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丁裕雄轻轻摇了摇头。
  “当然现在也……”
  “你为什么要这样侮辱我?”
  万姿几乎一秒爆开。
  在他脸上闪现的,是她熟悉不过也逃离不了的神情。轻蔑,乖戾,会把别人捏在手心。
  也会把鹅肝叁文治嚼碎,然后吐在别人的手心。
  那是丁竞诚的神情。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她咬着牙发抖,愤怒得近乎痛楚——
  她一直在呵护丁裕雄的自尊心,隐藏对虎落平阳的怜悯,但原来再落魄的虎也可以把她踩在脚下说,你配不上我家。
  “我做错了什么?我怎么对不起你?葬礼哪里办得不好?我现在已经有了我的家庭我的生活,我现在过得很幸福,早就跟你儿子没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
  “我希望你记得丁竞诚。”
  “万小姐,我生病了。肺癌,晚期。”
  不紧不慢地,丁裕雄却顷刻间让她哑火。
  “捱过一天是一天,而且天数不多了。”
  “我之前已经死了一个儿子,现在入狱又生病,相信我,我知道被人慢慢遗忘的感觉。以后竞玲会很忙,没工夫想起他哥。”
  “我希望有人,一个不姓丁的人……可以帮我记得他,记得他存在过。”
  慢慢地,丁裕雄勾起唇,又露出令万姿熟稔的神情,也令她意识到了什么。
  这神情不是丁竞诚特有的,而是他们家族的传承。
  “冒犯你不是我的本意,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万小姐你。”
  “我只是看不起普通人罢了。”
  导盲犬大哥跟我讲这些时,它沉浸在偷听的兴奋中,浑然不觉所有事情的联系。
  但我做万姿的宠物这么久了,每天围观她的生活,我清楚一切前因后果,也清楚这场葬礼为何如此隆重,为何丁裕雄要请冯乐儿。
  他在给他的女儿铺路,他在恳求他的此生宿敌,不要对礼裕集团赶尽杀绝,放过他的女儿,在她羽翼未丰的时候。
  他在托孤。
  当天万姿回到家中,已是深夜了。梁景明还在公司加班,只有我等着她。
  “老二乖。”
  她很累的样子,蹲下来抱住我,我闻着她的脸,还有她带回来的一大包东西。
  “这是葬礼主人家送我的,我也想跟你分享,但狗狗不能吃朱古力。”
  说着,她把东西拿到了储藏间,我趁机也溜了进去。可能怕我去拿,她特意放在高处的置物架。
  紧邻一个巨大的甜食礼盒。
  半年前,丁竞诚送的。
  她显然是看到了,否则也不会犹豫片刻,取下来打开。映入眼帘的,每板朱古力仍是她和丁竞诚的照片,铺满了一整个箱子。
  然后第一次,她拿起一板,里面露出更深的一层。
  依旧全是朱古力,只不过每一板上,都变成她跟梁景明的甜蜜合影,他们印在婚礼请柬上的那张。
  我盯着万姿,而她盯着盒子。愣了愣,只见她突然像疯了一样把盒子倒扣清空,两个版本的合影流沙般倾泻在地,夹着一张贺卡——
  “justajoke.happywedding.”
  手写但龙飞凤舞,没有礼貌也没有格式。
  更没有署名。
  贺卡捏在手里,翻来覆去。终于,我听见万姿的一声叹息。
  “蠢货,真的是蠢货。”
  不过实话说,她也没聪明到哪去。她本在梁景明回来前收拾好一切,但很快就被发现了。
  他加完班到家时,手上是个破壁机包裹。因为万姿最近刚说过,早上想喝现榨果蔬汁。
  他就是这样的人,总记得她的每一句话;操作再简单的电器前都会看一遍说明书;即便操作熟练,都会把说明书和电器收据好好存着。
  然而一拉开储藏间的抽屉,他便顿住了。
  这个抽屉里,有现代人类社会中,一个家庭为数不多的纸质文件。出生证明,学历凭证,父亲遗照,结婚请柬,护照税单,消费收据……
  吃穿二字,生老病死,一个小小的抽屉,装着人一生走过的轨迹。
  在最上方,梁景明看见了两个文件袋。
  内里是一张张朱古力包装,被展平放好。一个袋是万姿与他的合照;另一个则是她和丁竞诚的,还附带一张摊开的贺卡。
  潦草字迹,清晰地照在他那瞳孔里——
  “justajoke.happywedding.”
  而在两个文件袋下,压着一迭婚礼剩下的thank-youcard。
  他长时间望着它们,望着这些东西。
  太迟发现的烂笑话,从没寄出的感谢卡。
  在这一刻,我终于意识到丁竞诚的存在,还有他已经离开。
  他其实不是陌生人,他是我第一任主人。零碎记忆涌上心头,他大笑着选中我的时候;他酒后对我说“你跟她一样,爱咬人”的时候;他被她刺伤后,掉头就走的时候。
  这些万姿永远不会知道的时候。
  不知为何,他还让我想起《如果·爱》里,传奇爱情阴影里的第叁人,那个求而不得的大导演。明知道自己是这出戏中的男配角,可永远在绝望又不甘地,问与祈求。
  梦里有梦都不要醒
  从今以后再没有怀疑
  要一句话心里的话
  你一直都爱着我
  就这样吧不要回答
  因为你是爱我的
  也许你是爱我的
  ……
  他给我取过名字,叫做choco。
  他曾经只是一个小男孩,只想尝一块朱古力。
  不知为何,我的心情也变得有些低落。
  很憋很闷,像是阴天却又下不来雨,亟需一个支点来喘口气。
  于是从储藏间出来,我又垂着尾巴跟梁景明进了卧室。
  映入眼帘的,便是万姿的背影。
  支着栏杆,她正在阳台抽烟。
  只穿了薄薄一件吊带睡裙,月色泼洒在她的剔透肩颈,发丝软而飘零,她美得很易碎。
  紧接着,她被他从身后环住。
  烟在手中一颤,又转瞬舒展开来。
  她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抱抱?”
  “我就是知道。”
  敛眸笑起来,万姿就像她爱买的那些鲜切花,经过一夜深水养护,终于被唤回了生机。
  掐了烟,转身投入梁景明怀中,用他的西装裹住自己,她任他轻轻柔柔地抚摸着。
  我知道这种感觉,很舒服的。
  “今天工作怎么样。”他亲了亲她的发顶,“顺利吗。”
  “还行吧。”
  顿了顿,她的声音愈发沉闷。
  “毕竟没接过葬礼……有点奇怪。”
  “就你知道,我今天见到了丁竞诚。”
  “我本以为溺水而死,他会非常不堪入目。但他家请的遗体化妆师技术很好,他看起来跟平时一样,除了嘴巴涂得有点太红了。”
  “真的,跟平时一样。”
  梁景明的衬衫很白,而万姿盯着,呓语般喃喃。
  世上也许没有什么是稳定的,就像衣料上任何一道褶皱,都经不起微微拉扯。
  “有一瞬间我都有种错觉,这一切都是假的,也许他没死,又是他搞的什么无聊又残忍的恶作剧。”
  “然后我在他的棺材上,看到了一只苍蝇。”
  “那只苍蝇停在玻璃上,搓着手飞来飞去,一直在寻找缝隙,想要进到棺材里面。”
  “因为它知道,里面有东西正在变质。”
  “无论丁竞诚被打扮得如何漂亮,如何栩栩如生,他体内正在产生气体,液化膨胀,他会烂掉的。”
  万姿又笑起来,眼里有碎钻似的流光。
  “我们都会烂掉的。”
  “所以我突然意识到,对丁竞诚的恨也好,反感也好,这些事情根本不重要了,什么都不重要了。只不过人生本来有很多种可能,我选择了与他分道扬镳的这种。”
  “但今天晚上,我格外忍不住……去想别的可能。”
  声线如蛇般低行,却撞上梁景明清澈的眼睛。
  神色波动了片刻,万姿如梦初醒。
  “对不起,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
  “没事的,宝贝。”
  他立刻把她抱得更紧,从我的角度望去,他们几乎合二为一。
  人类真的很奇怪,我一次又一次发觉。
  可以含恨得很久远,也可以释怀得突然;会嫉妒遥不可及的男明星,却不会介意阴魂不散的前情敌。
  很冲突,很合理。
  “为他感到难过没关系,现在心里想着他也没关系。不要觉得抱歉,千万不要。”
  贴着她的脸颊,梁景明说得笃定而小声。
  可我听见了,万姿也听见了。
  于是她那碎钻泪光,终究溢出眼眶。
  “丁竞诚是你人生的一部分,不用抹掉他,也不用担心我会不高兴。以前可能会,现在不会了。”
  “我早就喜欢,你全部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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