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xt天微微地亮了。
息衍把一罐水淋在剑上,洗下粘稠的血腥。血水渗入已被染红的土地里,息衍挥手振剑,振去水珠,缓缓收剑归鞘。
冈无畏拄刀而坐,缓缓地回复着呼吸。程奎力壮,杀红了眼,还在倒下的丧尸中不停地翻检,看到还能微微动弹的便在心口补上一刀。白毅缓缓下了木楼,他的脸色比任何人都难看,射完那七箭,似乎耗尽了他一生的力量。
满地都是横尸,军士们的尸体和丧尸混在一起,只是新死和早死的人,乍一看分不出来。丧尸中有离军的死者,也有联军的死者,如今也都混杂在一起。受伤的士兵聚集在一起包扎伤口,无人说话,刚过去的一夜他们是从地狱中杀出来的。
白毅走到大营的一角,默默看着地下一片炸开的银色碎片。那曾是他的箭,箭中封印的灵魂强烈震鸣阻挡了丧尸,也毁掉了箭本身。作为封印具的箭在秘仪大阵的最后一刻分崩离析,在一阵耀眼的银色光华中炸成碎片,随之那些被封印的死魂也散入渺渺空茫,再不被束缚。
他失去了所有的箭,如今只剩下一张孤零零的弓。
白毅!息衍在背后喊他。
白毅默默地回头,息衍把手中的东西全力向他投掷而去。银光一瞬逼近白毅的眉心,白毅一愣,伸手凌空抓住。那是一支伤痕累累的箭,是昨夜他射出的七支箭中的一支。最后一支没有崩碎的长薪箭。
你说当你失去所有的七支箭,就是你的死期。息衍淡淡地笑笑,可我是你老友,还不想看着你那么快死。
白毅愣了一会儿,看着息衍:你拔了它出来?
拔出来不容易。息衍伸出手。
他的手掌中央,一道焦黑的灼痕深入肉里,周围的血液都在瞬间被烫干。显然是拔剑瞬间留下的伤痕。
魂噬。白毅低声说,多谢你。
你这么个孤僻的性子,总要让你知道世上还有人想看着你活下去。息衍洒然而去。
我还不能死在这里,白毅把箭收回箭囊,解决了城里的,城外还有多少?
几千?一万?息衍摇头,凭着我们现在的人手,杀出去等于送死。只能等着它们血气衰微,也就自然真的死了。
一骑驰入北大营,马背上的斥侯翻滚着下马,冲到了白毅面前:大将军!大将军!城外城外
他急得说不出话来。
城外怎么了?白毅按住他肩膀。
我们我们被包围了!不是丧尸离军!是离军!斥侯深吸一口气,喊了出来。
离军?白毅愣在当场。
联军主帅们冲上殇阳关的城头,第一眼看见的是城下站立的丧尸们。昨天这里还是横尸遍地的战场,今天所有倒下的人都再次站了起来。它们的眼睛灰白,整齐地看着城头,看着它们的眼睛,没有人知道它们是在看自己,或者看穿了自己的身体远眺天际。
这是一片寂静的森林,这里的每一棵树木都是亡者。
向着更远的地方放眼,丧尸们之后的原野上,一道赤红色的军队列成一字长阵。他们是静止的,但是那躁动的赤红色令人想起他们冲锋的时候,那时他们就会变做吞噬一切的赤色潮水。
离国赤旅回来了,在他们离开了九天之后。
他们并未从沧澜道回国。白毅低声说。
至少有一万人。冈无畏说,也许还更多。
此时这些绝世名将们已经无所谓心情了,心里泛着死亡的灰色。
一小队离军正在长阵前挖凿沟渠,沟渠通向远方,其中有浅浅的流水。这条长渠不深,却把整个离军军营都围绕了起来。
他们在干什么?程奎不解。
只是水渠,水能够掩盖掉活人身上的气味。所以丧尸这类东西,往往不会越水去攻击活人。息衍低声说,他们是有准备而来。
远方雷烈之花的大旗下,一名黑铠的将领一马当前,在马上遥遥地向着城头行礼,应该是看见了这边的动静。
息衍长叹:离国三铁驹谢玄啊。嬴无翳留下了最棘手的人来对付我们。.,
十一
txt。天启城,太清宫,政和大殿。
内监满头大汗,发疯般地冲上台阶,一头顶翻了意图阻拦他的金吾卫,不顾皇室重臣在场,冲到皇座前的玉阶下。他扑倒在地:陛下,殇阳关飞鸽急报!
白毅又有什么事?又是进京的事情?钦使方到,他还飞鸽?我贵为皇帝,是欠了他的债,他追我还钱么?皇帝勃然大怒。他和群臣的早朝被干扰了,这些天他很不喜欢听见白毅这个名字。
不是!是尸乱!白毅将军奏闻,日前殇阳关里有异相,尸体复生,杀伤无数军士!离军去而复返,殇阳关告急!内监大喊。
尸乱?什么尸乱?嬴无翳那个奸贼怎么去而复返?皇帝惊得从坐床上站起。
他忽然发觉自己身处的帝都太危险了,可怕的丧尸和比丧尸更可怕的逆贼重又回到他家的门外。他本以为经过这么些年的屈辱,他终于可以安坐在大殿上当几年太平皇帝。
陛下稍安毋躁。尸乱之事,属怪力乱神,不可以轻信。太傅谢奇微出列,不如召太卜询问。
皇帝像是看见了一丝光明,立刻下令:召太卜!
太卜监在大胤皇室中只是个不大的机构,专门管理怪力乱神的事,也兼管效忠于皇室的秘术师。这些身怀异术的人皇室要用,却也担心他们的力量深不可测,就有了太卜监这样的机构管理压制。从前古伦俄为国师的时候,太卜监一度强大得凌越其他机构之上,内辖无数秘术大师,号称挥手可灭十万大军。不过古伦俄之后,太卜监被一再地削弱,最后只剩下三五十人,只是研究秘术,倒像一个学馆了。
太卜是个年纪极大的老人,眼花耳背,十几年不被皇帝召见,金吾卫到的时候他正喝醉了趴在官衙的井栏上睡觉,被罩上一件礼服便塞进车里急送宫中。直到他站在政和大殿上群臣之中,才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畏畏缩缩左顾右盼,脖子伸不直,头也抬不起来。
皇帝看着他的样子,心里便生厌恶:你只从实说,尸乱之说,是否可信?
太卜略有为难的神色:陛下,尸乱是怪力乱神的说法,传出去万民震怖,设立太卜监本来就是为了杜绝这样的事。这么说来,当然是不可信。便是真有,我们有司之人也是要把这消息压下去的。
皇帝听得烦闷:我没问你万民,也没有问你是不是该压下去不报,我是说这事是否真的会发生!
若说可能,数十年来典籍没有记载,若说不可能,倒也太过绝对了。太卜哈着腰回答。
废话!皇帝勃然大怒,可能,不可能,便是两句话,选一句说便好,不说的,拉下去打!
太卜打了个激灵,急忙跪了下去:可能的,可能的!
怎么可能?
典籍记载,死者复活是不可能,但是令其重新站起来行走倒是有些办法。这些多半都属于魂术,可魂术又不仅仅限于操尸。太卜说到熟悉的事情,不禁有几分得意,唾沫横飞,操尸人是魂术的一个流派,懂操尸的人多半是些骗子,靠自吹可以起死回生而骗钱。富家死了人,心里哀痛,被这些操尸人骗上门,说可以让亲人复活片刻,跟亲友道别。其实起死回生自古便没有听说,只是操尸之术。术士限亲人远观,找一个搭伙的骗子冒充死者的声音,而后以秘术操纵尸体起来走上几步,远远地看去就像活了过来和亲人道别。其实不过借了一个空空的躯壳,那些道别的话都是骗子自己说的。
皇帝听得完全不得要领,怒从心头起,手颤抖着指向台阶下:谁为我踢他一脚!
群臣愕然。还是太傅谢奇微反应更快,上去一脚不轻不重地踢在太仆肩头,踢得他打了个滚,却并未受伤。
谢奇微呵斥道:选要紧的说!
太卜不敢再放肆,急忙点头:总之并非不可能的事,只不过数千人上万人的尸乱,我朝典籍中还从未记载。一般操尸人操纵的尸体,不过是个傀儡,要说用来杀人,实在匪夷所思。
那殇阳关中的事情,便不可能了?皇帝再问。他从心里厌恶这样的消息,这种邪异的事发生在帝都门户的关隘内,有种末日将临的感觉。
倒也未必,臣听说云州的尸蛊之术,是可以大规模操纵尸人的。
尸蛊?皇帝听了这个名字,心里一阵恶寒。
就是以尸体和虫子所炼的一种蛊毒,释放到尸体中可以令其行动如生人。尸蛊虽然难得,不过总是可以积累的东西,所以若是有足够的蛊毒,操纵大批的尸人并非不可能。
我在宫中却未听说这样的异事。皇帝心里慌乱,强压着自己坐了下来,还是束手无策。
陛下是圣天子,从蔷薇皇帝以下,皇家从小的教育便不提怪力乱神之事,以免影响陛下的正气。太卜小心地说。
那是有人故意操纵这些尸人和勤王之师敌对?
太卜摇头:操纵尸体奇难无比。其实尸乱的原理,不过是人死不久,其实身体还未彻底死去,精神还有残留,便是一个可以活动的躯壳,只是精神溃散,魂灵失所。尸乱的本质,不过是有人以各种办法刺激了尸体,使它重新开始活动。尸体并无意识,也很难统帅和操控,若是真要操纵这么多尸人,便要数千名魂术大师同时施术。这样的人,一朝一代也难得一两个。臣想,这些尸人还是没有受控制的,只不过死者临死前总有对于活人的怨毒,这些尸人已经没有神智,却会凭着一点残留的意识攻击生人而已
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说那么多干什么?你们太卜监不是本应该压制这类消息,免生谣言的么?你却在大殿之上,唾沫横飞,侃侃而谈。我看你是老糊涂了!皇帝再也无法忍受,放声大喝。
这臣刚才已经说了是陛下让我解释的啊太卜茫然。
一声轻笑打破了大殿里沉重的气氛,笑声来自皇座旁的纱幕后。谢奇微立刻整肃礼服,转向纱幕躬身候命,其余臣子没有他见机快,也各有眼色,一齐转向纱幕。原本面对皇帝的臣子阵列忽地偏了一个角度。
皇帝却没有注意到,反而略有喜色:长公主此时能笑,想必是又有什么可以教我的了。
陛下,太卜年事已高,何必动怒呢?而且,虽说他言语啰唆,不过事情也说得很清楚了。长公主笑道,我觉得当务之急,是保护帝都的安全。联军遭遇尸乱,无论是毒是蛊,都是极危险的东西。此时嬴无翳又挥军回来,尸乱的事情无疑跟他有关。我们此刻更不能让白毅进京,他的军队难保不沾染蛊毒一类的东西,若把帝都变做了鬼城,谁能负这个责?
她此刻声音转而严厉,在纱幕后顾盼,谢奇微也觉得身上微微一寒。皇帝却微微点头。
不如重赏白毅,许诺封他国公之位,令其死守殇阳关。而皇帝再派一支军队,在殇阳关后列阵防御。她顿了顿,这防御,一则是防嬴无翳击破殇阳关打进来,二则,也是防白毅。
长公主所言极有道理!谢奇微恍然大悟,白毅若是觉得死守无望,带着残军强行撤退,就把尸蛊也带到帝都来了!
还不仅如此。长公主笑笑,我们还需要一支军队,北上当阳谷防御华烨。白毅此时在殇阳关危在旦夕,早想跨越王域的华烨便有了最好的借口。华烨年轻时候可是个屠夫,本性凶戾,现在说是在修行,谁能相信?没有陛下的恩准,绝不能允他跨越!
可皇帝一摊手,面有难色,我们哪里有这样的大军,可以防御华烨的风虎和白毅的山阵?这两者可是东陆数一数二的强兵劲旅!
长公主起身下拜:臣是女流,然而从先帝喜皇帝在世时已经受命重整皇室的军队。目前我们不但有羽林天军两万人,而且守卫帝都的金吾卫也有两万之数。这两支军队,训练有素,忠心陛下,退可以自保,进可以威震诸侯。臣请陛下旨意,不以臣女流见弃,愿领羽林天军和金吾卫出征!
羽林天军和金吾卫能有这样的成就?皇帝惊喜,可是长公主尊贵之极,亲自出征只怕
不敢说是东陆无敌,保卫帝都绝无问题!长公主跪拜,臣再请,代陛下征伐!
好!好!皇帝退了几步,像是累得筋疲力尽那样瘫在皇座上,却带着如释重负的神情,调兵的军符我差内监送到公主府邸,羽林天军金吾卫,皆听公主军令。赐剑甲战车,代我征伐。
他沉默了一会儿,冲着纱幕低声道:姐姐,若没有你,我这皇帝,只怕当得要累死。当初你非说只有我能坐这个位置,我是上了你的当。早知是这样的日子,我便做一个写诗作画的亲王,比这好了百倍。
总会好的就快好了长公主低声安慰,声音轻柔。.。
一
txt!!年轻人,你想死啊?这是第三次了,断了三次的骨头还想长好,可不容易。医官在姬野的胳膊上缠上绷带,他刚刚解开包扎看完了姬野的伤势。
你废话那么多干什么?姬野痛得咬牙,瞪着眼睛,告诉我能不能长好不就可以了?
医官鼻子里重重了出了一口气:能长得八八九九,你算是身体极好的,运气也好,遇上我的接骨之术。不过难免留下旧伤,你伤好以后每年冬天下雪的天气必然觉得从肩膀以下半边身体酸痛。年轻人不知道惜命,老来有你的苦吃!
姬野愣了一下,冷冷地说道: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老来,哪有那么多事好怕的?
也有道理。医官点了点头,养着吧。
他起身出去了,兵舍里只剩下姬野仰面躺在土炕上,一动不动。医官看见他再次挣裂伤口,发了狠心,在绷带里缠了夹板,将姬野的肩膀死死地固定住,这次姬野就是自己想动也难了。
姬野扭过头,看见叶瑾正坐在靠窗口的地方织补战衣,阳光从窗户里面透下来,照在她的侧脸上,她的一边耳朵上挂了一只白玉石的耳坠,另一边的大概是丢失了,就一直那么空着。姬野没什么可做,就这么发呆,看着那枚白玉耳坠随着叶瑾的动作振摆。
是母亲留给我的,还有一只被父亲收藏。过了一会儿,叶瑾说。她知道姬野在看她。
嗯。姬野应了一声。
两个人又开始了一轮沉默。
又过了一会儿,叶瑾抬起头来看了姬野一眼。她人坐在中午的阳光中,皮肤被照得仿佛透明,眼瞳却还是漆黑的,极幽深。
长官为什么看我?叶瑾问。
无聊吧。姬野随口说。
我们的眼睛倒是很像,小时候父亲也说,黑瞳的人不多呢。叶瑾又低头下去缝补,长官不是为了这个救我的吧?
不是,姬野道,我是军人,那时候冲出去是应该的。他们说你是原来殇阳关车骑都护叶正舒的女儿?
是。叶瑾点点头。
云中叶氏,很有名的大姓,却要来做婢女。
叶瑾轻轻摇头:父亲是叶氏分家出身的,不是云中叶氏主家的后人。不过凭着祖上的一点名声,又凭着一点诡计,居然被委以高位
诡计?姬野问。
他伪造了一本书,叫做《兵狼之卷》,说是我们叶氏《兵武安国八卷书》中的《秘四卷》之一,风炎皇帝时候的名将叶正勋就是倚仗这本兵书纵横天下。父亲把它献给皇帝,皇帝看后大阅,以为他是个奇才,就封了他人人羡慕的高位。其实那些都是父亲自己杜撰出来的纸上谈兵的东西,他一生连剑都没拔过几次,哪懂什么兵武?叶瑾笑笑,父亲出仕以前,我们很穷,从没有觉得云中叶氏怎么样,后来忽然蒙皇帝的恩召,巴结我们的人多起来了,慢慢地便觉得自己尊贵起来。可是再几年,离公大军横扫过来,以前的尊荣又都没有了,做着婢女,倒不觉得怎么样,只是想那几年在帝都的生活都是不该得的吧。
你母亲呢?死了?
是的,我八岁的时候过世的。
沉默了很久,姬野说:我妈妈也死了,我已经忘记了她的长相。
婢子多嘴了。叶瑾轻声说。
没事。姬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二
t_北大营,楚卫军驻所。
六国大军的统帅全部在座,每个人的脸色都晦暗难看,迎接他们的是一具尸体。他们踏入这间兵舍,就看见白毅安坐在一张简陋的竹床边,床上盖着一匹白布,下面无疑是一具尸体,一名年老的仵作和一个面孔苍黄的楚卫老兵低头立在一旁。白毅就请将军们在尸体旁的椅子上坐下。
所有人到达之后,白毅起身揭开了白布。白布下果真是一具尸体,看起来死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腐烂得却不厉害。尸体的胸口上有个巨大的创口,似乎是那夜的丧尸之一,被军士重创了心脏。
今天请诸位来是要看看这具尸体。白毅道,大概可以替我们解释为什么会有尸乱这种事发生。
他向那个面孔苍黄的老兵比了个手势,老兵诚惶诚恐地站了出来。
我们上次见过。古月衣忽然说。
是是,古将军,上次做了歹事,被诸位将军发觉,这次小人是要将功补过。老兵战战兢兢的。
不必畏惧,大声说话。息衍说。
是!老兵得了鼓励,挺起了瘦骨嶙峋的胸膛,小人在营里一直是处理尸首的,这一行是个脏活,连仵作都不算。不过小人们跟尸体打交道的日子久,听过一些传闻,尸乱的事情,营里也发生过,只不过都是雷雨之夜尸体受了刺激,站起来走几步,看着虽是吓人,不过拿个棍子上去拦腰打翻,一点事情也没有。我们日日和死人打交道,这样的事几十年也难得有一次。若说上百上千的尸变,而且还能伤人的,便只有尸蛊之术。
尸蛊之术?冈无畏问道。
是,小人可以演示。
老兵看着白毅,白毅点了点头。
楚卫国山阵军三旅一卫辎重营,薛大乙!老兵行了个有力的军礼。
是老行伍啊!息衍微微一笑,是赞他的军礼标准利索,是老兵才有的气度。
薛大乙用力一点头,于是拔出随身的小佩刀,小心地扎进那具尸体里。刀扑的一声透入,如穿朽木,也没有血流出来。他从腰间摸出一只小纸包来,打开来是一些黄|色的粉末。
小人这纸包里的是硫磺,尸蛊是借虫子的精神炼法,虫子怕硫磺,硫磺对尸蛊也有效。薛大乙解释。
费安皱了皱眉:这种乡野里的邪术,白将军真的相信么?
白毅不回答。此时薛大乙已经把硫磺从那个刀扎的创口洒了进去,仵作则手持火镰站在一旁,薛大乙以小刀割开自己的手指,将一滴血滴在丧尸的鼻尖。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了过去,古月衣看见那具丧尸的手指似乎动了动,他惊得想站起来,此时丧尸猛地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将军们也都忍不住了,程奎跳起来拔刀,恨不得当场一刀把这具尸体砍作两半。
程将军别急!仵作急忙大喊,绝没有事,这东西已经用铁环固定住,伤不了人。
程奎愣了一下,看见尸体脖子、腰间和双腿都束以铁环,被牢牢地固定在床下的地面上。那具尸体果然受伤太重,也只是作最后的挣扎,似乎是被鲜血的气味吸引了,虚弱地扭动着。仵作火镰一擦,一粒火星落在硫磺上,火焰一直烧入尸体的胸膛里。
诸位将军看好了!薛大乙大喊。
随着他的声音落定,什么东西从那个创口里探出头来!将军们浑身恶寒,不约而同起身。那东西似乎是害怕硫磺的火焰,拼命地摆动身体钻了出来,那是一种众人都没有见过的青灰色长尾虫子,浑身都是脚。它爬得极快,从尸体上滚了下去,立刻往阴暗不见光的角落爬去。
古月衣反应极快,他挥手投出了袖刀。袖刀准确地将那只虫子钉死在地上。
那只虫子拼命地摆动尾巴挣扎。可它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淡,它整个形体也模糊起来,像是一道凝结的青灰色烟雾,正在极快地散去。古月衣拔出腰刀踏上一步,还没有来得及接近那条虫子,就看见它整个形体崩溃了,只有些许红褐色粉末飘落。
他的袖刀静静地扎在地面上,似乎完全没有刺中什么。古月衣呆在那里,指尖微微颤抖。
古将军可以摸摸看,那就是蛊,已经被杀了,虽说原本也不是活物。仵作道,此时是没有危险的。
古月衣尝试着以手捻起一些粉末,揉了揉:像是血痂碎了的粉。
仵作点了点头:是,看起来像,不过谁也不知道是什么。
其实那虫子也是死虫,没有形体,据说看见的人不过是幻觉。薛大乙补了一句。
可我们都看见了。古月衣环视众人,所有人都点了点头。
就是这样了,有人以尸蛊给我们设下了一个圈套。白毅道,这些天搜集了各方面的消息,和诸位分享。离军在事发的当夜忽然返回,这件事无疑和他们有关。当时殇阳关内,一共有丧尸六千一百五十二具,其中大约半数是从火门骗开了城门进入的,还有半数来自辎重营的伤员。这种蛊毒也会影响伤者,重伤的人会被蛊虫吸噬魂魄,和丧尸毫无区别。它们并无组织可言,只是凭着本能杀人。
但是丧尸依然有人操纵,射我的那个人绝不可能是个丧尸,那样犀利的弓术。古月衣道,还有,对方能够在火门和我军把守的地门两次使用诈术骗开城门,这不是丧尸能做的事。
是。白毅说,但是尸体毕竟是慢慢腐朽的东西,无论什么样的秘术都无法维持太久。我请诸位来这里,是想告诉大家,我们目前只宜坚守。谢玄此时不敢攻城,攻城他就会踏入丧尸群里,以我们如今剩下的兵力,谢玄未必能够占到上风,他只有一万赤旅。我们只需要等到丧尸不能活动,这场仗的胜利便还是我们的。
等到何时它们会自己倒下去?冈无畏低声道,我们没有粮食,也没有药物。而丧尸是不需要食物的。
胜利?程奎也摇头,我军只剩一千两百人,还有大批伤员。五千精锐折损如此,还能算是胜利么?
我们大约还剩多少人马?息衍打断了这个话题。
带上伤员,白毅微微沉默,仅仅剩下两万六千人,战马还剩七千余匹。
那么白将军,说最关键的部分,我们还有多少粮食?息衍沉声道。
白毅点了点头:不错,你猜得都对。为了消灭晋北营地中的丧尸,晋北军用了火焚之术。结果就是我们本来可以勉强充作军粮的燕麦毁于一旦,我们已经没有什么马粮剩下了,至于人吃的粮食,仅能支持七日!
所有人的脸色变得更加晦暗。
白毅环顾四周:我想说的是,我们或者会死在这里。帝都、下唐国和我们楚卫国也许会有援兵到来,但是我们也要有自救之术。各位帐下还有骑兵的,准备开始杀掉战马,充作军粮。
程奎腾地站了起来,眼睛血红,勃然大怒:我国全部都是骑兵,一匹马从小养大,征战出入,仿佛兄弟。白将军你要杀战马,为何不杀你自己的战马?
白毅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沉静。他低头解下自己腰间的佩剑,向着程奎扔了过去。程奎茫然接下了白毅的剑。
白毅走到兵舍门口,推开门,门外正是白毅的那匹名马白秋练。白毅指着自己的战马:我国强在山阵长枪,所带战马很少,即便杀了,也不足以充实军粮。但我确实有一匹马,随我征战多年,我初见它的时候,还是一匹小马驹子。今天如果程将军要杀了它才能见得我和诸位同生共死的决心,那么请以我的佩剑动手。
程奎恶狠狠地和他对视,白毅毫不回避。程奎终于忍不住,甩掉剑鞘大步而出,来到拴马桩之前。他仰视那匹身量极高的白色骏马,知道这是一匹极为难得的神骏,他是爱马的人,心里舍不得,可是已经被白毅逼到这样的地步,他终于咬牙狠心,提剑刺了出去。
骏马嘶鸣,长鬃飞舞,程奎的剑停在白秋练胸口之前,差着半尺没有刺入。那一瞬间他抬头看着这匹通人性的白马目光中满是惊恐和悲惶,却不在看他,而是看向了另一个方向。程奎顺着白马所看的方向看去,正是站在兵舍门口的白毅。
白毅遥遥地和自己的爱驹相对,脸上木然的没有表情。
程奎看了看白毅,又看了看白马,握剑的手抖了抖。他左手狠狠地一掌拍在自己握剑的右手上,把剑扔在地下,大步地离去了。白毅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不语。
息衍背着手走出兵舍,上去拍了拍白秋练的脖子,让这匹马安静下来。他回身看着白毅:就从我下唐骑兵的战马开始杀起吧,希望不要杀到我的墨雪,你便能想到脱困的办法。
将军们都走了出去,只剩下白毅默默地站在兵舍门口。许久,白毅上前几步,挽住了白秋练的缰绳,他抚摸着爱驹的长鬃,微微摇头:如果需要在你和墨雪之间选一匹马来杀,息衍又会选择何者呢?
他叹了口气:早知道在你得病的时候,便不救你了。/.
三
t。xt-。九月九日,王域,羽林天军扶风大营。
年轻的将军武装整齐,端坐在战马上,他背后是两千名羽林天军,列阵候命。征发令是昨夜传下来的,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种紧急的出征了,毫无准备的时间。军士们惊疑不定,各百人队统领心里也没底,只有将军还平静。他扣着一杆红色长缨的战枪,摸了摸腰间的酒壶,酒壶是空的,出征不能饮酒,不过他还是习惯性地带着这东西。随身太多年了,没有它,就觉得缺了些什么。
谢诚谢将军么?一名金吾卫首领带马踏入大营,跟随他而来的是十驾四马大车,来得很急,车上以油布盖着,看不出下面藏着些什么。
属下正在候命。谢诚在马鞍上躬身。
长公主令谕,全员更换武器。
更换武器?谢诚有些吃惊。羽林天军耗资巨大,制式装备不能说是东陆独一无二的,却也都是上品武备。他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必要在出征前一刻更换武器装备。
不必问了,让他们去领千机弩,一共两千张。金吾卫统领向大车上的车夫示意。
千机弩?谢诚从未听过这个名字。皇室军队,武器铠甲仪仗皆有惯例,每一种可供装备的武器都由工造府制订规格体例,制作起来绝对不能违背,新武器没有数年的试用绝不可能被装配,更不用说全员装配。
大车上的油布被掀开了,下面整整齐齐码着沉重的弩弓,一色乌黑,以桐油保养得极好。
金吾卫统领从自己后腰抽出了一件,递给谢诚。谢诚觉得入手沉重,是用上好的木材制作,工艺极为精细,韧实的牛筋弦颇有力,拉开弦有些勒手。但是和普通弩弓略有不同,无论是弓臂的开度还是上弦的角度,最特别是原本应该放置箭矢的槽在这张弩上看不见,弩弦卡在一个木盒里面。
金吾卫统领从腰带里抽出三枚乌黑的铁矢,只有普通箭矢一半不到的长度,他当着谢诚的面填入木盒里,再次把弩递给谢诚。他比了个手势:将军请试射。
谢诚扬起手臂,指向大营东侧的土墙,扣动扳机。
弩身只是微微一震,平衡极好。三枚铁矢一次全部射出,轨迹平直,钉入土墙,连尾部也没了进去,只溅起一片淡淡的飞灰。排着队领取弩弓的军士也被吸引了,有人叫起好来,已经拿到的则跃跃欲试。
不错!谢诚赞了一声,方便有力,是件好武器。
好在实用,若说有力,比紫荆长射还是差得太远了。不过,金吾卫统领笑笑,任何一个人拿到,无须什么训练,就可以上阵。
还有别的令谕么?
谢将军请率部和其余九营一同出发,金吾卫一万人,羽林天军一万人,目标是当阳谷谷口。
当阳谷谷口?谢诚点头,离军残部还在那里和淳国华烨对阵吧。
其余的,只要到时候听从将领就可以了。金吾卫统领高深莫测地笑笑,此次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以谢将军年少成名,这些年在羽林天军升得如此快,做这点小事是举手之劳。
又是加官晋爵的机会呢!他拍了拍谢诚的肩膀,还有事,就此告辞。
金吾卫统领带着一队属下,策马狂风般离去了。这些日子帝都金吾卫忽然焕发了活力,各级军官出入扶风大营和各处卫所,带来皇室的军令。原本只是皇室仪仗的军队,此时耀武扬威,看起来已经掌握了帝都全部的军机权力。
谢诚看着金吾卫们远去的背影,默默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条两指宽的白布条来。
他这些天不知多少次读这封信了,想从每个字里看出它是否可信,此时他重在心里默读了一遍:
吾兄如晤:
我闻事发突然,联军以尸乱被困殇阳关。此术是尸蛊之法,传自云州,东陆识之者少,唯太卜博学,或有所闻。尸蛊噬人精魄,可用于尸体,亦可用于活人,重伤之人若为尸蛊所噬,则失却本性,与死者复苏无异,皆丧尸也。尸蛊至难拔除,然有破绽。以尸蛊起万余死者,是秘术大阵,谓尸藏之阵。有阵则有阵主,阵主犹在殇阳关内。阵主死,秘法破。此事我告于兄,或为加官晋爵之机会。凭兄自决。
弟沐手谨奉
他计算着收到这封信的时间,想起那个曾于朗月之夜在帝都城墙上白衣高歌的年轻人。无论这封信是从哪里发出的,都令人惊异。甚至在皇帝都还不知道殇阳关中出现了异相的时候,这只信鸽就落在了谢诚的桌子上。谢诚有种强烈的感觉,在殇阳关那幕惨剧上演的一刻,他那个白衣的朋友正背着双手,在远处观望。
他不知道这样一个人是否可信,但是他已经没有选择,他能感觉到那个庞大的阴谋在稳步推进,而殇阳关里那些人就要死去。他决定冒一次险。
信鸽。他低声道。
属下送上了一只青灰色尾羽的信鸽,谢诚摸出早已写好的信,塞进信鸽脚下的竹筒里。他扬手把信鸽放上青天。..
五
#txt$!小@说&谢诚和他的两千羽林军推进在原野上,在他的周围,还有另外九个规模相等的军团。一万名装备精良的羽林军和一万名初踏战场的金吾卫,每个人都持着那种乌黑的千机弩,配有三十枚铁矢,六十万枚铁矢连续释放,会是一片何等壮观的铁流。
金吾卫们比羽林军更加振奋,这些世家出身的年轻人穿着贵重的军铠,胸口纹着家族的徽记,一边行军一边交头接耳,跃跃欲试地拉着弩弦。
谢诚已经可以看见开阔的当阳谷谷口了,那里烟尘弥漫,喊杀声震天动地。
斥侯飞马回来,指着前方大喊:前方还有两里就是王域边界!淳国华烨将军正和离国左相柳闻止交战,风虎骑军已经占了上风,赤旅残兵正在向着这边溃退!
后面传令官也是旋风般地赶来:传羽林上将军舒文颐令,三军全速行军,不得拖延!违令者皆斩!
还能赶得上么?谢诚淡淡地问。
违令者皆斩!传令官瞪着眼睛威吓。
明白!谢诚猛一挥手,全速行军!掉队者军棍责罚!
整个军团被迫加快了步伐,原本速度相当的金吾卫军团被拖下了。金吾卫军团的首领高声喝令着,强迫这些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加快步伐。谢诚冷眼看着那些年轻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赶,方才的趾高气扬一下子就消失了,方阵里只剩下沉重的喘息。
华烨立马在高处,看着风虎分为小股追赶着溃散的赤旅步卒。即使是精锐的离国步兵,失去了统帅也很难坚守。对风虎们而言胜局已经奠定,剩下的只是扩大战果。华茗提着沉重的刀立马在华烨背后,他喘着粗气,巨刀上血迹还未凝固。
我不该派你出战华烨摇了摇头,传令他们不必追赶了,敌人已经丧失斗志,现在追杀,不但令我们自己的队形混乱,也没有必要。我们的当务之急是直抵殇阳关下,支援白毅的军团。
是!华茗高声回答。
他带马离开之前,看见父亲手中紧紧握着几卷古书。那几卷书上沾了离国左相柳闻止的鲜血,华茗一箭射杀柳闻止,离军士气立刻崩溃,原本难于突破的防线主动退后,风虎便趁胜追击。华烨纵马踏入了离军大营,看见了横尸在地的柳闻止。离军来不及带走他的尸体,他手中还握着华烨派人还回去的三卷书。华烨当时默立了片刻,上去取下了这三卷书,以自己的军旗遮蔽了柳闻止的尸体,上马而去。
华茗驰下了高地。他觉得心里有些乱,但是他不想再想太多,他已经追随父亲上了战场,便只有这么死战到最后。
原鹤挥舞着马刀,冲锋在最前列。他的马是同营将士中最好的,跑起来风驰电掣,深秋枯黄的原野在他的马蹄下迅速后移,令他觉得全身血脉都张开了。这种狂烈的奔驰和战斗,对于沉寂已久的风虎而言太难得了。他追逐着赤旅一支残兵,那支残兵奉着雷烈之花的大旗,他决心要夺下那杆旗帜。
谢诚已经能够看清交战的双方了,他目力很好,判断了一下距离,已经不过是两里开外。迎着他而来的是奉着雷烈之花大旗的赤旅,他们急速后撤,一队风虎的精锐在后面追赶,整个战场已经溃散,失败的离国军向着四面八方分散。
停!列阵!他大喊。
他是先锋军团的统领,金吾卫也受他的节制。最前面的四支军团开始慢慢地展开,方阵变为长阵,两翼飞起如一只巨鹰。这是宫中传出来的阵形,拉开的队列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千机弩的威力。阵形微微凹陷的中间地带如同口袋,等着捕捉敌人。那队赤旅已经无路可走,他们距离陷阱中心越来越近。
谢诚眯着眼睛看去,看见了矗立在原野上的黑色石碑。那便是王域的界碑,立在那里已经七百年。
华烨看见了那支军队,以及他们所奉的火焰蔷薇大旗。在东陆,只有皇室的军队可以奉这种旗帜。
他的脸色变了变:放令箭!谁在最前方?令他回撤!
他的亲兵微微愣了一刻没有回应。华烨抓过他手里的弓,对天射出了响箭。箭带着清锐的鸣响升入天空,整个战场上的人都能听见,是急速回撤的信号。
原都尉!回撤!那是回撤的令箭!一名风虎带马上来在原鹤的耳边大吼。
回撤?原鹤不解地回头,他和对面的羽林军对赤旅的合围已经完成,只要再追下去就把赤旅逼进了死地。
传令官策马立在谢诚背后:谢将军,请对你的人下令!
谢诚看了一眼这个高傲的金吾卫军官,神色冷漠地扬了扬手。
军士们半跪于地,开始在千机弩中填装铁矢。八千张弩弓被平端起来,两万四千枚箭矢随时都能发射。
谢诚最后一次看传令官:这样发射,真的可以么?
传令官挥手指向前方:过界者,皆为逆贼!我说可以就可以!我奉的是羽林上将军的将令!
谢诚看着他的嘴脸,冷冷回了一句:不必说得那么大声。我问了,你说可以,你就需要为此承担一切的罪责!仅此而已。
传令官一愣。
谢诚仰天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看见原鹤的马蹄越过了界碑。这支风虎已经和赤旅一样踏入了皇室的领地。谢诚猛地拔剑,指向前方:发射!
两万四千枚铁矢像是飞蝗一样笔直地射出,带着嗡嗡的巨响。追逐和奔逃中的两支队伍都呆住了,原鹤没有想到羽林军竟然真的对他们发起了攻击,更没有料到那种东西里面会喷出铁雨般可怕的东西。在他前面的赤旅瞬间就被吞没了,原鹤仰天滚下战马,趴在地上,箭雨仅仅比他慢了瞬间,他的战马胸部中箭,密集的铁矢完全透入了那匹好马的胸膛、脖子和眼睛,连箭尾都看不见。原鹤趴在地上,看见他最心爱的战马双目流血,长嘶了一声,跌跌撞撞前行了几步。它胸口的创口也喷出了血浆,喷出数尺之远,它的心脏已经被重创。这匹马最后扭头,瞪着已经盲了的双眼,像是要寻找它的主人。然而它再也支撑不下去,四腿一软,趴下去永远爬不起来了。
原鹤只有腿上中了一箭,而那一箭的力道使得它完美洞穿了风虎骑军引以为豪的锻钢具装铠,原鹤感觉到自己的一根筋被刺穿了。他向着他的马爬过去,四周皆是他死难的兄弟。
装填!谢诚下令。
军士们把第二轮的铁矢装入了千机弩。
谢诚挑衅般地看着那个笑逐颜开的传令官:怎么?长官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觉得很是壮美?
传令官听出他话里有刺,颜色一冷,斜眼看着他。
是很壮美,不过,有一天我们被射杀,也同样壮美!谢诚不再看他,挥剑大喝,瞄准!
战场上的风虎们都被这个场面惊呆了。铁骑兵们随即震怒了,从高处可以看出,整个战场的局势骤然变化,分开追逐赤旅残兵的铁流开始汇聚,它们仿佛一支支利箭,箭尖所指的都是羽林军。
华茗带马驰上高地,看见父亲握着弓沉默。华烨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像是要把那张传令的弓握碎,面甲遮住了他的脸,没人可以看见他的神色。
父亲华茗轻声喊着,缓缓带马上前,不敢惊动他。
我没有事。华烨的声音低沉嘶哑。
他弯弓向着天空连续地射出响箭。撤退的箭啸声一而再、再而三地穿越天空,奔驰的风虎们一支一支停下了,他们回望高地,双眼赤红。可他们依旧不能违反军令,整个战场诡异地沉默着,遍布整个原野的铁骑兵们仰头望着高处,高处的人低头看着他们。
终于,铁骑兵们开始回撤。他们中有人回望,王域的边界对面,站着他们最后一个兄弟。
原鹤仍然活着,他用尽全力站了起来,他也望着高处。
将军!看见了么?看见了么?兄弟们都死了!他放声咆哮起来,你还活着,只有你还活着!
原鹤华烨低声道。
发射!谢诚下令。
密集的铁雨从原鹤的背后袭来,将他完全吞噬了。
华烨看着远处的那个人形,原鹤居然站住了,虽然他已经死去。他用马刀撑在地上,顶在自己的胸口,临死把自己的尸体竖立起来,像是一个末日的碑记,孤零零地站在战死者之中。就在华茗觉得空气已经沉郁到令人窒息的时候,华烨仰起头,发出了咆哮。
当阳谷谷口被他的咆哮掀动,连远处的羽林军也震怖得想要捂上耳朵。咆哮持续了片刻,停下之前声音已经变得沙哑。华烨带马离去,不再回顾。
这是虎最悲愤的时候吧?谢诚望着高处。
华烨撤了!华烨撤了!我军胜了。传令官却是大喜,他刚才几乎以为华烨就要挥兵进击。
不要高兴得太早了。谢诚看着他,冷冷地笑笑,虎神的斥侯非常有名,他会派人查到我们两个的名字,然后把我们列在他必杀的名单中,只要他还活着。丑虎华烨,从来不是善主。
他看着传令官的笑容僵在脸上,仿佛吞了一只苍蝇般的难看,忽地仰天大笑起来。:?
六
t xt ~小 说九月十一日,帝都,桂宫。
长公主躯体横陈于卧榻上,手持战报咯咯轻笑,不胜欢喜。她一身|乳白色的轻纱,肌肤半透,|乳胸半祼,纱裙下露出赤祼的小腿,百里宁卿正坐在榻边帮她按摩。而雷碧城就坐在对面,仿佛一具木偶般闭目沉思,对着眼前奢华淫艳的场面如同不闻不见。
长公主渐渐熟悉了这个深不可测的老人。她甚至和宁卿搂抱求欢的时候,也不太刻意避开雷碧城,除了本性的淫荡,也是她觉得没有必要。她不避开这个人,因为在她眼里雷碧城并不是人。
对于雷碧城而言,一切在他心中都像是云影那样不会留下痕迹,只有某些强大的信念。他看着长公主的时候,长公主觉得自己是透明的,雷碧城的目光从她身上透了过去。这个老人没有喜怒哀乐,也不期待权力和欲望的享受,他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实现一个目标。
儿郎们果真不辜负我,在他们身上花了那么多钱啊!长公主捂着嘴笑,碧城先生,昨日当阳谷谷口的接战,我军大捷。华烨虽然愤怒,却没有发动进攻,这只老虎,想必会被憋死了!
华烨未必不想进攻,不过那些弩箭可以穿透风虎的铠甲,令他不得不忌惮。我们的军队赶到,恰好在他和赤旅接战之后,他的损耗也不小,我们是生力军,华烨不会不顾惜他旗下子弟的命。雷碧城道,如今华烨不足畏惧了,我们可以把力量集中在殇阳关。
碧城先生有什么见教?长公主直起身子,盘膝端坐,示意宁卿不必按摩了。
东陆有三个人会救白毅,华烨只是其中之一,还有两个,长公主想必也清楚。
楚卫女主白瞬、下唐国国主百里景洪!
不错,雷碧城微微点头,以楚卫和下唐两国的实力和位置,要援助白毅还是轻而易举的。
长公主想了一会儿,又笑了起来:碧城先生是要卡死白毅的喉咙么?这个容易,太容易了,那么就由我担保,白毅不会从这两家获得任何援助。
我已经知道长公主有办法,雷碧城睁开眼睛,我需要时间。
时间?
亡者们站起来的时候,我没有想到白毅居然挡住了它们的第一波攻势。白毅一日不死,危险就仍在。神术虽然令世人惊恐,然而并非没有破绽,白毅恰恰可能是发现它破绽的人之一。雷碧城低声说,我需要时间,准备给他致命的一击。
紫衣信使的快马在夕阳下高速通过青衣江上的浮桥,远处隐没在山坳里的城市已经露出了城头。
青衣江是建水的支脉,绵绵细流穿越越州和宛州的分界,最后汇入大海。
楚卫国立国便是依赖着这条水量丰富而流势平缓的江,青衣江是楚卫国灌溉的主要水源,也是东面抗拒离国的天险。青衣江宽阔的江面非舟船不可跨越,下游密集的水网也同样是骑兵的障碍,嬴无翳所擅长的轻骑雷击战术在这里完全失去了意义。而楚卫国都城清江里,就建造在青衣江畔的山坳中,这座城市坐落在水网之上,满城被粗细不匀的河流分割,居民互相拜访,从南城往北城往往需要舟楫来往。
信使亮出加盖了皇室印信的行牒入城的同时,梓宫中正在召开群臣的会议。
梓宫是楚卫公爵的禁宫,和下唐国的紫寰宫齐名,背临青衣江,楼宇庄严巍峨,气度雄浑。此时从窗户里往外看去,青衣江上波光荡漾,夕阳如同在水面上洒了十万片碎金,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临窗眺望的是一个女人,以黑色高冠束起一头长发,一身青绢的曳地长袍,袍摆直拖出一丈之长。她的身后有侍女为她扯着袍摆,另两名仕女以绛色的长杆在她身后撑起青色的绢障,不使台阶下默立的臣子们可以轻易看见女主的容貌。
女主垂首望着江面,不出声,也没有表情。她已经算不得很年轻,可依然是女人最好的年纪,华美得像是一朵开到极盛的海棠。而这朵海棠却不张扬,她总是如此低着头,避开任何人的目光,倒像是一个倔犟的少女。使女小心翼翼地看向女主,知道她正在生气。女主极怒的时候反而会极安静,只是紧紧抿着嘴,柔润的颊边带出一道锋利的线条。那是因为她正咬紧了牙齿。
台阶下的臣子们也不敢出声,只是偷偷以眼神互相示意。
你们要说的理由都说完了么?女主终于发话了。
一名身份显贵的大臣出列:国主,臣子们的意见就是如此了,请国主以国家为念,三思而行。如今离军已经逃脱,嬴无翳重回九原,我国和离国接壤,危在旦夕之间。而国主若要发兵救援白大将军,国中兵力空虚,离军趁虚而入,我们如何应对?白大将军此时手中尚有雄兵,自保无碍,殇阳关内的局势我们又只是从只言片语的情报里获得,根本就是模糊不清。国主此时要以倾国之力救援一个局势不清的战场,却放弃守卫国土,臣子们都不能理解。即便国主坚持,我们也要死谏!
大臣眉宇飞扬,说得义正辞严。
你们都是如此认为的了?女主的声音微微颤抖。
臣子们沉默了极短的时间,互相看了看,同时上前一步,躬身长拜:我等皆以为路仲凯大人所言是忠君爱国之策,国主不可为一人而使全国陷入危局。
同声同气的一段陈词,整齐得没有一字差别,臣子们已经不介意暴露出他们已经就此事达成了共识。在被召集来梓宫开会之前,他们就已清楚自己该说什么,而且绝不犹豫。
路仲凯恭恭敬敬地长拜:我国军事,一直是白大将军一手掌握,此时国主纵然要出征,又有谁能充领军之人?谁能调动白大将军一手操练的雄兵?
我有人可以领军。女主道。
路仲凯愣了一下:难道是安平君?安平君长于弓马,然而领军大事,只怕安平君没有经验吧?
安平君是女主的丈夫,一个矫健高贵的世家子。路仲凯偷偷瞥了一眼身后的大臣们,对他而言这些大臣的立场如今不必再担心了,他们没有人会愿意领军出征。他思谋着如今女主可以调配的人,大概也只剩下安平君。
不,不是安平君,是我。女主转身揭开绢障,低头看着地面,缓缓说道,我将领兵亲征!
她转身退入后堂,不再给任何辩驳的机会。
臣子们三两一群,小声议论着退出了梓宫。直到离开了梓宫的大门走向各自的车马,他们的声音才大了起来。几个臣子靠近路仲凯,略带忧虑。
路公,国主若是亲征,我们怕还真的麻烦。其中一个年轻的臣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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