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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4:荒漠里绽放的彩虹(谈美华篇)

梁绍总说我变了,变得尖锐,诡异,阴暗又可怕,不像是一个人。

他说我的温柔和可人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可怕。叫他每天夜里都不敢回来,不敢面对我这张满是怨怒,满是不甘的,扭曲的脸庞。

我也冲着他尖叫,我让他滚去找他的那些漂亮明星,坊间香花,不要来碰我这个可怕的人。

他点着头喘气,一边望着我一边往后退。

我多想伸手抓住他,我多想告诉他,我心里不是这样想的。他日日夜夜躲在外面,我知道他心里苦,他怨自己没能保护好自己的父亲,又怨自己不能留住最疼爱的妹子,还要叫妹子为了他,远嫁到一个陌生又叫她害怕的家里去。可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眼睁睁看着他摔门出去,我嚎啕大哭。

一个人一间房,哭得嗓音哑了,也没有人肯过来看一看。

他们都害怕我,都不欢喜我。我变成了一个怪物,表面光鲜亮丽的走出去,心里的苦楚却像是橡胶树上破了一个口,一边走,那酸苦的汁液跟着在淌。

梁绍越发不肯回家了,家里每到了夜里就空荡荡的,转一个身也能听到声响,像是走到哪里,身后都藏着一个躲在阴暗里的鬼。

我害怕,又孤独又害怕。很小的时候,我总是在阴暗的屋子里,一躲就是一天。不是我多爱躲在黑暗里,也不是我和小伙伴在玩什么游戏。坊间的女子,白天陪客人喝茶唱曲,夜晚陪着出去跳舞看电影。娘不希望我叫那些男人见到,也不希望我涉足烟花世界,她已是泥足深陷,不愿自己的女儿还走上这条老路。她用她的方式保护我,哪怕黑暗也叫我害怕。

她一定想不到,最后,她的女儿还是走到了这条路上来了。

血从胸口涌出来,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好像听到有人朝着这里走过来,靴子踩在草坪泥土里的声音,听起来粘腻又恶心。我的胳膊好像被人抓住了,身体在地上被人拖着往前。

我已没有太多的感觉,模模糊糊,眼前都是黑的。天和地颠倒过来,我只看到天边最亮的那半轮月,还有边上的星辰。那半轮月好像他的笑脸啊,像第一回见到他时,他冲着我笑的脸庞。

我恍惚回忆起在浙江,梁家,周重霄问我,为什么选择这样一条路时,我眼中出现的场景。

那天,他要娶别人,那时,我和他已离婚有一年零六个月。他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他要娶一个没有身份,没有地位,原只是周重霄府上一个养花小婢女的女人。

他脸上的笑容那样灿烂,幸福,是他和我结婚之后,我从未见过的笑脸。我一直以为,他哪怕和我离婚,也不会那样快就和别的女人结婚。可他不仅让别的女人代替了我的位置,还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

我才知道,我错了,错得有多离谱。这一回,哪怕是我跪在他面前惭愧,求他回头,他也不会肯的了。他早已抛掉过往,开始他的新生活,在他的人生里重新往前走。是我还没有看清楚,我究竟错过了什么。

很奇怪,我并没有仇恨和埋怨。看到他和小兰,两个人喜气洋洋,一脸和睦幸福的站在一块,我却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大约就是宛宛死之前跟我说的,释然才会让人更好的往前走,才会有新的生活。

是的,宛宛死了,和父亲一块,被北平政/府的人杀了。

他们想要说服父亲出任北平政/府的总理一职,代表北平去和南京谈判,说服南京与北平合并,再一步一步筹划将各沿海城市的口岸开放给日本人。

说得好听,是为了南北归于一统,却是打着让父亲为日本人办事,设局令南京政/府失去政/治职权,为日本潜移默化的进入中国做准备的主意。

父亲和北平派人劝说他出山的专员是老相识,一开始并未察觉到这中间有什么阴谋,宛宛这时听说邵汝美在南京任职,她很欢喜看邵汝美的戏剧,就与父亲同往,一齐预备返回浙江。我和梁绍离婚,回到香港之后,一直是宛宛在支持我,要是她不在谈家,夫人和别的谈家少爷小姐是不肯收留我的。宛宛就让我也一齐回去看看。

就在回去的船上,宛宛不小心听到了藏在船上的日本人吉田和北平专员商量,要怎样令父亲在开放沿海城市口岸的文件上签字。她急赶回船舱,告知阿爹。我们三个便预备夜晚跳船逃走。谁知道,夜晚,我刚收拾好值钱的物什,在后面船舱就听到凄厉的尖叫。

我躲在下人们住的船舱里,从只隔着一条帘幕的后面,眼睁睁看着宛宛死在他们的刀下,眼睁睁看着父亲被他们拖到甲板上,只听到“噗通”一声响,黑夜的寂静淹没了一切。

那个北平专员知道我们是三个人上船,吉田却未见到过我,专员让人开始找我,要将我也杀了灭口。

他们的计划已经败露,便不能再留下活口。北平政/府是凭着王泾阳生前的一点威望纠结起来的乌合之众,要是这种消息走露出去,南京就有极好的借口,把北平打下来。

我绝不能死在他们手上,我在黑暗里默默的擦干眼泪,咬紧牙关,从船上跳了下去。那是春冬接替的时候,河水冰得人彻骨寒,可没有什么能比我的心更寒冷。宛宛和阿爹,我在世上最亲最爱的两个人,就这样死在了他们的阴谋里。我发誓,只要我死不了,我一定要替他们报仇。

可能是老天也看不下去,那样冷的水,我在河里漂浮了一天一夜,竟没有死,竟叫人救了起来。我把身上仅存的一条项链,那条梁绍第一回送我的项链,我把它当了,一半用作路费,一半用来雇佣几个街头的流氓,陪我做一场戏。

我知道,仅仅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我是不可能帮父亲和宛宛报仇的。梁绍已掌控了浙江,梁娉和周重霄夫妻感情日渐深厚,梁绍也因这位连襟,能在浙江地面上,在南京政/府排得上名号了。只要我能见到他,只要我能再回到梁家,我一定能借他的力量,帮父亲和宛宛小姐报仇。

他是我心里的一个梦,也是支撑我一路走到浙江的唯一支柱。可我没有想到的是,当那几个流氓推搡打骂我的时候,对我伸出援助之手,肯帮助我救我的人不是梁绍,而是他将要娶进家门的那个小婢女。

在那一瞬间,好像天地都失色了。我走了那样远的路,每一个噩梦缠身的夜里,我闭着眼睛想着他,念着他,坚信他要是知道我的境遇,一定不会不管我,一定会帮我,会救我。却没有想到,他心里是这样的恨着我。

梁娉在大火中失踪,他以为她丧生的那天夜里,他喝醉了酒,拿着一张签了字的离婚书到我的房里来见我。他抱着我哭,又抱着我笑。那时,他因我曾对周重霄做过些自以为是的丢人的事,将我绑了起来,将我关了起来,惩罚我。逼得我险些发疯。我以为他又是新的招数,就对着他又踢又骂,让他有本事的,就把我杀了。

他两只眼睛通红,瞪着我,像是下一瞬,他的眼睛就要叫人从眼窝里挖走一样,一动不动的瞪着我。

我用尽我所有的能耐骂他,嘲笑他,讽刺他。他不像平日里那样被我骂得跳脚,发疯。赏我两个耳光。像是失去了生气一样,最后,竟还点点头,说我骂得好。

我正诧异,他在身上摸索,我以为他要拿出刀或者是枪出来吓唬我,直着脖子警告他,警告他,他现在是警察厅的厅长,要是做出点什么不好的事情,传了出去,第一个要受到牵连的就是他的宝贝妹子,梁娉。他最疼爱梁娉,他自小是梁娉的母亲带大,和梁娉关系最好,梁娉肯为了他,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他也肯为了梁娉去死。

他听到我嚷,果然住了手,两只红眼睛幽幽的望着我身后,也不知在看什么,好一会才缓缓道,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然后从腰上果然拿出一把刀来,朝着我往下一挥,我吓得忙闭上了眼睛。谁知道那刀却并没有挥刺到我的身上来,倒是我的双手,得到了自由。他帮我松了绑。

我还未从这惊诧中反应过来,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份离婚书,递到了我的面前,右下角已签上了他的名字。

他说:“从今朝起,我和你再没有一点关系。你要去哪里,你想嫁什么人,都是你自己的事。”

他晃晃悠悠的站起来,像是要出去,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却只抓到他的一只袖子。他低下头来瞧了瞧,眼睛里空洞洞的,像是没有任何留恋,将我的手拽开,就那样晃晃悠悠的走了出去。

后来,他让汽车夫送我到广东,又让人护送我一路去到香港,那份离婚书我一直揣在怀里,我没有签字,我也不会签字。

我是背着他,对那周重霄做过一些丢人的事情,可我那是一时糊涂,在我的心里,总还是只有他一个人。我那时糊涂,也知道自己心里藏着一个人,这个时候,他终于丢了离婚书给我,我更加知道,我的心里是有人的。

周重霄是很好,论长相,论本事,论身份地位,他没有哪一桩不比梁绍强。可我也只是迷茫里找不到路时胡乱的撞头,我很清楚,真有那一天,周重霄要和我求婚,我是不会答应他的。

我舍不得梁绍,忘不了梁绍,也不愿真的离开他。

梁绍,梁绍。我一直怪他,怨他,恨他,怪他没本事,怨他为什么总是对他的七妹比待我还要好,恨他令我替他蒙受别人的白眼。有一段时间,我迫不及待要找高枝离开他,我不愿理会他,他也不如刚相识时那样细心温柔的待我,我慌不择路,不知是在折磨他,还是在折磨自己。

我听从高美云高小姐的提议,为嫁进督军府,为叫梁娉痛苦,极尽挑拨之能事。我对周重霄暗送秋波,投怀送抱,甚至脱光了躲在被窝里等着他。可我得到的,除了周重霄的看不起,还有梁绍的越加冷淡和仇恨,再没有别的。

他知道我曾背着他和梁娉对周重霄做过那些事后,冲到我跟前发火,砸了一屋子的桌椅板凳、瓷瓶碎片,我刺激着他,让他和我离婚。他气得又跳又骂,气得扬手给了我一巴掌。那是他第一回打我。之前,我做再过分的事情,他都不曾打过我。

我和他掐了起来,他那条腿不方便,一时叫我占了上风。可他终究是一个男人,我还是被他治服了,被他抓着两手压在地上。

他愤怒气急的望着我,眼里的光像刀锋一样凌厉,他说:“你要离婚,休想!我要折磨你,我要你生不如死,我要你这辈子都不得解脱!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可他最终却给了我一份离婚书,放过了我。

离开浙江的时候,我才知道,是梁娉在大火里丧生,留信让他放过我。

愧悔,痛苦,不舍,难堪,我多想告诉他,我不要离婚,我不要走。可我已没有面目继续留在浙江,继续留在梁家。

我以为,这只是我们夫妻短时间的的分离,我们都需要让对方有一些空间和时间,来平息这长时间来的痛苦折磨。我未在离婚书上签字,我等着有朝一日回到浙江,告诉他,我错了,我会重新来过,叫他看到新的美华。

可他已签字,他已放手过去,给了自己一个太平,给了自己一个新的开始,新的人生。不肯放手的,只是我一个人。

现在,他身旁有巧笑倩兮的佳人,有牙牙学语的可爱婴孩,我却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一个人人忌惮的人。我来得不巧,正在他将要迎娶新人的时候,不知这是天意还是巧合,我总以为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太简单得到的东西,我未珍惜,现在,老天就要叫我眼睁睁的看着失去。

我故意穿上大红、艳丽的衣裳,特意到小兰房里去帮忙。梁娉他们唯恐我作乱,搅乱了婚宴,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我不该出现,我更不该陪着小兰出现。可我还是忍不住,我想见一见他,想知道他在今朝这样喜庆的日子见到我,会不会也有点于心不忍,会不会想起和我的那一场婚礼。会不会,朝着我走过来......

我扶着小兰来到了他的跟前,笑着想和他说话。他背对着我,与那些政界要员在说话。我只要开口喊他一声,他就会回过头来,会看到我,也会看到小兰。

可嗓音却叫不知名的困兽吃掉了,哽咽得支撑不下去。梁娉又在这时来找我,托词要将我拽离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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