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特别抗拒,现在还好了。”
  她倒是很平静,甚至又带了点笑。
  “我发现婚姻不痛苦,不过就是人生的选修课。爱上不上,不上也得对付其他可能更难的课。”
  “真正痛苦的是人生。”
  一时间,只有冰块撞击杯壁的响动。
  叮叮当当的,像是某种曲子的前奏。
  然后梁景行开口。
  “其实我哥什么都告诉我了。”
  “我猜也是。他应该想让你劝劝我,毕竟你也曾经——”
  “不,跟这个没关系。是他想告诉你,即便那件事要找个负责人,也不是你,你不要背这个十字架。”
  凝视着万姿,梁景行一字一句。
  “关于我爸爸的死。”
  “我之前跟你说过,我爸出意外时,我人是在旁边的。”
  “但我当时没有说得很仔细……”垂下目光,他拈起杯口的菠萝片,“那个狗臂架掉下来的时候,我爸正低头走路,我在旁边看得很清楚,也没来得及想那么多,就叫了他一声。”
  “结果我爸回头了。”
  “扑”地一下,梁景行把菠萝片投入酒中。
  “正中。”
  “这几年来,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当时没叫住我爸,说不定他能躲开那个狗臂架。”
  “反过来说,恰恰因为我叫住了他,我害死了他。”
  “怎么样,我的责任比你什么给丁家出出主意压报道大多了吧?”
  我感觉脊背刺了一瞬。
  是万姿的手覆上来,有种惊心动魄的冰冷。
  “这不是你的错,是丁家压榨——”
  “那也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会这么难受?”梁景行轻声,“因为我哥毫无保留地原谅了你,对不对?”
  “他当时也是这么对我的。”
  “所以有段时间,我特别讨厌他,更讨厌我自己。”
  “我宁可我只是个路人,跟这个家庭没有任何关系,这样我哥我妈就会恨我了,名正言顺的。”
  “没有什么比你做错了事,结果所有人原谅你,更让你绝望了。”
  “你连祈求宽恕的机会都没有。”
  我的毛皮越来越重,覆在我身上的手愈发颤抖,带着凉意。
  抱着我的人,在造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我有时候觉得……”
  她终于打出第一阵雷,泣不成声地。
  “我有时候觉得,虽然这么说很可笑……如果哪天我死了,无法面对你爸爸。”
  “别担心了,不可能的事情。”
  梁景行柔和而坚定:“我爸会上天堂,咱俩铁定下地狱。”
  “……”
  莫名其妙被戳中,万姿笑出声来。她眼睛仍含着泪,有种洗涤后的明净。
  “咱俩?你这什么口音?交的女朋友哪里人?”
  “英国人,她叫nana,是华裔来着,她从小在北方长大,所以带得我……”
  梁景行也勾唇,突然改用怪模怪样的粤语报菜名:“驴打滚?芥末墩?肉夹馍?”
  “痴线啊你……”
  万姿捂住脸,简直到了前仰后合的地步。
  像是她眼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堕入无聊的笑话,要么回到冷硬的现实。
  而她选择狂笑不止。
  “总之,不用担心。”
  可梁景行拉住她,愉悦里裹着认真。
  “只不过我爸,我哥,我女朋友……他们是圣人来着,太干净了,注定会上天堂。我们不是,我们就是会犯错的阴暗小人物罢了。”
  “但我们要为了他们努力去天堂,对吗。”
  万姿没说话,他也不需要她回答。
  他们只是四目相对,侧着头莞尔。
  这种感觉,我熟悉又陌生。
  我们狗和人一样,都是群居动物,最热爱集体行动。例如成群出没的野狗千万不能惹,比起家养宠物它们的习性更像狼,终日一起狩猎休憩,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所向披靡。
  但狗与狗之间,只存在屈服和统领,人类却有反抗与战争。
  以及结盟。
  从此以往,万姿的情况慢慢好转,恢复觥筹交错的应酬生活,然而还是谈不上复原。
  很久之后,我才理解她那时的状态——
  就像一只孱弱的小鸭,竭力想破壳而出,好不容易凿开了条裂缝,但身子还在蛋壳里。
  她一直憋着一口气。
  不过作为狗,我对模糊的时间没有概念,并不清楚“一直”是多久。
  我只知道,万姿和梁景明一直在一起,并且每隔一段日子,她会难得比他早起一次,替他做早餐,熨衬衣,轻轻柔柔地吻醒他,递来一个包装漂亮的狭长盒子。
  “生日快乐。”
  盒子里总有很多衬纸,中央是永远是一支精致的海钓竿。
  据我观察,梁景明实在太爱钓鱼了,以至于次次收到相似的礼物,还可以面露惊喜。
  他总是仔细端详着钓竿,又笑咪咪地溜一眼万姿,再低下头去,徒劳地掩饰开心。如果他也有尾巴,怕是已转得如同螺旋桨了。
  就像我们小狗。
  但他开心到巅峰的一次,还是收到第叁支钓竿时。
  令我奇怪的是,梁景明那天对钓竿看都不看,改捧着那一堆衬纸。当眸光再撞向万姿,已有银河般的光芒闪烁,颤抖。
  “你怎么……”
  “这是最好的生日礼物,最好的。”
  而万姿根本说不出话。
  她的激动程度不输于他,眼神是一种我看不懂也想不出的如释重负,身体仿佛变成一个受热的容器,必须紧紧抿着嘴,才能避免溢出呜咽,还有泪水。
  她朝他伸出手来。
  我看到了字,在他们紧紧相拥的时候。
  从梁景明手中滑落的,并非衬纸,而是一沓今日报纸。涵盖香港各大媒体,五颜六色的醒目篇幅,标题却大同小异——
  《礼裕发展工业意外年约10宗!为何地盘工人意外频出?》
  《记者卧底丁氏地盘,揭秘豪门背后的不公和剥削》
  《香港建造业组织吁改善工人福利及待遇》
  《金碧博彩集团主席冯乐儿:香港劳工权益亟待保障》
  《面包与玫瑰:香港建筑工人的尊严》
  ……
  “我联系了所有我知道的媒体,议员,工会……我不知道后续会怎么发展,但我最希望可以修改法律,不要再让你爸爸的事情发生了……虽然很难……”
  最终还是呜咽出声,万姿倒在梁景明怀里。紧紧抓着他的臂弯,就像抓着唯一的支柱。
  挣扎出蛋壳。
  “但我尽力了……”
  “我真的尽力了。”
  “够了,你做得够多了。”
  他轻轻擦拭着她的脸,即便自己也泪凝于睫。
  “这是我们无法企及的……我为你骄傲。”
  “只是凑巧罢了……”
  “冯乐儿要正式扳倒丁家,进军地产行业,攻击礼裕压榨工人,只是她舆论战的头炮……政客、工会、媒体要不是她的人,要不是急着讨好她,才不会因为我,就出来趟这浑水……”
  “从来没有什么公平正义可言,背后都是利益和算计。”
  “但你抓住了这个机会,做了你想做的事情,我们想做的事情。”
  他温柔地中断她,宛如浪花汹涌澎湃而来,却在近处变得缓慢,一点点濡湿陆地。
  他是无垠的海洋,把她裹在中心。
  “你让我觉得很幸运。”
  无法忍耐一般,他们把彼此抱得更紧。
  我仰头看着这对男女,只觉得神奇。有时候我认为人类很脆弱,脆弱到我可以轻易咬穿他们的小腿,但有时候,我又被他们的柔韧所震惊。
  比如此时此刻,我仿佛可以听见他们的心跳。
  强而有力地,重迭在一起。
  “我想为了你去天堂。”
  “嗯?”
  他没听清她说什么,在扑扑的跃动声中。
  “我想变成好人。”于是她笑起来,难得羞赧又认真,“为了你。”
  神情被点亮了,浑然不觉地。他只是低下头去,给她一个吻。
  “你已经够好了,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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