目光浑浊,呼吸沉重。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赵高在黑暗中咧嘴一笑。然后他弯下腰,把写好的遗诏拿到皇帝面前让他过目。嬴政抬了一下眼皮,无力地点了点头。
始皇车队继续西行。公元前210年7月20日,车队抵达沙丘平台(今河北广宗县西北大平台),同时也抵达了秦始皇生命的终点。
所有随行大臣都知道皇帝病了,可是除了李斯、胡亥、赵高和几个近侍宦官,没人知道他的病情,更没人知道他已经死了。
站在嬴政的寝殿中,赵高乜斜了一眼床上那具僵直的臭皮囊,无声地笑了。
那个曾经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始皇帝,如今上哪里去了?
二 这一生,他只为一个目的而活(1)
深夜的平台行宫寂静无声。
白天的暑热已完全退去,赵高走出皇帝寝殿,深长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这么多年来他似乎从没有这么畅快地呼吸过。明亮的月光下,赵高遥望着远处那绵延起伏的山峦,低头凝视着这沙丘平台的一草一木。他的眼中不知何时已噙满泪水。赵高没想到他竟然会在这样的时刻站在自己的故乡——赵国。
三十年了。
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埋藏在赵国公子赵高的心中已经整整三十年了。
当年那一幕腥风血雨似乎永远在他眼前飘荡……那一年,秦国的铁骑疯狂地进攻他的家乡。城破之日,许多无辜百姓惨遭蹂躏和杀戮。年仅十几岁的赵高和他的父母兄弟一起被抓到秦国充当苦役,受尽种种欺凌和非人的折磨。回想起儿时所享受的锦衣玉食的贵族生活,赵高感到仿佛堕进了地狱。可他觉得只要一家人能够在一起,再大的苦难也可以忍受。可突然有一天,秦兵不由分说地抓走了他的父母,当天就双双死在了大牢里。赵高和兄弟们悲恸欲绝。第二天,更深的灾难接踵而至。他和兄弟们均被处以宫刑,去了势,成了不男不女的阉人。赵高被送进秦宫当低级宫役,和他的兄弟们分开了。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让赵高万念俱灰,他想到了死。可他断然没有想到,不久后他的几个兄弟便都先他而去了。他根本不知道他们的死因,就像他根本不知道父母亲究竟是犯了什么罪一样。
就在那一刻,赵高打消了自杀的念头。他孤零零地伫立在秦国的大地上,面向苍天立下一个誓言:这一生,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赵高一定要复仇!他要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地活下去,但只为一个目的而活——
杀秦子孙而亡其天下!
没错。他赵高无权无势,手中没有一兵一卒。可他有一腔刻骨的仇恨,有一颗浸泡在仇恨中的心。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一颗头脑。
够了!
这就够了。
从此以后,宫里的人们发现赵高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坚硬的目光变得谦恭而柔和;他紧绷的嘴角松弛了下来,挂上了一丝永不懈怠的媚笑。他的腰永远为上司弯着,他的心思永远跟上司转着。很快,赵高摆脱了低贱的杂役工作,调任宫廷文书之职。职务之便使他能够大量地接触秦国的典籍。赵高牢牢把握机会,夜以继日地扑在典籍上,尤其是刑政律法。几年后,秦宫中没有人不知道一个叫赵高的宦官。他不但精通刑律,而且为人谦逊,办事卖力,脑瓜子灵活。总之,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年轻人才。当时的秦国尚未统一天下,正是大举征用人才之际,崭露头角的赵高终于成了秦王嬴政的近侍宦官。通过多年的观察,嬴政认定这是一个忠诚而能干的人,便把赵高擢升为中车府令兼行符玺事(掌管秦王的兵符和印玺)。至此,赵高终于进入了秦国的权力中枢。在所有人的眼中,赵高成了秦王身边的大红人,成为一个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
然而,对赵高来说,这才只是刚刚开始。
秦帝国建立后,始皇帝要为幼子胡亥配备一个老师,赵高自然而然地兼任了这个职务,开始教导胡亥决断各种狱讼案件。从这时起赵高心中就浮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如何才能让这个不学无术、贪图享受的胡亥继位当皇帝?
如果能够做到这一点,那么他赵高的复仇大计就有可能一举实现。但是,始皇帝有二十几个儿子,而胡亥又是幼子,想让他当皇帝,除非出现奇迹。
奇迹能出现吗?
赵高再一次祈求上苍。要迈出这重大的一步,依靠人力是绝对办不到的。赵高需要的是天助。让赵高意想不到的是,上天居然这么快就施以援手,这么快就让这个极度眷恋生命的始皇帝永远闭上了眼睛!而且让他死在了沙丘——这片赵国的故土之上。
这难道不是天意吗!?
这绝对是天意!
赵高面朝苍天喃喃自语,这是嬴政对天下百姓犯下的累累罪行所必然遭受的天谴!
二 这一生,他只为一个目的而活(2)
嬴政啊嬴政,是天要灭秦,非关赵高也!我赵高只不过做了我应该做的。赵高从袖中取出那面嬴政赐给长子扶苏的遗诏,在月光下缓缓展开:奔丧,回咸阳主持葬礼。
赵高冷笑。尽管嬴政与扶苏不睦,可他最终还是作出了一个明智的选择,没有把皇位传给他宠爱的幼子胡亥。这份诏书实际上就是命扶苏即位。凭良心说,扶苏一旦当上秦二世,应该会是一个不错的皇帝。他肯定会一改始皇帝的苛政,宽刑减赋,与民休息,遵循儒学思想,建立王道仁政。
可惜啊,扶苏你没有机会了。因为诏书在我手中,你未来的命运也就在我手中,整个大秦帝国的命运此刻都在我赵高的掌握之中。
扶苏,你最大的错误就是因为你是始皇帝嬴政的长子,所以,你必须得死。
而胡亥呢?赵高一想起这个只知享乐不知政治为何物的纨绔子弟就想笑——放眼天下,还有谁比胡亥更适合当这个秦二世呢!?
赵高把诏书重新收回袖中。感谢我吧胡亥,不用多久,我就能让你当上大秦帝国的主人。
嬴政驾崩的第二天,是胡亥的一个幸运日。
赵高进来的时候,脸上挂着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意。“公子,皇上去世了,没有诏令封诸公子为王,唯独给了扶苏一封信。等扶苏到了咸阳,马上会即皇帝位,而公子连一寸封地都没有,该怎么办?”
胡亥有些茫然地看着赵高,叹了口气说:“这事也只能如此了。我听说,圣明的君主最了解他的臣子,贤明的父亲最了解他的儿子。父皇直到去世仍不分封诸子,有什么话好说?”
赵高摇了摇头:“不然!如今天下大权、生死存亡都操在公子、我和丞相李斯之手,希望公子抓住这个机会。况且,驾驭臣子和向人称臣,统治别人和被人统治,岂可同日而语!?”
胡亥心里一动。赵高想干什么?
尽管已经有一层意外的惊喜悄然涌上心头,但他还是努力压了一压。胡亥说:“废长立幼,是不义;不奉父诏,是不孝;才能浅薄而强夺君位,是无能。这三种行为都违背道德,天下不服,身殆倾危,社稷亦将覆亡。”
扯吧你!赵高在心里笑,看来小子跟了我这么些年,还是学了点东西,那就让我再给你上堂课。“臣听说商汤、周武杀其主,天下称义,不为不忠;卫君弑父,而孔子载其德,不为不孝。做大事不拘小节,行大德不必谦让。若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犹豫,后必有悔;断而敢行,鬼神避之。请公子放手干吧!”
胡亥心里乐开了花。
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我胡亥能坐这个天下。看来跟着你赵高还真是跟对了人。不过有个问题不太好办,那个老谋深算的李斯要是不答应,这事能成吗!?胡亥瞥了赵高一眼,发出一声喟然长叹,说:“父皇刚刚去世,丧礼未办,怎么好以此去劳烦丞相呢?”
赵高站了起来,拍了拍袖子说:“没错,这事要和丞相商量,不然恐怕成不了,不过请公子放心,我这就去跟他谈。”
在赵高的计划中,丞相李斯是最关键的一环,也是最不容易接上的一环。这个七十岁的老头在政坛上混了这么多年,什么世面没见过?他是不会轻易就范的。不过赵高有把握。
因为他知道丞相是人。而只要是人就有弱点。关键看你能不能抓住。这么多年,我赵高是干什么的?满朝文武哪个人身上的死|茓,能逃脱我赵高的法眼!?
赵高用一种阴沉的脸色来见李斯。
皇帝殡天,太子未立。在这个微妙的时刻,李斯预料到来者不善。
赵高开口了:“皇上临终赐扶苏诏书,让他到咸阳主持葬礼,并立他为皇位继承人。诏书未送,皇上已薨。这事没人知道,现在,立扶苏继位的遗诏在胡亥手里,确定太子的事在你我口中,你说怎么办吧。”
李斯心中一紧。难道这阉宦想篡改始皇遗诏,立胡亥为帝!?李斯一脸正色,厉声说:“赵高,你怎么说这种亡国之言?这种事岂是我们臣子可以谈论的!?”
二 这一生,他只为一个目的而活(3)
赵高知道李斯有些措手不及了。现在不能让他做更多的思考,必须直指他的死|茓。赵高盯着李斯的眼睛,说:“丞相,您自己估量一下,您和蒙恬相比,谁的本事更大?谁的功劳更高?谁更能深谋远虑而不失误?天下人更服膺谁?又是谁跟长子扶苏的交情更深,更获信任?”
李斯一震。
这是五把匕首,刀刀Сhā在他的软肋上。
这些问题又何尝不是他李斯的焦虑呢!毒啊,这阉宦的眼睛真毒啊!李斯看着赵高那一对狭长的细眼,感觉那里面深不可测。李斯点点头:“没错!你说的这五个方面我都不如蒙恬。可我倒想问问中车府令大人,你这么逼我是什么意思?”
赵高笑了:“丞相您知道,赵高不过是一个卑下的杂役,因为略熟刑讼律法而侥幸获得皇上赏识。我在宫中管事二十多年,还没见过被秦国罢免的丞相和功臣有把封爵传到第二代的,最终都难逃被诛杀的下场。您知道,在皇帝的二十几个儿子中,长子扶苏刚毅勇武,知人善任,他即位后,必定以蒙恬为相。到那时候,您是绝对不可能揣着通侯(秦二十等爵中最高等)的印绶告老还乡的,这是明摆着的事!”
赵高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李斯。可李斯面无表情。赵高心中冷笑,我知道,我的话句句说到你心坎上了。你脸上越是静如止水,表明你心里越是翻江倒海。这么多年了,我看你们这种人都是倒过来看,啥时候看走眼过?“我奉皇上之命教育胡亥,让他学习律法多年,”赵高接着说,“他的为人我最清楚,慈仁敦厚,轻财重士,表面木讷,心里聪明,皇上的二十几个儿子没人比得上他的,他继位最合适,我劝您还是考虑一下,做个决定。”
李斯忽然变了脸:“您该干吗干吗去,我奉主之诏,听天之命,没什么好考虑和决定的!”
火了。终于火了。喜怒形于色了!赵高在心里说,这就证明你快撑不住了。
赵高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之情:“危险的道路,往往能抵达安全之地;而看上去安全的道路却很可能通向危险。丞相是聪明人,难道还拿不定主意!?”
李斯愤怒地看着眼前这个面白无须的人,想不到自己竟然在他面前乱了方寸。他的气定神闲与胸有成竹让李斯十分诧异。此人的道行之深远远超乎自己的想象。这么些年了,自己怎么就没发现身边藏着一头如此险恶的大尾巴狼呢!?
“我李斯本是上蔡闾巷的一介布衣,承蒙皇上厚爱,任我为丞相,封我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那就是把社稷的安危存亡交给了我,我岂能辜负皇上!?忠臣只要做到不怕死就够了,人臣各守本分吧。您不要再说了,别让我李斯成为罪人。” 李斯说完站了起来,显然已有送客之意。
赵高对他的逐客令视若无睹,继续说:“我听说所谓圣人就是能适应无常变迁、见末而知本、观指而睹归之人。世事不定,何有一成不变之法?如今天下之权力与命运皆悬于胡亥,我赵高很清楚他的心志。您为何迟迟看不出来呢?”
我何尝看不出来?我李斯看得太清楚了!他胡亥是谁?是一个逍遥公子,是对你言听计从的学生,是你手上的幌子和傀儡!他要是当上皇帝,你赵高就掌控了天下,到时候连我这丞相都得看你的脸色!可是……李斯转念一想,要是让扶苏当皇帝会怎么样呢?我和扶苏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我施行的是法家的严刑峻法,他崇尚的是儒家的王道仁政,他要是登基,八成是让蒙恬当丞相。到时候,我李斯怎么办?我的爵位、我的富贵、我的子孙、我的一切……怎么办!?
结局——会不会比胡亥当皇帝更惨!?
李斯颓然坐了回去。莫非我真的老了?我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优柔寡断、患得患失了呢?我李斯的晚节,难道真要栽在这个阉宦的手上吗?
李斯垂下脑袋,喃喃地说:“我听说晋国废立太子,三代不宁;齐桓兄弟争位,身死为戮;商纣诛杀亲人,不听劝谏,国为废墟、社稷荒芜。三者皆逆天,故宗庙倾覆。我李斯还是人哪,怎么能参与篡位的阴谋……”
二 这一生,他只为一个目的而活(4)
赵高知道,李斯的防线已经全面瓦解,只需最后一击,他必定彻底崩溃。
“丞相要是听我的,”赵高说,“就可以长保爵禄,世世代代称王称侯。倘若您放弃这个机会,不从我言,那必定祸及子孙,我实在替您寒心!聪明人是能够转祸为福的,丞相到底打算怎么办?”
李斯重新抬起头来时,脸上已经挂着两行清亮的老泪。他仰天长叹:“唉……我李斯偏偏遭遇这样的乱世,既然不能以死效忠,我又要在何处安身立命呢!?”
死!?
这天下第一怕死的是嬴政,第二就是你李斯!赵高心中冷笑不已,你也配谈“以死效忠”!?
赵高回来的时候沉默了一阵子,把胡亥急得几欲抓狂。
许久,赵高一笑:“我奉太子之命去通知丞相,他岂敢不从!?”
一阵狂喜让胡亥几乎窒息。
他听得很清楚,赵高刚才没称他“公子”,而是称“太子”。回咸阳后,他就要称呼自己“陛下”!天下人都要称呼自己“皇上”!
胡亥觉得人生真美好,阳光真明媚,老天真开眼,赵高赵老师——真可爱。
三 丧钟为谁而鸣(1)
一个政治同盟就这样缔结成功了。
赵高、李斯和胡亥经过密谋,决定毁掉遗诏、秘不发丧。他们将嬴政的尸体藏在辒
车中,车前安排了几个亲信宦官,百官奏批、饮食供应等,一切如常。时逢暑热,尸体腐烂,他们便命人装上一石鲍鱼,借以掩盖尸臭。
车队十万火急地回奔咸阳。与此同时,李斯伪造了两份诏书:一份假称由丞相接受始皇遗命,宣布立胡亥为太子;另一份赐给长子扶苏,命胡亥和李斯的亲信火速将诏书送到上郡的蒙恬军营。
使者宣读诏书的那一刻,扶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今扶苏与将军蒙恬率数十万将士屯边,已十年有余,却不能前进一步;士卒多死伤,却无尺寸之功!而且屡屡上书直言,诽谤朕之所作所为。朕还听说,他因为不能解职回咸阳当太子,便日夜怨恨。扶苏为人子不孝,今赐剑以自裁!将军蒙恬与扶苏一同在外,不加匡正,一定是参与了阴谋。蒙恬为人臣不忠,亦赐死,军队交给副将王离。”
这是莫须有的罪名。
这是一个并不太高明的骗局。可是,素以“仁厚”著称的扶苏偏偏就深信不疑。
在这种时候,仁厚就是愚蠢的代名词。
接过诏书,扶苏泪流满面。他知道父皇一贯薄情,可没想到竟如此绝情,就因为自己曾屡次劝谏他施行仁政,他就要置自己于死地!而且还连累了战功赫赫并且忠心耿耿的蒙恬将军!扶苏万念俱灰,踉跄着走进内室,拔出佩剑准备自刎。蒙恬冲进去一把按住了他:“陛下在外巡视,没有确立太子。派我率领三十万大军驻守边疆,公子担任监军,这是天下的重任。如今只凭一个使者的一纸诏书就自杀,怎知其中没有诡诈?请公子再请示一下,若是真的再死也不晚!”
此时使者已经跟进内室频频催促。扶苏摇摇头对蒙恬说:“父亲赐儿子死,还要请示什么!?”话音刚落,他的利剑已经割破了自己的喉咙,鲜血飞溅到蒙恬脸上。
蒙恬悲愤不已,坚决不听从诏令,拒不自杀。使者命人将他五花大绑,交给军法吏,囚禁于阳周(今陕西子长县)。随后,李斯的亲信留在军营负责监督军队,胡亥的亲信快马加鞭地赶回去向太子复命。
听到扶苏已死的消息,赵高、李斯和胡亥大喜过望。可赵高和李斯还有一层隐忧,蒙恬一日不死,他们便一日不得安宁。不但蒙恬得死,他在朝中担任要职的弟弟蒙毅也必须死。于是赵高对胡亥说:“先帝当初欲举贤,立你为太子,就是蒙毅极力阻挠,依我看应该把他除掉。”
胡亥当即下令逮捕了蒙毅。
这一年的初秋,车队终于回到咸阳。
始皇帝嬴政肯定没想到,他出巡时带着长生不死的梦想,回来后却已是一堆臭气熏天的腐肉。朝廷正式发布了始皇帝驾崩的消息,随后太子胡亥登基,是为秦二世。赵高被任命为郎中令。李斯也保住了丞相的位子。
站在帝国的权力巅峰上,三个人相视一笑。
这场兵不血刃的政变,史称“沙丘之变”。
赵高复仇大计的第一步,至此取得圆满成功。
数日后,秦二世的使者带着赐死的诏书来到了蒙毅的牢房。
诏书称:“先帝欲立太子,而你却非难他。如今丞相认为你不忠,论罪应当族诛,朕不忍,乃赐你一人死。这已经很幸运了,你自己了断吧。”
蒙毅大感冤屈,极力辩解,最终被使者所杀。
接下来轮到蒙恬。诏书称:“你的罪过已经很多了,而你的弟弟蒙毅犯了重罪,依法又牵连到了你。”言下之意,你蒙恬十恶不赦,死有余辜。
蒙恬愤然道:“我们蒙家,自祖父至今,为秦王朝立功三世(蒙骜、蒙武、蒙恬),而今我率三十万大军在外,虽然身遭囚禁,但我的势力足够发动叛乱!我之所以自知必死却仍坚守大义,是因为不敢辱没先人的教诲,不敢忘记先帝的大恩!我蒙氏宗族世世代代没有二心,最终却落得这个下场,一定是有孽臣欺君罔上、倒行逆施!我今天所说的话,并不是为求自己免于一死,而是希望以忠言直谏而死,愿陛下能考虑天下万民的福祉!”
三 丧钟为谁而鸣(2)
使者面无表情地说:“臣奉诏对将军执行刑法,不敢以将军之言转告皇上。”
蒙恬最后仰天高呼:“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乎!?”
一代名将就此喝下毒药,含冤自尽。
政治上与军事上的潜在威胁都消除了。21岁的胡亥名副其实地成了大秦帝国的新主人。他看着伟大的父皇嬴政给他留下的这片大好河山,情不自禁地对身边的赵高说:“人生在世恍如白驹过隙,我既然君临天下,就想充分满足耳目声色之所好,穷尽心思欲望之所乐,上安宗庙下安百姓,永久地享有天下,直到我寿命终止。我的想法行得通吗?”
此刻的赵高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他复仇计划的第二步——杀秦子孙。
赵高说:“请陛下注意,沙丘之谋,诸公子及大臣都有所怀疑。陛下刚刚登基,这帮人心里都愤愤不平,我恐怕会产生变乱,总是胆战心惊,唯恐没有好下场,陛下如何享受快乐?”
胡亥大为惶恐:“那怎么办?”
赵高说:“树严刑,立峻法;灭大臣,远骨肉;尽除先帝之故臣,安置陛下之亲信。如此,陛下方可高枕无忧,纵情享乐!”
胡亥笑逐颜开:“好计策!”
随后的日子里,秦朝宗室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十二个公子被屠戮于咸阳,十个公主被分尸于杜县(今陕西西安市东南),所有财产全部充公,受株连治罪者不计其数。
看着大屠杀中飞溅的血光和四处滚动的人头,赵高心里只想着四个字——快意恩仇!
劫后余生的宗室成员日夜活在巨大的恐怖之中,胡亥的一个兄长公子高想逃亡,可又怕被族诛,彷徨无计,只好上书二世,唯求自裁。他说:“先帝在世时,臣去皇宫,就赐给我饮食;离开皇宫,就赐给臣车舆;御用的衣服,臣得到赏赐;御用的马匹,臣也得到赏赐。而今先帝宾天,臣本应殉葬,却没能做到,这是为人子的不孝,为人臣的不忠。不孝不忠者,没有面目活在这世上,请允许臣追随先帝,但愿能葬在骊山山麓,请陛下垂悯!”
胡亥拿着上书给赵高看,笑着说:“有这么急着寻死的吗!?”
赵高回报给他一个同样灿烂的笑容:“人臣忧死而不暇,就没有心思谋反了!”
胡亥当即准了公子高的请求,并赐十万钱作丧葬费。
法令日益严苛,群臣人人自危。二世胡亥又大兴土木建造阿房宫,修筑直道、驰道,是故赋敛愈重,戍徭无已。天下饿殍遍野,百姓怨声载道。
赵高复仇计划的第三步——“亡秦天下”开始启动了。
他成功地促使胡亥施行了暴政,同时也就成功地把恐惧、仇恨和叛乱的种子播撒到了帝国的四面八方。赵高知道,这最后一个环节是最重要的,也是最庞大的。要让那些恐惧、仇恨和叛乱的种子破土而出需要时间。
可赵高有的是耐心。
三十年都等了,还在乎多等三年吗?
秦二世元年(前209)七月,亡秦的第一把烽火由陈胜、吴广在大泽乡(今安徽宿州市东南)点燃。他们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声呐喊是草根阶层的政治宣言。它从此激荡在两千多年的中国历史中,成为一代又一代无产者用暴力换取资源再分配的勃勃动力和精神指南。
陈胜、吴广率领九百名戍卒攻克了大泽乡,随后一路西进,接连攻陷铚县(今安徽宿州市西南)、酂县(今河南永城市)、苦县(今河南鹿邑县)、柘县(今河南柘城县)、谯县(今安徽亳州市)、陈县(今河南淮阳县),战车发展到六七百辆、骑兵一千多人,步兵数万人。
一时间,各地民众纷纷诛杀当地官吏,响应陈胜。越来越多仇恨和叛乱的种子顶破了秦帝国貌似坚硬的冻土。
赵高笑了。
他听见亡秦的丧钟敲响了。
当东方的使者十万火急地赶到咸阳向二世奏报时,胡亥顿时大发雷霆,马上把这些使者扔进了监狱。他并不是因为有人造反而生气,而是因为有人把造反的消息告诉他而生气。有这样一个皇帝跟赵高配合,大秦的灭亡也就指日可待了。后来又有东方的使者到,胡亥偶尔也会问起造反的情况。使者们说:“没人造反,只不过是一群偷鸡摸狗的盗贼而已,早就被地方官逮捕肃清了,没什么值得担心的。”
三 丧钟为谁而鸣(3)
胡亥满意地笑了。
直到陈胜的前锋将领周章率领一支战车千辆、步兵数十万的强大兵团杀进函谷关(今河南灵宝县东北),进抵戏水(今陕西临潼县东北)时,秦二世胡亥才猛然清醒过来。“怎么办?”他召集群臣,张皇失措地问。少府章邯说:“叛军已兵临城下,人多势众,征调附近驻军已来不及了,只有释放骊山的苦役,交给他们武器前往迎击。”
章邯率部出征,周章战败,大军退出关外。
胡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距陈胜、吴广起兵仅仅两个月后,各方的加急战报便纷纷飞向咸阳——
刘邦在沛县(今江苏沛县)起兵。
项梁、项羽在吴县(今江苏苏州市)起兵。
田儋在齐国故地起兵……
胡亥的龙椅尚未坐热,抗秦的烽火已经燎原。
四 一语成谶(1)
嬴政尸骨未寒,天下却已分崩离析,丞相李斯不得不向胡亥劝谏:“关东群盗并起,朝廷发兵讨伐,所杀者甚众,却仍然制止不了。群盗之所以纷纷而起、屡禁不止,是因为戍边、漕陆运输和各种差役太多太苦,而赋税太重。请陛下暂停修筑阿房宫,减省四边的屯戍和物资运输等差役。”
胡亥马上又生气了,对李斯说:“我曾听韩非子说过尧舜的故事,他们富有天下,却住茅草屋,布衣粗食,跟看门小卒的待遇差不多。大禹治水的时候,胼手胝足,面目黝黑,终于累死在外,葬于会稽,即使是奴隶的劳苦也不会比这更厉害了!难道贵有天下的人就要这样作践自己吗?这是没出息的人干的,不是聪明人做的事!聪明人享有天下的时候,只求全天下都顺从他一个人,这才是贵在有天下啊!我希望能够随心所欲,永久享有天下,你帮我出出主意,看要怎么办。”
听到秦二世这番不可救药的话,李斯真有些发晕。此时章邯等人又向他发出弹劾,说他长子李由担任三川(郡治在今洛阳市东北)郡守,却让叛军在辖区内攻城略地并且一路向西攻到关内,而李由竟然无力阻截;而且天下叛乱四起,李斯身为丞相也难辞其咎。
李斯慌了。
他顾不上保大秦天下了。此刻的当务之急是要先保自己的富贵。
李斯随即上书说:“所谓贤主,必能全面施行督察责罚之统治术,他能专制天下而本身不受任何制约。所以申不害说:‘拥有天下而不能为所欲为,这就是把天下变成了自身的枷锁。’像尧舜大禹等人可以说是荒谬到极点了,他们就是以天下为枷锁的人啊!这是他们不懂督察责罚之术的缘故。所以韩非子说:‘母慈会有败家子,家严才没有顽奴。’为什么?这是严刑峻法的必然结果。只要严明法纪,全面施行督察责罚之术,群臣百姓自顾不暇,哪里还能叛乱呢!?这才是帝王的统治术啊!”
胡亥大喜。从此税负更重,律法更严,凡是向百姓抽税最重的就是好官;每天受刑而死的人堆积在街市上,杀人最多的就是忠臣。胡亥笑着说:“若此则可谓能督察矣!”
胡亥在玩火,赵高决定将他架空,然后把这片亡秦的熊熊大火烧得更旺些。
他对二世说:“天子之所以尊贵,仅是因为群臣只能闻其声而不能睹其面,所以才称为‘朕’。而且陛下年纪轻轻,未必什么事都懂,现在坐在朝廷上,如果对奖惩有处理不当的地方,就会在群臣面前暴露短处,那就无法在天下人面前显示您的圣明了。陛下不如深居宫中,让臣与几个熟悉法律的人来处理政事就够了。”
胡亥乐得逍遥自在,于是一头跳进深宫的酒池肉林中,把政务全部交给了赵高。
赵高终于独自驾驭了整个大秦帝国。
虽然这架帝国马车已经在朝着深渊走去,可他还是疯狂地挥动着鞭子。
他要让它以最快的速度奔向死亡。
为了这最后一步的顺利实施,他还必须设法除掉一个人。
那就是李斯。
眼看赵高一手遮天为所欲为,而胡亥日复一日地纵情享乐,年过花甲的李斯不禁为帝国的前途而忧心忡忡。这个天下是他帮着秦王嬴政一步一步打下来的,这个史无前例的集权制帝国也是他帮着始皇帝一点一滴建设起来的。如今他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一生的心血毁于一旦,怎能不痛心疾首!?可是,如果要挽救帝国,他势必要倾尽全力与权宦赵高展开一场生死博弈,也势必要处处违背二世的旨意下大力气整肃朝纲。这么干值得吗?李斯摇了摇头。
代价太大了。要拯救帝国,他就得押上他目前所拥有的一切。李斯不敢冒这个险。
自己走到今天容易吗?
李斯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在楚国上蔡的乡间当小吏,郁郁不得志。每当看见厕所内的老鼠吃着脏东西,碰到人和狗就吓得四处乱窜时,就很有同病相怜之感。后来看到粮仓里的老鼠,不但有永远吃不完的粮食,还住着宽广的屋子,而且不受人和狗的惊扰。李斯不禁大为感叹:“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四 一语成谶(2)
一个人有没有本事其实就跟老鼠一样,只不过看他处在什么环境罢了!
李斯当时就树立了一个志向:这辈子只当“仓鼠”,誓不为“厕鼠”。
当他终于找到秦国这个大仓库,并费尽心机当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仓鼠”后,他对于来之不易的这一切是何等珍惜啊。有一次,儿子李由请假从三川回咸阳,李斯在家里大摆酒宴,文武百官都来赴宴,家门前的车马数以千计。李斯不禁感叹道:“唉!我曾听荀子说过——‘事物最忌太过分’。我李斯原是上蔡的一个平民,小巷里的百姓,而今居然位极人臣,富贵绝顶……”李斯最后感叹说:“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物极必反,我真不知道将来的归宿在哪里啊!
从那时候起他就变得小心翼翼了。
赵高当权的这段日子以来,李斯明明知道他如此任意妄为只会加速帝国的灭亡,可李斯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因为他知道如果他挺身而出就只会加速自身的灭亡。
然而,李斯的沉默并没有使他逃脱厄运。
因为赵高出手了。
对赵高来说,当初沙丘之变时李斯是他计划中必须接上的一环,可如今,李斯则是他计划中必须拆掉的一环。赵高给李斯设了个套,让他自己往里钻。有一天他找到李斯,说:“现在盗贼纷起,皇上却只顾大兴土木,纵情于声色犬马。臣想要谏止,无奈地位卑贱。这其实是您丞相的事,您为何不进谏呢?”
李斯心里大为感叹。这赵高终于回头了。他终于知道他和二世如果再不收敛,这帝国就覆亡无日了。李斯面露难色地说:“我早就想进谏啦,可现在皇上不坐朝廷,隐居深宫,我有话也传达不了,想要觐见也没机会。”
鱼上钩了。赵高说:“您要真想进谏的话,我一趁皇帝有空就告诉您。”
于是,每当胡亥正和一大群美女宴饮玩乐之际,赵高就通知李斯。李斯就傻乎乎地跑到宫门外要求觐见。如是五次三番,胡亥就急了:“我平常有空的日子丞相不来,偏偏我玩得正高兴的时候他就来请示汇报。丞相难道是瞧不起我吗?还是故意难为我呢?”
看见时机成熟了,赵高就说道:“沙丘之谋丞相也有份,现在陛下已经立为皇帝,可丞相并没有更加尊贵,恐怕他心里早已在盘算裂地封王了。还有一件事,陛下没问,我也不敢说。楚地盗贼陈胜那帮人都是丞相老家附近的人,他们在楚地公然横行,经过李由镇守的三川郡时,李由只是守城而不肯出击。我甚至听说他们之间还有文件往来,因为没掌握确切情况,所以不敢告知陛下。况且丞相在宫外,权势比陛下还重。”
胡亥听信了赵高的话,就派人暗中调查李由与盗贼勾结的情况。
李斯闻讯,终于知道自己被赵高卖了。他立刻上书二世弹劾赵高,说他大权独揽,架空了皇上,有窃国篡位之野心,迟早会叛乱,就像当年齐国的田常一样。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整天泡在酒池肉林中的胡亥现在最信任的人只有赵高。他回复李斯说:“先帝早逝,我又没什么见识,不懂得治理百姓。而你又老了,恐怕就要断送天下了。我不把国家托付给赵高,还能托付给谁!?况且他精明强干又清正廉洁,下能了解民情,上能合我心意,你就别废话了。”
李斯不甘心,继续上书大骂赵高。胡亥嫌烦,干脆把李斯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赵高。
赵高说:“丞相最担心的就是我赵高,我死了,他就要篡位了。”
胡亥说:“那李斯就交给你了。”
李斯最恐惧的一天来临了。
赵高亲自出马把李斯和他的宗族、宾客全部逮捕下狱。李斯苦心经营了整整一生的功名富贵一夕之间化作了梦幻泡影。
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
李斯没想到,自己当年那无端的感叹最后竟一语成谶。他没想到自己位极人臣后已经变得如此的战战兢兢、如此的临深履薄,可最终还是逃不开身败名裂的下场。
四 一语成谶(3)
赵高亲自审讯李斯。在大板拷打了一千多下之后,李斯终于屈打成招,承认自己参与了叛乱。可李斯不甘心,便向二世上书陈述自己的“七大罪状”,实际上是列举自己对秦国的七大功劳:臣担任丞相治理百姓,已经三十多年了!臣初至秦,国土还很狭小,先帝时领土不过千里,士兵几十万。臣竭尽绵薄,谨奉法令,暗中派遣谋臣游说诸侯;又暗中扩张军备,整顿政教,任用人才,尊重功臣,盛其爵禄。所以能胁迫韩国、削弱魏国,击破燕国、赵国,消灭齐国、楚国,最终吞并六国,俘虏他们的国君,拥立秦王为天子。这是臣的第一条罪状!秦帝国的土地并非不够广大,可臣还是致力于北上驱逐匈奴、南下平定北越,来显示秦国的强大。这是臣的第二条罪状!尊重大臣,盛其爵位,来培养他们的忠诚。这是臣的第三条罪状!立社稷,修宗庙,以彰显君主的贤明。这是臣的第四条罪状!统一文字、度、量、衡,颁布于天下,以树立大秦的威名。这是臣的第五条罪状!修筑驰道,兴建宫观,以使得君主满意。这是臣的第六条罪状!宽刑罚,薄赋税,让君主获得民心,使万民拥戴、至死不渝。这是臣的第七条罪状!
奏书当然是到了赵高手上。赵高看也不看,只说了一句话:“囚犯怎能上书!?”
李斯身陷囹圄之后,赵高就像猫玩老鼠一样着实把他耍了一回。他知道李斯满腹冤屈,有机会必然翻供,所以他略施小计,就让李斯死了这条心。赵高指使自己的党羽假扮成御史、谒者、侍中等各种身份的官员,前后十几批去轮番审讯他。李斯以为机会来了,每次都翻供,否认自己参与叛乱。可每次翻供的结果是遭到更严酷的拷打。李斯顶不住了。有一次终于不再翻供,承认了之前的供词。可他万万没想到,这次来验证口供的却不是赵高的爪牙,而恰恰是二世皇帝派来的人。赵高拿到这份最后的供状时,嘴角掠过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笑容。
赵高将判决递了上去,胡亥高兴地说:“多亏了赵君啊,不然我被丞相卖了都不知道。”
秦二世二年(前208)七月,曾经伴随始皇帝驰骋天下叱咤风云的丞相李斯,和次子一起被腰斩于咸阳。临刑前,李斯发出了一生中的最后一次感叹。
这声苍凉的感叹遂成经典,无数次地被后世史家与文人转引于各种著述之中。据《史记》载,李斯迈出监狱的那一刻,忽然回头对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李斯,到头来憧憬的只是一种常人的幸福。
这种幸福多普通啊,普通得近乎琐碎。任何一个小老百姓,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放下手中的农活,带上儿子,牵黄犬,出东门,逐狡兔。
然而,此刻的李斯不能。
五 杀秦子孙而亡其天下(1)
李斯死后,赵高顺理成章地取代了他,成为秦帝国的丞相。为了验证自己的权力究竟有多大,就把一只鹿拉到了朝堂上,说:“这是一匹马。”二世胡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问殿上的文武百官说:“这是鹿吧!?”此刻,皇皇秦帝国的衮衮诸公们,居然脸不变色心不跳地面对着他们的皇帝,异口同声斩钉截铁地说:“马也!”
隔着两千多年的岁月帷幔,我仿佛还能听见这声整齐嘹亮的“马也!”一路奔腾呼啸而来,轰然回响在我的耳边。
听着这声“马也!”,赵高知道,大秦帝国的一条腿已经迈进坟墓了。
群臣们那声嘹亮的“马也!”把二世吓坏了。他以为自己脑子进水了,赶紧召太卜来占卜。太卜说他祭祀上天的时候不够虔诚,应该斋戒。于是胡亥就跑到上林苑去斋戒。可他脾性不改,天天在苑里游玩射猎。他是一个神射手,林子里的东西都逃不过他的弹指一挥间,比如兔子啦,山鸡啦,野猪啦,还有行人啦之类的。
有一天他就射死了一个人。
赵高的女婿(应是养女婿)咸阳令阎乐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把尸体抬到了皇帝面前让他看。然后赵高就义正词严地对皇帝说:“天子无故杀害无辜之人,是上帝和鬼神都不能容忍的,上天将会降下灾祸,陛下应该远离皇宫去祈福消灾。”
皇帝就乖乖地住到望夷宫去了。
二世胡亥彻底变成了一个废人。
他在望夷宫仅仅住了三天,赵高就决定把他终结了。
公元前207年,秦二世三年八月。咸阳令阎乐率兵一千多人突然出现在望夷宫,杀掉侍卫长后长驱直入,一路射杀数十名敢于抵抗的卫兵和宦官,其他人见状,纷纷逃命作鸟兽散。阎乐进入殿内,一箭射入二世的幄帏。二世大怒,呼叫左右。左右侍者早已吓成一团,无人响应。胡亥至此,方知大势已去,缓缓步入内室。
最后只有一个宦者跟在他身边。
胡亥看着他,茫然地说:“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事情会到如此地步。”
宦者说:“我不敢说,才能保全性命;我要是早说的话,早就被杀了,怎么会活到现在!?”
阎乐走近胡亥,说:“足下骄横放纵,诛戮无道,天下人全都背叛足下,足下打算怎么办?”
胡亥说:“可以见丞相吗?”
阎乐说:“不行。”
胡亥说:“我情愿做一个郡王。”
阎乐说:“不行。”
胡亥说:“我情愿做万户侯。”
阎乐说:“不行。”
胡亥说:“那我情愿和妻儿一起做平民百姓。”
阎乐最后看了他一眼,说:“臣奉丞相之命,替天下人诛杀足下,足下虽多言,臣不敢报。”说完把手一挥,士兵们一拥而上。
绝望的胡亥被迫自杀。
胡亥临死前的愿望呈阶梯式递减,当它们一一被否决后,最后的一丝渴望不免还是和李斯一样——做一个老百姓。
他们这算是彻悟吗?
恐怕不算。给他们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他们的欲望还是会重新往上走,呈阶梯式递增。这就是人性,古往今来没多少人可以例外的。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在绝境中喝自己的尿都能坚持活下去,一碗水就是生命中最大的梦想,一口井就是天堂。可当他富贵绝顶、权倾天下的时候,他仍然会感到痛苦和不满足,还会渴望长生不老,渴望占有整个世界。
所以我们往往会在一个人身处绝境的时候看见人性的力量与尊严,而在一个人的富贵荣华中看见人性的猥琐与荒唐。
杀秦子孙而亡其天下!
三十三年了。赵高看见自己的愿望马上就要变成现实了。
最后一刻,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想坐一坐秦帝国的龙椅。
据《史记》称,胡亥自杀后,赵高遂“引玺而佩之,左右百官莫从;上殿,殿欲坏者三。高自知天弗与,群臣弗许……”说赵高想当皇帝的时候“百官莫从”我们还能理解,可说他登上宫殿时,宫殿好几次都好像要坍塌了似的,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五 杀秦子孙而亡其天下(2)
上天对于赵高的血腥复仇难道也反感吗?
老百姓头上的这块青天,果真代表了正义吗?
老天爷对于人世间忠奸善恶的判断和干涉,果真如此准确而及时吗?
这些问题的答案,恐怕也只有天晓得。
天意这种东西只能是小说家言,当不得真的。就像有的人坏事做绝,隔壁大妈就会冲着他的背影吐口水,然后恨恨地说:“让雷公劈死你”或者“出门让车撞死”之类的。
这是意淫,不是历史。可见太史公有时候也未能免俗的。
就在赵高从内部蚕食秦帝国时,群雄已经势如破竹地侵吞了大半个秦朝的天下。燕、赵、齐、楚、韩、魏纷纷复国,拥立了自己的君王。自函谷关以东,秦朝的统治已经名存实亡。刘邦率数万人马攻克武关(今陕西丹凤县东南)后,立即派人暗中与赵高联络。
虽然坐不上嬴政曾经坐过的那把椅子,不过赵高并不遗憾。因为关外已经彻底回到从前的战国之局了,秦国如今所保有的,不过是关内的旧地而已。
嬴政曾经赢得了整个天下,可他死后仅仅三年,大秦就蚀得只剩下老本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大秦帝国已经不复存在,赵高赢了。
可赵高并不满足。
他要继续玩下去。
他要看着秦国把这份六百余年的老本彻底赔光。
赵高召集了所有的大臣公子,向他们宣布,鉴于关外之地已失,故取消皇帝名号,拥立胡亥的侄子子婴为秦王。子婴太了解赵高的为人了,他手上沾满了秦朝宗室的鲜血啊。
子婴知道,赵高能把他扶起来,也能随时把他踢下去。所以,他要先下手为强。
赵高让子婴先斋戒,再到宗庙去拜谒祖先。子婴躲在斋宫里托病不去。赵高三番五次派人去催都没有结果,只好亲自出马。
而子婴早有预谋。赵高一进入斋宫,刺客剑上的寒光就向他迎面袭来……
刺杀赵高后,子婴又在咸阳当众诛灭了他的三族。
赵高死了。他没能等到秦国把老本彻底赔光的那一天。
不过他已经不用担心了。大秦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了,而且气若游丝。
就算没看它最后闭上眼,赵高觉得自己也可以闭眼了。
子婴只做了四十六天秦王,刘邦的军队就从武关杀入了咸阳。秦国的文武百官全部放弃抵抗。子婴只好用绳子拴着自己的脖颈,坐着白素马车,捧着天子的印玺信符,和妻子儿女一起到轵道的亭子边上请降。刘邦受降后,封存了宫室府库。
一个多月后,西楚霸王项羽率各路诸侯抵达咸阳。他的屠刀挥过之处,以子婴为首的整个秦朝宗室无人幸免,全部人头落地。楚霸王在咸阳城内烧杀抢掠之后,把关内的旧秦国一劈为三,封给了三个诸侯。同时瓜分了秦帝国的天下。
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始皇三十六年(前211),有人在一颗从天而降的陨石上刻下了六个字——“始皇死而地分。”
那是谁刻的?
在战国的废墟上迅速崛起的大秦帝国,只站立了短短十四年,便重新仆倒在废墟之中。
是谁葬送了大秦帝国?
夕阳无语。
嬴政、李斯、胡亥与赵高的坟头上,暮色迷离,荒草萋萋。
一 一个计划在缓缓酝酿(1)
公元前202年,一轮旭日悬挂在大汉帝国的上空。
新王朝的百姓们引颈而望,看见初升的朝阳鲜红如血。
此刻,在旧都咸阳的东南方,一座崭新的城池正拔地而起。城的主人殷切期望着天下能从此长治久安,所以把它取名叫“长安”。
将近六百年了,天下的百姓们一直在向远方眺望。
他们不是在眺望新王朝的都城长安,他们是在眺望传说中的太平。
会从此太平吗?
刘邦摇了摇头,情形恐怕不太乐观。帝国的早晨刚刚放晴了一会儿,转眼间又是一片阴霾漫卷,乱云飞渡。诸王叛乱的奏报从帝国的四面八方向长安飞来,仿佛一阵乱箭急雨。刘邦从帝座上走了下来,匆匆脱下那一袭温软的龙袍,重新穿上沉重铿锵的铠甲……
高祖五年(前202)十二月,刘邦刚刚消灭项羽。
六年七月,燕王臧荼就起兵叛变。刘邦御驾亲征,二个月后平定臧荼。
六年十二月,有人密报楚王韩信谋反。刘邦设计诱捕韩信,将其拘留长安。贬为淮阴侯。
七年九月,在太原的韩王信与匈奴里应外合、发动叛乱。十月,刘邦率师讨伐,韩王信兵败逃亡。刘邦一路追击,遂与匈奴交战,在平城白登山被围七天七夜,险些丧命。直至高祖八年,韩王信余党才全部肃清。
九年,又报赵王张敖谋反。刘邦旋将张敖逮捕下狱。
十年,代相陈豨(xī)又占据赵地叛乱,刘邦再度出兵,至十一年讨平。
十一年春,韩信在关中谋反。后被诛杀,夷灭三族。
十一年夏,梁王彭越谋反。后被诛杀,夷灭三族。
十一年秋,淮南王黥布发动叛乱……
这一年,刘邦已经62岁,而且疾病缠身。自从秦二世元年在沛县起兵,戎马倥偬之间,忽忽已14年矣。这14载光阴几无一日不是在战场上度过的。夺取天下后,刘邦封了七个异姓功臣为王,封了130多个人为列侯。本以为如此安抚人心,天下必致太平,可谁曾想到,叛乱的烽火一刻也没有停止燃烧。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当刘邦的军队开拔到蕲县时,与黥布的叛军正面相遇。
旌旗蔽日之下,两军拉开阵势,遥遥相望。刘邦策马来到阵前,向黥布发出痛切的质问:你何苦要造反呢?
原野上笼罩着一种宁静。一种大战前怪异的宁静。天上的鸿雁拍打着惊惶的翅膀,扔下几声哀鸣后匆匆逃离。
黥布的声音忽然间刺破沉寂,远远地飞了过来。刘邦听到了四个字。
这个答案多么简单明了啊——黥布说:“欲为帝耳!”
刘邦荡平黥布之后,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从高祖五年到十一年,之所以在短短六年之中就发生了六王之变,症结就在于这些居功自恃的异姓王人人想当皇帝。
可见都是异姓封王惹的祸。于是,刘邦当着群臣的面,斩杀白马,立下盟誓:“非刘氏而王、无功而侯者,天下共诛之!”
十二年(前195),刘邦卒。太子刘盈继位,是为惠帝。惠帝的母亲就是吕后。
白马之盟言犹在耳,可吕后仿佛没有听见。她站在未央宫巍峨的宫楼上,看见遍布帝国的刘姓王旗在风中猎猎招展。吕后神色凝重,若有所思。皇帝去了,而今她们是孤儿寡母。儿子刘盈又仁厚懦弱,这不能不让她担忧和恐惧。刘盈虽然坐了帝位,可朝堂上的那些开国元勋都还在,一个个割地拥兵的亲王都还在。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她下不了结论。
于是一个庞大的计划,开始在她心中缓缓酝酿。
可她并不着急。饭要一口一口地吃,那些刘姓诸王的帽子也得一顶一顶地摘。这道理吕后懂。她首先要剜去的,是多年来刺痛心头的一枚钉子。
吕雉虽然贵为太后,可她首先是一个女人。
而女人心头的痛,大抵也就源于另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就是戚夫人。
一 一个计划在缓缓酝酿(2)
吕雉永远也忘不了,她当年躲在朝堂东侧的帏幔之后,听着皇上与大臣们的激烈争辩时,内心是如何的愤怒和恐惧……
那是高祖十年(前197)的秋天。一场又一场的风,很早就把树叶吹黄了。
一个念头在刘邦心中已经盘桓了很久。看着一天天长大的赵王如意,他的心头说不出的欢喜。而太子刘盈则善良到近乎怯懦,一点也不像他。要坐稳这座人人觊觎的江山,没有一点乾纲独断的霸气,你坐得了吗!?而如意的母亲,他刘邦最宠爱的戚姬,不管白天黑夜都在他面前哭得跟泪人似的,央求他立如意为太子,令他不禁涌起一阵阵的哀怜。
这一天早朝,刘邦终于下定决心:废太子,立赵王。当他对着满朝文武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仿佛平地一声雷,朝堂上瞬间炸开了锅,群臣反对的声浪几乎要把他淹没。可无论大臣们如何苦口婆心,如何据理力争,刘邦就只有一个态度:朕意已决,没得商量。
那一刻,躲在帘幕后的吕雉感觉整座宫殿都在摇晃。
群臣们面面相觑一筹莫展,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却响了起来。吕雉听出来了,那是说话口吃的周昌。一张张铁齿铜牙都奈皇上不得,这个结巴周昌又能顶什么用呢!?
一肚子义愤的周昌越想说可越说不出来。刘邦看着他的样子差点没忍住笑。可周昌还是说了,千言万语憋成了两句话:“臣嘴巴不会说说说话,但是臣必必必知道是不可以的!陛下一定要废废废除太子的话,臣必必必不接受诏令。”
那一刻,吕雉肯定觉得自己完了。
可奇迹竟然出现了——刘邦忽然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吕雉的灭顶之灾就在这笑声中化为乌有。
罢朝之后,吕后接见周昌。把左右支走之后,尊贵的吕后扑通一声跪在周昌脚下,说:“要不是你力争的话,太子就被废了!”
我们不知道那时周昌心里在想什么。可他一定觉得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只是尽了一个臣子应尽的职责,说了两句该说的话。仅此而已。况且,他说的话还远远不如其他大臣说的漂亮。
二 吕雉的创意和手段(1)
惠帝刚刚即位的这一年,戚夫人的灾难就降临了。吕后将她囚禁在永巷宫。
从蛛网盘结的窗口望出去,戚夫人只能看见一方阴暗而逼仄的天空。当年谋废太子不成,她就知道自己将来没有好日子过了。可此刻的她并不知道,更深的灾难还在后头。
吕后拿下戚夫人后,便派遣使者去召赵王。而此时赵王身边的丞相,就是那个口吃的周昌。当年刘邦就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势单力孤的赵王如意恐怕有性命之忧。近臣赵尧献策,应该在赵王身边安置一个强而有力,而且是吕后、太子、群臣都尊敬和畏惧的人物,作为赵王的相国。刘邦问:“哪个人合适?”
赵尧说:“周昌。”
赵尧说得没错。当年出于公心,周昌反对立赵王为太子;而今当他窥见吕后的杀机,他也会同样出于公心而保护赵王。说话不绕弯的周昌对吕后的使者说:“高帝把年幼的赵王托付给我,而我听说太后历来怨恨赵王呣子,现在召赵王去,他恐怕就回不来了,我不敢让他去。而且赵王正在生病,不能奉诏。”
如是几次三番,周昌一直硬顶着。吕后勃然大怒,我召不来赵王,我还召不来你周昌吗!?于是下令将周昌征召到长安。这周昌是不会绕弯子的人,不仅说话如此,脑袋也如此。所以当吕后转而召他的时候,他有一万个理由也推不掉了。不过话说回来,在权力的高压之下,无论是耿直的脑袋还是灵光的脑袋,其实一样是不能抗衡的。
只有权力才可以对抗权力,这是千古不易的法则。周昌跟随吕后使者走向长安的时候,内心肯定是一片难言的凄凉。周昌前脚进了长安城门,吕后的第二批使者后脚就把赵王带上路了。可吕后万万没有料到,在半路上赵王如意就被人接走了。
接走如意的人正是当今皇帝——她的儿子刘盈。
赵王如意住进了长安城的皇宫,皇帝刘盈与他形影不离。无论饮食起居,刘盈始终没让如意离开自己的视线半步。看着这对异母兄弟成双入对的背影,吕后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
这么多年都忍了,还会在乎这么几天吗?
吕后把掌心里的一包粉末重又掖进袖中,在每一个晨昏中耐心等待。
转眼就是冬天了。
一个雪后初霁的早晨。皇帝刘盈很早就醒了。他一眼就望见即将放晴的天色。
该舒展舒展筋骨了。这样的日子,数不清的野兔和山鸡都会从蛰居多日的洞里跑出来,在雪地上追逐阳光。
刘盈已经穿戴齐整了,如意却依然睡得十分安详。刘盈打消了叫醒他的念头。
不知道这个可爱的孩子正在做什么梦呢?刘盈大踏步走出寝宫的时候,回头用目光最后抚摸了一下如意的脸颊。
还这么早,母后也应该仍在寝中吧?刘盈跨上出城狩猎的坐骑时,或许仍然有三分疑虑悬在心头。可他来不及细想,胯下的骏马就像箭一样射了出去。
刘盈并不知道,吕后醒得比他更早。
天色大亮的时候,肩扛手提着一大串猎物的宫人们就一溜小跑地跟在皇帝后面回了宫。刘盈很是兴奋。他要让如意尝尝炖兔汤和烤鸡肉的滋味。
可如意永远尝不到了。
一只酒盅翻倒在寝宫的案上,旁边躺着永远醒不来的赵王如意。
那一刻,年轻的皇帝肝肠寸断、追悔莫及。
毒死赵王的兴奋还没消退,吕后就颇具创意地进行了快感升级。儿子太软弱了,她要让他鉴赏一下她创造的行为艺术,见识见识权力游戏中失败者的下场。
因为,一个真正的皇帝,必须学会在残酷中成长。
吕后把刘盈带到囚禁戚夫人的永巷宫,说是要让他参观某种“物事”。刘盈懵懵懂懂地跟随母亲来到臭气熏天的猪圈旁,看见里面有一团丑陋不堪的东西在蠕动。
刘盈掩着鼻息,弱弱地问母亲:“那是什么东西?”
吕后的眉毛轻轻一扬,说:“人猪。”
二 吕雉的创意和手段(2)
人猪!?刘盈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不知道畜牧业何时开发出了这个新品种,也不知道母后是什么意思。可是母后的目光怂恿着他,也逼迫着他。刘盈不得不再仔细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依稀产生了某种可怕的感觉,可是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吕后等得不耐烦,干脆把谜底揭晓了。她面无表情地说:“这是戚夫人。”
这个儿子太不长进了。吕后不免有些扫兴。她为了安排这堂现场教育课,废了多少脑筋啊。她先是让人砍下戚夫人的一双手,觉得不过瘾,就再砍掉一双脚。剩下一堆肉团的时候她基本上满意了。可她随即看见了戚夫人那双眼睛。
这一对眸子曾几何时是多么妩媚动人啊!它们波光流转之际,没有哪个男人不神魂颠倒。当年高祖皇帝流连在这一泓美丽的深潭中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她吕后正夜夜独守空闺,看蜡烛泪尽,听更漏声残……想起这一切,吕后的愤怒越发不能遏制。她一声令下,波光涟滟的深潭立刻变成了两个血窟窿。戚夫人一阵比一阵凄厉的惨叫声也让她觉得腻烦,于是又灌她喝下哑药,再熏聋了她的耳朵。
“杰作”完成了。欣赏着这只奄奄一息垂死挣扎的“人猪”,吕后欣慰地笑了。
可她没想到这个笨儿子居然一点悟性都没有,让她很是失望。
她也没想到皇帝刘盈听到“戚夫人”三个字的一刹那,泪水立刻夺眶而出,片刻后居然开始号啕大哭,让她很没面子。
更让她想不到的是,皇帝回宫后居然一病不起,在病榻上缠绵了一年多。而且还派人来对她说:“这种事不是人干的。虽说我仍然是母后的儿子,可这皇帝我不当了!”
最后,皇帝刘盈从病榻上歪歪扭扭地站起来,一转身就跳进了酒池肉林,再也不上朝了。管他什么天下大事、社稷江山!跟我无关,爱谁谁吧!
吕后气得七窍生烟。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整日放浪形骸,破罐子破摔,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第二年十月,秋高气爽的日子,刘盈的兄长、齐王刘肥到京城来看望皇帝。刘盈很高兴,又有人来陪他喝酒了。于是设宴款待。宾主落座时,刘盈可不管旁边的母后是什么脸色,硬是让刘肥坐在上座,说你是大哥,咱就按家里的规矩办。这对异母兄弟很快就喝得酒酣耳热。他们没有发现,就在他们觥筹交错之际,那个老女人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给左右亲信使了个暧昧的眼色。片刻后,两盅酒端了上来。吕后命令齐王刘肥向自己敬酒。
齐王刘肥端着酒盅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皇帝刘盈也端起酒盅跟着大哥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天下没有比这更笨的皇帝了。吕后肯定在心里气得直跺脚。她腾地立起身来,没等他们说完那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什么的祝酒词,走过去一下撞翻了皇帝的酒。
刘肥的酒立刻醒了一半。看着手里头的酒盅,刘肥很诧异。
这老女人在玩什么啊?
一阵穿堂风吹过,他打了个寒战。
忽然间,他明白了。赵王如意的尸骨未寒哪,他这个最大的刘姓王居然敢在这个老女人面前逍遥自在地喝酒,这不是拿自己的脑袋往别人的刀口上撞吗!?刘肥坐不住了,越想越不对劲。连忙打了几个酒嗝,顺势往旁边一倒,很快打起了呼噜。手下人一看王爷醉了,赶紧把他抬回了家。
齐王捡了一条命回来,立刻派人暗中打探。果不其然,那是蛊毒酒。刘肥越想越后怕,觉得自己大难临头了,再也甭想走出长安城了。身边的大臣看出了他的担忧,就凑上前来耳语了一番。刘肥频频点头,眼下也只能这么办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几天之后,吕后的女儿鲁元公主忽然得到了一笔意外的馈赠。齐王把他封国内的城阳郡献给她作为汤沐邑。吕后笑了,这小子还算识相。随即亲自到齐王府上设置酒宴,痛痛快快跟齐王又喝了一回。
二 吕雉的创意和手段(3)
这一次,终于没人往酒里下毒了。
春去秋来,日子过得很快。在酒色中纵情享乐的皇帝刘盈,日子就过得更快。惠帝七年的秋天,刘盈就告别了他不喜欢的帝国和母后,彻底解脱了。
唯一的儿子死了,吕后却只是一副干哭的样子,没有一滴眼泪。
她在想什么?
只有一个人窥见了她的内心。那就是侍中张辟强。他年仅15岁,却继承了他父亲——汉朝开国元勋张良的政治智慧。他发现惠帝一崩,帝国权力的天平便失去了平衡。一头是一大群威望卓著大权在握的帝国元老,一头是一个生性多疑心怀怨怼且孤单落寞的老女人。这种一边倒的局面必将影响政权的稳定。要避免轻的那一头强烈反弹的唯一办法,是主动替她那一头加上几个砝码。
张辟强把这一切告诉了左丞相陈平。陈平深以为然。遂向吕后请求,拜任她的内侄吕台、吕产、吕禄为将军,统领帝国的中央军队:南军和北军。这意思明摆着:军事大权归你们吕家,而行政权仍归大臣。大家扯平了。
吕后高兴了。她一高兴,那延迟了多日的丧子的泪水,才终于潸潸而下。
这就是政治人物的隐忍功夫。为了权力的需要,哪怕最深刻的悲痛也要给它设计一个具有延迟效应的开关。
泪水是有的,可既要让它看情况而止,也要让它看情况而流。
惠帝死后,小太子即位。无知的小皇帝需要人辅佐,于是吕后正式从幕后走上了台前,临朝称制。朝廷政令从此一律出自太后。
踌躇满志的吕后觉得自己发飙的时候到了。她向丞相们摊牌:要立那些吕家子弟为王。右丞相王陵不假思索,立刻把高祖当年的“白马之盟”抬了出来。
碰了钉子的吕后意味深长地看了这个不识时务的右丞相一眼,不再说什么。
她不相信。
她不相信这些大臣们的肩膀上扛着的都是这样一颗不识趣的榆木脑袋。
她更不相信那个入土多年的糟老头子的几句牢骚还抵得过现在她手中生杀予夺的大权。
她转过脸,又问左丞相陈平和绛侯周勃。这两个阅尽沧桑的老政客交换了一下眼色。什么都不用说了,面对现实吧。
他们说:“当年高帝平定天下就封自己的子弟为王,而今太后行使皇帝之权封吕家的子弟为王,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这就对了嘛!吕后笑了。我就不信偌大的朝堂上就没几个明白人。
罢朝后,义愤填膺的王陵拦住陈平和周勃,厉声质问:“当初高帝歃血为盟时,你们不在场吗?现在你们纵容迎合太后,违背盟约,将来有何脸面到九泉之下去见高帝!?”
陈平和周勃相视一笑,说:“像今天这样面折廷争,我们不如您;至于说顾全大局,安定刘氏基业,恐怕您也不如我们。”
两人说完扬长而去。
王陵木立在朝堂外空旷的广场上,望着浮云变幻的苍天,心里忽然空空荡荡。
不久,吕后罢免了王陵的丞相之职,让他去给那个傻乎乎的小皇帝当太傅。王陵苦笑,干脆托病,辞职不干了。
此后的四年之中,吕后共封四个吕氏子弟为王,六人为侯。
当然,尽管她经营吕氏天下的野心路人皆知,可她采取的手段却十分委婉。比如她在封吕氏之前,一般都会先封几个功臣后代或者惠帝的后宫子嗣;然后在封吕氏子弟的同时也封刘姓子弟。又比如有时候她想封之前会对大臣们做一些暗示,然后在大臣们的一致请求下表示同意。
刘姓天下正在悄然易色,可似乎没有人觉得不妥。
有人的地方就有秘密,而帝国的皇宫里秘密尤多。
有人的地方秘密迟早会泄露。皇宫里的秘密泄露得更快。
小皇帝一天天长大了。
有一天他就听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关乎他的身世。
原来他并不是惠帝的皇后所生。他的生母是当年后宫一个无人注目的妃子。因为惠帝的皇后不能生育,所以抱养了他。在他出生不久,那个妃子就死了。因为她必须得死。
二 吕雉的创意和手段(4)
小皇帝平生第一次体验到了一种尖锐的愤怒。这种愤怒尖锐到一举刺破了他那尚未健全的自我保护机制。他没有仔细看看身边到底站着多少个宫女和太监,就让自己的愤怒脱口而出:
“皇后怎么能害死我的生母呢!?”
“害死我母亲的凶手又怎么能让我当她的儿子呢!?”
“我尚未成年,等到我成年之后,有朝一日定会让她血债血偿!”
我们说过了,有人的地方秘密迟早会泄露,而皇宫里的秘密通常泄露得更快。所以此刻站在小皇帝身边的这几个宫女和太监就绝不是什么吸音材料。
于是,当这番咬牙切齿的质问和宣言从这个稚嫩的口腔发出之后,便以不低于正常音速的速度在空气里传播,很快落进了吕后的耳朵里。
这还了得!?小小年纪就如此嚣张,将来还如何驾驭!?吕后立刻着人把他拿进了永巷宫。然后发布诏命:皇帝病重,迷惑昏乱,已不能担当社稷,不能把天下交付给他,应该另立皇帝。
小皇帝的确是病了。病在他个性发育得太早,而自我保护机制又发育得太晚。在帝国皇宫如此险恶的地方,这种发育的不平衡就是一种致命的病症。
几天之后,小皇帝正趴在囚房里看老鼠打架。
突然间有人破门而入。
小皇帝抬起头时,因恐惧而张大的瞳孔里迅速落入几个手执利刃的黑衣宫人的身影。
随后,小皇帝的瞳孔就完全黑了。
在一片辽阔的草原上,有一棵小草被马蹄踏扁了,这实在算不上什么事情。
小皇帝就是这样一棵小草。当年生他的妃子则是另一棵小草。
吕后又立了个小皇帝,也没花她多少时间。
因为这世界上从来就不缺皇帝的人选,缺的只是皇帝的位子。
三 赵王府的上空晦气盘桓(1)
吕后当政的时代,如果有算命的高人从赵王府门前经过,肯定会远远地绕开。因为他看见这座不祥的府邸上空阴云笼罩,晦气盘桓。
第一任赵王如意是被酒毒死的。
而第二任赵王刘友则是被醋淹死的。
刘友的王后姓吕。吕王后可不是碰巧姓吕,而是地地道道的吕后的族人。所以吕王后有权要求刘友爱她要爱得专一,可糟糕的是刘友偏偏喜欢别的姬妾。所以刘友注定要牺牲在爱情的祭坛上。
吕王后的醋坛子打翻之后,就跑到吕太后的面前去告状。
要怎么修理这个负心郎呢?吕王后肯定为此颇费了一番苦心,所以她这一状直指吕太后的软肋。
“赵王说您坏话啦!”吕王后抽抽搭搭地对吕太后说。
“他都说什么啦?”吕太后不以为意。小夫妻吵架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赵王他说:姓吕的人怎么能被封王呢!?等太后两腿一蹬,我一定要攻伐他们!”
这一句话非同小可,一下把赵王定性了:活脱脱的“现行反革命!”吕太后本来还愁抓不到刘姓王的小辫子呢,这可倒好,是你老婆亲手把你卖了,休怪哀家无情无义。
于是赵王刘友就步当年的赵王如意之后尘,从封国被召到了长安。吕后把他囚禁在赵王府中,派士兵严密把守,不给他饭吃,要把他活活饿死。赵王属下有一两个忠诚的,实在是看不下去,就偷偷给赵王送食物。可这一切逃不过吕后的眼睛。那几个人随后便被逮捕判罪。
一个堂堂的刘姓王就这样活活饿死在自己的府邸之中,随后被草草掩埋在长安郊外的乱葬岗上。刘友被囚的那一年冬天,长安坊间的百姓,时常会听到一阵阵凄凉的歌哭在赵王府的上空飘荡:
那些姓吕的人把持朝政啊,刘氏江山岌岌可危;威胁强迫王侯啊,
强行许配给我嫔妃;
我的妃子出于嫉妒啊,
诬告我有罪;
进谗言的女人祸乱国家啊,
君上却不醒悟;
我没有忠臣啊,
所以失去了分封的国土;
……
吕家的人断绝天理啊,
我要托付上天来报复。
(一)
刘友死了。在那些阒寂无人的子夜,倘若有一两个夜行人偶尔从赵王府的院墙下走过,不知是否还会依稀听见那一声声若有若无的歌哭?
刘友死后,梁王刘恢被迁为第三任赵王。
而随之发生在刘恢身上的悲剧竟然与刘友如出一辙。
看来这顶该死的帽子,谁戴谁就倒霉。
刘恢从被改封的那一天起就怏怏不乐。而吕后故伎重施,又把一个吕家的女儿嫁给他当王后。为了把反叛之心镇压在萌芽状态,吕后还变本加厉地派了一大群吕家的人跟着这个新娘去赵国当官。
刘恢完全被架空了。并且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全都在吕家人和吕后的掌控之中。好在身边还有一个姬妾与他真心相爱。
就好像冰天雪地里的最后一丝温暖,刘恢就靠这点余温活着了。然而,刘恢忘记了刘友的前车之鉴,忘记了凡是吕家的女人都有爱情专属权。他再次触犯了这个权利,就注定要重蹈刘友之覆辙。
这次的吕王后更干脆,也没有千里迢迢地上京城告状,直接就把那个姬妾毒死了。
生命中最后且唯一的寄托又被剥夺,刘恢万念俱灰,觉得自己纯粹是这帮姓吕的人掌心中的一个玩偶,活下去真没什么意思。
哀莫大于心死。所以他也比刘友更干脆,没等到吕后召他就自杀了。
猫鼠之间的游戏之所以乐趣无穷,是因为老鼠千方百计想活命,而经验丰富的老猫知道它跑不掉,就在一边蹲着,享受猎物的绝望和恐惧带给它的快感。倘若哪一只老鼠一看见老猫作势要扑,就自个儿一头在墙上撞死,这只老猫肯定会觉得很失落。
前戏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干巴巴的“吃”,再鲜美的鼠肉都会味同嚼蜡。
三 赵王府的上空晦气盘桓(2)
刘恢这只不识趣的老鼠一自杀,吕后就跟老猫一样失落。吕后在恼羞成怒中灵机一动,索性把老鼠窝端了。她下了道诏书,说赵王因迷恋女色而背弃宗庙礼法,他的后代没有资格继承王位,于是废除了他们的继承权。
一连三任赵王都死了,这顶帽子变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烫手山芋。慷慨的吕后一转手又要把它送给那个远在边疆劳苦功高的代王刘恒。刘恒吓得连声辞谢,说自己愿意在代国留守边关。
好在刘恒警惕性高,要不然几年后的那个初汉盛世、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文景之治”压根就不会诞生。
吕后在朝堂上吆喝了半天,发现这顶“赵王”的帽子成了无人问津的滞销产品,于是就自己消化了,让侄儿吕禄当了第四任赵王。
吕后在赵王人选的问题上做足了姿态,向朝野上下表达了这样的信息——这帽子你们不是都不想要吗?刘恢自己扔掉了,刘恒也推掉了,那我们吕家就勉为其难了。国不可一日无主啊!我们可不是贪图这个王位,实在是因为赵国子民孤苦无依,我们吕家的人于心不忍哪。
搬进赵王府的吕禄心里很踏实。
他知道自己既不会被酒毒死,也不会被醋淹死,因为他姓吕。
他眼里既看不到什么不祥的乌云,耳中也听不到什么凄凉的歌哭,因为他姓吕。
然而一年后他就被杀死了。
没有别的原因,还是因为他姓吕。
搞定了赵王之后,碰巧燕王刘建死了。刘建没有嫡嗣,只有一个妃子生的庶子。一不做二不休,吕后派人把他杀了。燕王刘建断子绝孙,封国自然被废。吕后顺带把“燕王”这顶帽子也搂了过来,又一个吕家子弟取而代之。
在吕后的淫威之下,刘姓王们基本上都逆来顺受,噤若寒蝉。
只有少数宗室子弟血性未泯。
朱虚侯刘章就是一个。他知道吕氏对刘氏拥有绝对优势,可他并没有放弃抵抗。他也知道自己无力改变什么,可还是瞅准机会对吕氏作出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反击。
刘章的父亲就是当年在酒宴上差点被吕后毒死的齐王刘肥。
这一次,换成儿子刘章陪同吕后饮酒。
说来也巧,吕后偏偏让刘章监酒。也就是说,吕后授予了他一个短暂的“权力”,在这场酒宴上监督所有人喝酒。包括那些不可一世的吕姓王侯在内,没有人可以逃酒溜号。
吕后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么一点小小的临时“权力”,也能成为刘章反击吕氏的手段。
刘章欣然领命,对吕后说:“臣是将门之后,请让我用军法来行酒令。”
喝得正高兴的吕后满口答应。酒过三巡,刘章趁着酒劲又向吕后请求:要唱一首《耕田歌》以助酒兴。吕后颔首。
刘章的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歌声响起来了:耕地要深啊,播种要密!栽植的禾苗要撒得宽广啊,有多远就撒多远!不是我们的苗啊,就要把它们铲除掉!
吕后的脸色顿然阴沉下来。谁都听得出刘章在唱什么。可吕后一句话也没说。刘章只是在唱农歌,吕后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发作。接下来的酒喝得没滋没味。冷场之下,有姓吕的人悄悄离席——实在已经喝高了,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而刘章等的就是这么一个机会。
那个姓吕的人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跟了出去。等刘章行使完他的职权回来,还没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禀报太后!”刘章忽然高声说道,“方才席间有人逃避酒令,臣已经按照行酒的军法把他杀了!”整座宴厅里忽然间鸦雀无声。每个姓吕的人都张大了嘴巴,脸上都悬着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们面面相觑之后,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吕后。
吕后站了起来,带着她那惯有的阴郁神情拂袖而去。
一场好端端的酒宴就这样不欢而散。
四 秋凉一日比一日更浓(1)
吕后临朝八年,几乎做了她想做的一切。
八年前迎风招展的刘姓王旗倒下了一大片,剩下的几根Сhā在英姿飒爽的吕姓王旗中间,显得寒酸不堪,无精打采。
八年前那些位高权重的帝国元老如今老死的老死、致仕的致仕,剩下几根老骨头的腰杆也不像从前那么刚劲挺拔了,人人对她低声下气唯命是从。而吕家子弟则个个高官显爵意气风发,并且对她忠贞不渝。
吕后很欣慰。
现实世界中看得见的一切都已经在她的掌控之中。
然而,还是有一些看不见的东西让她掌控不了,更让她惶惶不安。
比如天意。比如鬼神。
某日出现了日食,大白天忽然天昏地暗。吕后就认为这是上天对她的谴责,对左右说:“这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吕后这么迷信可不能归咎于当时的人们不懂科学。因为道理很简单:杀猪的张三看见日食了,种田的李四也看见日食了,他们怎么不说“这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所以说,吕后的迷信只能归因于她的心虚。
而某日吕后去太庙举行消灾祈福的祭礼,回来的路上,忽然看见一只叫什么“苍犬”的怪物钻入她的腋下,随即消失不见。命人占卜的结果,居然说是赵王如意的鬼魂在作祟。而此后她竟然真的就患了腋下伤痛的疾病。
人对神秘领域都是无知的。所以,在神秘面前人人平等。
普通的小老百姓做不了什么大的亏心事,一般都是些小偷小摸,最多不过杀人越货,可终归要偿命。所以人世间的阿猫阿狗们在神秘面前反而容易坦然。看见日食也不会说这都是因为我,幻觉中看见鬼怪也不会马上就生病。
然而大人物就不同了。在神秘面前,尘世的权力苍白如纸。
外在的麻烦可以用杀人摆平,可杀人的不安却无法用权力摆平。所以人世间的帝王太后们在神秘面前反而显得孱弱。
内在的孱弱其实一直就存在着,只是被外在的强大暂时蒙蔽而已。所以大人物们往往越到晚年越迷信。这可不是因为他们都患了老年痴呆,而是他们发现:外在的一切很快就要离他们而去,但内在自我在未知的神秘面前又始终战战兢兢。
吕后就是这样子。
说到底,“日食事件”的实质不过是心虚导致的杯弓蛇影。而“苍犬事件”的实质也不过是杯弓蛇影进而导致的病由心生。
如此而已。
无论吕后如何眷恋权力,她都必须告别生命。这是老天爷最公平的地方。不让有钱的人用金钱购买生命,也不让有权的人用权力霸占生命。
如果说有天意,这就是最大的天意。
吕后自“苍犬事件”后就日渐病入膏肓了。弥留之际,她把吕禄和吕产召到病榻前交代政治遗嘱。她强调了三件事。第一,刘邦当年立下了“白马之盟”,在她死后,这么多吕姓王侯的“权力合法性”就成了一个问题。第二,那些帝国元老一定会发难。第三,你们一定要牢牢把握京畿的兵权。吕后的最后一道诏命是任命吕禄为上将军统领北军,任命吕产为相国兼领南军。再把吕禄的一个女儿嫁给小皇帝刘弘,成了皇后。
安排好这一切,已经是吕后八年的夏秋之交了。聒噪了一整个夏天的蝉声逐渐沉寂。秋凉一日比一日更浓。
吕雉最后看了一眼长乐宫中那片黄灿灿的阳光,觉得自己可以死而瞑目了。
因为这是一个金黄|色的收获季节。
可仅仅两个月之后,很多吕氏族人将不得不发现,这是他们生命中最为肃杀而恐怖的一个秋天。
也是他们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秋天。
吕氏集团的第一代人是强悍的。吕后的大哥周吕侯、二哥吕释之当年都曾为汉帝国立下赫赫战功,而吕后本人在辅佐高祖平定天下和诛杀功臣的过程中也是出力尤多。
可吕产的父亲周吕侯早年就死于征战,吕禄的父亲吕释之也死于吕后临朝的那一年。
四 秋凉一日比一日更浓(2)
而今,灵魂人物吕后也死了。
于是貌似强大的吕氏集团便暴露出脆弱的根基。作为吕氏第二代核心人物,吕禄和吕产既无军事统帅的才干,又缺乏政治斗争的经验。所以当他们必须与宗室集团和大臣集团正面交锋时,内心的焦虑和恐惧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在朝中,他们畏惧朱虚侯刘章、太尉周勃、丞相陈平、将军灌婴;在朝外,他们又担心齐王和楚王的强大军队。因此,尽管他们一心想要先发制人,可一直举棋不定,下不了最后的决心。
朱虚侯刘章可没这么优柔寡断。吕后一死,他的信使就向齐国出发了。齐王是他的哥哥。他要求齐王立刻起兵,自己和弟弟东牟侯在朝中做内应,共同诛杀诸吕,再拥立齐王为帝。
齐王欣然应允,随即发布讨伐诸吕的檄文,率领大军向西进发。
相国吕产急忙派遣将军灌婴率部迎击齐王。
灌婴大军到达河南荥阳时便屯兵不前了。他很清楚,天下人心仍在刘姓宗室而不在诸吕,自己如果与齐军开战无异于助纣为虐。于是灌婴派遣使者告谕齐王与各路诸侯,决定与他们联手,待吕氏变乱后共同兴兵讨伐。齐王闻讯后,便将军队驻扎在齐国西界,伺机而动。
这边的灌婴和齐王准备后发制人,要先等诸吕出手。而长安城中的吕禄和吕产也盘算着要等到灌婴与齐军开战后再动手。
在如此千钧一发之际,吕氏集团与宗室集团竟然就这样按兵不动地僵持着。
汉帝国走到了一个极其微妙的十字路口。
于是大臣集团迫不及待地上场了。
五 带血的脐带(1)
太尉周勃和丞相陈平的日子其实不比诸吕好过。中央兵权都在诸吕手上攥着,一旦他们动手,任你几朝元老也要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收拾诸吕的唯一办法就是褫夺他们的兵权。
可这又谈何容易呢?
老谋深算的周勃和陈平决定采取迂回战术进行智取。
吕禄在朝中有一个过从甚密的好友叫郦寄。吕禄历来很信任这个朋友。只要掌握了郦寄,事情就成功了一半。其时,郦寄的父亲曲周侯郦商年事已高且卧病在床。周勃和陈平便以此为突破口,派人劫持了郦商,从而要挟郦寄。
郦寄无奈,只好乖乖背下周勃和陈平写给他的台词,随后去找吕禄,语重心长且推心置腹地对他说:“这个天下是吕后帮高祖一同打下来的,所以刘氏封王和吕氏封王其实都是名正言顺的。现在的问题在于,足下一边配着赵王印又不去封国就任,一边又当着上将军统领军队留驻长安,这不能不引起大臣与诸侯们的猜疑。依我看,足下何不归还将军印信,把军队交给太尉?而后和大臣们订立盟约,前往封国。如此一来,齐国军队必撤,而大臣们也能心安,足下就能高枕无忧地统治方圆千里的王国。这是子孙万世都可永享的福泽啊!”
吕禄毕竟只是一个政坛上的暴发户,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志在天下的野心。他最大的焦虑是如何保有已经到手的荣华富贵,而不是如何当上皇帝。所以,他并不愿意和刘姓宗室走到不共戴天的地步。周勃和陈平正是看穿了这点,才为他量身订制了这么一个温和的策略:想保有既得利益不一定要拼得鱼死网破,有时候退一步反而海阔天空。
郦寄的此番说辞让吕禄颇为受用。他当即表示可以采纳这个温和的策略。
吕禄压根就没想到,这是一个温柔的陷阱。
在权力的角斗场上,从来就没有和局。从当年吕后率领吕家子弟一步步蚕食刘姓江山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成了过河的卒子。没有回头的机会,也没有握手言和的可能。在政治的博弈场上,你不能在吃掉了对手的大部分筹码之后突然撒手不玩了,说什么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你要么吃掉对手的最后一块筹码、也就是他肩膀上的脑袋,要么把你自己的输掉。二者必居其一。如果你想搂着赢来的筹码全身而退,那你就错了。
权力的角斗场上没有这样的游戏规则。
吕禄知道自己没有运筹帷幄的本事,就不敢擅作主张,赶紧去找吕家的老人们商量。
老家伙们七嘴八舌,也拿不定主意。只有吕禄的姑母吕媭是个明白人。
当吕禄把他交出兵权的打算告诉吕媭后,吕媭顿时预感到灾难的降临。她知道,眼前的吕禄根本不是那些帝国元老的对手。吕氏一族的富贵到头了。
吕媭愤怒地凝视着吕禄,一字一顿地说:“你身为堂堂的上将军却想放弃军队,吕家的人从此没有安身立命之地了。”
吕媭说完转身进了内堂。
片刻之后,吕禄无比诧异地看见吕媭怀抱着一大堆金银细软走了出来。还没等吕禄回过神来,所有的金银珠宝都已经被她抛落在堂前的空地上。
秋日的阳光静静地洒在庭前。
看着这委落一地的光芒,吕禄惊愕得说不出一句话。然后他听见吕媭说:“我没有必要再替别人保管它们了。”
数日之后,吕媭的预言成了现实。
九月初十。一个普通的秋日早晨。吕王府的下人们还在低头打扫一夜的落叶,风尘仆仆的郎中令贾寿就敲响了吕王府门上的铜环。贾寿刚刚出使齐国回来。他给相国吕产带来了一个十万火急的消息。
“灌婴叛变了!”贾寿刚一落座,便急不可耐地对吕产说,“吕王啊,你没有趁早去封国,就算现在想走,恐怕也来不及了。将军灌婴已经和齐、楚联手,准备向西反攻,诸杀吕氏。而今之计,您只有赶紧率兵入宫,挟持天子,控制中枢。事不宜迟啊!”
贾寿的这几句话,一举打破了吕刘之间相持多日的僵局。
五 带血的脐带(2)
吕产不得不孤注一掷了。
可吕产断然没有想到,这席话已经被站在门外的御史大夫曹窋一字不漏地听了去。
曹窋一大早进入相国府,原本是找相国议事的。可方才偶然间落入他耳朵的几句话让他明白,他不需要再向这个相国禀报什么国家大事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政变即将发生,还有什么比这更危急的国家大事呢!?
曹窋一转身,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相国府。
这天早晨,吕王府的下人们肯定会发现,一大清早这几个大人走路的速度,比之昨夜那场来去匆匆的疾风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曹窋第一时间把事情禀告了太尉周勃和丞相陈平。
周勃立刻行动起来,一连下了三道命令。首先,他命令掌管符节的大臣拿着符节假借帝命,跟随他去北军军营。其次,他命令郦寄去诈取吕禄的将军印信。最后,他命令曹窋急赴未央宫,让宫中守卫把守殿门,无论如何不能让吕产进入宫殿。郦寄马上找到吕禄,说:“皇上已经派太尉去监守北军,要你前往封国就任。你快点辞去上将军职务,把印信归还,离开京师。要不然就大祸临头了!”
天真的吕禄根本没意识到人家的屠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依然无比信任这个经常陪他狩猎游玩的知心朋友。
他乖乖解下上将军的印信。
那一刻,吕禄的眼前肯定闪现过自己高坐在赵国王座上永享福禄的一幕。
周勃持着皇帝符节,又佩带着上将军的印信飞马驰入北军军门,召集所有将士,振臂高呼:效忠吕氏的人袒露右胸,效忠刘氏的人袒露左胸!
这已经不是一道需要动脑筋的选择题了。以太尉的威信,加上皇帝的符节,再加上上将军的印信,没人会选择前者。
片刻之后,太尉周勃就看见了一望无际的左胸。
与此同时,丞相陈平已经通知了朱虚侯刘章。刘章赶到北军,周勃让他监守军门。
周勃几乎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将攻防事务布置停当。
此刻的吕产几乎已是瓮中之鳖。虽然南军还在他手里握着,但是大臣与宗室已经拧成一股绳,并且严阵以待。相形之下,诸吕仍然是一盘散沙。虽说胜负还在未定之天,但形势对吕产已经非常不利了。吕产率人赶到未央宫时,看见殿门紧闭,防范森严。他一下没了主意,在殿门前徘徊不定,进退两难。曹窋一看,疾驰飞报太尉。周勃立刻命刘章率兵一千多人,进宫去保卫皇帝。
刘章率兵赶到时,正是日落时分。
残阳如血,把未央宫映照得一片通红。
双方展开厮杀。刘章率领的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而吕产只带了一干随从官吏。胜负很快就见出分晓。吕产眼看顶不住了,掉头逃跑。此时突然狂风大作,到处一片飞沙走石。吕产的手下阵脚大乱,纷纷放弃抵抗。丧魂落魄的吕产慌不择路,窜到郎中府后,居然躲进了厕所。望着吕产仓惶而逃的背影,刘章的胸中肯定快意汹涌。他提着寒光闪闪的利剑,一步步逼近郎中府的吏厕。
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很多年了。
当年为了一泄心头之恨,他杀掉一个微不足道的吕姓官员都要冒着被吕后砍头的危险。
而今,一个堂堂的相国、吕氏集团的领袖却躲在面前那座肮脏的厕所内簌簌颤抖。
刘章仰望着阴霾乱卷的天空,耳边怒吼的北风仿佛一个个刘氏冤魂愤怒的哭诉。
空中划过一道闪电。
厕中闪过一道寒光。
一道血柱从相国吕产的喉咙喷出。鲜红的液体飞溅在吏厕污秽的墙上,飞溅在朱虚侯刘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最后落在吕产自己绝望的眸中。
躲在未央宫中的小皇帝刘弘听说吕产已死,马上明白自己应该把宝押在哪一方了。于是派使者持皇帝符节去慰问刘章。刘章一看,正好可以用皇帝符节去诛杀诸吕,就想夺取符节。使者不肯交给他。刘章干脆就坐上使者的车辇,凭着皇帝符节一路飞驰,无人阻拦,进入长乐宫斩杀了卫尉吕更始。随后回到北军向太尉复命。
五 带血的脐带(3)
周勃连忙起身,向刘章行礼祝贺,大喜道:“吕产是心腹大患,他这一死,天下可安!”
是夜,太尉周勃的手下倾巢而出、兵分数路,连夜搜捕所有吕氏族人。
这是一个恐怖的夜晚。
长安城内人喧马嘶,火把通明。坊间的百姓们从睡梦中惊醒,听见大大小小的那些吕氏府邸中不断响起惊恐而迷惘的哀嚎。
那些惨切的哭泣飘荡在长安城的上空,一夜不绝。
是日深夜,所有人犯收捕到位后,太尉周勃一声令下,无论男女老幼,全部斩杀。
吕禄和吕媭是留到第二天才被捕杀的,他们比其他吕家人多做了一夜好梦。
我们不知道太尉周勃为何在九月初十夜里偏偏把这两个核心人物漏掉了。以周勃的细心和谨慎,不至于是因为疏忽。
那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周勃故意要把他们两个留到最后。
或许周勃觉得把他们一刀结果就太便宜他们了,所以在消灭他们的肉体之前,要先让他们在堆积如山的吕姓族人的尸体面前,体验种种痛苦、绝望、悔恨、内疚、愤怒、恐惧的心情,让他们死得比任何一个吕家人都更为痛苦和艰难。
吕后苦心经营了多年的基业,就这样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轰轰烈烈的吕氏时代宣告终结。
吕后其实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
她固然可以利用手中的无上权力授予吕氏族人官职和爵位,给他们一切荣华富贵,可她无法给他们胆识、谋略、智慧、经验、才干。
反过来看,吕后纵然可以剥夺大臣和宗室的权力和王位,可她却剥夺不了他们内在的经验、禀赋和实力。
大臣和宗室之所以在这场政争中赢得这么漂亮,确实是因为诸吕太缺乏内在实力了。吕禄的胸无大志、轻信于人、优柔寡断、目光短浅等等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很明显。而吕产也好不到哪去。在这场政变中他一连犯了四个致命的错误:
第一,仓促举事,走漏了风声却浑然不知。
第二,各行其是,没有及时联络诸吕采取统一行动,甚至连他已经发动政变吕禄都还不知道,而吕禄已经被诈取了兵权他也不知道。
第三,麻痹大意。吕产似乎没有调动南军一兵一卒,而只带了一干随从官吏就想夺取未央宫。
第四,行动迟缓。周勃已经把一切都布置好了,吕产才率人赶到未央宫。
不过,在铁板钉钉的必然性之外,我们也不应忘记那些不可或缺、甚至是举足轻重的历史的偶然。假如在贾寿敦促吕产举事时,没有曹窋的那张隔墙之耳,那么历史的面目或许会全然不同。
然而历史终究只有一个方向。在它滚滚向前的巨轮碾过之后,所有潜在的可能性都化成了齑粉在风中飘散。
九月十八,齐王撤兵。同日,灌婴班师回朝。
接下来的问题,是谁来当皇帝?
被吕后扶立的傀儡小皇帝肯定是不算数的,必须找人把他换掉。
有人推举齐王,理由是他是高祖的嫡长孙。可立刻引来一片反对声。大臣们说:“吕氏当政,几乎毁了宗庙社稷、杀尽了功臣名将,如今齐王的舅舅驷均暴戾如虎,假若扶立齐王,就等于重新制造一个吕氏之祸。”
又有人提出淮南王刘长。可同样的问题是,刘长年少,母家必然又会坐大。
最后大家想到了代王刘恒,一致决定立他为帝。理由是:他是高祖的儿子,且在宗室诸王中年龄最大,为人仁孝宽厚,而且他的母亲又恭谨善良。
其实,这些只是表面原因,还有一个内在原因大家是心照不宣的。那就是刘恒的母亲薄氏家系凋零,不至于再度发生外戚之祸。
朝臣们于是派出使者迎请代王。刘恒几番辞让犹豫之后,终于在闰九月二十九日抵达长安。
剩下来的事情就是清理皇宫了。刘章的弟弟、东牟侯刘兴居自告奋勇,和太仆滕公一起进入未央宫,把小皇帝刘弘请上了车辇。
五 带血的脐带(4)
可怜的小皇帝上了车后,还天真地问滕公:“你这是要把朕带到哪去呀?”
滕公说:“出外暂住。”
当天夜里,小皇帝刘弘就被杀死了。
这个世界有时候很大,大到哪个角落里死了个人根本没人知道。
这个世界有时候也很小,小到没有一个孩子的容身之地。
当天夜里,代王刘恒坐上了龙椅。是为汉文帝。
文帝在位23年卒,其后的景帝在位16年。在这39年中,国家安定,政治昌明,民生富庶,经济繁荣,史称“文景之治”。
天下百姓们仰望了六百年的太平盛世,终于呱呱落地了。
有多少人会看见它身上缠绕的那条带血的脐带?
太史公在《史记·平准书》中,曾经以生动的笔墨描述了“文景之治”所带来的汉初社会的盛况:
“汉兴七十余年之间,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故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行义而后绌耻辱焉!”
这是怎样繁荣的一幅太平景象啊!
百姓丰衣足食,无论城乡,仓廪都装满了粮食,国库充实而有盈余。中央金库里的钱不知有多少万,以至穿钱的绳子都朽断了,铜钱散乱得无法统计。国家储备粮一年一年地反复堆积,以至于仓库都放不下,只好露天存放而腐烂了。百姓家家有马,乡村牛马成群。所以人人自爱,很少犯法,都以仁义为先而不屑去干耻辱的勾当。
“文景之治”所积累下的雄厚的国家资本,终于孕育出汉武帝这个辉煌的大时代。
数十年后,当汉武帝刘彻登上长安城头,看见自己的帝国如日中天的时候,他是否会回望历史?
他是否还会依稀望见,汉帝国初生时的那轮朝阳——
曾经鲜红如血?
一 有一种恶不可或缺(1)
汉朝成帝年间,若问这汉朝是谁家的天下,恐怕人人嘴上都会说是刘氏的,可心里都会窃笑不止。要是问皇帝刘骜本人,他很可能会是一脸委屈而无奈的神情,然后明白地告诉你:这天下不是我的,是母后王氏的。
皇太后王政君有兄弟八人,长兄王凤任大司马兼大将军,专权揽政。其次为王曼、王谭、王崇、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时。其中除王曼早死外,其他人皆身居要职,显赫无比。最让时人艳羡不已的,是谭、商、立、根、逢时等五兄弟竟然在同一日册封为侯。世人称之为“一日五侯”。
成帝一朝,王氏一门可谓权倾天下,富可敌国。朝野上下无不纷纷趋附。从年初到岁暮,长安城的百姓们时常可以看见,王氏兄弟的府邸上总是门庭若市、宾客满堂。来访者的车舆上满载着各种金银珠玉和奇珍异宝,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涌来。
其时的汉帝国,上至尚书、九卿,下至州牧、郡守,无不出自王氏门下。逢迎谄媚者,便可加官晋爵、青云直上;违逆不平的,或遭排挤、或被诛杀。就连皇帝刘骜偶尔想任命一两个官员,似乎也是难上加难。
刘骜听说光禄大夫刘向的儿子刘歆颇有才华,就想任他为中常侍,得以出入禁中。于是皇帝命人拿来了中常侍的官服。就在刘歆准备下拜受命的时候,皇帝左右的人忽然说:“此事还没知会大将军。”
刘骜一笑:“此等小事,何必关照大将军呢!”
左右一听,全都拜伏在地,叩首诤谏。刘骜无奈,只好让人去通知王凤。
结局出乎刘歆的意料,更出乎皇帝刘骜的意料。
王凤居然不同意。
面对那一袭崭新的官服,刘歆无言。皇帝刘骜也无言。
朝廷的乌纱帽可以在“王氏专卖店”里批量经销,可贵为天子的刘骜却连“零售”的权力都被剥夺了。
堂堂皇帝给喜欢的人封官的权力都没有,可跟自己喜欢的弟弟在一起多待两天总可以吧?
不一定。这也要看大将军王凤的意思。
成帝刘骜身体多病,且无子嗣。所以当定陶王刘康来朝见看望他时,刘骜很高兴,就想留他长住,早晚陪侍。刘骜对定陶王说:“我没有儿子,可人命无常,终有一死,一旦有何意外,我们便不复相见,你不如长留在我身边陪伴我吧。”言下颇有传位的意味。
这一来王凤可不自在了。本来看到皇帝给定陶王的赏赐比平时给诸王的多了十倍以上,他就颇为不满了,如今居然还让他长驻京师,这不是养虎为患吗!?更何况这定陶王可不是一般角色,当年先帝曾一度想废刘骜而立他为太子。万一皇帝真有个三长两短,这龙椅让他刘康给坐了,那还有他们王氏的立足之地吗!?
于是王凤决定下逐客令。
碰巧那几天又出现了日食。王凤便趁机胁迫皇帝说:“之所以发生日食这种天像,是因为阴气过盛的缘故。皇上虽和定陶王关系亲密,但是依礼他应当驻守在自己的藩国。如今他却久留不归,如此违背正道,事属非常,因此上天就垂示警戒,应该把共王遣送回定陶国去。”
王凤的紧箍咒一念,成帝刘骜就乖乖地把定陶王刘康送出了长安城。
离别的那一刻,兄弟俩相对而泣。
刘康的眼泪是一种别离时的忧伤。
可天子的眼泪除了忧伤,是否还有一种被胁迫的屈辱呢?
王凤的专横独断一手遮天,终于引起某些朝臣的不满。
京兆尹王章就忍不住站了出来。
可他却为此招来了杀身之祸。
王章素来刚直敢言,虽然他本人也是王凤举荐的,可他看不惯王凤的专权,于是便上了一道密奏给皇帝,重新解释了天意:“之所以发生日食,完全是由于王凤专权跋扈、蒙蔽君上的罪过。”
成帝刘骜觉得总算有人替他出了口恶气,就召见王章。
王章说:“陛下没有子嗣,所以亲近定陶王。这是为了承继宗庙和社稷,乃上顺天意、下安百姓之大计,怎么会引起灾异呢?日食的发生,是表示阴气侵犯了阳气,这表明臣子专擅了君权,这都是大将军王凤专权揽政的缘故。而今王凤把日食的过错推给定陶王,是想使天子孤立无援,自己把持朝政,借此徇欲营私。王凤欺上罔下,由来已久,应该将其罢免,另选贤能取而代之。”
一 有一种恶不可或缺(2)
刘骜深以为然,就让王章推举贤能。王章推荐琅琊太守冯野王,说他为人忠信正直,富有谋略,可以取代王凤。皇帝首肯,从此愈加器重王章,每次召见他都屏退左右。
可宫中遍布王凤的耳目,皇帝身边的侍中王音便是王凤的堂弟,于是刘骜与王章的谈话便一字不漏地落进了王凤的耳朵里。王凤闻讯,不免忧惧。幕僚杜钦献策,让他以退为进,主动上疏请求辞职。于是王凤的一纸辞呈便写得哀伤怛恻,令人心酸。王太后一看,顿时伤心落泪,便以绝食要挟皇帝。刘骜一下子慌了手脚,连忙下诏书把王凤重新请回了朝堂。
对于一个不问政事,并且整天把自己扮成公子哥儿到民间去寻花问柳的皇帝来说,一个权臣无论如何嚣张,都是“必要的恶”。
你明知他是恶,但是他不可或缺。
刘骜就是这样一个皇帝。而王凤就是这样一种“必要的恶”。
刘骜从来都是依靠王凤治理国家的,离了王凤,他一天也玩不转这个偌大的帝国。而秉公直言的王章,则注定只能成为这个昏庸皇帝一时赌气、心血来潮的牺牲品。
刘骜为了平息母后和舅父王凤的怨气,便暗中指使尚书弹劾王章,然后交给了“有关部门”进行审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有关部门”很快就给王章罗织了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说他“企图断绝皇上获得继嗣的端绪,背叛了天子,私心偏向定陶王”。
王章随后便死在狱中,妻儿亦被放逐到南方的蛮荒之地。
随后倒霉的还有那个什么话也没说过,什么事也没做过的琅琊太守冯野王。
冯野王因为事情牵连到了自己,内心惶然,因之卧病三月。皇帝准他带官养病。于是冯野王便带着太守的虎符,并且携妻挈子,回老家延医问药。这下被王凤抓住了把柄,便指使御史弹劾冯野王,旋即将其免职。无辜的冯野王不但没有取代王凤成为大司马,而且最后连太守都没保住。
其实,在此次事变中,冯野王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局外者。
可他的不幸,在于他享有贤能之名。
而他的罪过,在于有人竟然认为他的贤能足以取代王凤。
在当时的天下,居然有人比大司马大将军王凤更贤能,这难道不是罪无可赦吗?
盛名之累,于此可见一斑。
“王章事件”中,王音为王凤立了一大功,于是被擢升为御史大夫。王氏一门的权位顿时更加显赫。光禄大夫刘向知道,随着王氏的日渐显盛,最终必然会危及刘姓天下,于是不顾王章的前车之鉴,毅然再度上书成帝,痛陈王氏兄弟把持朝政、作威作福的危害,建议皇帝罢黜外戚,以保全刘氏社稷。皇帝刘骜再度被感动了,就像他不久前曾被王章的奏书打动一样。
可他这回吸取了教训。他召见了刘向,先是赞叹了一番刘向的忠心,最后却满怀伤感地说了一句:“你暂且不要再说了,让我想想该怎么办。”
然而,朝朝暮暮都沉浸在温柔乡中的皇帝刘骜,面对自己费尽心机从民间搜刮来的美若天仙的赵飞燕姐妹,会去想这等令他头疼的事吗?
刘向的耿耿忠言,在赵飞燕姐妹撩人心魂的歌舞声中,很快就湮灭不闻。
正如刘向所担心的,在他死后十三年,就有一个王家的人果真让江山变了色,令历史改了辙。
可这个人不是王凤。
他叫王莽。
二 一颗政治新星的诞生(1)
王氏一门的骄奢淫逸在其时的天下已无人可以匹敌。
顿感寂寞的王氏兄弟便开始相互攀比,如火如荼地展开奢侈大赛。
有一回成都侯王商偶染微恙,就向皇帝“借用”了长乐宫后的明光宫,用来避暑。又因为自家宅第中水浅塘狭,不能得乘风泛舟之乐,王商便擅自命人凿开长安城的城墙,引纳北经上林苑的沣水水流,灌注到自家园林的大池里供行船游乐。船上编织各色羽毛做顶盖,四周都围上帷帐,令执桨撑船的人吹唱越歌。
而曲阳侯王根也不甘示弱。他看见王商借皇宫凿皇城,就索性在自家宅第里大肆营造“王氏皇宫”。皇帝刘骜有一次又扮成阔少爷出宫猎艳,看见王根府邸后不禁目瞪口呆。王府中的园林假山、亭台水榭居然完全仿造皇室规制,建得跟未央宫的白虎殿一模一样。
正当王氏家族竞相以奢侈为尚的时候,只有一个王氏子弟默默无闻地恪守着清贫。当高官厚禄、肥马轻裘的王家子弟们在长安的街衢上横冲直撞、招摇过市时,他却只是一名深居陋巷的书生,正在苦读《礼经》。
当王家的纨绔子弟们在豪门中纵情享乐、挥霍无度时,他却恭敬整敕、严肃俭朴地过着平淡的日子,上要奉养孀母寡嫂,下要抚育长兄遗下的孤子。
他,就是王莽。
王莽自幼丧父。其父王曼因早丧,所以既无封侯、也无官职。
叔伯父和堂兄弟们峨冠博带,高居庙堂,在帝国的权力巅峰上呼风唤雨。而一袭素白衣袂的书生王莽,茕然独立在他们的身后,显得面目模糊。
此刻,王氏一门的人基本上看不到这个穷亲戚。历史也还看不到这个无名青年。
在历史的宏大叙事面前,此刻的王莽只是一段可有可无的细节。
然而,这是段不甘平庸的细节,它只是蛰伏在历史的褶皱处韬光养晦而已。
它在静静等待,有朝一日,它必将把自己铺衍为不能被人随手翻过去的一页华文典章。
机会终于来了。
大将军王凤病重。王莽一看,这经书也读得差不多了,该轮到自己上场了。于是,病榻上的大伯父在最后的日子里便受到了这位孝顺侄子的悉心照料。王莽日夜守护着他,亲自先尝药石,弄得蓬头垢面,好几个月都不解衣带,恪尽了卑幼之礼。王莽的无微不至深深打动了王凤。弥留之际,王凤特意叮嘱太后和皇帝,任命王莽为黄门郎,不久又升迁为射声校尉。
王莽终于崭露头角了。
没有人发现,汉朝宗庙的墙基正在悄然松动,一道罅隙正无声地开裂。
当上朝廷命官的王莽并未像他那些堂兄弟一样因富贵而放纵,而是兢兢业业、克己奉公。在朝野众人的眼中,一个有为青年的面目开始逐渐清晰。
叔父王商看在眼里,很是欣赏,便上书请求分出自己的封邑来改封给王莽。许多朝臣也时常在皇帝面前对他赞不绝口,如长乐少府戴崇、侍中金涉、中郎陈汤等人,皆是当时的名流显贵。太后也总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爱惜之意。
皇帝刘骜发现朝堂内外都对他好评如潮,便越发器重他。成帝永始元年,王莽被册封为新都侯,升任骑都尉、光禄大夫、侍中。
短短数年之间,身为一介书生的王莽忽然间平步青云,官运亨通,成为身居要津的朝廷重臣。
一颗众人瞩目的政治新星正发出耀眼的光芒,在汉帝国的天空中冉冉上升。
没有人知道它将变成太阳。
时来运转的王莽没有得意忘形。
因为他志在天下。
他的官越大,他就越礼贤下士;他的爵位愈显,他就表现得比贫寒时更加谦恭。而且他还仗义疏财,把朝廷赏赐给他的车马衣裘全都拿出来救济门客,致使家无余财。同时收容赡养了许多名士,广泛交结朝中的将相公卿……经过如此一番苦心经营之后,上至满朝文武,下至布衣百姓,人人争说王莽。曾经显赫一时的叔父们,相形之下无不黯然失色。
二 一颗政治新星的诞生(2)
王莽在自己的清名与节操上做足了工夫,不允许出现丝毫瑕疵。有一次他买了个侍婢,被堂兄弟们知道了,他立刻意识到这可能成为他名誉上的一个污点,便对人说:“我知道后将军朱子元没有儿子,又听说从相学上看这个女子颇能传宗接代,就特意买了她。”
当天,王莽就专程把这个女子送到了后将军朱子元的府上。
班固在《汉书》中就此事评价王莽是“匿情求名”,可谓确当。其实,以王莽当时的身份,买个把婢女又有什么大不了呢?就算全天下人都知道了,我想除了他自己神经过敏之外,也没有谁会为了这等芝麻小事非议他。
可王莽却很在乎。足见“贪慕虚名”这个毛病,其时已经深入他的骨髓。
一个人贪慕虚名,还可以被善意地理解为洁身自好。
可一个皇帝要是贪慕虚名,并且为了虚名而不惜一切代价,那就是一种灾难了。
王莽篡汉后所施行的一系列变法之所以最终搞垮了整个帝国,其病根之一,正是这个“虚名”。
王凤死后,他的堂弟王音继任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在职七年卒,继以成都侯王商任大司马卫将军。王商在职三年卒,继以曲阳侯王根任大司马骠骑将军。
从王凤到王根,连续四任大司马,汉朝的政权一直牢牢把持在王氏手中。已经入朝十年的王莽掐着指头算,估计这把交椅就快轮到自己坐了。
王根任大司马仅三年,便因久病而屡屡请辞。
踌躇满志的王莽立刻站了起来。他分明听见汉朝宗庙紧闭的门扉轰然洞开的声音。
他感到自己只差一步就可以迈进去了。
但他面前却横亘着一个身影。
那是另一个异姓外戚,太后的外甥——淳于长。
这淳于长也非等闲之辈。他位列九卿,且深得成帝宠信,又与一帮诸侯、州牧、郡守结为朋党,在朝堂内外建立了庞大的势力。王根一旦退休,由他继任大司马的可能性最大。
面对这个强劲的对手,王莽决定先发制人。他使出当年“鲤鱼跳龙门”的那招,又跑去侍奉病中的王根。以王莽现在的身份,犹然如此谨守晚辈之孝道,当然更令这个叔父感动不已。服侍在病榻旁的王莽瞅准时机,就对王根说:“将军久病不愈,有人心里可高兴着呢。”
“谁?”
“淳于长。”
“他高兴什么?”
“他自以为当会取代将军辅政,现在就在提前给人封官了。”
“他怎么说?”
“他在后宫的那些贵人们面前夸海口,说哪一个可以当什么官,什么人能主管什么事等等,俨然自己就是大司马。还有,他长期与被废的许皇后的姐姐私通,且屡次接受许后的贿赂,诸如钱财、车马、衣服、器具等,前后总值已达一千多万。他还向许后承诺,要请求皇上再任命她为婕妤,甚至说要立她为左皇后……”
“够了。”王根勃然大怒,“果真如此,你为何不早说?”
俯首低眉的王莽抬眼瞟了一眼怒不可遏的王根,心中闪过一丝笑意。他说:“因为不知道将军心里头的意思,所以在下不敢说出来。”
“立刻禀报太后。”王根说。
等的就是这一句。
王莽当即去找太后。淳于长毕竟是太后的外甥,生杀予夺,一切还得看太后的旨意。
听到王莽的密报后,太后怒形于色:“这孩子竟然胡乱到这个地步!走!去禀报皇帝!”
太后金口玉言,剩下的只是走走过场而已。
一颗硕大的拦路石,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王莽摆平了。
当然,王莽并没有捏造事实或栽赃陷害,他的奏报句句属实。
要怪只能怪淳于长自己。他得势后的种种言行,无不授人以柄。任何人想要打击他都有现成的口实,根本不需要罗织什么莫须有的罪名。关键只是在于谁有这个动机、胆量和实力把他的诸多劣迹捅出去而已。
二 一颗政治新星的诞生(3)
而王莽的动机、胆量和实力恰好都足够。
淳于长被皇帝拿下了诏狱,再三审讯之后,对王莽揭发的罪状一一供认不讳,随后便死在狱中,妻儿老小或发配南方、或遣返原籍。
王莽赢了。汉朝宗庙的大门已经向他豁然洞开。
王莽的眼前一片坦荡光明。
三 用野心和梦想书写历史(1)
皇帝因为王莽首先揭发淳于长的罪状,对他的忠心大加赞赏。王根于是推荐他接任自己的职务。成帝绥和元年(前8)秋,王莽继王凤、王音、王商、王根之后任大将军大司马辅政,成为王氏一门的第五位大司马。
王莽时年38岁。
大司马的位置,在王莽的四位叔伯父那里,在天下人的心目中,或许已经是人生的巅峰。可王莽并不这么想,他知道自己还在路上。眼前的汉室宗庙虽然形同虚设,可梁柱仍在,气数仍在,群臣百姓仰望的目光仍在。所以王莽不敢丝毫倦怠。他敦聘了更多的贤能之士担任自己的下属和幕僚。所得的朝廷赏赐和封邑的赋税收入,他全部用来奉养士人,而自己的生活则更为俭约。当年的王氏诸侯们竞相以奢侈为尚,王莽从一开始就反其道而行之,以克勤克俭扬名立万。他的从政之道向来是:官爵愈显,素朴愈甚。所以一得志便忘形的淳于长,实在没有资格做他的对手。
善于为自己塑造美誉度的王莽当上大司马之后,马上又为仰慕他的人们贡献了一则美谈佳话。王莽的母亲生病,公卿列侯的太太们纷纷展开“夫人外交”,络绎不绝地来到王府看望老夫人,藉此结交王莽的妻子。可让太太们颇感失望的是,她们最想见到的人竟然没有露面。匆匆而出迎接她们的,只是一个衣不曳地、膝前还围着一条大布巾的佣人。
还没等这些盛装华服、珠光宝气的太太们撅嘴表示不满,就有人告知她们,眼前这个简朴得几近邋遢的女佣,就是堂堂的大司马夫人。
太太们一齐咋舌,半晌无语。
这则堪称经典的佳话迅速在长安城的街头巷尾流传开来。
王莽看见自己的道德形象在天下人的心目中熠熠生辉,他满意地笑了。
只是苦了王莽夫人。
夜深人静的时候,当大司马夫人在绣房中望着自己盈箱满箧的华服和珠宝,不知内心作何感想?
王莽担任大司马的第二年,汉成帝刘骜忽然无疾而终。成帝无嗣,便迎立定陶王刘康的儿子刘欣登基,是为汉哀帝。
汉朝自开国之初便与外戚擅政相伴随:惠帝时是吕氏,昭帝时是上官氏、霍氏,成帝时是王氏。至哀帝一朝,外戚规模更是盛况空前。
因为年少的哀帝身旁,足足站了四位太后。
光记住她们的尊称就是一个让人伤脑筋的问题。王太后被尊为太皇太后,哀帝的祖母傅昭仪被称为恭皇太后(后又称帝太太后),哀帝的母亲丁氏被称为恭皇后(后又称帝太后),成帝时的赵皇后被称为皇太后。
太后一多,外戚自然就少不了。
哀帝刘欣一即位,傅家和丁家的一大串外戚就在朝堂外列队等着封侯了。
或许是因为当年他父亲曾遭到王凤排挤,所以刘欣从小就对专权跋扈的王氏一门深为不满。于是,人小志气大的哀帝刘欣一上来就大肆封侯,给了王莽一个下马威。
刘欣四月初八登基,五月十九就册封傅太后的堂弟傅晏为孔乡侯,傅喜为高步侯拜右将军;册封舅父丁明为阳安侯,表兄丁满为平周侯;就连死去的傅太后的父亲也被追封为崇祖侯,丁太后的父亲被追封为褒德侯。
王莽无奈地发现,原本已经打扫干净的汉室宗庙的门前,忽然间又来了一帮人在那边你推我搡了。原本一览无余的帝国政局,霎时变得错综复杂。
然而王莽毕竟不是浅薄之人,他深知,通向帝座的道路绝非一条坦途。而看惯了政治风雨的太皇太后王政君,更显得宠辱不惊,雍容大度。她立刻下了一道诏书给王莽,让他辞官,退居私第。王莽对老太后以退为进的策略心领神会——如今以傅太后为首的这帮外戚来势汹汹,目标就是这个大司马之职!而咄咄逼人的年轻皇帝似乎也充满个人的政治抱负。眼看这辅政的位置已经成为旋涡的中心,与其当这个众矢之的,还不如避其锋芒,保存实力。
于是王莽便上疏辞职。
三 用野心和梦想书写历史(2)
哀帝刘欣一看,这也太快了点吧!?自己刚刚即位,毫无根基,你们故意作出这么漂亮的高姿态,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吗?谁不知道朝野上下都是你们的人?我要是现在准你辞职,定被千夫所指!你们这招虽然高明,可朕也不傻。这大司马你是肯定要辞的,但不是现在。刘欣有样学样,跟王莽打起了太极。他也下了道诏书,重新起用王莽。为表诚意,他特意派遣了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左将军师丹、卫尉傅喜等四个朝廷重臣代表他去进见太皇太后,情真意切地说:“皇帝闻知太后的诏书,非常悲伤!大司马如不起用,皇帝就不敢治政!”
王老太后没想到这刘欣小小年纪玩起政治来也是一把好手。
得!第一个回合,双方就算打了个平手。
老太后就让王莽暂且拎着这顶大司马的帽子,看准机会再撒手不迟。
不久后,皇帝准备在未央宫举行一次酒会,有关人员把傅太后的座帐陈设在太皇太后旁边,王莽一看,知道机会来了,便指着那人的鼻子骂:“定陶太后是藩臣之妾,怎么能和尊贵的太皇太后并列呢!?”随后便将其座位撤到一旁。
傅太后闻讯后勃然大怒,拒绝赴会。
王莽狠狠地得罪了一下傅太后,而后再度提出辞职。
哀帝刘欣这回没辙了。
傅太后现在恨不得一刀宰了王莽,这太极还怎么玩?
于是皇帝不得不准奏,给了一大堆赏赐后把王莽送出了朝堂。绥和二年(前7)七月初一,火辣辣的太阳直射着长安城。缓缓步出朝堂的王莽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他看见未央宫的琉璃瓦上一片热气蒸腾。
而他此刻的内心却从容而清凉。
他知道,他会回来的。
哀帝刘欣是怀着重振朝纲的中兴之志登上帝座的,然而,他空有武宣之志,却苦无武宣之才。在他执政的六年之中,政令无常,举措乖张。前三年就接连更换了四个大司马、四个丞相,后来又以不学无术的弄臣董贤为大司马,搞得朝野上下人心离乱,怨声载道。
在这乱象纷呈的局面中,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无不深深地怀念当年那个高风亮节主动辞官的大司马王莽。
远离庙堂的王莽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然而他却不动声色。下野的这几年里,他深居简出,谦恭下士,矢志不渝地坚守着他的道德节操、保持着他的光辉形象。
他很清楚,自己虽然淡出了权力中心,可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还牵动着人们的目光和心弦。所以,当次子王获有一次杀了一个奴隶之后,王莽竟然大义灭亲,逼令儿子自杀。此举更为有力地博得了人们的崇仰。
只是儿子王获恐怕到死也不明白,何以自己的这条命居然跟奴隶一样不值钱呢!?
可在王莽看来,儿子毋宁说死得其所、死得重如泰山。
因为,在缔造王氏宗庙的宏图大业中,他不愧为一件最有价值的神圣祭品。
朝野上下都殷切期盼着王莽的复出,纷纷上书为他鸣冤叫屈。最后,哀帝刘欣不得不在舆论和民心的压力下复征王莽还朝。
王莽还朝的第二年,壮志未酬的年轻皇帝刘欣就死了。中兴之业功败垂成,还扔下一个百废待兴的烂摊子等着王莽来收拾。
当王莽重新站在汉室宗庙的门前时,他一定感到非常惊喜。在这短短的几年之中,傅太后死了,丁太后死了,赵太后也死了,只有最年长的太皇太后依然健在;而傅喜、丁明这些有实力的外戚也早已纷纷落马,朝堂上只剩下一个年仅23岁不值一哂的佞臣董贤。
因此王莽有理由认为,自己不但是人心所向,而且是天命所归。
刘欣死去的当天,在后宫中隐忍数年的王老太后就迫不及待地登场了。她亲自驾临未央宫,收取了天子玺绶,随即召见大司马董贤。
“皇帝的丧事筹备得如何?”老太后锐利的目光直逼董贤。
皇帝一死,董贤就知道自己完蛋了。他担忧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去想什么丧事啊!?他支支吾吾,忽然瞥见老太后刀子一样的目光,吓得摘下头上的官帽,伏地谢罪。老太后不屑地看着他,冷冷地说:“新都侯王莽,以前的大司马,曾经主办过先帝的丧事,很懂得规矩,我让他来帮帮你,你看怎么样?”
三 用野心和梦想书写历史(3)
“那太好了,太好了。” 董贤伏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是日,太皇太后召王莽入宫,命他总揽朝政。第二天,一纸免职诏书便递到了董贤跟前。董贤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劫了,与其遭人屠戮,还不如自我了断,于是和妻子双双自杀。当天夜里,下人们便将尸体埋葬。王莽怀疑其为诈死,让人掘开坟墓,把棺材送到监狱中去开棺验尸。后来虽然验明了正身,可没人去理会了,只把尸体草草掩埋在监狱之中。
曾经威风八面的董贤,没想到自己最终竟然死无葬身之地。
有一个小官吏朱翊曾受过董贤厚待,于心不忍,便偷偷买了棺材寿衣去给董贤收尸。王莽得知,随意捏造了一个罪名将其诛杀。
中枢空虚,大司马的位置当然非王莽莫属。可老太后还想走走形式,就装模作样地让公卿们推举。文武百官异口同声地推荐王莽。只有前将军何武与左将军公孙禄两人不识时务。他们认为大臣应该制衡外戚,不能让外戚独霸朝政,于是两人相互推举。
可他们忘了,这所谓的选举纯粹是走走过场,亦非无记名投票。他们这么做等于是往王莽的刀口上撞。没过几天,他们就被罢免,遣返原籍了。
元寿二年(前1)六月二十八日,王莽再度出任大司马。
与哀帝刘欣驾崩,仅仅时隔两天。
哀帝驾崩后的这年秋天,京城的百姓们看见朝堂上的那些老臣像落叶一样纷纷飘零。许多公卿大夫们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老百姓。
功名富贵恍如昨梦,偌大的京城再也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长安城外的官道上,他们落荒而去的背影仓惶而凄凉。
与此同时,一批新贵骑着高头大马从帝国的四面八方呼啸而来,迅速占据了旧臣们那一张张余温尚在的官座。
在同一条官道上,新贵与旧臣擦肩而过。
新人的马蹄溅起的污泥纷纷黏着在旧人的车舆上,伴着他们走向落寞迢遥的返乡之路。
班固在《汉书·王莽传》中说:“附顺者拔擢,忤恨者诛灭。”这是每一个当权者必定要做的事情。大司马王莽也只是遵循历史的铁律而已。
元寿二年(前1)九月初一,年仅九岁的中山王刘衎登基。是为汉平帝。太皇太后临朝称制,大司马王莽辅政。
时在公元前一年。王莽四十五岁。
我看见历史的画面在这里闪烁了一下,然后定格。正值盛年、意气风发的王莽走到画面中央。除了那身威严的官服和更为笃定的神色之外,我仿佛还能看见当年那个面目清癯的书生,依旧怀抱着治国平天下的野心和梦想站在那里。
大司马王莽永远是那个书生王莽,他要用他的野心和梦想书写一页崭新的历史。
四 王莽的造神运动(1)
公元元年,也是汉平帝元始元年。
王莽站在历史的转折点上,看见帝国的未来像一席等待他挥毫的白绢。
从这一年起,大汉帝国已经名存实亡。人心已经全然归顺。王莽反剪着双手凝望苍天。
他在等待什么?
在王莽高大的背影下俯首弯腰的群臣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忽然间他们心领神会。
王莽此刻需要的是天意。
于是,王莽心灵相通的臣子们开始着手缔造了一场自下而上、规模浩大的“上天降祥瑞、万民颂功德”的运动。
元始元年(1)正月,有自称越裳氏的塞外蛮夷入朝晋献了一双白雉、两双黑雉。群臣立刻上书大颂功德,称王莽有“安国定汉”之大功,应赐尊号为“安汉公”。
王莽上疏辞让。
太皇太后下诏:“君有安定宗庙的功劳,不可因为至亲的缘故而遮蔽隐藏得不到显扬,君大可不必推辞!”
王莽连续四次上疏,坚决辞让,甚至称病不上朝。
太皇太后不得已,只好先封赏了几个王莽的心腹,最后下诏说:“派大司马、新都侯王莽任太傅,称号安汉公,增加封邑二万八千户。”
几番惺惺作态的谦让之后,王莽终于诚惶诚恐地接受了太傅和安汉公的尊号,但却拒不接受封邑。王莽说:“等百姓们都富足了之后,我才会接受封赏。”
上至太皇太后,下至群臣百姓,都不禁为王莽的高尚情操而感动不已。
元始二年(2)春,又有远在南方的黄支国进献犀牛。同时,又有西南边陲的越巂郡上疏奏言,说有黄龙在长江里游动。
群臣立刻说:“王莽的功德可媲美周公旦,应该祭告宗庙才是。”
只有大司农孙宝一个人发出了不和谐音:“如今风雨失调,人民贫困,每有一事,臣子们就众口一词归美王莽,这样的赞美妥当吗!?”
当举世皆醉的时候,唯孙宝一人独醒。这样的人是必定要为他的清醒付出代价的。
孙宝随即被罢免,抑郁而终。
是年,关东大旱。王莽当即率先垂范:捐钱100万,献田30顷,用以救济灾民。公卿们纷纷效仿,捐献田宅者凡230人。此后凡遇水旱灾情,王莽就吃素,以示珍惜物力、与民共患难之意。老太后再度被感动了,派出使臣诏令王莽说:“听说公常吃素,为百姓深深忧虑。今年秋季幸将丰收,公须按时吃肉,为国家保养身体。”
是年秋,王莽为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决定让女儿当皇后,便上疏要求皇帝立后。主办官吏为了迎合他,把很多王氏女子列入候选名单。王莽怕女儿竞争不过她们,就上书说:“臣无德,女儿才能低下,她和众王氏女都不该入选。” 老太后一看,这王莽真是太高尚了,就下诏说:“王氏女是朕的外戚,(为了避嫌),可不必采纳。”
老太后本来想跟着侄子高尚一把,没承想一纸摒弃王氏女的诏书竟然惹来了群情汹涌。百姓诸生和一般官吏每天都有一千多人向有关部门上书,而公卿大夫们干脆匍匐在朝堂之上,异口同声地说:“安汉公有如此赫赫功勋,如今应立皇后之时,为何偏偏舍弃他的女儿呢!?天下人将要归顺谁呢!?我们殷切希望安汉公的女儿能母仪天下!”
王莽马上又站了出来,苦口婆心地晓谕众人,不要再说立他的女儿为后了,应该广选众女。可心有灵犀的公卿们却仍然不依不饶地坚持:“不应该广选众女而使正统混乱!”
王莽终于长叹了一声,百姓和公卿们都太可爱了,他着实拿他们没办法啊!
王莽说:“好吧,那就让我女儿出来抛砖引玉吧。”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选美大赛。
元始三年(3)春,经过一帮大臣们辛辛苦苦的遴选,王莽的女儿终于从如云的美女中脱颖而出,获得了大赛评委会的全票通过。朝廷下了二万万钱作为聘礼。视金钱如粪土的王莽只留下十分之一,大部分归还朝廷,其余数千万全都布施给了贫民。
四 王莽的造神运动(2)
大司徒陈崇立即上书歌功颂德,洋洋数千言,大引《论语》和诸经为王莽一人作注,极尽阿谀之能事。功德书历数王莽的生平事迹,写得激|情澎湃,文采斐然:
“窃见安汉公自初束修……折节行仁,克心履礼,拂世矫俗,确然特立;恶衣恶食,陋车驽马……清静乐道,温良下士,惠于故旧,笃于师友。孔子曰: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公之谓也。”
说王莽从学生时代起就是如何的温良恭俭、安贫乐道。所以孔子的“贫而乐,富而好礼”就是在说他。
然后说到王莽诛杀淳于长,就像是“周公诛管、蔡,季子鸩叔牙”。
说王莽初任大司马时不让定陶太后坐在太皇太后身边是“以明国体”,就像是《诗经》所说的:“不侮鳏寡,不畏强圉。”说王莽诛杀董贤就像是孔子所谓的“敏则有功”。
接着说王莽迎立中山王为帝,“建定社稷”,这就是《尚书》说的“知人者哲”。说王莽一再辞让安汉公的称号就是孔子说的“能以礼让为国”。
说王莽“事事谦退”,为自己女儿立后的事情一再辞让,最后才“迫不得已然后受诏”,这就像《尚书》说的“舜让于德,不嗣”。
最后,陈崇慷慨激昂地说:“揆公德行为天下纪,观公功勋为万世基!”
总而言之,《诗经》里说的“温温恭人,如集于木”,“夙夜匪懈,以事一人”,孔子说的“食无求饱,居无求安”等等,皆乃“公之谓也”,说的都是安汉公啊!换句话说,王莽的一生行事,皆乃圣贤风范,足为万世师表!
一个人往往就是这样变成了“神”。
自古迄今,人类的任何造神运动都不是一人之力所能成功的。没有庸众与群氓死心塌地的崇拜与拥戴,“神”就不会诞生。
然而,芸芸众生似乎永远需要为自己塑造一个神,然后对他顶礼膜拜,对他唯命是从。
此刻,王莽头上的光环正在频繁闪耀。
没有人怀疑他是天下百姓最终的依归和福祉。所以,陈崇的这篇美文其实是颇能代表民意的,它是这场波澜壮阔的造神运动的宣言书。
陈崇只是帮不善言辞的百姓说出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肉麻话而已。
博学的人即便肉麻也比较有水准。两千年过去了,你在一阵阵恶心的同时,还不得不佩服他的文采。
元始四年(4),太保王舜与吏民八千人联名上书,颂扬王莽之功胜过伊尹与周公。
去年他还只能与圣贤比肩,今年就高出一头了。
因为伊尹曾为“阿衡”,周公曾为“太宰”,遂拜安汉公为“宰衡”。地位是“上公”,亦即在三公之上。赐王莽的母亲为“功显君”;封儿子王安为褒新侯,王临为赏都侯。太皇太后亲至前殿加封和任命,安汉公拜在前,二子拜在后,依照周公旦的往例。另外加封召陵、新息二县以及黄邮聚、新野县的田地为食邑。
王莽当然又谦让了一回。
他的推辞当然又被太后的诏书驳回。
于是王莽只好又“迫不得已然后受诏”了,只是推掉了加封的食邑。
元始五年(5),如火如荼的造神运动再度升级。
前后有吏民共计487572人上书颂扬安汉公;王公列侯们纷纷磕头请愿,要求赏赐安汉公。
五月,策书下达,特加王莽以“九锡”之隆典……
这一年冬天,有皑皑的白雪自苍旻深处缓缓落下,飘在大汉山河之上,飘在长安城头,飘在未央宫中,最后一片摇曳着落在王莽的眼前。
王莽伸出手去。
雪花在他温热的掌心中瞬间融化,仿佛倏忽即逝的时光。
五年了,弹指一挥间。
平帝刘衎从无知的顽童变成了一个心事沉沉的少年。
位列三公的王莽从大司马变成了安汉公,又从安汉公变成了上公、宰衡。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天下到底是谁的?
四 王莽的造神运动(3)
王莽沉吟了一下。
冬至之后的第三个戌日,按例向天子进献椒酒。
这一年的椒酒,有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像极了那落了整整一冬的雪花。
十二月的某一日,白雪覆盖的未央宫的宫人们,忽然在一夜之间都换上了白色的孝服。
平帝刘衎驾崩了。
瑞雪兆丰年。
王莽看见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五 一场精彩纷呈的篡汉大戏(1)
平帝无嗣。王莽就在汉宣帝的二十三个玄孙中,挑了一个最小的刘婴立为皇帝。
当年立九岁的刘衎为帝,王莽觉得事后来看,年纪仍嫌太大。所以这次被选中的刘婴足够年轻,才两岁,被称为孺子。
也是在这一年冬天,“天降祥瑞、万民称颂”的造神运动达到了Gao潮——武功县的一个小官吏挖井的时候,“无意”中挖出了一块白色的石头,上圆下方。有红色的字写在石头上:告安汉公王莽为皇帝。
王莽立刻授意众人上奏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此时已经很老了,可她并不糊涂。
老太后冷冷地说:“这是欺罔天下,断不可施行!”
太保王舜说:“事已如此,无可奈何。您纵然想要阻止,恐怕也是力不从心。再说了,王莽并非有什么企图,只不过是以‘称摄’来加重权威,镇服天下而已。”
老太后至此终于明白,汉室的气数已尽了。如今朝野上下,只知有王莽,又有谁记得刘姓宗室呢!?恨只恨自己没有及早看穿他篡夺天下的狼子野心。就如王舜所言,事到如今,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他了。包括自己在内。
太保王舜一直注视着太皇太后,直到看见她那骄傲的头颅最终无奈地垂下。
王舜当即逼迫老太后下诏。诏书称:
“孝平皇帝短命而崩,已使有司征孝宣皇帝玄孙二十三人,差度宜者,以嗣孝平皇帝之后。玄孙年在襁褓,不得至德君子,孰能安之!安汉公莽,辅政三世,与周公异世同符。……丹石之符,朕深思厥意,云‘为皇帝’者,乃摄行皇帝之事也。其令安汉公居摄践祚,如周公故事……”
是年,王莽“居摄”,改年号为居摄元年,称“假皇帝”。服饰、仪礼、出处、祭祀、称谓等,一如天子之制。
这一年,王莽50岁,正是知天命之年。
王莽终于看见了天命。
刘氏宗庙无声地倾圮了。
一座崭新巍峨的王氏宗庙,已然呼之欲出。
这刘姓江山果然就完了吗?
不。有人不相信。于是,在刘氏宗庙坍塌的废墟上,便相继有人揭竿而起。
王莽“居摄”第一年(6),不愿坐以待毙的宗室子弟、安众侯刘崇率先举事。可是他势单力孤,仅率随从百余人进攻宛县,旋即兵败身亡。
第二年,同情刘氏的东郡太守翟义联络严乡侯刘信、其弟武平侯刘璜、其子东平王刘匡等人起兵讨伐王莽。翟义立刘信为天子,自任大司马、柱天大将军,随后发布讨莽檄文:“莽鸩杀孝平皇帝,摄天子位,欲绝汉室。今天子已立,共行天罚!”翟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义军人数很快发展到十多万人。
一时举国震惊。
王莽顿时寝食难安。老太后听到叛乱的消息,冷笑着对左右说:“人心不相远啊,我虽是妇人,也知道王莽终有这玩火自焚的一天。”
王莽当即派遣孙建、王邑等人出兵平叛。长安的精锐部队倾巢而出,京师防卫顿时空虚。于是长安附近的23个县接连发生叛乱。其中,槐里县人赵朋、霍鸿迅速纠集了十几万人,大军直逼长安。
站在未央宫中的王莽,看见叛乱的烽火瞬间映红了未央宫前殿的天空。
王莽一边仓促布置防务,一边抱着孺子婴在郊庙中日夜祝祷。惶悚之情溢于言表。群臣赶紧安慰他说:“不遭此变,不彰圣德!”
十二月,翟义在圉县(今河南杞县南)被王邑击溃。次年春,王邑又回师剿灭了赵朋、霍鸿。叛乱遂告平息。军队凯旋。王莽大举犒赏,共封侯395人。随后刨掉翟义的祖坟,烧毁棺柩,诛灭三族。
王莽“居摄”的第三年(8),又有期门郎张充等六人合谋劫持王莽,拥立楚王刘纡。结果事情败露,旋被诛杀。
至此,反莽势力终于偃旗息鼓。
王莽觉得,建立王氏宗庙、成就万世帝业的时候到了。
于是,持续数年的造神运动便在这一年顺理成章地达到了它辉煌的终点——上天降下了一连串祥瑞和符命,谕示王莽当皇帝。
五 一场精彩纷呈的篡汉大戏(2)
七月中旬,有一个临淄县的小亭长一晚上做了好几个梦,每次都梦见上天的使者告诉他:“摄皇帝当为真皇帝!”
然后,巴郡(郡治今四川阆中市)发现了石牛。
紧接着,雍县(今陕西凤翔县南)又发现了石文。
十一月,巴郡石牛和雍县石文都运到了未央宫的前殿。王莽后来向太后的奏报里说:“就在他和群臣前往探视的那一刻,忽然间狂风大作,尘土飞扬,天色晦暗。等尘埃落定时,石头前忽然又出现了铜制的符命和有图的布帛,上面写着:‘天告帝符,献者封侯。’”
轰轰烈烈的造神运动的最后一幕,是由一个小混混一手炮制的。
这小混混名叫哀章,是个到长安游学的外乡人。哀章平日里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喜欢假大空。他眼见假皇帝王莽大有弄假成真之势,怎么肯放过这个飞黄腾达的机会!?于是早早地制作了一个铜柜,在里面装了二卷天书。一卷署名“天帝金匮图”,另一卷署名“赤帝刘邦传予皇帝金策书”。
书中备言王莽当为真天子,同时附有十一位辅国大臣的名单。
为什么是十一个呢?
这可不是老天爷的意思。
这是哀章的意思。
他先写了八个名字,都是那些当朝显贵、王莽的心腹。
然后,为图个吉利,哀章又胡扯了两个名字,一叫王兴、一叫王盛。
最后一个名字当然就不用想了,叫哀章。
冬日的一个黄昏。天地间笼罩着一片肃穆而神圣的金黄|色。
哀章一袭黄衣,手捧铜柜,神色庄严,步履沉着地走到了高庙,郑重其事地献上了铜柜和天书。
高庙的官员一看,岂敢怠慢!立刻禀报了王莽。
这一年的十一月二十五日,高庙举行了一次盛大的禅让典礼。
堂堂的假皇帝王莽就这样跪拜在高庙里,从一个小混混的手里头接过了神圣的天命。
假皇帝站起来的时候,轻轻抖了抖肩膀。
一个字就从他的头上落了下来。
那是个“假”字。
迈出高庙的那一刻,王莽戴上了皇帝的冠冕。
随后登上未央宫,诏告天下:“……承蒙皇天上帝隆显大佑,使我完成天命、继承帝统,并且颁下符契、图文、铜匮、策书,和神灵的诏告,将亿万人民托付给我。我极度敬畏,敢不恭谨地接受吗!?趁此良辰吉日,我戴帝王冠、登天子位,定天下之号曰‘新’。从此改正朔、易服色、变牺牲、殊徽帜、异器制。以十二月初一作为始建国元年正月初一……”
就在这一天,历时214年的西汉帝国寿终正寝。
一座崭新的王氏宗庙巍然屹立在天下人的眼前。
王莽时年53岁。
一场精彩纷呈的篡汉大戏即将圆满结束的时候,王莽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全都齐了。可还差一件小小的器物。
那就是国玺。
国玺不在未央宫,而在老太后的长乐宫里。
自己刻一个还不成吗?可王莽偏不。
天下必须是新的,可国玺他必须要旧的。
他是个完美主义者。他要的就是这颗让天下人供奉了二百一十四年的、也让自己仰望了大半辈子的小东西。
于是,心腹王舜便摊着一双空手站在了老太后的面前。
知道来者不善,愤怒的老太后破口大骂:“尔等蒙汉家力,富贵累世,非但无以报答,还趁人托孤寄国之时篡夺其国,不再念及恩情道义。做人如此,猪狗不如。天下哪有你们兄弟这样的人呢!?王莽既然当了这个‘新朝’皇帝,还改了正朔、易了服色,也应该自己刻一个传之万世的新国玺,何苦向我要这颗亡国不祥的呢!?我一个汉家的老寡妇,早晚会死,想与此玺一同埋葬,为何终不可得呢!?”
老太后说到最后声泪俱下。左右之人皆跟着掉泪。
连王舜都被感动得差点心软了。他俯首良久,才抬头对太后说:“臣等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王莽一定要得到国玺,太后怎么可能始终不给呢?”
五 一场精彩纷呈的篡汉大戏(3)
老太后知道,今天的新朝皇帝王莽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孝顺侄子王莽了。她无奈地取出国玺扔到了地上,说:“我老了,也快死了,可我知道,你们兄弟迟早有一天要被灭族!”
老太后的最后一句话仿佛一句不祥的咒语,附着在了这块国玺之上。
短短十五年后,它就应验了。
得到国玺的王莽如获至宝,当即在未央宫的渐台大宴群臣。
王莽不知道,自己15年后也是被杀死在这座渐台上的。
数日后,始建国元年(9)正月初一,王莽在朝堂上命人颁读策文,封孺子婴为定安公,享食邑一万户,地方百里。
新皇帝还允许孺子婴在自己的封国里建立汉朝宗庙。
也就是说,曾经的小皇帝还可以待在迷你型的小王国里祭拜相当于微缩景观的自家宗庙。这新朝皇帝其实也是蛮大度的。
策文读完,王莽亲自握着孺子的手,流泪叹息说:“从前周公旦代居天子之位而行其事,最后还是能够将明君之政还给成王。如今我却被上天威严的命令所逼迫,不能按照本意去做啊!”
王莽一副黯然神伤之状,在朝堂上哀叹良久。
群臣无不悚然动容,陪着这个非常人性化的皇帝长吁短叹。
在这场经典的政治秀中,五岁的孺子婴自始至终都呵呵地张着嘴。
他清澈的目光中映现着王莽浑浊的老泪。
有人把他从龙椅上抱了下来,面对着王莽向北称臣。
孺子婴呵呵笑着。
在这样的时刻,无知就是一种幸福。
这场举国欢腾的喜剧还有一段不可不提的尾声。
王莽把上天赐给他的十一位辅国大臣依次任命为“四辅”、“三公”和“四将”。除了他那八个心腹重臣之外,小混混哀章这回可混大了,被任命为“四辅”之一的国将,并封美新公,位在“三公”之上。而哀章凭空杜撰的“王兴”和“王盛”在哪呢?
找到一个守城门的小吏叫王兴,于是就让他当了“四将”之一的卫将军,封为奉新公。
还有一个卖大饼的小贩叫王盛,于是就让他当了“四将”之一的前将军,封为崇新公。
当然,王莽让相学大师替他们看过相,觉得还不错。
只不过,去年刚刚为大新帝国的建立立下赫赫战功的王邑,居然位列哀章之下;而孙建也仅仅与守门小吏和卖饼小贩相并列。这未免让人啼笑皆非。
不过王莽也没办法,因为这是神的旨意。
看来,起个好名字胜过奋斗三十年。到了二十一世纪,专门为人起名字之所以成为一种职业,说来还是颇有些历史渊源的。
于是,当这场篡汉大戏剧终的时候,我们便可看见,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都携手并肩地站在台上向观众频频谢幕。
这就叫皆大欢喜。
六 天堂的幻灭(1)
大新帝国建立了。
王莽率领着万千臣民开始大张旗鼓地建设他梦想中的天堂。
曾经饱读经书的王莽,自从书生时代起心中就有一幅美丽的愿景。
一方面,他要遵经复古;另一方面,他要缔造前所未有的理想政制。为了这个一半复古一半前卫的乌托邦,王莽开始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
一、王莽缘饰经义,依据周官礼改革官制。
首先,废王号,复五等爵。王莽认为自古“天无二日,土无二王”,汉朝有那么多诸侯称王是不合古制的,所以废除王号,恢复公、侯、伯、子、男五等爵。
其次,改革官名与地名。上至中央,下至地方,花样繁多的新官名和新地名陆续出笼,令人目不暇接。
二、改革土地与奴隶制度。
由于汉朝是土地私有制,因此到了西汉末年,土地兼并、贫富不均的现象非常严重,“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于是,王莽便依据他所憧憬的古代井田制进行改革。将土地收归国有,不许私人买卖,然后依照井田制将土地重新分配。
另外,奴隶虽仍私属,但禁止像货物一样自由买卖。
三、改革经济与货币制度。
在经济领域,王莽兴办了六种国营事业,称为“六筦”。亦即将盐、铁、酒、矿藏开采、货币铸造等五种产业的经营管理权收归国有,第六种叫“五均赊贷”。所谓“五均赊贷”,即:平抑物价、政府放贷、征收所得税、征收荒地税、惩罚无业游民。而无论是“六筦”还是“五均”,王莽的依据都是古代经典《周礼》和《论语》。
另外就是币制改革。汉朝所通用的货币叫“五铢钱”。王莽摄政之初,即附会经义,说《周书》上讲“钱有子母”,于是加造重十二铢的大钱与五铢钱并行。称帝之后,又将大小钱一律废止,发行了金、银、贝、泉、布等五物六名二十八品的货币。至元凤元年,又改做货布货泉。前后不到十年,货币制度改变三次,名目多达数十种。
王莽忘情地缔造着他的乌托邦。
可他断然没有想到,自己的锐意进取与励精图治,最终换来的却是经济崩溃和民不聊生。
王莽到底错在哪呢?
首先我们来看官制改革。王莽的所谓官制改革根本不是从内在制度上改进,而纯粹是在表面形式上花样翻新。并且朝令夕改、更易无常。因此,改制的结果只是徒然增加行政上的麻烦而已。某个郡的名称在一年之间变更达五次之多,最后又变回原来的名字。不但老百姓被搞得一愣一愣的,连政府自己都稀里糊涂。朝廷每次下诏书,都不得不在新名称之后,附注一串旧名称。其结果是错误百出,行政效率大为降低,官民牢骚满腹。
其次是土地与奴隶制度的改革。从初衷来看,它们本是无可厚非的。把土地私有改为公有,目的是抑制兼并,消除贫富两极分化的现象;而禁止奴隶买卖,也是保障与尊重人权的表现。问题出在王莽太过于理想化了。自秦以后,土地与奴隶的自由买卖已经实行了一百多年,要在短时间内令行禁止谈何容易?无奈王莽又急于求成,法令严苛,致使民间因田宅奴婢买卖而获罪者不计其数。此项改革勉强推行了四年,最后终因阻力太大而一朝废止。
再来看经济领域“六筦”、“五均”的改革。这本是一项好政策,执行得好足以富国利民。只可惜王莽所用非人。主持其事的是一批贪官和奸商,他们相互勾结,上下其手,利用百姓对新法的无知徇私舞弊、巧取豪夺,致使民怨沸腾,经济秩序一片混乱。
最后,在所有的改革中,币制改革当属最荒唐的一项。试想,几十种名目的货币捏在手上,先别说使用不便,是否认得清楚都成问题。改来改去的结果只是令百姓头昏眼花、无所适从,因而几乎每一次改制都有无数人破产和失业。
币制改革的最终结果是:朝廷发放的货币层出不穷、漫天飞舞,而民间却哀鸿遍野、饿殍载道……
六 天堂的幻灭(2)
王莽并非昏君。
从某个角度来看,他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勤政的好皇帝。
譬如,当整个帝国都在黑夜中沉沉入睡的时候,唯有未央宫中一灯如豆,从黄昏燃到天明。
譬如,当近侍的宦官和宫女们都站在旁边打盹垂涎的时候,双眼红肿的皇帝却仍然不知疲倦地扑在案上批阅层层叠叠的奏章……
为了那近在咫尺又仿佛遥不可及的美丽乌托邦,王莽驾驭着他的帝国日夜不停地朝前奔驰。
然而,疲惫不堪的帝国马车早已悄然脱离他的缰绳,正向不远处的深渊滑落。
王莽看不到。
或许看到了,他也不愿相信。
天凤四年(17),荆州人王匡、王凤等人率众啸聚湖北绿林山,点燃了灭莽的第一把烽火。人称“绿林军”。
天凤五年(18),琅琊人樊崇、逄安等人聚众起事。凡与官兵做战时皆涂红眉毛。人称“赤眉军”。
地皇二年(21),青州、徐州、荆州等地发生大规模蝗灾。蝗虫过境,遮天蔽日。当地百姓颗粒无收,数十万灾民源源不断地涌入关中,沿途倒毙者不计其数,致使饥民人人相食。
地皇三年(22),汉宗室刘、刘秀兄弟在南阳起兵,拥立刘玄为帝,改元更始,署置百官,扬起兴汉灭莽的旗帜。
整个天下叛乱蜂起的奏报像雪片般飞进了未央宫。
王莽从如山的卷宗中抬起头来。
他一贯坚定而自信的目光中终于闪过一丝惶惑。
我为了天下苍生的福祉而废寝忘食,为了帝国美好的明天而通宵达旦,你们为什么还要造反呢!?
回答他的是一片扑面而来的厮杀和呐喊。
刹那间,王莽看见未央宫中的灯火在铺天盖地的喊杀声中战栗不止。
他想起了五十年前的一盏灯火。
当年的书生王莽寒窗苦读中的那一盏灯火,不也是微弱而暗淡的吗?可最终它却把自己燃烧成了一颗普照万民的太阳!
于是,王莽仿佛又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梦想。
于是他说:我不相信!
地皇四年(23),王莽把自己早已斑白的须发全部染黑。
他要让时光倒流,一切重来。
这一年,王莽站在铜镜前顾影自盼。他身边站着一个霞帔凤冠的年轻女子。
那是他刚刚册立的皇后。
可史书其实并不承认“地皇四年”。
更准确地说,历史把这一年叫作“更始元年”。
这一年秋天,王莽派出的42万大军在河南昆阳与刘秀会战,结果全军覆没。
王莽的军队伏尸百里,河水为之壅塞不流。
噩耗传来,王莽率领臣子们来到长安的南郊,仰望苍天,痛哭流涕。
他向苍天一声一声地哭诉他接受符命的始末,
就仿佛一个被上帝遗忘在人间的孤儿,又像是被负心汉抛弃的怨妇。王莽向苍天发出痛切的呼告:“巍巍皇天啊!您既然授天命予臣莽,为何不殄灭遍及天下的叛贼呢!?倘若臣莽果真违背了天意,那就祈求您降下雷霆之怒吧!将臣莽诛杀!”
苍天无语。
最后,声嘶力竭的王莽依然长久地伏跪在天地之间。
他的身后是一片秋日的萧瑟与苍凉。
在天子的号哭声中,谁都知道天命已丧。
可仍旧还是有很多人争先恐后地簇拥到皇帝身边,怀着仿佛比他更为沉痛的心情号啕大哭。那几天,长安城外哭声震天,日夜不绝。
一艘行将灭顶的沉船,在葬身海底前的最后一刻,还有很多乘客去贿赂船长,企求得到一个头等舱的座位。
这似乎很奇怪。
可也并不奇怪。反正大新帝国这艘豪华巨轮,有的是头等舱的座位。所以那些日子里哭得最为悲伤的人,都被王莽任命为郎官。
一夜之间,长安城遍地郎官。据《汉书》记载,多达五千余人。
六 天堂的幻灭(3)
是年秋,更始皇帝刘玄由宛城向西攻入武关,一路势如破竹,大军直抵长安。
一时,京师内外暴动四起。长安城陷入一片空前的大混乱。
此刻,长安监狱中的那些囚徒纷纷涌到狭小的囚窗前,激动不已地望着外面的冲天火光。
那是自由的火光。
他们迫切期待着沉重的牢门被轰然砸开的一刻。
不久,牢门果然打开了,走进来的却是皇帝王莽。
囚徒们身上的镣铐枷锁忽然间都被卸了下来,一把把锃亮锋利的兵器交到了他们手上。
王莽高高地端起一碗猪血。囚徒们听见苍老的皇帝用尽他最后的威严和力量向他们宣布:“朕赦免你们的罪,赐给你们自由!如果你们不为大新帝国效忠尽力,鬼神将不会饶恕你们!”
王莽宣誓之后,将碗里的猪血一饮而尽。
囚徒们三三两两地端起了碗。
皇帝的誓言在空洞的牢房里回荡。
随后,将军史谌便率领着这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军队”浩浩荡荡地开出长安监狱。
行经渭桥之时,史谌忽然听见队列中响起一声呼哨,这群乌合之众顷刻间作鸟兽散。
他们逃得真快。
等史谌回过神来时,空荡荡的桥面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去他的大新帝国!去他的誓言!去他的鬼神吧!白捡了一条命的囚犯们可没这么多忌讳。他们在重获自由的道路上狂奔。
一个灼热的复仇欲望在他们的胸膛里燃烧,驱使着他们奔向皇室陵园。
王莽的妻子、儿子、父亲、祖先的灵魂都在这里静静地安息。
这一天,王莽的亲人们先是听到头上传来人群的呼啸声,继而是凶狠杂沓的脚步声,然后是刀剑乱舞的铲土声。
最后,一丝可怕的光明撕破了地宫中宁静的黑暗。
暴露在阳光下的骸骨发出一声惨白的惊叫。
这一天,亢奋的囚犯们掘开了坟墓,焚烧了棺椁。在滚滚朝天的浓烟中,王莽的亲人们魂飞魄散。
九月初一,更始皇帝的先头部队由宣平门攻入长安。将军王邑等人率部做最后的抵抗,在城中与刘玄的军队展开巷战。
一个又一个士兵在王邑的身边倒下。王邑且战且退。
这一天黄昏,长安城那些达官贵人的府邸和私宅里已经没有半个活人的身影了。死的死,逃的逃。昔日的官府豪宅中只剩下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
初二,一帮唯恐天下不乱的少年窜进未央宫四处纵火,嘴里高喊:“叛贼王莽,为什么不出来投降!?”
熊熊大火在皇宫里迅速蔓延。
王莽仓惶的身影在火光中闪避和辗转。他身上依旧穿着当年“禅让典礼”上的那件禅衣。
可今天这件衣服再也不像十五年前那般华丽光鲜了。
此刻,它上面有陈年的霉味,有淋漓的汗渍,还有烟熏火燎的污痕。
王莽在炽热的火焰中踉跄而行。他不断回头去看。
让他感到无比恐惧的是,无论他走到哪里,火焰仿佛就跟到哪里。
逃到宣室前殿,王莽终于在迷离的烟雾中看见了自己那把龙椅。这位新朝皇帝最后一次坐在帝座上喃喃自语:“上天既然赋予我高贵的品德,汉军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九月初三黎明,满目断壁残垣的未央宫在一片荒凉中醒来。
臣子们搀扶着王莽离开前殿登上渐台。此刻跟随他的,还有公卿侍从等一千多人。
他们是他最后的臣民。
王邑经过整整一个昼夜的浴血奋战,已经精疲力竭,手下的士兵也已伤亡殆尽。他策马疾驰回宫。到达渐台的时候,他远远看见担任侍中的儿子王睦正脱下官服准备逃亡。王邑大声斥骂,命令他回去。
父子遂登上渐台。最后的时刻,王邑决定要战死在皇帝身边。
攻入未央宫的汉军像潮水般涌向渐台,把王莽包围了几百层。
六 天堂的幻灭(4)
渐台上箭如雨下。前面的汉军倒下了,更多的汉军冲了上去。渐台上的守军箭射光了,就抽出刀剑与汉军展开近身肉搏。
王邑父子与其他几个将军、大臣相继战死。
最后的一千多个臣民全都倒下了。
乱兵一拥而上,刺死了王莽。有人砍下他的首级。数十人争相砍斫他的尸体,并将其乱刀肢解,切成块状……
在这个血雨腥风的秋日早晨,一个书生的乌托邦终结了。
王莽38岁任大司马,50岁居摄,53岁称帝,建国15年而亡。
这一年,王莽68岁。
数日后,王莽的首级被送到宛城,悬挂在闹市之中。
百姓纷纷以石头掷击。
有人切下他的舌头炒着吃了。
更始皇帝刘玄站在愤怒的人群中,抬头默默地凝视着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
王莽斑白的须发在风中乱飞。
这一次,他再也没机会把它们染黑了。
一 外戚是汉帝国身上的癌(1)
外戚是汉帝国身上的癌。
从一开始就是。
癌细胞扩散了一百多年,最后结出了王莽这颗壮观的恶性肿瘤。
西汉就此一命呜呼。
东汉的开国皇帝刘秀自幼生长在民间,吃五谷杂粮长大,免疫力较强,所以东汉前叶就比较阳光。先有光武中兴,后有明章之治,活蹦乱跳了六十几年。
可好景不长。
到刘秀的孙子汉章帝死后,年仅十岁的汉和帝即位,潜伏的癌细胞就又发作了。
章帝死时仅31岁。
年轻的窦皇后临朝训政,被尊为窦太后, 虽贵为太后,在人前风光无限,可夜深人静独守空闺时,却不免寂寞难挨。想当年吕后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还养了一个面首审食其,哀家这么年轻,就不能找一两个贴心人吗?
有需求就有供给。
都乡侯刘畅是个聪明人,决意填补这个市场空白。花重金托人穿针引线后,刘畅就入宫觐见了太后。
四目相对,两颗心顿时波涛汹涌。
大家都是成年人,某些事情心照不宣。
于是刘畅成了后宫的常客。太后召见他的时间一次比一次更长。
有个人不高兴了。那是太后的兄长窦宪。他可不是担心太后的名节,他是担心那小白脸受宠,分享了窦氏的蛋糕。
色字头上一把刀。可怜这刘畅软饭还没吃上,就在某个月黑风高夜吃了刺客凌厉的一剑。
太后闻讯,即令窦宪缉拿凶手。窦宪随手一扣,就把凶手的帽子戴在刘畅的弟弟刘刚头上,理由是他们兄弟不和,自相残杀。太后信以为真,命人远赴青州审讯刘刚。
这桩谋杀案其实并不复杂,整个朝廷估计只有窦太后一人不知道凶手是谁。
只不过三公都明哲保身,袖手旁观。只有尚书韩棱忍不住说了实话:凶手就在京城,舍近求远,恐怕只会让凶手耻笑。
青州那边审不出个子丑寅卯,这边韩棱还说风凉话,把太后气得七窍生烟,指着韩棱破口大骂,可韩棱就是不改口。
太尉何敞一直对窦氏的骄宠深怀不满,于是主动接下了这桩没人想碰的案子。没过几天,案情水落石出,窦宪被抖了出来。太后勃然大怒,立刻把窦宪软禁在内宫中。
窦宪知道这回篓子捅大了。
亲手把一个女人的爱情扼杀在襁褓之中,这罪过可不小。
何况还是帝国最有权势的女人,那罪过就大过天了。
即便她是自己的亲妹妹。可窦宪摸了摸自己的颈上人头,还是没把握说它不会掉下来。
在脑门上摸着摸着,窦宪忽然间灵光一闪。
横竖是个死。死在沙场上好歹还算个为国捐躯的英雄,可跟小白脸刘畅死在一块算什么!?更何况,上了战场还不一定会死。倘若一不留神打了胜仗,一不留神凯旋回朝,那窦氏的蛋糕岂不就做大了!?
窦宪于是主动请缨,愿意戴罪立功征讨匈奴。
和帝永元元年(89)六月,窦宪果然在稽洛山大败北匈奴。单于逃亡。汉军杀死匈奴一万三千多人,俘获各种牲畜一百多万头。匈奴各部率众来降的前后共计八十一个部落二十多万人。
大获全胜的窦宪得意地登上燕然山,命中护军班固勒石为文,在塞外三千余里的山巅上留下了汉帝国的赫赫声威和窦宪的不朽功绩。
一时间窦宪声震朝野。
窦太后下诏,拜窦宪为大将军,封武阳侯,食邑二万户。朝臣们也纷纷阿谀献媚,奏请窦宪位列三公之上。太后准奏。
窦宪一不留神就把蛋糕做大了。
可窦宪却不急着吃。
他知道,地位这东西是争出来的,可名声这东西却是让出来的。
于是他接受了大将军的职位,却态度坚决地辞掉了封侯和食邑。
沽名钓誉这一手,窦宪似乎深得王莽的真传。
窦宪还有几个弟弟,那些日子里跟他一样炙手可热。
一 外戚是汉帝国身上的癌(2)
尤其是担任执金吾的窦景。
他可不像大哥那么假惺惺。他觉得权力就是拿来用的,人生得意须尽欢。
所以那些日子里,洛阳的百姓和商家们最怕听见街市上传来的马蹄声。
那是一支在闹市上横冲直撞呼啸来去的赤衣马队。
每当他们的身影出现在街角,行人们个个面无人色,拔腿就跑。而所有商家立刻关门大吉。
跑不及的美女当天夜里就成了他们的老婆。
关不严实的店铺当时就成了免费的自选商场。
胆敢多看他们一眼的人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他们可不是强盗。
他们是执金吾窦景的家丁、仆役和门客。
堂堂的东汉帝京,在凶悍的马蹄声中摇晃和战栗。
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在赤衣马队扬起的黄尘中屏气凝神。
还是那个何敞,被尘土呛了一下,就又忍不住在太后面前大声咳嗽起来:窦笃和窦景的生活太奢侈了,他们的行为太过分了!手上握着守卫京畿的权力,却用来残害百姓,滥杀无辜,寻欢纵欲。将来必定像吕后时代的吕禄和吕产一样被诛杀。
可窦太后当他喉咙发炎,调动了他的工作,让他到山东的海滨胜地疗养去了。
第二年,太后又封窦宪为冠军侯,封弟弟窦笃为郾侯,窦环为夏阳侯。窦宪又推辞掉了,并自愿镇守边塞凉州。
这一次封侯没有窦景。很可能他的赤衣马队跑动过于频繁,窦太后也被尘土呛到了。
窦宪人在凉州,可茶没凉。东汉帝国大大小小的官员都知道,如今的皇帝形同虚设,太后也只是宏观调控,真正的实权人物是窦宪。于是大大小小的官员们便都看大将军窦宪的眼色行事。各地刺史、太守、县令搜刮来的民脂民膏都源源不断地流进窦宪的腰包。
窦宪推掉了区区封侯和食邑,却赢得更多。
这在围棋里叫“势”。
以边角“实地”换取中盘“外势”。这棋下得好。实地虽现成可捞,可几目是数得着的;外势虽牺牲眼前利益,换来的却是身后广大的发展空间。如果在中盘继续稳扎稳打,江山一局可定。
可皇帝刘肇这边的几颗棋子也不是摆设。
现任司徒袁安和司空任隗暗中搜集了窦氏集团中那些腐败分子贪污行贿的证据,随后一举将其拿下。一时间朝廷与地方大员被罢免的达四十多人。
尚书仆射乐恢也上疏太后,力谏罢黜外戚,由皇帝亲政。可太后理都不理,当他是第二个咽喉炎患者,打发他回了老家长陵县去颐养天年。
窦宪精心打造的棋形被搅乱了,气不打一处来,就给管辖长陵县的郡县领导下了个指示。
指示立刻得到贯彻执行。
乐恢在家中服毒自尽。
朝臣们顿时人心惶惶。
天子幼弱,外戚专权。司徒袁安发现这棋是越来越难下了,每次朝见天子都伤心落泪。
在天子和大臣们的心目中,他成了帝国最后的一根顶梁柱。
永元三年(91),皇帝刘肇出巡长安。
窦宪赴长安县迎接皇帝车驾。大臣们纷纷建议要向他下拜,伏称万岁。
这真是乱套了。
不知是窦宪来迎接皇帝刘肇,还是刘肇在迎接万岁窦宪。
这一期癌症眼看又要发展到晚期了。
永元四年(92)三月,袁安死了。
帝国的最后一根顶梁柱倒下了。
孤独的少年天子刘肇站在阴沉沉的天空下,看见绵延的雨幕终日不绝地覆盖着洛阳的宫殿。
这一年,刘肇14岁。
他幼弱的肩膀扛得住行将倒塌的汉室宗庙吗?
袁安死后仅月余,大将军窦宪就回到了京师洛阳。
他当然应该回来了。
一个弑君计划已经紧锣密鼓地筹备了整整一个春天。他要回来坐镇指挥。
这年春天,窦宪的女婿射声校尉郭举、亲家长乐少府郭璜,还有窦宪的朋党穰侯邓叠、其弟步兵校尉邓磊都比平日忙碌许多。
一 外戚是汉帝国身上的癌(3)
少年天子刘肇不安地躲在宫殿的楹柱后面,窥视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和叵测的眼神。
刘肇若有所悟。
窦宪磨刀霍霍。锋利的刀刃上映出他狰狞的笑容。
其实,小皇帝早就是幽居深宫的一只笼中鸟了。这几年朝臣们慑于窦宪的淫威,都不敢走近皇上。孤零零的皇帝身边只剩下几个宦官。按说要宰掉这只装点门面的金丝雀根本是不用挑时辰的。之所以现在动手,一来是老对手袁安死了,二来是小皇帝也快长大了,必须在他羽翼未丰之前把他干掉。
刘肇环视着身边的几个宦官。癌症已经是晚期了,这些面白无须、柔声细语的人能帮他除去帝国的沉疴吗?
刘肇心里没底,可他只能放手一搏。
刘肇并不知道,他在濒临绝望无计可施的情形下随手抓来的这服药居然挽救了他,也挽救了社稷。
他更不会知道,这服药虽然能够麻醉止痛,可它却是毒品。
在他之后的一百多年里,它所产生的副作用丝毫不亚于癌症。因为后代的那些宦官们往往因诛杀外戚而居功自傲,专横骄宠。
如果说,“外戚擅权” 这种癌症的定期发作总是造成汉帝国的肌体溃烂,那么自和帝刘肇之后,“宦官乱政”就是因定期服用麻醉品而导致的神经功能紊乱。
东汉就是在这种以毒攻毒的恶性循环中走向衰亡的。
这一年夏天,刘肇迟疑不决的目光终于落在一个叫郑众的宦官身上。
这是一个沉默寡言、城府很深的人。
刘肇进入内室,屏退左右,只留下了郑众。
六月二十三日夜,白天的暑热尚未完全退去,洛阳坊间的百姓纷纷坐在庭前乘风纳凉。街面上忽然响起一阵阵汹涌的马蹄声与刀剑的铿锵声。
人们从门缝里偷偷望出去。
一个神色凝重的宦官一马当先地疾驰而过,后面跟着一队队全副武装的骑兵和步兵。
郑众的目标正是郭璜父子和邓叠兄弟。
在此之前,皇帝刘肇已经命执金吾和北军五校尉统领军队分别驻守南宫和北宫,并下令关闭了所有城门。
此刻的窦氏集团已是瓮中之鳖。
窦宪和他的人都没想到,一场灭顶之灾正在悄悄降临。
此刻,他们或许正坐在各自的后花园中舒舒服服地纳凉。
也许还在打盹。
窦宪甚至可能正在梦中当皇帝。他或许还隐约看见失魂落魄的少年天子正跪在他脚下求饶。
他冷笑着,挥起了手中的利剑……
可其实挥过来的是刘肇那把迅雷不及掩耳的利剑。
是夜,郭璜、郭举、邓叠、邓磊皆被捕,后死于狱中。窦宪被免去大将军职务,收回印绶,改封为冠军侯,与窦笃、窦景、窦环一起被遣送回各自的封国。
刘肇给太后留了面子,没在京城把他们就地正法,而是派遣使臣跟着他们上路。
一到封国,使臣们就亮出了皇帝的底牌。
窦氏兄弟被迫自杀。
一个曾经荡平匈奴、勒石燕然的大将军,居然死在一个14岁的孩子手上。
窦宪很可能死不瞑目。
可不管他愿不愿意,这年秋天,旷野上还是多出了一座新坟。
不管他愿不愿意,燕然山上的风还是吹了一年又一年,山顶上的碑文逐渐漫漶……
二 历史在这里拐了一个弯(1)
和帝刘肇成功夺回政权后,当即启用袁安之子袁赏与任隗之子任屯。郑众因诛窦有功,升任大长秋。刘肇将其倚为重臣,政事无论大小均与其商议定夺。
虽然郑众为人谨慎,有功不矜,但是他的荣显还是为东汉中晚叶的宦官弄权开辟了道路。
刘肇10岁登基,14岁亲政,历13年而卒。
他是东汉自建国以来最短命的一个皇帝。
光武帝刘秀卒年62,明帝年48,章帝年33,到了他,年仅27。
这是一个无奈。
然而更令人无奈的是,此后的皇帝们竟然争相刷新天子早殇的记录——殇帝年仅2岁,安帝年32,顺帝年30,冲帝年仅3岁,质帝年仅9岁,桓帝年36,灵帝年34。
起于草莽、享寿62的刘秀肯定想不到,他的儿孙皇帝们竟然都像温室里的花朵,生命力一个比一个孱弱!
东汉自和帝之后一百多年的政治乱象,不能不说与历代皇帝皆不永年息息相关。
天子早殇,继位的皇帝必然幼弱。
天子幼弱,母后必然临朝。
母后临朝,外戚必然当政。
外戚当政,皇帝年长必将其诛杀。
未久皇帝又崩,幼主又即位……
这是一个无奈的轮回。
和帝卒后,邓皇后立出生仅一百天的刘隆为帝。
这是一个还在吃奶的皇帝。
不用说,邓太后又临朝听政了。太后拜其兄邓骘为虎贲郎将,其弟邓悝为黄门侍郎。表面上官阶不高,但实际上举足轻重。
不到一年,襁褓中的婴儿皇帝就夭折了。这个最短命的天子终于创造了一个永远不可能被刷新的记录。
这东汉的风水是不是有问题?
对此我们不得而知。反正既然有母后临朝,外戚当政,谁来当皇帝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邓太后与邓骘、邓悝商议后,便又迎立清河王刘庆之子刘祜继位。是为汉安帝,时年13岁。
安帝登基后,太后再拜邓骘为大将军。这回总算名实相符了。
邓太后临朝听政长达15年,这邓氏一门也显赫了15年。
可他们在东汉一朝的外戚中却可以说是个异数。
他们当权,但并不乱政;显赫,但并不骄横。
这15年中,天下并不太平:外有羌人侵扰、战乱频仍,内则盗贼蜂起、灾害连年。虽然内忧外患纷至沓来,可邓太后却颇能勤政,且知人善任,总算撑持住了一个危而不乱的局面。邓骘诸兄弟虽皆拜将封侯,可尚能自律,没有步窦宪之后尘。
然而,对于安帝刘祜来说,15年太久了。
13岁那年,上天和邓氏一起给他戴上了这个天子的冠冕。可直到28岁,他仍然不知道这个冠冕意味着什么。除了好吃好穿,美女如云,他真的没感觉自己是个天子。
曾有朝臣杜根和成翊世联名上疏太后,让她还政于君,却被她装进麻袋,在朝堂上用乱棍活活打死。只是杜根命大,诈死之后逃出宫去,在民间隐姓埋名地当了十几年店小二。
还有太后的堂弟邓康也曾因屡屡劝谏,被她免了官,遣回了封国。
看着在朝堂上乾纲独断、颐指气使的邓太后,刘祜的眼中有仇恨的火焰在聚集和闪烁。
他身后还站着几个人,显得比他更为咬牙切齿。
一个是他的|乳母王圣,另外两个是宦官江京和李闰。
邓太后一直将政权把持到了最后一刻。
建光元年(121)三月,太后撒手西归。28岁的安帝刘祜终于收到了这份迟到的礼物。
他迫不及待地亲政了。
太后虽然死了,可邓氏兄弟和子侄仍然位列要津,王圣、江京和李闰觉得他们太挡道了,于是略施小计就清除了路障。他们告诉刘祜,当年邓氏兄弟们一直密谋要废除皇上,立平原王刘翼为帝。如今宫人们把这事都捅出来啦,邓氏兄弟真是大逆当诛啊!
安帝刘祜勃然大怒。早就听说有这一茬,没承想居然是真的!
二 历史在这里拐了一个弯(2)
刚刚握住了这把天子权杖,他要试试,看看它威力有多大。
他轻轻一挥,这一杖有如犁庭扫|茓。
邓氏一门均被贬谪,财产抄没,勒归原籍。邓骘父子忧愤之下,绝食而亡。其兄弟子侄同时被逼自杀的还有邓广宗、邓忠、邓豹、邓遵、邓畅等多人。唯独当年劝太后还政而被罢黜的那个邓康荣升太仆。无端被牵扯进来的平原王刘翼也被贬为都乡侯。
朝堂一下子冷清了。
可转眼间它又热闹非凡了。
一帮春风得意的新贵一边互相祝贺一边鱼贯而入。
王圣被尊为“野王君”。江京被封为都乡侯,任大长秋。李闰被封为雍乡侯,任中常侍。江京的心腹樊丰任中常侍。皇帝的舅舅耿宝封牟平侯,统领羽林左军车骑。皇后阎氏的兄长阎显任执金吾,弟弟阎景、阎耀均任掌管禁军的卿校。
挥舞着权杖的安帝刘祜感觉很好。
他看见自己身边人才济济。既有宦官集团,又有外戚集团,还外加一个贴心的奶妈。
可他没有看见东汉帝国的历史在这里拐了一个弯。
一个长达百年的黑暗时代正等在前面。
王圣成了皇帝身边的红人,她女儿伯荣就把朝堂当成了自家庭院,整天忙里忙外,进进出出,在那些贪赃枉法、行贿受贿的官员之间牵线搭桥,充当权钱交易的经纪人。司徒杨震愤然上疏,要求皇帝把她们逐出宫廷,取缔伯荣的中介公司。可安帝刘祜不但置若罔闻,还把奏疏拿给了王圣看。
王圣冷笑着,记住了这个叫杨震的人。
伯荣的生意照样红火,而且又顺带替自己做了两单。一单是物色了一个如意郎君刘环,另一单是给刘环搞了一顶侍中的官帽和一个朝阳侯的爵位。
杨震忍不住又上了道奏疏,可刘祜懒得理他。
刘祜还派遣伯荣去祭拜他母亲的陵墓。伯荣欣然领命,前呼后拥地出了洛阳。各地官员一听大红人要来,便提前修筑道路,扩建驿站,添置设备,所征调的劳役动辄以万计,老弱相望于途。沿途所过郡县,大小官吏无不迎风而拜,甚至连王侯都跪在她车驾前。伯荣的随从仆役也跟着鸡犬升天,每人收到的礼物都有几百匹帛。
大臣陈忠看不过去,大声疾呼:“伯荣之威,重于陛下!陛下之柄,在于臣妾!”
可刘祜乐意,谁也拿他没辙。
陈忠的话如风过耳,说了也白说。
刘祜还花费上亿巨资为王圣大兴土木,修建豪宅。宦官樊丰等人一看,这皇帝太好糊弄了,要是在邓太后那会儿,哪有这等好事?于是假造天子诏书,挪用国库公款,以朝廷名义征调工匠、徒隶、木材、谷米等为自己大肆兴建亭台楼观。
杨震此时已升任太尉。身为当朝首辅,眼看群小为所欲为,杨震怒不可遏,再呈奏章。樊丰等人恨得牙痒,但无计可施。正巧当时有个书生赵腾上书议论朝政,被皇帝拿下诏狱,杨震上书为他求情。樊丰等人便与国舅耿宝联手弹劾杨震,说他是邓氏旧臣,与赵腾一样心怀怨怼。
刘祜的耳朵和大脑之间本来就是一条直线,如今一提到邓氏又触痛了他的旧伤疤,于是不假思索地收回了杨震的太尉印绶,将其遣返原籍。
杨震还乡的那天,轻车简从,身无长物。
日暮时分,一行人走到洛阳城西的夕阳亭。
杨震远远望见夕阳亭上的那颗夕阳正在无力地坠落。
他不想再走了。
跟随他的几个儿子和门生听见老人最后说了几句话:“人生固有一死。死不得所,也是士人常事。我身为首辅,目睹奸臣女子祸乱朝廷而不能诛除,有何面目再见日月!?我死之后,以杂木为棺,粗布当被,盖形掩体,已自知足,不必归葬墓园,不必设置祭祠了。”
杨震说完,端起毒鸩一饮而尽。
杨震的后人扶棺行至陕县,还没从悲痛中回复过来,一群官兵就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二 历史在这里拐了一个弯(3)
他们将杨震的棺椁弃置路旁,并宣下诏书,褫夺杨震儿子们的功名,将他们贬为送信的驿吏。
这些人当然是樊丰的人。所谓的贬谪诏书毫无疑问也是出自樊丰之手。
太尉杨震临终的愿望,仅仅是入土为安而已。然而,当他看见自己从此只能躺在这尘土飞扬的路边时,肯定觉得自己当初的愿望还是太奢侈了。
国舅耿宝因剪除杨震有功,升任大将军。
太子刘保一天天长大了。阎皇后开始忐忑不安。
因为他不是她的儿子。
倘若安帝刘祜哪一日宾天,她和她的兄弟们就靠边站了。
所以她不能不未雨绸缪。
而阎皇后的不安也正是王圣、江京和樊丰的隐忧。
因此众人一拍即合。
很快,一串谣言从他们的嘴里孵化而出,张开翅膀日夜盘旋在东宫的上空,仿佛一群不祥的乌鸦。
如果不是太子行为不端,哪里来的这么多谣言!?安帝刘祜不顾大臣们的劝阻,废掉了刘保的太子之位,把他贬为济阴王。
女人的第六感历来很灵验。
就在刘祜废掉太子的第二年春,皇帝刘祜就在出巡的半道上驾崩了。
阎皇后为自己的先见之明窃喜不已。是日,阎皇后、阎显兄弟、江京、樊丰等人立刻开了个碰头会。会议一致决定:秘不发丧,天子的饮食起居,一切照旧。同时,车驾昼夜狂奔,一路向洛阳疾驰。
四天之后,国丧正式发布。尊阎皇后为阎太后,迎立济北惠王之子刘懿为帝。
这又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小皇帝。于是拜阎显为车骑将军辅政。
接下来的形势颇有些微妙。
当年以皇帝刘祜为核心的利益集团此刻走到了瓦解和内讧的边缘。
皇帝死了,他们失去了共同的主子。
刘保废了,他们失去了共同的敌人。
此时此刻,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待在同一条战壕里呢?
阎显第一个掉转了枪口。
三月初八皇帝驾崩,四月初五,内讧的枪声就响了。
中常侍樊丰及其党羽被捕下狱,后死在狱中。
大将军耿宝被贬为亭侯,遣返就国,在途中被逼自杀。
王圣母女流放雁门。
阎氏兄弟皆位列要津:阎景任卫尉,阎耀任城门校尉,阎晏任执金吾。
就在阎皇后与阎显兄弟相视而笑,为阎氏时代的开启而弹冠相庆的时候,刚立的小皇帝刘懿突然间一病不起了……
三 三年死了三个皇帝(1)
世事无常。计划赶不上变化。
刘懿一天天病重了。
这是一个危险的时刻。阎显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宫廷中的每一张脸。
宦官孙程站在一个无人注目的角落里看着阎显。
这几天孙程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刘懿死后,谁来坐天下?
他的答案是:这天下本来就是太子刘保的。
接下来的问题是:谁来拥立太子刘保?
他的答案是:孙程。
孙程找到前东宫宦官王康和王国,召他们入伙共谋富贵。
王康和王国相互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孙程。
这是在玩命啊!
出来混,本来就是在玩命!孙程的目光中没有丝毫犹豫,怎么样?干不干?
为了那朝思暮想的荣华富贵,王康和王国最后咬了咬牙:干!
此刻,在宫廷的另一头,大长秋江京正在对阎显说:“我看这刘懿是完了,谁来继位要及早定夺,不然恐怕夜长梦多。”
满心希望刘懿康复的阎显终于死了心。他说:对!
十月二十七日,小皇帝刘懿病卒。
帝国出现了权力真空。
阎显禀明太后,秘不发丧,一边紧急征召诸王之子,一边关闭宫门,驻扎军队,在皇宫中实施全面戒严。
十一月初二,孙程、王康、王国等十九名宦官在刘保寝宫崇德殿会合,断衣起誓。随后潜入章台门,杀死江京,劫持李闰。宫中守卫看见李闰领着一队宦官,不以为意,一路放行。
孙程等人迎出刘保车辇,突然驾临南宫,即刻宣布登皇帝位。孙程一边守住宫门,一边召集公卿百官入宫朝见天子。新皇帝随即颁布了他的第一道诏书,命令禁军镇守南宫和北宫。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阎显没想到一直躲在暗处的敌人出手这么快。
此刻他已被困在宫中,动弹不得。仓惶之间,身边的小宦官樊登献策,以太后诏书就近征召越骑校尉冯诗,让他去干掉孙程等人。冯诗奉诏进见,阎显说:“济阴王刘保继位,并未征得太后同意,玺绶都还在这。倘若你尽职尽忠报效朝廷,便可得到封侯。太后说了,擒获刘保,封万户侯;擒获李闰,封五千户侯。”
冯诗说:“卑职遵命。不过,仓促应召,手下士兵太少,必须回营征调人手。”
阎显狐疑地看了看他,说:“好吧,让樊登陪你走一趟。”
樊登随冯诗出宫,没走多远,他就看见了冯诗脸上的杀机。
还没等他掉头而逃,冯诗的利剑就出鞘了。
樊登的脑袋飞离肩膀的那一刻,看见自己的身躯像一条破麻袋一样颓然倒地。
樊登久去未归,阎显知道大事不妙,立刻命阎景想办法出宫调动军队。阎景冒死潜回卫尉府,迅速召集人马扑向南宫。
孙程闻讯,立刻传令收捕阎景。尚书郭镇率羽林军出南宫,在半路上截住了阎景。
阎景大喊:“看谁敢阻拦军队!?”
郭镇迎上前去,亮了亮手中的符节,说:“我有皇帝的诏书!”
阎景冷笑:“皇上已经驾崩,哪来的诏书?”话音刚落,一刀向郭镇劈来。
郭镇闪过,拔剑一刺。阎景连忙躲闪,仓惶间失足掉下车辇。
阎景刚刚立起身来,七八根长戟已经抵在他的胸前。
阎景被捕,当晚死于狱中。
十一月初五,皇帝命人收缴了玺绶,随后下令逮捕阎显、阎耀和阎晏,在狱中将三人诛杀;家眷全部流放边地;同时迁废太后于离宫。
初六,解除了戒严令,军队各回驻地。
初九,孙程、王康、王国等十九名宦官全部封侯。孙程得食邑一万,王康、王国各九千,最少的也有一千户。
他们提着脑袋上赌桌,终于赢了个钵满盆满。
玩命的宦官打倒了强悍的外戚,还帮羸弱的皇帝赢得了一个天下。
这真是场豪赌。
三 三年死了三个皇帝(2)
在此后的东汉历史上,这一幕还将不断重演。
济阴王刘保即位时年11岁。是为汉顺帝。
顺帝刘保即位的第7年,立梁氏为皇后,任命其父梁商为执金吾。次年,又拜梁商为大将军,任其子梁冀为河南尹。
又一个外戚集团的蚕蛹即将破壳而出。
这一年,刘保18岁。
我们知道,东汉天子皆不永年。刘保并不例外。
日子在貌似平静中又过了9年。老成持重的梁商病卒,梁冀继任大将军。
宿命的绳索又套在了这个年轻皇帝的头上。
三年后,刚届而立之年的顺帝刘保崩殂。
冥冥中似乎有一种诡异的力量,要再次把东汉帝国推入一场新的轮回……
太子刘炳继位。是为汉冲帝。
冲帝年仅2岁。于是梁太后临朝,大将军梁冀当政。
了无新意。
东汉中晚叶的历史就像是了无新意的韩剧,故事情节千篇一律,只是演员的面目和姓氏换来换去而已。
刚学会走路的刘炳兴许也觉得这样的剧本太乏味,所以才演了五个月就抛弃了这个角色。
冲帝刘炳死后,太尉李固也认为这种烂片不能再拍了,要出精品戏的唯一办法,就是不能再让小孩子领衔主演,而应该邀请年富力强的大腕来担纲。
大将军梁冀的鼻子里哼了一声:太后是制片人,我是导演,这事我们说了算,你一个小小的剧务逞什么能啊!?更何况在咱这戏里头,皇帝纯粹是跑龙套的,顶多算他一个友情出演。真正的主角由本大导演兼了,不用别人代劳。
于是,在太后与梁冀的一手策划下,又一个童星闪亮登场:渤海王刘鸿之子、年方八岁的刘缵即位。是为汉质帝。
刘缵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小皇帝,入宫没多久,就发现自己戏份儿太少。有一天在早朝上,小皇帝眨巴着大眼睛注视了梁冀好一会儿,说:“此乃跋扈将军也!”
聪明的小童星居然背错了台词。这是不可饶恕的。
大将军梁冀用他那专业的目光注视了皇帝好一会儿。
几天之后,小皇帝吃了一块普普通通的糕饼之后就开始胸闷腹痛,命人速召太尉李固。李固急忙入宫,询问皇帝病因。小皇帝抬起失神的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吃了一块饼,感觉气闷,多喝些水,兴许还能活命。”
梁冀站在一边冷冷地说:“恐怕待会儿就吐了,现在不能喝水。”
话音未落,刘缵那双聪明的大眼睛就永远闭上了。李固扑在小皇帝身上失声痛哭。
九岁的质帝刘缵又驾崩了。
三年死了三个皇帝。
太尉李固站在六月的阳光下,看见了黑暗和冰霜。
面对气若游丝的大汉国阼,悲愤的李固与司徒胡广、司空赵戒联名上书梁冀,强烈建议在“频年之间,国阼三绝”的非常时期再次立嗣应“详择其人……广求群议,令上应天心,下合众望”。他说此事至忧至重,应该深思熟虑,“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国之兴衰,在此一举!”梁冀迫于压力,召集百官廷议。李固、胡广、赵戒及大鸿胪杜乔等人力荐清河王刘蒜。而太后、梁冀与宦官曹腾等人则倾心于蠡吾侯刘志。
双方相持不下,会议没有取得任何结果。
第二天,梁冀拿出了他一贯的霸气,言辞激切,态度坚决。胡广、赵戒及百官全都妥协,说:“唯大将军之命是从!”
只有李固和杜乔仍然坚持原议。
梁冀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厉声道:“散会!”
第三天,李固再度上书。
第四天,太后的一纸诏书送抵李固眼前:他被撤职了。
第五天,司徒胡广升任太尉,司空赵戒升任司徒。
第七天,大将军梁冀恭迎蠡吾侯刘志进入南宫,登基为帝。
汉桓帝刘志即位时,年十五岁。
四 鬼打墙——一个恶性政治的范例(1)
桓帝建和元年(147)秋,因立帝有功,桓帝刘志下诏,加封梁冀食邑一万三千户;弟弟梁不疑、梁蒙、儿子梁胤以及胡广、赵戒等人皆被封侯。
同年冬,李固和杜乔先后被梁冀逮捕下狱,后死于狱中。梁冀将二人尸体暴陈在洛阳城北的闹市街衢之中,并下令:敢去哭丧就是犯罪。
两具僵硬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冰天雪地之中,碰伤了许多洛阳百姓的目光。
他们都远远地绕开。
世人的心灵都在严寒里冻僵了吗?
只有三个人说:不!
他们是李固的门生郭亮和董班,还有杜乔的旧部下杨匡。
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他们是最后的热血。
郭亮和董班不顾诏令,一同前往城北哭丧,守在李固的尸体旁不愿离去。看守的官吏大声呵斥:“你们两个迂腐书生竟敢公然违抗诏令,是想以身试法吗?”
郭亮说:“义之所在,为所当为。我们并不贪生惜命,何必拿死来恐吓呢!?”
杨匡也远从陈留(今河南开封市东南)赶到洛阳,一直在尸体旁守护了十二天。
他们上书朝廷,要求为李、杜收尸,归葬乡里。
可他们都被逮捕了。
最后还是梁太后发了善心,赦免并恩准了他们。
三个人扶着灵柩离开了洛阳。
他们走的时候,天地间仍旧一片苍茫。
桓帝刘志即位的第四年,梁太后病卒,19岁的皇帝亲政。
刘志看了看面色依然十分红润的大将军梁冀,略微沉吟之后,下诏加封他食邑一万户,与前合计共三万户;并封梁冀的妻子孙寿为襄城君,并享有一个县的租税,岁入多达五千万。
皇帝虽然表面上亲政了,可梁冀依旧骄奢淫逸,为所欲为,把皇帝和天下玩弄于股掌之中。
刘志看见梁冀的脸上写着“跋扈将军”四个字,可他没有重蹈刘缵之覆辙。
他知道,宫中的卫士和近侍全都是梁冀的人。他每天见了什么人,说了哪些话,甚至吃了什么菜,什么时辰就寝,都有人向梁冀汇报。
桓帝刘志只有默默隐忍,等待时机。
到了延熹二年(159),刘志已经28岁。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可他知道,只要“跋扈将军”不死,他将永远是傀儡。
跟当年的和帝刘肇一样,桓帝刘志发现能够清除“外戚”这颗大毒瘤的,也只有身旁的几个小宦官了。
这一天,小黄门唐衡忽然听见皇帝在厕所里低声喊他。
唐衡觉得诧异,皇帝有话还不能出来说吗?非得把他叫进厕所里?
唐衡犹豫着走了进去,皇帝立刻掩上了门。
看见皇帝刘志那异常的脸色,唐衡有种直觉,这宫里要出大事了,天下要出大事了!
刘志说:“你说,朕的左右之人有谁与梁氏有嫌隙?”
唐衡紧张地看着皇帝,小心翼翼地说:“中常侍单超、小黄门左悺和梁不疑有仇,还有……中常侍徐璜、黄门令具瑗经常私下里怨恨梁冀嚣张跋扈,可嘴里不敢讲……还有……”
“够了。” 刘志的声音低得像是在喃喃自语,“这就够了”。
唐衡看见皇帝眼中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
随后,单超、左悺奉密诏进入皇帝寝殿的内室。
刘志盯着他们的脸看。
单超和左悺暗暗交换了一下眼色。虽然小黄门唐衡已经给了他们暗示,可他们仍然摸不透皇上的心思。
片刻之后,皇帝说出的一席话让他们的掌心中立刻沁出了汗珠。
刘志说:“梁将军专擅朝政,胁迫内外大臣,文武百官莫不对他唯命是从,现在朕想杀了他,你们心里面怎么想?”
单超和左悺又对视了一眼,说:“梁氏实在是罪大恶极的奸臣,早就该杀,只是臣下软弱愚劣,一直不知道圣上的意思罢了。”
“朕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们妥善计划一下。”
四 鬼打墙——一个恶性政治的范例(2)
“要谋划不难,只恐怕陛下心中犹豫不决。”
刘志说:“奸臣危害国家,罪有应得,有什么好犹豫的!?”
是日,单超、左悺、徐璜、具瑗、唐衡五名宦官先后进入内室,与桓帝刘志一番密谋后,一个诛杀梁氏的计划便出笼了。皇帝咬破单超的手指,让五人歃血为盟。单超等人说:“陛下计划已定,我等当守口如瓶,避免被人怀疑。”
这一天,初秋的第一场风吹过洛阳的北宫。
树叶纷纷落下,负责洒扫的宦官们很快就把它们扫尽了。
延熹二年(159)的秋天,这是梁冀当政的第二十个年头。梁冀坐在极尽奢华、美轮美奂的大将军府里,看见秋日的天空像一个洗尽铅华的女子与他素面相对。
这二十年来,梁氏家族缔造了一个举世无双的富贵神话——前后共有七侯,三皇后,六贵人,二大将军,尚公主者三人,夫人女子食邑称君者七人,在朝任卿将尹校者57人。
梁氏一门享尽了人间的尊荣。梁冀也成了东汉历史上最骄横的一个外戚。
然而这年秋天,梁冀却有些心神不宁。数日前,宫中的眼线密报,单超等五名宦官曾与皇帝一起在内室中待了好几个时辰。
他们想干什么!?
梁冀忽然觉得这年的秋风来得比往年早,也冷得比往年早。
八月初十,梁冀命令中黄门张恽进入宫中值宿,监视单超等人,防止事变。黄门令具瑗立即以“突然进宫,图谋不轨”为由将其收捕。
梁冀做梦也没想到,是他自己提前引爆了这枚定时炸弹。
皇帝亲自驾临前殿,召集各尚书进宫。命令尚书令尹勋秉持符节,部署丞、郎以下的官员,让他们全副武装,守卫朝廷各主要机构;同时将所有衙门的各种符节全部收缴,送入宫中。命令具瑗率禁军一千多人突然包围梁冀府邸,收回大将军印绶,改封为边地的一个次等侯。
正在大将军府中抬头望天的梁冀,忽然看见黑压压的禁军士兵像潮水一样涌进来时,并没有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眼神恍惚而空洞。
可很快他就想起来了:皇帝已经28岁了。28岁才想要杀人,并不算太早。
听宣诏的人说自己现在已经成了蛮荒之地“比景”的都乡侯,梁冀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这不是比死更惨吗!?
当天,梁冀就和妻子孙寿一起选择了一个比当“比景”的都乡侯更有尊严的结局。
梁冀夫妻自杀的同时,所有梁氏、孙氏的内外宗亲都被拿下诏狱,不论老幼全部诛杀,其中的公卿、列校、刺史、二千石的官员有数十人。此外,太尉胡广、司徒韩
、司空孙朗都因依附梁冀而被贬为庶民。梁氏集团中的其他官吏和宾客被罢黜的达三百多人。
为时仅一天的大清洗,就令朝堂为之一空。
汉帝国的中枢机构为此瘫痪了好几天。
朝廷抄没了梁冀的家产,折价出卖后共计30余亿,充入国库,抵消了天下半年的赋税。百姓们无不拍手称快,相互庆贺。
想娶媳妇的终于提前娶了,想盖房子的终于提前盖了,想还债的终于提前还了。
老百姓乐坏了——
朝廷要是多几个这样的大奸臣就好了,而且最好是一年杀两个。
数日后,单超、左悺、徐璜、具瑗、唐衡五名宦官一日皆封侯。单超食邑二万户,其余四人各得一万多户。
刘志挥刀割掉了身上的毒瘤,可那把刀上却抹着毒药。
药性很快就发作了。
五侯中,单超早死,其余四侯横行天下,其骄宠残暴比之梁氏毫不逊色。他们的兄弟亲戚都成为朝中大员和封疆大吏,作威作福,称霸一方。百姓怨声载道。
当时民间流传着这样的歌谣:“左回天,具独坐,徐卧虎,唐雨堕。”大意是:左悺力可回天,具瑗唯我独尊,徐璜如虎横卧,唐衡流毒天下。
四 鬼打墙——一个恶性政治的范例(3)
诛杀梁氏的八年之后,桓帝刘志病卒。时年36。
又是一个早逝的皇帝。
皇帝无嗣。皇后窦氏被尊为太后,其父窦武为大将军,共同迎立桓帝的侄子刘宏为帝。是为汉灵帝。
刘宏年仅12岁。
又是一个幼主登基。
又是一个太后临朝。
又是一个外戚当政。
这就是东汉中晚叶的历史。它总是这样绕来绕去,走不出恶性循环。
说好听一点,叫它轮回。
说难听一点,就是鬼打墙。
五 这样的历史真令人沮丧(1)
窦武虽以外戚身份辅政,可他并不像以前的外戚们那样穷凶极恶。他一上台,便征召了陈蕃、李膺、杜密、尹勋等名满天下的士林清流共同参与政事。
东汉晚叶的黑暗政局,至此似乎露出了一线曙光。
天下人也都翘首企盼着太平盛世的降临。
可人们忘了,自和帝刘肇之后,没有哪一任天子不是靠宦官夺回天下的。
在东汉晚叶弱肉强食的政治丛林中,如果说外戚始终是一只强悍的老虎,那么宦官也早已成长为一群凶残的饿狼。
群狼带着一双双森冷的绿光在黑暗丛林中逡巡。
必要的时候,它们也可以与虎谋皮。
灵帝刘宏刚刚即位的这一年,百姓们不但没有盼来太平,反而盼来了一场血腥的政变。
老臣陈蕃作为德高望重的士林领袖,从一开始就和宦官势不两立、形同水火。而今他以八十岁高龄再度出仕,当然希望整肃朝堂、重振朝纲。
可还是有一群弄权的小人在朝堂上耀武扬威,让他觉得很碍眼。
那就是以中常侍曹节、王甫为首的一群宦官。他们像一群苍蝇一样在窦太后身边嘤嘤飞舞,靠谄媚奉承而一再加官晋爵。
陈蕃有一次忍不住对窦武说:“曹节、王甫这帮人从先帝时起就擅权乱政,今天不把他们除掉,将来就拿他们没办法了。”
窦武频频点头,深以为然。
老夫子陈蕃一看,兴奋地从坐席上一跃而起,随即召来尚书令尹勋共商大计。
数日后窦武便下手翦除了宦官管霸、苏康等人,可当他准备拿曹节、王甫等人开刀时,窦太后却一味袒护。窦武无奈,事情就此搁置了许久。
陈蕃忍无可忍,上疏太后:“当今京师舆论哗然,民间喧嚷,都说曹节、王甫等人与皇帝|乳母赵娆及一些宫中女官朋比为奸,祸乱天下。依附他们的人就加官晋爵,违逆他们的人就遭到陷害,一群朝臣如河中木耳,无不随波逐流,趋利避害。陛下今不急诛此曹,必遭变乱,倾危社稷,其祸难量。请将臣的这份奏章宣示于左右近侍,并让天下所有的奸小都知道臣对他们的痛恨!”
这就是清流。
这就是清流的高洁品格,也是他们的致命弱点。
他们铁骨铮铮,正气凛然。可他们似乎不知道什么叫隐忍、什么叫策略,什么叫刚柔并济,什么叫欲速则不达。
他们只顾宣泄心中的义愤,一味袒露胸中的块垒,可这无异于伸长了脖子让人砍。
在权力的角斗场上,清流们一遍遍地摇着道德之旗声讨和呐喊,可他们出手却笨拙而迟缓。
相反,奸小们则始终站在阴暗的角落里沉默着。
他们对自己满身的道德污点从不声辩。
可他们知道什么叫后发制人,什么叫会咬人的狗不叫,什么叫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什么叫先让你三个回合,等我出手,你必死无疑。
窦武和陈蕃连续出招,却伤不到曹节、王甫等人一根毫毛。
窦武耐心地寻找着突破口。他先是撤掉了黄门令魏彪的职务,派亲信山冰接替,然后命山冰逮捕曹节同党、长乐宫尚书郑飒,关进诏狱。
性急的陈蕃说:“这帮小人一抓来就可以杀了,还有什么好审问的!?”
窦武笑而不答。
是日,尹勋和山冰等人会审郑飒。郑飒供认了贪赃枉法的罪行,并且终于供出了曹节和王甫。
证据确凿。尹勋和山冰立刻禀报窦武,准备奏请太后逮捕曹、王二人,并进而诛杀其所有的党羽。
窦武笑了。这条长线终于钓出了大鱼。
他拟就了一封详细的奏折。这道关系到无数人命运的奏折就放在帝国的中枢机构——尚书台,预备次日早朝奏明皇帝和太后。
窦武平时经常在尚书台值宿,可这一天傍晚,他忽然走出了尚书台的大门,径直走回大将军府。
已经有太多日子没睡个安稳觉了。
五 这样的历史真令人沮丧(2)
过了今夜便可大功告成。这最后一个晚上,窦武想好好地休息一下。
此刻,尚书台的一个小官吏一直注视着他的离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小官吏才悄悄打开尚书台的一扇侧门。
曹节的心腹、长乐宫的宦官朱瑀像一个鬼魅一样闪了进来。
没过多久,朱瑀便打开了那封奏折。
窦武的胜利果实就这样在最后一刻落进了对手的掌中。
曹节出招了。
这一招不出则已,一出便见血封喉。
当天夜里宫中就谣言四起,说窦武和陈蕃大逆不道,给太后上疏要废了皇上。曹节立刻以“情况危急”为由劫持了灵帝刘宏,佩上虎符腰牌,关闭了所有宫门。接着用武力胁迫尚书台的官员,让他们以皇帝名义草拟一道诏令,任命王甫为黄门令。随后让王甫持任官符节赶到诏狱,逮捕尹勋和山冰。山冰怀疑诏令有诈,抗命拒捕。
王甫当场就砍杀了他,接着又杀了尹勋,放出郑飒。然后率兵回宫胁迫太后,夺取了玉玺。并令守门官把守南宫,紧闭宫门,切断南北宫之间的交通。随后,曹节又命郑飒等人持节率兵去逮捕窦武。
府门前的喧哗把窦武从睡梦中惊醒。
他万没料到形势会突然间急转直下。
窦武和几个随从自后门而出,飞马驰入北军军营。郑飒的人马在后面紧追不舍。窦武与侄子、步兵校尉窦绍率兵出营,射杀了郑飒的几个手下,郑飒掉头而逃。
窦武和窦绍随即召集了北军五路校士数千人,镇守在皇宫外的都亭校场。窦武发布号令:“如今宦官造反,尽力剿杀逆贼者均可封侯重赏。”
老夫子陈蕃一听说宦官发动了政变,就仓促召集属下官员和太学生八十多人,打着火把,持刀冲入北宫的承明门,到了尚书台的门前,振臂高呼:“大将军窦武忠心为国,造反的是黄门阉宦,怎么反而说是窦将军大逆不道呢!?”
王甫从门缝里一看,差点没笑出声来。
乌合之众!
老夫子陈蕃率领一群乌合之众就想来跟训练有素的禁军打仗了!
看着门外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和书生,王甫实在是忍俊不禁。
他哗的一下打开尚书台的大门,一个人走了出来。
“先帝尸骨未寒,陵墓至今都还没修好,窦武才辅政几天?到底有何功劳?兄弟父子并封三侯!?” 王甫边说边迎着80岁的陈蕃走了过来,“而他本人在国丧期间,照样游乐宴饮,还带走了一批后宫的宫女。另外我还听说啊,他十天左右就能进账上万,像这样的大臣,还能说不是大逆不道吗?您身为宰辅重臣,竟然奉承依附于他,还说什么肃清奸贼啊!”
王甫说完后,在尚书台的门前台阶下站定了,扬起下巴看着陈蕃。
闪烁不定的火光中,他们的目光在无声地厮杀。
片刻之后,王甫发出一声冷笑,向后轻轻地挥了挥手。
一大群中黄门剑士从门里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顷刻间就把陈蕃和他的人团团包围。八十几个文官和书生忽然感到自己手上的钢刀有点沉。
陈蕃拔出佩剑,声色俱厉地指着王甫破口大骂。
政治家善于把语言当作刀枪,可剑士们却只会用剑说话。
剑士们一拥而上,八十岁的老夫子只是象征性地比画了两下。
这位清流领袖毕竟是老了,除了满腔的道德义愤,他实在没剩下什么。
而此时此地,批判的武器显然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
陈蕃被扔进了诏狱。那些小宦官和士兵们连踢带踩地骂道:“死老鬼!看你还能不能裁减我们的员额!看你还能不能削减我们的薪俸!”
一代士林领袖、堂堂清流典范的一身硬骨头,就在这些小流氓的踩踏和咒骂中一节一节地碎裂。
当陈蕃最后被他们抹了脖子的时候,实在可以说是一种解脱。
最后只剩下窦武了。
五 这样的历史真令人沮丧(3)
沉沉夜色笼罩着窦武和他的数千人马。
窦武看着士兵们疲倦而茫然的面孔,感觉此刻的都亭校场就像无边黑暗中的一座孤岛。
第二天黎明,曹节又假传了一道诏令,征调刚从边境返京的护匈奴中郎将张奂。
张奂不知政变实情,立刻披挂上阵,率领五营校尉府的士兵,会同王甫率领的一千多名禁军,列阵于宫墙下,与窦武正面对垒。
一场恶战迫在眉睫。
王甫站在阵前,远远看见窦武的士兵们一个个无精打采。
他忽然想,这场战兴许不用打了。他太了解北军士兵了,他们大多是京师洛阳的子弟,贪生怕死、好逸恶劳,平时在老百姓面前耀武扬威的,真的要在战场上以命相搏,他们是一百个不情愿。
窦武的运气太背了,居然把身家性命押在这帮纨绔子弟身上!
王甫笑了,他决定不战而屈人之兵。于是下令士兵们向窦军喊话:“弟兄们!窦武发动叛乱,而你们本是朝廷禁军,何苦要追随他造反呢?投降吧,先投降者一律重赏!”
一瞬间,数千张面孔顿时从疲倦和茫然中醒来。
窦武的士兵们开始骚动了。
先是一个,两个,三个,五个,十个……
后来是一撮,一群,一大片……
从清晨到中午,数千个士兵就这样在窦武的眼皮底下溜得一干二净。
大势已去的窦武和窦绍无奈地拍马而走。王甫的士兵在后面穷追不舍。窦武和窦绍左冲右突,可到处都是敌人。
最后,窦武和窦绍在悲愤与绝望中相继拔剑自刎。
他们的首级被悬在都亭示众。
是日,将窦太后迁废于南宫。窦氏的宗族、姻亲、宾客全部被杀,连同窦武在朝中的一干亲信亦被灭族。窦武的一些远亲被流放到帝国的最南端——日南郡。自公卿以外,凡是陈蕃和窦武所保荐的大臣以及他们的门生、旧属,一律革职、永不录用。
随后,曹节被封为育阳侯、升任长乐卫尉;王甫的假黄门令变成了真的;告密的朱瑀及另外的十七名宦官全都封侯。
又一个外戚集团消失。
又一个宦官集团崛起。
接下去又是皇帝立后,引入外戚;接下去又是天子早殇,幼主即位……
我们在这里看见了一个枯燥刻板的政治学公式,看见了一场似乎永不能出离的轮回:
解读这样的历史真令人沮丧。
不过,政变的这一年已经是公元168年了。
一群即将让历史变得跌宕起伏、异彩纷呈的英雄、枭雄与奸雄们,都已经焦急地站在历史的后台,随时准备粉墨登场了。
22年后,东汉帝国这场无奈的政治轮回终结于军阀董卓之手。
三国的序幕就此揭开……
一 天子的生意(1)
公元178年,大汉帝国将近400岁了。
自从汉灵帝刘宏登基以来,帝国又老了十岁。
不知道为什么,从去年冬天开始,帝国就接二连三地发生日食和地震。光是去年十月在京师洛阳的那场就震得不轻。不仅如此,远在帝国边陲的合浦、交趾、乌浒、九真、日南的那些野蛮人也跟着添乱,一个个相继造反,听说还占领了好多郡县。
将近四百岁的这把老骨头看上去闹腾得有点厉害。
可灵帝刘宏却并不因此而郁闷。
十年来,他宠着宦官,宦官们也宠着他。刘宏一直在阳光下自由而快乐地成长着,他单纯而幸福的心灵中没有忧患的位置。
况且,这一年刘宏刚刚22岁。这么好的青春年华,没有理由不开心。
有灾异是吧?有叛乱是吧?灵帝刘宏眨了眨那双清澈无邪的眼睛:那就改改年号呗,去去晦气;再释放几个囚犯,让天下显得祥和一点。
于是就改元,“熹平七年”变成“光和元年”。
于是就大赦,监狱里的罪犯一时间满街溜达。
于是天下就显得祥和。
十年前的那场流血政变早已被岁月风干。
洛阳郊外的北邙山下,窦武和陈蕃躺着的那块地方如今也已野草没膝、不复辨识。
年年清明,这块平民坟场都会有一些老百姓来祭奠他们死去的亲人。
每逢此刻,便有无数的纸钱在风中乱飞。
有没有那么一两张独自飞去,落进了荒草丛中,正好打在窦武和陈蕃的坟头?
光和元年(178)三月,年号改了,罪犯们自由了,社会也貌似祥和了。可仅仅过了一个月,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怪事就接踵而来。
四月,侍中官府里养的一只母鸡居然变性了。
它先是拒绝下蛋,接着长出雄壮的鸡冠,后来又学着打鸣,从此就变成了公鸡。
泰国人妖和韩国的河莉秀貌似前卫,其实他们那一套都是一千多年前中国汉朝的一只母鸡玩剩下的。
六月,在天子寝宫温德殿东边的院子里,有一条长十多丈的黑气从天而降。目击者后来声称他看见了一条龙。
七月,又有一道青色的霓虹降落在南宫玉堂后殿的院子里。
年轻皇帝纯洁的心灵终于蒙上一层不祥的阴影。
又是鸡变又是天降黑龙的,这老天爷到底想干吗?
皇帝责成臣子们作出解释。
议郎蔡邕说,这是老天爷对天子的告诫和谴责,因为天子亲近宦官、女子和小人。
可皇帝认为他是危言耸听。
大长秋曹节和中常侍王甫又在一旁煽风点火。
皇帝一怒之下,把蔡邕关进了监狱。判决书里面说他“公报私仇,设计陷害大臣,犯大不敬罪,应在闹市中公开处斩!”
有人替蔡邕求情。皇帝才将他改判为“与家属一道流放朔方,但不得以令赦免”。
后面这句相当于说:凡是以后碰到大赦天下时,所有罪犯都可以出来满街溜达,唯独蔡邕一家不能。
这年年底,“鸡变”、“黑龙”和蔡邕都被皇帝抛到了九霄云外。在曹节和王甫的怂恿下,灵帝刘宏开展了一项前无古人的事业——公开卖官。
皇帝在内苑西邸设置卖官署,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官秩四百石的卖价四百万,官秩二千石的卖价二千万,以此类推,一石官秩卖一万钱。
除了全自费的,还有半自费的。比如那些被朝廷征辟或是地方察举的官员,也要交纳一半或三分之一的费用。
除了固定价格,还有浮动价格。比如要当一个地方的县令,就要视此地的财政收入和经济水平而厘定价格。
除了一次性付款,还可以办理分期付款。买官者若无法全额付清,可以先交首付款就去上任,然后分期还款,当然还要加上贷款利息。总之和我们现在买商品房差不多。今天,如果有谁告诉你说“分期付款”是西方经济的产物,或者说是什么现代化的金融工具,你大可以对他冷笑一声,说:“扯淡!没读过中国历史吧?刘宏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干过了!西方人还厚着脸皮说是他们的发明创造,其实还不是我们老祖宗玩剩下的?!”
一 天子的生意(2)
以上都是公开出售的,还有内部出售的。对于左右近侍,皇帝让他们做代理商,给了他们优惠价:欲登三公之位,一千万;登卿位,五百万。
卖官成了一项新型的经济产业,买官也就成为一种全新的投资方式。
不,是投机方式。
从此,商人、文盲、屠夫、罪犯,纷纷凑足本钱或借来本钱,买他个一官半职,然后在任上疯狂搜刮。
羊毛出在羊身上,而且变本加厉。
到头来,老百姓还是所有成本的最终承担者。
可灵帝刘宏管不了这么多。他把这个无本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财源滚滚而来。
当然,这些卖官鬻爵的收入不是进入国库,而是进了皇帝设在西邸的一个小金库。
皇帝摩挲着金库的钥匙,笑容像鲜花一样在他脸上绽放。
不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吗?
天子富有四海,还用得着这般丧心病狂地聚敛吗?
年轻的刘宏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说来话长啊。
刘宏的母亲董太后也摇了摇头,也叹了口气:看官有所不知啊。
这是呣子俩心头的一个情结。
想当年,刘宏只是一个小小的亭侯,日子过得并不宽裕,手头时常拮据。从那时候起,一个发财致富的愿望就在他幼小的心灵间扎下了根。当上天子后,他常常为当年的桓帝刘志不懂得积攒私房钱而慨叹不已。
而董太后当年也不过是一个侯王的妃子。服饰打扮、饮食起居、人情世故、里里外外,哪样不得花钱?!所以她也和天下所有持家的女人一样,拥有储蓄的良好习惯,并且把这习惯遗传给了儿子。
如今呣子俩虽然拥有了整个天下,可花个钱总要和大臣们商量,这多麻烦啊!还是有个小金库方便。更何况,“天晴要积雨来粮”啊,人生在世,谁没个小病小灾的?身边有个小金库才有备无患啊!
呣子俩从此乐呵呵地数着钱,心安理得地花着钱。
帝国政治一团糜烂。
可他们看不见。
灵帝刘宏忙着卖乌纱,而曹节和王甫也不甘示弱。他们的父子兄弟纷纷当上了九卿、校官、州牧、郡守、县令,遍布整个大汉帝国的天下。
当然,像曹节和王甫这样的人,所谓的儿子只能是养子。
多如牛毛的养子们在帝国的每一个角落里张牙舞爪、为所欲为。
其中,时任沛相的王吉就是一个杀人狂。每当他杀了一个人,就将其尸体割裂,载于车中,贴上罪状,遍走于郡中各县游街示众。碰到夏天尸体腐烂,就用绳子串连骸骨,非走遍全郡不罢休。观者无不骇然。王吉任官五年,杀人逾万。
天地间的事物总是相生相克。有变态嗜血的杀人狂,就有刻薄刚猛的酷吏。
司隶校尉阳球就是一个出名的酷吏。
时值王甫的手下贪污公款七千多万一案败露,阳球揪住不放,一状告到了皇帝那里。
王甫、王吉和另一个养子王萌随即锒铛入狱,被阳球严刑拷打至死。阳球把王甫的尸体车裂后抛在城门口示众,旁边Сhā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贼臣王甫。随后将其家产悉数抄没充公,所有家族成员流放到帝国的最北端:比景。
唇亡齿寒。大长秋曹节路过城门口,目睹王甫死状,悲从中来,两行浑浊的老泪潸然而下。他喃喃地说:“我辈可以自相残食,怎么能让一只狗来舔我们的血呢!?”
他很清楚,阳球接下来咬的就是他。
那天,宫中所有的宦官都接到了小黄门的通知:大长秋有令,今天下班一律不准回家,去找天子集体请愿。
曹节率领众宦官在皇帝面前发出愤怒的声讨:“阳球是一个残暴的酷吏,惯于滥用职权、刑讯逼供,不宜再任司隶校尉一职。”
皇帝眼看宦官们要罢工了,赶紧免了阳球之职,改任卫尉。
丧失了稽查缉捕之权的阳球,就像被剪掉了尖牙利爪的鹰犬。
一 天子的生意(3)
他接下来的命运,就是无奈地等待群狼的反扑了。
半年之后,群狼逮着个机会一拥而上。
阳球被扔进了自己掌管过的监狱,死在了自己亲手动用过的刑具下。
阳球死后,帝国再没有制衡宦官的力量了。
无论是清流士大夫的道德手段,还是酷吏的法律手段,从此都销声匿迹、偃旗息鼓。
帝国的天空下,只剩下刘宏一个人在与狼共舞。
二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1)
光和三年(180)十二月,刚满24岁的皇帝刘宏终于做了父亲。
几年来,后宫的嫔妃们屡屡怀孕,可又屡屡流产,令他很失望。而今掖庭宫的何贵人总算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年轻的皇帝欣喜若狂,给他取名为“辩”,随即下诏册立何贵人为皇后。
这个新皇后的人选让宦官们很满意。
因为她出身微贱,家中世世代代都是杀猪的屠夫。
这样的家世背景不容易产生骄横的外戚。并且,她当年就是靠贿赂宦官才被选入宫中的。另外,她还有一个妹妹嫁给了中常侍张让的养子。既然和宦官有着如此千丝万缕的联系,宦官们当然觉得放心。
可宦官们绝对没想到,即便是一个屠夫,一旦成了皇亲国戚,也一样会坐大。
南阳的屠夫何进就是这么一个人。
自从当年花重金贿赂了同乡的宦官、把妹妹送进宫中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扔掉手中那把油腻的屠刀。
果然,妹妹成了贵人。他就随之成为郎中、成为虎贲中郎将、成为颖川太守。
而今,妹妹又成了皇后。他就成了侍中、成了将作大匠、成了河南尹。
宦官们绝对不愿相信,或许连何进自己也不敢想象,最后他将成为辅政的大将军。
十年后,他那只握过杀猪刀的手将握住帝国政府的最高权杖。
而且还把刀挥向了宦官。
沉浸在幸福中的灵帝刘宏这年年底又喜欢上了园林艺术。
本来京师内外已经有西苑、显阳苑、平乐苑、上林苑、鸿德苑五座园林,可皇帝还是觉得不够,就拨下巨款,又兴建了毕圭苑和灵昆苑这两座大型植物园。
第二年,这个创意十足的年轻皇帝又突发奇想,在后宫开发了一条商业街。让宫女们假扮成商家和顾客,贩卖货物,购买商品,讨价还价,互相竞争;还让有的宫女扮演小偷在市场上偷东西;而皇帝本人则扮成招摇过市的大款和她们一起做生意,忙得不亦乐乎。
搞完了商业街,刘宏觉得余兴未消,又把西苑改造成了动物乐园。让成群结队的狗都戴上官员的冠帽,佩上官员的印绶,前呼后拥地向他朝拜。而他自己则亲自驾驶着四头驴拉的车在西苑里来回转悠。
天子的创意立即引导了时尚潮流。一时间洛阳的百姓纷纷效仿,满大街都跑起了驴车。驴市行情立刻看涨,价格贵得跟马一样。
天子刘宏的幸福生活这一年又锦上添花。后宫的王美人又给他生了个儿子。
刘宏给他取名叫“协”。
小皇子刘协生得天庭饱满、地额方圆。刘宏把他抱在怀里,越看越喜欢。
此刻的汉灵帝当然不会知道,他手上抱着一个亡国之君。
九年之后,这个婴儿将成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傀儡皇帝。
39年后,中国历史上最长的一个朝代、长达410年的大汉帝国将倾覆在他的手上。
这个日后将葬送帝国的刘协也许天生命硬,所以一出生就先葬送了自己的母亲。何皇后一听说王美人也生了个大胖小子,就给她送去了一盅贺酒。
喝下之后,王美人从此长眠不醒。
皇帝震怒,要废了皇后。群臣力谏,皇帝只好悻悻作罢。
这年年底,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曹节死了。
当年在尚书台偷看奏折的那个朱瑀也死了。
他们可没像窦武和陈蕃那样横死——而且死后还被埋在了北邙山脚下的乱葬岗上。
他们是自然寿终,并且是死于任上。曹节死时仍然是位高权重的大长秋,朱瑀死时也是堂堂的中常侍。
即便没有被厚葬,他们身后所享的哀荣也足以配得上生前的显赫。
看来,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是当不得真的。
你可以把这句古训当成失意文人对当权者的一种无力的诅咒,也可以把它理解为老百姓对于复杂政治斗争的一种浅显的误读。
二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2)
因为历史的真相往往是:君子不一定善终,小人也未必会自毙。
曹节死后,中常侍赵忠继任大长秋。
无论月圆月缺,总有一群狼对着帝国的天空引颈长嗥。
夜未央。
而黑暗正浓。
当皇帝和他的万千臣民都在黑夜中沉睡的时候,有一个叫张角的巨鹿(今河北平乡县西南)人正彻夜不眠地站在旷野之上。
他面朝苍天,神情肃穆,口中念念有词。
没有人知道,他正在和自己的神交谈。
他的神叫“中黄太乙”,还有两个是曾经降临人间、道成肉身的黄帝和老子。好几年来,他一边接受神启,一边在芸芸众生中传播一种叫“太平道”的福音。他告诉那些贫病交加的人们:你们之所以受苦,是因为你们在道德上有罪,所以你们要向神跪拜和忏悔。
神在哪里!?凡夫俗子们看不见。
张角说:你们被罪恶覆盖,所以看不见神。但是你们可以看见神的使者,那就是我——“大贤良师”。于是,诚惶诚恐的人们便向这位大贤良师顶礼膜拜,在嗡嗡的咒语声中喝下一碗又一碗混浊的符水。
很多病人就这样好了。
老百姓立刻奔走相告,“太平道”迅速风靡天下。十余年间,徒众遍布“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人数达几十万。狂热的信仰者们甚至抛家弃舍、变卖家产,千里迢迢地投奔大贤良师。他们争先恐后地拥挤在帝国的通衢大道上,奔赴梦想中的黄金之门——太平道。
那些帝国的封疆大吏看见灾民、刁民、流民、难民纷纷离开自己的管辖区,不禁颔首微笑:大贤良师十几年如一日地在自己的岗位上坚持为人民服务,真值得表扬啊!
越来越多的人匍匐在自己的脚下,张角感到一阵醉人的眩晕。
恍惚中,张角听见神告诉他: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这一年,已经是光和六年(183),岁在癸亥。
明年就是甲子了。
这是历法中新一轮干支的开始,它象征着新的天命。
张角毫不犹豫地担起了天命,立刻着手部署一个颠覆“苍天”的暴动。
他把教徒们按照区域划分为“三十六方”,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人,每方设立一个统帅。众人皆以黄巾裹头,故号“黄巾”。然后派人潜入京师与各大州郡,在官府的门上用白土写下两个醒目的大字:甲子。
次年二月,黄巾起义爆发。
张角自称天公将军,其弟张宝称地公将军,张梁称人公将军。黄巾军一路攻城掠地,所过之处,官吏望风而逃。数日之间,京师洛阳北面的冀州、幽州,西南面的帝乡南阳,东南面紧邻的颍川、汝南等州郡相继失陷。
天下大乱,朝廷震恐。皇帝立即拜何进为大将军,并封为慎侯,在洛阳周围设置八个关隘,统率禁军拱卫京师。随后派遣卢植、皇甫嵩、朱隽等将军分兵征讨。
皇甫嵩要求皇帝拿出小金库的钱以保障军饷。
大难临头,刘宏不答应也得答应。
这场战争整整打了十个月。一直到这一年的十二月,皇甫嵩等人才平定了黄巾之乱。
灵帝刘宏大喜,改元中平,大赦天下。
“中平”是一个吉祥的名字,取“中兴”与“太平”之意。
张角兄弟虽然死了,他们的神也回了乌何有乡,但是东汉帝国既没有丝毫“中兴”的迹象,也一点不“太平”。
天下的流寇仍然多如牛毛,数不胜数。其名称有:黑山、黄龙、白波、左校、郭大贤、于氐根、青牛角、张白骑、刘石、左髭丈八、平汉大计、司隶缘城、雷公、浮云、白雀、杨凤、于毒、五鹿、李大目、白绕等等。其中大者数万人,小则几千人,而以“黑山”最众,其势力最盛时将近一百万人。
这些人跺跺脚,洛阳的帝宫都会抖三抖。
可灵帝刘宏视而不见,又龟缩回他的幸福生活中去了。
三 恐怖大预言(1)
中平二年(185)二月,南宫的云台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得面目全非。
皇帝决定重建。可钱在哪呢?
西园小金库的钱都在平定黄巾之乱中花得差不多了。正在刘宏一筹莫展之时,大长秋赵忠和中常侍张让献计,将天下田地每亩增收赋税十钱。
这是在竭泽而渔。
大臣陆康上书表示反对,立即被捕下狱。刘岱为他说情,马上又被罢免、遣返原籍。
重建云台的工程如期启动了。
各州郡的木材和纹石源源不断地运到京城。负责买办和验收的宦官们顿时大发其财。他们动不动就指责那些建材不够规格,然后强迫供货商打折,一直打到原价的二折才予以收购,可一转手就把它们按原价卖掉。
有人不愿接受敲诈盘剥,宦官们就任他们的木材堆积腐烂。
于是,年年都有大量的建材运来,可要么被转卖掉,要么腐烂掉,宫室连年营造不完。
皇帝又入不敷出了,便又想起他西园的那个聚宝盆。于是下令各州郡新任的官员就职时都要缴纳一笔“助军修宫费”。到大郡任职者往往要缴纳两三千万。所有官员就职前一律先到西园讲好价钱才能上任。一些两袖清风的官员实在交不出钱,干脆要求辞官。可朝廷不允许,强迫他们上任。当时的巨鹿太守司马直因为有清廉的名声,朝廷给了他一个优惠价,减免三百万。司马直怅然而叹:“为民父母反而盘剥百姓以求官,吾不忍也!”于是托病辞职。
皇帝不准,强迫交钱就任。
司马直被迫自杀。
很快,刘宏的腰包又鼓了起来。他捂着腰包,觉得把钱存在西园还是很不安全,万一哪天又来个叛乱,大臣们肯定又得让他掏腰包装备军队。
聪明的刘宏想来想去,又有了两个新点子。第一是改变储蓄方法。化整为零,把钱分散存放到中常侍小黄门的家中,每家寄藏几千万。如此一来,除了他本人,没人知道他的收入情况和资产总额。第二是拓宽投资渠道,让宦官们到他的家乡河间购买地皮并开发房地产,以利资本的保值增值。
刘宏其实很善于搞市场经济,只可惜早生了一千多年。
宦官们忙着帮他藏钱和搞钱,这一点很对刘宏的胃口。
这一年六月,赵忠、张让等十二个中常侍皆被封侯,号称“十常侍”。
皇帝逢人便说:“张常侍是我父亲,赵常侍是我母亲。”
都说天子口中无戏言,可刘宏这个可爱的天子就是这么平易近人、这么随和诙谐。于是常侍们就顺着杆往上爬,自己家盖的房子都跟“儿子”的皇宫一模一样。有一天皇帝忽然来了兴致,想登高远眺。常侍们慌了,怕皇帝看见皇宫外的“皇宫”,就对皇帝说:“天子不可以登高,登高则百姓离散。”
刘宏就吓得不敢迈上台阶。
由于四方的叛乱此起彼伏,经久不息,所以灵帝刘宏就焕发了尚武精神,出台了两大举措。中平五年(188),朝廷改州刺史为州牧,目的是加强地方大员的权力,以利于随时调动一切手段镇压叛乱。
自此,各州的军政大权皆集于州牧一身。
于是,大汉帝国除了外戚和宦官这两大乱政的根源之外,又埋下了第三条祸根:军阀。
事实上,短短几年之后,几乎所有帝国的州牧都变成了割据一方的军阀。
军阀们终结了享祚四百余年的汉朝,开启了一个从三国到南北朝的将近四百年的大乱世。
直到公元六一八年大唐帝国建立,中国历史才重新返回大一统的轨道。
灵帝刘宏的第二项举措是加强中央军队的建设。
中平五年(188)八月,天子组建了一支西园军,下设八个校尉。小黄门蹇硕摇身一变成了统领西园军的上军校尉。蹇硕长得魁梧健壮,又有谋略,皇帝对他非常宠信。于是,就连帝国的最高军事统帅大将军何进,也要受他的节制。
三 恐怖大预言(2)
西园军还有两个人,一个将成为三国的风云人物,一个将成为中国历史上的风云人物。
前者是中军校尉袁绍。
后者是典军校尉曹操。
信心满满的灵帝刘宏期待着这两大举措能够挽救帝国的危亡。
可他错了。
正是这两大举措敲响了大汉帝国的丧钟。
前一举措导致了军阀割据。
后一举措导致了宫廷政变。
这一年冬天,有一个走南闯北、善观天相的风水师,眯着眼睛凝望着洛阳方向的天空,说了一句话:“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
这句话不胫而走,迅速传遍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此刻,灵帝刘宏站在大汉朝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他不可能不想到一件事。
那就是:东汉天子皆不永年。
这一年,刘宏已经33岁。
他还能活多久呢?
冬日的阳光照射在洛阳南宫的嘉德殿内,无力地抚摸着灵帝刘宏苍白的脸颊。刘宏看见曾经的自由、快乐和幸福像是漫天飘舞的碎片一样从他眼前闪过。
刘宏看见它们依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伸出手去,却只挽住了一片虚无。
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
他不敢去想象自己失去了帝国抑或帝国失去了自己后是一种怎样的凄凉景况。然而这句令他毛骨悚然的话还是一次次地在他脑中浮现。
忽然间,刘宏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胸闷和眩晕。
帝国太老了。
而天子累了。
中平六年(189)的夏天,灵帝刘宏一病不起。
联想到已经在洛阳的酒楼茶肆中流传了半年之久的那句可怕的预言,大臣们慌了,马上敦促皇帝立太子。
刘宏把两个皇子叫到了病榻前。
长子刘辩东张西望,抓耳挠腮。刘宏叹了一口气,把目光转向次子刘协。
刘协静静地站在那里,敛首低眉,神色庄重。
刘宏有心想立刘协为太子,可他知道那些恪守长幼尊卑之礼的士大夫们是绝不会同意的。
病榻上的刘宏左右为难。可他的病情却一天天地加重。刘宏知道,列祖列宗们急着催他去做述职报告,他的日子不多了。
刘宏直到死也没有立下太子。
他把帝国最为首要且最为重大的政治难题抛给了身后的人。
可后人却没有用智慧解决这个问题,而是用鲜血和刀剑。
刘宏除了优柔寡断之外,还在临终前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直接成为即将到来的这场流血政变的导火索。
他把刘协托付给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西园军的上军校尉蹇硕。
弥留之际,皇帝秘密召见了蹇硕,把年仅八岁的刘协叫到蹇硕的跟前,说:“爱卿,小皇子就托付给你了。”
蹇硕和何进本来就因兵权之争而相互忌恨。如今,先帝托孤,蹇硕无论在公在私,都要力挺次子刘协。而何进是刘辩的舅舅,且刘辩是长子,在公在私,他都必定要拥立长子刘辩。
所以,蹇硕与何进注定不共戴天。
四月十一日,灵帝刘宏在嘉德殿驾崩。当天,蹇硕就邀请何进入宫共商国是。
皇帝没把长子刘辩立为太子就撒手西归了,何进心急如焚。他匆匆入宫,决定和蹇硕进行最后的谈判,说服他拥立刘辩为帝。
心事重重的何进刚刚迈上嘉德殿的台阶,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他觉得今天的南宫多出了一种诡异的气氛。
除了天子驾崩的哀伤与凄凉之外,似乎还有什么?
可他说不清。
他拾级而上的脚步变得沉重而迟缓。就在这一刻,何进看见台阶之上闪出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他的老朋友、蹇硕的手下潘隐。
潘隐急促地喊了一声:“恭迎大将军!”
何进朝潘隐点头微笑。可他发现潘隐的表情有些不对头。这个老朋友不但一脸的惶恐不安,还不断地朝他挤眼睛。
三 恐怖大预言(3)
何进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并不知道灵帝托孤之事。
他也不知道此刻的蹇硕已经在嘉德殿上为他张开了一个口袋。
可忽然间他就转身了,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向宫外跑去。因为他已经知道今天宫中的诡异气氛究竟意味着什么了。
蹇硕从嘉德殿冲了出来,看见一个仓惶的背影迅速远去。
他立刻下令关闭各重宫门。
可何进没走正门,而是从一道侧门逃出了宫。
虎口脱险的何进出宫后立即召集自己的军队进驻百郡邸。
百郡邸是帝国各地方政府驻中央的办事处。何进此举明显是要给各州郡施加压力,让他们与他一道共同拥立刘辩即位。
此时的何进一刻也不愿再等了。
四 引狼入室(1)
中平六年(189)四月十三日,灵帝刘宏驾崩两天之后,年仅九岁的皇子刘辩即位。尊何皇后为太后,临朝听政。大赦天下,改元光熹。封刘协为勃海王。由大将军何进与太傅袁隗共同辅政。
东汉历史上不断出现的宦官与外戚的对决即将再次重演。
这一回,谁会死在谁的手上?
何进准备收拾蹇硕,袁绍进言,应一并诛杀所有宦官。
与此同时,蹇硕给大长秋赵忠和中常侍宋典发了道密函:“大将军兄弟把持朝政,欲阴谋诛杀先帝左右,扫灭我曹,但因我手握禁军,故仍迟疑。今宜关闭各中枢机构,即刻捕杀何氏兄弟及其党羽。”
蹇硕忘了,中常侍里还有一个人也是何进的老朋友。
他叫郭胜,是何进的同乡。当年正是他接受了何进的贿赂,把如今的太后选入宫中的。郭胜对于何氏一门的显赫功不可没,正等着何进报答他,当然不会把ρi股坐到蹇硕一边。所以他和赵忠等人商议之后,就把蹇硕给卖了。
蹇硕的密函很快就到了何进手上。
几天之后,蹇硕突然被一群黄门令逮捕,旋即被杀。
清除了蹇硕,何进松了一口气。可麻烦还远远没有结束。外甥虽然当了皇帝,可如今帝国的外戚不止一家。除了他何氏,还有董氏——也就是董老太后和她的侄子、骠骑将军董重。
董重每次跟他照面,都是红眼对白眼。而董老太后也已不止一次吵着要跟何太后一起坐在朝堂上听政。何太后没把她当回事。老太后就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今天这么嚣张,还不全仗着你哥吗?我跟骠骑将军打声招呼,他要砍掉何进的脑袋易如反掌!”
何太后跑来跟哥哥哭诉。
何进听罢,冷笑了一声。他知道自己又有活干了。
中平六年(189)五月,何进联络三公一起上奏天子,说董太后指使中常侍夏恽等人长期贪污受贿,从各州郡搜刮聚敛的财物悉数进入太后的永乐宫。并且依照祖宗的规矩,董太后作为藩王之后不得滞留京师,应将其遣回封国。
天子当然准奏。
五月初六,何进突然率兵包围了骠骑将军府邸,收缴了董重的印绶。董重被迫自杀。
一个月后,董老太后暴卒。据说是忧怖而亡。
但是洛阳坊间却流传着不同的说法。百姓们从此对何氏腹诽不已。
五月十七,举行灵帝的葬礼。
何进托病不参加。他怕宦官们像蹇硕那样在宫中对他下手。
七月,迁徙勃海王刘协为陈留王。
这当然不是小皇帝的意思,而是大将军的意思。勃海王的封地太远了,而陈留就在京师的眼皮底下,便于监控。
袁绍不断催促何进对宦官开刀。
可是,东汉帝国的这最后一位大将军,仍跟20多年前的窦武一样,不愿意大开杀戒,而宁可采用政治手段。他向太后进言,请求罢免所有中常侍。太后说:“宦官统领禁省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能废除。”
何进无奈,就想先杀几个领头的。袁绍说不行,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此时此刻,宦官们也都没闲着。宦官们在何进身边找到了一个脆弱的突破口。那就是何进的继母和异母弟何苗。他们如今虽然成了帝国的“第一家庭”,可仍然改不了当初过苦日子时养成的习惯——他们爱钱。
于是宦官们就给他们钱。
他们就对太后说:“大将军一心想清除您的左右近侍,实际上是想削弱您的势力,由他一个人独霸朝纲。”
半信半疑的太后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诛杀宦官一事就此搁置。
袁绍急了,再度向何进献计:召集四方猛将率兵进京,胁迫太后。何进欣然赞同。可他的手下陈琳却极力反对:“如今将军总揽皇威,手握重兵,龙骧虎步,高下在心,此犹鼓洪炉以燎毛发。一旦速发雷霆,行权立断,天下必然顺应!倘若委弃利器,更征外助,大兵聚会,强者为雄,正所谓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功必不成,反为乱阶啊!”
四 引狼入室(2)
何进听不进去,下令征召并州牧董卓率兵进京。
何进不知道,他这是在引狼入室。
他也不会知道,这一道军令颁下,大汉帝国从此名存实亡。
他当然更不会知道,马蹄扑向洛阳的这支铁骑从此掀起了将近四百年的乱世尘埃。
董卓一接到命令,心里大呼一声:“天助我也!”
他早有篡夺天下之野心,而他手下的这支西北军又是帝国最精锐的野战军。所以几年来董卓一直拥兵自重,久已不服从朝廷的节制。而今天赐良机,师出有名,天下唾手可得。董卓立刻命令军队开拔,行前还上疏太后,大表忠心:“中常侍张让等人窃幸承宠,浊乱海内。臣闻扬汤止沸,莫若釜底抽薪,溃痈虽痛,胜过侵蚀体内。从前赵鞅兴晋阳之甲以清君侧,今臣则鸣钟鼓以向洛阳,恳请收捕张让等人,以清奸秽!”
太后看了一眼,就把奏疏扔到了一边。
与此同时,危在旦夕的宦官们也加紧了银弹攻势。何进的异母弟何苗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又劝何进说:“当初咱们一起从南阳来,俱以贫贱之身凭借宦官而得富贵。今之国家大事,殊为不易,一旦变故,覆水难收,请大哥深思,与宦官们言和吧。”
何进听了,不免又有些犹豫。此时董卓的西北军已经到达渑池,距京师仅两百多里。何进急命大臣种邵前去诏令董卓就地驻扎,听候调遣。
董卓悍然不奉诏,继续进兵河南。何进再次下令,命董卓退兵。种邵至董卓军中刚宣完诏令,几把刀剑就抵在了他的胸前。种邵大怒,把诏令举过头顶,厉声道:“军令如山,谁敢抗拒!?”
董卓无言以对,只好命令军队停止前进。
袁绍见何进的决心又动摇了,再次逼迫他道:“目前交锋之势已成,对决之形已露,将军还等什么?为何不早做决断?事久生变,难道您想做第二个窦武吗!?”
优柔寡断的何进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于是任命袁绍为司隶校尉,授以符节和当机决断之权。然后命令洛阳的司法机关对宦官们提出指控。继而下令让董卓继续进军,并以快马驰奏太后,声称军队将进驻京师洛阳的演武场。
何太后这下子慌了,不得不罢退所有中常侍和小黄门,命他们出宫回家,只留下几个何进的亲信。次日,大将军府邸的门前跪满了宦官。他们纷纷向何进磕头谢罪,请求从宽发落。
袁绍大喜。阉宦全都自己送上门来了,还等什么!?
他告诉何进:就地解决!一个不留!
在这最为关键的时刻,屠夫出身的大将军居然再一次心软了。他拒绝了袁绍的残忍,表现出了一个从政者最不应该有的柔软心肠。他对宦官们说:“天下议论汹汹,都认为诸君是祸患,董卓转眼就到,诸君何不早做打算、各回故乡呢?”
袁绍大摇其头。
没见过这么温柔的屠夫。
也没见过这么轻敌的大将军。
他不得不亡羊补牢,连夜发出一封又一封的密函,以大将军的名义通知各州郡逮捕所有返乡的宦官及其家属。
中常侍张让没想到自己骄宠了一辈子,到头来要栽在一个依靠宦官往上爬的屠夫手上。
他不甘心。
因为他手里还有最后一张牌。
白发苍苍的张让跪倒在自己儿媳的面前,不住地磕头,无比哀伤地说:“老臣获罪,将与新妇一道遣返故里。只是老臣念及累世蒙受皇恩,而今一旦远离宫殿,不禁情怀恋恋。唯愿最后一次入宫当值,再侍奉一次太后和陛下,然后退就沟壑,死不恨矣!”
何太后的妹妹听完公公的一席肺腑之言,既感动又悲愤,即刻入宫向自己的母亲和姐姐哭诉。何太后就诏令所有的中常侍又进宫当值。
五 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1)
中平六年(189)八月二十五日,帝国正走向秋天的深处。
黄昏,三匹快马从大将军府直奔南宫。一地落叶在马蹄的践踏下战栗不止。
听说常侍们又回宫当值了,何进怒不可遏,二话不说就跃上马背。心腹部将吴匡和张璋一看,不敢多问,连忙打马紧随其后。
到了南宫门口,何进示意他们在宫外等候,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吴、张二人放心不下,不安地对视了一眼。可他们没办法,这是朝例。
沉重的宫门在何进的背后缓缓阖上。
南宫垂宇重檐,暮色森然。
何进不假思索地走向太后的长乐宫,走进了自己的宿命。
幽暗的深宫中,有两双眼睛窥视着何进。
中常侍段珪对张让说:“先帝去世时,大将军推说有病,既不入宫参加葬礼,也不送葬,现在突然进宫,意欲何为?”
张让的目光中有某种炙热又冰冷的东西闪过。他看了看段珪,说:“大将军是想当第二个窦武。”
段珪皱了皱眉头,说:“我去跟着他,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段珪一走,张让就把一个小黄门叫到跟前,说:“通知弟兄们,上我这来。”
小黄门刚走到门口,张让又叫住了他。
小黄门转过身来,听见张让说:“记住,让他们抄家伙!”
怒火中烧的何进见到太后,迎面就是一句:“不杀诸常侍,无以谢天下!”
弓身躲在窗外的段珪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他立刻转身离开了太后的寝殿。
他知道,再听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太后不做任何表态。
何进发完了火,悻然告辞而出。接近南宫宫门时,一个气喘吁吁的小黄门突然从背后赶了上来:“大将军请留步,太后有旨,请大将军到嘉德殿议事。”
嘉德殿?莫非妹妹回心转意了,想会同天子在嘉德殿正式颁诏!?
何进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跟着小黄门匆匆走上嘉德殿的台阶。
这一次,嘉德殿的诡异气氛没有再出现。
一踏进殿门,何进就知道上当了。御座上空空如也,既没有太后,也没有天子。
何进猛然回头,几十个手执刀剑的宦官早已关上殿门,堵住了他的去路。
一个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缓缓响起:“大将军,天下大乱,也不仅仅是我们的罪过。想当初,先帝曾经因为太后毒杀了王美人而想废掉她,我等苦苦哀求,而且每人拿出千万资财送给皇上,以此平息他的愤怒,我们这么做,还不是想托身将军的门下!?”
何进慢慢转过身,看见张让站在巨大的楹柱之下,一半脸落在黑暗中。
最后,他听见张让说:“而今你竟要将我们斩尽杀绝,这不是欺人太甚吗!?”
尚书监渠穆第一个冲了上去。何进想要拔剑,可已经来不及了。
渠穆一剑刺入了他的胸膛。
殷红的鲜血喷在渠穆脸上。所有的宦官一拥而上……
片刻之后,正在尚书台当值的一名尚书忽然接到天子诏书:任命前太尉樊陵为司隶校尉,少府卿许相为河南尹。如此重大的人事变动,尚书觉得太突然,就迟疑着对传诏的宦官说:“还是等大将军来了再议定此事吧。”
“可以。” 宦官说着,一甩手就把一个东西掷给了他。
尚书下意识地接住。
那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尚书顿时魂飞魄散。宦官说:“何进谋反,已经伏诛!”
黑暗已经完全笼罩了洛阳。
南宫外的吴匡和张璋看见宫门依旧紧闭,而大将军迟迟未出,知道大事不妙,立刻疾驰回到大将军府,与袁绍堂弟、虎贲中郎将袁术一起率兵攻打南宫宫门。宫内的宦官纷纷拿起武器殊死抵抗。
袁术下令火烧青琐门。宫门倒塌,军队杀入南宫。张让和段珪等人逃进长乐宫,向太后报称大将军军队造反,已经烧毁宫门,正在攻打尚书台。然后不由分说,和黄门卫士簇拥着太后、天子和陈留王,劫持了部分官吏,从复道逃往北宫。
五 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2)
复道是连接南北宫的一条两层长廊。他们从上层逃窜。尚书卢植在阁道的窗下看见了段珪和被劫持的太后,拔出剑仰面怒骂。段珪情急之下,拉过太后从窗口推了出去。卢植等人忙上前接住。太后保住了一条命。
宫外,袁绍让叔父袁隗假传诏书,召樊陵和许相入朝,随即将二人斩杀。然后与车骑将军何苗率领军队进攻北宫。此刻,大长秋赵忠及其手下正从宫中仓惶出逃,刚好在朱雀阙下遭遇袁绍的军队。赵忠等人没作出多少有效的抵抗便死在乱刀之下。
袁绍与何苗杀入北宫。吴匡也率兵赶到。一见到何苗,吴匡气不打一处来。他知道这小子一直和大将军貌合神离,早就对他恨之入骨。现在大将军死在了宦官手上,吴匡怀疑何苗就是同谋,于是对手下高呼:“害死大将军的人就是车骑将军何苗,兄弟们愿意为大将军报仇吗?”
士兵们闻言,纷纷流泪响应:“愿意效死!”
这时,西北军的先头部队也已进入洛阳。吴匡便与董卓之弟、奉车都尉董旻联手进攻何苗。双方混战,何苗寡不敌众,旋即被杀。尸体被抛在北宫的御花园中。
袁术与袁绍先后占领南宫和北宫之后,袁绍即刻命人关闭两宫的所有宫门,并勒令军队连夜对宦官展开一场大搜捕。
这场大搜捕整整持续了两天,实际上演变成了一场大屠杀。
因为袁绍下了死命令:抓到之后,就地诛杀!无论老少,一个不留!
于是,从二十六日凌晨到二十七日黄昏,洛阳皇宫中的砍杀声、惨叫声和哭喊声响成一片。士兵们最后杀红了眼,看到不长胡子的就杀。
两天总计杀掉了两千多人。
他们都是不长胡子的。至于其中有多少是真正的宦官,似乎并不重要。
南北两宫伏尸满地,血流成河,恍如一座人间地狱。
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
这个如同鬼魅一样在帝国上空飘荡了许久的恐怖预言,终于变成了现实。
二十七日黄昏,在宫中东躲西藏的张让和段珪等人知道大势已去,只好劫持着小皇帝和陈留王从洛阳东北的谷门步行出逃,向黄河渡口的方向逃窜。
京师一片混乱,公卿们自顾不暇,只有两个人始终在寻找天子。
他们是卢植和闵贡。深夜时分,他们终于在黄河边上的小平津渡口追上了天子一行。
闵贡拔剑指着张让和段珪,厉声喝道:“今不速死,吾将杀汝!”一边说一边挥剑猛刺,几个宦官接连仆倒在张让和段珪的身边。
恐惧而绝望的张让走到小皇帝面前,双膝跪地,向天子磕了最后几个响头,说:“臣等就此别过,请陛下保重!”
张让和段珪相继跳进了黄河。
大河浊浪滚滚,他们跳下去的时候几乎没有溅起水花。
卢植先行回宫让百官出城接驾。闵贡扶着小皇帝和陈留王,借着萤火虫的微光向南行走。走了几里路才看见一辆老百姓的板车,闵贡让小皇帝和陈留王坐了上去,一路推到了洛舍。天亮时分,闵贡才找到两匹马,他让小皇帝骑一匹,自己和陈留王共骑一匹。一路上才陆续有一些大臣前来接驾。
一行人走到北邙山南面的山坡下,前方突然传来汹涌杂沓的马蹄声,滚滚的黄尘中出现了一支军队。
董卓到了。
小皇帝刘辩忽然吓得号啕大哭。
这个鲜血染红的帝国早晨,天子的哭声蓦然响起,听上去就像是在给一个朝代送终。
当然,年幼的天子对此一无所知。
军阀董卓翻身下马,走进了一个历史性的时刻。
随着他走向天子的脚步,即将到来的三国时代进入了倒计时。
大臣们下意识地挡在董卓面前,说:“皇上有诏,命你退兵!”
董卓注视着他们,忽然笑了一下,说:“诸位身为朝廷重臣,不能匡正王室,搞得国家动荡不安,凭什么让我退兵!?”
五 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3)
大臣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董卓走到小皇帝面前,也不跪拜,径直问他政变的经过。天子面色苍白,语无伦次。董卓冷笑了一下,转而问陈留王。小小的刘协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整个变乱的始末。
董卓频频点头,忽然附在小刘协的耳边说了几句话:“王爷您是董太后养大的,下官碰巧也姓董,从今往后咱就是一家人啦!”
从这一刻开始,小刘协的命运便被彻底改写。
刘协并不知道,从此以后,他将作为一个颠沛流离的亡国之君永远活在屈辱的历史中。
一山不容二虎。
经过这场血流成河的政变之后,京师洛阳出现了两个铁腕人物。
一个是袁绍,一个就是董卓。
董卓决定会会这个大屠杀的总指挥。
他把袁绍召来府中,说有要事相商。宾主坐定,二人的目光无声地对峙了片刻。董卓笑笑,率先打破了沉默:“天下之主,应立贤明,每念灵帝,令人愤慨!陈留王刘协看上去似乎还可以,我想立他为帝,不知是否比天子强些?当然了,人总有小时候聪明长大愚笨的,不知道他将来如何!姑且先立他吧。说来说去,刘氏的种,其实也是不大值得保留的。”
董卓一下就亮出了底牌。他的意思明摆着:把刘协扶上去做傀儡,自己独揽大权;你袁绍是敌是友,就看你今天如何接这个话茬儿了。
袁绍毫不示弱,坦然接招:“汉家君临天下四百余年,恩泽深厚,兆民拥戴!当今天子尚幼,未有不善宣于天下,先生想要废长立幼,大臣们恐怕不会听命于你吧?”
董卓一听,立刻把手按在剑柄上,对袁绍怒吼:“你小子竟敢如此说话!天下之事,岂不在我!?我欲为之,谁敢不从!?莫非你以为董卓的刀不够快吗?”
袁绍也拍案而起,勃然作色:“天下的豪杰,难道只有你董卓一人吗!?”说完,袁绍拔出佩刀,横在当胸,在董卓凶悍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袁绍知道董卓初到京师,立足未稳,暂时不敢对自己下手,但是日子一久,这个目中无人的武夫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袁绍作出了一个无奈的决定。
一天早晨,洛阳东门的守兵无意中发现,司隶校尉的印绶竟赫然悬挂在城门之上。
那一刻,袁绍的车舆正疾驰在前往冀州的途中。
六 一盏人油路灯(1)
袁绍一走,董卓最后的一点顾忌解除了。九月初五,董卓大会百官,昂着头说:“皇帝昏昧柔弱,不可以奉宗庙、为天下主,今欲依伊尹、霍光故事,改立陈留王,众卿以为如何?”
百官面面相觑,殿上鸦雀无声。
董卓又高声道:“昔霍光定策,延年按剑。今日亦同。有胆敢抗议者,皆以军法从事!”
话音一落,百官震恐。
董卓得意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
可还是有一个人慢慢站了起来。
他就是从黄河边上把天子抢救回来的尚书卢植。
董卓听见卢植桀骜不驯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上响起:“从前太甲既立,昏昧不明;昌邑王行事,罪过千百。故有伊尹、霍光废立之事。而今天子尚幼,行无失德,非前事可比也!”
董卓大怒,当即罢会。心惊胆战的公卿们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纷纷离开坐席。
卢植也准备离席。
可人们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董卓扔过来一句话:“来人,把卢植拉出去斩了!”
曾被灵帝流放、此后一直亡命天涯的蔡邕立刻站出来替卢植说情。
他是作为一个朝野知名人士被董卓抓来点缀这个新政权的。当初董卓召他,被他婉言谢绝。董卓就给他传了一句话,说:“我喜欢灭人九族!”
冲着这句话,蔡邕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洛阳。
董卓很满意,三日内给他连升了三级。
除了蔡邕,议郎彭伯也站出来劝谏:“卢尚书乃海内大儒,四方仰望;倘若今日诛之,恐令天下人齿冷心寒!”
董卓觉得有理,新政权不宜给人血腥印象。何况要杀一个小小的卢植,也不急于这一时。于是将卢植释放,但是罢免了官职。
次日卢植便告老还乡。
后来董卓派出的杀手一路追到了他的家乡涿郡。
可是,杀手们扑了个空。
卢植早已携家人逃到了外长城脚下的上谷(今河北宣化县)隐居。
仅仅过了一夜,董卓就再度把百官召到了崇德殿。
这一次,大殿上多出了三个人:天子、太后、陈留王。
公卿们心知肚明:要变天了。
董卓站起来高声宣布:“皇帝在为先帝服丧期间,无人子之心,无人君之威,今废为弘农王,立陈留王协为帝。”
太傅袁隗当即登上御座,解下天子玺绶,奉于陈留王。然后扶弘农王刘辩下殿,向新天子刘协北面称臣。
何太后哽咽不止,群臣心中一片悲凉。然而,再没有人开口说话。紧接着,董卓又以何太后逼死董太后为由,迁废太后于永安宫。
刘协就是汉献帝。
实际上,这个早已千疮百孔的大汉帝国到此就结束了。此后几十年只是名义上的一种苟延残喘而已。
所以,刘协登上帝座的这一刻,可以被视为三国时代的零点。
九月初七,也就是刘辩被废的第三天,董卓就杀死了何太后和她母亲舞阳君,并将何苗剖棺肢解,弃尸道旁。十一月,拜董卓为相国。
这一年冬天,风雨飘摇的帝都洛阳成了董卓和西北军的游乐场。这些长年戍边的大兵们从没住过这么繁华的都市,从没见过这么多漂亮的女人。所以他们一下子就疯了,掳掠财物,强Jian妇女,如入无人之境。无论是市井小民还是皇亲国戚,只要是他们看上的,无一幸免。那些日子,洛阳的居民朝不保夕,人人自危。
道德与文明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而人性深处隐藏着无穷的欲望和暴力。
哪一天窗户纸被刀枪捅破了,任何人都可能成为野蛮人。
以文教立国的大汉朝,到头来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帝都沦为一座暴力与恐怖之城。
次年正月,改元初平。董卓派人毒杀了弘农王刘辩。
这一年,天下群雄并起。河内太守王匡、冀州牧韩馥、豫州刺史孔胄、兖州刺史刘岱、陈留太守张邈、广陵太守张超、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济北相鲍信、后将军袁术、长沙太守孙坚,还有被董卓封为骁骑校尉却弃官而逃的曹操等各路豪杰,纷纷起兵,共推渤海太守袁绍为盟主,缔结成关东联军,麾师洛阳讨伐董卓。
六 一盏人油路灯(2)
金戈铁马、血雨腥风的三国时代终于拉开了帷幕。
董卓知道,他在洛阳既没有政治根基,也不得民心;关东联军又来势汹汹,必须要打一场持久战。因此洛阳不可久留,只有他的老巢关西才能成为图谋天下的根据地。初平元年(190)正月十七日,董卓做出了一个重大的战略抉择——迁都长安。
就在这一天,这座经历了一百六十五年的岁月沧桑、哺育了十一朝天子的东汉帝都,陷入了一场空前的浩劫。
董卓得不到洛阳,他也不想让任何人得到它。
所以,他要让它变成一座废墟、一座死城、一座地狱。
董卓一声令下,西北军的骑兵、步兵倾巢而出。一支支熊熊燃烧的火把扔进了帝国的宗庙、宫殿、官署、学校、园林、寺院、粮仓、商埠、作坊、酒肆、茶楼、民居……顷刻之间,洛阳二百里内的所有宫室屋宇全部焚毁、荡然无存;疯狂的士兵冲进缙绅富户家中,以随口喊出的罪名宣判了所有男女老少的死刑,一一砍杀后劫掠了他们的所有财产;董卓的义子吕布掘开了皇室陵寝和文武百官的私人陵园,剖开棺椁,盗抢了一百多年来陆续埋入地下的墓葬珍宝。
最后,西北军像驱赶牲畜一样把洛阳的几百万人逼上了通往长安的崎岖之路……人们相互拥挤践踏,士兵们鞭子拳脚相加,饥饿的人相互杀害抢夺,于是纷纷倒毙,一路上抛下了不计其数的尸体。
旷野上的豺狼野狗成群结队地跟在这支空前绝后的难民队伍旁边,兴奋地注视着那一个个相继倒下的身影。
一夕之间,洛阳空了,洛阳静了。
人烟绝迹。鸡犬不闻。
偶尔有一两根烧焦的梁木掉落下来,才轻轻发出“噗”的一声。
三月五日,天子抵达长安。
这是一百多年前王莽被杀后留下来的一座残破的旧都。
随行大臣草草修葺了一两处宫室,献帝刘协才有了自己的皇宫。
董卓留在了洛阳的毕圭苑(这是洛阳唯一有活人的地方),亲自指挥西北军与关东联军作战。关东联军表面上打着匡扶汉室的旗号,实际上和董卓一样都是军阀。他们虽然对洛阳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但是每个人都在观望,谁也不愿冲锋在前,把自己的老本拼光。说到底,他们并不是想平定董卓之乱,而是想在董卓之乱中分一杯羹。
不久,关东联军内部从相互猜忌发展到内讧和火并,加之粮草不济,联盟宣告瓦解。
随着联盟解体,军阀纷纷割据,天下从此四分五裂,兼并与反兼并的战火迅速燃遍整个大汉帝国。
初平二年(191)四月,董卓离开洛阳到达长安。
他把献帝刘协当成花瓶供养在未央殿里,自己当起了土皇帝。他嫌相国太小,就自拜为太师。宗亲子侄占据了朝廷的所有重要职位,侍妾生的儿子还抱在怀里就被封了侯,拿印绶给婴儿当玩具。
初平三年(192),土皇帝在郿县(今陕西眉县)建了一座城堡,高厚各七丈,在里面囤积了三十年的粮食。董卓宣称:“事成则雄据天下,不成则守此终老!”
可三十年的粮食他只吃了不到三个月,又一场政变就降临到了他的头上。
政变的策划者是董卓最信任的司徒王允和义子吕布。
四月初一,献帝小病新愈,大会群臣于未央殿。董卓当然不会缺席。但是他非常谨慎,从城堡到未央殿的一路上都派重兵把守,车舆左右都有骑兵和步兵,前后还有吕布等贴身侍卫。
可他不知道,世界上最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吕布的手下李肃等十几名刺客早已埋伏在未央殿的北掖门。
车驾一进门,吕布朝角落里使了一个眼色。李肃冲出,以最快的速度一戟刺向董卓。
戟没刺进去。虽然李肃用尽了全力。
吕布明白了,董卓早有防备——他在朝服里穿了软甲。
董卓只被划破了手臂,坠落车下,回头大叫:“吕布何在?”
六 一盏人油路灯(3)
吕布走到他的面前,看见这个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董卓此刻只剩下惊恐和无助。
吕布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天子有诏,诛杀贼臣!”
董卓瞳孔圆睁,破口大骂:“庸狗!你敢杀我……”他的余音还卡在喉咙里,吕布就随手从一个士兵的手上夺过一把长矛刺入他的身体。
吕布转过身,跟李肃等人挥了挥手。
董卓一直困惑地看着吕布的背影,直到十几把刀枪剑戟刺进他的视线,他才注意到有很多道血柱从自己的身上喷涌而出……
随后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吕布拿出王允给他的诏书,面对目瞪口呆的西北军将士,高喊一声:“诏讨董卓,余皆不问!”
这群跟随董卓出生入死多年的军人又怔怔地站了一会儿。
突然,他们爆发出一声欢呼。
随后,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万岁——万岁……
长安迎来了一个特殊的节日。
百姓们载歌载舞,街头巷尾都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所有的当铺都挤满了典当的人潮。人们拿出自己的珠宝、首饰、服装,要换一些钱去买酒买肉,相互庆贺,一醉方休。
董卓的魂魄如果飘过长安的街肆坊间,他会想起来,今天究竟是一个什么节日吗?
朝廷打开了董卓在郿县的那座豪华别墅,看见了两三万斤的金子、八九万斤的银子,还有堆积如山的奇珍异宝、锦绣绮罗。
是日,董卓的母亲、弟弟、侄儿,以及宗亲老幼全部被杀。
董卓肥胖的尸体被抛在闹市之中,在夏日阳光的暴晒下,油脂流淌了一地。
黄昏来临,有人灵机一动,拿着灯芯Сhā在他的肚脐眼上,用他丰富的脂肪做燃料,点亮了一簇火焰。
就这样,董卓成了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盏人油路灯,静静地躺在长安的街道上,为夜晚的行人照亮了一小段道路。
他吃了太多的民脂民膏,所以这盏人油路灯整整燃烧了几个昼夜。
董卓一脚把帝国踢进了黑暗的深渊,可他绝对想不到,自己死后还能为老百姓贡献一簇小小的光明。
七 挟天子以令诸侯(1)
实际上,大汉帝国很久以来就一直徘徊在悬崖边上了,董卓充其量不过是临门一脚将其踢落而已。
这临门一脚很多人想踢。可要么在中场就被对手拦截,要么由于恶意冲撞被历史黄牌罚下,总之都没踢成。
所以,董卓这一脚不能排除一定的偶然性。所以,也不能把功劳(或者应该叫责任?)全算在他头上。
既然想踢的人多的是,那么主力队员一死,场外蠢蠢欲动的候补当然就猛扑上去了。
杀了董太师,还有后来人。
董卓死后仅两月,其部将李傕、郭汜、樊稠、张济就自关东起兵,打着为董太师报仇的旗号,一路纠集了十几万人杀入关中,围攻长安。吕布手下的士卒叛乱,打开城门,李傕等人率部攻入。吕布与其展开巷战,兵败,亡走出关。
刚过了几天太平日子的长安城又遭遇了一场血流成河的屠杀。
那些年头,刀兵与战乱已经构成老百姓主要的生活内容,保住一条命,活一天算一天,就是他们最奢侈的愿望。
而所谓的太平日子,也不过是一场场灾难之间的短暂间歇。
叛军占领长安后,王允被杀。小皇帝刘协一转手又成了李傕等人的花瓶。李傕被任命为车骑将军,郭汜任后将军,樊稠任右将军。三人共同把持朝政。张济任镇东将军驻守弘农(今河南灵宝市东北)。
然而,三个武夫共捧一只花瓶的局面,不可能维持太久。
仅仅过了三年,他们就开始自相残杀。
樊稠骁勇善战,颇得人心。李傕忌惮,就在一次军事会议上干掉了他。
剩下李傕和郭汜,表面上比以前更亲密,内心则猜忌日深。用郭汜他老婆的话说:“一栖不两雄。”一个鸡窝里不能有两只公鸡。
话糙理不糙。没多久,两只公鸡就干上了。
而京师长安也真的变成了荒乱的鸡窝。自从李傕等人的军队占领长安之后,一天也没有停止过对百姓的侵夺掳掠。次年,天灾又紧随着兵祸而来:从四月到七月,一连三月滴雨未落,谷价涨到五十万一斛。老百姓吃不起谷米,就吃人肉。董卓刚死的时候,长安地区的居民还有几十万户,可短短两年之间,被杀的被杀,饿死的饿死,剩下来的互相烤着吃了,已经快玩完了。而现在两支军队又在长安的大街小巷天天厮杀火并……
献帝刘协实在看不下去,就派大臣去调解纠纷。这一来反倒提醒了李傕:天子还在。他脑子一转,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皇帝、宫女和宫中所有的宝物金帛,一股脑儿全都劫持到了自己的军营里,然后一把火将皇宫、官署和附近的所有民宅烧了个精光。郭汜也毫不示弱,把朝堂上的公卿都绑架到营中做人质。
一个劫持皇帝,一个绑架公卿,双方又打了几个月,直打得筋疲力尽、两败俱伤。远在弘农的张济一看,机会来了,于是率兵赶到长安,出面调停。李、郭二人都想获得一个喘息和休整的机会,于是各出一女为质,达成了停火协议。
张济不敢逗留,立即护送天子车辇向弘农进发。
兴平二年(195)七月,献帝刘协终于离开了令他痛苦不堪的长安。
可是,十四岁的天子并不知道路在何方。
在大汉帝国广袤的土地上,他不知道哪里可以容得下一张小小的帝座。
天子出了长安,马上任命张济为骠骑将军。许多将领也都忙不迭地赶来护驾。有一个叫杨奉,是从李傕处叛逃的一个部将,随即被任命为兴义将军。还有一个叫董承,是董太后的侄子,被任命为安集将军。
将军们围着天子前呼后拥地上路了。
可是,这些护驾的人本身也是军阀。
此去的一路上,碰到的还是军阀。
而所有军阀心里面只想着同一件事——挟天子以令诸侯。
所以这一路走得极其艰难。
十月初一,随行的郭汜旧部夏育和高硕就计划挟持天子往回走,于是杨奉、董承便跟他们干了一仗。仗总算打赢了。初五到了华阴(今陕西华阴)。当地军阀段煨赶紧奉上好吃好穿,然后就希望天子进入他的军营中歇息。杨奉、董承等人当然不乐意,就说段煨要造反。天子左右为难,当天夜里只好在道旁露宿。过了几天,两边就打了起来。一直打了十几天,皇帝好说歹说,双方才罢手。
七 挟天子以令诸侯(2)
十二月,一行人终于到达弘农(今河南灵宝市东北)。可李傕和郭汜休养了快半年,早已恢复元气,越想越后悔,就又联合举兵追了过来。此时张济又与杨奉、董承反目,就回头和李、郭联手攻打杨、董。
杨奉、董承大败,百官与士卒死伤无数,情急之下抛弃了符信、书策、典章、图籍等所有御用之物,挟着天子落荒而逃。行至曹阳(今河南灵宝东),天子不得不再次露宿荒野。杨奉、董承一边向李、郭等人求和,一边向以前的黄巾首领李乐、胡才和南匈奴右贤王去卑等人求助。援兵赶到后,一场大战击退了李、郭。
可怜十四岁的小天子刘协,到此真的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臣子了。
天子车辇继续东行。可他们没料到,李、郭的军队稍做休整后又卷土重来。这一仗打得更加惨烈。天子一方的军队伤亡殆尽,只剩下不到一百名禁军士兵。董承、李乐挟天子急行军四十多里赶到陕县(今河南陕县),准备抢渡黄河。
后面的李、郭军队紧追不舍,杀声震天。天子一行仓促登船,大臣、士兵和宫女争抢着要上船,董承、李乐挥刀乱砍。
一时间,舱面上落满了手指头。
最后渡过黄河的,只有天子和几十个臣子。
大部分人被无情地抛在对岸。李、郭大军杀到。人们纷纷跳进冰冷刺骨的黄河,冻死、淹死者不计其数。
李傕策马追到岸边,看着远去的渡船,无奈地大喊:“你们想劫持天子吗!?”
回答他的只有北风与浊浪的怒吼。
天子渡河后进入大阳县境。河内太守张扬派人送来粮食,河东太守王邑送来布帛。饥寒交迫的皇帝和他的臣子们终于吃上了久违的热饭,睡上了久违的安稳觉。
数日后,皇帝乘着牛车抵达安邑。马上封王邑为列侯,张扬为安国将军、拜胡才为征东将军,李乐为征北将军,与杨奉、董承共辅国政。许多将领看见天子如此慷慨,也都争着来要官,以至刻印都来不及,只好拿着锥子随便凿几下就算是一个官印了。
好在这些军阀不像士大夫那么穷讲究,只要是朝廷给的官印他们就心满意足了,管他字刻得好不好看呢!?
这些日子,天子就住在荆棘和篱笆环绕的农舍里。晚上当寝宫,白天当朝堂。
对这个临时朝廷天子倒也没多大意见,唯独有一点让他感到遗憾:这座朝堂门洞大开,却不见门板。以至于公卿们上朝时,那些大兵们就挤挤搡搡地趴在篱笆上围观,还时不时地发出哄堂大笑。
这是帝国最底层的士兵与帝国最高决策机构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然而,零距离的接触瞬间打破了大兵们心头的敬畏与神秘感。
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小孩与一帮酸腐的老头子做出奇怪的动作和表情,说着之乎者也拿腔拿调的话,只会让他们觉得可笑和不屑。
这就是朝会?
这就是朝会!
难怪士兵们笑了。
帝座上的少年天子看着环绕四周的荆棘,感到心里有某个地方被刺痛了。
没过多久,皇帝身边的军阀们又开始内讧。董承、张扬想让天子回洛阳,杨奉和李乐不答应,双方遂又开打。最后,皇帝倾向于回洛阳。于是在这一年的七月初一,也就是离开长安的整整一年之后,献帝刘协终于回到了这座早已被董卓夷为平地的旧都。
而自从天子离开长安后,那里的百姓有力气的都逃散了,没力气的也互相煮着吃了,到最后,西汉帝都长安紧步东汉帝都洛阳之后尘,也变成一座荒无人烟的死城。
一代天子登基不过数年,两朝帝都相继沦为废墟。
献帝刘协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也不知道这是谁的错。
草草修复了一两座宫殿后,天子又有了一个地方安放他的帝座了。
不过,宫殿依旧置身于荆棘之中。
所幸这一回有了门板,皇帝不需要被大兵们嘲笑了。
七 挟天子以令诸侯(3)
可吃饭却成了问题。
各地军阀割据一方,对近在咫尺的朝廷视若无睹,没有人再送粮食和布帛来了。
大汉帝国的百官们夜晚露宿在残垣断壁间,白天召开朝会的时候就站在荆棘丛中,渴了就喝井水,饿了就吃野菜,不断有人饿死在墙壁下,或者被士兵杀死在草丛中。
天下已经乱得一塌糊涂了。
天下的军阀们对这个四处漂泊的小皇帝和他的小朝廷也越来越没有兴趣了。
他们感兴趣的是土地和军队。
有更多的土地就可以招募更多的军队,有更多的军队就可以兼并更多的土地。
整个天下只有一个人默默注视着洛阳。
透过群雄混战的烽火狼烟,他遥遥望见脸色苍白的献帝刘协正孤独地坐在荆棘丛中。
这个人作出了一个决定。
他要把刘协接到许昌,坐在自己的身边。
这个人就是曹操。
建安元年(196)八月,曹操率兵进入洛阳,自领司隶校尉。奏称洛阳荒残,无法建都。后挟持天子迁都许昌,自称大将军,封平武侯,位司空,行车骑将军事。
从此,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
建安二年(197),张济在穰城战死。郭汜为部将任习所杀。
建安三年(198),曹操派遣军队入关讨平李傕,将其斩杀,夷灭三族。
建安十三年(208),曹操罢三公,自称为丞相。
建安十八年(213),曹操自为魏公,加九锡,建宗庙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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