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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雪城 > 第6章

第6章

其余的人也都掏出钱包放在桌上。他们一个个望着姚守义笑。

姚守义瞧瞧那讨饭的小男孩,又瞧瞧严晓东,一时发呆。

这还犹豫!严晓东火了,从姚守义手中夺过钱,给了那小男孩,随即站起身,走到邻桌,就要去收桌上的钱包。

他们却都将钱包迅速从桌上拿起,揣进各自衣兜,之后一阵嘻嘻哈哈。傻蛋,你上当了!哥儿们跟你闹着玩呢!那个皮夹克笑得尤其开心。

讨饭的小男孩趁机溜之大吉。严晓东的脸扭歪了。

王志松还没来得及拉开他,他已一拳将皮夹克连人带椅子打翻在地。那一伙发声喊,同时朝严晓东扑了上去。

晓东别怕,哥儿们来了!姚守义像条狼犬,跳过来转眼投入了战斗。

王志松起初还不动手,只是拉架。脸上挨了一拳之后,理智全无,由着心中Ъo起的一股莫名野­性­大显其争凶斗狠的威风。

小小饭馆,桌倾椅倒,盘飞碗碎。

对方毕竟人多,三个返城知青先后被打翻在地。他们发一声喊,撤出了小饭馆。

三个返城知青刚刚爬起,女服务员引着几名公安警察堵住了门口……半小时后,三个返城知青被关进了公安分局的拘留所。

严晓东和姚守义的酒劲发作过去了,大惭不已,耷拉着脑袋靠在一起。

王志松无心责备两个朋友,坐在他们对面一声不吭揉着肿了的手腕。姚守义忽然说:我他妈的饿了。

严晓东接着说:我也他妈的饿了。王志松也饿了。

姚守义又对严晓东说:都他妈的是你惹出来的事!严晓东承认:是啊,是埃不知道为什么,从返城那一天起,我心里就憋着股火,想跟谁打一架。

你可算如愿以偿了。姚守义挖苦他。

起码不后悔。终于打了一架,心里痛快多了。只是连累了你俩,觉得抱歉。

严晓东讷讷地说。

王志松终于开口:你知道你惹这一架对我意味着什么吗?两个朋友一齐瞧着他,不做声。

王志松自言自语:今天我已经有了工作,明天就开始上班。

被拘留个三天五天的,单位知道了,还会要我吗?一阵长久的沉默。

你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方才告诉我们?严晓东用极低的声音说。

我有工作了,你们两个还在待业,我怕告诉了你们,使你们心中更忧烦啊!王志松说罢,又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严晓东起身离开姚守义,坐到了王志松身旁,将他的一只手握住了。半天,才挤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今天星期几?王志松明知他是在无话找话,不回答。

姚守义却低声呻吟了起来。

王志松和严晓东瞧着他,以为他装模作样。

姚守义的呻吟越来越响。他双手紧捂肚子,贴着墙壁渐渐躺倒在水泥地上。

王志松和严晓东仍瞧着他,不动也不做声。

姚守义佝偻着身子,不断呻吟着,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翻滚着。

王志松和严晓东终于觉得他确是真正在经受着某种痛苦,慌了,连忙凑过去,左边一个,右边一个,蹲在他身旁不安地问:守义,你怎么了?胃疼还是肚子疼?说话呀!胃里难受……肚子……也疼……疼得……他妈的厉害……姚守义断断续续地说。

活该!谁叫你空着肚子喝那么多酒!王志松恨恨地说着,将他上身扶起,靠在自己怀里。

严晓东解开姚守义的棉袄扣,替他按摩肚子。我……我要吐……姚守义说罢张大了嘴。

忍住一会儿!王志松迅速脱下棉袄,接着脱下旧绒衣,铺在地上,说:往我绒衣上吐。也许我们得在这儿呆上几天,得注意环境卫生。

他刚说完,姚守义哇地吐了。

他轻轻给姚守义捶着背。

姚守义又吐了好些。

严晓东待他吐完了,将绒衣小心地卷起,放在墙角。然后蹲在姚守义跟前,轻声问:守义,你觉得怎么样了啊?冷,从心里往外冷。姚守义浑身哆嗦。

王志松将他更紧地搂在怀里。

严晓东也脱下棉袄,抱起姚守义的双腿,将棉袄垫在他ρi股底下。王志松对严晓东吩咐:把我的棉袄裹在他身上。

严晓东照办后,问姚守义:守义,还觉着那么冷不?把这儿的人喊来?我真怕你是急­性­阑尾炎什么的。

姚守义说:我的阑尾几年前就在北大荒割掉了。

王志松说:拘留所真是个好地方,你俩在这儿变得多懂事多乖啊!姚守义说:志松,再把我搂紧点。他妈的我好像掉在冰窖里了。

王志松更紧更紧地将姚守义搂在怀里。

严晓东脱去棉袄,上身就只剩一件薄线衣了。

拘留所里为什么不安上暖气呢?他嘟哝,见王志松比自己更惨,只穿一件衬衣,便在王志松身边坐下,互相用体温取暖。

这三个返城知识青年,此后谁也不吭一声。在这个没有暖气的拘留所里,耐心地等待着对他们的发落。

两小时后,拘留所里黑暗下来了。

严晓东说:他妈的,连个灯也没有。姚守义说:冷……

王志松什么也不说。

他觉得偎在自己怀中的姚守义,像个偎在母亲怀中生病的孩子,对姚守义产生了一种母亲般的怜悯。他也感到很冷很冷,姚守义是从心里往外冷,他是从外往心里冷。此时此刻,他真希望能靠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他便靠在严晓冬的怀里。

严晓东的怀抱却并不温暖。他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下,靠着冰凉的墙壁,瑟瑟发抖。

只有姚守义应该说是暖和的,ρi股下垫着严晓东的棉袄,身上裹着王志松的棉袄。

可他仍说冷。

失去了自由,黑暗,冷,使三个返城知青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理智了,也使他们对发生过的和以后将要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无所谓了。

他们无所谓地期待着对他们的发落。

除了冷和黑暗,他们心中不再抱怨什么。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越走越近。

三个返城知青就那么坐着,一动未动。

拘留室包着铁皮的门开了,黑暗中一道手电光照­射­在他们脸上。王志松和严晓东被晃得闭上了眼睛。

姚守义闭着的眼睛却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他用请求的语调低声说:志松,替我要杯热水吧。

你们出来!手电灭了。

王志松说:我们有一个病了。

放你们走,你们还哕嗦什么!黑暗中,那个声音非常严厉。第一个作出反应的竟是姚守义。

我没病,我们立刻走,立刻走!……他噌地站了起来。

王志松和严晓东也紧接着站了起来,各自从地上捡起棉袄,一左一右扶着姚守义往外就走。

手电又亮了一下:你们谁的绒衣,脱在这­干­什么?我的。王志松赶快从墙角抓起了自己的旧绒衣。

手电光照­射­在绒衣上。对方显然产生了什么怀疑。这里挺热,所以就脱下来了。

手电光一挑,照­射­在他脸上。

他佯装出获得宽恕者的感恩不尽的笑。挺热?酒劲烧的吧?

手电光灭了。

三个返城知青,跟在一位公安警察身后,走在肃静的公安局拘留所的长廊。

严晓东说:我真他妈的想大笑一常王志松说:忍祝

姚守义说:出去了再笑。

那位公安警察,头也不回地走在他们前面,走进值班室去了。他们在值班室外站住了,彼此疑惑地瞧着。

严晓东说:不是放咱们走么?

姚守义说:我也这么理解。王志松说:那咱们走。

于是他们就继续朝前走。

走到外面,他们同时看见大门口的路灯下站着吴茵。她向他们迎来。

她在他们跟前站住,说:是我给公安局长打了电话,求他下令放你们。姚守义说:借你那十块钱,等我一有了工作就还你,我守信义。

王志松说:我替他还你。

吴茵说:你们就用这样的话感激我?严晓东说:感激留着你的同学对你表示吧。又向王志松说,我和守义不奉陪了啊?顺手接过王志松手中的绒衣,扶着姚守义缓缓走了。

两个中学同学面对面站着,一时无言。王志松心中充满了羞惭。

吴茵主动开口说:真想不到。王志松问:什么?

吴茵说:今天碰见你。

王志松说:觉得给你丢脸了吧?吴茵说:不。挺高兴的。

以后再对你表示感激行么?我希望现在。

那我对你说??谢谢。

吴茵摇头:陪我走走行吗?

他并不愿意。他急着回家,急着要将自己从明天起有了工作这件重要的事告诉母亲和妹妹,还急着看到他的孩子。是的,他已经有了一个孩子,虽然还没有妻子。

但是他没有理由拒绝她。

他总得报答她。为自己,也为严晓东和姚守义。

他不理解她为什么碰见了自己挺高兴的;不理解她为什么要替他们向公安局长说情;不理解她为什么希望自己陪她走走。

他如今已对任何事情都没心思去理解了。从明天起好好­干­他得到了的工作,侍奉老母亲,关心妹妹,将他的孩子抚养成|人。这些个信念足够支撑他认真地生活下去了。他这么认为。

所以他只默默对她点了一下头。

他陪着她一路无言地走到了松花江畔。

月光之下,冰封的江面消失在对岸的黑夜中,使他联想到了北大荒的雪原。

一盏盏路灯像一双双冷漠的眼睛,发呆地盯着马路。行人寥寥,来去匆匆。

吴茵转过身,靠着一根栏杆,久久地望着他。

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对情侣,互相搂抱着,一动也不动,如同雕塑。

仿佛在那里就那么个样子站立一个世纪了。

他们不觉得腿酸,大概也不会觉得冷。爱情使男人和女人都变得这么可笑!他想。徐淑芳,徐淑芳,我要忘掉你。我爱过了,而且真心实意地爱过了。对一个男人来说,这足够了。他暗暗对自己说。

他不再看那对情侣,希望他陪她走到这里,任务已经完成。十一年了。她终于低声说。

这句话他懂。对。他说。

十一年来我们第一次见面。对。

还记得吗?我曾给你写过情书?。

他记得,初二的事。那时他高傲得很。既不屑于主动讨女同学们的欢心,也将女同学们对他的亲近一概视为轻保这就更使某些女同学对他这位冰球队长痴心。她便是其中的一个。他用她写给他的情书叠了几只小狗,放在她的书桌里,那时他太不懂得尊重别人。她虽然受到伤害,可是并不怨恨他。继续给他写情书。

他也就经常往她的书桌里放情书叠的小狗。后来他感到这种游戏腻烦了,就向班主任老师提出换座。他与另一个女同学同桌的那一天,放学后,她在路上拦住他,眼泪汪汪地恨恨地对他说:你瞧着,到头来你还得和我坐在一起。

从此她找碴与每一个和她同桌的男同学吵架。一个半月后,老师无可奈何,只好又将她和他调在了一张课桌。他在一张纸条上警告她:再给我写情书,小心我揍你!她在这同一张纸条上写的是:不写也可以,你得对我非常友好。

作为一个条件,他答应了。每次中学冰球赛,她都获准替他抱着衣物和鞋,坐在换场队员座位上观看的特权。她拥有这种特权直至临近初中毕业。老师认为他们这种关系颇不正常,觉得有责任找她严肃地谈一次话。

老师问她:你是不是在追求王志松?她诚实而坦白地回答:是的。老师又问:难道你不明白中学生谈情说爱是不好的事情吗?她反问老师:有什么不好?老师指出:影响学习。

她继续反问:我的学习成绩下降了吗?老师无话可说。她的学习成绩从未下降过,哪一门功课在全班都属优秀。

老师最后警告她:总之中学生恋爱是不好的。她生气了:可是我们并没有恋爱。

老师也恼了:那你和他这种关系究竟算怎么回事?她理直气壮地说:我不过是想先占有他的感情,为以后再爱打下基础!考试还不能临阵磨枪呢,我有什么错?老师居然被她驳得理屈词穷。

老师和她的谈话,被他在教室外全部偷听了。

他在校门口等到她,对她说:吴茵啊吴茵,你何必跟老师争论呢?我答应将来肯定爱你行了吧?可是明天你得对老师去讲清楚,我俩之间,仅仅是你在追求我,我并没对你有过什么特殊的表示。你有责任替我澄清这个事实。

她竟天真地问:我替你澄清了这个事实,你将来就肯定爱我吗?他说:当然真的!是真在骗她。

一言为定!她对他的哄小孩般的假话信以为真。她当时那副样子快乐极了!

第二天,她果然替他向老师澄清了所谓事实。

爱情的无私只有在某些少女身上才能够得到令人信服的验证。只要给她们一个爱的希望爱的信念,她们会心甘情愿为所爱的人尽各种各样的责任,并浪漫地从中体味着爱的幸福。她们为对方付出的牺牲愈大,愈加感到爱的真实。

向名牌高中保送生吴茵,被在全校宣布取消了保送资格。

直至那一天,她所获得的全部爱的快乐和爱的幸福,不过就是在她所爱的人进行冰球比赛时,忠于职守地替他抱着衣物和鞋。

还有,他回赠她的十几只情书叠的小狗。他觉得非常对不起她,非常内疚。

她反而安慰他:我才不在乎取消了保送资格呢!通过考试进人名牌高中,更能使我感到骄傲!她因终于为所爱的人作出了重大的牺牲,而感到爱得踏实多了,爱得自信多了。

……

面对当年曾那么痴心地爱过自己的中学女同学,刚从拘留所被放出来的当年的中学生冰球队队长,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往事不堪回首的惭愧感。他忽然对她警觉起来,猜测她也许正是为了当年他欠下她那笔情债,今天欲向他实行报复。是啊,她有权报复。他想。因为爱他,仅仅因为爱他,她当年被视为全校最轻副,思想意识最复杂的女生。甚至在她的品行鉴定中,也记载了违反校规早恋,屡经批评不改这样一条。而他,却背着她几乎对所有的同学都宣布过:她纠缠我是她的过错,我对她根本没半点好感!以此显示自己的高傲,以此维护冰球队队长的名誉。

使她成为全校男女同学公开嘲弄的对象,使她伤心地不止痛哭过一次。如今,她是记者;他从明天起才是一个铁路扳道工。她认识公安局长,一个电话,就使他和他的两个朋友从拘留所被放了出来。她当然还会认识许多和公安局长一样有权力的人物。而谁还记得他这个十多年前全省中学三连冠的冰球队队长呢?她只消对他说自己当年居然那么痴心那么钟情地爱过他,是一件多么多么荒唐多么多么可笑多么多么傻的事,就能够将他的自尊心整个儿砸进冰封的松花江里去!他一这么想,便认定了她希望他陪她走走的动机,正是为了实行报复。

当年我很对不起你,我很坏。他低声说,在她的注视下,觉得无地自容。

一列火车从江桥上驰过,为了避开她的注视,他的目光追随火车望向遥远的黑夜。

她却说:你送给我的那些情书叠的小狗,我仍珍藏着,一共十三只。如果你当初还会叠别的什么小动物,我就有一个动物园了。

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攥了一下。

十三封情书啊,一个少女的纯真的情愫,一个中学生所能想象得出的表达爱情的形容和比喻,都包括在其中了。

可他竟连一封也没认真看过。

也没对她说过一句哪怕是友好的话。

他不禁地收回目光看她,见她依然在目不转睛地注视自己。月光下,她的眼睛是明亮的,却没有热情。

一双大而冷的眼睛。

他的心又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攥了一下。

不知为什么,他有点怕她那样子的笑。姚守义和严晓东就常像她那样子笑,他们那样子笑的时候,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他们说他有时候也那样子笑,他有时候也怕自己。

她忽然转过身去。

他迟疑地问:我可以走了么?只想快点离开她,回家去。

她说:你走吧。并不转身。他走了。

走了几步,他又站住,回头看她,见她伫立在那儿,犹豫了一下,走了回来。

我再陪你走走?不用。

让我再陪你走走吧。他几乎是在请求了。同时他心里暗想:我他妈这是图的什么?她缓缓转过身来,凝视他。

她的眼睛在对他说:谢谢。

他们默默沿着江畔向前走,走过那一对雕塑般的情侣身旁。

他们一动不动,还是那个样子,好像还要那个样子在那个地方再站上一个世纪。

他们走过青年宫。它前面的场地被江畔的路灯和它的门灯照耀得如同白昼,显得又空旷又寂寥又冷清。

他说:这儿好像缺点什么。

她说:你忘了?这儿原有一尊天鹅雕塑,文革中被砸了。

他回头朝那对情侣看了一眼,又说:把那一对摆在这也挺好的。

她也回头朝那对情侣看了一眼,说:我倒真想变成一尊雕塑,摆在这儿。

不过希望能被雕成中学时代的样子。无形的手又攥他的心。

10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确是欠了她很多很多,比他所能想象到的还多。

远非陪她走走、再走走所能抵偿的。他心里很难过。

他们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江桥下面。

她站住了,用极低的声音说:陪我过一次江桥吧。江桥在夜­色­中沉默。

他抬起头望着它,觉得它仿佛是具有生命的,不过此刻睡了。他和她曾一块儿从它身上走过。一块儿走过去,一块跑回来。

跑回来是因为走过去后下大雨了。那天是他的生日,她送给他一柄冰球拍,是用她平时积攒下的零钱从体育用品商店买的。他嘲笑她多此一举,声明自己使用惯了学校发的那柄旧冰球拍,根本不会用她送给他的。她就伤心地哭了,他费了不少­唇­舌才将她哄好。

她说:那你得陪我过一次江桥。他不忍心拒绝。

从江桥上跑下来后,他俩的衣服都淋湿了,躲在桥洞避雨。

她冷得发抖,可是在快活地笑。

她告诉他,那是她第一次过江桥。

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天,是你陪着我一块儿过江桥的。说这话时,她的表情那么幸福。

她问:你将来肯定爱我吗?他说:肯定。

她又问:什么时候算将来呢?

他说:等我们长大了吧。什么时候算长大了呢?二十七八岁的时候。还要等十多年埃

你要爱,就得等。我等。

那你等吧。

那你现在得吻我一下。

他轻轻在她脸蛋上吻了一下,同时心中暗想:小丫头,你等不了那么久便会着急慌忙地嫁人的。

那一天,他说的那一切话,不过都是在哄她,像一个大哥哥哄一个小妹妹。

不能白要她一柄冰球拍,总得还赠给她点高兴??他从不占别人的便宜。人的回忆像打水漂的石头……

他在心中对她说:吴茵吴茵,我当年欠你的,我今天晚上都还你!你如果愿意,我陪你来回在江桥上过一百次!他妈的,我怎么欠下别人那么多啊!却没有一个人对我说曾欠下过我点什么应该抵偿……他心中产生了一种孩子般的委屈。

也许我耽误你的时间太久了,你走吧?别把我看得那么自私。他有些生气地说,挽住她的手臂,和她同步踏上了江桥台阶。

江桥沉默着。

冰封的松花江也沉默着。

江桥仿佛一个巨人的手臂,它搂着一个肌肤洁白的美人儿的身体在熟睡,它的梦境连接着对岸的黑夜。

他们一步步登上了江桥,缓缓走在它的梦境之中,缓缓走向对岸的黑夜。月亮在他们头顶上伴着他们一齐走。

我真傻。她边走边说。

江桥竞也是能产生回音的。她的话声在钢铁的支架间缭绕??我真傻,我真傻,我真傻……记得吗?文革中,我参加了炮轰派,你参加了捍联总,。

我们两派的大喇叭天天广播最高指示:革命群众没有必要分成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可我们就是势不两立。每天,你们在教学楼里喊消灭炮轰派的狗崽子们。我们就在­操­场上列队跑步,边跑边喊:锻炼身体,准备夺权!那时我常想,总有一天,我们会瓦解你们,夺取到政权,在学校建立一个真正的三结合革命委员会。

我要以革命的名义亲自审问你,迫使你在真正的革命造反派面前低下头来。

只要你肯低下头来,承认你们是假革命派,我就当众拥抱你,吻你。后来,我们炮轰派的据点一。一厂,也被你们捍联总攻陷了。那是真正的战斗哇,你说不是吗?每一面迎窗的墙壁上都布满了弹洞,我们一共死了十七个人。你还记得杨宏良吗?就是在咱们学校两次数学竞赛中获得第一名的那个男生,戴眼镜,脸挺白的,秀气得像个女生。他就死在我身边。他从窗下站起来喊了一句:我们炮轰战士誓死不……没喊完就倒下去了,子弹正打在他眉心……他死在我怀里。我一点都没怕,掏出手绢替他擦去了脸上的血,替他抚上了眼睛。还将他被打断了的眼镜用血手绢包上,放入胸罩里,想要亲手交给他的爸爸妈妈……然后我就拿起枪朝外­射­击。子弹打光了,又拿起了杨宏良的枪继续­射­击。是的,那是真正的战斗。我们每一个人都视死如归,非常英勇……你们终于占领了我们的阵地,我们有的人跳楼了,剩下的人,被迫举起双手,从同一个楼口走出去。两个你们捍联总的人,守在楼口两边,手中拿着刀子,往我们每一个走出来的炮轰派身上都扎一刀。我是流着眼泪从那个楼口走出来的。他们问我哭什么,说只要我喊一句炮轰派完蛋了,就放我。我回答:我哭,是因为我不能像捍卫巴黎公社的女战士那么英勇地牺牲,作了你们的俘虏,我感到羞耻。他们就往我身上扎了好几刀,有一刀扎在我左胸上。

还好,他们没往我脸上来一刀……

她站住了,一肩斜靠着桥栏,俯视着江面。冰封的江面像一个睡美人儿的窈窕的身体。她嘴角又浮现那么一种使他害怕的冷笑。

围攻一零一厂的时候,我已经成了逍遥派,那天没去。他用自己勉强听得到的声音说,似乎是在替自己辩解什么。

你很幸运,她说,那是一场噩梦。

月亮也停止了移动,悬在他们头顶上,倾听着她的话,也倾听着他的话。再后来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你们都先后报名到北大荒去了,我一个人回到了我父亲的老家??安徽农村。那个村子生活很苦,只有我一个知识青年。我宁肯孤独,也不愿和许多熟悉的人在一起。我想忘掉一切,也希望被一切人忘掉。

只有一个人我无法忘掉,那就是你。我几乎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你,想你,想你……想着你对我说过,你将来肯定做我的丈夫。我给你写过许多许多封信,却不知应该往何处寄。写一封,放在小箱子里保存起一封。我想,总有一天,你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对我说:我来做你的丈夫了!我相信你的话,胜过相信最高指示。我在对你的希望中熬过了两年多孤独的生活。文化大革命还在继续,但是对于我,它结束了。我却想错了,有一天,一辆吉普车开进了村里,两个公安人员将我戴上手铐铐走了。他们说我在守卫一。一厂那一天打死过人,我像一个逃犯似的被从安徽农村押回了我们这座城市。我生平第一次被审讯,被关入了真正的牢房。审讯我的是当年捍联总的一个头头,当上了公检法的什么领导小组成员。

他有一天单独提审我,忽然对我变得客客气气,对我说,我的命运,就掌握在他的手中。我完全相信他的话。我究竟打死过人没有,我自己也不知道,也没有证人。那一天炮轰派死了十七个,捍联总死了十三个。说不定那十三个人中有一个人是死在我的子弹之下。他说只要我答应和他结婚,他就有权宣布我无罪,还可以在城市替我找一个理想的工作。如果我不答应,那么他有足够的证据判我死罪,至少是无期徒刑。还要开万人大会公审你。他说。还要将你交给那些死去的捍联总烈士的家属,让他们拿你解解恨。他说。炮轰派,已经定为反动组织,我们想怎么处置你就怎么处置你。他说。他说的这些话使我内心害怕极了。就是在那个时刻,我心中还想到你。我想只有你才能救我。我想即使你不能从他手中救出我,我也要再见你一面,告诉你,我爱你是怎样的真心实意。我对你的爱绝不是一个女中学生的轻福我请求他给我一段时间,一段自由。我一获得自由,就到处打听你家的住址。

11

终于打听到了,去找,你们家却搬了。又去新的住址找,见到了你母亲和你妹妹。她们拿出你的照片给我看,还拿出徐淑芳的照片给我看。她们告诉我,你和她已经是对象了。真没想到,你会爱上我们班最老实的,中学时代和你接触最少的一个女同学。我原以为,只要找到你的家,就会得到你的通讯地址。一个星期内,你就会收到我的电报。你就会不顾一切的回到城市,至少会在我最最渴望见到你的时候,你能够回到城市来让我见上你一面……我所得到的却是彻底的绝望……我想死,又不忍心使爸爸妈妈遭受打击。我那时才明白,你当年对我说的话,是不认真的,是说着玩的,是骗我的……江桥震颤了。

一只独眼从对岸的黑夜之中­射­过来一束探照灯般的强光。

一列火车接连发出三声长嘶,犹如一头猛兽风驰电掣地冲到江桥上。一个伤感的梦境破碎了。

一团雾气吞掉了两个身影。

江桥的钢铁骨架仿佛在抖动,仿佛顷刻就要解体。

松花江却依然像个身体窈窕雪白的睡美人似的安眠着。

当一切都重新归于宁静之后,两个身影又在雾气弥漫中渐渐显示出来了。

雾气纱绢一般,从江桥上飘落到松花江上。月亮没移动。

她仍周身缭绕着雾的纱绢。他说:我们往前走……

她朝对岸的黑夜看了一眼,摇摇头:不,我害怕了……那,我们往回走。

等一会儿,我头有点晕。……

我如今怕高处,一站在高处,就想往下跳,好像有只手从背后推我。我倒不是想死,我如今很怕死。我是想飞。我总觉得自己只要从高处往下一跳,就会凌空飞起来。像只鸟似的,自由自在地飞,想飞多高就飞多高,想飞多久就飞多久,想落在什么地方就落在什么地方……她说得很天真,她笑得很古怪。

月光下,她的脸­色­苍白。那双眼睛愈发显得大而空,美而冷。他也害怕极了。

他害怕再有一列火车开上江桥,再有一团雾气吞掉他们,雾气过后,她飞了……我们下去……他抓住她的一只手就往回走。

如今我们可算长大了是不是?是的。我们长大了。

我想回去。

我送你回去。

我想回到少女的时代。……

他紧紧抓住她的一只手,像领着一个小女孩似的,领着她匆匆往回走。走下了江桥,走在来的路上。

她忽然站住,使劲从他手中抽出她的手,低声说:我到家了……他便站住了。

他们站在一幢楼前。

她抬起头,又说:你看,四楼,那个粉红­色­窗帘的窗口,就是我的家。他也便抬头仰望。

你没忘怎么叠小狗吧?没忘。

我还留着那些情书,你要是愿意,哪天我送给你,闲得没事时,你可以叠小狗玩。

那只无形的手已经把他的心攥碎了。

当他从那个粉红­色­窗帘的窗口收回目光,她已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隐人楼里去了。

他想:在那粉红­色­的后面,每天都进行着什么呢?……吴茵,吴茵,我真对不起你。还有你,淑芳。我更对不起你。

还有你们,晓东和守义,我多想给你们一点安慰,可是我顾不上你们了。从明天起,我的时间将不属于你们了。我不能够再陪你们在马路上闲荡,也不能够再陪你们在哪家小酒馆里喝酒了……哥儿们,工作会有的。迟早会有的,要耐心地等待,等待……他妈的我们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就再付出一点耐心吧!他怀着种种的惆怅种种的失落回到了家中。

母亲躺在炕上,躺在孩子身边。妹妹坐在凳子上发呆。

他问妹妹:妈病了?

妹妹不回答,起身把饭菜给他端上了桌子,神情忧郁地退出了里屋。他端起饭碗,目光落在孩子身上。他不由得放下了饭碗,走到炕前,双手撑着炕沿,俯身注视孩子的脸。孩子睡得很甜,含着自己的一根指头。

母亲坐了起来,问:工作的事定下了?定下了,明天就开始上班。他的目光仍注视在孩子脸上。

跟妈讲实话,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妈,我不骗你了。这孩子,并不是别人委托给我抚养的。我回来那天,在火车站,有一个上海女知青,将这孩子遗弃给一位解放军了。那解放军又将这孩子送到了站长值班室。站长不知如何是好,要让这位解放军把这孩子送到失物招领处去。我想,这孩子是我们北大荒知青的后代,他不应该没有爸爸和妈妈,我就将他抱回来了……那……今后怎么办?母亲犯愁地望着他。

我要把这孩子抚养成|人。他坚定地说。

妹妹从外屋走进来了,说:哥,我喜欢他。我帮你抚养他!我真怕你把他再送人!我谁也不送!他说着,在那孩子的小脸蛋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他心里说:儿子,快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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