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九年(214),曹操杀伏皇后。二十年,以其女曹氏为献帝之后。
建安二十一年(216),曹操晋爵魏王。二十二年,用天子车服;以其子曹丕为王太子。
建安二十五年(220),曹操卒。曹丕胁迫汉献帝禅让,自立为皇帝,建都洛阳,改元黄初,废献帝为山阳公。
在天子幼弱、外戚擅权、宦官乱政、军阀割据的纷纭乱世中,东汉帝国终于走向了覆灭。
东汉自光武中兴(25)至建安二十五年(220),历时195年。
西汉自刘邦平定项羽(前206)至王莽篡汉(9),历时215年。
大汉帝国前后历410年而亡,成为中国历史上寿命最长的一个朝代。
我们这个民族也从此有了一个名字,那就是:汉。
一 傻皇帝与黑美人(1)
曹操自建安元年(196)挟持汉献帝迁都许昌后,二十几年中,东征西讨,雄踞中原,与蜀、吴三分天下,然而始终未能统一中国。魏文帝曹丕篡汉后,在位仅七年而卒,传子曹睿,是为魏明帝。明帝一朝,司马懿西拒蜀汉的诸葛亮、东灭辽东的公孙渊,战功卓著,威震朝野。明帝在位十一年而卒,养子齐王曹芳即位,遗诏由太尉司马懿与魏宗室、大将军曹爽共同辅政。曹爽嫉妒司马懿的威望,处处排挤,遂奏拜司马懿为太傅,外尊其号而内夺其权。司马懿以退为进,隐忍数年,突然于嘉平元年(249)正月发动了一场不流血的政变,诛杀曹爽及其亲族党羽。
自此,曹魏大权遂完全归于司马懿。
嘉平三年(251),司马懿卒,其子司马师为抚军大将军(后又拜大将军),继父秉政。司马师杀朝臣,废皇后,骄纵跋扈,大权独揽。正元元年(254),司马师又废除曹芳帝位,仍为齐王。另迎立曹丕之孙、年仅十四岁的高贵乡公曹髦为帝。曹髦即位的第二年,司马师卒,其弟司马昭继任大将军辅政。司马昭当政的第五年,又晋封为相国,封晋公,加赐九锡。小皇帝曹髦不甘为傀儡,喊出了一句流传千古的名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不能坐受废辱!”便于景元元年(260)五月率领殿中侍卫仓促出宫,欲讨伐司马昭,却被司马昭的党羽在混战中刺死。司马昭遂迎立常道乡公曹奂为帝。是为魏元帝。
元帝即位时年仅15岁,又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皇帝。曹魏末年,其政局与东汉末年极其相似,而其最终的命运,亦与东汉如出一辙。
五年后,即公元265年,司马昭卒。其子司马炎胁迫元帝退位,也举行了一个所谓的禅让典礼,登基为帝,改元泰始,废元帝为陈留王。
司马炎建立了西晋,是为晋武帝。
司马氏祖孙三代从把持朝政到最终篡夺帝位,其过程可以说与45年前的曹魏篡汉一模一样。
曹操父子如何赢得天下的,司马氏祖孙就如何将其窃夺。此可谓天道循环。
当年驰骋天下、叱咤风云的曹孟德,可曾想见这种冥冥之中的历史定数?
晋武帝司马炎篡魏的前二年已经灭掉了蜀汉,太康十年(280)又一举扫平了东吴,从此结束了自董卓之乱后长达91年的分裂局面。
三国时代终结,天下复归一统。
踌躇满志的司马炎看着自己亲手完成了将近一百年来无数英雄未尽的霸业,不禁有些飘
飘然。
他发现自己是英雄里面的英雄。
历史总是把吃饱的感觉归功于第三个馒头。
天平的倾斜也总是取决于最后一根头发丝。
司马炎很幸运,历史安排他当了第三个馒头和最后一根头发丝。
江山已定,大业垂成。馒头英雄接下来会干什么呢?
那当然是“幸”尽天下美女了。
早在泰始九年(273)和十年,司马炎便两度下诏大选嫔妃,仅第二次就多达五千人。他选美的时候,天下人一律不准婚嫁,也不得藏匿,否则就是犯罪。平定东吴后,他又把孙皓后宫的数千美女占为己有。后宫的美女一下子激增近万人。
就算天子一天临幸一个,可怜的美女们也要排队等上30年,把青丝熬成白发。
美女盛宴令司马炎无从下箸,这个也想嗅嗅那个也想尝尝,于是想了个办法,坐一驾羊车在宫里晃悠,羊停哪他就幸哪,省了拣择之劳。美女们也聪明,争着在自己的香闺前Сhā竹叶,洒盐汁,诱惑那只决定她们一生命运的羊。
四海升平,天子忙着和历朝历代皇帝比赛后宫规模,而一般的王公贵族闲着没事,就竞相斗富,比比看谁更奢侈。武帝的舅舅、后将军王恺用糖水刷锅,大司马的儿子石崇就把蜡烛当成柴来烧饭。王恺在他家门前的道路两旁,用紫丝编成四十里的屏障做迎宾路。石崇就用比紫丝更贵重的锦缎,铺设了长达五十里的屏障。
一 傻皇帝与黑美人(2)
看见舅父王恺在斗富大赛中落败,皇帝马上出手相助,把宫里珍藏的一株世上罕见的珊瑚树赐给了王恺。于是王恺特地宴请了石崇,想好好显摆显摆。酒过三巡,王恺命人把珊瑚树捧了出来。那株珊瑚足有两尺多高,枝条扶疏、色泽鲜艳。
石崇瞥了一眼,忽然抓起一把铁如意砸了过去。
举世无双的宝贝立刻粉身碎骨。王恺心痛不已,大骂石崇嫉妒。
石崇说:“你生什么气?我还你就是!”
石崇当即让随从回去取。片刻后,石崇的随从拿着东西过来了。王恺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光彩夺目的珊瑚林。几十株珊瑚树中,三四尺高的就有六七株,
大的竟比王恺的高出一倍。株株条干挺秀、异彩纷呈。
石崇很爽快,说要让王恺任选。
王恺睁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臣子们一个比一个富有,武帝司马炎很欣慰:这说明国家的经济增长了,人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也说明当今天下是个千年难遇的盛世啊!于是武帝居安思危,汲取了东汉与曹魏亡国的经验教训,出台了两大举措。
第一个举措是恢复封建。司马炎认为曹魏是因王室孤立而亡,因此他就大封宗室子弟二十多人为王,借以巩固中枢、屏藩王室。
第二个举措是削弱地方的兵权。司马炎认为东汉末年之所以四海分崩,是因为地方大员“内亲民事,外领兵马”,军政大权集于一身,造成了军阀割据。所以他就下诏取消了州郡的军队,只在大郡保留武装人员100人,小郡50人。
司马炎觉得如此一来,天下就能永保太平康乐了,所以就改元“太康”。
可他断然没有想到,这两大举措是在给自己的帝国送终。
天下仅仅“太康”了十年,那些拥兵自重的同姓诸王就开始同室操戈,骨肉相残,祖孙三代都加入了疯狂的大混战,天下整整大乱了20年。而地方大员们手无兵权,根本无力与重兵在握的亲王们抗衡。紧接着又是匈奴入侵,洛阳、长安相继沦陷。中原大地血雨腥风,胡骑驱驰,天下又复分崩离析。
西晋仅历37年而亡,成为两个乱世之间的一个短暂过渡。
晋武帝司马炎虽然是中国历史上数得着的好色皇帝,可他的智商还算正常,也颇有纳谏的雅量,所以在位20多年国家也没出什么大乱子,没承想生下个太子司马衷却傻头傻脑,是个准白痴。皇帝想废了他,另立太子,就跟杨皇后试探。皇后勃然作色,厉声说:“立嫡以长不以贤,岂可动乎?!” 皇帝惧内,只好悻悻作罢。
傻太子一年年长大了,皇帝就想给他娶个聪明贤淑的太子妃补救一下。皇帝看上了卫瓘的女儿,认为她有五大优点:天性贤淑,家族人丁兴旺,她本人容颜美丽、身材修长、皮肤白皙。司马炎阅尽天下美女,他的眼光绝对错不了。可杨皇后偏偏不干,硬要太子娶侍中、尚书令贾充的女儿贾南风。皇帝跟老婆摆事实讲道理,说贾南风有五大缺点:天性善妒,家族人丁稀少,她本人容貌丑陋、身材矮短、皮肤黝黑。
总而言之,和卫氏比起来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皇后一口咬定贾氏。因为贾充的老婆早就未雨绸缪地打点了皇后的左右亲信,成天在皇后面前夸奖南风小姐秀外慧中、德才兼备。杨皇后经不住左右软磨硬泡,时间长了就发觉贾南风果然很耐看。你说她丑,我觉得这叫个性;你说她黑,我看这叫阳光肤色;你说她矮,我说浓缩就是精华。
司马炎的耳根子又一次软了。
于是比太子还大两岁的贾南风成了太子妃。
于是一片虚假繁荣的西晋帝国在不远的将来就会拥有一个傻皇帝和一个很个性很阳光很精华的国母。
其实,武帝最终没有废掉这个傻儿子,这里头还有一桩暧昧的隐情。
即将给太子娶妃的时候,武帝知道这傻小子不懂床帷之事,就特意从后宫中挑选了一位叫谢玖的才人去对他进行性教育。这谢才人之所以会被选上,除了姿色过人之外,恐怕这“侍寝”的功夫也是一流。可武帝又是如何洞悉这层内功的呢?很显然,他早就和这个美女交过手了,所以才派她去给傻小子当启蒙老师。
一 傻皇帝与黑美人(3)
谢才人果然功夫了得,很快就有了身孕。而这时候那个短小精悍的南风小姐也过门了,看着这个美女成天腆着大肚子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恨得咬牙切齿。谢才人恐有不测,就回到了皇帝的后宫,之后就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取名司马遹。
几年后的一天,太子司马衷去给老爸请安,看见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孩在和一群皇子玩耍,就笑呵呵地过去牵他的手。皇帝刚好走出来,就说:“这是你儿子啊!”
于是,阔别数年的父子终于团圆。
这真是感人的一幕。
可是,司马遹到底是司马衷的儿子还是他的弟弟?恐怕是一团永远解不开的谜。
总之,武帝司马炎对这个小皇孙(皇子?)是喜欢得不得了。反正傻儿子只是个过渡,最后还是要由司马遹入继大统的,所以皇帝才容忍了司马衷继续当这个太子。
司马遹也果然是天赋异禀。有一天深夜宫中失火,皇帝带着司马遹焦急地登上高楼观望。年仅五岁的司马遹忽然牵着祖父(老爸?)的衣襟,带他走进了黑暗的角落里。皇帝大惑不解。司马遹眨着晶亮的大眼睛,仰着头对皇帝说:“黑夜之中,事发仓促,应注意防患可能存在的危险,所以不可以让亮光照见人主。”
皇帝大为惊奇。过后马上对群臣说:“这孩子跟高祖爷(司马懿)太像了!”从此,朝野上下无不对小小的司马遹寄予厚望。
正是有了这个聪明可爱的儿子(弟弟?),傻太子司马衷才最终当上了皇帝。
杨皇后在泰始十年(274)病殂,临终前担心好色皇帝给傻儿子找个坏心眼的后妈,就把头枕在皇帝的膝上,眼泪汪汪地说:“我叔父杨骏的女儿杨芷有美德,有姿色,希望陛下能将其纳入后宫。”
皇帝感动得无以名状,眼泪刷刷地流,脑袋频频地点。
他怎么能不感动呢!?杨皇后从来没有吃过后宫那一万个小老婆的醋,而眼下都快死了,还挂念着给他找一个暖被窝的,并且还是她自己才色俱佳的堂妹!
皇帝后来将杨芷纳入宫中,果然温婉可人。遂于咸宁二年(276)立为皇后,拜其父杨骏为车骑将军,封临晋侯。
永熙元年(290),司马炎终于在一万个美女的包围圈中油尽灯枯了。遗诏由汝南王司马亮与杨骏共同辅政。杨骏升任太傅。傻太子司马衷继位,是为晋惠帝。那个五短三粗的阳光美人贾氏也从此母仪天下。
杨骏为人刚愎自用,独断专行。武帝死后,他便矫诏命司马亮出镇许昌,朝中大权一手独揽,凡事仅与女儿杨太后商议。傻皇帝司马衷大权旁落,成了傀儡,可还是一脸憨厚的表情。贾皇后眼睁睁看着这父女二人垄断朝纲,却咽不下这口恶气。
这位黑美人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早在她当太子妃的时候,就因为争风吃醋亲手杀了好几个妃子。有一次,一个怀孕的妃子又不知好歹地在她面前显摆。黑美人一怒之下,抓过一把戈戟就刺进那个滚圆的肚皮。
那个身怀六甲的妃子当然是倒在地上了。
随之堕地的,还有一个血肉模糊的婴儿。
当时武帝闻讯就想废了她。可是小杨皇后顾全大局,替她求情,皇帝才放了她一马。可在黑美人面前,小杨皇后却以“婆婆”的身份对她训斥了好几次。贾南风从此怀恨在心,不但不知道小杨皇后救了她一命,还以为小杨皇后在背后构陷她。
而今杨氏父女又目中无人,把持朝政,把皇帝和皇后晾在一边……新仇旧恨一起涌来,贾南风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一个揭地掀天的计划就此浮现在她的脑中。
二 一次政变显然不够(1)
殿中中郎孟观和李肇与杨骏素来不睦,贾后就命心腹宦官董猛将二人召来。四人一番密谋之后展开行动,暗中联络被杨骏排挤出京师的汝南王司马亮,劝他举兵讨伐杨骏。老成持重的汝南王拒绝参与政变。他们便转而怂恿都督荆州的楚王司马玮。司马玮是武帝第五子,惠帝的弟弟,正值血气方刚之年,欣然应允。于是主动联络都督扬州的淮南王司马允(武帝子)一同入朝,准备发动政变。
元康元年(291)三月初八。深夜。
傻皇帝正在暮春的睡梦中流连,忽然被孟观和李肇唤醒,让他签署一份诏书。
诏书的内容是:杨骏谋反;宫廷内外全面戒严;派遣使者奉诏废黜杨骏,仅保留侯位回府听候处置;命东安公司马繇率四百名禁军去逮捕杨骏;命楚王司马玮屯兵司马门;命淮南相刘颂为三公尚书,率兵驻守宫中。
惠帝本来就不辨事理,半夜又被人从床上拉起来,稀里糊涂地就签了字。杨骏的外甥段广正在宫中当值,慌忙跪地进言:“杨骏孤公无子,岂有谋反之理!?愿陛下慎重考虑!”
沉默。
俯首在地的段广只听见一阵沉默。
等他抬起头来时,惠帝面无表情,双目微垂,好像又睡过去了。
此刻,杨骏的府邸灯火通明。
政变的消息传来,杨骏的部下和幕僚全都聚集一堂,摩拳擦掌,准备和贾后来一场大火并。智囊团团长(主簿)朱振首先发言:“这场宫廷政变的目的一目了然,一定是阉宦和贾后一起设计阴谋,要对主公不利。依在下之见,应该火烧云龙门来引起混乱,然后以追查肇事者为由,乘乱打开万春门,引入东宫及外营兵,拥太子入宫擒拿奸人,宫内震恐,必然斩杀主谋献出。不然的话,无以免难!”
杨骏一向色厉内荏,如今大难临头,他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犹豫了半晌,只吞吞吐吐地冒出了一句话:“这云龙门是魏明帝时建造的,花费的财力物力甚巨,怎么好说烧就烧了呢!?”
此言一出,众人狂晕!
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这位堂堂的太后之父、权倾内外的当朝首辅杨骏杨太傅,居然万事不提,唯独只惦念着一座前朝旧门!
要说花费,这偌大一片洛阳皇宫的哪一座门花费少了?要说是文物,这破门也就不过六十年历史,谈得上吗!?退一万步说,就算它是价值连城的文物,可跟您杨太傅与杨太后的身家性命比起来,跟在座精英的项上人头比起来,孰轻孰重,难道您杨太傅就掂量不出来!?
济济一堂的文官武将们面面相觑。他们知道,问题不在这,而是杨太傅脆弱的神经已经在突如其来的危险面前绷断了。他此刻的智商不会高于傻皇帝司马衷。
所有人的斗志被这一句话瞬间瓦解,沮丧之情像一盆凉水从头顶泼到脚底。
侍中傅祗第一个站了起来,对尚书武茂使了个眼色,向太傅请求和武茂一起进宫了解事态,接着对众人说:“宫中可不能没人哪。”然后作个揖就走下台阶。众人心领神会,一个个脚底抹油,顷刻间溜得一干二净。唯独尚书武茂陪着太傅傻坐着。
他可能还在苦苦参究:一个老政客的智商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跌破正常人的水平线呢?
傅祗回头看见武茂也傻了,赶紧说:“先生不是天子之臣吗?现在宫中内外隔绝,不知天子何在,你还能安心坐在这?”
武茂如梦初醒,慌忙跟着傅祗走了。
太傅府灯火通明的大堂内,杨骏一个人坐着,神情恍惚,面白如纸。
府外,杨骏的党羽、左军将军刘豫已经布置好了军队随时待命。忽然看见哥们儿一个个垂头丧气地溜出来,连忙拦住右军将军裴,问:“太傅呢?”
裴看了他一眼,随口一扯:“太傅带着两个人,乘车从西门跑了。”
刘豫一下傻眼了,忙问自己该怎么办。裴说:“你应该去廷尉那自首。”
二 一次政变显然不够(2)
刘豫一听,他娘的这些人都疯了!他掉转马头,把一支整装待发的军队扔在原地,一个人跑了。
于是贾后下诏命裴取代刘豫,兼领了左军,驻兵万春门。
被困在宫中的杨太后心急如焚,她知道父亲凶多吉少,无奈之中只好写了一面帛书射出皇城外,上面写着:救太傅者有赏。
帛书马上就被人捡到了,送到了贾后的手上。贾后一声冷笑,当众宣布:“太后参与造反!”随后,军队便开始进攻杨骏的府邸。杨府大门紧闭,士兵就纵火焚烧,并且派弓箭兵登上高处,万矢齐发。杨骏府邸顿时箭如雨下,府中守兵完全被压制了,动弹不得。未久府门被攻破。杨骏东躲西藏,最后在马厩里被乱刀砍杀。
孟观等人随即发兵收捕了杨骏之弟杨珧和杨济,以及杨骏的党羽段广、刘豫、武茂等多人,当天夜里夷灭三族。
次日贾后便授意大臣上书,以“谋危社稷”为名废黜杨太后并诛杀其母庞氏。贾后假惺惺地“诏不许”,而大臣“复请”,她又不许。如是几次三番,把戏做足了,贾后便很无奈地“诏可”。于是杨太后被废为庶人,囚禁于金墉城(晋朝专门幽禁被废的后妃与皇族之所)。其母庞氏“付廷尉行刑”。临刑前,太后蓬头散发,抱着母亲痛哭不止。并上表自称臣妾,哀求贾后保全母命。
贾后装瞎扮聋,愣是不答理。
第二年的二月初一,杨太后在被贾后断绝了八天饮食后死去。
下葬时,贾后特意吩咐,不让她仰卧入棺,而是覆面入棺(即面朝地、背朝天),并且在棺椁中张贴了乱七八糟的符箓。
她是担心杨太后的灵魂变成厉鬼来找她索命。
政变成功后,楚王司马玮、东安公司马繇、宦官董猛等人全都加官晋爵。汝南王司马亮被征召为太宰,与太保卫瓘共同辅政。司马亮也许是因为当初拒绝参与政变,而今又无功受禄,有些难为情,所以想取悦众人,一上任便大肆封侯拜将,受其封赏者多达一千零八十一人,可谓空前绝后。
贾后的宗族也跟着鸡犬升天,族兄贾模、表舅郭彰以及外甥贾谧全都参与国政。
倒杨虽然获得了成功,可倒杨集团的成分却过于复杂,大臣、宗室、外戚、宦官应有尽有。这些人是不可能在同一片蓝天下共存共荣的。眼看西晋的政治高层人满为患,大伙不约而同地想:倒杨集团有点消化不良,肠道堵塞,是否需要一次大流量的排泄?
所以,一次政变显然不够。
辅政的老王爷司马亮和老臣卫瓘首先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们把矛头对准了锋芒毕露、年少气盛的楚王司马玮,决定削其兵权,遣回封国。
掌管北军的司马玮本来就认为自己是这场政变的首功之人,对窃取胜利果实的两个老东西一直很感冒,现在老东西反而要驱逐他,他当然不愿坐以待毙,便向贾后靠拢。
贾后比司马玮更想搞掉这一对老家伙。卫瓘的女儿当年差点抢走了她的傻丈夫,卫瓘本人也经常劝武帝废掉太子,所以她恨卫瓘。司马亮当初自命清高,一口回绝了政变的提议,末了又厚着脸皮入朝辅政,所以她也恨司马亮。更何况,她费尽心机搞死杨骏就是想和傻皇帝携手亲政,而今死了一个又来了两个,她忙乎一场却替别人做了嫁衣裳,这算什么!?
于是由精明皇后口述,痴呆皇帝笔录,一道罢免司马亮和卫瓘的诏书拟就,交给了司马玮。
六月的一天夜里,司马玮派遣公孙宏、李肇发兵包围了司马亮的府邸,派遣清河王司马遐收捕卫瓘。
汝南王府外一片人喊马嘶,侍卫长李龙立刻请命,要率兵抵抗,可司马亮不同意。等到外面的士兵攻上围墙,喊声震天,司马亮才慌了手脚,立于堂前阶上大声质问:“吾无二心,何至于是?”并要求看诏书。公孙宏根本不把他当回事,催促士兵进攻。长史刘淮再次对司马亮说:“这肯定是阴谋,府中勇士如林,犹可力战!”
二 一次政变显然不够(3)
可是,让李龙和刘淮大失所望并且大惑不解的是,老王爷再次摇了摇头。
这位从曹魏时代起就驰骋沙场的老将军、司马懿的第四子、堂堂当朝太宰,此刻居然紧步杨太傅之后尘,毫不抵抗,束手就擒。
当李肇命人把他五花大绑后,司马亮才大声叹息:“我之忠心,可昭示天下也!”
大难临头之时,司马亮与杨骏的反应如出一辙。
唯一的区别是:杨骏死于怯懦,而司马亮死于愚忠。
次日上午,被露天看押的老王爷暴晒在夏日的阳光中,看守的士兵于心不忍,拿扇子给他遮阳。直到日近中天,仍然没有人敢对他下手。司马玮下令:“能斩亮者,赏布千匹!”
重赏之下,怜悯和道义荡然无存,士兵们的刀枪剑戟争先恐后地落在他的身上。
据《晋书》记载,汝南王司马亮死后被扔在北门的墙脚下,尸体惨不忍睹,“鬓发耳鼻皆悉毁焉”。
而昨日夜里,太保卫瓘及其儿子卫恒、卫岳、卫裔等祖孙九人也都已被斩杀。
司马亮被乱兵砍杀的当天,司马玮的幕僚歧盛就劝他,应趁此兵势诛杀贾氏的外戚集团,以绝后患。司马玮犹豫不决。与此同时,太子少傅张华与宦官董猛也在对贾后说:“楚王既诛二公,则天下威权尽归之矣,人主何以自安!?”于是劝她以矫诏滥杀的罪名诛除司马玮。
此言正中贾后下怀。西晋帝国堵塞的政治肠道不一泄到底,她是浑身不清爽的。
于是傻皇帝又写下了一份口述笔录体的诏书,遣使出宫,宣布楚王矫诏,众将士不得听命于他。士兵们闻言,当即扔掉武器,哗然四散。
司马玮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那一刻,他肯定想起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句老话,也肯定在心里把贾后诅咒了几万遍。
司马玮被押上刑场的时候,拿出他的傻哥哥亲手写的青纸诏书,一边看一边流着泪说:“有幸生在帝王家,却不幸如此冤死啊!”
他不知道,用不了多久,几乎所有西晋帝国的亲王都会跟他一样的下场。
他也不知道,此刻阳光美人贾南风正在后宫里一个劲地偷笑,笑得一脸的黑肉乱颤。
在八王之乱中丧命的,楚王司马玮是第一个。他死后,手下的公孙宏和歧盛均被夷灭三族。
元康元年(291)的这两次政变,导致王公大臣及其家族死难者达数千人。
这一年,帝都洛阳的风中都飘着血腥味。
可对于即将陷入重重劫难的西晋帝国来说,这才仅仅是个开始。
三 唯恐天下不乱(1)
从元康四年(294)开始,帝国西北部的胡人就爆发了大规模的叛乱。同时,荆、扬、兖、豫、青、徐等州也连续几年发生严重的水灾。关中各地则是连年旱灾,瘟疫流行,灾民纷纷饿死。
元康九年(299),死人的消息终于传到了洛阳的皇宫。惠帝司马衷一听,百思不得其解地说:“百姓没粮食吃,为什么不吃肉糜(肉粥)呢?”
还有一次去华林园游玩,听见池塘里的蛤蟆叫,他忽然很严肃地问左右说:“这个叫着的东西,是官家的蛤蟆呢?还是私人的蛤蟆?”
可爱的司马衷制造这两个经典笑话的时候已经41岁了。可是,数十年的岁月沧桑显然无力改变他的童心与纯真。
这一生,司马衷誓将可爱进行到底。
与此同时,年已43岁的阳光美人贾南风也十年如一日地保持着勃勃瑃情,持之以恒地搜刮着天下美男。最初她是以身体不适为由把太医令程据叫来,让他摸这摸那。程据不愧是太医令,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是哪里不舒服了,于是对症下药,手到病除。贾南风被他伺候得舒舒服服。可日子一久,阳光美人的身体就产生了抗药性,光吃这一服药让她很厌倦,她想多尝些生猛的。
于是接下来的好些年头,洛阳城里的很多帅哥俊男走在半道上就经常被人用蒙汗|药捂了鼻子,然后装进一口大木箱往皇宫里抬。醒来后的美少年们通常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第二眼看到的就是一个又黑又矮的丑娘们脸上的淫笑。
接下来他们就被先奸后杀了。
比如城南的一个捕吏,长得玉树临风,是远近闻名的帅哥。只是工资微薄,显得很寒酸。忽然有一天,他浑身名牌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同事们惊诧之余,都怀疑他肯定是做贼了。这位帅哥急忙声辩说:“事情是这样的,前几天在街上走,忽然被一老婆子拦住,说她家里有人得了怪病,算命先生说需要一个城南的年轻男人才能化解,说麻烦我陪她走一趟,必有重谢。我一听有钱挣,何乐而不为呢?就跟她上了车,躺进一口大木箱里。大概走了十多里路,过了六七道门。箱子一打开,哇噻!一片金碧辉煌的殿宇啊!我问说这是哪啊?老婆子说是到了天上。接着就有人过来伺候我沐浴熏香,换上华服,又吃了一顿美餐,然后进入殿中,看到一个妇人,约摸三十五六岁,身材矮小,脸色青黑,眉角还有一颗痣。我陪她共度了几个良宵,临走就送了我这些东西。”
众人听完,恍然大悟,原来他不是去做贼,而是做鸭。而且这主顾不是别人,正是贾南风。大伙掩嘴窃笑,小帅哥这生意可做大发了,天下第一鸭啊!
西晋帝国的这一对最高统治者就是这么富有娱乐精神,经常主动制造一些笑话和丑闻丰富人民群众的业余文化生活。
太子司马遹眼看老爸(老哥?)和后妈一把年纪了还坚持战斗在娱乐第一线,他当然要吸引更多眼球,于是就在东宫里摆摊设点、杀猪卖肉,捎带还卖些酒。太子打小就聪明,再加上他外公的遗传基因(母亲谢才人出生于屠夫家庭),所以他这个掌柜的专业素质非常过硬,卖酒肉都不过秤,用手一拎,几斤几两分毫不差。
其实太子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制造爆炸性新闻,他是有苦衷的。
朝廷给的月俸只有五十万钱,根本不够他花销,他常常预支两个月,还是不够。被逼无奈他才自谋职业。铺子开张后生意兴隆,他就增加了葵菜、蓝子、鸡、面等品种,把酒肉铺扩大为副食品门市部。同时,司马遹又利用业余时间刻苦钻研阴阳命数;还自学建筑设计,亲手画了许多房屋结构图;另外又学习雕刻工艺等等。总而言之,年轻的太子胸怀大志,准备实施多元化经营,搞个跨行业的集团公司什么的。如果不是因为后妈贾南风的扼杀,假以时日,他肯定会成长为一名优秀的企业家。
东宫大臣杜锡眼看太子就要弃政从商了,就苦口婆心地劝谏。太子觉得讨厌,就在他常坐的那块毛毡上Сhā满针头,把杜锡的ρi股刺得鲜血淋漓。
三 唯恐天下不乱(2)
贾南风的外甥贾谧和司马遹是同龄人,他看见太子这么有才,心里很不舒服。而且每当他去东宫,司马遹就扭头望天,给他一个很酷的后脑勺。贾谧气得流鼻血,就怂恿姨妈废了太子,另立储君。贾南风早有此意,便着手行动。
她首先大力宣传太子的种种缺点,造成了很多对他不利的舆论。其次又发挥她一贯擅长的娱乐天赋,自导自演了一场小品。小品的名字叫《怀孕》。贾南风命人把自己的寝殿布置得像产房,所有妇产科设备一应俱全,然后往自己的肚子塞了一大堆稻草,又暗中抱养了一个刚出世的小外甥慰祖,准备等肚子里的稻草“呱呱落地”后就让慰祖取代太子。
一切就绪后,贾南风就设计了一场酒宴,把太子灌得酩酊大醉,然后拿出一封早已写好的谋反信让他照抄。贾后找的枪手很厉害,是当时名满天下的美男作家潘岳。他知道太子是个愤青,所以这封密信就写成这样:“陛下应该赶快自行了断,不自行了断,我要进宫了断他;皇后也应该自行了断,不自行了断,我要亲手了断她……”后面又说什么要和生母谢妃约定日期,两边发动,在日、月、星三辰下茹毛饮血云云。总之,让人一看就知道这个人不喜欢写作文,不但语气直白,颠三倒四,而且乱用成语,把“歃血为盟”写成了“茹毛饮血”。
司马遹醉得不省人事,抄了一半就歪倒了。贾后模仿他的笔迹帮他抄完,立刻呈给了皇帝。
傻皇帝司马衷一看,气得血压都高了(可惜智商没高),立刻召集文武百官和宗室亲王,当庭宣布要赐死太子。大臣张华和裴认为事有蹊跷,应该仔细调查。会议讨论了一整天,到太阳都快下山了还没结果。贾后怕夜长梦多,就提议将太子贬为庶民。皇帝同意了。
当天,司马遹奉诏换上布衣,和太子妃王氏还有三个孩子,坐在牛车上被押往金墉城。王氏看见太子已经自绝于人民了,就深明大义地跟他划清界限,提出了离婚申请。朝廷批准。
聪明的王氏这婚离得很及时,就在她哭哭啼啼回娘家之后,司马遹的生母谢氏和另一个妃子蒋氏就被砍头了。
司马遹随后又被逐出洛阳,囚禁在许昌。
太子被废,朝野一片公愤。几个东宫旧臣都想废掉贾后,可是力量薄弱,不敢举事。思来想去,想到了手握重兵的右军将军、赵王司马伦。于是便联络司马伦的幕僚孙秀,让他劝赵王发动政变废黜贾后,恢复太子之位。司马伦是司马懿的第九子,这些年看见帝国政坛闹哄哄地你方唱罢我登场,本来就有点不甘寂寞,所以一听之下便欣然应允,立即知会宫中的通事令张林和省事张衡,让他们做内应,准备起事。
孙秀为人狡诈多谋,即将发动之前,忽然觉得不妥,就向司马伦进言:“太子聪明刚猛,若还东宫,必然不会受制于人。明公您一向是贾后之党,路人皆知,就算您拥太子复位,为其建功,可太子仍然会认为您是迫于百姓之望,不得已而举事来免罪。因此,太子一旦复位,也不过暂时忍下对您的宿怨,并不会真心感戴您的恩德。您稍有不慎,就随时可能被诛杀。依在下之见,不如暂缓起事。这段时间内,贾后必害太子。等太子一死,您便假托为太子报仇之名废掉贾后,如此一来,非但可以免祸,更可以得志!”
司马伦深以为然。
随后孙秀便故意放出消息,说有人想废掉皇后,拥立太子。贾后一向在民间安Сhā了很多线人,而今频繁地接到密报,不免有些恐惧。此时孙秀与司马伦又趁势怂恿贾谧早日除掉太子,以绝后患。贾后终于下了决心,让老情夫程据配了服毒药,派宦官孙虑赶赴许昌。
三月末,春天的最后一场雨水降临许昌。
迷蒙的雨雾很快打湿了废太子司马遹的眼睛。
曾几何时,世界在他的眼中是光鲜而亮丽的,而今却灰暗而模糊。
司马遹度过了二十几个桃红柳绿、莺飞草长的春天。他不知道,春天也有灰色的。
三 唯恐天下不乱(3)
这些日子,饭菜都是他自己亲手做的。
他怕人下毒。
他怕自己连没有颜色的春天也会失去。
那一场酒真的是醉得太深了。一醒来,本该属于他的天下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妻子没有了,连三个年幼的孩子关在哪里他也一无所知。
世界忽然变得很轻。
生命变得很薄。
原来人可以活得这么空旷,也可以活得这么逼仄。他始料未及。
宦官孙虑来了好几趟,焦急地站了片刻又走了。
他想干什么!?
后来看管他的刘振就把他关进了黑房子。于是灰色的春天也没有了。
好多天来,连吃的都没有了。
终于有一天,门缝下面有了几个肮脏的馒头。他知道,那是跟他从洛阳来的几个好心的宫女塞进来的。
馒头还没吃完,世界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刺眼?
原来是宦官孙虑进来了。孙虑不让他吃馒头,让他吃毒药。
他不肯。孙虑的手就挥了起来。司马遹看见一根粗大的杵药的棍子。
棍子一下一下地落在他的头上。
然后司马遹的世界就彻底陷入了黑暗。
永康元年(300)四月初一。帝国的天空出现日蚀。
司马伦、孙秀与属下约定,初三三更,以鼓声为号起事。
是夜,赵王司马伦假称皇帝诏命,召集禁军长官宣布诏书:“中宫(皇后)与贾谧等杀吾太子,今使车骑入废中宫,汝等皆当从命,事毕,赐爵关中侯,不从者诛三族。”
众人领命。于是司马伦、孙秀等率领禁军进入宫门,陈兵御道,派齐王司马冏把傻皇帝挟持到东堂,下诏令贾谧入宫。
深夜闻诏,贾谧就多了一个心眼。到了殿前,眼见刀枪林立,他知道大事不妙,拔腿便跑,口中大喊:“阿后救我!”
贾谧一路狂叫着跑到西面的钟楼下时,士兵们的刀枪就从后背刺入了他的心脏。
随后,齐王司马冏率兵冲进贾后的寝殿,睡眼惺忪的贾南风惊恐地看着他,说:“你为什么来这里?”司马冏说:“有诏令逮捕皇后!”
贾南风冷笑了一声:“诏令都是出自我手,你奉的是谁的诏?”
司马冏不说话,给左右使了个眼色。士兵们冲了上去……
被五花大绑的贾南风经过上阁时,远远望见了那个仍然像个无事人一样傻坐着的皇帝。她歇斯底里地冲着皇帝大喊:“陛下的女人被别人废掉了!接下来被废掉的就是你自己了!”
今夜星光灿烂。
皇帝仰着头,张着嘴,正在独自欣赏夜色。
此刻,他的世界是如此恬静而柔美。
政变和阴谋属于别人,心如止水属于他。
贾南风一阵苦笑。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司马冏:“起事的是谁?”
司马冏说:“赵王、梁王。”
贾南风愣了一会神,喃喃地说:“绑狗要绑脖子,我竟然只绑尾巴,难怪落到这步田地!”
是夜,贾后被废为庶人,幽禁于建始殿。贾南风的母亲、妹妹及众党羽,皆被逮捕诛杀。大臣张华、裴等人也被斩杀并夷灭三族。
第二天,将贾庶人囚于金墉城。诛杀董猛、孙虑、程据、刘振。
六天后,一杯毒酒送进了金墉城。风流皇后贾南风终于结束了她暴虐荒淫的一生。
政变成功后,司马伦自封相国,都督中外诸军事,且总摄百官职事,军政大权集于一身。同时大封诸子为王侯,任命孙秀为中书令。
司马伦就此架空了惠帝司马衷。
然而,孙秀也就此架空了他。
实际上这场政变自始至终都是由孙秀策划和领导的。司马伦也自始至终都对他言听计从。从决定发动政变的那一刻起,孙秀就成了司马伦的灵魂。
在这场政变中,孙秀的谋略和胆识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司马伦唯一起到的作用,仅仅是他身为老王爷的资历。政变成功后,谋略和胆识足以促成孙秀掌握实权,而对于司马伦而言,老王爷的资历只能给他换来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地位。此后,孙秀“威权振朝廷,天下皆事秀而无求于伦”。
三 唯恐天下不乱(4)
在西晋帝国短暂的历史上,身为寒士而一朝之间炙手可热的,绝不仅止于孙秀一人。此后接二连三的政变,还将不断涌现孙秀似的人物。
在太平盛世中,像孙秀这样的人可能终其一生都只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幕僚。
只有乱世,才能让他们一步登天。
所以寒士们一生只牵挂着一件事,那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四 人人都在重蹈覆辙(1)
赵王司马伦和孙秀擅权揽政,惠帝之弟、时任骠骑将军兼中护军的淮南王司马允看出了他们的篡位之心,便密养死士,准备诛除赵王和孙秀。司马伦和孙秀知道他为人沉稳刚毅,军中将士皆敬服他,内心深为忌惮,改封他为太尉,外示尊崇,实际上是夺其兵权。司马允托病不受。孙秀命人持诏收捕他的部下,并弹劾他拒绝诏命、大逆不道。
司马允接诏,一看就知是孙秀的笔迹,勃然大怒,斩杀了来使,厉声对左右说:“赵王欲破我家!”当即率领帐下士兵七百多人冲出王府,一路高呼:“赵王造反,我将攻之,佐淮南王者袒露左臂!”一路不断有军人响应。
司马允本欲率兵攻入皇宫,先控制中枢,无奈大门紧闭,守卫森严,一时难以拿下,于是转而围攻司马伦的相府。司马允手下皆精兵,司马伦仓促迎战,冲杀数次皆败,死了一千多人。司马允又于承华门前结阵,万箭齐发。一时间相国府中飞矢如雨。司马伦险些中箭,手下挺身遮挡,随即倒地。剩下的人全都躲在树后不敢动弹,每棵树都中了几百箭。
形势对司马允非常有利,如果不出意外,司马伦和孙秀必死无疑。
可是,意外偏偏出现了。
中书令陈淮心向司马允,遂命令司马都护伏胤率领四百名骑兵,出宫助其一臂之力。
伏胤率兵刚到门下省,就遇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司马伦的儿子,侍中、汝阴王司马虔。他知道,此刻全家人的荣华富贵与身家性命全都掌握在这个伏胤的手上了。司马虔当即把伏胤叫到暗处,劝他临阵倒戈,并许诺说:“富贵当与卿共之!” 伏胤在心里一拿捏,若助司马允,只不过是秉公办事,并无功劳;若助司马伦,就挽救了这个当朝首辅的全家性命与一世功业,而自己转眼便可飞黄腾达。
刹那的权衡,伏胤内心的天平便倒向了司马伦。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普通军官的念头就改写了西晋帝国的历史。
伏胤出宫了。他的怀里多了一道空白诏书。
司马允见宫中诏使率援兵抵达,大喜过望,立刻开阵让伏胤进来,从兵车跳下,跪地接诏。说时迟,那时快。伏胤手起刀落,淮南王的人头就滚落到了地上。
淮南王的士兵一下子全蒙了,他们紧紧盯着伏胤。
可是,他手上有皇帝的诏书。而且四百名骑兵皆已刀剑出鞘地守在他们身旁。
没有人作出反应。
一场胜利在望的政变就此流产了。
本来司马伦被箭雨困于相国府中时,洛阳的百姓就争相传告,说司马伦已被擒拿,百姓无不拍手称快。可转瞬之间就传来了司马允被杀的消息,人们纷纷摇头叹息。
司马允死时,年29岁。三个儿子亦随之被杀。
在八王之乱中丧命的,淮南王司马允是第二个。
因司马允败亡而被株连夷灭者多达数千人。其中有两个是西晋时期的重量级人物:
一个是天下无双的美男子潘岳。
一个是富可敌国的公子哥石崇。
孙秀说他们参与谋反,实际上是在公报私仇。几年前孙秀还只是潘岳门下的一个小吏,多次因渎职而遭到潘岳的鞭打,从此怀恨在心。而孙秀得势之后则是看上了石崇的一个爱妾绿珠,派人索要。石崇对来人说我的侍妾都在这,任你选。来人说不行,孙大人就是要绿珠。石崇勃然大怒:“绿珠吾所爱,不可得也。”这一来就把孙秀往死里得罪了。
趁着司马允谋反一案,孙秀大笔一挥,就把潘岳和石崇的名字圈了进去。
石崇的巨额财产被悉数抄没。临刑那天,石崇叹道:“这些奴才是贪图我的财产罢了!”
捕吏忽然回头说:“知财致害,何不早散?”
石崇哑口无言。
当年与皇亲国戚斗富的时候,石崇绝对想不到,他最终带进坟墓的竟然只是这么一句简单而平凡的真理——知财致害,何不早散?
四 人人都在重蹈覆辙(2)
通向帝座的道路全都扫清了,司马伦和孙秀一刻也不愿再等待。
永宁元年(301)正月,司马伦派义阳王司马威入宫夺取了皇帝玺绶,签署了禅位诏书。把惠帝押送到金墉城。
初九,司马伦登皇帝位,改元建始。
初十,尊惠帝为“太上皇”,改金墉城为永昌宫。
孙秀、司马威等人都加官晋爵,其余党羽,皆为卿将,超阶越次,不可胜记。下至奴仆、兵卒,也封加爵位。每次朝会时,满座都是貂尾蝉羽装饰的帽子。时人为此造了一句谚语:“貂不足,狗尾续。”(这就是“狗尾续貂”典故的由来)。侯爵封得太多,印章来不及铸造镌刻,时常用白板应付了事。
司马伦当上了皇帝,可他篡夺的只是一个名号。而孙秀才真正篡夺了一个皇帝的实权。
孙秀专执朝政,司马伦所出的诏令经常被他随意更改,有时干脆作废,由孙秀自书诏令。所以往往朝令夕改,百官像走马灯似的轮换。
天下似乎成了孙秀一个人的。
然而,那些拥兵自重、坐镇一方的亲王还是让他心存忌惮。尤其是坐镇许昌的齐王司马、坐镇邺城的成都王司马颖和坐镇关中的河间王司马。为了控制并安抚他们,孙秀一方面将亲信不断地安Сhā在他们左右,进行严密监控;另一方面加封他们大将军名号,加紧笼络。
可亲王们不吃这一套。
这一年的三月,司马伦刚刚做了两个多月的皇帝,齐王司马冏便突然传檄天下,发兵讨伐赵王伦。檄文称“逆臣孙秀,迷误赵王,当共诛讨。有不从命者,诛及三族”。一时间,天下诸王纷纷响应。齐王司马冏自许昌发兵北上,成都王司马颖自邺城(今河南安阳市北)引兵南下,呈两面夹攻之势。司马伦大为恐慌,急忙分兵抵抗,交战伊始两路皆有小胜,尤其是北路军,在黄桥歼灭了司马颖的军队一万多人。捷报传来,司马伦和孙秀大喜,立即为北路的士猗、许超与孙会三个将军庆功,让他们都秉持符节。
然而骄兵必败。三个将领各自居功,谁也不服谁,号令不一,再加上麻痹轻敌,遂被整兵再战的司马颖打得大败而逃。司马颖乘胜追击,大军渡过黄河,直逼洛阳。
前线失利,洛阳守军又群情汹涌,准备诛杀司马伦和孙秀。孙秀惶惶不可终日,躲在中书省,不敢出门半步,与败将士猗、许超、孙会等人日夜商讨对策。有人说要聚集残部决一死战,有人说要焚烧宫室、挟持司马伦逃亡南方,还有人干脆劝孙秀乘船东逃入海……
正在众人各执一词,莫衷一是之际,一场兵变就突然降临了。
这一年的闰三月初七,左卫将军王舆率禁军七百多人从南掖门进入皇宫,直接杀进中书省。孙秀、许超、士猗等人猝不及防,被乱刀砍杀。王舆逼迫司马伦发布退位诏书:“吾为孙秀所误,以怒三王。今已诛秀,其迎太上皇复位,吾归老于农亩。”
初九,惠帝司马衷复辟,改元永宁。十三日,下诏赐死司马伦及四个儿子。凡司马伦和孙秀任命的官员绝大多数被罢免。此后,三王相继进入洛阳。齐王司马冏最后一个到来,身后是旌旗蔽日、浩浩荡荡的数十万军队,京师大为震动。
这次政变引发的战役历时仅六十余日,伤亡就将近十万人。
在八王之乱中丧命的,赵王司马伦是第三个。
复辟成功,诸王大受封赏。齐王司马冏获封大司马,加九锡,辅政;成都王司马颖为大将军,加九锡,都督中外一切军务;河间王司马为太尉、侍中,加九锡;长沙王司马乂为抚军大将军,兼领左军;进封新野公司马歆为王,都督荆州一切军务,加镇南大将军。
一个骄横的王爷倒下去了,可更多的王爷站了起来。
而且是三个“加九锡”的少壮派军人。
熟悉历史的人都知道“加九锡”意味着什么。从西汉末年的王莽,到东汉末年的董卓,再到篡汉的曹操、篡魏的司马昭,直至最近的赵王司马伦,一旦“九锡”加身,接下去要做的就是篡位称帝。
四 人人都在重蹈覆辙(3)
而今居然有三个少壮派亲王“加九锡”,明眼人不用想也知道,更多的流血事件还在后面。
亲王们踌躇满志,纷纷怀着微妙的心情去祭拜祖陵。
其间,新野王司马歆对齐王司马冏说:“您与成都王司马颖同建功勋,按理说应该留下他在京城辅政,如果您并无此意,应该削去他的兵权。”
与此同时,在同一片山陵的另一面,长沙王司马乂也正在对成都王司马颖说:“天下者,先帝之业!王,您应该匡正维系它!” 司马颖是司马衷之弟,同属武帝司马炎这一正脉,司马乂言下之意,接下来做皇帝的应该是他司马颖,而不是齐王司马冏。而幕僚卢志却劝司马颖以退为进,暂避齐王锋芒。司马颖采纳他的建议,以母病为由,归返邺城。
是年底,司马冏的三个儿子都被封王。
第二年,即太安元年(302)五月,司马冏为杜绝司马颖依序继位的可能性,就立年方八岁的清河王司马覃为太子。自封为太子太师,派东海王司马越为司空。
司马冏总揽大权后,开始大兴土木,终朝宴饮,不进宫参加朝会,却安坐府中接受百官的朝拜。一时间群臣侧目,朝野失望。
齐王司马冏开始一步步地重蹈司马伦之覆辙。
危机正在酝酿。而对于有些人来说是危险的,对于另一些人则是机会。
比如翊军校尉李含。
这是又一个出身低微的寒士。
他原本是河间王司马手下的一个长史,被征召入朝,在司马冏帐下参与军机。本欲大展宏图,不料却发现司马冏的左右数人皆是他的旧仇家。李含整日战战兢兢,生怕仇家伺机报复,深感出头无日。有一天,他忽然从洛阳出走,暗中来到长安,找到他的旧主子司马。
李含这一出来,就没想再回去。
这次他要孤注一掷。所以他一开口就是一个弥天大谎。他说自己带来了天子密诏,命司马举兵诛杀司马冏。
司马不理会密诏是真是假,欣然应允。因为他自己早有此意。随即他便给司马冏上了一道表章,历数他的罪状,并声称已勒兵十万,将与成都王司马颖、新野王司马歆等人一同起兵,会师洛阳。同时派遣李含、张方率领军队向洛阳挺进。李含传檄给身在朝中的长沙王司马乂,让他在京师做内应。
司马冏闻讯大骇,便先下手为强,派人攻袭司马乂。
司马乂立刻率百余名勇士飞驰入宫,关闭诸门,挟持惠帝,诏命军队攻打司马冏的大司马府。
这一天夜里,洛阳城杀声四起,火光冲天,双方军队展开激战。大司马称“长沙王矫诏”,长沙王称“大司马谋反”。惠帝被挟持到上东门的城楼上。司马冏军队飞矢如雨,纷纷射到皇帝面前。臣子们簇拥着他左闪右避,不断有人被箭射死,尸体层层叠叠地堆积在皇帝脚下。
大战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最终,司马冏的军队被打败。司马冏被自己的长史赵渊捆了起来押入宫中。傻皇帝挂念他让自己复位,起了恻隐之心,想留他一条活命。司马乂立刻命左右把他拉了出去,斩于阊阖门下,把头颅传遍六军。随后将其所有党羽全部捕杀并夷灭三族,死者达两千多人。
在八王之乱中丧命的,齐王司马冏是第四个。
长沙王司马乂取代司马冏辅政,虽然人在朝中,但政事无论大小皆与远在邺城的成都王司马颖咨商。司马颖实际上遥控了帝国的朝政。
五 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1)
这一场政变的结局完全出乎始作俑者李含的预料。
他原本以为长沙王司马乂弱小,迟早要被齐王司马冏干掉,所以才投靠了河间王司马。他的如意算盘是:唆使司马打败司马冏,然后废掉皇帝,由司马把持朝政,自己随之飞黄腾达,成为孙秀第二。可如今司马乂在朝,司马颖遥控,率先举事的司马却仍居藩国。而且司马颖又日渐骄奢,比司马冏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一切让李含无法忍受,也让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司马无法忍受。于是司马密令李含等人谋杀司马乂。李含还没来得及动手,事情便泄露。司马乂立即捕杀了李含等人。
司马大怒,以清君侧为名,派遣张方为都督,率精兵七万,出函谷关直扑洛阳。而成都王司马颖虽遥控朝廷,但毕竟有隔靴搔痒、鞭长莫及之憾,遂趁势与司马遥相呼应,以陆机为前将军,发动二十万大军南下洛阳。
时在太安二年(303)八月。
司马乂见大兵压境,情急之下把傻皇帝司马衷推到了南线战场的最前方。一个多月里,皇帝的车辇一直在枪林箭雨中辗转。哪里战事告急,司马乂就让天子车驾“幸”到哪里。这一招果然奏效。张方的军队遥见天子车乘便顾忌而退,被司马乂斩杀五千余人,只好在距离洛阳七里处筑垒储粮,准备打持久战。
北线战场上,成都王司马颖的二十万大军也频频失利。从八月到第二年的正月,军队被长沙王司马乂歼灭并俘虏了六七万人。南线的张方眼见获胜无望,打起了退堂鼓,准备撤回长安。
就在长沙王司马乂即将获胜的这个节骨眼上,又一场突如其来的宫廷政变扭转了整个局势。司马乂只顾抵挡司马和司马颖的明枪,对背后射来的暗箭丝毫没有防备。
这一年正月二十五日夜里,时任司空的东海王司马越突然发难,与宫中的禁军将领合谋逮捕了司马乂。次日,司马越胁迫皇帝下诏罢免了司马乂的官职,把他囚禁在金墉城。同时大赦天下,改元永兴。
一场如火如荼地打了将近半年的战争忽然间无果而终了。洛阳守军打开城门,那些本来担心敌强我弱的禁军将士一看,才发现对手远不如想象中的强大,不禁后悔听从了司马越的怂恿,都想放了司马乂,回头再跟司马颖打。司马越大为惊恐,想除掉司马乂以绝众望。黄门侍郎潘滔向司马越献计:“不用您动手,自然会有人来摆平。”于是遣人密告张方。
二十八日,张方率兵进入金墉城,将司马乂抓到军营,升起火堆烧死了他。司马乂冤死的哀号传遍了整座军营,张方的士兵们听了都为之落泪。
司马乂死时,年28岁。
八王之乱中丧命的,长沙王司马乂是第五个。
司马乂执政之初,洛阳坊间便流传着这样一句民谣:草木萌芽杀长沙。
果不其然,年轻的长沙王司马乂没有活过这个春天。
政变之后,莫名其妙取得胜利的成都王司马颖被任命为丞相,东海王司马越被任命为尚书令。司马颖派遣将军石超率领五万士兵驻守洛阳的十二座城门,同时将他看不顺眼的禁卫军将领一一砍杀,全都换上自己的人。并将齐王所立的皇太子司马覃废黜,仍为清河王。
做完这一切,司马颖又回到了邺城,继续逍遥自在地遥控朝政。
河间王司马为讨好大权在握的司马颖,上表请立司马颖为皇太弟。下诏准许。于是天子御用的衣服车驾都迁到邺城。邺城成了实际上的西晋都城,司马颖成了实际上的皇帝。作为回报,司马颖就任命司马为太宰、大都督,兼领雍州牧。
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
西晋帝国的这些亲王们,没有一个能够逃脱这条政治学的铁律。
司马颖掌握绝对权力后,紧步前面诸王之后尘,腐败日渐升级。朝野再度失望。东海王司马越便于永兴元年(304)秋天再度发动政变,勒兵进入云龙门,下诏召集三公和文武百官,宣布帝国进入警戒状态,共同讨伐司马颖,并恢复司马覃的太子之位。石超仓惶逃回邺城。
五 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2)
数日后,司马越自封大都督,传布檄令,召集了十多万军队北征司马颖。司马越跟司马乂学了那手绝招,把傻皇帝推到阵前,浩浩荡荡向邺城进发。司马颖的左右一听天子御驾亲征,就劝他出城请降,司马颖大怒:“主上是为群小所逼,你居然想让我束手就擒!?”随即派石超率五万人马迎战。
两军在荡阴展开遭遇战。石超知道司马颖并不顾忌天子,故而奋勇作战,大败司马越军。惠帝身中三箭,脸上也挨了一刀。百官和侍从各自逃命,唯有侍中嵇绍下马站在天子车辇上挺身护驾。士兵们把他拉下车打算乱刀砍死,傻皇帝忽然大叫一声:“忠臣也,勿杀!”士兵们说:“奉太弟令,唯不犯陛下一人。”嵇绍遂死于乱刀之下,血溅帝衣。
过后清理战场,司马颖的幕僚卢志才在荒草丛中找到了傻坐着的皇帝司马衷,将他带回了邺城。左右要换洗傻皇帝的血衣,这个低智商的皇帝忽然说了一句很多高智商的人说不出的话:“嵇侍中血,勿浣也!”
司马颖与司马越鹬蚌相争,河间王司马趁机坐收渔翁之利,派张方悄悄袭取了京师洛阳,并再次废黜太子司马覃。司马越前方兵败,后路又被斩断,只好灰溜溜地逃回自己的封国东海。
西晋帝国的亲王们自相残杀,祸乱天下,蠢蠢欲动的天下人当然会跟着趁乱而起。幽州军阀王浚坐山观虎斗已经很久了,眼看司马颖与司马越打得两败俱伤,趁势联合鲜卑、乌桓的部落骑兵,与东海王司马越的弟弟东嬴公司马腾合兵,南下进攻邺城。司马颖急遣王斌、石超率部迎战。胡骑凶猛善战,王斌、石超节节败退。
王浚的前锋很快打到邺城。邺中大震,百官和士兵纷纷逃亡。卢志劝司马颖奉惠帝还洛阳。当时尚有士兵一万五千余人,卢志连夜做好了撤退的准备。次日黎明,司马颖之母程太妃眷恋邺城,迟迟不愿动身,司马颖也犹豫不决。最后的一万多人遂哗然四散,司马颖和卢志只好带着几十名骑兵拥着骑在牛车上的惠帝逃往洛阳。
慌乱之中,无人携带钱物,唯独一个宦官身上带了三千私钱。皇帝实在饿得不行了,就下诏向他借贷,勉强买了些食物果腹。路上跑得急,皇帝的鞋子也掉了,只好穿上随从的鞋子。一路狼狈不堪,总算逃到了洛阳郊外的北邙山。张方出城迎驾,看见皇帝,准备下马跪拜。灰头土脸的皇帝很有自知之明,劝他不用拜了。
连跟一个宦官借钱买吃的都要下诏书,傻皇帝即使再傻,也知道自己这个所谓的天子早就不值钱了,再讲究这套虚礼也没多大意思。
惠帝回洛阳后,手握重兵的张方把持朝政。成都王司马颖无兵无权,形同废物。
张方的军队在洛阳时间已久,早把这座帝都劫掠得差不多了,大兵们看见再也无利可图,纷纷吵着要奉惠帝迁都长安。这一年的十一月初一,张方突然率兵闯入宫中,要劫持皇帝西走长安。惠帝吓得躲进了御花园的竹林中。士兵们把他抓了出来,强行架上车。惠帝号啕大哭。张方骑在马上,跟他点了个头说:“而今寇贼纵横,宫中宿卫力量单薄,望陛下驾临臣的军营,臣当尽忠竭力,以防不测。”当时大臣们都逃散了,只有卢志一人在侧。皇帝眼巴巴地看着他。卢志说:“而今之计,陛下只有听从将军了。”
皇帝进了张方军营,张方就下令士兵洗劫皇宫。穷凶极恶的大兵们冲进宫里,奸污宫女,争抢宝物。宫中自魏晋以来的所有珍藏被扫地一空,丝毫不剩。洗劫完了,张方准备一把火把宫室和宗庙都烧了,断绝众人回来的想头。
一百多年前董卓将洛阳焚为死城的那惨烈的一幕,眼看又要重演。
所幸此刻军阀的身边还站着一个文人。
卢志劝张方:“董卓无道,焚烧洛阳,怨毒之声,百年犹存,何为袭之?!”
张方这才作罢。随后劫持惠帝、司马颖和惠帝另一个弟弟豫章王司马炽到了长安。太宰司马到霸上迎接,又要向天子行礼,惠帝再次阻止了他。
五 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3)
傻皇帝虽然傻,可他知道这些人都在拿他当猴耍,所以他现在恨透了这些虚假的君臣之礼。
这一回终于轮到河间王司马坐大了。不久后他就让皇帝下诏废掉了司马颖的皇太弟身份,改立豫章王司马炽。
永兴二年(305)七月,休整了一年的东海王司马越卷土重来,以“奉迎天子,还复旧都”为名传檄天下,发兵征讨河间王司马。一时响应者甚众,王浚等人公推司马越为盟主。司马颖的旧部下公师藩为主子打抱不平,也在河北起兵。司马只好任司马颖为镇东大将军,象征性地给了他一千名士兵,打发他和卢志一起回老家去招抚叛乱。
司马越获四方响应,又得幽州军阀王浚的胡骑之助,声势浩大,挥师直逼长安。司马恐惧,就派人杀了张方,试图跟司马越求和。可司马越仍然一路西进。第二年四月,大军挺入关中,司马兵败,单枪匹马逃进太白山。百官也都落荒而逃,躲在山中以橡树果实为食。司马越的前锋祁弘率领先头部队杀进长安,其士卒大多为鲜卑人,野蛮凶残,大肆掳掠,杀了两万多人。四月十四,祁弘奉迎皇帝东返洛阳。祁弘回师,司马才重新夺回了长安,但是关中各地皆归顺东海王司马越,司马的长安成了汪洋中的一座孤岛。
七月,惠帝回到旧都洛阳,改元光熙。
八月,任东海王司马越为太傅、录尚书事;任其堂兄范阳王司马虓为司空,镇守邺城;封王浚为骠骑大将军,都督东夷、河北诸军事,领幽州刺史。
司马越独揽大权后,立即让皇帝下诏搜捕成都王司马颖。
成了丧家之犬的司马颖情急之下,抛弃了老母和妻子,只带着两个小儿子渡过黄河,想去投奔老部下公师藩。可中途便被拘捕,被扔进了邺城的监狱。
物是人非。曾经高高在上、显赫一时的成都王司马颖,而今却是以一个阶下囚的身份回到了这座本来属于他的城市。
邺城的新主人范阳王司马虓只把他囚禁了起来,不忍心杀他。
可是,司马颖的运气太背。仅仅两个月后,司马虓忽然暴病而亡。司马虓手下的长史刘舆知道这座城是司马颖的老巢,倘若不杀他,他随时可能东山再起。
所以刘舆秘不发丧,私下作出了一个决定。
这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
成都王司马颖站在冰冷而潮湿的牢房中,凝望着狭窄的囚窗外那一角黑暗的夜空。
邺城的天空让他既熟悉又陌生。
身后传来叮叮当当的钥匙开门声。司马颖没有回头。他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狱吏田徽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一份“诏书”。
年轻的王爷很认真地读了一遍“诏书”,忽然明白了什么,抬头问田徽:“范阳王死了吗?”
田徽说:“不知道”。
司马颖又问:“您今年多大?”
田徽说:“五十。”
司马颖问:“知天命了吗?”
田徽说:“不知道”。
司马颖忽然咧嘴笑了一下,把目光又转向窗外。
片刻之后,司马颖转过头来。田徽看见这个年轻王爷的目光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他听见司马颖说:“我死之后,天下安乎!?不安乎!?我自放逐,于今三年,身体手足不见洗沐,取数斗汤来!”
两个儿子在一旁放声大哭。司马颖挥了挥手,让人把他们带了出去。
司马颖洗沐完毕,把头发散开,头朝东而卧,对田徽说:“动手吧。”
田徽上前,用绳子勒死了司马颖,随后又杀了他的两个儿子。
司马颖死时年28。
在八王之乱中丧命的,司马颖是第六个。
司马颖死后数年,河南开封突然有传言说他的一个儿子藏匿在民间,年已十余岁。东海王司马越闻讯,立刻派人杀了那个孩子。
至于那个孩子究竟是不是司马颖的后人,司马越懒得去查。
六 一根又一根往上加的稻草(1)
光熙元年(306)十一月十七日夜,司马颖死后仅月余,西晋帝国的第二代皇帝司马衷吃了一块有毒的饼,第二天就在显阳殿驾崩了。
谁在饼中投毒?
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三日后,东海王司马越拥立惠帝之弟、豫章王司马炽为帝,改元永嘉,是为晋怀帝。
惠帝司马衷在位十六年,死时48岁。
他的死,无论对于帝国还是对于他自己,都是一个解脱、一件好事。
综观其一生,在父亲武帝的眼中他是一个傻儿子、一个过渡人物;在母亲杨太后的眼中,他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需要人呵护的孩子;在妻子贾皇后眼中,他是一个废物、一个摆设、一个等着戴绿帽子的名义老公;在诸王眼中,他是一个傀儡、一个玩偶、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在群臣眼中,他是一顶象征性的冠冕、一件空洞无物的龙袍;在百姓眼中,他是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一则百听不厌的笑话;在历史眼中,他是一个昏庸皇帝、一个无知天子、一个警鉴后世的反面教材……
他什么都是,可似乎很少被当成一个人。
如果他不是皇帝,而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那么他起码可以守着一亩三分地,享受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庸幸福;起码不会三更半夜从被窝里被人拽起来,逼着签署杀人的诏书;起码不用三天两头被人推到两军交战的枪林箭雨中,吓得魂不附体;起码不需要永远活在历史中被遗“笑”万年……
然而,他的确是一个皇帝。
而且君临天下整整十六载。
这就决定了他所有的幸与不幸。
一千多年来,当人们一次次嘲笑那句“何不食肉糜?”的“名言”时,似乎也不应该忘记,他还说过一句——“嵇侍中血,勿浣也!”
陆续发动政变的八王先后死了六王。除了东海王司马越,就只剩下困守在长安孤城中苟延残喘的河间王司马了。
同年十二月初一,太傅司马越以怀帝名义下诏征召司马入朝担任司徒。
司马忐忑不安地走出了府邸。
时值深冬,天地一片肃杀。一架孤独的马车缓缓驶离了长安。车里坐着司马和他的三个儿子。呼啸的北风掀起一角车帘,司马遥望了一眼在他身后逐渐模糊的长安。
他不知道等待在他前方的到底是一个机会还是一个陷阱。
可他别无选择。
如果他不奉诏,司马越一声令下就可以把孤城长安夷为平地。
今非昔比了,他早已不是那个拥兵自重、坐镇一方的河间王了。自从赵王司马伦篡位称帝后,他忽然发现,原来皇帝是人人可以当的,只看你能不能把握机会。从那以后,他不失时机地参与了每一次政变。可奇怪的是,每当他觉得距离最高权力仅有一步之遥时,冥冥中总有一种力量把他推离权力中心,那一顶金光闪耀的天子冠冕总是离他更远。直到他众叛亲离、孤身一人在太白山中采野果充饥、饮涧水止渴时,他仍然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数日后,来自长安的这辆孤独而惶惑的马车驶进了新安地界的雍谷。
前方忽然出现了一队人马。
为首的将军叫梁臣。
梁臣是南阳王司马模的部下。
司马模是司马越的亲弟弟。
梁臣是奉命前来“迎接”他们的。办完公事后,梁臣即刻带领人马绝尘而去。
司马的马车永远停在了雍谷。
风雪拍打着它。车里的四具尸体很快就冻僵了。
在八王之乱中丧命的,司马是第七个。
该死的都死了。东海王司马越笑到了最后。
踏着同姓诸王的鲜血和骸骨,司马越迈着矫健的步伐登上了帝国权力的顶峰。
他开始呼风唤雨了。
永嘉二年(308)二月,司马越杀死了曾经多次被立为太子的司马覃。
永嘉三年(309)三月,司马越突然派遣军队入宫,当着怀帝司马炽的面逮捕了十几个大臣,旋即将他们全部诛杀。新皇帝眼睁睁看着自己刚刚培植起来的一干亲信身首异处,只能垂泪叹息。几天后,司马越又将宫中的所有宿卫军官全部罢免,让自己手下的将军和东海郡士兵入宫宿卫。
六 一根又一根往上加的稻草(2)
《晋书》称此时的东海王司马越“专擅威权,图为霸业。朝贤素望,选为佐吏;名将劲卒,充于己府;不臣之迹,四海所知”。也就是说,司马越正在加紧积蓄实力,随时准备篡夺帝位、称霸天下。
然而,此时此刻的西晋帝国,想称霸天下的又何止他一人!?
帝国西北,匈奴刘渊于永兴元年(304)据左国城(今山西离石市东北)自立为汉王,此后逐年南侵,声势日盛,遂于永嘉二年(308)在平阳(今山西临汾市西南)称帝,国号大汉。帝国西南,氐人李雄亦于永兴元年(304)据成都称王,光熙元年(306)称帝,国号大成。
帝国东北,鲜卑的四大部族慕容氏、段氏、宇文氏、拓跋氏各自割据一方,连年混战。
除此之外,江夏地方则有张昌邱沈之乱;江东有陈敏之乱;邺城有汲桑之乱;汉中有流民邓定之乱;南阳有流民王如之乱;湘州有刺史杜弢之乱……
西晋帝国到处是烽火狼烟。
司马越还没有得到天下,天下早已分崩离析了。
自永嘉元年(307)以来,汉王刘渊的前锋、安东大将军石勒便率领他的数万铁骑横扫中原,所向披靡。永嘉四年(310)十一月,石勒渡过黄河,大军直逼洛阳。
眼看京城危在旦夕,司马越不得不挺身而出,率军开往许昌迎战石勒。
永嘉五年(311)二月,石勒攻陷许昌。司马越忧惧不已,随即又获悉怀帝司马炽发密诏给青州刺史苟晞,命苟晞讨伐他,司马越顿时急怒攻心,于三月十九日暴毙在项城的行营中。
司马越一死,晋军群龙无首,无心恋战,只好扶着他的棺柩向东海郡(今山东郯城县北)方向逃窜。
堂堂西晋帝国的正规军,此时变成了一支凄凄惶惶的送葬队伍。
石勒闻知司马越死讯,立刻亲率一支轻骑兵在后面穷追不舍。四月,石勒在苦县(今河南鹿邑县东)宁平城追上了晋军。石勒一声令下,凶悍的胡骑呼啸着冲进晋军队伍,开始狂砍滥射。毫无斗志的晋军士兵丢盔弃甲,争相逃命,被胡骑杀死和自相践踏而死者堆积如山。
十几万军队转眼之间全军覆没。
躺在棺材里的东海王司马越绝对想不到,他死后还有十几万帝国士兵做他的陪葬品。
这天夜里,石勒剖开了司马越的棺柩,一把火焚烧了他的尸体。
看着熊熊火焰中飘起的缕缕青烟,石勒大声说:“乱天下者,此人也!吾为天下报之,故烧其骨,以告天地!”
随着石勒的话音落地,“八王之乱”落下了帷幕。
然而,石勒的闭幕词并不准确。
乱天下者,难道仅仅是此人吗?!
这些年来,内有宗室群王骨肉相残,外有异族胡人相继侵扰,上有军阀官吏肆机反叛,下有流民百姓揭竿而起,中间又有谋士幕僚上下撺掇……人人唯恐天下不乱,人人都想南面称孤!要把这一切归罪于任何一个人,恐怕都不仅是失之武断,甚至是失之荒谬了。
司马越死后仅六年,即公元317年,西晋覆灭。
如果说西晋帝国是一只不堪负荷而最终被压垮的骆驼,那么,东海王司马越充其量只是最后一根稻草。
而先他而死的七王,难道不是另外七根稻草?在“八王之乱”中趁火打劫的各色人等,包括他石勒本人,难道不是一根又一根往上加的稻草?
乱天下者是谁?
答案只有一个:是天下人!
一 天生反骨(1)
南朝宋文帝元嘉二十九年(452),一个秋风萧瑟的午后,东阳公主百无聊赖地倚在门边,瞟了一眼立在廊下的这个装束怪异、脸色蜡黄的女巫,没好气地对婢女鹦鹉说:“这就是你说的女神仙?”
“回禀公主,她可厉害着呢,奴婢不敢欺骗公主。”王鹦鹉焦急地说,回头扯了扯女巫严道育的衣袖。
严道育双目微闭,一声不吭。
“听说你不吃五谷?那你吃什么?” 东阳公主问。
“小民什么都不吃。” 严道育说。
“那你怎么活?喝西北风?” 东阳公主一脸讥笑。
“小民不喝西北风,” 严道育绷着脸说,“小民只吸食日、月、星三光之精气。”
“嗬嗬!” 东阳公主笑得更大声了。
“严神仙不但不吃五谷,” 王鹦鹉急忙抢着说,“她还能驱使鬼神呢!”
“哦!?” 东阳公主挑起眉毛,“能不能驱一回给我瞧瞧?”
严道育翻了翻眼皮:“今夜,神将有符赐给公主。”
这天晚上,东阳公主一夜未眠。树影、风声、烛光、更漏,每一丝动静都能惊出她一身冷汗。她辗转反侧,在床上折腾了大半夜,可最后连个鬼影都没有。眼看天色微明,她在心里把严道育诅咒了八万遍,发誓明天要让禁军把她扔到锅里烹了。不知道骂到了第几遍,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朦胧中,她隐约看见一道流光从窗外飞进来。它在空中飘忽,发出萤火虫一样微弱的光芒,忽然一下射入墙角的一口竹箱中……东阳公主太困了,不知道自己是梦是醒,很快就又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东阳公主想起凌晨的那个“梦”,连忙打开竹箱一看。
她吓得掩住了嘴。竹箱里赫然多出了两颗青珠。
太子刘劭和始兴王刘濬闻讯,立刻赶到东阳公主的寝殿中。
看着箱中那两团青色的诡异光芒,他们的表情和东阳公主如出一辙。
“女神仙在哪?” 刘劭和刘濬异口同声地问。
女巫严道育从此被东阳公主、太子刘劭和始兴王刘濬奉若神明。他们都尊称她为“天师”。
刘劭和刘濬对她说:“请天师务必相助,不要让皇上知道我们干的那些事。”这两兄弟品行不端,经常被皇帝臭骂,可他们虚心接受,坚决不改,一点也没收敛,所以还是担心有朝一日被皇帝废了储君和王爵之位。
严道育依旧双目微闭,说:“我已向上天陈请,一定不会泄露。”
几个月下来,皇帝果然没再找荐,兄弟俩无比自在,觉得这个严道育真是个活神仙,于是和东阳公主、婢女王鹦鹉、奴仆陈天与、宦官陈庆国一起拜她为师,暗中修炼巫蛊之术。太子刘劭修炼数日,便迫不及待地锁定了一个目标。众人一起用白玉雕刻了一个人形,然后共同施以巫蛊之术,随之将其埋在含章殿前。
太子雕刻的这个人正是他的父亲宋文帝。
刘劭看见奴仆陈天与这回很卖力,就把他提升为侍卫队长。
不久,东阳公主忽然出了问题。
也许是练习辟谷饿坏了身子,也许是修炼巫蛊走火入魔,总之没几天就死了。
按宫中规矩,公主一死,婢女王鹦鹉必须出宫嫁人。刘劭和刘濬担心巫蛊之事泄露,就安排她嫁给了刘濬的一个手下为妾。
宋文帝因为最近军队与北魏作战屡屡失利,本来就心情不佳,现在看见太子又把一个奴仆提升为侍卫队长,勃然大怒,把他又叫到面前狠狠训斥了一顿。刘劭担心被皇帝废掉,写信跟被调任镇守京口(今江苏镇江市)的刘濬抱怨。刘濬回信说:“那个人如果再喋喋不休,就把他的老命结果了。或许还是好事,我们可以庆祝新君即位呢!”
刘劭想把陈天与撤了,可又怕他反咬一口泄露巫蛊之事,正在踌躇之际,王鹦鹉恰好找上门来。王鹦鹉当初做婢女的时候和陈天与有一腿,她现在怕被老公发现,就求太子杀了陈天与。
一 天生反骨(2)
刘劭觉得这个陈天与真是越来越碍事,干脆就把他做掉了。
陈天与一死,有个人就感到一股凉意从脚底直蹿到头顶。
他就是宦官陈庆国。
当时用巫蛊诅咒皇帝都是他和陈天与在打下手,如今陈天与被杀人灭口,下一个肯定就要轮到他。陈庆国越想越怕。
横竖是个死,老子今天豁出去了!陈庆国一咬牙,跑到皇上跟前把事情全捅了出去。
皇帝一下就从龙椅上跳了起来。
自己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居然串通一气诅咒他死!怒不可遏的皇帝立刻命令禁军逮捕了王鹦鹉,查抄了她的家。从她家中搜出数百封刘劭与刘濬的往来信件,里头全都是巫蛊与诅咒之事,随后又挖出埋在含章殿前的那个玉人。
宋文帝一看,这家伙果然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他下令彻底追查。
活神仙严道育闻讯后逃之夭夭。
对刘劭与刘濬这双活宝,宋文帝是既愤怒又心寒,他对刘濬的母亲潘淑妃说:“刘劭是太子,急于登基图谋富贵,还算是情有可原,可虎头(刘濬小名)也跟着瞎掺和什么呢!?朕简直难以想象!你们呣子俩哪里可以没有我呢!?”
儿子想让父亲死,可父亲仍然念在骨肉之情,不忍对他们下手,只是派遣了几位宫中使臣对他们进行了严厉的训斥。刘劭与刘濬拼命磕头谢恩,赌咒发誓永不再犯。等唠唠叨叨的使臣一走,两兄弟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相视一笑。
一个脸色蜡黄的尼姑从他们身后走了出来。
“天师,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刘劭笑着说。
严道育合掌颔首:“贫尼谢过太子殿下救命之恩!”
“过几天跟我去江陵吧,省得东躲西藏的。” 刘濬说。
朝廷的通缉令一下,严道育就躲进了东宫,后来化装成尼姑跟刘濬到了京口,一度藏在平民张旿家中。刘濬现在要从京口调任江陵,入朝受命,就把她带了回来,准备一起去江陵。
元嘉三十年(453)二月十四日,也就是刘濬即将离京赴任的这一天,突然东窗事发。京口有人举报严道育曾藏匿在张旿家中。朝廷即刻命令京口方面搜查张旿家,逮捕了严道育的两个婢女,婢女供称严道育已随始兴王刘濬回到建康(今江苏南京市)。
宋文帝闻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以为这两个不争气的儿子经过这次教训会痛改前非,没想到他们居然一手窝藏了严道育。皇帝急命京口方面火速将那两个婢女押到京城,准备审问之后再将刘劭刘濬定罪。
这一次,皇帝终于下了狠心。
始兴王府中,潘淑妃抱着儿子刘濬痛哭流涕:“当初巫蛊之事被揭发,皇上饶你不死,就是希望你能反省改过,没想到你竟然还敢窝藏严道育!皇上暴怒,我整天磕头求饶,还是没能让他回心转意。现在我活着还有什么用呢!?快拿毒药来,让我先死吧,我实在不忍心看你被砍头!”
刘濬冷笑。他一把推开母亲站了起来,抖了抖衣服,说:“天下大事要靠自己承担,母亲请放心,我一定不会连累你。”
潘淑妃抬起头来,忽然间不寒而栗。
她看见儿子刘濬的眼中闪过一道叵测的光芒。
深夜。宋文帝的寝殿中。烛火摇曳不定。
侍中王僧绰、尚书仆射徐湛之、吏部尚书江湛都低着头,听见皇帝不停地唉声叹气。
“朕想废黜太子,赐死始兴王,诸爱卿帮朕查一查,自汉魏以来有哪些废黜太子和亲王的典故,由诸爱卿商议定夺吧。”
三个大臣都明白,两年前皇帝刚刚诛杀了自己的亲弟弟、叛乱的彭城王刘义康,而今两个儿子又犯上作乱,老皇帝有些下不了手了。
三个人都默不作声。
皇帝咳嗽了一声,说:“另外,该立哪个皇子为储君,诸爱卿也可以商议商议。”
吏部尚书江湛一听,马上抬起头来,说:“臣以为应立南平王。”
一 天生反骨(3)
尚书仆射徐湛之也抢着说:“臣以为应立随王。”
侍中王僧绰轻蔑地扫了他们一眼。江湛是南平王刘铄的大舅子,徐湛之是随王刘诞的老丈人。这两个皇亲国戚眼下根本不是关心社稷大计,而是抢着当国舅和国丈。
王僧绰忍不住开口了:“废立太子之事,全由皇上决定。臣以为应该速断,不可延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希望皇上以大义割舍亲情,排除不忍之心。如果下不了决心,便应与太子坦怀如初,无须再议论废立。事虽机密,但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不可因踌躇再三而导致祸乱,被后世取笑。”
皇帝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爱卿可谓能断大事啊!不过,事关重大,也不可不一再谨慎、三思而行。况且彭城王才死不久,如又废太子,人们将说我毫无慈爱之心啊。”
王僧绰说:“臣恐千年之后,人们将说陛下解决得了弟弟,却解决不了儿子。”
皇帝默然,许久不说话。
三个大臣对视一眼,只好告辞而出。步出殿阁时,江湛忽然对王僧绰说:“王侍中刚才的那一番话是不是说得太切直了?”
王僧绰停住脚步,看了江湛一眼,说:“在下倒是恨江尚书太不切直了!”
江湛语塞。
王僧绰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数日后,南平王刘铄立刻从寿阳(今安徽寿县)赶回京师,准备接替太子之位。然而他苦等多日,始终不见皇帝下旨。
这些日子,宋文帝已经有主意了,他既不想立南平王刘铄,也不想立随王刘诞。他选中了建平王刘宏,可在诸位皇子中他的排行又偏低,废长立幼不合祖制,老皇帝伤透了脑筋,和尚书仆射徐湛之日夜密谈。每当话说到一半,他总是让徐湛之拿上烛台沿寝殿四周查看一遍。
老皇帝总是怀疑有人窃听。
可最终风声还是走漏了。
泄露风声的人正是宋文帝自己。
他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了潘淑妃。
潘淑妃立刻告诉了儿子刘濬。
刘濬则第一时间通知了太子刘劭。
优柔寡断的老皇帝就这样把致命的绳索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太子刘劭手中掌握着一万人的东宫侍卫队。
这是一支可怕的军事力量。
它的人数与宿卫皇宫的羽林军完全相等。
当年为了防止拥兵自重的彭城王发动叛乱,皇帝亲自下诏扩充了东宫的兵力。刘劭从小就敏锐而刚猛,所以皇帝一向倚重他。
可他没想到,儿子刘劭的脑后和弟弟刘义康一样,长着一根天生的反骨。
太子刘劭可不像他老爸那么优柔寡断,一接到刘濬报信,他就把侍卫队长陈叔儿和将领张超之叫到跟前。
很快,一个政变计划就出笼了。
接下来的几天,刘劭夜夜宴请东宫将士,甚至亲自向他们敬酒。
一个密切关注东宫动向的人看在眼里,心急如焚。
他就是王僧绰。
王僧绰立刻禀报了宋文帝。皇帝听完后没说什么,只说了一句:反正严道育的婢女也快押到了。
王僧绰走出皇宫的时候,看见沉重的夜色覆盖着整座建康城。
二 用父母的鲜血浇灌快意人生(1)
元嘉三十年(453)二月二十日。深夜。
刘劭命令陈叔儿与张超之召集东宫军队,宣布伪造的皇帝诏书:“将军鲁秀谋反,众将士拂晓时分必须进入皇宫戍卫。”同时传召右军长史萧斌、左卫率袁淑、中舍人殷仲素、左积弩将军王正见速入东宫。四人到来,刘劭坐在堂上静静地看着他们,忽然淌出两道清澈的泪水,他哽咽着说:“皇上听信谗言,要把我废掉。我反省自己,并无过错,所以不能平白无故地被冤枉。明日清晨将发动大事,希望诸位鼎力相助。”说完起身,一一向他们下拜。
事情来得太突然,四人面面相觑,惊愕不已。
堂上一片静默,每个人只能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半晌,袁淑和萧斌才相继开口:“自古以来没有这样的事,还望殿下三思。”
刘劭一下收起眼泪,脸上勃然变色。
萧斌不敢直视刘劭的眼睛,许久才吐出一句话:“我等自当竭力奉命。” 殷仲素和王正见连忙附和。袁淑大声说:“你们真以为殿下要这么干吗?殿下年幼时曾经中风,如今恐怕是旧病复发了!”
刘劭脸色铁青,怒视袁淑:“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事能不能成?”
袁淑说:“处于无人提防突然发难的地位,何患此事不成?!但恐事成之后,不为天地所容,大祸旋即临头!倘若殿下思虑及此,现在罢手还来得及。”
左右的人连忙把袁淑往外面拉,一边拉一边压低声音说:“这是何等重大之事,怎么能说罢手就罢手呢?!”
袁淑回到官邸,在床前久久徘徊,到了四更,知道事情已无法挽回,只好上床就寝。
次日凌晨,刘劭在铠甲外面罩上一件红色的朝服,与萧斌乘车直奔袁淑官邸。随从卫士皆同往常一样。
刘劭已经想好了,这回你袁淑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建康城里早起的居民看见一队人马簇拥着服色鲜艳的太子从窗前疾驰而过。
他们继续埋头做早饭。
这是个普通的早晨,没有人觉得有何异常。
袁淑蒙眬中听见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他知道,太子来了。
他慢条斯理地洗漱更衣,跟着刘劭的卫兵出了官邸。
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刘劭大声叫他上车。
袁淑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太子一眼,固执地摇了摇头。
刘劭一声冷笑,冲卫兵挥挥手。
刀剑齐落。
袁淑身上飞溅出这场政变的第一道血光。
时辰到了,万春门的皇宫守卫缓缓打开沉重的宫门。
刘劭和他的卫队早已候在门口。宫中规矩,东宫军队不能进入皇宫。刘劭手举诏书:“受天子之命,进宫讨伐叛逆。”身后的张超之随即率领士兵长驱直入,穿过云龙门,直扑皇帝所在的合殿。
令人感到可笑的是,此时此刻,老皇帝居然还在跟徐湛之秉烛夜谈,殿内的烛火都还没熄灭。
太子的刀已经架到了脖子上,老皇帝还在孜孜不倦地探讨废立之事。
这样的皇帝也的确应该让位了。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皇上的禁卫军居然都在睡觉,偌大的寝殿周围连一个岗哨都没有。张超之如入无人之境,一下就撞开了合殿的大门。
双目红肿的老皇帝看见突然间破门而入的张超之挥着一把大刀向他劈来,下意识地抓起一把椅子去挡。
随着天子的一声惨叫,五个手指头应声落地。
第二声惨叫过后,这个在位整整三十年的刘宋天子就再也没有声息了。
徐湛之跳起来,撒开腿跑到合殿的北门,还没来得及把门打开,乱兵就从背后刺死了他。
太子刘劭从容不迫地走进合殿的中阁,听到父皇已死,脸上绽放出胜利者的笑容,随后来到东堂坐定。萧斌持刀在侧,厉声喊道:“传中书舍人顾碬。”
许久,顾碬浑身颤抖地走上堂来。刘劭瞥了他一眼,说:“要共同废我,何不早说?” 顾碬还在紧张地思考措辞,脑袋忽然间就飞离了身躯。
二 用父母的鲜血浇灌快意人生(2)
这一天,吏部尚书江湛恰好在尚书省值宿,听到外面的杀声与喧嚣,不禁哀叹:“不听王僧绰之言,以至于此!”他手忙脚乱地藏进一间杂物间,最后还是被刘劭的士兵搜出,乱刀砍死。
宫中的禁军将领直到此刻才各自作出反应。
罗训、徐罕等人准备归降太子,而广威将军卜天与未及披上盔甲,便执刀持弓,疾呼左右出战。徐罕说:“太子殿下亲自入宫,将军还能有何作为?”卜天与破口大骂:“殿下今天入宫都干了什么!?事到如今你还说这种话,你就是逆贼!”
卜天与随即率领张泓之、朱道钦、陈满与等禁军将士进攻合殿。
双方展开激战。
混战之中,卜天与一箭射入东堂,险些命中刘劭。
政变的东宫军队毕竟是有备而来,而宫中禁军是仓促应战,在兵力、装备与气势上皆不敌对手。张泓之、朱道钦、陈满与等人先后战死。卜天与陷入重围,手臂被砍断,最终仆倒在血泊中。
血战之后,刘劭命东宫军队展开搜捕,砍杀了宋文帝的左右亲信数十人,包括刘濬的母亲潘淑妃。随后遣使急召驻守西州(建康城西)的始兴王刘濬率兵入朝。
与此同时,刘濬的幕僚朱法瑜正匆忙向他报告:“京畿骚乱,宫门紧闭,道上传闻太子造反,不知此刻祸变的情形如何。”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刘濬内心异常兴奋。但此时政变胜败未卜,吉凶难断,又不免有些惊恐,一时间手足无措,问左右说:“现在该怎么办?”
朱法瑜说:“出兵占领石头城(西州西北),静观其变。”将军王庆说:“今宫内有变,不知皇上安危,身为臣子,应该投袂赴难,倘若依城自守,不是为臣的节操!”
刘濬可不吃王庆这一套,觉得朱法瑜之说乃为进可攻、退可守之上策,随即率领文武随从与一千多名士兵奔向石头城。此刻,刘劭命张超之派出的快马正好与刘濬在半路上相遇。刘濬屏退左右,问明了政变情形,内心大喜,随即准备拍马进京。朱法瑜和王庆根本不知道这个主子本来就是政变的始作俑者之一,再三劝阻。王庆说:“太子造反,天下怨愤,明公当坚闭城门,坐食积粮,不出数日,凶党必定离散。目前形势如此复杂,您怎么能去呢!?”
刘濬的一颗心早已经飞进皇宫了。他不耐烦地说:“太子有令召我入宫,如复多言,一律斩首!”
刘濬到达皇宫的时候,遍地的鲜血早已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春天的阳光依旧普照着刘宋的都城建康,灿烂的光芒涂抹着太子刘劭年轻的脸庞。
阳光下没有罪恶。
刘劭站在宫殿的台阶上迎接刘濬。
两人相视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刘劭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挤出一丝感伤,说:“混战之中,潘淑妃被乱兵所害!”
阳光下的刘濬瞬间绽开一个明亮的笑容。
他说:“很好啊,这正是我向来所愿!”
两人又复相视一笑,然后携手并肩地步入宫殿,步入刘宋帝国的权力心脏。
这是一个刚刚弑父的人和一个刚刚父母双亡的人。
可他们却谈笑自若,意气风发,用父母的鲜血浇灌着他们的快意人生。
看着他们,我忽然生出某种真实的幻觉。
我看见一千五百多年前建康城的上空赫然悬挂着一颗乌黑的太阳。
我看见刘劭和刘濬脸上的人皮逐渐腐烂,露出血红的赘肉和惨白的长牙。
在他们身后,我看见还有许多张这样的面孔正蠢蠢欲动,争相拱破历史脆黄的纸页如同拱破一座衰朽的古墓。
然后他们摇摇晃晃地进入我的视野。
从这一年开始、也就是从公元453年到公元478年的25年间,我看见南朝刘宋变成了一座黑暗帝国——一个魔兽争霸的战场。
政变成功后,刘劭伪造诏书召集百官入宫,却只有寥寥数十人到场。刘劭囚禁了大将军刘义恭和尚书令何尚之,随后仓促即位,发布诏书:“徐湛之和江湛卑鄙地弑杀皇帝,我勒兵入宫,却已来不及挽救,朕悲痛哭号,肝肠寸断。现在罪人已经逮捕,元凶已经正法,可大赦天下,改元太初。”
二 用父母的鲜血浇灌快意人生(3)
登基礼毕,刘劭声称有病回到了东宫,不敢参加父亲的葬礼。当天夜里,他命人在寝殿周围点燃整排整排的灯,而且贴身藏了一把匕首。
次日,刘劭任命政变功臣萧斌为尚书仆射、领军将军,殷仲素为黄门侍郎,王正见为左军将军,张超之和陈叔儿也都加官晋爵。随后,分别派遣将领扼守京畿门户——石头城和京口;将分散在各亲王和各地的兵器全部收缴,放入武库;收杀了徐湛之和江湛的一些心腹大臣。
次月,刘劭让自己的丈人殷冲当了司隶校尉,始兴王刘濬当了骠骑将军。为了安抚天下,他又提拔了一些亲王和文帝旧臣,包括把侍中王僧绰提拔为吏部尚书。可几天之后,他就在文帝和江湛的遗物中发现了废立太子的相关文书,刘劭大怒,立刻捕杀了王僧绰。随后,他又以协同王僧绰谋反为名,收杀了许多与他历来不睦的一些王侯。
做完这一切,刘劭对自己很满意。
他发现要玩转这个天下,似乎也并不太难。
最后,还有一个人他觉得非杀不可。
那就是手握重兵驻守五洲的武陵王刘骏。
刘劭给刘骏的手下沈庆之发了一道密函,命他刺杀刘骏。
沈庆之站在了一个十字路口。
可他很快做出了选择。
沈庆之来到武陵王府,说要求见王爷。下人入内禀报,刘骏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告诉他,” 刘骏的声音有些颤抖,“就说……说我病了。”
武陵王话音未落,房门就被撞开了。沈庆之冲了进来,把手一扬,一张信纸展开在刘骏的面前。
这正是皇帝刘劭的密函。刘骏抖得更厉害了,忽然哭出声来,乞求沈庆之能在杀他之前让他先进内堂与老母诀别。
这个才二十出头的懦弱无能的王爷以为自己的末日到了。
可他绝对想不到,一个多月后他就取代刘劭成了新皇帝。
沈庆之并不是来杀他的,而是来帮他夺天下的。
早在沈庆之听说太子弑君篡位后,就曾对左右心腹说:“太子的帮凶也不过就是那二三十号人,为首的萧斌跟女人一样怯弱,其余将帅更容易对付。此外的人都是被迫的,他们也不想被利用,如今要是辅佐新君讨伐叛逆,必能大功告成!”
沈庆之看着眼前这个战栗不止的武陵王,说:“下官受先帝厚恩,而今诛讨叛逆之事,当尽力效命,殿下对我的怀疑为何如此之深!?”
刘骏闻言,心里的一颗大石头终于落地。他擦擦头上的汗,起身向沈庆之一拜:“家国安危,皆在将军!”
沈庆之立即让刘骏召集内外人马。王府主簿颜竣来到后,对刘骏说:“今四方未知义师之举,刘劭据有京畿之利,若没有各地响应配合,这么做很危险,在下以为,应与各藩镇协谋之后方可举事。”
沈庆之狠狠瞪了一眼这个畏首畏尾的幕僚,厉声对武陵王喊道:“今举大事,而黄头小儿皆得参与,何得不败!?殿下应将其斩首示众!”
刘骏赶紧对颜竣使了个眼色,说:“快!快向将军谢罪!”
颜竣只好照办。
沈庆之冷冷地说:“你这种人只配耍耍笔杆子。”
元嘉三十年(453)三月十七日,武陵王刘骏宣布戒严,誓师诛讨叛逆,同时任命沈庆之为领府司马,其余文官武将各有任命。
刘劭登基还不到一个月,一支利箭就已经瞄准了他的心脏。
三 世道会变好吗?(1)
南谯王刘义宣和雍州刺史臧质都被刘劭升了官,可他们根本不买他的账,一听说武陵王举起义旗,立刻起兵响应,并遣使劝刘骏自立为帝。
稍后,驻守会稽(浙江绍兴市)的随王刘诞经过一番犹豫,亦起兵响应。
刘劭听说几个亲王相继发难,不禁冷笑。在所有皇子中只有他自幼熟悉兵事,刘劭觉得这些人想跟他动刀子还嫩了点。他在朝会上对大臣们说:“诸位爱卿只需帮助朕处理文书,不必参与军事,如有贼寇来侵,朕自当之!不过朕很怀疑那些乱臣贼子到底敢不敢动!”
三月二十七日,武陵王命颜竣写就讨伐檄文,传布四方,一时间各州郡与各亲王纷纷响应。消息传到建康,刘劭渐生恐惧,才着手部署防御事务。
四月初一,各路兵马向建康节节挺进。
刘劭立刻作出反应,立太子妃殷氏为皇后。
他在向天下表明自己当皇帝的决心。
参加义军的各州将士家属有很多住在建康,刘劭准备将其全部斩杀。江夏王刘义恭等人急忙劝谏:“凡是举大事的人都不顾家属,况且很多是被迫参与的,现在杀他们的家属,等于是让他们的意志更加坚定。” 刘劭一听觉得蛮有道理,也就悻悻作罢。
面对来势汹汹的义军,萧斌坐不住了,劝刘劭率领水军溯江决战,不然则据守梁山(安徽和县、当涂县之间)。江夏王刘义恭则说:“乱贼刘骏年少,没有军事经验,军队长途跋涉,乃疲惫之师,我军应该以逸待劳。倘若我军远出梁山,则京师空虚,会稽随王刘诞的军队可能会乘虚而入。如果分兵两路,则力量分散,不如养精蓄锐,坐待来敌。同时放弃秦淮河南岸,阻扼石头城北上建康的道路,此乃先朝旧法,不忧贼不破也!”
萧斌严厉地看着他,说:“刘骏虽然年少,可既然能建这样的大事,岂能小看他?而今三方人马同时发难,占据长江上游的优势,沈庆之素来熟谙军事,帐下将领柳元景等人也屡建战功,形势如此,实非小敌。如今须趁人心尚未离散之时,决力一战,倘若坐守台城,何能久战!?”
刘劭沉默不语。萧斌还想再言,刘劭一摆手制止了他。
萧斌的心一下子凉了。
刘劭采纳了刘义恭的策略,下令焚烧了秦淮河南岸的所有民房与河上的船只,将居民全都驱赶到北岸。随后刘劭每日亲自出宫部署军队、慰劳将士、整顿船舰,准备固守建康,与义军在此决一死战。
四月初十,刘劭立儿子刘伟之为皇太子。
这是他第二次向义军发出的挑衅的信号。
同时也是在向天下人证明:这天下永远是老子的。
可接下来的日子,天下人也都在用行动向他证明:没门!
四月十一日,刘骏大军抵达鹊头。宣城太守王僧达弃城投奔,刘骏任他为长史。
十四日,柳元景部的前锋铁骑迅速推进到秦淮河南岸,遍送传单予朝中的文武百官。
十五日,吴兴太守周峤同时接到皇帝刘劭封他为冠军将军的诏令和随王刘诞劝他起义的檄文,周峤左右为难,不知所从,府司马丘珍孙将其刺杀,以全郡响应随王刘诞。
十六日,刘骏大军到达南洲(安徽当涂县西长江中小岛),沿途州郡望风而降。
十七日,大军到达溧洲(南京市西南长江中小岛)。
四月二十一日,柳元景部急行军隐蔽进驻新亭(建康城西南),命令军队在山下扎营筑垒。建康城上的观察哨立刻向上峰禀报敌情,龙骧将军詹叔儿劝刘劭趁柳元景立足未稳,发兵突袭。
二十二日,刘劭命萧斌率步兵,褚湛之率水兵,与将军鲁秀、王罗汉、刘简之等率领精兵共一万人进攻新亭。刘劭亲自登朱雀门指挥作战。士兵们在开战前都已得到刘劭丰厚的赏赐,所以士气高昂。柳元景在水陆两面同时遭到攻击,战斗非常激烈,虽然将士们顽强抵抗,但形势非常不利。柳元景不得不把预备队全部拉了上去,连帐下的亲兵侍卫也都投入了战斗,左右只剩下几个传令兵。
三 世道会变好吗?(2)
刘劭军队的攻势越来越猛,马上就要攻破对方的营垒,柳元景败局已定。
朱雀门上的刘劭眺望着血肉横飞的战场,得意地笑了。
忽然间,他听见战场上传来隆隆的鼓声。
那不是进攻的鼓点,而是撤退的鼓点。
并且这鼓点来自自己这一方。
刘劭懵了。
战场上的士兵也都懵了。
连柳元景和他的士兵都觉得不可思议。
杀声震天的战场忽然沉寂了。
只有那撤退的鼓点在一下一下地敲着。
敲鼓的人是将军鲁秀。
这真是一个另类的鼓手。
军令如山。胜利在望的刘劭军队不得不全线撤退。
柳元景拔出佩剑,下令打开营垒,大吼一声,发出反攻的命令,愤怒的士兵们像离弦之箭射了出去。刘劭军队阵脚大乱,撤退演变成了溃逃,掉进秦淮河淹死的人不计其数。
刘劭来到了战场上。
疯狂溃退的士兵在皇帝的督阵下渐渐止住了逃命的脚步。
刘劭集合残部,亲自率领士兵向柳元景的营垒发起第二次冲锋。
然而,胜利之神早已在鲁秀的鼓点中黯然离去。刘劭的反扑没有挽回败局,反而付出了比第一次进攻更大的伤亡。士兵们纷纷掉头夺路而逃,在争渡“死马涧”时互相踩踏。
尸体堆积如山,涧水为之阻塞。
披头散发的刘劭挥舞利剑疯狂砍杀逃跑的士兵。
一个又一个逃兵被他砍倒了。
可一群又一群士兵从他身边汹涌而过。
刘劭无力地垂下手臂。
这场战斗的结果是:将军刘简之战死,萧斌负伤,鲁秀、褚湛之、檀和之等将领投奔柳元景,一万名士兵死的死逃的逃,一个也没剩下。
刘劭带着比梁山更高的愤怒和比秦淮河更深的沮丧独自回到了皇宫。
四月二十四日,刘骏大军到达江宁。
二十五日,力劝刘劭死守建康的江夏王刘义恭单人独骑投奔柳元景。
几近精神崩溃的刘劭带着比石头城更坚硬的仇恨杀了刘义恭的十二个儿子。
二十六日,刘骏大军终于到达新亭。
两个兄弟隔河相望。决斗的时刻到来了。
刘义恭捂着心头十二道滴血的伤口上表劝谏武陵王刘骏即位称帝。
这是对刘劭最强有力的报复。
可是武陵王的偌大一座军帐之下却没人懂得称帝的仪规。众人正犯愁时,又一个人溜进了武陵王的军营。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这是宫中的散骑侍郎徐爰。
他对朝廷的所有仪规了如指掌。众人觉得他真是老天爷派来的,忙问他怎么出的建康城。徐爰说他在刘劭面前严厉批评了卖主求荣的刘义恭,并自告奋勇要把刘义恭的人头追回去献给皇帝。
皇帝刘劭当即赐给他快马一匹、快刀一把。
于是他就来了。
众人大笑,随即笔墨纸砚伺候。徐爰大笔一挥,一套当皇帝的标准化流程就出来了。
二十七日,刘骏登皇帝位,大赦天下,拜刘义恭为太尉,录尚书六条事,南徐州刺史。
刘义恭十二个儿子的鲜血没有白流,它们染红了老爸头顶的乌纱。
同日,刘劭也大赦天下,但画了一个括号,把武陵王刘骏、江夏王刘义恭、南谯王刘义宣和随王刘诞放了进去,说括号内除外。
从二十八日到三十日,皇帝刘骏陆续大封群臣。
五月初一,雍州刺史臧质率领两万人马赶到新亭与皇帝会合。
东线战场上,随王刘诞派出的军队大败刘劭手下将领燕钦。刘劭下令在秦淮河岸树立木栅、并决破两处堤坝阻挡刘诞军队。
南线与东线战场相继失利,兵员严重不足,而建康城中的男丁兵源业已告罄,刘劭遂下令征召妇女。
公元453年出现在南朝刘宋的这支娘子军,应该可以算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支女兵。
三 世道会变好吗?(3)
五月初二,另类鼓手鲁秀利用他对于地形和刘劭布防的熟悉,率兵抢渡秦淮河,攻克了刘劭守军的滩头阵地“大航”。部署在建康城外的王罗汉当即放下武器投降,沿沙洲一线布防的官兵们闻讯四散逃命,器仗盔甲丢弃一地。
当天晚上,刘劭下令关闭六处城门,在门内挖掘壕沟、树立木栅。
建康城陷入空前的混乱。
丹杨尹尹弘等文官武将趁着混乱争先恐后地出城投降。
刘劭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恼羞成怒地焚烧了皇帝的车驾和衣冠。
这天晚上的最后一刻,刘劭的最后一支臂膀、驻守石头城的萧斌下令所属部队解除武装,Сhā上白旗出城投降。刘劭闻讯,最后一次行使了皇帝职权,下诏把萧斌斩杀在军门前。
刘濬眼见大势已去,劝刘劭裹挟宫中财宝乘船从海上逃亡,刘劭不肯。
五月初三,刘骏的先头部队轻而易举地攻破城门,占领东府城。
初四,大军从各个方向攻入皇宫,捕杀了王正见和张超之。士兵们将张超之开膛破肚、掏肠挖心,剩下来的肉也没浪费,被刘骏的将领们一人一口生吃了。
刘劭从皇宫的西墙攀墙而逃,躲进了军械库的一口井中,最后还是被他的侍卫队副队长高禽抓获。刘劭被他从井底提出来时,只问了一句话:“天子(刘骏)何在?”
高禽说:“就在新亭。”
刘劭被押到殿前时,雍州刺史臧质忽然失声痛哭。刘劭说:“我已为天地所不容,老人家哭什么!?”然后问:“我能被发配远方吗?” 臧质说:“主上就在‘大航’南,自当有处分。”
刘劭被绑到了军营中。刘骏问他要传国玉玺,刘劭说:“在严道育处。”
刘骏搜捕严道育,找到玉玺,回头就把刘劭和他的四个儿子斩于牙门下。
一个手上沾着父亲鲜血的人走了。一个脚底踩着长兄鲜血的人来了。
据说前者被视为乱臣贼子,后者被视为正义之士。可在历史淋漓的鲜血中,我实在看不出二者的界限在哪。
如果说刘骏与刘劭之间肯定有某种区别,那也不是什么正义与邪恶,而是胜利与失败。
因为历史是胜利者写的,所以胜利往往就和正义画上了等号。
刘劭被捕杀的时候,刘濬正带着三个儿子与数十随从仓惶向南逃窜,不料却迎面撞上刘义恭和他的军队。刘濬下马,用一种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口吻问刘义恭:“刘骏现在在干吗呢?”那口气好像就跟散步碰到熟人时随口问你吃了吗一样。
刘义恭说:“主上已即位,君临天下。”
刘濬故作轻松地问:“虎头来得不算太晚吧?”
刘义恭说:“应当很晚了!”
刘濬笑。那笑里已充满恐惧。
刘濬问:“可以不死吗?”
刘义恭说:“可到行阙向皇帝请罪。”
刘濬说:“不知道能不能赐个一官半职?”
刘义恭说:“这就不知道了。”
押着刘濬走到半路,刘义恭忽然勒住缰绳,看了看四周。他在给刘濬挑一个刑场。
就是这了。刘义恭想。
刘濬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不知道刘濬死前有没有再说一句:“能不能再挑个干净点的地方?”
刘濬父子被斩杀后,首级送到军营,与刘劭父子的头颅一起被悬挂起来,尸体扔在闹市示众。刘劭的妻子殷妃,以及劭、濬二人的女儿、姬妾等都在狱中被赐死。严道育、王鹦鹉在街市上被鞭杀,而后焚尸,骨灰抛入长江。最后投降的殷冲、尹弘、王罗汉等人也都被斩杀。随后刘骏还下令夷平刘劭的府邸,并挖掘为水池。
刘劭只当了两个多月的短命皇帝,一切就烟消云散了。
日出日落。云卷云舒。
苍茫厚土把遍地尸骸掩埋。滔天浊浪把一江血水拍散。
刘宋的世道会变好吗?
四 性丑闻引发一场战争(1)
孝武帝刘骏入主建康后,论功行赏,大封群臣。第二年的正月初一,改元孝建,大赦天下。二十八日,立皇子刘子业为太子。
所有人似乎都分到了自己应得的那一份。
可还是有一双阴鸷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都城建康。
他就是臧质。
他被拜为车骑将军,任江州刺史。
这是在打发叫花子,臧质想。多年来,如果不是自己镇守雍州抵挡了北魏屡屡南下的铁骑,如果不是自己亲率大军几度北伐摧折了拓跋氏的锋芒,南朝江山恐怕早已湮灭在胡尘之中了。
盖世英雄,舍我其谁!?
要说到讨伐刘劭,自己也是首义之师,凭什么那个贪生怕死的无能之辈、那株墙头草、江夏王刘义恭就能当上太傅、大司马!?
这不公平。
天下唯能者居之!想到这里,臧质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大司马算个球!难道就不能轮到我来当当皇帝!?
接下来的日子,臧质开始和建康分庭抗礼。朝廷的种种政令均被臧质视为一纸空文,他自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每次赴朝述职都成了臧质壮观的阅兵式,从江州到建康,臧质派出的船舰达一千多艘,船队首尾绵延一百多里。江州城变成了臧质的小朝廷,一切政务刑法和赏罚奖惩,一概不向建康禀报。臧质还多次擅自征调各地米粮。朝廷屡屡下令追问,然而每次都没有下文。
臧质这是在投石问路,敲山震虎。
显然老虎有点生气,但没有发威。
或者说嘴上无毛的刘骏本来就是只病猫,哪来的威!?
臧质笑了。
他觉得刘宋江山唾手可得。
可他知道这事不能急,得分三步走。一要等待时机;二要选择一个能被自己掌控的刘姓亲王;三要先把他推到台面上,然后自己再取代他。
臧质锁定的对象是时为南郡王的刘义宣。
之所以选择他,原因有四:一,臧质的女儿嫁给了刘义宣的儿子,他们是亲家;二,刘义宣是刘骏的叔父,具有入继大统的声望和资历;三,刘义宣性格软弱,易于控制;四,近来皇帝刘骏暴出了性丑闻,而受害者正是刘义宣。
臧质冷笑不已,这真是天赐良机啊!
如果说刚刚死掉的刘劭与刘濬是两个丧心病狂的冷血动物,那么刚刚当上皇帝的刘骏则是一只变态的色狼。
他的后宫佳丽三千、美女如云,可他偏偏喜欢玩强Jian。
他喜欢玩强Jian不要紧,可他偏偏喜欢强Jian自己的堂姐妹。
他强Jian一个还不要紧,可他偏偏把刘义宣的女儿们都强Jian了。
这就有点让人齿冷而血热了。
刘义宣再软弱,他都吞不下这口恶气。
事不宜迟,臧质立刻修书一封,遣密使送达刘义宣:“您拥有难以赏赐的大功,身持震慑人主的威名,这样的人自古以来有几个得到保全的?现在您受到万民拥戴,声名显赫,如不当机立断,必被他人抢先。若命徐遗宝、鲁爽等将军率领精兵屯驻长江一带,而我率九江军舰做您的前锋,则已得天下之大半,而您以八州的大军慢慢推进,即使韩信、白起再生,也不能替建康挽回败局。而且少主失德,风闻于道路;沈庆之、柳元景等将领也是我的旧人,谁肯为少主尽力呢?要知道,人最不可留住的就是年岁,最不可失去的就是时机!我总是担心尚未施展力量就要老死,而不能替您扫除天下,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
刘义宣的心腹幕僚蔡超、竺超民等人从臧质的密函中看见了想望已久的荣华富贵,遂一味说服刘义宣举事。
刘义宣动心了。
况且臧质是自己的亲家,应该不会有二心。老王爷这么想着,终于作出了决定。
刘义宣立即分遣使者通报豫州刺史鲁爽与兖州刺史徐遗宝,相约于这年秋天同时起兵。
此时刚刚正月底,谨慎的老王爷希望用半年的时间来筹备大事。
四 性丑闻引发一场战争(2)
但是,仅仅两三天后,他就不得不仓促起兵了。
因为老王爷的密使到达豫州时,刺史鲁爽正在喝酒,而且喝得烂醉。
他拿过密函瞥了一眼,二话不说——起兵!
一场重大的军事政变就这样由一个酒鬼发动了。
鲁爽的弟弟鲁瑜当时正在建康,一听说大哥造反,只好连夜出逃。
兖州刺史徐遗宝随之起兵。
老王爷刘义宣不得不跟着发动。
鲁爽的另一个弟弟鲁弘是臧质的属下,皇帝立刻派遣使者到达江州,命臧质收捕鲁弘。臧质逮捕了朝廷使者,即日出兵。
鲁爽还有一个弟弟,就是新亭战场上的另类鼓手鲁秀。鲁秀时任司州刺史。刘义宣命令他出兵。鲁秀哀叹:“大哥误我啊!竟然要跟这个蠢人一起当反贼,今年必败无疑了!”
一时间,荆、江、兖、豫四州的兵变一齐爆发,天下震恐。皇帝刘骏强Jian自己姐妹的那份胆识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准备奉上帝王的车辇衣冠,打开城门迎接刘义宣。时为竟陵王的刘诞大怒:“怎么可以拿着帝位送人!?” 刘骏这才打消了投降的念头。
二月十二日,刘骏命柳元景、王玄谟等人率兵进驻梁山,沿江两岸建筑半月形的堡垒,在水陆两路严阵以待。
三月十一日,刘义宣亲率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从江津(今湖北江陵县东南)出发,战船在江上绵延数百里。
三月中旬,徐遗宝率兵进攻彭城,战败,投奔鲁爽。
三月下旬,大军抵达浔阳(今江西九江市),以臧质为前锋。与此同时,鲁爽也率兵直扑历阳(今安徽和县),与臧质水陆并进,同下江东。臧质的先头水军在南陵(今安徽贵池市)与柳元景守军的前锋遭遇,双方开战,臧质军大败,将领被俘。然而短暂受挫并未遏住臧质的锋芒,他继续向前推进,到达梁山,在两岸与柳元景部对峙。
四月中旬,历阳守军击败鲁爽的先头部队,鲁爽手下将领被斩。鲁爽进军受阻,不得不驻守大岘(今安徽含山县北),命鲁瑜驻守小岘(含山县西北)。皇帝派将军沈庆之率部驰援历阳。鲁爽粮草不济,被迫后撤,自己亲自殿后。沈庆之部将薛安都率轻骑兵一路穷追不舍。四月二十日,薛安都的骑兵队在小岘追上了鲁爽。
此刻的鲁爽仍然在喝酒,并且仍然喝得烂醉。
薛安都大喜,跃马狂叫,挥刀直扑鲁爽。
不知道在此时鲁爽的眼中,薛安都身上长着几只手?那手上握着几把刀?
摇摇晃晃的鲁爽肯定是挡了一挡,只不过不知道他挡了哪一把,反正真实的那把是结结实实地砍在了他的脖子上。
刀光闪过,从鲁爽喉咙中喷出来的除了血,肯定还有酒。
鲁爽一死,军队哗然四散。鲁瑜被部下所杀。薛安都乘胜率部进攻徐遗宝,徐遗宝败逃东海郡(今山东郯城县),被当地人砍杀。
四月下旬,刘义宣大军到达鹊头(今安徽铜陵市北),沈庆之把鲁爽的头送给了他,还附了一封信,说:“我负责保一方平安,而叛乱居然生在我的管辖区内。近日姑且派一支小队去平定,刀锋所向,反贼鲁爽就献上了人头,听说您和他的关系非同一般,见了他应该还能认得出来,就特地呈送给您瞧瞧!”
至此,刘义宣一战未捷,而已先失两员主帅。况且鲁爽一家世代名将,他本人也骁勇善战,号称“万人敌”。而今看着这颗血肉模糊的头颅,刘义宣与臧质的心里都敲起了鼓,一种不祥的预感深深笼罩着他们。
与此同时,江夏王刘义恭也给刘义宣发了一封信,信中称:“臧质历来品行不端,如今是要利用你手中的荆楚兵力以达成他的私欲,倘若阴谋得逞,恐非池中之物。”
刘义宣不禁开始怀疑臧质。
五月初八,刘义宣大军到达芜湖。臧质献计:“发兵一万攻取南州(今安徽当涂县),截断梁山后援;同时以一万兵力牵制梁山,王玄谟必定不能动弹。下官再亲率水军直取石头城,此乃上策。” 刘义宣的部将刘谌之则私下对他说:“臧质要求为前锋,其心难测,不如以全部精兵攻打梁山,攻克后再直驱建康,此乃完全之策。”
四 性丑闻引发一场战争(3)
刘义宣采纳了刘谌之的策略,大军开始猛攻梁山,一番激战后攻下了梁山的西翼阵地。驻守梁山的王玄谟眼看敌强我弱,向柳元景发出紧急求援。随后,柳元景亲率援兵进驻梁山。
五月十八日,臧质与刘谌之合兵向梁山的东翼阵地发起总攻。
双方的决战打响了。
王玄谟率各军坚守阵地,拼死抵抗。战斗陷入胶着状态时,薛安都率突击骑兵冲入刘谌之的阵地,斩杀了刘谌之,一下子扭转了战局。剩下臧质孤军奋战,随即溃败。王玄谟命令各军全线反攻。刘义宣的本部兵马根本没有做出多少有效抵抗就瓦解了。
刘义宣带着最后的一百余艘战船仓惶而逃。
紧闭的船舱内,老王爷悔恨交加,老泪纵横。
臧质的军队逃的逃、降的降,一个也没剩下。臧质只身逃回浔阳,焚烧了官邸,带着姬妾和一干随从向西逃窜。到了西阳(今湖北黄州市),心腹随从何文敬听说朝廷只抓首恶,其余人等一概不究,于是扔下臧质溜之大吉,其余的姬妾随从也都各自逃散。臧质想去投奔妹夫武昌(今湖北鄂州市)太守羊冲,不料在半道上就听说羊冲已被副官所杀。走投无路的臧质只身逃到南湖(鄂州市东),眼见后面的追兵渐至,慌乱中跳进一片莲池中,摘取莲子充饥。追兵赶到,臧质用荷叶盖着头沉入水中,只露出一双鼻孔。
追兵环池搜寻了整整一天。臧质也在池中浸泡了一天。
最后,搜捕队队长郑俱儿终于发现了颤动的荷叶下那双绝望的鼻孔。
郑俱儿不慌不忙地搭箭上弦,瞄准目标。
嗖的一声,那支箭不偏不倚地射进了臧质的鼻心。士兵们跳进池中挥刀乱砍,臧质的肠子流出来,与水草缠绕在了一起。
臧质的首级很快被送到了建康。朝廷在闹市中斩杀了他的家人和子孙,并将他在朝中的一干朋党尽皆诛杀。
历时仅三个多月,一场声势浩大的兵变就这么偃旗息鼓了。
老王爷刘义宣逃到江夏(今湖北武汉市)时听说前方的巴陵(今湖北岳阳市)有朝廷军队,只好弃船上岸,徒步逃向江陵。一百多艘战船上的士兵几乎全部逃散,只剩下十几个人跟着他。一辈子养尊处优的老王爷从没遭过这份罪,没走多远就双脚肿痛。随从找来了一辆百姓的板车推着他走,沿路像乞丐一样向人乞食,好不容易回到了老巢江陵。
竺超民出城把他迎回了府邸。当时城中尚有士兵一万多人,左右都劝老王爷慰劳将士,训练士兵,重订计划,以图东山再起。狼狈不堪的老王爷刚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惊魂未定,手下跟他说了什么他也没听清。仓促在校场集合了军队,老王爷上台讲话,一张口就说:“项羽失败了千次……”
校场上“嗡”了一声,士兵们全都掩嘴窃笑。
老王爷不明所以,愣愣地看着下面。旁边的幕僚拼命跟他挤眼,压低声音说:“我刚才不是都跟您说了吗?要说‘汉高祖历经百余次失败,终成大业……’”
老王爷看着他,目光依旧呆滞。
领导身体不适,重要讲话就此取消。
散会后,竺超民、鲁秀等人还在力劝老王爷收拾残局,整兵再战。神情恍惚的老王爷一句话也不说,低着头踱进了内室,一连数日闭门不出。
部下们大失所望,不断有人打点行囊黯然离去。
鲁秀也向北走了。
老王爷一听将军鲁秀走了,忙不迭地带上儿子、姬妾和随从出了府邸,想追上鲁秀一起逃亡。此时,江陵城的官方机构已经彻底瘫痪,城里秩序大乱,大街小巷充斥着武斗和暴乱。已成惊弓之鸟的老王爷再度看见刀光剑影,吓得从马上跌了下来。儿子和一干随从头也不回,抛弃老家伙各自逃命。
竺超民把他送出城外,又把自己的坐骑给了他。老王爷刘义宣带着几个姬妾在荒郊野外转了几圈,根本看不到鲁秀的影子。到了夜里,失魂落魄的老王爷才踉踉跄跄地回到了空荡荡的府邸。
四 性丑闻引发一场战争(4)
听说老家伙又回来了,竺超民无奈地摇头。
朝廷的军队不日即可到达江陵,所以他才特意把这尊“瘟神”请走。一来救他一命,以尽人臣之责;二来也好与他摆脱干系,自己保护好江陵的府库钱粮,在朝廷面前将功折罪。可想不到前脚刚把他送走,后脚他就又回来了。朝廷军队一到,必定将他们一同问罪,竺超民思前想后,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第二天一大早,竺超民就派人把老王爷和他的几个姬妾送进了监狱。
只有这样才是两全之策。竺超民想,既无弑主之嫌,又可向朝廷邀功。
老王爷刘义宣坐在监狱的地板上捶胸顿足,悔恨交加地大喊:“臧质老奴误我!臧质老奴误我啊——”不久,竺超民觉得关那几个姬妾没用,就把她们放了,让她们各自逃生。刘义宣哭哭啼啼地对狱吏说:“平常都不苦,今日分别才是苦啊!”
鲁秀出城之后的命运和其他人如出一辙,没走多远部众就一哄而散了。鲁秀不敢只身北上,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又拐回江陵。
鲁秀沮丧落寞的身影刚刚出现在江陵城下,城门上的士兵就拔箭猛射。鲁秀来不及转身就被射死在乱箭之下。士兵们割下他的头颅,准备向朝廷邀功。
墙倒众人推。
这是一条残酷而现实的法则。自古皆然。
刘义宣被关了几天,皇帝刘骏决定让他自杀。命令尚未到达江陵,雍州刺史朱修之就先到了。
刘义宣刚刚举事时曾力邀朱修之参与,朱修之表面上答应,暗地里却向朝廷宣誓效忠。刘义宣大怒,便命鲁秀率兵进攻他。朱修之一直忍着这口恶气。
而今报仇的机会终于来了。朱修之一口气杀了刘义宣和他的十六个儿子,还有竺超民、蔡超等人。可惜竺超民机关算尽,最后还是赔上了性命。
五骷髅山(1)
叛乱虽然彻底平息了,可皇帝刘骏变得有些草木皆兵。
他感到每个宗室亲王似乎都有些心怀叵测。
如履薄冰地过了一年,孝建二年(455)秋天的一个日子,皇帝忽然接到雍州长史的密报,说时任雍州刺史的武昌王刘浑自号楚王,改元永光,还设置百官,准备造反称帝,并呈上刘浑亲手写的檄文为证。
皇帝大怒,当即把刘浑废为庶民,流放边地。没过几天,越想越不放心,又勒令他自杀。
刘浑死时,年仅17岁。
事后发现,他是枉死的。所谓的称王、改元、檄文等等都是这个玩心太重的小王爷与左右的人开的一场玩笑。
可他这个玩笑开大了。
这年冬天,皇帝决定削弱王侯的力量。江夏王刘义恭和竟陵王刘诞赶紧联名奏请裁减王、侯的车服、器用、乐舞制度等共九条。皇帝把它增加到二十四条。如王、侯不可以向南坐,下属对他们不能称臣,只能称下官等等。
日子在平静中又过了两年。皇帝刘骏好了伤疤忘了痛,性变态又发作了,时不时就要强Jian几个年龄辈分比他大的女性亲属。
皇帝似乎一心一意要抛开礼教的束缚,抛开长幼尊卑的秩序,抛开自己的后妃们,追求变态的自由。
一边是如花似玉的后宫美女终年不见临幸,满怀性饥渴地苦熬苦等。
一边是些徐娘半老、且与皇帝有着至亲血缘的有夫之妇们屡遭强Jian。
可皇帝却不觉得自己荒唐。
他爱上自己的亲人就像是狼爱上羊。
这显然是一种病。
因为狼说:亲爱的,谢谢你为我疗伤!
这头披着龙袍的狼就这么不顾世人的目光,一路穿越世俗的城墙。于是街头巷尾的百姓们津津乐道,说他们的皇帝是一头爱上亲人的狼。
可北风呼呼地刮,雪花飘飘洒洒,有一个猎人他端起了猎枪。
这个猎人就是竟陵王刘诞。
几年来,刘诞一直暗中蓄养死士,招纳人才。
这年冬天,披着龙袍的狼闻出了硝烟味,不敢让刘诞待在朝中,就把他外放京口,可还嫌太近,又把他调到更远的广陵(今江苏扬州市),并以心腹大臣刘延孙镇守京口。
被排挤出京的刘诞没有放弃杀狼计划,又用了两年时间修筑城墙,大量囤积武器和粮食。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刘诞要造反的消息不胫而走。
吴郡人刘成上书皇帝,说:“我儿子道龙从前在刘诞手下做事,曾经目睹刘诞在石头城制造帝王的车驾和器物,并且排演帝王出入的仪式。道龙忧惧,私下和同伴说,被刘诞所杀。”豫章人陈谈之也上书说:“我弟弟咏之曾在刘诞左右,看见刘诞写下陛下的生辰八字,送给一个巫师诅咒,咏之想密报陛下,被刘诞发觉后杀害了。”
刘骏勃然大怒,命人草拟一道诏书,要将刘诞贬为侯爵,召回建康,交付廷尉问罪。诏书刚刚拟完,刘骏就觉得这样太慢了,而且刘诞八成不会就范。于是刘骏心生一计,秘密把一支禁军交给即将离朝赴任的兖州刺史垣阆,并派遣给事中明宝与他同行,让他们在途经广陵时见机行事,把刘诞干掉。
垣阆一行到达广陵城外,明宝连夜通报刘诞的手下蒋成,让他次日清晨打开城门,并作为内应。成事不足的蒋成却无意中把事情透露给了刘诞的幕僚许宗之。许宗之立刻飞报刘诞。是日深夜,刘诞召集蓄养多年的心腹勇士,逮捕了蒋成,同时积极部署城门的防御。
次日凌晨,垣阆与明宝率领数百名禁军精锐到达广陵城下,却发现大门紧闭。明宝预感到事情不妙,仰头一看,刘诞已陈兵于城楼上严阵以待。
明宝慢慢地往后退。
刘诞当着他们的面,在城楼上斩杀了蒋成。
明宝悄悄掉转了马头。
突然,城门大开,从城内杀出一大群疯狂叫嚣的囚犯。
明宝朝着早已瞄准好的一条小路策马狂奔。
五骷髅山(2)
垣阆和手下禁军猝不及防,连连后退,可一瞬间就被潮水般涌来的囚犯们淹没了。
刘诞站在城楼上看着这一幕,嘴角掠过一丝冷笑。
这是一群刚刚在几个时辰前被他赦免的死囚。
他们的战斗力有时候要远远大于朝廷禁军。
转眼间,刘诞不废一兵一卒,就让垣阆和他的数百名精锐永远躺在了广陵城下。
明宝马不停蹄地逃回了建康。
大明三年(459)四月二十日,皇帝刘骏下诏宣布建康城内外戒严,任命沈庆之为车骑大将军,率兵讨伐刘诞。皇帝亲自总领禁兵进驻宣武堂。
沈庆之军队逼近广陵。刘诞派人去游说,被沈庆之严词拒绝。刘诞知道一场恶战不可避免,便下令焚烧外城,将外城的百姓全都驱赶进城内。
他要坚壁清野,与沈庆之决一死战。同时刘诞接连修书分送各地郡守,邀他们一同举事。其时山阳内史梁旷家在广陵,刘诞便劫持了他的妻儿老小,派遣使者要挟梁旷入伙。梁旷愤而斩杀来使。刘诞大怒,将其一家老小全部砍杀。
刘诞还把一份宣战书投出城外,随即被送到建康。皇帝刘骏展开一看:“陛下听信谗言,遂派小人来偷袭,不信任我、冤枉我、加罪于我、还要把我置于死地。雀鼠尚且贪生,我辈岂能不违诏令!?而今只能亲率部属,镇守徐、兖!曾几何时,你我是何等福气,同生于帝王之家;此时此刻,我究竟有何等罪过,令你我形同胡、越!?就让你我兵刃相见吧,我万死不辞!我等待决战的这一刻,无论朝夕!”
刘骏脸上阴霾密布。接着往下看,他立刻暴跳如雷!
刘诞最后说了一句:“陛下在宫闱中的丑事,岂能永远封住别人的口?!”
就在这一天,竟陵王刘诞所有的心腹、朋党、故旧、亲友、同籍,只要是跟他扯得上关系的,只要是住在建康的,全都遭受灭顶之灾。皇帝的禁军在建康城中展开疯狂的大搜捕和大屠杀,一天之间杀戮了一千多人。
沈庆之兵临广陵城下,刘诞登上城楼,遥望着风中猎猎招展的战旗和沈庆之满头飘飞的白发,大声喊道:“沈公白首之年,何苦来此呢?”
沈庆之大笑着回答:“这是因为朝廷认为你既狂妄又愚蠢,没必要派遣少壮啊。”
皇帝怕刘诞逃亡北魏,就命令沈庆之断其后路。沈庆之遂在广陵北面十八里的白土安营扎寨。与此同时,豫州、徐州、兖州各路刺史皆亲率兵马来援。各路大军把广陵城团团围困。刘诞原本计划中的各州援兵此刻全都成了攻城之敌。无奈之下,刘诞命一名参军率兵留守,自己亲率数百名精兵和亲信,声称要出战,却从斜刺的一条小路直奔海陵(今江苏泰州市)。沈庆之立即派兵一路追击。走了十多里,部下不愿逃亡,纷纷劝刘诞回城。刘诞说:“我回去容易,可诸位能为我尽力而战吗?”众人皆高呼愿意。
刘诞回到广陵,立刻建筑盟坛,与众将士歃血为盟,府上的文官武将全都加官进爵。刘诞要任命主簿刘琨之为中兵参军。刘琨之推辞说:“忠孝不能两全,琨之老父尚在,不敢从命。” 刘诞把他关了十几天,刘琨之始终拒绝,刘诞干脆杀了他。
皇帝命沈庆之在广陵西南的桑里建筑三座烽火台。如攻下外城,就点燃第一座烽火;攻下内城就点燃第二座烽火;抓获刘诞就点燃第三座烽火。随后诏书接二连三地送到前线,催促沈庆之攻城。沈庆之立即着手开掘地道、竖立行楼、堆筑土山,并填塞护城河,放火焚烧广陵东门。但是刚好碰到连日大雨,攻城受阻。
皇帝刘骏迫不及待,便授意御史中丞上奏章罢免沈庆之,随后刘骏又下诏说不要追究,以此激励沈庆之。然而,从四月一直到七月,大雨停了,广陵却迟迟不能攻下。刘骏扬言要御驾亲征,刘义恭苦苦劝谏,刘骏才悻然作罢。
广陵被围困数月,伤亡越来越多,粮草越来越少,军心日渐涣散,不断有官兵偷偷逾城出降。参军何康之等人计划打开城门迎入朝廷军队,但计划失败,于是杀死城门守卫出城投降。刘诞为了杀一儆百,便筑起一座竹楼,把何康之的母亲关在上面,让她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中,并断绝其食物。老人在竹笼里一声声地呼唤儿子的名字,几天后就饿死了。
五骷髅山(3)
刘诞的这手狠招很快取到了震慑作用。
由于将士大量伤亡和投降,守城将领出缺,刘诞任命中军长史范义为左司马。有人对范义说:“这场战是必定打不赢的,你要接受任命吗?” 范义的妻儿、母亲都在广陵城内,范义无奈地说:“我既为人子、亦为人吏,子不可以弃母,吏不可以叛君。我还能怎么办?如果让我像何康之那样逃命,我不干。”
七月十五日,沈庆之命令各军发动总攻。
小小的一座广陵居然数月不克,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军怒火中烧。总攻这天,他身先士卒,冒着滚石箭矢杀上城头,撕开了一个缺口,身后的将士蜂拥而上,激战多时终于攻下外城。
第一座烽火熊熊燃起。
紧接着,沈庆之又率众攻进内城。刘诞的士兵眼见大势已去,纷纷投降。
第二座烽火很快燃起。
刘诞在官邸中,听见攻城军队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失魂落魄地逃进后花园。追兵赶到,一箭把他射落水中,随后将他拖出来乱刀砍杀。刘诞的母亲和妻子随后相继自尽。
第三座烽火终于燃起来了。
站在建康城上的皇帝刘骏喜笑颜开,出宣阳门,命令左右的官吏侍从山呼万岁。
侍中蔡兴宗默默地站在车辇边。
皇帝回头一看,只有他闷声不响,说:“你干吗不叫?”
蔡兴宗紧绷着脸看了看皇帝,说:“陛下应该为今天的讨伐流泪,而不是欢呼。”
蔡兴宗的意思明摆着:皇帝是文帝的第三子,刘诞是文帝的第六子,今天的讨伐是骨肉相残,没有胜利者。
皇帝刘骏瞪了他一眼,觉得一肚子的好心情被他破坏了。
广陵沦陷前夕,刘诞就曾命宦官吕昙济与亲信多人一起保护儿子刘景粹,一旦城破,要他们把他藏匿在民间。刘诞说:“事若不成,你们一起逃亡;假如逃不了,你们也要埋葬他的遗体。”然后就分送金银财宝给他们。不久城破,众人一出城门便四散而逃,只有吕昙济孤身一人背着幼主躲躲藏藏地走了十多天,最终还是被朝廷军队捕获斩杀了。
皇帝随后下诏,将刘诞的姓改为“留”,并下令对广陵实施屠城。沈庆之请求五尺以下的未成年人免杀,其余男子全杀,女子则赏赐给攻城数月劳苦功高的大兵们,供他们淫乐。长水校尉宗越主持屠杀。他嫌砍头太无聊,就变了些花样,比如先挖开肚子,掏出肠子,再抠出眼珠,然后才咔嚓一声砍头;再比如用鞭子把人的胸部和腹部打出条条伤痕,然后再用酸醋浇灌。在受刑人的惨叫声中,宗越洋洋自得,哈哈大笑。
广陵城变成了一座地狱。
遍地是残肢断臂和血肉模糊的尸体,满耳是惨叫哀号和大兵们行淫时快乐的呻吟。
刘骏没有亲临现场,可他在想象之中足以分享宗越和大兵们的快乐。
这一天据说杀了三千多人。
是不是不完全统计?
没有人知道。
总之,当屠城结束,皇帝刘骏又突发奇想,命人将人头堆积在石头城的南岸,垒成了一座骷髅山。骷髅山矗立在青山绿水之间,被阳光照耀,被暖风吹拂,被来来往往的刘宋子民们行注目礼,被后来许许多多的统治者解读成一座胜利的丰碑。
蔡兴宗奉旨慰劳攻克广陵的军队,可他的目光一直在遍地的尸骸中搜寻。
他在寻找一个昔日的友人。
后来他果然找到了,那就是被刘诞火线提拔的左司马范义。
蔡兴宗收敛了范义的尸体,并把他送回了老家豫章(今江西南昌市)埋葬。
皇帝刘骏闻讯后质问他:“你怎么敢故意触犯王法?”
蔡兴宗顶了一句:“你杀你的贼人,我葬我的朋友,有何不可!?”
皇帝语塞。
六 其实不想走(1)
这几年下来,皇帝刘骏手上已经沾满了宗室亲王的鲜血:篡位的太子刘劭、始兴王刘濬、南郡王刘义宣、武昌王刘浑、竟陵王刘诞……
下一个会轮到谁呢?
老于世故的王爷们全都夹起尾巴做人。
你玩你的强Jian游戏,我当我的太平王爷,大家相安无事,开开心心过日子,有什么不好!?
什么叫天子无道?什么叫暴虐荒淫?什么叫生灵涂炭?
屁话!扯淡!
老百姓安居乐业,胡骑不敢南侵,建康城上每天照例升起一颗红太阳,天子有道得很!
这不,刚刚大年初一,当朝太宰刘义恭上朝贺新年时被大雪打得满头满脸,就上书说:大雪兆丰年,这是天子有道,天降祥瑞啊!
于是皇帝刘骏就乐得手舞足蹈。
如果王爷们都这么乖,这么善解人意,如果人人都献出一点爱,那就再也没有心的沙漠,再也没有爱的荒原,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皇帝刘骏无限深情地企盼着。
可还是有人听不懂皇帝心灵的呼唤,学不会爱的奉献。
那是17岁的海陵王刘休茂。
刘休茂造反了。
当年17岁的武昌王刘浑说要造反是开玩笑,可这回17岁的海陵王刘休茂却是动真格的。
刘休茂小小年纪就在雍州当刺史,他总觉得府上的司马庾深之把他架空了。
刘休茂怀疑庾深之是朝廷安Сhā在他身边的一颗钉子。
年少气盛的小王爷不服,于是逮着几个机会自己决断了一些政务,可后来都被庾深之和典签们推翻了。
小王爷顿时怒发冲冠。
这些典签们实际上就是小小的秘书,而庾深之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秘书长,如今反倒都爬到他头上吆五喝六,把他这个堂堂的一把手当成透明的,刘休茂如何吞得下这口恶气!?
小王爷的心腹张伯超由于典签作风不好,经常被典签们说三道四,所以怀恨在心,就趁机煽风点火,对小王爷说:“这些该死的典签经常跟庾深之打小报告,恐怕对您很不利啊。” 小王爷就问:“那怎么办?” 张伯超说:“杀了庾深之和这帮家伙,起兵自卫。这里距离京城数千里,纵使大事不成,还可以投奔胡虏,再不济也能封个王。”
小王爷刘休茂频频点头。
大明五年(461)四月二十日晚,刘休茂和张伯超率领侍卫队突然发难,典签杨庆、戴双和司马庾深之猝不及防,先后被杀。随后刘休茂召集军队,竖立号旗,驰送檄文,自封为车骑大将军。手下一个文官劝阻,被他杀了;一个武将愤而要杀他,也被他杀了。
就在刘休茂出襄阳城(同今湖北襄阳)召集军队的同时,他手下的一个参军沈畅之忽然率领军队关闭了城门。刚刚自封为大将军的小王爷得意扬扬地打道回府,却吃了闭门羹。
小王爷傻眼了。
他在前面造别人的反,可别人却在背后造他的反。
正在彷徨无计之时,他辖下的义成(今湖北丹江口市)太守薛继考忽然率兵来援。刘休茂喜出望外,即刻命他攻城。未久城池攻破,小王爷冲了进去,一口气把沈畅之和他的几十个同谋全部斩杀了。
局势稍稍安定后已是深夜,小王爷困了,准备回府。
他刚刚走到半道,突然又杀出了一队人马。
这是另一个参军尹玄庆。
小王爷刘休茂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尹玄庆活捉,紧接着一刀砍了。
刘休茂的母亲和妻子随后自杀。
刘休茂这场旋生旋灭的政变为时不过一夜。
武昌王刘浑的造反是一场玩笑,而海陵王刘休茂的造反却如同一场儿戏。
小王爷们都这么爱惹是生非,皇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老王爷刘义恭连忙上书,主动要求裁抑诸王,说不能再让他们出任边疆州的刺史,要交出所有的武器和军队,禁止与宾客往来等等。
刘义恭这是在挥刀自宫。
六 其实不想走(2)
他要把自己和所有的亲王都变成废人,或者变成一群围绕在皇帝脚下的哈巴狗和波斯猫。
皇帝很满意,准备按他说的办。侍中沈怀文却一再劝谏,坚持认为不能这么做。
皇帝怕沈怀文整天在他耳边唠叨,只好作罢。
可沈怀文却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在引火烧身。
不久,皇帝就把他调出了朝廷,让他担任广陵太守。
第二年的正月初一,沈怀文回京参加朝会,会议结束后正巧女儿生病,请求延期出发。这一来让皇帝抓住了把柄,立刻授意官员弹劾他,随即将其罢免,禁锢十年不得为官。沈怀文卖了房子,准备回乡安度晚年。皇帝又觉得太便宜他了,便命廷尉将他收捕,随后赐死。
多嘴的人一死,朝臣们都变乖了。皇帝心情舒畅,觉得大臣们怎么看怎么像阿猫阿狗,就把王玄谟叫做老伧,把刘秀之叫做老悭,把颜师伯叫做老龊,其余矮的、高的、肥的、瘦的,各有绰号。黄门侍郎宗灵秀是个胖子,大腹便便,每次下拜要爬起来都很艰难。于是每次朝会皇帝就对他大加赏赐,目的是要看他跪拜时摔倒来寻开心。此外,皇帝还养了一个又黑又壮的昆仑奴,专门杖打大臣。每当看着昆仑奴挥起大棒,皇帝就觉得深深的满足。
皇帝宠爱的一个贵妃死了,他经常让大臣们陪同去上坟。有一次心血来潮,对大臣们说:“你们哭贵妃,哭得最悲伤的重重有赏!”大臣们哇哇啦啦地哭开了,像是一群没娘的孩子。其中要数秦郡太守刘德愿哭得最有型。他音域广,音量大,感情极度投入,而且伴随剧烈的肢体语言,一忽儿捶胸,一忽儿顿足,眼泪奔腾,鼻涕飞扬,可谓千古一哭。
皇帝一看,乖乖,哭得比我还惨!立刻下旨把刘德愿提拔为豫州刺史。
地级官员一哭而成省级官员,把天下做官的都羡慕死了。
可惜这种机会不多,属于千载难逢、百年不遇的。
刘宋的开国皇帝刘裕出身平民,少年时当过农夫,称帝后不改俭朴本色,还把锄头畚箕留在宫中给后代作纪念。皇帝刘骏每次看见高祖刘裕那座破破烂烂的灵堂就浑身不爽,决定拆了重建。他带着大臣来到旧房改造的现场,看见床头是一堵土墙,壁上挂着一只粗布灯笼,还有一把麻线做的苍蝇拂。
大臣们不禁啧啧赞叹高祖俭朴的美德。
皇帝刘骏默不作声,末了忽然冒出一句:“一个农民拥有这些,已经很过分了!”
大臣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春去秋来,转眼已是大明八年(464)。
游戏人间三十多年、君临天下十一年的皇帝刘骏忽然无疾而终。
其实他不想走,其实他很想留。
他很想留下来陪刘宋的子民们度过每个春夏秋冬。
他觉得和这个世界谈的情说的爱还不够,怎么会就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可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既然他当年一不留神就当上了天子,就总有一天要被老天爷叫回去做述职报告。皇帝刘骏爱悠悠恨悠悠地走了,留下遗诏命刘义恭和柳元景负责内政,沈庆之负责军事。
年仅十六岁的太子刘子业继位。
登基的这一天,吏部尚书蔡兴宗向太子奉上玺绶。太子刘子业神情傲然地接了过去,脸上丝毫不见丧父的哀容。
蔡兴宗下殿后说了一句话。他说:“家国之祸,其在此乎?!”
十六岁的天子刘子业坐在龙椅上,看见刘宋帝国江山如画、美女如云、财货如山、子民如蚁。刘子业觉得老爸给他留下的这块游乐场还真不小。
老家伙死得好!他想。
一 行为艺术家刘子业(1)
刘子业这名字起得好:子承父业。
所以他注定是一个集大成者。
他把刘氏皇族所有另类的遗传基因集于一身。
当上皇帝的两个月之后,他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让我们忽然觉得刘子业这人看上去有些眼熟。
他像谁呢?
像他那两个六亲不认的叔叔:刘劭和刘濬。
这一年的八月初一,刘子业的母亲王太后病重。
太后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命人去传唤皇帝。
侍者去了很久以后才回来。
他身后一个人也没有。
太后焦急地问:“皇上呢?”
侍者埋头束手,支支吾吾。
“说!”重病缠身的太后声音虽然微弱,可语气仍旧威严。
侍者终于坦白交代了:“皇上说他不想来。”
“为何不想来?”太后的语气更重了。
侍者浑身一哆嗦,脱口而出:“皇上说‘有病人的地方多鬼,可怕死了,朕怎么可以去!?’”
太后脸上的肌肉在急剧地抽搐。
侍者吓得不知所措。
“拿刀来。” 太后忽然说。
侍者没听清,迟疑地看着病榻上气喘吁吁的太后。
“拿刀来!” 太后几乎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喊了一声。
侍者慌忙跪倒在地,哭着说:“太后您千万千万要想开点啊……” 侍者觉得太后要不是病糊涂了就是气糊涂了,她拿刀干什么?是想自杀还是想杀了皇帝?
太后喃喃地说:“拿刀来,剖开我的肚子,我要看看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儿子!?”
八月二十三日,太后病逝。
自始至终,太后都没有见着儿子最后一面。
不过,听了那句话后,这最后一面她还想见吗?
刘子业即位后碍着太后在,不敢为所欲为,太后一死,就开始肆无忌惮,宠幸宦官华愿儿,赏赐他无数金银布帛。大臣戴法兴对刘子业说:“你如此作为,是想被废吗?”
刘子业不说话,只是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戴法兴其时已架空了辅政的太宰刘义恭,是朝廷的实权人物,他多次裁减了皇帝赐给华愿儿的金帛。华愿儿一直忍耐着等待时机。
有一次华愿儿从宫外回来,终于逮住了一个机会。
“皇上,奴才今日出宫,听到百姓在争相传唱一首民谣。” 华愿儿迅速瞥了皇帝一眼,然后低下头。
“是什么?快说!”
“奴才不敢说,怕皇上听了生气,有损圣躬!”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刘子业不耐烦了。
“是,不过这屁不是奴才放的,是百姓放的。老百姓说‘宫中有二天子,法兴是真天子,皇上是假天子’。”
没有回答。
华愿儿悄悄抬眼。不出所料,皇帝的脸绿了。
“奴才有些掏心窝的话想跟皇上说,又不知当不当说。”
“说!”
“奴才遵旨。奴才以为,皇上常居深宫,不与外人相接,而法兴和刘义恭、颜师伯、柳元景等人沆瀣一气,出入于他们府邸的宾客常有数百,朝廷内外、士人百姓无不畏服。这法兴原在先帝左右,久居宫闱,而今却与外人为一家。奴才深恐这张龙椅非复皇上所有了。”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华愿儿不急。他知道,自己该说的话都说了,而皇帝该说的话终究会说的。
片刻之后,华愿儿果然听见一句话从天子紧咬的牙缝里蹦了出来:
“老子倒要看看,谁才是真天子!”
数日后,一纸诏书颁下,戴法兴被罢免官职,遣返原籍,不久又被流放边地。
半个多月后,戴法兴被赐死。
其实不想走的皇帝刘骏走后,很多人高兴得睡不着觉。
第一个就是老王爷刘义恭,
其次就是大臣颜师伯和柳元景。
他们夹着尾巴做人已经很久了,
一 行为艺术家刘子业(2)
夹得大腿内侧隐隐生疼。
而今他们恨不得把尾巴翘到屋顶上承接阳光雨露。
大家相互击掌庆贺:“终于可以免于横死了!”
刘骏出殡的那一天,他们草草拜过陵墓,就心急火燎地往家里赶。
他们能不急吗?好酒好菜都请上桌了,一群美若天仙的歌伎都上好妆了。
所以,这一夜他们无心睡眠。
这一夜他们要老夫聊发少年狂。
这一夜他们要把十一年的酒都喝回来。
可是这十一年的酒一喝就没个头了。
这十一年来新鲜出炉的美女也太令人目不暇接了。
从刘骏出殡的那一天开始,他们日日美酒、夜夜笙歌,不知今夕何夕,忘了人间天上。
直到戴法兴一死,这一切才戛然而止。
这群老政客才重新意识到了政治斗争的严酷性。
很显然,十六岁的新皇帝不是吃素的。他比他老爸还狠。
几颗白发苍苍的脑袋慌慌张张凑到了一起。
怎么办?
废了他!
妥当吗?
难说……
老政客们的确是老了。
他们没料到自己每犹疑一秒,就是向死亡靠近一步。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就要死在沙滩上。
几个老家伙犹豫不决,柳元景想起了老战友沈庆之,就去找他商量。
丧钟就此敲响。
沈庆之与刘义恭、颜师伯历来不是一条战壕里的,于是第一时间就把政变计划告诉了新皇帝。年轻人刘子业二话没说,带上羽林军就杀进刘义恭的府邸。亲手杀了这个叔祖父,还杀了他的四个儿子。随后将其尸体肢解,开膛破肚,挖出眼睛浸泡在蜜糖里,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鬼目粽”。
不知道鬼目粽是干什么用的,兴许是做一服药引子,专门用以治疗患老年痴呆的政客。
捕杀刘义恭的同时,刘子业还分兵诏讨柳元景。使者在前,军队在后。部下飞报柳元景,一路大喊:“兵刃紧急!”
柳元景知道大难将至,入室向老母辞别,然后穿上朝服准备出门接诏。他弟弟柳叔仁身着铠甲,率领府中勇士准备抵抗,柳元景苦苦禁止,随后转身走出府门。才乘车到巷口,军队已至,柳元景从容不迫地下车接受杀戮。军队继而冲进府中,斩杀了他的八个儿子、六个弟弟和所有侄儿。
颜师伯和他的六个儿子也随后被杀。
杀尽了一帮老臣,刘子业才感到龙椅稍稍稳固了些,于是改元景和,升任侍中袁为吏部尚书兼尚书左丞,将朝政皆委于他。刘子业当年当太子的时候就有很多毛病,刘骏一度想废了他,袁却说:“太子很爱学习,有天天向上的美德。”
当年的一句话,让袁成了今日的大红人。
至于刘子业究竟有哪些美德,袁恐怕也不甚了了。
不过要是跟他老爸刘骏比起来,刘子业肯定是毫不逊色的。他屠杀大臣的雷霆手段,实在深得乃父之真传。
而且还青出于蓝。
在刘子业当皇帝的短短一年多中,我们将不断看到,这个刘宋王朝的新一辈将用他的青春热血,把乃父的博爱事业一步步推陈出新,全方位发扬光大,最终推向登峰造极的化境。
刘子业首先继承并发展的,当然是性自由与性开放的事业。
春天的时候,年轻的天子喜欢到华林园游玩。
这里有青翠挺拔的修竹,有姹紫嫣红的鲜花,有清澈见底的山泉,有鸣啭呢喃的飞鸟。天子坐在窗明几净,和风吹拂的竹林堂里,尽情饱览人间美景。
然而,在这胜似仙境的美景之中,年轻的天子隐约感到还缺了点什么。
缺了什么呢?
天子环视着身边这一群衣袂飘然、身姿绰约的宫女,陷入了沉思。
忽然,一缕多情的春风穿过竹林堂,轻轻撩开一个美女的一角裙裾,露出雪白无瑕、细若凝脂的肌肤。
一 行为艺术家刘子业(3)
天子恍然大悟,一拍大腿:“脱!”
于是,一件行为艺术的杰作就此诞生。
一群一丝不挂的美女欢笑着跑出了竹林堂。
她们迈开修长的双腿,晃动汹涌的波涛,自由自在地奔跑在青山绿水之间。
那一瞬间,鱼儿游走,飞鸟惊落,花儿羞惭,阳光失色。
大自然目睹着这一件百年不遇的杰作,激动得云朵穿飞,花枝乱颤,麋鹿奔走,松鼠欢跳。
望着那一片白得晃眼的肌肤和玲珑凹凸的曲线,刘子业通身滚过一阵战栗。
这是生命的本色。
这是自由的写真。
这是对艺术最通透的诠释!
这是对美丽最虔诚的讴歌!
刘子业晕了。
蓦然发现自己这么有才,刘子业不止一次地晕了。
当刘子业从艺术给予他的深刻震撼中回过神来时,忽然发现身边还站着一个宫女。
她身上的累赘一件也没脱。
年轻的天子沉下脸来。
他觉得这是对艺术的亵渎,是对美学的无知,是对生命本色的背叛,是对他创造性的极大挫伤。
因此这个女人罪无可赦。
来人。
在。
砍了。
这……
砍了!
是!
这一天夜里,刘子业再度来到了华林园。
空中无星无月,天地一片漆黑。
刘子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竹林堂。
山风在耳边穿梭来去,恍若断断续续的鬼哭。
刘子业的头皮阵阵发麻。
忽然,一只细长的指甲划过他的脸。
刘子业跳了起来。
原来是斜伸在道旁的一枝竹叶。
竹林堂建在湖面上。刘子业走过竹桥时,偌大的堂上只有一簇幽暗的烛光。
烛光映照着一个女人修长的侧影。
刘子业走了进去。
女人一丝不挂。
刘子业用目光把那一身玲珑的曲线抚摸了一遍。
白天的战栗再度滚过他的身体。
刘子业猛冲上去抱住了她。
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刘子业低头一看,是一颗头。
那头忽然张开眼睛盯着他,惨切的声音飘了上来:“皇帝暴虐无道,明年活不到秋收……”
刘子业大叫一声,疯了似的冲上竹桥。
那声音一路跟在耳边。
无道、道、道……
秋收、收、收……
刘子业发出一声尖叫一跃而起。
月凉如水,照在寝殿的地上。刘子业发现自己浑身被汗水湿透了。
次日清晨,魂不守舍的刘子业一直在苦苦回忆昨夜梦中那个宫女的脸。他越想越觉得那张脸不是那个被杀的宫女,而是另有其人。
是不是有人暗中替那个被杀的宫女报仇,对他施加了巫蛊!?
刘子业立刻下令召集所有宫女。
整整看了一上午的脸,刘子业终于找到了与昨夜相似的那一张。
砍了。刘子业说。
这一回,没人再敢废话。
二 未尽的自由事业(1)
刘骏倘若在天有灵,肯定会觉得无比的欣慰。因为长子和长女都继承了他未竟的事业,把博爱的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一天,刘骏的长女山阴公主对长子刘子业说:“陛下,我觉得应该提倡男女平等!”
“哦?” 刘子业尽管前卫,却对此闻所未闻,一听就来了兴致。
“而且一生不能只爱一个人,这不符合人性!”刘宋时代的杰出女性如是说。
“哦!?”
“要有更多的选择,更多的自由!”
“姐姐高见!说来听听。”
“我与陛下,同为先帝所生,只因男女之别,陛下便有六宫粉黛数以万计,而我只有区区驸马一人,这不公平!”
“哦!” 刘子业豁然开朗,觉得姐姐真是新新人类。
“这好办!包在我身上!”天子重重拍了一下胸脯。
第二天,就有一个排的帅哥站在山阴公主面前接受她的检阅。
“有多少个?” 山阴公主觉得弟弟真是有史以来最伟大最英明的天子。
“不多不少,正好三十。” 刘子业的言下之意,一天爱一个,轮过一遍就一个月,新鲜感不容易丧失。
接下来的日子,山阴公主如沐春风,夜夜销魂,觉得自己真是天底下最性福的女人。
直到有一天,她又看见了一个新的男人。
那一眼让她心旌摇荡,彻夜难眠。
她觉得这个男人才叫男人,其他那三十个只能叫壮汉。
得不到这个男人,自己就不是最性福的女人。
这个男人叫褚渊,是朝廷的吏部郎、远近闻名的美男子。
山阴公主要皇帝把褚渊给他。
刘子业对姐姐的事业是一贯支持的,二话没说就把褚渊弄到了公主的寝殿里。
暧昧的烛光下,公主火辣辣的目光把美男子褚渊从头看到脚。
你是我的情人,像擎天柱一样的男人,用你那火火的嘴唇,让我在午夜里无尽地销魂。
公主一步步逼近褚渊。
褚渊满脸羞红,不知所措。
你是我的爱人,像百合花一样的清纯,用你那淡淡的体温,抚平我心中多情的伤痕。
褚渊下意识地往后缩。
我梦中的情人——
公主像下山的猛虎扑了上去……
此后的半个月里,山阴公主把三十个帅哥全抛到脑后,对褚渊倾注了所有的激|情。褚渊不堪忍受立即向公主提出严正抗议。可如狼似虎的山阴公主却穷追猛打,毫不放弃。
最后,褚渊发誓要以死相抗,公主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公主悻悻地把他送出了宫。
走的那天,褚渊眼眶深陷、面容憔悴、身形枯槁,就像一条被掏空的麻袋。
皇帝刘子业希望新朝有个新气象,就命人重画太庙里的祖先画像。完工后,刘子业去视察工作,指着高祖(曾祖父刘裕)的像说:“他是大英雄,曾经抓过好几个帝王!”
走了几步,指着太祖(祖父刘义隆)的像说:“他也不错,只不过晚年让儿子砍了头!”
又走了几步,刘子业停下来仔细端详。
面前这张是他老爸刘骏的像。刘子业歪着脑袋看了半天,忽然厉声说:“他有大酒糟鼻,怎么没画上去!?”
画工吓得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求饶,随后赶紧补上了一个大酒糟鼻。
画工们都觉得这个皇帝真难得,率先垂范地要求大家讲真话。
他们不知道,皇帝刘子业其实恨死了这个大酒糟鼻。
即便他是自己的老爸。
当年大酒糟鼻曾想废了他这个长子,立那个殷贵妃的儿子、新安王刘子鸾为太子,这口气他刘子业一辈子都吞不下去。
如今他终于当了皇帝,是出这口恶气的时候了。
景和元年(465)九月十一日,刘子业派人赐死了新安王刘子鸾,接着又杀了他的弟弟南海王刘子师和一个妹妹。
二 未尽的自由事业(2)
杀了三个活的,刘子业还不解气,就又去折腾死人,命人刨毁殷贵妃的坟墓。
刨完了贵妃墓,刘子业觉得过瘾,就命令大臣说:“待会儿把景宁陵也给朕刨了!”
大臣以为自己听错了,赶紧问:“皇上您说什么陵?”
“聋了?景宁陵!”
大臣一听,有如五雷轰顶,那是他刘子业的亲爹、世祖刘骏的坟啊!
“景宁陵不能刨!” 大臣跪倒在地。
“凭什么不能刨?”
“景宁陵是世祖陵寝,是皇上的龙脉所在,刨了对皇上您大大的不利啊!”
刘子业一听对自己不利,赶紧罢手。
世祖刘骏倘若地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跟王太后一样大喊一声:“拿刀来!”
世祖刘骏真该割下自己的某个部位,看看为什么会生下这么一个儿子!
刘子业虽然讨厌大酒糟鼻老爸,可对老爸诛杀宗室亲王的丰功伟绩还是很欣赏的。
在这件事上他和老爸一脉相承。
杀完刘子鸾,皇帝着实高兴了几天。
可他很快又闷闷不乐了。
这一天,皇帝刘子业脸色阴沉地坐在大殿上。左右都垂头束手,大气不敢出。
“郁闷啊!” 皇帝忽然长叹一声,“自从朕即位以来,还没有下过戒严令,真是令人好生郁闷啊!”
左右一听,心里都想:惨了,不知哪个倒霉鬼又要遭殃了!
就在这一天,义阳王刘昶的典签籧法生刚好奉了一份表书来到建康,请求回朝。
这位王爷显然在往枪口上撞。
义阳王刘昶是世祖刘骏的弟弟,早在刘骏屠杀诸王的那阵子,民间就谣传他要造反。这一年谣言更盛。所以刘昶赶忙向朝廷表态:要求回朝,主动放弃地方兵权。
刘子业可不管他是什么态度,张口就对籧法生说:“义阳要谋反,朕正要讨伐他。现在他要回来,正好!”
籧法生吓得一头冷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皇帝又说:“义阳要谋反,你为何不报告?”
籧法生差点当场晕厥,皇帝后面说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下了殿就没命地逃回彭城(今江苏徐州市)。
九月十九日,刘子业宣布朝廷内外戒严,下诏讨伐刘昶,并御驾亲征,率兵渡过长江,命沈庆之统率先遣部队。
刘昶立即召集军队准备抵抗,传送檄文到辖区各郡。然而各州府都明哲保身,无一响应。刘昶派出传檄的使者皆被斩杀。势单力孤,刘昶料定大事必不能成,丢下母亲和妻子,带着爱妾,于深夜率数十骑兵投奔北魏。
刘子业的老爸刘骏有种特殊的嗜好,喜欢强Jian跟自己血缘关系近的、或年纪辈分比他大的女人。
刘子业在这一点上和老爸如出一辙。
不过他比较文明,他不玩强Jian,而是把她娶过门。
他娶的是自己的姑母新蔡公主。
为了娶她,刘子业倒是费了一番周折。
他先是趁姑母入朝时把她截留在宫里,接着对外宣称公主已死,把姑母称为“谢贵嫔”。然后又杀了一个宫女,把她装进棺材送回姑母的府上。
景和元年(465)十月二十一日,刘子业封姑母为“夫人”,让她乘坐遍Сhā龙旗鸾旗的车辇,以帝王仪式出入宫廷。
公主的丈夫是宁朔将军何迈。他当然了解这个变态皇帝,不用开棺也知道老婆不在那里面,而是被她自己的亲侄子霸占了。何迈左右有很多效死的侠士,于是计划趁刘子业出游的时候把他干掉,另立晋安王刘子勋为帝。然而人多嘴杂,计划泄露。十一月初三,刘子业亲自率兵攻打将军府,杀了姑父何迈。
对于皇帝的种种另类行径,老臣沈庆之实在看不过眼,就屡屡劝谏。刘子业本来因为他曾经告密而对他颇为宠信,而今整天听他唠叨,不免厌烦,看见他就没有好脸色。沈庆之惴惴不安,从此闭门谢客,眼不见为净。
二 未尽的自由事业(3)
吏部尚书蔡兴宗则早就想废掉这个变态皇帝了,但是朝野上下只有沈庆之最具众望,没有他的参与,蔡兴宗不敢发动。
这一天他找到沈庆之,将想法和盘托出:“皇上最近的所作所为丧尽人伦,要期待他改变操守,我看是没有希望了。现在众望所归的只有你一人而已。如今朝廷上下人人自危,只要有人指挥行动,谁会不响应呢?如果犹豫不决,坐等失败,岂止罹难而已,恐怕天下人都要戳你的脊梁骨。承蒙您的厚爱,我才敢说得这么彻底,希望您制定一个计划。”
沈庆之默然良久,说:“的确!我也知今日之危,但是自身难保啊!如今我已年老居家,手无兵权,虽想有所作为,恐怕也难成功,一切只能等待天意了!”
蔡兴宗说:“当今有心举事的,并非贪图功名富贵,而是为了避免迟早会来的杀头之祸。宫中将士一旦知道有人首倡,必然响应,大事必定可成!何况你几朝带兵,旧日部属遍布宫廷内外,直阁将军沈攸之等人都是你家子弟,还怕不从吗?而且又有府上的门徒义勇;殿中将军陆攸之也是你的同乡。倘若举事,可打开青溪武库,尽取兵器铠甲分发给部下,派陆攸之为前锋,我在尚书省中接应,带领百官依历代先例,更换贤者以继立国家,天下须臾可定!再说了,民间早就传言你是皇上亲信,如果你不当机立断,别人率先举事,届时你也难免依附罪魁之过。我听说皇上经常到贵府参加酒宴,每次都屏退侍从,独自一人入内,这是千载难逢之良机,千万不可丧失啊!”
蔡兴宗苦口婆心,沈庆之却始终面无表情。
最后沈庆之只说了一句:“感谢高见!但此乃大事,非我所能,倘若大祸临头,也只有效忠而死罢了!”
沈庆之的侄子沈文秀即将就任青州刺史,带着军队驻扎在建康城外,临行前也特意来劝沈庆之发动政变:“皇上如此狂暴,不久必遭祸乱,而我们一家受到他的宠信,天下人都会说我们助纣为虐。而且这个人爱恨无常,猜忌多疑,无论我们是进是退,难以预料的灾祸都会发生。现在我手握重兵,要加以铲除易如反掌,机不可失啊!”
沈庆之沉默。
沈文秀再三陈述,激动落泪,可老人始终不为所动。
刘子业杀了将军何迈后,知道老家伙沈庆之肯定又要入朝劝谏,就命人封锁了必经之路青溪之上的各座桥梁。
沈庆之果然要入朝,看见道路被封,只好打道回府。
沈庆之这一年已经八十岁了。
他觉得自己所能做也应该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劝谏”。
对他来讲,忠臣的名节或许比风烛残年的生命更可贵。
他或许也预料到了自己的死亡,只是无法预料死亡的时间和方式。
这一天,他无法预料的事就突然发生了。
他从青溪折返,前脚刚刚踏进府邸,他的堂弟、皇帝的贴身侍卫、直阁将军沈攸之后脚就跟了进来。
沈攸之手上拿着一样皇帝赏赐给沈庆之的东西。
那是一瓶毒鸩。
沈庆之或许料到了毒鸩,可他万万料不到送毒鸩的人。
他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久久凝视着自己的堂弟。
沈攸之笑了笑,催他赶快喝,说自己还要回宫复命呢。
沈庆之摇了摇头。
沈攸之左右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于是打定了主意。
这是沈庆之的寝室。兄弟俩聊天,没有人会跟在身边。
沈攸之若无其事地踱到了床边,掀起被子猛然转身盖住了老人的头。
老人的两腿剧烈地挣扎了一会儿,然后就伸直了。
沈攸之拍拍双手扬长而去。
沈庆之的儿子、侍中沈文叔一下朝后发现老父已死,就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他对弟弟沈文季说:“我死!你报仇!”然后端起毒鸩一饮而尽。另一个弟弟、秘书郎沈昭明也随之上吊自杀。沈文季抹着眼泪,拍马挥刀狂奔而去,埋伏在府外的禁军在后面拼命追赶,可还是被沈文季逃掉了。
二 未尽的自由事业(4)
皇帝刘子业随后发丧,称沈庆之病逝,追赠侍中、太尉,谥号“忠武公”,葬礼办得非常隆重。
三 宫廷群交(1)
唇亡齿寒。
刘骏一朝的老臣几乎已被屠杀殆尽,领军将军王玄谟几次流泪劝谏皇帝不要杀戮太重,却惹来了皇帝的破口大骂。
王玄谟惶惶不可终日。
对这个声望卓著、硕果仅存的老将军未来的下场,民间也普遍抱着悲观态度,甚至纷纷传言王玄谟已经被皇帝所杀。
王玄谟无计可施,就派典签法荣去跟蔡兴宗商量。法荣对蔡兴宗说:“王将军几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直说皇帝就要派兵到家里收拾他,片刻也不得安宁。”
蔡兴宗说:“王将军忧愁恐惧,就应该早定计谋,何苦坐以待毙?”
法荣无语。
蔡兴宗看了看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说:“你应该劝王将军起兵!”
法荣回府禀报。王玄谟仰天长叹,对法荣说:“去告诉蔡尚书,这事不容易啊!让他对此事千万要守口如瓶。”
政变计划是一颗皮球,在这些老谋深算的政客脚下踢来踢去。
谁都不想当出头鸟。
每个人都在等待别人、怂恿别人开第一枪,而自己则躲在暗处。
事成则皆大欢喜,事败却与我无关。
这是一个典型的囚徒困境:每个人都想采取利益最大化、损失最小化的策略,可到头来每个人的利益都会落空。
日子一天天过去,皇帝刘子业的屠刀磨得越来越亮,老政客们的恐惧也一天比一天更深。
鬓发苍苍的脑袋们时不时凑到一起交头接耳。
他们不屈不挠地谴责着这个暴君,满足于一次又一次的意淫。
然而,谁也不敢动真格的。
右卫将军刘道隆专门掌管宫中禁兵,且深得皇帝宠信。
蔡兴宗便把目光又瞄准了他。
有一天夜里皇帝出宫,蔡兴宗随行。当刘道隆骑着马从蔡兴宗车后经过时,蔡兴宗忽然握住他的手,说:“刘君,想和你聊聊最近的一些想法!”
刘道隆目视前方,面无表情。
蔡兴宗有一丝尴尬,刚想把手缩回来,刘道隆忽然用指甲掐了他一下,压低嗓门说:“蔡公不要多说话!”
踢球游戏已经越来越无聊了,刘道隆现在连球都懒得接。
伴君如伴虎,伴刘子业则简直是在伴魔王!刘道隆何尝不想宰了他!?
问题是,魔王心里亮堂得很,早就让一群厉鬼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
为首的那个厉鬼就是当年在广陵主持屠城的将军宗越。
另外还有沈攸之、谭金、童太一等人,都是身手不凡、杀人不眨眼之辈,即便是他刘道隆也对他们敬畏三分。
皇帝任命他们为直阁将军,赐给他们大量的美女和金帛,所以这些亡命之徒都愿意为皇帝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他们依仗着皇帝的宠信为所欲为。宫廷内外人人敢怒不敢言,包括他刘道隆在内。
所以他懒得去接蔡兴宗那颗破球。
玩完了老臣,皇帝刘子业回头又玩起了亲王们。
他觉得老爸刘骏当年只会把人一刀咔嚓太没创意,他要玩点新鲜的。于是就把湘东王刘彧、建安王刘休仁、山阳王刘休祐都召回建康,关进宫中,把他们当成木桩练习拳脚。打了几天觉得不过瘾,就命人给他们做了三只竹笼,把他们扔了进去。
三个王都长得很胖,刘子业就给他们过秤。刘彧最重,荣膺“猪王”的称号;刘休仁也不赖,被称为“杀王”;刘休祐被称为“贼王”。刘子业每次出宫都让三只竹笼随行,像展览国家保护动物一样带着他们招摇过市。
这三个王都是刘子业的叔父,可就这么被他当成畜生养了起来。
为了让“猪王”名副其实,刘子业就命人掘地为坑,往坑里灌上泥水,把刘彧全身扒光扔进泥水坑里,然后用木槽盛饭,跟杂粮搅和,叫他张口吃木槽里的杂粮饭。每当看到“猪王”狼吞虎咽的样子,刘子业就笑得特别开心。
刘彧不堪其辱,终于有一天闹起了绝食。刘子业大怒,命人把他五花大绑,然后用棍子一挑,担到了御膳房,刘子业对御厨说:“今天杀猪!”
三 宫廷群交(2)
建安王刘休仁正好在竹笼外放风,就一路跟到了御膳房,嬉皮笑脸地对刘子业说:“皇上,这猪不该杀!”
“为什么?”
“等皇子出生再杀,取猪肝猪肺啊!”
刘子业想想也有道理,庆贺皇子出生是要吃猪肝面线的,于是就交给廷尉关押。
在三王被刘子业棱辱的这段时间,好几十次都是这样命悬一线。每次都是刘休仁急中生智,善巧逢迎,才算保住了性命。
这个即将出生的所谓“皇子”,其实根本不是刘子业的骨肉。
即将生孩子的这个女人,也根本不是刘子业的嫔妃。
那是大臣刘朦的一个小妾。
刘子业是在这个小妾已经怀孕到临产月的时候突然把她接入后宫的。刘子业宣布,如果她生的是男孩就立为太子。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要移花接木地把刘宋江山拱手送人。
倘若还要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唯一的解释就是——刘子业脑子进水了。
建安王刘休仁在皇帝刘子业面前总是无比的温顺和乖巧。
皇帝无论什么时候把目光转向他,都会看到一副可掬的笑容。所以皇帝很想知道在某种特殊的情况下,这个笑容是否还这么“可掬”?
有一天,右卫将军刘道隆突然被皇帝召进寝殿中,说要让他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
刘道隆刚一走进寝殿,眼前的情景就让他目瞪口呆。
他看到了一个男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还看到了一个女人雪白而丰满的身体。
男人是建安王刘休仁,女人是建安王妃。
刘道隆差一点夺路而逃。可皇帝的命令马上就下来了,让他替刘休仁履行一回丈夫的职责,而且还是当着刘休仁的面。
久经沙场的将军刘道隆感到这是一个比杀人还艰巨的任务。他对自己能否胜任这项挑战没有把握,所以踌躇不前。
皇帝又厉声地重复了一遍命令。刘道隆只好努力不去看那个男人痛苦的笑脸,袖子一撩投入战斗。
任务进行的整个过程中,皇帝刘子业一直盯着建安王刘休仁的脸。
他发现从一开始王妃的裤子被褪下来之后,刘休仁脸上的奇怪表情就定格了。
刘道隆圆满完成任务后,皇帝又看了一眼刘休仁。
那种超越了哭与笑的表情仍然凝固在他脸上。
这算是笑吗?
就算它是吧!皇帝刘子业宽宏大量地想。
宋文帝刘义隆在兄弟中排行老三。
宋孝武帝刘骏也排行老三。
而晋安王刘子勋不幸也是老三。
皇帝刘子业想:既然当老三的人都能当皇帝,那么你刘子勋就要为你的排行付出代价,于是命人送毒药给他。
刘子勋这年刚刚十岁,任江州刺史。他手下的长史邓琬闻讯,当即义愤填膺地表示:“我是江南寒士,承蒙先帝厚恩,以爱子相托,值此危难之际,我当置一百多个家人的性命于度外,以死来报效先帝。当今幼主昏庸残暴,致使社稷危如累卵,名为天子,实乃独夫!我等应直上京邑,联合公卿大臣,废掉昏庸,共立明主!”
邓琬自己说他是个寒士。
而寒士一般都唯恐天下不乱。
所以邓琬这番慷慨激昂的说辞,与其说是出于道德义愤,还不如说是出于狼子野心。
景和元年(465)十一月十九日,晋安王刘子勋在众人的拥戴下自浔阳(今江西九江西面)起兵,向四方发布讨伐刘子业的檄文。
老三果然反了!
皇帝刘子业决定御驾亲征,可临走之前,他要先办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把一直想宰但没宰的“猪王”刘彧宰掉。最近民间一直在谣传“湘中出天子”,让皇帝很生气。他可不想在自己离朝出征的时候让湘东王刘彧乘虚而入。
第二件事,皇帝决定再创作一件构思已久的大型艺术品。
三 宫廷群交(3)
景和元年(465)十一月二十九日,建康城的上空大雪纷飞。
燃烧着熊熊炭火的皇宫内却温暖如春。
今天将有一个特殊的活动,所以皇宫里要保持适宜的温度。
今天一大早,京城里所有的王妃和公主都收到了皇帝热情洋溢的邀请函。
邀请函里只说请她们入宫参加一个极其有趣的活动,具体是什么却没有说明。
可这已经把王妃和公主们乐坏了。
这大雪天都快把人闷死了,不管是什么活动也比待在家里强。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贵妇和淑女们陆陆续续进入了大殿。
坐在御座上的皇帝刘子业眼前顿时一亮。
看着刘宋帝国最尊贵最美丽的这一群女性,刘子业由衷地发出了赞叹。
这些人是他的姑母、婶婶、堂姐、堂妹,都是他挚爱的亲人!今天,皇帝刘子业要用一种最特殊的方式表达他最强烈的爱!
贵妇淑女们看见天子火热的目光,纷纷扬起下巴左顾右盼。
她们也为自己的美丽感到自豪。
皇帝刘子业看见人都到齐了,宣布活动开始。
“站!” 皇帝下了第一道命令。
一帮太监立即走上去帮助大家站队。王妃公主们都觉得有趣,嘻嘻哈哈推推搡搡地在皇帝前面排成了一个横列。皇帝看着他们,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用清脆的嗓音发出了第二道命令:
“脱!”
这些高贵而矜持的女人们一下子都懵了。她们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面面相觑。反剪双手站在御座前的天子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命令:
“脱!!”
这次所有的人都听清了。没错,是“脱”,脱衣服的“脱”!人群开始骚动,并且传出嘤嘤嗡嗡的抗议声和咒骂声。有些人开始转身朝殿外走。可很快她们就停下脚步。
殿门口赫然站着一排凶神恶煞的士兵,而且全都刀剑出鞘。
有几个年轻而胆小的公主发出了哭泣。
“脱——”天子又重复了一遍命令。这次已经是怒吼了。
有几个女人面带泪痕地脱。也有几个女人神色自若地脱。越来越多的女人一起脱。
最后,一件新的行为艺术作品诞生了。
刘宋帝国所有的王妃和公主们全都一丝不挂地站在了朝堂之上。
这是一次革命性的创新!
宫女全脱算什么!?在山间野外脱算什么!?
刘子业是一个不断超越自我的人。他要的是眼前这幅精益求精的作品:让刘宋最高贵最矜持的女人们站在帝国最威严最神圣的地方——
全脱!
与此同时,皇帝左右的侍从们正用一种有生以来最热切的目光扫遍这些女人的身体。
太美了!
侍从们感到一阵无与伦比的幸福的眩晕。
王妃公主们觉得皇帝和他的侍从们差不多看够了,拿起衣服准备要穿上。
就在此刻,皇帝刘子业的第三道命令在空旷的大殿上庄严地响起:
“上!”
这是一声晴天霹雳!
这是行为艺术家刘子业对他这一生的巅峰之作最伟大的一声召唤!
王妃公主们几乎没有时间作出反应,皇帝左右的侍从们就都扑了上去……
一阵又一阵热流滚过刘子业的全身。
壮观!
震撼!
精妙绝伦!
不可思议!
皇帝刘子业再度为自己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创造力和空前绝后的艺术天赋而一次又一次地狂晕!
无独有偶。
就跟上次的“竹林祼奔”之后杀了一个宫女一样,这次的“宫廷群交”之后也杀了三个男人。
行为艺术家刘子业每一次伟大的创作,都要有人牺牲在艺术的祭坛上。
这似乎也是每一件行为艺术品不可或缺的一笔。
当所有的王妃公主们在暴力之下纷纷屈服时,只有一个女人笔直地站立着,狠狠地沉默着。
三 宫廷群交(4)
她是南平王刘铄的王妃江氏。
这是唯一一个拒绝的女人。
皇帝刘子业没有杀她,而是赏了她一百鞭。
这一百鞭或许比死还惨。
不过这还不够。
刘子业很清楚,对于有着三个儿子的母亲而言,还有一种比死更严厉的惩罚。
所以鞭完江妃之后,皇帝就杀了她的三个儿子:南平王刘敬猷、庐陵王刘敬先和安南侯刘敬渊。
四 十七岁的魔王被一刀劈了(1)
完成“宫廷群交”这件代表作的当晚,皇帝刘子业由于激动过度,身体虚弱,所以睡得很沉。
无意中他再次来到了阴森森的华林园。
他的脚步又不由自主地走进竹林堂。
堂内仍旧站着一个女人。
不过她穿着衣服。刘子业没有看到意料中的玲珑凹凸的曲线。
皇帝对她发出了严厉的质问。
他不愿意看到女人美丽的肉体受到衣服的束缚和禁锢。
女人缓缓转过身来。
刘子业浑身一颤,那是前些日子在梦里诅咒他的那个宫女。
我不是已经把你杀了吗?
是的,你是把我杀了,可我又回来了!
你回来干什么?
有人托我给你捎个口信。
谁?
玉帝。
玉……玉帝!?刘子业想:这个宫女肯定疯了。
玉帝让你说什么?刘子业冷笑,觉得有些滑稽。
我向玉帝提出了上诉,控告你的荒淫和残暴!
哦?结果呢?刘子业觉得这事越来越有趣了。
玉帝作出了判决,赐给你一样东西。
是什么?
死!
死!?刘子业依然笑着,可他分明感到后背生起了一股寒意。
刘子业还想再问什么,宫女忽然消失了。
漆黑而空旷的竹林堂上,皇帝刘子业彷徨四顾,大声呼喊。
没有人回答。
生平第一次,刘子业感到了茫然。
第二天早晨,刘子业召来了巫师,向他描述了昨夜的那场梦。
“竹林堂有鬼。”巫师说。
“那怎么办?”
“杀!”
“鬼怎么杀?”
“山人自有办法。”巫师凑到皇帝身边耳语了一番。
刘子业频频点头。
杀掉竹林堂的鬼!再杀掉“猪王”刘彧!然后就可以安心出征了。刘子业想。
刘子业为了征讨晋安王刘子勋,把得力干将宗越等人都派出去征调军队,筹备战事。魔王身边的这群厉鬼不在了,他的身影顿时就显得有些孤单。
对于想杀他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有一个刺杀行动组早就在盼望这一天了。
行动组的成员是:湘东王刘彧,建安王刘休仁,山阳王刘休祐,刘彧的手下阮佃夫,皇帝的近臣寿寂之、姜产之,侍卫队长樊僧整,侍卫淳于文祖,太监钱蓝生等十几人。行动组刚成立时,阮佃夫曾担心人手太少,力量不够。寿寂之说:“计划庞大容易泄露,不必多人!”
皇帝召见巫师的这天上午,太监钱蓝生躲在屏风后隐约听到了几句话,立即飞报寿寂之。寿寂之马上联络侍卫队长樊僧整,证实了这天晚上皇帝要和巫师一起到华林园“杀鬼”。寿寂之立刻通知各个成员,决定在今晚执行刺杀行动。
景和元年(465)十一月三十日夜晚,皇帝刘子业率领巫师彩女数百人在竹林堂做法,建安王刘休仁,山阳王刘休祐奉命随行。
就在堂内的法事如火如荼地进行之时,堂外的卫兵和岗哨一个接一个被侍卫队长樊僧整调开了。
一贯戒备森严的皇帝此刻的防御力量等于零。
皇帝刘子业跷着二郎腿高坐在大堂上,开心地看着这些打扮得奇形怪状的巫师彩女们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动作和表情,感觉像是在看戏。
他不知道,这场法事的最终结果并非为他驱走女鬼,而是为他迎来死神。
竹林堂外,樊僧整向寿寂之发出了信号。
与此同时,堂内的法事结束了,准备进行最后一个环节:奏乐。
寿寂之手上握着一把刀,在黑暗中一步步靠近竹林堂。
姜产之和淳于文祖手握刀剑紧随其后。
刘休仁站在灯火通明的竹林堂,看着堂外的黑暗,他知道,很快寿寂之便会从某个幽暗的角落走出来,一举改变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无数人的命运,同时改变刘宋帝国的历史。
四 十七岁的魔王被一刀劈了(2)
乐声响了起来。
在他们的计划中,这是皇帝刘子业的丧钟。
刘休仁悄悄扯了一下刘休祐的衣袖,低声说:“时辰到了!”
刘休祐心领神会。然后两人慢慢地向后挪,离开了众人的视线,转身走出竹林堂,快步向山上奔去。
他们很聪明。
眼下他们需要做的只是躲起来。刺杀成功后他们就以功臣的身份站出来,万一失败了他们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寿寂之大踏步走上了竹桥。
皇帝刘子业闭着眼睛。他的头随着旋律左右摆动。
寿寂之的步伐在加快。
乐曲间歇,皇帝跟着停了一下。然后他睁开眼睛。
寿寂之笔直地举着刀以最快的速度朝他冲了过来。
那一瞬间,刘子业的嘴巴张成了一个洞。
整座竹林堂静默了短暂的一瞬,然后就炸开了锅。
数百个人像疯了一样四处乱窜。
寿寂之拨开人群,越冲越近。
刘子业慌忙抓过身边的一张弓,搭箭上弦,一箭射了过去。
混乱之中,刘子业根本看不清自己的箭射到了哪里。
寿寂之已经穿出了人群。
刘子业一跃而起,转身向后跑去,嘴里大喊一声:“寂寂——”
没有人知道皇帝在逃命的时候为何大喊这两个字。
大家只知道,他在临死前总共喊了三次。
他是不是想把刺客寿寂之的名字告诉所有人,却在逃命的极度恐惧中喊岔了?
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他没有跑出多远就被寿寂之追上——一刀劈了。
刘子业死时年仅十七岁。
用今天的标准看,这还是一个未成年人。可他却干了绝大多数成年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他虽是一个古代帝王,可他的种种另类行径却足以让号称开放的现代人瞠目结舌。
撰写《宋书》的沈约是这么评价他的,沈约说:就连历史上以荒淫残暴著称的殷纣王跟刘子业比起来也不抵其万一,西汉霍光所历数的昌邑王的百千罪过跟刘子业比起来也只是毫厘。沈约还说,一般的皇帝只要犯了刘子业之罪恶的其中之一,就足以玷污宗庙,辱没社稷,被千万人所不齿!更何况刘子业居然把所有的罪恶荟萃于一身!沈约最后只好感叹说:“其得亡亦为幸矣!”他的死真是值得庆幸的啊!
刘子业被诛杀后,太皇太后在所下的诏书中也历数了他的斑斑罪恶,说他“少禀凶毒,不仁不孝”,说白了,打从出了娘胎就是个浑蛋。还说他“行秽禽兽,罪盈三千”,所干的肮脏事如同禽兽,罪恶简直充塞了天地。最后总结说:“开辟以降,所未尝闻!”开国立朝以来都没听说过啊!
可见老人家对这个小王八蛋是多么的痛心疾首。
老太后对刘子业的盖棺论定大体没错,可有一句话我觉得不太妥当。
她说刘子业“行秽禽兽”。
对此我要打抱不平。刘子业所干过的很多事是连禽兽也干不出来的。太皇太后这么说实际上是贬低了禽兽,抬高了刘子业。
所以我这不平是替禽兽打的,而不是替刘子业。
刘子业遇刺的当晚,曾经备受棱辱、无数次死里逃生的湘东王刘彧终于摆脱了“猪圈”生涯,光着脚丫子被建安王刘休仁请上了帝座。
湘中出天子!
老百姓的话太灵验了,承他们美意,“猪王”摇身一变成了天子。
天亮的时候,直阁将军宗越等人才慌慌张张地赶回宫中。
可是,物是人非,他们的主子已经不在了。
刘彧为了安抚他们,赶紧大加赏赐。宗越等人不得不磕头谢恩,山呼万岁。他们低着头,一边喊一边交换着目光。
他们闪烁的目光中除了一丝不安之外,似乎还有什么。
同日,刘彧以太皇太后的名义,下诏赐死了山阴公主。
同时,刘彧还论功行赏。以寿寂之为首的刺杀行动组的十四名成员都被封了爵位。
四 十七岁的魔王被一刀劈了(3)
景和元年(465)十二月初一,刘彧任命建安王刘休仁为司徒、尚书令、扬州刺史;任山阳王刘休祐为荆州刺史;任晋安王刘子勋为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始于东汉的官名,原意是与“司马、司徒、司空”三公同等待遇,可以本官名义自置官署、僚佐,礼仪班位皆同三公,至东晋南朝后仅为荣誉衔);其他诸王也各有任命。
十二月初七,湘东王刘彧登皇帝位,大赦天下,改元泰始,是为宋明帝。
十一日,皇帝刘彧升任右卫将军刘道隆为中护军。
有一个人立刻跳了起来,向皇帝提交了辞职报告。
他就是建安王刘休仁。
皇帝刘彧太健忘了,再怎么样也不能提拔那个执行过特种任务的将军啊。
那个人是刘休仁胸口永远的痛。
每天在朝堂上面对这个强Jian过自己妻子的人,让刘休仁心中作何感想,脸上作何表情!?
刘彧为了弥补失误,赶紧下诏赐死了刘道隆,才算给难兄难弟刘休仁挽回了一点面子。
魔王死了,厉鬼们彷徨不安。虽然新主子刘彧那张貌似憨厚的胖脸总能不时地给他们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可天知道这层薄薄的温柔之下隐藏着什么!?
这一天,皇帝突然召见宗越、谭金和童太一。他们上殿的时候,看见皇帝脸上依然挂着慈祥的笑容。一番寒暄之后,皇帝说了这么几句话:“你们碰上了一个残暴的皇帝,辛苦了那么久,也该好好休养休养了,天下的兵马大郡,随便你们挑!”
换句话说,让你们这几位武林高手待在宫里我不放心,所以你们还是滚远一点好。
宗越等人面面相觑。这是在下逐客令啊!先把他们外放到地方上,然后随便找个理由罢免了,接着再流放边地,最后一杯毒鸩赐死。
这几乎是每个前朝旧臣不可逃脱的宿命。
他们可不愿坐以待毙。下殿后,宗越等人便紧锣密鼓地策划政变,同时把计划告诉了哥们儿沈攸之,让他一同参与。
沈攸之当即表示同意,可一转身便直接入宫去晋见皇帝。
这个用被子闷死堂哥的人,如今又把哥们儿装进箩筐里全给卖了。
皇帝刘彧立即命人逮捕了宗越等人,随后下狱处死。
沈攸之成了不倒翁,继续逍遥自在地当他的直阁将军。
五 刘彧杀侄子就像是在割韭菜(1)
皇帝刘彧的任命书下达江州后,晋安王刘子勋的左右都兴高采烈,纷纷来见邓琬,说:“暴乱已除,殿下又开黄阁(开府仪同三司),于公于私,都值得庆贺啊!”
邓琬不语,脸上阴云密布。
众人都觉得奇怪。
一阵难堪的沉默后,众人忽然听见邓琬低低地说了一声:“殿下是老三!”
众人心想:没错啊,殿下是排行老三,可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
邓琬又狠狠地说:“当年世祖自浔阳起兵,而今我等亦自浔阳起兵!”
众人更纳闷了,这邓大人是不是发烧了?怎么说话没头没脑的?
“本来大事必定可成!” 邓琬又吼了一声,然后抓起那道任命书狠狠摔在地上,“殿下应该开端门为天子,这‘黄阁’才是我们干的!”
众人见此情景皆目瞪口呆,仔细回味,终于明白:这邓大人一心想扶着十岁的小王爷取代刘子业,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事,没承想却被刘彧捷足先登了,才把他气成这样。
至于说邓大人为何对此事如此热衷,大伙也就心照不宣了。
随后,邓琬立即大量制造兵器,四处征兵,时刻准备夺取天下。同时以刘子勋的名义将檄文送至建康,檄文称:“我立志追随前人,罢黜昏庸,起用英明。你假托太皇太后令窃夺帝位,违背皇位继承的次序,孤立我们兄弟,藐视我们十三个同胞手足,先帝之灵何罪,致使他断绝了继承人!?”
邓琬以晋安王刘子勋的名义拉起反旗后,邵陵王刘子元、安陆王刘子绥、临海王刘子顼等人亦相继起兵响应。
然而,这只是一群十来岁的孩子。
在他们身后,站着一群面目阴沉、心怀叵测的寒士。
皇帝刘彧真正的对手是他们。
泰始二年(466)正月初六,朝廷内外戒严,任命司徒、建安王刘休仁都督征讨诸军事,以车骑将军王玄谟为江州刺史,担任刘休仁的副手。
初七,邓琬在浔阳(今江西九江市)拥立刘子勋即皇帝位,改元义嘉。邓琬自任尚书右仆射,张悦任吏部尚书。而起兵响应的诸王、帐下将佐、各州郡官吏皆加官晋爵。
刘宋帝国悍然出现了两个朝廷。
帝国的封疆大吏们随之掀起了一轮划分革命阵营的Gao潮。
徐州刺史薛安都、冀州刺史崔道国、青州刺史沈文秀、益州刺史萧惠开、广州刺史袁昙远、梁州刺史柳元怙以及各地的太守纷纷倒向刘子勋,向浔阳朝廷纳贡称臣。
皇帝刘彧懵了。
短短一个多月间,建康朝廷的实际统治区只剩下丹杨(建康辖区)、淮南(今安徽淮河以南地区)数郡。
这天下缩水得也太厉害了!
皇帝刘彧惶惶不安。蔡兴宗却说:“现在普天同叛,人有异志。宜以镇静处事,以诚信待人。叛者亲戚遍布京师朝廷,若绳之以法,人心必定崩溃。而今之计,应该申明罪不株连之大义,则人心稳定。我军将士骁勇、装备精良,而叛军是缺乏训练的乌合之众,形势对我们非常有利,愿陛下勿忧!”
皇帝听完才稍稍安心。
除了旗帜鲜明的两大阵营外,还有一些地方保持沉默,不依附任何一方,俨然成了独立王国。兖州便是这样的角色。
如果这样的中立方再倒向刘子勋,那刘彧的灭亡就指日可待了。
兖州刺史殷孝祖的外甥葛僧韶是朝中的司徒参军,皇帝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忙派遣他去争取殷孝祖。
葛僧韶到达兖州后,对殷孝祖说:“刘子业凶狂残暴,开国以来所未曾有。朝野上下人人自危,性命朝夕难保,多亏了皇上铲除凶暴,天地才得以再造!而今国乱朝危,应该拥立年长的君主,而天下群迷却相互煽动,无端生出是非,竞相利用年幼无知的刘子勋以达成他们的非分之想!假设天道助逆,群凶事成,到时候君主幼弱,时局艰危,必然导致权柄不一,兵变再起,届时人人皆无容身之地!舅舅年少即有立功之志,若能率领义勇归奉朝廷,不仅有匡扶君主、平定叛乱之功,更可以名垂青史!”
五 刘彧杀侄子就像是在割韭菜(2)
一番慷慨陈词说得殷孝祖心动不已。殷孝祖略微询问了一下朝廷的情况,当即安顿了家人,率文武官员两千多人随葛僧韶回到建康。
与此同时,又有许多县脱离了建康,可怜的刘彧朝廷只剩下丹杨一郡。正当朝中人心惶惶,准备各自逃命之际,殷孝祖率领中原兵丁进入建康,总算给这个风雨飘摇的小朝廷打了一针强心剂。
皇帝刘彧立刻任命殷孝祖为抚军将军,秉持符节,都督前线各军事,同时给予了丰厚的赏赐。
随后的一个多月里,双方进行了一系列小规模的交战,互有胜负。
泰始二年(466)二月底,邓琬派遣孙冲之等人率一万兵马为前锋,占据了赭圻(今安徽繁昌县西)。数日后,又命陶亮率两万人马顺江而下,驻兵鹊洲(今安徽繁昌县长江中岛屿),与孙冲之互为掎角,遥相呼应。
殷孝祖自命为朝廷栋梁,对手下将领颐指气使。军队中若有父子兄弟在对方阵营中的,一律治罪,结果人心离散。而其时被皇帝任命为宁朔将军的沈攸之则善于笼络军心,颇得众将士拥戴。
殷孝祖为了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每次出战都要乘坐华盖车。将士们说:“殷统领真是不怕死的将军,与敌交战还用仪仗来标示自己,只要十个射手一起射他,不死才怪!”
泰始二年(466)三月初三,殷孝祖命令军队水陆并进,向驻守赭圻的孙冲之发动进攻。鹊洲的陶亮立刻发兵驰援孙冲之。
就在双方军队打得昏天暗地的时候,前线忽然出现了一辆鲜艳夺目的华盖车。
朝廷栋梁殷孝祖风度翩翩地坐在上面。
对方的一个神射手瞅准机会,一箭射穿了他的胸膛。
总指挥一死,部将范潜立即带着手下的五百名士兵向陶亮投降。
一时间军心大乱,部队不得不撤回营地,众将士一致认为应该由宁朔将军沈攸之继任前线总指挥。
当时屯兵虎槛(今安徽芜湖西南)的建安王刘休仁闻讯,当即派遣宁朔将军江方兴、龙骧将军刘灵遗各率三千兵马驰援沈攸之。
沈攸之一看建安王派来了两个军阶跟他一样高的将军,不禁大为头疼:殷孝祖一死,陶亮必定乘机大举进犯,明日必有一场恶战。而江方兴与他同为宁朔将军,一定不愿屈居在自己下面,如果大家号令不一、各行其是,明日必败!
思前想后,他决定以大局为重,便率领各军将领前去拜会江方兴,说:“今四方反叛,国家所保不过百里之地。殷孝祖为朝廷所倚重,然而一战即亡,令文武丧气、朝野灰心。大局能否挽回,全看明日一战,如果不胜,全盘皆输。明日战事,众将本来认为应由我指挥,但我能力微薄,才略更不如您,所以共同推举您为总指挥,我等自当全力以赴!”
江方兴一听,大喜过望,欣然应允。
离开军帐后,众将都埋怨他。沈攸之笑着说:“我是为着拯救家国,怎会计较名位高低?况且,我愿意在他之下,而他必定不愿在我之下!为了共济危难,岂能各打各的小算盘?”
沈攸之这番话说得不简单。
无论他的出发点是什么,能说出这番话总要有些气度和见识。
可见,这绝不只是一个光会出卖兄弟的人。就凭这份气度和见识,他就注定要有一番作为。
能够隐藏的人,必是一个有锋芒的人。
主动屈居人下之人,必定不是久居人下之辈。
三月初四,双方展开了大会战。
这次战役双方都投入了主力部队,战斗异常激烈。从清晨一直打到中午,双方皆死伤惨重。建安王刘休仁又派出三万军队增援。生力军一旦投入战斗,士气陡增,陶亮大败,让孙冲之退守鹊尾(今安徽繁昌县长江中岛屿),部将薛常宝留守赭圻,自己逃回了后方。
三月初五,皇帝下诏任命沈攸之为辅国将军,秉持符节,接任殷孝祖的前线总指挥之职。
仅仅时隔一天,沈攸之推让掉的这顶官帽就像飞盘一样绕了一圈又飞回来了。
五 刘彧杀侄子就像是在割韭菜(3)
三月中旬,邓琬派遣老将军刘胡率步兵三万、骑兵二千进驻鹊尾,取代陶亮指挥前线。
三月二十五日,沈攸之率领各军将赭圻团团围困。城中军粮告罄,薛常宝向刘胡求救。刘胡命人将船翻覆,把米袋绑在船腹下的浮木上面,让船顺流而下,飘向赭圻。
沈攸之看见江面上的那些“翻船”,心中暗笑,命人截取船只,果然缴获了大量粮食。
三月二十九日,刘胡不得不亲率军队一万人,背负米袋穿越丛林,一路披荆斩棘,向赭圻急行军。次日清晨,补给队刚刚到达赭圻城下,沈攸之大军忽然杀出。刘胡仓促应战。
然而,经过一夜急行军的军队此刻已是人困马乏,战斗力大为削弱,很快溃不成军,抛弃粮食器甲沿山麓而逃。军队死伤殆尽,刘胡负伤逃回军营。
四月初四,绝粮多日的薛常宝在绝望中拼死突围,只身逃回刘胡军营。沈攸之杀进赭圻城,早已饿得两眼发黑的数千名士兵乖乖投降。
同日,建安王刘休仁从虎槛进驻赭圻。
邓琬眼见刘胡与沈攸之对阵日久却无法取胜,不得不再易主帅,派遣袁督导前线军事。
这个袁就是当年曾经以一句话赞美刘子业而飞黄腾达的人。
六月十八日,袁率军舰一千艘,士兵二万,浩浩荡荡开赴鹊尾。
援军来到,前线将士精神为之一振。
然而没过几天,所有人都沮丧不已。
因为邓琬派来的不是一个军事统帅,而是一个风花雪月的诗人。
偌大一座军营,唯一一个不穿军服的人就是这个统帅——袁。
他每天闭口不谈军事,而是在大帐中吟诗作赋。将领们来讨教战术,他却和他们大谈儒家哲学,把原本士气高昂的将军们浇了个透心凉。就连老将军刘胡跟他探讨战略,他也是简单敷衍几句。刘胡跟他说了半天,却只换来几句废话,把刘胡气得七窍生烟。
袁顗曾听到路上行人传言说建康米贵,一斗卖到数百钱,就喜不自禁,告诉部下说不必进军了,建康很快便会自行崩溃。
邓琬派一个这样的人来替他打江山,就注定了他的败局。
七月中旬,沈攸之采纳部将张兴世的计策,让他率领一支精兵溯江而上,悄悄占据了袁军营的上游钱溪(今安徽贵池市东北),切断了邓琬与袁之间的补给线。袁屡次下令刘胡袭取钱溪,刘胡却消极避战,最后干脆骗取了两万军队弃袁而去。袁见军中粮草将尽,又无从补给,随后也弃营而逃。
七月二十五日,建安王刘休仁率众进入袁军营,十万名守军全部投降。
是日晚,袁在逃亡途中被左右所杀,手下提着他的人头飞奔浔阳向邓琬邀功请赏。
邓琬听说刘胡率众出走,而十万军队不战而降,知道大势已去,顿时惶恐无措。
与此同时,吏部尚书张悦也知道浔阳的末日到了,他必须为自己找一条退路。
要保住自己的头,就必须先砍下某个人的头。张悦很快做出了决定,于是声称染病、卧床不起,命人去邀请邓琬来府中议事,然后派十几名刀斧手埋伏在帐后,对他们说:“一听到我说上酒,马上把他干掉!”
邓琬来到后,张悦说:“你第一个站出来拥立晋安王,现在形势如此紧迫,你有什么办法?”
邓琬垂着头想了想,说:“只能杀了晋安王,封存府库,向朝廷谢罪。”
张悦说:“今日宁可出卖殿下自求活命吗?”
邓琬无语。
张悦忽然大喊一声:“来人啊!给邓大人上酒!”
邓琬蓦然听见这一声喊,下意识感到不妙。可当他抬起头来时,张悦儿子张洵手中的利剑已经挥到他的眼前。
邓琬来不及发出叫喊,头颅就飞了出去。
张悦随后捕杀了邓琬的儿子,宣布“邓琬谋反,已经伏诛!”,即刻提着邓琬的头颅顺江而下,向建安王刘休仁请降。
五 刘彧杀侄子就像是在割韭菜(4)
数日后,沈攸之大军进入浔阳,斩杀了晋安王刘子勋,把头送到了建康。
刘子勋死时年仅十一岁。
自始至终,这都是一个不谙世事任人摆布的孩子。
九月初九,朝廷宣布解除戒严,大赦天下。
九月十六日,各路叛乱相继平定。刘胡逃到石城(今湖北钟祥市),被捕杀。
数日后,邵陵王刘子元、安陆王刘子绥、临海王刘子顼皆被赐死。
这一群孩子中,没有一个超过十一岁。
杀完了这些参与叛乱的小王爷,皇帝刘彧松了一口气,觉得天下总算太平了。
建安王刘休仁从浔阳回到建康,发现刘子勋的一大群弟弟们还在阳光底下活蹦乱跳,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头。
当天他就找到皇帝,说:“刘子勋的弟弟都还活着,将来不是国家之福,应早做安排。”
泰始二年(466)十月初一,松滋侯刘子房(十一岁)、永嘉王刘子仁(十岁)、始安王刘子真(十岁)、淮南王刘子孟(八岁)、东平王刘子嗣(四岁)、南平王刘子产、庐陵王刘子舆以及年幼未封王的刘子趋、刘子期、刘子悦皆被赐死。
至此,宋孝武帝刘骏的二十八个儿子全部被杀,无一幸免。
当年的皇帝刘骏生儿子就像是雨后春笋。
今天的皇帝刘彧杀侄子就像是在割韭菜。
刘骏和刘子业曾经把朝堂变成了A片的拍摄现场,而今天的刘彧则是把宫廷变成了暴力片的制作基地。
刘宋皇族的女人们普遍遭受了Se情狂的变态蹂躏,而Se情狂就是他们的亲人。
刘宋皇族的孩子们也屡屡遭到杀人狂的嗜血屠杀,而杀人狂也是他们的亲人。
宋高祖刘裕倘若地下有知,是不是也要发出那经典的一喝——
拿刀来!
一 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1)
宋明帝刘彧虽然杀光了刘骏的儿子,但还是没能彻底消除不安定因素。
因为小王爷们死了,大王爷们还在。
小王爷会被人利用而造反,大王爷也会被人怂恿而造反。
泰始五年(469)二月,皇帝的哥哥庐江王刘祎就禁不起幕僚柳欣慰的怂恿,计划要发动兵变。未及起事,被人告密,柳欣慰等人旋即被处死。刘祎被降职。皇帝就把心腹派到他的身边日夜监视。
六月,皇帝授意心腹,举报刘祎有犯上的怨言。初九,下诏命刘祎自杀。将其儿子罢官,流放边地。
皇帝刘彧能够保住性命、能够当上天子、能够坐稳天下,都离不开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司徒、建安王刘休仁。
刘休仁可谓是劳苦功高。
可问题是功高的后面常常跟着两个字——震主。
刘休仁几年来不但在朝中担任司徒、总领百官,而且一直兼任扬州刺史、手握重兵,朝野上下无不唯其马首是瞻。
刘休仁本以为这是对自己功劳的奖赏,不觉得有何不妥,可到了刘祎一死,他忽然对自己的处境有了一点清醒的认识,同时也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一年年底,他上书请求辞去扬州刺史的职务。
皇帝立刻准奏。
卸下兵权的那一天,刘休仁松了一口气:这回应该没事了吧?!
可他错了。
对于任何一个“劳苦功高”的人,皇帝都是要“报答”的。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刘宋皇族的每一任皇帝都很有个性。
孝武帝刘骏喜欢强Jian自己家里的女人。
废帝刘子业喜欢欣赏祼体女人并强迫手下强Jian自己家里的女人。
而如今的明帝刘彧则喜欢让自己家里的女人和他一起欣赏祼体女人。
当然,刘彧还是比前面两个文明多了。
泰始六年(470)六月,皇帝刘彧在宫里举办大型宴会。
宴会的Gao潮就是让一群婀娜多姿的宫女大跳脱衣舞。
皇帝津津有味地看着这群祼女摆出各种撩人的姿势,高兴得合不拢嘴。
坐在他旁边的王皇后一直眉头紧锁,最后索性拿扇子挡住了脸。
刘彧发现自己特意安排的保留节目居然被皇后如此冷落,大为恼怒,说:“以前住在宫外的时候寒酸得要死,现在既然入宫了就要共同娱乐,你为何不看?”
王皇后仍旧举着扇子,说:“娱乐的方式多得是,哪有这样把姑姑姐妹召来看祼体女人为乐的!?以前在宫外的娱乐,比这高雅也比这有趣得多!”
刘彧大怒,低吼了一声:“滚!”
王皇后悻悻离开坐席,走到殿门口回头一看,皇帝仍旧张着嘴呵呵傻笑。
在建康朝廷讨平刘子勋和邓琬的战役中,军队中涌现出了两个有勇有谋的高级将领。
西线的正面战场上崛起了一个沈攸之,乱平后被任命为郢州刺史。
北线的侧翼战场上崛起了一个萧道成,乱平后被任命为南兖州刺史。
这也是两个“功高”的人。
尤其是这个萧道成,民间甚至传言他有异相,一定能成为天子。
皇帝刘彧很不爽,下了道诏书,要萧道成回朝担任黄门侍郎兼越骑校尉。
这显然是要褫夺他的兵权。萧道成彷徨无计。手下一名参军献策:派数十名骑兵进入北魏国境实施小规模的骚扰,挑起魏军的报复行动,然后驰报朝廷说有敌寇犯边,皇帝必定取消调令。萧道成依计而行,刘彧果然就收回了成命。
皇帝刘彧很希望刘宋有一个稳定的天下,所以很重视宣传教育工作。凡是在言谈和文书中出现“祸败”、“凶丧”等字眼,都会让他觉得不爽有用心地破坏大好形势,所以凡是和“祸”字形状相近的字都要通通改掉。类似的禁忌多达数百种。
很多大臣一时疏忽,就会被他剖心挖肺然后宰掉。
一 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2)
刘彧很善于消灭生命,可他却不善于制造生命。
后宫粉黛无数,刘彧也对他们情深似海。可是,日升月落,云翻雨覆,皇帝的女人们始终未能产生爱情的结晶。
无奈的皇帝只好把其他亲王们怀孕的姬妾偷偷送进宫中,一旦生下男孩就把她们杀死,然后由自己的女人们抚养那些男婴。
皇帝刘彧就这样拥有了自己的太子和皇子们。
泰始七年(471)二月,皇帝刘彧龙体不适。
太子尚幼,自己万一宾天,那些年富力强、身体健康的弟弟们能老实吗!?
刘彧实在有些担心。
他决定在自己告别人世之前,先把弟弟们一个一个送走。
他首先锁定了晋平刺王刘休祐。
这家伙生性刚猛,远远不如刘休仁那么乖巧,曾经多次顶撞过他,所以一直让他很讨厌。
刘休祐本来是南徐州刺史,可皇帝很早就把他调回了建康。
眼下要解决这么一个手无兵权的人,还是不太难的。
这一年的二月二十六日,皇帝邀请刘休祐一起去岩山打野鸡。出发前,刘彧叫来了金牌杀手寿寂之,如是这番地交代了几句。
寿寂之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
到了岩山上,刘彧故意让刘休祐跟他一起快马加鞭地往前奔驰,把仪仗侍从们远远甩在后面。
当然,寿寂之和几个手下一直跟在他们身边。
绕过一片山坡,天色渐暗。皇帝跟寿寂之使了个眼色,然后把鞭子一挥,绝尘而去。
刘休祐跟着皇帝狂跑了一下午,一片鸡毛都没见到,现在皇帝又不辞而别,把他气得嘴都歪了。刘休祐掉转马头,准备回府。
可是,马却原地徘徊,踯躅不前。
因为四个方向都被寿寂之和他的人围住了。
刘休祐看着暮色中这些模糊的面孔,强烈的恐惧感迅速攫住了他。
还没等他开口说话,不知道谁一刀刺入他的马腹,坐骑发出一声凄长的哀鸣,前蹄高高扬起,刘休祐应声堕地。
坐骑重重倒下,溅起的尘土迷蒙了刘休祐的眼。随后便有无数的拳头和马靴雨点般地落在他身上……
片刻之后刘休祐的身体就僵直了。
寿寂之翻身上马,一路高喊:“王爷坠马了!”
皇帝刘彧适时地出现了,立刻表现出极大的关心,频频传唤御医。
等到刘休祐的左右侍从慌慌张张赶上来时,王爷早已断气。
第二天皇帝就追赠他为司空,并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这个春寒料峭的早晨,在晋平刺王刘休祐的葬礼上,建安王刘休仁站在刘休祐的棺柩旁,心情像墓碑一样沉重而冰凉。
看着棺柩被缓缓地放入土坑中,刘休仁感觉自己仿佛躺在了里面。
数日后,皇帝刘彧又让人传话给在荆州当刺史的巴陵王刘休若,说:“朕听到百姓传言,说你的相貌长得非常尊贵啊!”
刘休若被这句话吓得寝食难安。
二月三十日,皇帝下诏,以刘休若取代刘休祐为南徐州刺史,回朝领命。左右都认为此去凶多吉少,中兵参军王敬先说:“现在皇上病重弥留,政事由禁中决定。必是有一些奸小意图剪除宗室诸王,以逞其私欲。殿下声誉久享海内,此番受诏入朝,必定有去无回。荆州有甲兵十万,地方数千里,上可以匡助天子,清除奸秽;下可以守护境内,保全自身!怎么能走到引颈受戮、死不得所的地步呢!?”
王敬先说了一大堆,其实就一个字:反!
刘休若可不是十岁的刘子勋,说反就反。他看着慷慨激昂的王敬先,忽然有了主意。
“先生所言有理啊!” 刘休若说,“就照先生说的办!”
王敬先大喜,觉得自己终于可以一展抱负了。
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前脚刚刚踏进家门,逮捕他的士兵后脚就到了。
刘休若当即向皇帝上书大表忠心,随后便将王敬先就地正法,以证明自己绝无异志。
一 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3)
晋平刺王刘休祐死后,皇帝刘彧的病情一天天加重了。
他不得不加快了为弟弟们送行的步伐。
这一年的五月初一,建安王刘休仁突然接到诏令,让他入宫面圣。
看着病入膏肓、气若游丝的皇帝,刘休仁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悲伤。
刘彧只说了一句话:“今夜就在尚书省住下吧,明日一早再来见朕。”
这是一个夏夜。
白天的酷热丝毫没有消退,依旧紧紧包裹着刘休仁的身体。然而他却感到这一团热气根本无力抵挡他体内不停涌出的寒意。
敲门声响了。
刘休仁打了一个寒战。
几个使者弓身走了进来。为首的一个手上端着一个托盘,盘上放着一只精致的酒杯。
使者恭恭敬敬地把托盘举到了建安王的面前。
该来的来了。
刘休仁忽然感到全身轻松。
这是自从他卸掉兵权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
原来,对死亡的恐惧比死亡本身更让人恐惧。
刘休仁站了起来,推开窗户,对着皇帝寝殿的方向大喊:“皇帝得天下,是谁的力量呢!?刘骏屠杀兄弟,以致断子绝孙,今天居然轮到你了!宋的国运还能长久吗!?”
建安王撕心裂肺的呼喊久久地回荡在深夜的皇宫中。
与此同时,辗转在病榻上的皇帝刘彧忽然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攫住了。
他勉强撑起病体,吩咐太监备轿,匆匆忙忙地出了皇宫。直到使者回禀建安王已喝下毒鸩自尽,他才如释重负地回到宫里。随即下诏:“休仁勾结禁兵,计划叛变,我不忍加以正法,严正教训,休仁惭愧,遂匆忙畏罪自杀。现可赦免他的两个儿子。建安王降为始安县王,由他的长子继承爵位。”
皇帝知道,刘休仁在朝野上下深孚众望,对于他的暴毙,自己除了公开发布诏书外,势必要给文武百官一个更圆满的解释。所以,第二天他马上又下了一道详尽到近乎啰唆的诏书,作为内部文件分发给了各大臣和各州刺史。
诏书称:“休仁与休祐寝必同宿、行必同车。休仁性格软弱,多情善感,遂与休祐两情缱绻,共为一家。(宣称两人是同性恋)。休仁曾经对休祐说:‘你只管巧言媚上,便可常保富贵,我历来得力于此!’休祐性情贪暴,他的死本来就是上天在为民除害,但是休仁却从此忧惧不安。我每次召他入宫,他都要和老母诀别。今年春天我常和他一起上山打猎,一旦碰到下雨不能去,他就对左右说:‘我又多活了一日!’休仁经历过讨伐浔阳的战争,和军队的将领们关系非常密切。我前些时候身体不适,休仁出入宫中,无不对将领们和颜悦色、厚加笼络。他的用心实在难测。我反复思考,难以获悉事情的真相,不得不有近日的这项处分。恐怕你们对此事不太了解,所以通告各位。”
这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所列举的诸多事实,没有一件能够作为刘休仁谋反的直接证据,无非只是一些杯弓蛇影的揣测之辞。为此他还不惜对刘休仁进行道德上的攻讦,指摘他与刘休祐是一对“玻璃”。暂且不论这样的指摘是否捏造,就算刘休仁真有这种断袖之风,可这和他的谋反又有什么关系!?皇帝这番用心良苦的解释,其实只告诉了百官们一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皇帝为了表达对弟弟深切的哀思,每每以泪洗面,逢人便说:“我与建安王年龄相近,从小就在一起玩耍。景和、泰始之间,他所立的功勋实在很大。但是事情到了利害关头,不得不加以铲除。而今对他的思念之切,真是让人受不了啊!”说着说着眼泪又不由自主地往下掉。
这是猫哭耗子吗?
并不尽然。
人是复杂而矛盾的动物。他杀人的时候是真诚的,他伤心的时候也可以是真诚的。我们无须因为他事后的伤心就对他的杀人表示谅解,也无须因为他事前的杀人就对他的伤心表示怀疑。
一 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4)
人生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痛并快乐着,快乐并痛着,恩怨交织着,利害混杂着……似乎很难搞得分明。
其实也不一定要搞分明。
非黑即白是理想化的。人生的真实状态本来就是灰色。
这一年的五月二十九日,入朝受命的巴陵王刘休若刚刚抵达京口,就听到刘休仁死亡的消息。他就此滞留京口,不敢再往前走半步。
六月初十,皇帝又改任他为江州刺史,亲自写了一道情真意切的诏书,邀请他于七月七日入京赴宴。
刘休若被皇帝在诏书中所流露的手足之情感动了,便于七月抵达建康。
七月初九,刘休仁遭遇的那一幕就在刘休若的宅第里重演。皇帝事后追赠他为侍中、司空。
至此,皇帝刘彧的弟弟们都比他先走一步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平庸无能、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胁的桂阳王刘休范。
刘彧决定放他一马,任他为江州刺史。
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
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
对于硕果仅存的桂阳王刘休范而言,老子的这几句话,绝对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真理。
二 栋梁是怎样炼成的(1)
送走了弟弟们,皇帝刘彧又把目光对准了另一个“劳苦功高”的人。
他就是金牌杀手寿寂之。
他太勇猛了。
无论是杀皇帝还是杀亲王,他都不用眨一下眼睛。
这种人可以久留吗!?
当然不能。
事有凑巧。正当刘彧琢磨着要给他安一个什么罪名比较合适的时候,寿寂之自己给自己捅了个篓子。
寿寂之手下的一个军官不知犯了什么事惹恼了他,寿寂之就一刀把这个人结果了。有关部门立刻上报寿寂之擅自杀害朝廷命官。皇帝二话不说就把他贬谪到越州,还安排了几个人护送他。刚走了一半路,他们就把寿寂之送上了西天。
寿寂之死后,一个曾在平叛中立过大功的将领,时任淮陵太守、都督豫州各军事的将军吴喜预感到自身的危险,立刻要求辞去军职,改任中散大夫这样的闲职。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没能逃过厄运。
七月中旬的一天,皇帝把他召进寝殿,推心置腹地跟他谈了很久的话。
吴喜走后,皇帝就相继派人赐给他两样东西。
先是赐给他一顿御膳房做的美味佳肴。
第二样东西当然就是毒鸩。
吴喜死后,皇帝又下了道诏书解释自己为何杀人。诏书照例说得很啰唆,只有最后几句话点出了中心思想。他说:“人在虚弱寒冷的时候就要服药散来打通气血,暖和周身,等到热力发作之后,病也就好了。这时就可以抛弃药散。这么做并不是忘记了药散的功用,而实在是因为形势上已经用不着了。”
这番话说得貌似含蓄,实则露骨。
皇帝想说的无非就是这句老话: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看着宗室和大臣中不断有人相继倒下,外戚王景文不免兔死狐悲。
他是王皇后的哥哥,时任扬州刺史。
按照历朝历代的游戏规则,皇帝早殇的必然结果就是——幼主即位,母后临朝,外戚擅政。
皇帝和王景文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点。
王景文立刻上表请求辞去扬州刺史之职。可皇帝居然不准,还下诏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人居高位,关键要看他是何存心。……就算朝野上下人人巴结他,只要他淡泊自守一如平常,还会有什么恐惧?说到底,居高位会有孤高的恐惧,处低位也会有横死的忧虑。所以,与其有心于避祸,不如无心、任其自然。存亡的关键,大抵都是这么个原则。”
皇帝的潜台词是:你辞不辞官不重要,关键要看你是何居心!
第二年的正月初一,皇帝的病情丝毫不见好转,于是改元泰豫,求个吉利。
三月初七,王景文正在家中与客人下围棋,忽然接到皇帝的手谕。
王景文打开来看的时候,客人有些紧张,盯着他的脸看。
王景文很快合上手谕,催着客人下棋。客人实在看不出他的表情有何异常,想想可能是自己多虑了。
棋正下到一个关键的“打劫”处,两个人都进行了仔细的长考。棋下完后,王景文还和客人就刚才的棋局讨论了一番。
把棋子收进棋盒时,客人听见王景文慢吞吞地说了一句:“奉命被赐死。”说完拿出皇帝手谕给大家看。帐下将领赵智略大怒道:“大丈夫怎能坐而受死!?扬州府有文武数百人,亦足以一拼!”
王景文摆了摆手说:“我知道你的好意。你要是真关心我的话,一定要为我家的一百口人着想。”
皇帝刘彧早料到会有人劝王景文起兵,所以他的手谕是这么写的:“和你如此周旋,是要保全你的门户,所以才有这样的处分。”言下之意,让王景文自己掂量他一个人的脑袋和整个家族一百多人的性命比起来孰轻孰重,要是他敢起兵,首先遭难的就是他在建康的家人。
皇帝的使者还端着毒鸩等在外面。
王景文写了一封回信向皇帝表示感谢,随后便饮鸩自尽。
二 栋梁是怎样炼成的(2)
皇帝刘彧在最后的日子里经常噩梦连连。
梦里大多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但偶尔也会有些梦被他当成了事实。
比如有一晚他就梦见有人告诉他:“豫章太守刘愔造反。”第二天皇帝就派人远赴豫章把刘愔杀了。
刘愔最大的错误,就是他居然进了皇帝的梦。
而他最大的不幸,就是居然有人在皇帝的梦里造他的谣。
一个犯了这么大错误又这么背运的人,当然是死有余辜了。
泰豫元年(472)四月十七日夜,天天忙着为别人送行的皇帝刘彧终于走上了自己的不归路。遗诏由尚书令袁粲和尚书右仆射褚渊共同辅政。这个褚渊就是当年差点死在山阴公主手里的那个美男子。
十八日,年仅十岁的太子、苍梧王刘昱即皇帝位,改元元徽,大赦天下。
天子幼弱,一个善于隐藏锋芒的人就开始冒尖了。
他就是刚刚被朝廷任命为都督荆、襄八州军事的荆州刺史沈攸之。
一到任,沈攸之就开始招募勇士,训练军队,蓄养战马两千多匹,制造战船一千艘,锻造兵器无数;并提高赋税,充实府库、粮仓;四方的亡命之徒纷纷投奔到他的麾下。
沈攸之从此独断专行,不再承认朝廷所下达的所有政令。
他时刻准备着一展宏图、逐鹿天下。
刘彧生前,若有人告诉他:你死后会有很多强人觊觎天下。
刘彧肯定会说:这我早料到了,不然干吗替那么多人送行!?
若有人再说:你送错人了,你死后第一个造反的就是你心目中的那个笨蛋刘休范。
刘彧肯定会说: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可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刘彧一死,桂阳王刘休范就认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应该当丞相。可是既没有遗诏让他辅政,朝廷的重要位子也都让别人占了,刘休范就觉得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
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刘休范现在觉得老子的这句话简直是放屁!
人弱被人欺,马弱被人骑!刘休范决定从现在起学会做一个坚强的人。他的秘书(典签)许公舆当即表示坚决支持,并建议王爷礼贤下士,用高薪吸引人才。刘休范依计而行,一边抓紧制造武器,一边大力招收人才。短短的一年间,刘休范帐下的勇士便数以万计。
元徽二年(474)五月十六日,桂阳王刘休范率领精兵二万,骑兵五百,从浔阳出发扑向建康。并发布檄文称:“一帮奸小迷惑先帝,使建安王、巴陵王无辜被杀,希望能够清君侧,以谢冤魂!”
政变的消息传到建康,时任右卫将军的萧道成自告奋勇,率领前锋部队进驻新亭。袁粲和褚渊守卫台省。是日,宫廷内外戒严。五月二十一日,萧道成的防卫工事还未修筑完,刘休范的前锋部队便已逼近。萧道成故意脱衣高卧,以安定军心。是日,双方水军展开小规模的遭遇战,朝廷军队小胜。
二十二日,刘休范大军进抵新亭。刘休范派部将丁文豪分兵袭击建康,自己则亲率主力猛攻新亭城堡。萧道成率部全力抵抗。从清晨杀到正午,攻城部队越聚越多,攻势也愈加猛烈,守城将士大为惊慌,萧道成大声说:“贼人虽多而乱,不用多久,我军定可破贼。”
午后,刘休范乘着一顶轿子,由几十名亲兵护卫,登上新亭城南的临沧观眺望战场。新亭城头上的越骑校尉张敬儿顿生一计,对身边的屯骑校尉黄回说:“我们诈降,投奔刘休范,然后再伺机砍了他。” 黄回说:“行!不过由你动手,我可不杀桂阳王。” 张敬儿立刻向萧道成请命。萧道成说:“干成了,就以雍州刺史来赏你!”
张敬儿和黄回随即从南门出城,跑到临沧观下,扔掉武器,大叫投降。刘休范大喜,把二人叫到轿前。黄回朗声说:“萧将军决意归降王爷,命我二人为质,希望王爷也能拿出诚意,以两位公子为质。”
二 栋梁是怎样炼成的(3)
这显然不是一笔公平的交易。
首先,张敬儿和黄回既然是主动投降,双方又不是要进行停战谈判,何来“人质”之说?
其次,设若真的需要互换人质,黄回提出的条件也是不对等的。他和张敬儿无非只是两个中下级军官,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凭什么换王爷的两个儿子?
所以,如果是智商正常的人,绝对不会答应这笔荒唐的交易。
可问题是刘休范偏偏答应了。
由此可见,刘休范要从一位智障人士成长为天子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刘休范听从了黄回的建议,高高兴兴地把两个儿子刘德宣和刘德嗣送到了萧道成的铡刀下。萧道成一声令下,刘休范的两个儿子就变成了两缕冤魂。
随后,刘休范把张敬儿和黄回带回军营,并请进了自己的大帐中。左右亲信极力劝阻,可刘休范不听。
非但如此,刘休范还请他们喝酒。
而且他第一个先把自己给灌醉了。
黄回看见这个可爱的王爷很快就把脸蛋喝得红扑扑的,给张敬儿使了个眼色。张敬儿猛扑上去,夺下刘休范的佩刀,一下就把人头砍了下来。
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
桂阳王刘休范用自己的一生为老子的这句名言做出了圆满的诠释。
他用大半生实践了后半句,又用生命的最后一小段实践了前半句。
张敬儿和黄回将刘休范的首级带回了军营。萧道成立刻命部将陈灵宝将首级送进建康。陈灵宝走到半路碰上了刘休范的军队,情急之下把头丢进路边的水塘中,飞奔进入建康城,一路高喊:“叛乱已平!”
可他把那颗宝贵的脑袋丢了。无凭无据,没人相信他。
刘休范的部下也没人知道他已被杀。部将杜黑骡仍然埋头猛攻新亭,手下的敢死队数十人突破东门,一路杀到萧道成的作战指挥部(射堂)。萧道成翻身上马,率左右亲兵迎战,总算将其击退。
这场攻防战从早晨打到了傍晚,又从傍晚打到了第二天天亮,飞矢滚石,一刻未停。深夜时分又下起大雨,鼓点和号令都听不清楚了。将士们各自为战,整整一天一夜没有吃饭,也没有睡觉。城内人喊马嘶,情势混乱。萧道成亲自坐镇指挥,接二连三发出严厉的军令,才算稳住了局势。
分兵袭击建康的丁文豪部击溃了城外的守军,一路打到了朱雀门。杜黑骡久攻新亭不下,闻知丁文豪已兵临建康城下,便率部直奔朱雀门。建康守军怯战,朝廷内外惊恐,路人纷纷传言城门已被攻破,石头城和新亭也已陷落。皇宫内,太后拉着小皇帝的手,眼泪汪汪地说:“天下败了!”
五月二十四日,褚渊的弟弟、抚军长史褚澄打开东府门,中书舍人孙千龄打开承明门,杜黑骡和丁文豪率部长驱直入。皇宫中一片恐慌。其时府库金钱已经枯竭,太后和太妃们只好拿出宫中的金银器物来犒赏士兵,但士兵们已斗志全无。
不久,丁文豪的部下风闻刘休范已死,都想撤兵,丁文豪大怒,厉声叫道:“难道我就不能独定天下吗!?”
典签许公舆极力封锁刘休范已死的消息,并扬言桂阳王已进驻新亭。城外的百姓和士兵不明真相,数千人聚集到新亭城下,投递名片,要向桂阳王投降。萧道成摇头苦笑,烧掉名片,登上北门向众人宣布:“刘休范父子昨日已被杀,尸体就在南冈下。我是平南将军萧道成,诸位看清楚了!我已将诸位名片烧毁,请大家不要忧虑害怕!”
随后萧道成即刻派遣部将陈显达、张敬儿等人从承明门进入保卫皇宫。尚书令袁粲激动地说:“今寇贼已逼近目前,然而众心消沉离散,我愧对先帝的嘱托,不能绥靖国家,请让我与诸君一起为社稷而战死!”说完披甲上马,与陈显达、张敬儿等人率部和杜黑骡、丁文豪的军队在城里展开巷战。
这场激烈的巷战整整打了两天两夜。
陈显达在战斗中被箭射穿了一只眼睛。
二 栋梁是怎样炼成的(4)
五月二十六日,张敬儿等人终于在宣阳门斩杀了杜黑骡和丁文豪,并进占东府。刘休范的军队群龙无首,逐渐被平定。
同日,萧道成集合军队凯旋归来,浩浩荡荡地开进建康城。百姓纷纷驻足围观,嘴里啧啧称叹:“保全国家者,此公也!”
五月二十七日,朝廷宣布解除戒严,大赦天下。
桂阳王刘休范的这场军事政变,从发动到被彻底平息,前后仅十天。
这场平叛战役塑造了一位力挽狂澜的英雄——萧道成。
上至太后皇帝、公卿将相,下至平民百姓、兵丁士卒,无不对其感激涕零、崇敬不已。
一个众望所归的帝国栋梁就这么炼成了。
短短五年之后刘宋帝国的轰然崩塌,在此就已埋下了伏笔。
三 两个军事强人(1)
元徽二年(474)六月初一,平南将军萧道成升任中领军、南兖州刺史,留守建康,与袁粲、褚渊、刘秉每日轮值裁决政事,号称“四贵”。
桂阳王刘休范当时起兵之前,唯恐沈攸之抄他的后路,就写了一封密函给他,信封上特意写着“沈丞相”三个大字,表示一旦夺取天下便要与他共富贵之意。可爱的王爷以为开一张“丞相”的空头支票就能够稳住沈攸之这个强人,简直是做梦!
沈攸之一接到密函,连拆都懒得拆就把信使捆起来交给了朝廷。随后对左右说:“桂阳王一定会宣称我响应他的举动,如果我没有勤王之举,势必加深朝野对我的怀疑。”于是立即联络附近数州的刺史发兵直捣刘休范的老巢浔阳。
沈攸之心里还有一层意思没有说。他知道刘休范这个窝囊废成不了大事,最终这件事还是要由他来干的。现在出兵是一举两得,既讨好了朝廷,又能乘虚而入端掉浔阳,顺势控制江州,进一步扩充自己的实力。
六月初四,沈攸之轻轻松松拿下了浔阳,杀了刘休范剩下的两个儿子。
七月十六日,朝廷加封沈攸之开府仪同三司。沈攸之坚决推辞。
他现在图的是实地,这虚衔对他毫无意义。
朝廷使臣想征召他回京,又不敢直说,只好用太后的名义对沈攸之说:“您长期在外辛劳,应该返回京师。您的职权还是很重,并不会因此而减轻。愿意与否,由您自己选择。”
沈攸之笑着说:“臣非国家栋梁之材,居于朝中,能力实在不配。至于讨伐蛮族,平定江、汉,臣则不敢推辞。虽然话是这么说,可到底是去是留,当然全凭朝廷旨意了。”
沈攸之绵里藏针,朝廷当然不敢动他了。
在平定刘休范的战役中,有个年轻的军官表现得异常出色,他就是张敬儿。
萧道成曾许诺要把雍州刺史给他。张敬儿记住了这句承诺,天天缠着萧道成要官。萧道成当时就那么随口一说,根本没打算履行,况且张敬儿的年龄太小、资历太浅,如何当得起封疆大吏?于是怎么说都不答应。
可聪明的张敬儿最后说了几句话,一下就击中了萧道成的软肋。
张敬儿笑着说:“沈攸之在荆州,您也知道他想干什么!不派我出去,以期对他进行内外制衡,恐怕对主公您不利吧!?”
萧道成笑而不答。
如今的刘宋帝国摆明了就这两个军事强人:萧道成和沈攸之。一山不容二虎,迟早这两个人得为了争夺天下而一决雌雄。于公于私,萧道成都必须在沈攸之的身边Сhā一颗钉子。而张敬儿无论年龄再小、资历再浅,毕竟是萧道成为数不多的心腹之一,也是立过军功的人。更何况,真能把他萧道成和沈攸之之间的这层利害关系点透的人也不多。光凭这点,就说明这人不可小觑。
既然如此,萧道成当然就没有理由拒绝他了。
数日后,朝廷的诏书就下来了:任命骁骑将军张敬儿都督雍、梁二州军事兼雍州刺史。
来者不善。
张敬儿赴任的船队一从建康出发,沈攸之的眼睛就紧盯着他。
张敬儿一路溯江而上。
直到看着他进入雍州府的所在地襄阳,沈攸之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是萧道成的人,不得不令沈攸之格外警惕。
张敬儿到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向沈攸之大献殷勤,派人馈赠不断。沈攸之也就礼尚往来,厚礼回赠。沈攸之摸不透张敬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试探性地给他写了一封信,以游猎为名邀请他到荆、雍交界处会面。张敬儿回信说:“你我心中默契就有如见面,所以在形式上就不要显得过于密切。”
这句话说得聪明而谨慎,且分明有些弦外之音。
尤其是这层弦外之音让沈攸之听着挺舒服。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应该是可以信任的,甚至是可以笼络的。
张敬儿把这一切都密报萧道成。萧道成当然知道该怎么做,就写了一封信给沈攸之,说:“张敬儿雍州刺史的职务一旦撤换掉,您认为由谁继任好呢?”
三 两个军事强人(2)
沈攸之大喜,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年轻人要向自己靠拢了,原来他已经失去了萧道成的信任。于是沈攸之兴冲冲地把萧道成的信拿给张敬儿看。他觉得如此一来,这个年轻的刺史必定要脱离萧道成而彻底倒向自己。
沈攸之走后,张敬儿笑了。
随后,远在建康的萧道成也笑了。
因为沈攸之入局了。
桂阳王刘休范死后,刘宋王朝辈分最高的亲王就是时任南徐州刺史的建平王刘景素了。
在一幕幕骨肉相残的惨剧之后,宋文帝刘义隆的儿子无一幸存,在他的孙子中,刘景素的年龄最大。宋明帝刘彧死后,少不更事的苍梧王刘昱即位,朝野上下立即掀起一股废幼帝立景素的呼声。刘昱的外家陈氏顿时把刘景素视为眼中钉。而小皇帝身边的近臣杨运长和阮佃夫一心想着弄权,自然也不希望幼帝被年长的君主取代,因而逐渐与建平王刘景素势不两立。
处在这个显著位置上的王爷,当然会再一次成为寒士们锁定的对象。
几年来,帐下的幕僚将佐一直苦劝他起兵。刘景素心中亦有此意,一直在等待时机。
元徽三年(475)年底,刘景素手下一个叫王季符的将军因事得罪了他,单枪匹马从京口(今江苏镇江市)逃回建康,状告刘景素谋反。杨运长和阮佃夫立刻就要发兵讨伐。袁粲和萧道成不同意。刘景素随后马上派儿子刘延龄到朝廷表明心迹。朝廷很审慎,把王季符调任梁州,然后给了刘景素一个不大不小的警告,撤销了他征北将军和开府仪同三司的职务。
刘景素知道朝廷已经不信任他了,于是加快了政变的步伐,暗中派人频繁往来于京口和建康之间,笼络了冠军将军黄回、游击将军高道庆、羽林监垣祇祖等一大批在朝的军事将领,同时还收买了许多不得志的军人。当时小皇帝刘昱经常在夜里出宫游玩,这批将领便计划占领石头城,游说萧道成发动政变,逮捕小皇帝,迎立建平王。如果萧道成不从,就把他一块干掉。可刘景素却担心时机不成熟,多次阻止了政变计划。
一直密切关注刘景素的杨运长和阮佃夫对此有所耳闻,立刻派了一个叫周天赐的人投奔刘景素,劝他即时出兵。刘景素料定这是一个阴谋,马上砍了周天赐,将他的头送回了建康。
元徽四年(476)七月初一,急于发动政变的羽林监垣祇祖不愿再等待,突然率领几百名部下从建康投奔京口,声称朝廷发生了内乱,劝刘景素即刻发兵进入建康。刘景素信以为真,未及调遣军队便仓促举事。
其时他帐下可供支配的士兵只有千余人。
刘景素为了这场政变处心积虑地准备了好几年,却在最后一刻乱了方寸。
这区区一千多人,如何争霸天下!?
七月初二,杨运长和阮佃夫宣布京师戒严,命令黄回等人率领步兵,右军将军张保率水军前去讨伐。萧道成知道黄回有二心,便派左军将军李安民和南豫州刺史段佛荣随同出征,监视黄回,自己则亲自镇守玄武湖。
黄回暗中叮嘱手下的士兵:“若遭遇京口兵,不能打!”
黄回打算骑墙静观。
在宋文帝现存的孙子中,除了刘景素,还有两个年龄较大的。他们是建安王刘休仁的儿子:始安王刘伯融和都乡侯刘伯猷。杨运长和阮佃夫为了杜绝后患,索性以小皇帝刘昱的名义下诏将二人赐死。
建平王刘景素一看朝廷不但没乱,而且反应出奇的迅速,顷刻间已是大兵压境,顿时慌了手脚。手下将领以及垣祇祖等人表面上鼓动王爷决一死战,暗地里各自打起了小算盘。
朝廷军队的前锋步兵迅速逼近京口的外围,纵火焚烧房屋和市集。
京口的那些将军们游移观望,无一人愿意出战。
黄回受到李安民和段佛荣的牵制,本就难以动弹,更何况看到京口方面毫无斗志,而且兵力单薄,所以彻底抱定隔岸观火的态度。
七月初七,张保的水军也进抵西渚,对京口形成水陆夹击之势。建平王帐下的几十名勇士看见将军们都按兵不动,不得不自行成立了一支敢死队,对张保所在的船舰发动突然袭击。张保所率领的水军虽众,但各自分散在兵船上。张保所在这艘船的士兵也不过三十人,根本抵挡不住敢死队的突袭。等到其他兵船反应过来,敢死队早已杀死张保并迅速撤离了。
三 两个军事强人(3)
敢死队的斩首行动干得非常漂亮,可刘景素左右的将军们却都成了缩头乌龟,一个接一个弃城而逃。当朝廷军队蜂拥入城的时候,偌大的一座京口只剩下一个叫左暄的将军率领少量部队在拼死抵抗。
七月初八,寡不敌众的左暄兵败身亡,京口彻底陷落。
黄回部以占领军的身份率先开进京口。跟上回诱杀桂阳王刘休范一样,他还是有言在先:“我不杀王爷!”
这是居于什么原则吗?
如果说上次不愿意杀王爷是出于某种个人原则,那么这次肯定不是。
这次一定是出于心虚而不好意思杀。
他不杀,想杀的人多得是。殿中将军张倪奴当天就捕杀了建平王刘景素和他的三个儿子,连同羽林监垣祇祖等逃亡的几十个将军也被他追获,一一斩杀。
为时仅八天的军事政变被迅速扑灭了。
自始至终,萧道成都假装不知道黄回和高道庆参与了叛乱。
他不动声色,对所有将领一律优抚如常。
然而秋后算账很快就来了。九月初二,骁骑将军高道庆被赐死。
黄回安然无恙。
萧道成还不想杀他。原因有二:他是嫡系,且颇有将才,萧道成酝酿着某件大事,所以需要人才;另外,萧道成自信完全能够控制他,就算哪天他连萧道成也敢反,到时候再杀也不迟。
四 开膛手杰克的中国古代版(1)
刘宋王朝流行出另类皇帝。
现任天子刘昱自然也不例外。
打从东宫时代起,小太子浑身上下就充满村野顽童的脾性,有事没事喜欢爬竹竿。而且他身手敏捷,可以一口气蹿上一丈多高。侍从们频频跟当时的皇帝刘彧告状,刘彧就让他养母陈太妃管教他。陈太妃索性拿出村妇的手段,抓过来就是一顿臭扁。
经常被扁的小太子即位后收敛了一阵子,可没多久便又故态复萌。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又多出了很多与其身份不相匹配的嗜好。
刘昱喜欢出宫游玩,刚开始出行时还有整齐的仪仗卫队,后来觉得太不自由,一出宫门就带着左右数人策马飞奔,一下就把后面的仪仗队甩掉了。摆脱了大尾巴,皇帝就自由自在地出入街市,甚至跑到了荒郊野外。养母陈太妃不放心,每次出宫都要跟着他,可太妃的青盖牛车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小皇帝的轻骑快马。于是庄严整肃的皇帝仪仗队每次都只簇拥着太妃一人,而皇帝早已在一二十里之外。
这样玩了一阵子,皇帝觉得身边老有人跟着还是很不爽,于是决定微服私访。刘昱的生父是当年刘彧身边的宠臣李道儿,所以他外出时就自称李将军。这位“李将军”时常穿着小裤衫在官署、军营、市场上到处晃荡,晚上住在小旅店里,白天干脆就倒在马路边上,活像个小瘪三。日子长了,皇帝就和一群混混交上了朋友。朋友之间义气为上,有时候打打骂骂也属正常,皇帝就经常被那些混混呼来喝去,或者侮辱取笑,可他甘之若饴,高兴得很。
皇帝在街面上混久了,对很多手艺活自然就很精通,什么裁衣服啦,做帽子啦,一看就会。从来不曾吹篪(竹制乐器),可一拿过手就吹得婉转悠扬。
建平王刘景素之乱平定后,皇帝刘昱更加肆无忌惮,没有一天不出宫,傍晚出去就到早上才回来,早上出去就玩到傍晚才回来。有时候心情不好也会带上几个随从,让他们手持长矛,看到街上无论男女老少还是犬马牛驴,一概举矛乱刺,那天谁要是碰到皇帝就是倒了八辈子霉。于是,建康坊间的行人和店铺,只要是远远听见鸡飞狗跳的声音,就知道是皇帝来了,人人撒腿就跑,家家关门大吉,大街小巷转眼间就绝了人烟。
这还算好的。碰到皇帝心情更恶劣的时候,开膛手杰克和德州电锯狂的古代中国版就会在建康上演。每逢这样的一些日子,皇帝刘昱就会随身携带钳子、椎子、凿子、锯子等作案工具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凶。只要是他看不顺眼的,无论在宫里还是宫外,马上就对那个人当场进行活体解剖。伴随着叮叮当当之敲凿斧锯声的,是凄厉的哀号和四处喷溅的血肉,还有皇帝哼哧哼哧的辛勤劳作声。
在皇帝的郁闷期内,只要一天不做活体解剖,他就浑身不舒服。那些日子,朝堂内外的百官和宫人们个个吓得面无人色、寝食难安,不知道哪天会被皇帝活生生地肢解了。
皇帝越来越有主见和个性,让近臣阮佃夫颇为懊恼。他本以为皇帝年少无知,正好可以任他摆布,没想到刘昱现在俨然成了刘子业第二。不!他的残忍与血腥比刘子业有过之而无不及。阮佃夫不但没有机会弄权,反而随时有可能成为活体解剖的对象。这不能不让他如坐针毡。
阮佃夫曾是参与刺杀刘子业的行动组成员,而今他决定故伎重演。
他暗中邀约了直阁将军申宗伯等人,拟定了一个政变计划。准备等刘昱出城到郊外打野鸡时,假称太后命令,将仪仗卫队召回,然后突然关闭城门,再派人捉拿皇帝,将他废掉,另立年仅十一岁的安成王刘淮。
阮佃夫自以为计划天衣无缝,只等着将刘昱手到擒来。
没想到,刘昱灵敏的嗅觉和快速反应能力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元徽五年(477)四月二十一日,以阮佃夫和申宗伯为首的政变小组成员,突然全部被逮捕。同日,连走过场的审讯也没有,皇帝一声令下,数十人便脑袋落地。
四 开膛手杰克的中国古代版(2)
这一年的端午节,天气日渐炎热,太后就送了一把羽毛扇给皇帝。
皇帝拿过来看都不看就扔到一边。
他对太后很有意见。
因为太后经常骂他。
“来人!传太医!” 刘昱对侍从大喊。
侍从不知道皇帝哪里不舒服,赶紧叫来了太医。
“给我煮一碗毒药!”
皇帝此言一出,把太医和侍从们都吓得不轻。
侍从小心翼翼地问皇帝要毒药干什么。
皇帝直言不讳地说:“我要毒死太后!”
叭的一声,所有人齐刷刷跪倒在地。太医瞬间大汗淋漓。
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
只有一个侍从小声说:“奴才以为皇上不该这么做。”
皇帝刘昱立刻瞪圆了双眼,问:“为什么?”
看那架势,这个侍从要是不能说服他,恐怕小命也得搭进去。
侍从依旧小声地说:“如果这么做,您就要做孝子守孝,哪有时间到宫外游玩呢?”
皇帝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重重点了下头:“对!你说得很有道理!”
太后就这么躲过了一劫。
那个早已浑身湿透的太医也总算躲过了一劫。
这一年的六月二十二日,突然有人告发,说阮佃夫的那场未遂政变还有漏网的同谋。他们是散骑常侍杜幼文、司徒左长史沈勃和游击将军孙超之。
皇帝刘昱一听,也不管是真是假,二话没说就带上他那一大堆解剖工具、率领禁军直扑三人的府第。
转眼之间,三人的府第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皇帝刘昱亮出他的绝活,大做活体解剖,连地上爬的幼儿、襁褓里的婴儿也不放过。
一口气杀光了杜、沈、孙三个家族的数百口人,刘昱觉得过足了瘾。
正要收拾家伙回宫的时候,刘昱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个人没杀。
刘昱提上刀子,也不跟左右打招呼,单人独骑直奔沈勃家的墓园。
其时正逢长辈过世,沈勃独自一人在墓园守孝。
皇帝刘昱赶到后,一下冲进茅庐,也不废话,挥刀就向沈勃头上砍去。
沈勃猝不及防,只好和皇帝徒手肉搏。
搏斗中,沈勃揪住了皇帝的一只耳朵,嘴里大骂:“你恶贯满盈,随时都会被宰掉!”
皇帝不做声,劈出更犀利的一刀作为回答。
沈勃的脑袋和话音几乎同时落地。
当天,皇帝刘昱心情愉快,所以大赦天下。
这一年夏天,皇帝刘昱怨毒的目光又落到了一个人身上。
他就是当朝“四贵”之首的中领军、南兖州刺史萧道成。
这是又一个功高震主的人。
盛夏的一天,天气异常炎热,刘昱带着几个随从突然闯进领军府。萧道成的手下来不及禀报,只好眼睁睁看着皇帝长驱直入。
此刻的萧道成正赤祼着上身躺在床上睡大觉。
萧道成惊醒过来时,皇帝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皇帝命令萧道成站到寝室中间的空地上,然后让手下在萧道成的肚子上画了一个箭靶,自己站在十步开外,搭箭,拉弓,瞄准。
这一箭射下去,便会倒下一个帝国栋梁,倒下一个两年后的开国皇帝。
皇帝的弓已经完全拉满了。
眼看南朝的历史就要在这一瞬间改写。萧道成用手捂着肚子大声叫道:“老臣无罪!”
皇帝不语,继续瞄准。
千钧一发之际,随从王天恩忽然对皇帝说:“领军肚子大,是很好的箭靶子,假如一箭射死,以后就不能再射了,不如换骨箭头来射。”
皇帝看了他一眼,觉得有道理,于是改用了一支骨箭头。
啪的一声,此箭正中萧道成的肚脐眼。
皇帝把弓一丢,对着萧道成哈哈大笑:“手法怎样?”
萧道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这个酷热难当的夏日午后,这个身经百战的萧大将军已经沁出了一身的冷汗。
四 开膛手杰克的中国古代版(3)
还有一天,皇帝刘昱一个人躲在御花园里磨东西。
陈太妃偷偷跟在他后面,一看吓了一跳。
皇帝在磨一支锋利的矛头,一边磨还一边念念有词。
陈太妃凝神细听,听见皇帝咬牙切齿地说:“明天要杀萧道成!明天要杀萧道成……”
陈太妃再也忍不住了,一下跳到皇帝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萧道成有功于国!你要是害死了他,谁来替你卖命保天下呢!?”
皇帝一想,有点道理,随手就把矛头掷出了墙外。
萧道成从此惶惶不可终日。
他担心自己大业未举便莫名其妙地做了刘昱这小子的刀下冤魂。
他暗中找到袁粲和褚渊商议,计划废掉皇帝改立他人。袁粲说:“皇上年幼,犯小错容易改。伊尹废太甲、霍光废昌邑王的事,非眼下乱世所能行。纵使换成,最后也难保不动乱。”
萧道成很失望,把目光转向褚渊。
褚渊低着头一声不吭。
萧道成终日眉头紧锁,帐下将领纪僧真看出了他的心思,说:“现在朝廷猖狂,人人不能自保。然而天下的人望却不在袁、褚,而在明公!您怎能坐以待毙!?是存是亡,请明公熟虑抉择!”
萧道成深以为然。
数日后,萧道成给他的表兄、青、冀二州刺史刘善明和他的心腹、东海太守垣荣祖分别发出密函,授意他们挑起边境事端,引诱魏兵南下,然后自己再以征讨之名率兵出走。
萧道成现在想三十六计走为上。
刘善明却以为不可。他在回信中说:“宋室将亡,愚智共知。北方敌人一旦蠢动,反而成为您的忧患。”他的意见是让萧道成在朝中伺机而动,不能远离根本。垣荣祖也认为,萧道成就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别说出走,就算他的脚一迈下床,就有人向皇帝打小报告,倘若丧失了主动权,大事必定玩完。纪僧真也反对萧道成的做法,他说:“皇上虽无道,但是几代人留下来的基业还算稳固,您有家人百口,无法全都北渡长江而去。皇帝一旦宣布您叛乱,您将难以避祸,此非万全之策!”
与此同时,萧道成的族弟萧顺之和次子萧嶷都献计说:“皇帝喜欢单独行动,我们应该在这方面动脑筋,容易成功。在外州起兵,很少成功的,徒然受祸而已。”
于是,萧道成彻底打消出走的念头,开始着手准备暗杀行动。
五 谁赢得这场战争,谁就赢得天下(1)
随后的日子,每当皇帝刘昱夜晚出宫的时候,身后总会多出一条影子。
这是一个身穿夜行衣、身手矫健的人。
他时而攀上屋檐健步如飞,时而匍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刘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这个人叫王敬则,时任越骑校尉,是萧道成的心腹。
这些日子,他已经在萧道成的授意下暗中纠结了皇帝的贴身侍从杨玉夫、杨万年、陈奉伯等二十五人,一直在寻找下手的机会。
元徽五年(477)七月初七,皇帝刘昱带着几个随从一起出宫赌博,赌完到青园尼寺逛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分偷偷打了一条狗,跑到新安寺找一个叫昙度的野和尚一起煮狗肉吃,喝得烂醉,到了深夜才摇摇晃晃地回到宫里。
杨玉夫伺候他就寝。皇帝用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他,咬牙切齿地说:“明天一定宰了你小子,挖肝取肺!”
杨玉夫素来深得皇帝宠信,不知为什么皇帝最近突然对他变了脸。这句话杨玉夫几天来已经听了无数遍了。他一边唯唯诺诺,一边侍奉皇帝更衣。
“今天是不是七月初七?” 皇帝上床时忽然问了一句。
“是。” 杨玉夫说。
“你给我出去,看看织女有没有渡河,看到的话,向我报告;看不到,就要杀你!”
“是。”杨玉夫又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谁杀谁,今夜必见分晓!杨玉夫想。
夜阑人静,星空璀璨。
杨玉夫站在仁寿殿前的台阶上,深长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此刻,殿内的皇帝正鼾声如雷。
而殿外一个人影都没有。宫里的值班官员和卫兵们平时就很害怕在皇帝身边当值,今夜一见皇帝烂醉如泥,如逢大赦,个个溜得不见踪影。身为禁军将领的王敬则也故意早早离开了仁寿殿。
这是一个绝好的下手机会。
杨玉夫的手心里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虽然已经无数次地模拟过今晚的行动,但事到临头,杨玉夫还是有一些紧张。
杨万年悄悄走到他身边。
两人对视了一眼。
四只瞳仁里跳动着同一个字——杀!
杨玉夫与杨万年一起站在皇帝的床前,看着熟睡中的皇帝刘昱那张安详的面孔。
其实这还只是一张孩子的面孔。
但只要他张开眼睛,他的脸就会在一瞬间变得狰狞可怖。
杨玉夫与杨万年没有丝毫犹豫,轻轻抽出皇帝压在枕头下的那把防身刀。
杨玉夫的手高高举起。
寒光闪过,刘宋王朝实际上到此结束了。
接下去实际上是齐王萧道成的时代。
再往后就是萧齐王朝的时代。
砍下刘昱的脑袋后,杨玉夫以皇帝的名义叫醒了住在殿前两厢的那些乐工和歌伎,让他们大肆奏乐演唱,制造皇帝未死的假象。陈奉伯把头颅藏在袖中,跟往常一样来到承明门,命令守卫开门,宣称皇帝要出宫,然后把人头交给了等在外面的王敬则。
王敬则火速赶到领军府,大声叫门。萧道成担心有诈不敢开门。王敬则就把人头从墙上掷了进去。萧道成命人用水洗净,一看果然是刘昱的脑袋,大喜过望,立刻穿上戎装拍马进宫。到了承明门外,王敬则一边高喊皇帝回宫,一边用刀柄堵在宫门的窥视孔上。
宫门开了。
平时皇帝回宫,宫门守卫都吓得不敢抬头,今日亦然。萧道成一行顺利地飞驰入宫。
萧道成径直进入朝会大殿,殿中官员大为惊诧,一听说皇帝已死,顿时大呼万岁。
七月初八清晨,萧道成以太后的名义召集袁粲、褚渊和刘秉上殿。
当朝四贵齐集一堂,准备决定帝国的未来。
萧道成对刘秉说:“这是你们刘家的事,你打算如何决定?”
刘秉不吱声。
萧道成的目光像一道锐利的闪电逼视着他。
五 谁赢得这场战争,谁就赢得天下(2)
刘秉不寒而栗,只好开口说:“尚书的事务我可以对付,军事上则由领军全权负责。”
萧道成把目光转向袁粲,表示要把军权让给他,袁粲连连大呼不敢当。
主角在唱白脸,王敬则这个配角当然就唱起了黑脸。他拔出佩刀,一跃而起,大声说:“天下事都要由萧公决定,敢有开口说一句的,血染敬则刀!”说完就要求萧道成马上即皇帝位。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做大事须趁热打铁,看谁再敢多言!?”
萧道成一脸正色,呵斥道:“你这是不明事理!”
袁粲刚想开口,王敬则又大喝了几声,袁粲只好把话生生吞进了肚子里。
一直沉默不语的褚渊看此情势,知道“四贵”已经成为历史了,眼下只有“一贵”,于是说:“没有萧公事情就不能解决。”然后取过议案让萧道成决定。
萧道成长叹了一声,说:“既然你们都不肯任事,我也就不好推辞了。”然后签署了议案,命人准备法驾,到东府迎立安成王刘淮。
萧道成站起来,给王敬则使了个眼色,随后大踏步朝殿外走去。
袁粲和刘秉准备跟上他,却被王敬则那把明晃晃的长刀挡住了去路。直到萧道成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王敬则才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
刘秉垂头丧气地出宫后,在路上碰见了堂弟刘韫。刘韫非常纳闷:这种时候当朝的辅政大臣居然在街上溜达!?
刘韫大声问刘秉:“今天的事不是由大哥总负责吗?”
刘秉说:“我们已经让给领军了。”
刘韫一听,猛捶着自己的胸脯:“大哥身上难道没有一丝血性了吗!?今年咱们全要被灭族了!”
元徽五年(477)七月十一日,年仅十一岁的安成王刘淮即皇帝位,改元升明,大赦天下。是为宋顺帝。
七月十五日,萧道成任司空、录尚书事、骠骑大将军,总揽军政大权。
褚渊依附萧道成。袁粲和刘秉拱手让权,挂着名义职务,成为新政权的点缀品。
从这一天开始,刘宋王朝名存实亡。
幼主即位,萧氏当权,有一个人当即怒发冲冠。
他就是沈攸之。
沈攸之多年来一直把天下视为囊中之物,所以不急不躁。他绝对没想到名望和地位一直在自己之下的萧道成居然抢先登上了权力的巅峰。
只要再往前走半步,天下便是他萧道成的。
沈攸之生出了空前的危机感。左右也力劝他起兵。可是沈攸之投鼠忌器,因为还有一个儿子沈元琰在建康任司徒左长史。他不得不强抑怒火,上表向萧道成表示祝贺。
数日后,儿子沈元琰从朝中归来。
沈攸之想:是时候了。
与此同时,早早就安Сhā在沈攸之身边的那颗钉子、雍州刺史张敬儿怀疑沈攸之即将起兵,就向沈攸之的司马陈攘兵试探。
这个陈攘兵是张敬儿刻意结交的朋友。他不便明说,又不好隐瞒,于是给张敬儿寄了一只马镫。张敬儿一看就清楚了。这是在暗示他大事已经提上日程,随时可能发动。
张敬儿立刻做出了应变的部署。
数日后,沈攸之集结重兵,发布檄文,派遣使者分别邀请雍州刺史张敬儿、豫州刺史刘怀珍、梁州刺史范柏年、司州刺史姚道和、湘州行事庾佩玉、巴陵内史王文和同时起兵。
然而,直到此刻,沈攸之才蓦然发现自己是如此的孤单。
张敬儿、刘怀珍、王文和第一时间就斩杀了来使,并即时呈报朝廷;剩下的范柏年、姚道和、庾佩玉皆按兵不动,持观望态度。
可是,箭在弦上,沈攸之已不得不发了。
升明元年(477)十一月十二日,沈攸之派遣辅国将军孙同等人相继率领大军顺江而下,直扑建康。
刘宋帝国最后两个军事强人的巅峰对决终于开场了。
这是最后一战。
谁赢得这场战争,谁就赢得天下。
五 谁赢得这场战争,谁就赢得天下(3)
沈攸之还给萧道成下了一道战书:“小皇帝昏庸狂妄,应该与各辅政大臣秘密商议,共同奏请太后,下诏废除他。怎么可以暗中交结皇帝左右,亲行弑逆,乃至不殡,让尸虫爬满门户!?凡是臣下,谁不惊骇!?而且竟然还废弃朝中旧臣,布置亲信党羽;宫廷禁省,皆由你一家掌控。我不知霍光、孔明之遗训便是如此吗?足下既然有贼害宋室之企图,我岂能捐弃复国之节操!?”
沈攸之的一番话说得义正词严、掷地有声。朝廷接到战书的那一刻,人人都变了脸色。
这天下很快就不姓刘了。
可到底是姓萧还是姓沈?
没人敢下断言。
升明元年(477)十一月十八日,萧道成亲自坐镇朝堂。命令次子萧嶷镇守东府,三子萧映镇守京口。
十九日,朝廷宣布中外戒严。
二十日,以郢州刺史武陵王刘赞取代沈攸之成为荆州刺史。
二十一日,以右卫将军黄回为郢州刺史,指挥前线各军讨伐沈攸之。
同日,萧道成的长子萧赜刚刚由郢州长史任上被征调入朝担任左卫将军,途经长江中游的浔阳,发现朝廷对此地毫无防备,遂主动留下来镇守湓口城(今江西九江龙开河入江处),仅用十天就完成了防御部署。萧道成闻讯大喜,说:“赜不愧是我的儿子啊!”随后任命萧赜为西路军总指挥。
六 生生世世不要再投生到帝王家(1)
萧道成把全副精力转向了正面战场,有几个人就伺机准备在他后院点火。
那就是大权旁落的袁粲和刘秉。
沈攸之突然发起的军事行动给他们提供了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
萧道成篡宋的狼子野心已经昭然若揭,不借此机会除掉他,等到江山易色的那一天,袁粲和刘秉知道自己必将成为刘宋的殉葬品。
所以他们要先下手为强。
他们暗中联络了因母丧归朝的湘州刺史王蕴、禁军将领黄回、孙昙瓘、卜伯兴等人,准备发动政变,刺杀萧道成。
然而,萧道成不是那个浪荡公子刘昱。他脑袋后面似乎还长着一只眼睛。
其时袁粲正奉命镇守石头城。萧道成就派遣他的心腹将领薛渊、苏烈、王天生率兵去“协同”防御。薛渊不去,可萧道成下了死命令。薛渊只好流泪拜别。萧道成说:“石头城近在咫尺,早晚即可来回,为何如此悲伤拜辞?”
薛渊说:“不知主公能否确保袁公与我们一条心?现在我前往,与他附和就要背叛主公;不附和就要受祸,何得不悲!?”
萧道成说:“我之所以派你去,正是要你随机应变,使我无西顾之忧!你尽管努力去做,不必多言。”
袁粲和刘秉等人拟定了政变计划后,把消息透露给了褚渊。褚渊立刻通知了萧道成。
多日以来的怀疑终于得到了证实。
萧道成不禁冷笑。
这样也好。把明的暗的敌人一举扫清,通向帝座的道路就平坦了。
政变时间定在十一月二十三日的晚上。
袁粲的计划是这样的:假传太后诏令,命在中书省当值的领军将军刘韫和守卫宫门的将领卜伯兴一起率兵攻入朝堂,刺杀萧道成;随后由执掌重兵驻守新亭的黄回起兵响应,率领大军进入建康,与湘州刺史王蕴一同控制京畿内外的局势;同时,为防不测,政变发动后,由禁军将领任侯伯保护刘秉暂入石头城,静观事态发展;此外,由孙昙瓘负责接应内外,联络各方。
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如果参与计划的人个个具备相应的胆识,那么日后的天下或许就不姓萧了。
可里头偏偏出了一个懦夫。
这个人在计划中唯一的任务就是在恰当的时间点上及时出逃以保护自己。
可就连这一点,他也没做到。
这个人就是刘秉。
十一月二十三日,太阳一过中天他就匆匆整装完毕。
然后整个下午他的神经机能都无法自主,想喝一碗羹汤压压惊却全部倾泻在了胸口上。
刘秉无力地看着自己那双不停颤抖的手。
可越看它就抖得越厉害。
刘秉紧张地望着天上的那轮太阳。
它每向西移动一分刘秉就觉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太慢了!
老子受不了了!
刘秉哗的一声站了起来,冲着早已等候在堂下的女眷、一箱一箱的财宝、还有数百名随从大喊一声——走!
太阳仍然悬挂在群山顶上。
这一群倾巢而出的人风驰电掣地冲上建康城的街道,向着石头城的方向没命地狂奔。
对此感到万分诧异的当然不仅仅是坊间的老百姓。
马蹄扬起的漫天灰尘中,萧道成的耳目正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刘秉一进石头城,袁粲惊诧得无以名状:“为何这么早来!?今日之事要完蛋了!”
刘秉觉得自己终于安全了,边喘气边说:“只要看到袁公,虽万死不恨!”
看着眼前这个懦夫,袁粲气得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片刻之后,禁军将领孙昙瓘也紧随刘秉逃进了石头城。
萧道成闻报后,一边派人通知宫里的王敬则,一边命将领戴僧静率兵往石头城驰援薛渊、苏烈等人。
此时的王敬则已经遭到卜伯兴的软禁,房前站满了守卫。王敬则情急之下,在后堂的墙角下打通了一个洞,脱身后径直奔向中书省。
六 生生世世不要再投生到帝王家(2)
中书省内,领军将军刘韫已经全副武装,静静等待着约定的时辰。王敬则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刘韫愕然地站起来,堆着笑脸说:“兄台何故夜晚到此?”
王敬则狠狠地说:“你小子怎敢当反贼?”
刘韫反应过来时,王敬则已经扑了过去。刘韫来不及拔剑,一下抱住王敬则。王敬则挣脱开来,重重一拳打在刘韫脸上。刘韫跌倒在地,王敬则抢上前去,挥起一刀砍杀了刘韫。随后,王敬则召集自己的部下,没有费多少工夫就把卜伯兴也杀了。
与此同时,萧道成安Сhā在石头城内的几个将领也率部哗变。薛渊占据了南门,苏烈和王天生占据了仓城。
建康城内的王蕴惊闻刘秉提前出逃,不禁长叹:“事不成矣!”然后带着几百名部下仓惶逃向石头城。按原定计划,城上守军必须打开南门迎接他们。但此刻南门已经落入薛渊手中。薛渊在城头上看见王蕴,命令士兵射箭。王蕴一见城门上箭如雨下,以为石头城也失陷了,只好带着绝望落荒而去。
戴僧静与苏烈、王天生里应外合,率兵杀进石头城,孙昙瓘殊死抵抗。戴僧静分兵直扑袁粲府宅,纵火焚烧府西门。刘秉的两个儿子越墙而逃。
正据守城东门的袁粲和刘秉看见府上火起,匆忙往回赶。
袁粲的儿子袁最擎着烛火,搀着老父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黑暗中,袁最听见父亲苍凉的声音在说:“本来就知道,大厦将崩,独木难持!但为名节与忠义罢了!”
戴僧静纵马在城中四处搜索,决意手刃袁粲。从东门往前走了一段路,忽然看见前面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戴僧静跳下马,挥起大刀扑了上去。
袁最隐约听见刀锋划破空气的锐响,挺身挡住了父亲。
他倒下去的时候,最后听见父亲说了一句:“我不失为忠臣,你不失为孝子!”
随后,袁粲的头颅也紧跟自己的话音一起落地。
刘秉追上自己的两个儿子后,父子三人逃到额檐湖,终被追兵捕杀。
驻守新亭的黄回严守起兵日期,于深夜率兵从御道直奔建康城门,半道上听说政变已经流产,不得不掉转马头回到了军营。
萧道成再一次放过了黄回。仍旧委以重兵,让他溯江而上迎战沈攸之,只是派出了几名心腹监视他。
大敌当前,萧道成不想自断臂膀。
帐下各将异口同声地说黄回手握重兵,一定会反叛。
萧道成笑着说:“你们何必怀疑?他办不到!”
黄回始终在自己的手心里,他迟早要死,但不是现在。萧道成想。
换句话说,飞鸟未尽、狡兔未死,良弓还不能藏,走狗也还不能烹。
升明元年(477)十二月十四日,沈攸之大军抵达夏口(今武汉汉口),威胁郢城(今武汉武昌)。沈攸之自恃兵强马壮,认为小小的郢城不值得攻打,对属下说:“要跟城里的武陵王刘赞问个好。”随后派人给郢州长史柳世隆送信,说:“我奉太后之命入朝,你既然也效忠朝廷,想必也赞同我吧。”
柳世隆回信说:“承蒙你们东下之师的问候,郢城是个小地方,我们足以自守而已。”
眼见柳世隆的口气如此嚣张,沈攸之手下将领宗俨之建议攻下郢城,另一位将领臧寅却表示反对:“郢城虽然兵弱,但是地势险要,十天也不一定能攻克。倘若不能及时拿下,会打击士气。如今顺流而下直驱建康,一旦摧毁根本,小小郢城何能自守?”
沈攸之决定采纳臧寅的策略。
十二月十六日,大军即将开拔。柳世隆突然派人在沙洲上大肆挑衅,将军焦度也站在郢城城楼上大声叫骂,用尽脏话把沈攸之的历代祖宗通通问候了一遍。
沈攸之勃然大怒,命令大军停止前进,掉头猛攻郢城。
小不忍则乱大谋。
沈攸之不至于不明白这一点。
但是他太轻敌了。
他以为小小的郢城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拿下。
六 生生世世不要再投生到帝王家(3)
可他不知道郢城是一座泥潭。
一直到第二年的正月,沈攸之损兵折将,郢城却依然固若金汤。
沈攸之一边加紧进攻,一边分兵袭取武昌(今湖北鄂城)和西阳(今湖北黄梅西南)。武昌太守投降,西阳太守弃城而逃。沈攸之的军队占领了武昌和西阳。
正月十三日,豫州刺史刘怀珍发兵一万重新夺回了西阳。
同日,黄回大军溯江而上,通过西阳,锋芒直逼沈攸之。
与此同时,沈攸之万般无奈地发现,小小的郢城似乎就要成为他的终结之地。
从攻城的第一天开始,士兵就开始逃亡。
一个月下来,逃跑的士兵比伤亡的士兵还多。沈攸之日夜在各军营中辗转慰问,可逃兵仍旧有增无减。沈攸之不得不召集将领训话:“我奉太后之命,为正义进军建康,如大事成功,大家共享富贵;如果不成,朝廷只灭我家族,不关其他人。现士兵逃散,各位却不以为意。我也无法追究逃亡者,从今往后,凡是部下逃亡的,将领概负其责。”
接下来的日子里,人还是逃。将领们惶恐,派人去追,追的人也逃。将领们无奈,只好互相隐瞒,心里都凉了,只想着自己哪一天逃。
正月十九日夜里,司马刘攘兵忽然纵火焚烧军营,率部下仓惶出逃。
一瞬间军营大乱,人人丢盔弃甲,争相逃窜。
沈攸之绝望了,带着剩余的军队渡过长江,准备撤回江陵。一到对岸,连剩下的人也都一哄而散。到最后,沈攸之身边只剩下数十个骑兵。将领们也都各自逃散了,只有臧寅说:“只想侥幸贪图他的成功,而抛弃他在失败之时,我不忍心这么做!”说完投江自尽。
沈攸之只好命人向那些刚逃不远的士兵传话,说江陵城中还有很多钱财、物资、粮食,大家可以回去瓜分。
这一招果然奏效。
逃兵们纷纷跑了回来,散兵游勇算算还有两万多人。
沈攸之就领着这帮既怕死又贪财的残兵败将急急忙忙地赶回老巢。
可是,他们已经没有巢了。
萧道成早早就Сhā在江陵附近的那颗钉子不是摆设。
沈攸之前脚一出江陵,张敬儿的军队后脚就杀进了城。
沈攸之的儿子沈元琰只身出逃,在半道上被人杀了。
张敬儿轻松拿下江陵城,斩杀了沈攸之的另外两个儿子和四个孙子。
当沈攸之和他的逃兵们马不停蹄地赶到距江陵城一百多里的时候,老巢被占的消息就传来了。
轰的一声,两万多人在一瞬间全部消失。
沈攸之身边只剩下一个人。
那是他最后一个儿子沈文和。
父子二人伫立在辽阔苍茫的天地之间,感觉生命忽然变得一片空白。
过去和未来都被齐刷刷地斩断,陪伴他们的只有一个孤零零轻飘飘的现在。
可现在是什么?
现在是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轻。
现在是无路可进无步可退的孤峰断崖。
现在是一颗丢失了棋盘的棋子。
现在是没有归宿的归宿。
升明二年(478)正月二十一日,几个砍柴的村民在一片栎树林中发现了两具吊在树上的尸体。
村民们立刻认出了他们,于是砍下首级,当天就送到江陵讨了几个赏钱。
张敬儿把两颗头颅挂在闹市上示众,随后派人送到了建康。
沈攸之的所有党羽和亲信都成了张敬儿的刀下之鬼。
沈攸之留下的数十万财物也成了张敬儿的囊中之物。
正月二十八日,朝廷解除戒严。
同日,在郢城保卫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柳世隆被越级提拔为尚书右仆射。
二十九日,任右卫将军萧赜为江州刺史,侍中萧嶷为中领军。
二月初五,加萧道成为太尉,都督南徐等十六州军事。
狡兔死了,飞鸟尽了,萧道成也准备收拾一个早就该收拾的人了。
六 生生世世不要再投生到帝王家(4)
四月十四日,时任南兖州刺史的黄回被征召回京。
黄回奉命来到萧道成所在的东府。
可他没有见到萧道成,只见到了萧道成手下的几十个刀斧手。
黄回死后数日,时任竟陵相的儿子黄僧念也被捕杀。
升明二年(478)九月初二,下诏升萧道成为指挥中外军事的大都督、太傅、扬州牧、骠骑大将军、上殿可以佩剑,入朝不必疾趋,赞拜不必称名,仍兼太尉,录尚书事。
升明三年(479)三月初二,下诏升萧道成为相国,总管百官,封赐十个郡,号称齐公,加九锡;仍兼扬州牧、骠骑大将军等职。
至此,天下姓什么已经毫无悬念了。
一个挂着这么多头衔的人假如不做皇帝,那就叫天理难容。
这一年严格来讲已经不能称为“升明三年”,而应该叫“建元元年”。
当然,这“建元”已经不是刘宋王朝的年号,而是萧齐王朝的年号了。
四月初一,进封齐公为齐王,再加封十个郡。
四月二十日,这一场无聊的加封游戏就彻底结束了。宋顺帝禅位了。
二十一日,本该莅临禅让典礼的顺帝刘淮却始终不见踪影。辅国将军王敬则率领军队入宫的时候,刘淮正躲在佛堂的佛幢底下不肯见人。太后亲自领着太监搜遍了整座皇宫,总算把顺帝刘淮搜了出来。
王敬则把号啕大哭的刘淮领出了宫外,让他登上一辆普通的车辇。
刘淮擦干眼泪说:“你要杀我吗?”
王敬则说:“只是请您出去住别殿罢了,官家以前取司马家的天下也是一样!”
刘淮又哭了,一边弹着眼泪一边说:“但愿转世投胎,生生世世不要再投生到帝王家!”
给皇帝送行的一大帮宫人都跟着哭了。
刘淮哭完了,忽然想起什么,拍拍王敬则的手说:“只要我没有性命之忧,我会酬谢辅国将军你十万钱。”
这十万钱给得出去吗?
四月二十三日,齐王萧道成在建康南郊正式即皇帝位,改元建元。是为齐高帝。同时废宋顺帝刘淮为汝阴王。
至此,刘宋王朝历八代五十九年而亡。
同年五月十八日,汝阴王刘淮被杀。
二十日,刘宋宗室的剩余成员阴安公刘燮等人,无论老幼全部被杀。
历经二十多年的骨肉相残,再加上萧道成的最后一次大清洗,刘宋开国皇帝刘裕的七子四十余孙六七十曾孙,至此基本上死亡殆尽。
这是一百多条充满困惑的冤魂。
他们杀人,他们被杀,可他们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们长久地飘荡在建康城的上空。
我听见他们嘴里念念有词,嘤嘤嗡嗡响成一片,仿佛咒语。
他们说——
但愿转世投胎,生生世世不要再投生到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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