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你那么瞧不起星相师,我毁一点他们的名誉,又有什么关系呢?”君无行理直气壮。
“瞧不起星相师……”王川的眼神中掠过一丝嘲讽的意味,也不知是在嘲人还是在自嘲。君无行知道王川的话头即将打开,于是也不打岔,只是耐心等着。
“我并不是瞧不起星相师,相反,我可能是太瞧得起他们了,”王川的话让君无行有些摸不着头脑,“你知道我在被‘弃’之前,在部落中是什么身份么?”
君无行显然答不出来,所以王川也并没有停顿,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是君微言的养子,那么说来,当年随着君微言来到我们塔颜部落的那个孩子,就是你吧?我记得你到部落的第二天就闯了大祸,在地下城通风口偷偷生火烤豚鼠肉,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
君无行轻咳一声:“都是年轻时候的事情了,还提它作甚。”
“因为这件事和你所问的略有点关系,”王川说,“当时如果不是我网开一面,你少不得要多吃点苦头了。”
君无行一惊:“你是那时候掌管刑罚的那位长老!”
王川点点头:“没错,就是我。”
君无行又感到有点糊涂了。河络族中,“阿络卡”,也就是地母,是每一部落中地位最尊贵的女性,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力。但阿络卡不可能事无巨细地全盘管理部落事务,所以也有一定的权力分化,由阿络卡亲自挑选的长老来负责分项事务。这其中,执掌刑罚的长老地位尤其重要,因为河络族是一个依靠集体的力量共同生存的种族,只有绝对的赏罚分明、铁面无私,才能够维系一个部落的团结与稳定。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惹了祸,被几名河络抓起来。父亲的脸色十分难看,嘴里不断地说着诸如“这混蛋小子任由你们处置”之类的话。他心里一寒,知道父亲大人说得出做得出,自己这一趟多半要倒大霉。书包 网 想看书来
大师·长老(9)
幸好当时的执刑长老并没有太多为难他,在清点完火灾的损失后,宣布并没有重要物品受损,被烧掉的都是可以重做重建的东西。考虑到君氏父子都是部落请来的贵宾,不必适用河络的严规,这一点损失也就不必计较了。不过此事过后,君无行难免有些灰头土脸,而且身边的河络们对他多了几分警惕,他走到哪里都有眼光盯着,令他浑身不自在。所以那一趟越州之旅,实在没给他留下太好的印象,那位宽容的执刑长老算是唯一的例外。
君无行还记得那位长老身材比一般河络略高,身上的衣饰裁剪得体,相貌端方威严,颇有几分高贵的气质。但看看现在的王川,刨去眼前的狼狈相不提,平时在马帮中也一贯浑身衣服脏兮兮的,胡子拉碴从不修饰,酒壶也不离身,哪有半点当年的模样?
“我还记得你的名字,”君无行说,“那个时候,好像他们都叫你长剑布斯长老。你的身上也的确随时都带着一柄长剑,我觉得以你的身高用那么长的剑一定不怎么趁手。”
王川说:“那把剑不是用来战斗的,而是我们河络族律法的象征。手中执有律法之剑,就表明我有资格代替真神处理他的子民的纠纷,惩罚他们的罪过。”
“可是到了最后,那把剑惩罚了你自己的罪过,而且是用最残酷的方式,”君无行说,“究竟是为什么,能告诉我吗?”
王川再度陷入了沉默中。天色已经完全阴沉下来,四围的一切渐渐模糊不清,只有他的双目似乎还在闪着光。他卷起袖子,凝视着已经和黑暗融为一体的刺青,仿佛是要从中寻回过去的快乐与荣光。但那段历史早已远去,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一个被部族所抛弃的可怜虫。
“你不必同情我。”王川忽然说。
“你倒挺能猜度别人的心思,是当年断案施刑的职业习惯么?”君无行嘟哝着。
王川的声音中有了怒意:“那不是什么职业!那是为真神服务的义务与责任!”
“好吧,责任、义务、荣耀、神的恩宠,随便你怎么说都行,”君无行举起手做投降状,“不过是个用词问题,何必那么激动?”
王川不答,用君无行收集来的柴火点燃了一个小火堆,准备迎接寒冷的山间黑夜。山中潮湿,柴火很难点燃,即便燃烧起来也是一阵阵呛人的烟。君无行一面抹着被呛出来的眼泪,大声咳嗽着,一面眯眼看着王川坐在火堆旁,不知道是不是视线模糊了产生错觉,他觉得王川的脸上有一种虔诚的表情。
他大概是想起了地下城中跳跃的创造之火吧?君无行想。
4、
纬苍然渐渐发觉,成名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处。他自幼就听从父亲的教诲,努力上进,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目标:成为一代名捕。如今他终于踏上了正确的方向,向着成功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他却反而觉得不怎么快乐了。
不过,好像我过去也没怎么快乐过吧?纬苍然对自己说。他回想着自己成长的历程,好像一直都是埋着头苦学苦练,然后一步步熬了上来。如今终于进入了虎翼司,也调到了一线,办了几件还算漂亮的案子,正值前途无量之际,他却反而感受到了无法言说的迷惘。
上司宗丞虽然默许了他调查当年钦天监的那桩悬案,却并没有给他太多的时间。每一次纬苍然想要静下心来好好查一查时,宗丞就会压给他一件其他的案子,这似乎是某种鼓励,但也像是某种警告。宗丞大概是在说:小子,你现在已经小有名气,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别为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大师·长老(10)
但是这样的伟大前程并不能带来快乐,纬苍然还是这么固执地想着。现在他的脑子里只有钦天监奇案以及雷虞博杀人案,那就像是一个充满###的迷宫。纵然迷宫外花团锦簇、金玉满堂,他却只是为了那迷宫的终点而着迷。
或者说,那是一个精彩玄妙的智力游戏,只有求出正确的解,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
盛夏到来的时候,纬苍然成功侦破了去年冬天发生在青都齐格林的粮仓纵火案,正打算喘口气琢磨一下那两桩旧案,宗丞却又打上门来了。他的一双绿豆眼不怀好意地在纬苍然身上转啊转啊,转得后者浑身发毛以为自己要被洗剥干净拿去炖汤。
“真不好意思,你又没时间闲着了,”宗丞狞笑着说,“有新的案子要交给你。”
纬苍然在心里叹口气,嘴上却说得很漂亮:“有事情只管吩咐。我来到司里,多、多蒙您的照、照料……”
宗丞摆摆手:“得了得了,我还不清楚你?你压根不是阿谀奉承的材料,用不着硬拧着说这种话,说出来你和我都闹心。”
纬苍然如释重负地一笑:“不是闹心,是有点恶心。”但宗丞接下来的话让他有点笑不出来了:“我要交给你一个相当麻烦的案子,不是因为你能力比别人强多少、头脑比别人聪明多少,而仅仅是因为你不会阿谀奉承,也不会被别人收买。如今的虎翼司中,要找到一个不会被收买的人,真的太艰难了。”
“我知道了,”纬苍然简短地说,“南淮黎氏?”
这可是个烫手山芋。纬苍然也是前几天才刚刚听说的。南淮黎氏作为九州大陆上最成功的生意人,一向和宁州的商人们往来密切。这已经不再是羽族自恃高贵的年代了,经商这种为传统所不齿的行当也早已成为风潮,除了一部分最为顽固的老派贵族,新一代的羽人逐渐开始热衷于和外族通商。
南淮黎氏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开始扩张其在宁州的势力的。作为头脑聪明、擅长审时度势的世家,他们并不直接出面,而是悄悄扶植宁州本地的代理——那多半是一些力求向上爬的新生贵族,早就憋足了一口气想要和老家伙们大干一场。黎氏给了他们机会,他们自然要尽心竭力,因此黎家的生意在宁州越做越大。
当然了,这世上从来不存在既能赚钱又能保持清清白白的商人,黎氏也绝不会例外。他们所耍的种种手段,贿赂、收买、恶性垄断、盗窃商业机密乃至于恐吓勒索,虽然很隐秘,仍然会有蛛丝马迹露出来。比如两年之前,一家位于南药城的黎氏商号涉嫌勾结某地方官府欺压药农,以官府征收的方式低价收购药材,结果逼得一户药农由于无法完成额度而一家三口自尽身亡。此事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终于使黎氏沉在深海中的黑暗冰山露出了一个角。只不过……要通过这一角把整座冰山拖出水面,似乎很难。
“过去的两年中,已经有三位调查官在黎氏的南药案上翻了船,”宗丞说,“一个喝醉了酒和醉汉打架,被砸破了脑袋,不治身亡,虽然以他的身手寻常七八个高手都不是他的对手;一个被查出卷入了一起贪污案,证据确凿,只能狼狈离职,虽然他一直高呼冤枉;还有一个……”
“两天前逃走的楚净风,”纬苍然接口说。
宗丞回答:“没错,就是他。这王八蛋忽然消失,不告而别,现在应该已经在远离雁都的路上了,而他家中的财物竟然绝大多数都没有带走,显然是那点小钱对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有小道消息说,在宛州已经有一座豪宅划在他的名下。”
大师·长老(11)
“不是小道消息,确定。”纬苍然说。
宗丞很无奈:“这就是我要交给你的任务,跟踪楚净风并顺藤摸瓜,这就牵扯到黎耀了。你也知道,黎耀是个相当不好对付的人。我想来想去,也许只有你是最适合的人选,不只是因为你不大容易被收买,还因为你出道时间不久,黎耀可能还无法掌握你足够详尽的资料。而你必须要赶在他了解你之前完成调查,所以要尽快动身。”
纬苍然听着“动身”两个字,想了想:“我要去南淮、黎耀的老巢?这事……不止欺压药农?”
他说话一向简明扼要,这句话的意思应当是“这件事,不止表面上的欺压药农事件那么简单”。宗丞赞许地点点头:“你一向善于动脑筋推理。我也不妨告诉你真相吧。我们根据药农案顺藤摸瓜,发现黎耀不止是网罗下层贵族,和一些高层也往来十分密切。羽皇一直对此颇有担忧,此次楚净风的事情彻底激怒了他,想要好好地查一查。但是我们羽族有名一些的捕役,都在黎耀的名单上,稍有举动就会被注意,只有你是新人,相对不那么显眼,才能有机可乘。”
“危险,是么?”纬苍然冷不丁问了一句。宗丞一怔,小心翼翼地说:“危险么,肯定比你之前办过的那些都要高一点点,不过……”
他并没有把“不过”之后的话讲完,因为他分明地听到纬苍然嘀咕了一句:“还算有点意思。”
“你过去好像不是这样的人,”宗丞说,“我记得你能够在一个弹丸小城的城务司里成天干些排解邻里纷争、驱逐违章商贩之类的活计,还能够安之若素。”
纬苍然搔搔头皮:“不知道。那时候干什么都是干,没想太多,现在……”他皱眉斟酌着词句,“也许是,到了这里,那个……那个……眼界开阔了?”
“我发现你还是少说话的最好,每次稍微多说几个字,就是胡言乱语地恶心人!”宗丞做出一个要吐的表情,随即板起脸,“记住,你不是去南淮城,而是去往离南淮很远的衡玉城,目的是追捕一名叫做何聿的羽族杀人犯。他在宁州各地犯下了十四条人命,逃往宛州避祸。作为虎翼司的新锐,你只有一个目标:把何聿捉拿归案!”
“为了掩人耳目,我们真的给你安排了一个何聿,”宗丞说,“他会在衡玉弄出一点事来,这样更加不会有人怀疑到你了。然后他会闻风逃向南淮,你则会追过去。当然他一入南淮就会石沉大海,你只能迫不得已地在南淮呆下去。”
“资料。”纬苍然又说了两个字。
“当然有,一会儿我派人给你送去。不过很抱歉,你真正想要看的没有,”宗丞说,“黎耀在这方面不会留下任何证据,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去……捕风捉影。”
他忽然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卷宗的倒数第二页。老规矩。”
纬苍然微微鞠一躬,不再多话,转身离去。宗丞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间轻轻叹息了一声。
“真是个好小伙子。”他自言自语。
如你所知,不爱说话的人往往行动起来非常迅速。当天夜里,纬苍然就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准备出发。离天亮还有四个对时,他却根本没有睡觉的念头,而是把药农案的卷宗拿起来翻阅,虽然他清楚,自己真正要调查的东西没有任何实据。
药农案的内容乏善可陈。当地官府的确有政令,命令治下所有药农按定额每年缴纳若干锁阳草,那是南药最名贵的几味药材之一。据说这些锁阳草都是上供给羽皇的,可问题在于,为什么这种好事羽皇他老人家自己都不知道呢?
大师·长老(12)
这一份定额数量不小,完成难度很大,终于发生了药农无法完成而自杀的惨剧。不需要羽皇听说,大大小小的官员一知道有这么一笔冒皇室名义征收的赋税,都吓得冷汗直流,赶忙开始清查。
一查不打紧,竟然发现锁阳草的流向是黎氏的药铺,但还没来得及深入,县太爷就离奇暴毙。于是死无对证,黎氏坚称自己只是付钱收货,对于货物来源一概不知。后面的事情宗丞已经讲过,调查者没有一个有好下场,案件始终处于搁浅状态。
这些内容之前纬苍然大多已经知晓,于是信手翻过,但突然之间,他的手停顿了下来,将眼前的一页纸举了起来。他两眼放光,死死盯着纸上的文字,额头上渐渐有汗水渗出来。
这一页纸上所记录的,是那名和黎家勾结的县令的仵作验尸报告。这位县令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回家睡觉,再也没有醒过来,县内的仵作找不到死亡原因。兹事体大,一名城邦直属的仵作被派了过来,结果从他的心脏里找到了一丁点毒质。那是一种来自越州的奇毒,名唤“心一跳”,能直接麻痹跳动的心脏,而且药物起效的时间可以由施药者任意控制长短,实在是暗杀的绝佳利器。遗憾的是,会使用这种毒药的那一支南蛮部族向来不与外人通声气,后来到了战争年代被整个灭族,早已消亡,毒药配方也不复存焉。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都以为“心一跳”早已消失,没想到这一回让这位县太爷品尝了一下。
然而这绝不是近十余年来“心一跳”第一次出现,在此之前,它还出现过一次!不必回想,那些天天在纬苍然脑海里转来转去的细节立即跳了出来。风鹄,十来年前的钦天监监正风鹄,前上司汤遇所讲述的隐身人案的死者,他的死因就是因为中了“心一跳”。
纬苍然扔下卷宗,靠在被褥上,陷入了沉思。这会是巧合吗?他想,如果是别的毒药,或许是巧合。但这样一种失传已久的奇毒,恐怕不会有太多人掌握,况且它们都被用来谋杀官员。
纬苍然得出一个大胆的结论,风鹄的死亡必然也和黎氏有关。以此推论,雷虞博的事件……难道也会和黎氏发生关系吗?这一家富甲天下的宛州巨贾,看来隐藏的东西还着实不少呢。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风鹄和那位县令,要干掉自己恐怕也不会比捏死一只苍蝇更加费劲。宗丞所说的“一点点危险”,还真是轻描淡写。
“有意思。”纬苍然在黑暗中对自己说了三个字。这个智力游戏,正在出现重大转折。
然后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了,宗丞所说的“卷宗的倒数第二页”。这是虎翼司中传递某些机密情报的办法。在那一页上,每次会用各种不同的方法隐藏着一些简短的词句,也许是破案的关键证据,也许是一项秘密的指令。
这一次,宗丞这个平时有点神经兮兮的怪老头会告诉自己什么呢?按以往的经历推断,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5、
“我们河络族,从来都以真神作为唯一的信仰。一直以来,每一个河络部落都保留着千百年一直流传下来的神启,作为我们心灵与行动的指导。我知道,这种事在你们外族人眼中看来,难免可笑,但对我们河络,这是天经地义的。”王川说。
君无行礼貌地点着头,双手手指放在膝盖上无聊地交叉着,心里想:我他妈不会这么倒霉,先要听他来一段信仰启蒙吧?好在王川接着说下去的话题立即转向了那种挺合他胃口的方向:“神启是每一个部落的无上至宝,一般的族民轻易都没有机会去翻阅甚至于触碰。至于外族人,更加是没有资格接近的,那将会是一种亵渎。”
大师·长老(13)
“最重要的是,几乎每一个大部落,都会存在着某种加了神之封印的神启。意思是说,即便是真神自己,也不能相信他的子民能够理解这样的内容,为了避免造成信仰的混淆乃至于崩溃,在获得神的同意之前,这样的神启从来不许人解封阅读,即便是阿络卡也不行。”
君无行差点冲口而出“那要猴年马月才能等到你们的神显灵啊”,但终于没有说出来,这倒不是因为怕招惹王川发怒,而是他一下子回想起了十多年前那次到塔颜部落的经历。王川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提到被封印的神启,联想到此人之前对自己的养父君微言的态度,他突然有了一种大胆而疯狂的猜测。这种猜测来源于他的亲身经历。
一阵寒风吹过,跳动的火苗也跟着摇晃了一下。君无行感到寒意渐浓,伸手拢了拢衣服,回忆起十多年前,自己上一次来到越州的情景。那时候身边并没有马帮跟随,同行的只有养父君微言一个人。看上去,他对这条路很熟悉,以前一定是走过不止一次的。他知道,养父头脑虽然聪明无比,记性却稍嫌差了一点,而自己虽然怎么也学不懂算学,但和养父正好相反,记忆力惊人,过目不忘。当年养父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决定收养自己的。这次把自己带到越州来,一定也是想要利用他这一长处。
君无行很清楚,养父天性凉薄,对自己是不会存有半点爱心和温情的。所以他也很知趣,只要能供给衣食,从来不会要求什么过分的东西。在外人面前,两人保持着一份恰到好处的亲近与互相尊敬;当没有旁人在场时,两人几乎连对话都没有。这几乎是一种不需要沟通的默契。
但走在越州大雷泽中时,君微言却非常难得地和他多说了几句话。当时好像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黑夜里,沼泽里毒虫的嗡嗡声搅得人很心烦,月亮从闪亮的水汽中缓缓升起,却又很快被墨黑的乌云所遮盖。君微言看着眼前微弱的火光,不紧不慢地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句话你听说过没有?”
君无行其时正抱着一根和他的身体差不多长的羊棒骨开怀大嚼,听了君微言的话丝毫也不感到吃惊。他放下羊腿,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油,懒洋洋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养了我这么多年,终于到了该我付饭钱的时候了。只管吩咐吧。”
君微言点点头:“很好,和你说话就是从来不用费劲。再走大约三四天,就会进入塔颜部落的地界了,到时候会有人来接我们。你一定要做出一副天真调皮的顽童模样,在部落里不大不小地闯一点祸,然后我会以此为借口,要求你一直跟着我,寸步不离身。”
“再然后,你会有机会阅读到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甭管那是什么,你会想办法让我也看到,并且迅速地全部记下来,对么?”君无行一面说,一面继续捡起羊腿,却发现肉已经有点冷了,于是把它架到火上烘烤。
“你很聪明,简直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若非你不具备成为一个星相师的基本素质,我说不定会收你做入室弟子。”君微言说。所谓“不具备成为一个星相师的基本素质”,指的是君无行在算学方面天赋为负,连最基本的加减乘除都经常弄错。君无行摇摇头:“免啦,有天赋也不行,我没那方面的兴趣。像我这样连爹娘是什么样都没见过的小孩,有饭吃,有衣穿,就已经足够了……唉呀,烤糊啦!”
大师·长老(14)
一直到最后,君无行也没有能够知道,养父想要利用他变相盗窃的,究竟是什么。他成功地制造了一起小小的纵火事件,成功地让养父找到借口将他随身看管。此后他就百无聊赖地跟在养父身边,看着他每天和那个叫做神算德罗的老河络促膝长谈。每每谈到关键之处,他就会被赶到一旁,但也不许离开,于是他只能竖着耳朵偷听。虽然大部分关键词句都听不清楚,但他毕竟还是能连蒙带猜地判断出,养父在向德罗提议两人交换些什么,但德罗始终犹豫着,不敢答应。不知怎么的,君无行心里隐隐希望德罗不要答应,他对于自己心术不正的养父实在缺乏好感,倘若能看到他的计划失败,那也是一种小小的乐子。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最后养父的计划果然没有成功,却是因为一种无比极端的理由。这一天中午,养父正在房中午休,君无行被勒令不得乱跑,只好郁闷地躺在床上,在地下城的黑暗中怀想着热闹繁华的天启城。就在这时,神算德罗连门都不敲就径直闯了进来,将梦中的养父唤醒,低声对他耳语了两句。君无行看到,养父顷刻间面色惨白如纸,一下子跳下床,连鞋都忘了穿。
“被烧掉了!怎么可能!”他禁不住叫出了声来。德罗慌忙阻止他,他才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君无行从这一声喊已经可以猜出来:养父费尽心机想要盗取的东西,还没能看到,就已经被烧了。至于是谁烧的,为什么被烧,之后没有人向他提起,他也无从得知了。他跟着父亲离开越州,一路上君微言都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看来是受到了很大打击。
这之后,又过了两年,养父君微言再次受邀去往塔颜部落,这回不知为何并没有带上他。而君微言最终并没能回来,他同其他几位星相师一道,被羽族的雷虞博杀死了。
时隔多年,君无行再次遇到了塔颜部落的河络,而且是这样一个身份特殊的角色。他仔细回想着当年的情景,想想王川对君微言的痛恨,再想到他方才提到的“神启不能给外族人观看甚至接近,那是一种亵渎。”忽然之间,他的思路一片豁然开朗,这些看似无关的事件似乎都串了起来、融会贯通了。他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问王川:“照这么说,如果有外族人可能会亵渎被封印的神启,你的选择会不会是……宁可把神启毁掉?”
王川好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浑身都禁不住抖起来。他向着火堆挪近了几步,却仍然无法止住身上的颤抖。
“那个想要靠近神启的人,就是我的养父君微言吧,”君无行不依不饶地追问着,“但他最后并没有达到目的,那是因为你,当时的执刑长老长剑布斯,把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毁掉了,是么?”
火光下,王川的眼神充满了绝望和悲愤,却也隐含着一丝骄傲。他喃喃地说:“是啊,我毁掉了部族最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一道神启,这个罪孽重到我甚至不能以一个河络的身份去死,而是被剥夺了我几乎赖以生存的信仰。可是我不后悔,绝不后悔,从来也没有后悔过。在真神面前,我不过是一粒无足轻重的尘埃,能够用我的名誉保护神的尊严,我已经很知足了。”
“你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极端的手段呢?就不能温和地阻止么?” 君无行问。
王川嘿嘿一笑:“温和地阻止?在一个河络部落里,只有一个人的话具备至高无上的力量,那就是阿络卡。如果阿络卡的心都被人迷惑了,别人说话还有什么用呢?”书包 网 想看书来
大师·长老(15)
“阿络卡的心都被人迷惑了,”君无行禁不住重复了一遍,“那个能说动阿络卡借出神启的,就是神算德罗?”
王川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默认了。君无行叹息一声:“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养父究竟想要求阅什么样的神启呢?它究竟封印了怎样的秘密?”
这个要求看来很让王川为难。他眼望着火堆,陷入了沉默,直到一粒火星溅到他的衣服上才反应过来。君无行说:“这件事很重要,因为它必然和一年后塔颜部落发生的那起凶杀案有关……”
他还没说完,王川霍然站起:“你说什么?什么凶杀案?”
这回轮到君无行发愣了,但他很快想明白了,这起血案的消息一直被压,本身就没有很多人知道,王川又忠实于部族的宣判,只怕十多年来都强忍着不去打探部落的任何消息。于是他简要讲述了一下事件概况,王川听完,面如死灰。
“这么说来,德罗他……也死了?”王川的表情似哭似笑,“这些年来,我从来也不曾停止过对他的痛恨,可是……他毕竟是我们塔颜部落最精通星相学的人,他死了,对我们……”
他说不下去了,君无行倒是对他生起了几分敬意,这的确是一个对自己的种族和部落无限忠诚的河络啊。君无行轻拍他的肩膀,温和地说:“这件案子到现在仍然没能找到答案。外人对塔颜部落一无所知,你们的人即便知道些什么,也不肯说出口。可是你想想,神启已经被烧毁,德罗也死了,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却连事情真相都没法查明,这样值得吗?对得起一直庇佑着你们的真神吗?”
其实事情真相是否查明,和对不对得起真神之间,并没有必然联系。但君无行信口胡诌的这一句,却对王川颇有触动。他猛地从火堆中抽出一根还在燃烧的树枝,在君无行打算逃命之前,恶狠狠地将树枝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那里的衣服早已撕破,伤口也并未痊愈,这一下只听得哧啦一声,一阵难闻的焦臭味弥漫开来。但王川的脸上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仿佛这样肉体的伤痛能减轻精神上的折磨。
“不同的部落,有着不同的封印,”王川喘息着说,“在传说中,某些古老的部落保留着九州世界形成那一刻的证据,某些部落存有最神秘的种族——龙族的记载,而我们塔颜部落,保存的是……保存的是……”
他仍然在犹豫着,不敢说出来,君无行不敢催促他,内心虽然焦灼,表面上还做得若无其事。然而正当王川迟疑未决时,从高处忽然传来几点光亮。有人在悬崖上方点亮了火把,并且做有规律的运动,那是一种信号
王川也当即举起一根燃烧的木头,向上打着信号,嘴里说着:“他们来救我们了。”救援到来,君无行却一点也不开心,心里恨得牙痒痒的,知道那片刻的动摇之后,再想诱使王川向他讲述封印的事,可就没什么机会了。那种心情,大概就相当于一个好色之徒费尽心思勾搭良家妇女,眼看就要得手,该妇女的丈夫却忽然破门而入。
他娘的,君无行郁闷不已地伸出手,抓住了从山壁上垂下来的绳子。君大师的崇拜者们正在高处等候着他。他们将会向君大师诉说,在泥石流发生后,他们是如何地焦虑不安,又是怎样地向附近村寨的山民求助,弄到了攀援工具来拯救他。他们将会为自己如此迅速地救出君大师而激动,却万万想不到君大师心里恨得想把他们都扔到山下去。
凶兽·幻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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