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阔别数月后回到白杨庄。柳陌再次踏入她从前的卧房,房内的摆设仍和少女时一样,唯独原来放着焦尾琴的琴案,如今上头已是空虚。
她失神地打开窗看着外头景物,窗外依旧飘着雪,如同她离开他的那一夜。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直到冷风吹冻了她的手,她才回过神来。关上窗,将寒意全然挡在门外。既然已经恍若隔世,就不该再想。
方才见爹时,也听见二哥提起,已派人把十三弟的骨灰从寒玉庄带回来安葬。她想着便起身,去看看这个早夭的小弟也好。
披上裘衣,柳陌足履轻点,七分隆雪中,往杨家墓园而去。
墓园中一片银白,虽是这几日新掘的坟,也早为纷飞白雪覆盖得看不清了……
她找寻着,蓦然,见到一个人影立于风雪之间。
柳陌心中叹了口气,望着前方人影,缓缓走过去。
在墓前放了刚剪下的几枝白梅,她默默与少年并立。
「十三这个人,三姊最清楚了。」站着的少年忽然开口,嗓音划破长空。「明明很爱热闹,却偏装作不在乎。所以从他回来,我每天总要来陪他说说话,免得他要到我梦里来打扰我睡觉……」他咕哝着,愈说愈小声。
「嗯。」柳陌应了一声,沉默片刻,说道:「十三弟知道九哥待他最好,他若到你梦中,也是要谢谢你。」
「是吗?」杨漱言喃喃,一抹苦笑。「他若到我梦中,我定要好好骂骂他……」
「对不住,我没能救他。」柳陌垂下眼帘,就算在爹面前,她也不曾说过这话。
或许唯有此际此人,能与她有相同心情。「他走之前说了一句话:『我是鸳鸯』。你还记得吗?从前他让你逗得开怀。」
杨漱言默不作声,他蹲下身,起了火,一张一张将手中冥钱对折,燃烧。
凝视着焰焰烈火许久许久,他才又开口。
「如今我才知道,为什么爹从小就不让十三弟露面。他这样孤独,原来只为了有朝一日能替爹做事,然后莫名其妙的死。」
「漱言,有些事,只能说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就像妳吗?」望着墓碑,他轻声道,语气彷佛换了一个人。「三姊,我一直认为妳聪明,但妳为爹牺牲了这么多,最后又得到什么?」
「爹那样疼我,我难道不该为他做点事吗?」柳陌轻声坚定地说,这是她始终不会改变的答案。「只要爹开心,只要他回复以前的风采,要我做什么……都好。」
杨漱言闻言,抬起头看她,眼神有一丝疑惑。片刻,又低了下去。
火光转微,许久,他才又开口:「三姊,」神色迟疑,「他……死前痛苦吗?」
他?想起那个狱中孱弱的少年,和他满身因为严刑拷问而带来的伤痕血迹,柳陌怔了怔,垂下脸。「他服了毒,药性很强,走得平静。」
少年沉默半晌,点点头。「那就好。」
火星终于熄灭,他起身,笑着抓起一把纸钱,洒向天空。「没有想到爹会把我献上的毒给他。我最得意的毒,竟然用在十三弟身上……」
少年的声音清冷,听在柳陌耳里更觉无比苍凉。她一抬头,只看见天地荒芜,雪片与白纸片飘散四周,再也分不清。
没想到会再相见。其实更精准一点的说法,应该是她没有料到会在自家的庄院里与他重逢。
「洗尘寰。」狭道相逢,不无诧异。但是柳陌示礼地点个头,便要错身离开。
洗尘寰迈开箭步,拦住去路。「我听说妳回来了,就赶着来看妳。」
「哦?」她仰头木然地回望他,似乎不怎么戚兴趣。
「到头来,该在一起的还是会在一起,谁也拆不开。」
他容色跃喜,像个急着邀功的孩子。
柳陌皱起了秀丽的眉毛。「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们就快要作夫妻了。柳陌,妳开心吗?」
「谁许的媒?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
「还有谁?在家从父,当然是妳父亲亲自答允的--」
「不可能。」柳陌断然截断洗尘寰的话尾,原本的无动于衷裂出缝隙。
「柳陌,妳是不是担心依我们两家过去的关系,不会得到妳父亲的祝福?这个妳现在不用担心了,因为我付出的是妳父亲绝对会满意的聘礼。」他执起柳陌的手指,温柔地放在唇边轻触,安抚着躁动的她。
柳陌愕然!「聘礼?」
他轻笑道:「妳以为我为什么会出现在寒玉庄?这自然是两庄交好的证明。更何况,我答应了用江山来换取佳人。不过妳不用担心,我会为妳再建另一处盛大的庄园,规模绝对会胜过现在的白杨庄跟洗华庄……」
父亲?那个她视为信仰、奉若天神的父亲?她即使牺牲自己的婚姻爱情也要替他取回一切的父亲?
「我不相信。父亲他不会因为一座洗华庄而抵押我。」
「柳陌,不要说这么任性的话--」
她退了一步,旋地转身,轻轻地自喃:「我要听他亲口说。」
洗尘寰看着她的倩影,笑着也不阻止。也好,就让杨允朝给女儿一个惊喜吧。
匆匆地离开那个男子,柳陌的脚步凌乱,不可能、不可能的--
「爹?」推开书房,父亲却不在。会上哪儿去呢?柳陌一寻思,又往议事厅去。
然而,正当她要敲门进入时,一个人名吸引了她的注意。
「任洗尘寰这样在庄里走动,好吗?」
「放心,那人我看得透彻,他眼中只有柳陌。」是爹!柳陌倒抽口气,转念,轻轻伏在窗口。「到如今也不瞒你,在柳陌嫁入寒家之前,他便曾向我提过亲。」
「他曾来提亲?」与父亲对话的是大哥。「那爹当初为何……」
「现在这样不是更好吗?」中年男子低笑。「漱方,你除了练剑,也该动动脑子了。柳陌嫁入寒玉庄,洗尘寰必定不肯善罢干休,让寒家除去他或让他为我们除去寒家,白杨庄都是渔翁得利不是?」
「这--」青年沉吟。「我懂了!若是先除去洗家,那么爹便让三妹卧底,找出寒家破绽;若像现在这样倾灭寒家……」语透讶异。「爹是要三妹去--」
「哈!」杨允朝言语之间有一股得意。「我原是这样打算,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洗尘寰对柳陌一往情深竟已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是这样不错。那日攻庄我也看得清楚,柳陌一被擒,他就慌了。」
「所以让柳陌跟着他,不算亏待吧?」杨允朝笑。「这小子成不了事,前些日子还来向我兴师问罪,问我为何在攻庄时不计牺牲柳陌。他不懂……为了大事业,必要牺牲的时候,一个女儿又算什么呢?」
窗外的柳陌如闻雷鸣。轻微而低沉的语句流泻进她的脑中,她却呆若木鸡。这些话……为什么会出自于……父亲口中?
他怎能笑着说出这种话?不,他不会,不会故意这样的……
自愿牺牲和被牺牲,这是天壤之别呀!
「那么爹说,出您意料的是……」
「这也是我今日找你来的原因。你瞧瞧。」
「这……歆湖盐矿权、江州路运权……这许多是?」
「是洗尘寰带来的见面礼。」杨允朝笑答。「算他运气。我答应他,若把整个洗华庄交给我,便把柳陌嫁给他。」
「他答应了?他疯了不成?再说--柳陌会愿意吗?」
「他疯了也好。能用柳陌换来洗华庄,这生意,我不会放掉。」男子低笑。「至于柳陌方面,我会同她说。她向来最听我话。」
不……柳陌无力地滑落墙角。男子声音平缓,却一刀一刀割在柳陌心上。这便是她……从小景仰爱戴的父亲吗?按着心口咬紧了唇,她彷佛看见天地在眼前崩塌。
原来,她也不过是一个可以秤斤论两、任爹宰割的工具?
而自己,竟然心甘情愿,做他手中一颗随时可以牺牲的棋!
--够了!
柳陌再也听不进任何屋内的言语,她颤抖地握紧了拳,无声的,离开。
瘦马一骑,她在渐消的雪泥鸿爪中踽踽孤行。荒野月圆月缺,独自寂寥。
她踯躅过的爱情,被凛然的冰野覆盖,等不到雪融的春天,也分不清究竟是谁先背叛了谁。而她衷心景仰的慈爱,原来也只是她一个人一厢情愿的想象。在他的心目中,她的价值只有一颗棋子的份量。
是谁对谁的背叛比较沉重而尖锐?她过去清晰的思虑,再也不理解。
说她是弱者也没有关系。在顷刻间被推翻了信仰,除了逃避拒绝面对之外,她已找不出更恰当的作法。直接挑战父亲的虚情假意?背负了那些珍视的过去,她确实是做不出。不听不见不想,就可以让自己躲在记忆的壳里。
她想起山碧在最后一刻软弱的剑。他当时悲愤的眼神穿透了她,落在她所不知道的范畴,那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吗?
她牵着马缰、披着雪白色的大裘,继续着苍茫的方向。
既然从一开始就走错了,那么,她又何须再去计较此刻的去路如何。
她轻嘲,「原来我自以为把一切都算计清楚,却还是在别人的局里……」
「哼。」一道女声幽幽地擦过她的自喃,杨柳陌蓦地止步回头,只见一个陌生的紫裘女子,年纪看上去似乎比她要轻,但神情却显得相当孤冷。柳陌只道是自己听错了。既不相识,女子方才的哼声或许只是碰巧心有所感罢了。
她正要继续上路,女子却叫住了她。「杨柳陌。」
柳陌疑问道:「我想我们应该是素昧平生才是……」
「妳虽不认得我,却一定记得洗华庄洗尘寰的名字。」
她闻言更加诧异。「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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