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小巴速度之快,堪称“飞天棺材”。万姿一直觉得的士也不遑多让,司机阿叔个个都把破车当超跑开。
  然而她当老板当惯了,基本没按点上过班,着急起来忘记了一个例外——
  早高峰时段。
  “我起床啦,刚看完你的消息。”
  工作日清晨九点,金钟区域堵得像多米诺骨牌巨阵。小小一辆红的,便是机械海洋里一枚凝滞的细针。
  车内冷气再冻,也吹不走焦躁感觉。万姿实在等不住了,冒险给梁景明打去语音。
  “怎么,坐机场大巴很无聊?发这么多字。”
  装出初醒时的懒散腔调,和他笑闹了一阵,她终于问:“你在哪了?”
  “青马收费广场,离机场很近了。”
  不用他讲,手机也传来巴士报站声。
  还没想到什么拖延对策,万姿听见他又说:“你呢?从酒店回家吗?”
  “没有啊,这么早走干什么。我衣服都没换,就等新情人来。”
  再焦虑赶不上梁景明,还是忍不住调戏几句。
  万姿扫了眼后视镜,自己一双杏眼微眯,湖泊般漾起悠悠的光。
  “你去新加坡是你的事,我的床怎么能空着。”
  “……你怎么能这样……那我不去了。”
  静了静,电话那头也泛着笑。
  他负气得近似大型犬撒娇,她简直可以脑补出那小表情——
  眼眸柔而深,全身心盯牢她,目光湿漉漉地控诉着,却抑不住唇角上翘。
  “我就去四个月……你也能来看我……而且我们都有对戒了……”
  万姿简直兴趣盎然,逗梁景明向来令她乐此不疲。
  他的理由还在编织,已被她轻松击破——
  “所以?”
  “我跟你说偷情这种事情吧,越有主了越想要,越禁忌越刺激,比劈腿更诱人的是出——”
  话音未落,心中却猛然一震。
  咬破舌尖般骤然清醒,万姿生生吞下最后一个字。
  仿佛临时起意为他送机,纯粹是头脑发热。
  此时此刻,才有一瓢冷水当头泼来。
  谈恋爱背叛伴侣叫劈腿,夫妻背叛伴侣才叫出轨。
  为什么潜意识里她会认为,背叛梁景明是后者。
  她明明还不准备结婚的。
  “……啊?什么‘越禁忌越刺激’……”
  喃喃重复她的话语,显然没察觉到异样,梁景明的低笑就没止过。
  “行了行了,不跟你说了。”
  然而她调侃心思渐敛,取而代之的情绪更难以言悦。
  黏糊糊的,仿佛身心都被覆上阴霾一样的暗色泥浆。
  “我要退房了,微信讲。”
  匆匆忙忙收线,踌躇片刻,万姿还是吩咐司机。
  “麻烦改成去最近的地铁站,唔该。”
  先坐地铁再转机场快线,耗时半小时左右。这是早高峰时段去机场,亡羊补牢的最快途径。
  选了个反向座位,她看着一块块广告牌凝为光斑,向后飞速地退,有种莫名的吊诡。
  仿佛她现在的心情。
  她向来有种动物般的自保本能,周遭再寂静也从不放松谛听;也向来认为,自己是绝不会被电信诈骗、传销洗脑和pua的那类人。
  坚守等价交换的原则,坚信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防微杜渐本事一流,爱得再盲目也会定期跳出来看看。
  然而她再决意不送梁景明,现在还不是坐上了机场快线。
  和他有长远规划不要紧,怕的是潜意识已认定跟他结婚。
  怕的是在不知不觉间松懈提防,彻底把自己交付给一个人,继而为他改变个性,改变所有事情。
  就像只在蜜罐中逐渐溺毙的果蝇。
  “我到机场啦,好快。”
  收到梁景明消息没多久,万姿也下了快线。一开门便是航站楼大厅,凛冽凉风几乎如海水倒灌,一点点漫入身心。
  飞新加坡的人很多,值机窗口大排长龙。一个个柜台扫过去,她的脚步越来越慢。
  各色人等行李拥挤,机场嘈杂得像个市集。
  本来就有点不安,又在队伍间寻觅得有些丧气,最后一个柜台就在面前,她却被一股烦躁打回原形。
  早晨搭的士转地铁再转机场快线,花一个多小时送机是否值得。
  如果没跟梁景明交往,她还会不会这么做。
  突然,有点不想找了。
  慢慢转身往回走,下意识回眸瞥了眼。
  一个人的身影,就这样刺入视线。
  白t恤黑裤子,脚上还是那双有点旧的鬼冢虎。前几天才重新剃了圆寸,干净短发映得五官愈发深邃。
  额头鼻梁下颔再到喉结,几个点起伏流畅,连缀的侧脸几近完美,完全够格做社交媒体上被偷拍被疯转的素人帅哥。
  可万姿很明白,不是所有帅哥都会有梁景明的气质。
  他那么乖,做什么事都那么认真,就连此时值机也弯点腰,望着地勤人员的眼睛,一脸规规矩矩,好好回答问题。
  等终于拿到票,他才看了眼手机。屏幕一闪即灭,但他没贴防窥膜,凭借模糊色块,悄然走近的她很清楚那是什么。
  他在看他们的对话框,背景图是昨天拍立得合照,也不知他是何时翻拍的。
  他在看她有没有回复。
  “我也到了。”
  仿佛有暖流涌入胸臆,春风化雨般,略微稀释消融,泥浆般滞重的情绪。
  退到稍远的地方,万姿给梁景明发消息。
  “哇,”她看他低头秒回,垂眸尽是淡笑,“比我还快。”
  “是,毕竟我改主意了,没有回家。”
  那般低眉含情,那般光芒熠熠而不自知,像从无人旷野划过的流星,最后落在她的眼中。
  她便一时没忍住,发完消息就奔到他身后——
  “回头。”
  “……你怎么来了?!”
  头一次,她见他如此震愕。
  “好朋友要走了,我怎么能不送——诶!”
  眼前一花,万姿只见梁景明猛冲过来。某个瞬间,甚至以为会被他的双肩包打倒。
  然而,他结结实实地抱住了她。
  “激动什么……你有毛病啊……”
  甚至被他半托举着,在空中转了小半圈。万姿一边紧紧攀住他,一边无法抑制地大笑。
  无论之前在纠结什么,看到他好像烟消云散一样,唯独剩下纯粹的,嘴闭牢还会从眼里漫出来的开心。
  早晨搭的士转地铁再转机场快线,花一个多小时送机,看来还是值得的。
  只要能看一眼,他的惊喜表情。
  “我……我以为……”
  环着他的腰际,她完全听得到他剧烈的心跳。
  也共振得心颤,仰头凝视着他,不放过他瞳仁的任何一点亮光,以及眼眶快速凝起的淡淡红晕。
  猛然刺痛般阖眸,她踮起脚尖——
  “别说了。”
  他要是哭了,她也会忍不住。
  嘴唇轻柔相接,彼此都微侧着。哪怕依依不舍地分开,只为看到彼此动情的脸。
  然而视线比碰触更粘,终究令吻过渡到更深。
  酸甜而涩,最令人沉沦。
  以前万姿看电影,男女主角都会这么亲。她总认为像刻意做戏,最浪漫的部分不过就是唇舌交缠。
  但她现在才明白,重点不是多浓多淡的吻,而是两个吻之间,相顾无言的那几眼。
  当你见到一个人时,已经预感到离别的隐痛——
  那说明你必定是爱上他了,而且很深很深。
  “怎么办,我不想你去新加坡。”
  仿佛消耗掉许多力气,她赖在他的身上。脑袋仍支起来,和他额头相抵。
  “我好想把你关在地下室,小小的,黑黑的,只有我有钥匙,你这辈子能见的人只有我。”
  “除了我绑在你脖子上的铁链,你什么都不准穿。我会用手,用脚,坐在你身上蹭,让你硬又马上停下。让你最后彻底崩溃,让你哭着求我。”
  半真半假开着玩笑,夹带那些绷不住占有欲。
  无处宣泄,无以言表。
  她极力想恶狠狠地,却只令声线更抖——
  “但我不能这么做,对不对。”
  “我得放你走。”
  原本梁景明还轻笑出声,可后半段让他一愣,转瞬把怀抱收得更紧。
  他半句话没讲,不舍已渐渐浸润神情。没敢再看下去,她逼自己继续说。
  “答应我,如果在新加坡,或者是以后……你不再喜欢我,或者喜欢上别的人……”
  万姿简直想大骂自己没用,她光想到这情景就有了哽咽的冲动。
  强忍着吞下去,她盯着他宽阔的胸膛,像堵小小城墙,永远可以托住她一人。
  “你千万别瞒着我,就直接告诉我好吗。”
  “我一样会放你走的,给我点时间就可以……我们好聚好散。”
  “但一定,不要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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