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他的宣传,我八叔第二天就赶到坡脊站,扒火车北上了。三个月之后,在我奶奶已经完全绝望,心里已经作好听到他的噩耗的准备时,瘦成一个猴样的我八叔回来了。
据我八叔吹嘘说,他去了天安门,见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还差点握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的手。我八叔的话在风稍村方圆几十里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被我八叔的红旗飘啊飘少卫队批斗过的龙平大队支部书记张贵宾甚至打算邀请我八叔为他们基层党员干部作报告,宣讲来自首都北京天安门的最新消息。大家激动得心里忐忑不安。这也难怪。我们这个地方比较闭塞,除了我父亲之外,很少有人曾经去过一百公里以外的地方。在我们看来,所有比雷州遥远的地方都是不可想象的,甚至是不真实的。人中龙风般的姜援朝来自雷州,还是大官的儿子,他就仿佛来自一个虚拟的地方。
至于省会广州,首都北京,十里洋场上海,那都是比高悬在我们头顶上的月亮还要遥远的地方;我们还听说这些城市有好几百万人口,比我们家门口整天搬家的蚂蚁数目还要多上几百倍。而我八叔竟然说他去过北京,在我们看来,就像是登上过月亮了一样。我八叔吹嘘说差点儿握了毛主席的手,给我们的感觉就是他在月亮上幸运地获得了嫦娥姐姐的垂怜。这太不可思议了。人们看着吹得天花乱坠地我八叔,两眼直放光。我们风稍村的叔伯兄弟才不管你是不是吹牛、说的话里有没有一点事实呢,他们仅仅关心你能不能编出一个自圆其说的故事。很显然,我八叔在杜撰故事这件事情上尝到了甜头。他在革命失败的低潮时期,再一次站在了我们风稍村的最醒目的大榕树上,像一只喜欢炫耀的蝙蝠。
就在我八叔吹嘘自己去了北京天安门,差点握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的手时,美帝国主义派人登上了月亮。
那个名叫阿姆斯特朗的宇航员在月球上蹒跚而行,我八叔也正坐在风稍村的某棵大榕树下,在溶溶的月光下吹嘘自己。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阿姆斯特朗和我八叔都在说话。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像袋鼠一样跳了几下,踩出一些巨大的脚印。他说:这对于我来说是一小步,对于人类来说却是一大步。我八叔在风稍村的大榕树下说:我去过北京,到过天安门,见到了天安门上的毛主席。大家都在侃侃而谈,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我八叔在月光下。
一九六九年,我八叔根本就不可能在天安门见到毛主席,他去北京时,毛主席会见百万红卫兵的波澜壮阔的场面早已经结束了。由此可见,我八叔去没去过北京,很值得怀疑。那三个月里,他很可能是躲在广西黎塘、柳州、来宾、鹿寨甚至雷州之类的地方鬼混。我八叔在月光溶溶的夜晚说的那些话,跟在月亮上的阿姆斯特朗的发言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以想像,一个人在地上,肯定说不出什么有意思的好话。只有飞到天上,置身于朗朗乾坤,才能够心胸坦荡。说的话才会落地有声,叮当作响。
当然,我八叔和阿姆斯特朗之间没有什么可比性,我父亲尚且把卫星比喻成我们街上烩牛杂碎的牛一锅呢,更何况我八叔?我八叔拥有那三个月的失踪经历,可以吹嘘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奶奶抱着我八叔落泪不止。为了拴住我八叔那颗狂野的心,为了不让自己时刻处在一种提心吊胆的处境当中,我奶奶罗秀茭开始到处奔忙,为我八叔物色女人。我奶奶认为一个成年男人必须有一个老婆,光杆男人就是那随水飘荡的浮萍,有了老婆男人才算是生根发芽的芦根,一个人只要生根发芽就能够老实本分。老实本分是老百姓生存的根本,这点我奶奶以自己几十年风风雨雨的经历得到了确信。苏小娟显然不是合适的人选,我奶奶对苏小娟有着天然的偏见。她觉得一个姑娘家家的这么疯疯癫癫的不成体统,也不可靠。我奶奶对要娶进家门的儿媳妇有自己的固定看法。这些看法并无特别之处,我奶奶也不是什么神人,她脑子里的那些封建糟粕你很容易就能够想像出来,所以我就不具体描述了。总之就是能吃能喝能睡能生儿育女,宽脸厚肩粗腰大ρi股,用着实惠,看着舒服。我八叔的审美观点当然跟我奶奶截然不同,不然他就不是我八叔了。我八叔说,一个漂亮的女人,应该是丹凤眼柳叶眉,樱桃小嘴,鼻若悬胆;应该是黄蜂腰蚱蜢腿,走起路来风摆柳。其实我父亲的审美观点跟我八叔也没有什么区别。当时,对于美缺乏足够的词汇,这种匮乏一直影响到了我们这一代。
毫无疑问,我八叔他们的审美观念都来自黄|色故事、民间传奇和我们那里流行的木偶戏。我父亲给我们讲故事也常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樊梨花。根据我父亲的描述,我根本就想像不出来樊梨花究竟长成了什么样子。当时人们已经丧失了对美的直接感受,他们对于美丽事物的描写,还都是从明清小说和地方戏里抄袭而来。在他们的贫穷匮乏的生活中,缺乏必要的摹本。我八叔的最为生动的摹本就是苏小娟。他通过想像和时间的流失这两种最为神妙的配方,把苏小娟想像成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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