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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04

天低沉沉的,其实看着就没有天,凭空悬垂着一张混浊不清的水墨画,远景看不见,稍近些,凹凸的地方全是雪,而雪却早停了。这时节没有车辆,大人在门前扫雪,三五个顽童在马路上滑雪橇,一个胖乎乎的小罗卜头,穿着深蓝羽绒衣,戴着雪帽,膝盖以下都没在雪里了,一不留神,跌了个“狗扒屎”,爬起来眼睛鼻子都看不见了,憋足了劲儿喊妈妈。大胆的跑到斜坡上,顺势滑下,看着真令人胆颤心惊。扫雪机还没忙到这条路来,废名关上门,折身回到厨房。

儿子正漫不经心地往土司上涂草莓酱。他不想开口说话,上下齿紧紧咬着,腮帮鼓出来好大一块。 刚才那样的对他说软话,讲道理,就是不听。安琪多漂亮温顺的女孩,两人年纪也不小了,结婚生子人之常情,况且安琪的家离这里也不是很远,担心爸爸带不好婴儿,还有她的父母呀,实在不行,请个保姆。男子汉怎么能遇事推诿?这话进了耳朵总有点剐心不舒服,儿子青着脸说:“我是大人了,我的事自己做主。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我只不过像只老鼠在储备一点过冬的食物和抗敌的能量,我整个的人生还没开始就要被一个女人毁掉么?我怎么不负责任了?我和安琪是两厢情愿的,出事了也是两个人的不是,我会陪着她作完手术。至于其它的,我看,爸爸,你就不要Сhā手了。”

而他偏要横梗在其间。他在这里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听说过谁的妻子跑到外国去堕胎。从八岁起,儿子就跟着去教堂,有一次还悄悄告诉他,喜欢看圣母抱着胖墩墩的耶稣,生命是多么圣洁和不可侵犯。今天起床之前他抚摸着胸口,感到火烧火燎的痛,想起母亲蓬松的发和血迹斑斑的手背,想起樱儿背着呀呀学语的儿子卖春卷,还有安琪的芙蓉之笑,这些,这些,都无限地在心底放大,使他夹在两难境地的缝隙里呼吸困难。也仿佛是从昨天开始,他才发现寒涵不再是跟在自己ρi股后面循规蹈矩的小毛头了。

他还是忍不住问:“你主意已定?”

儿子嚼着土司,点点头。他走了出去,下了很大的决心。

路面都撒了盐,并不打滑,虽然如此,车速也只能调到60公里。绕过弯弯曲曲的小街,过桥,穿隧道,上坡,三十五分钟后就到了安琪的住宅。他忐忑不安的上了石阶揿铃,一个高挑的­妇­人,挽着髻,所以耳上的银环显得特别大、特别刺目,他说:“我是寒涵的爸爸,能不能和安琪说几句话?”“哎呀,欢迎,请进!请进!安琪,安琪呀……”看来母亲还不知道女儿的事。

安琪已站在门背后穿大衣,戴帽子,“我陪李先生出去谈。顺便走走。”

“怎么可以,多没礼貌。李先生别介意哦,进来吧,进来……”­妇­人摊开着手还在连说带笑往里迎。

“妈妈,等会儿见。”安琪从她腋下一闪出了门。

“这孩子,忒没礼貌,怎么能这样对待客人呢……”她尴尬地望着废名,废名善意地笑了笑就随着安琪走了。

这时,女孩脸上的调皮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代之的是忳忳的倦意。“废名老师,世界真小啊!我做梦都没想到你会是寒涵的爸爸。”

“那不是很好吗?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你没听寒涵说他和我分手了。”

“什么时候提出来的?”

“今天早晨,可能你刚出门。他打电话给我,我们吵了一架,是我提出分手的。”

“是为孩子的事吵架么?我都知道了, 你别不好意思。年轻人的事,我们作父母的也只能­干­着急。但是,安琪,我要告诉你,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你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我宁愿省吃俭用也要帮助你呣子。”

“这又成了什么?你别逼我好不好,废名老师,我现在心上好乱。我的父母还不知道真相呢,我的宝宝一出世就没有爹,是他的爹不要他,我这样告诉他么?让他来恨我,恨寒涵?”

“你是个很优秀的女孩,寒涵隔一阵就会后悔然后改变主意的。”

“他要去美国了,还不知回不回来呢。你以为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我想着它偷偷地不知哭了多少回。但我有什么法子?我的爸爸妈妈都是很守旧的人,还有我们家那帮亲戚以后怎样寒碜我?寒碜我的妈妈?我和寒涵交往了三年,还是捉摸不透他的心思,我不想谈他了……”安琪站在风口,苍白的脸,乌紫的­唇­,眼里凄楚得像秋末悬在枯枝上的败叶,摇摇欲坠,全没了­色­彩。

“我要回去了,你也早回吧。相识的人还会相逢,再见你时,我的心情也许会比现在好得多了。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一语刚落,泪如雨下。发丝沾在泪水里,零零乱乱的一张脸随着肩的起伏而飘浮了起来。废名手足无措,掏出手绢,颤颤的要揩拭她的泪,女孩一转身,迎着风疾步而去。公园里,潮湿的腐烂的树叶和着雪泥描绘出一条残冬的小径,小径上有个女孩跌倒在地,废名冲进这画面,但女孩很快便从画框里消遁得无影无踪。

一天下午,儿子从外面回来,父亲知道他是去见安琪了,很为自己的强硬态度取胜而得意,两人谈着谈着,儿子说:“安琪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她悄悄的独个儿就去堕掉了孩子。我还以为她会哭哭啼啼以此要挟我呢,看来都是我多虑了。爸爸,这不一切都解决了?”废名听着寒意从脚尖一点一点传上来直到脑门,他的幻影里血污的细腿细胳膊的闪着绿光的毛绒绒的大概一个巴掌大的初具人形的小生灵被医生凶神恶煞地活活撕裂开,浓血从孩子母亲的*汩汩流淌而出……一颗一颗锥子被一双无形的手铿铿锵锵地钉入太阳|­茓­,他游丝般的拼着劲儿嗫嚅道:“你这个元凶……”

午夜一刻,他被自己的尖叫惊醒,把床头柜上樱儿的照片放进贴胸的睡衣口袋里,光着脚板,黑暗里摸摸索索进了厨房,又摸摸索索上了楼,轻轻推开儿子的卧室,他还在温习功课,寒涵回头听见父亲念念有词,好像是:“我带你到台湾陪你母亲吧,一切的苦都结束了,死就是你我的重生。阿门!”他微笑着似要问为什么,父亲举起了手中的菜刀。

第二天清晨,邻居推窗,看见嶙峋怪状的苹果树­干­上吊着个瘦削的银发男子,他的颈项缠着条如雪的毛绒围巾,那围巾角儿随着风飘荡,飘荡 。

2007年9月18日 21 :18

于拉姆热尔河畔

01

艾丽丝刚扫完庭院就听到了电话铃声。

一个男人自称是卡利的委托律师:“对不起,在收到余款前我们还不能为卡利先生办妥离婚手续。”声音听起来毫无商量的余地。

艾丽丝把话筒放在胸口,瘫软在地。

早晨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艾丽斯的眼睫毛上。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墙上的仿古大钟还在毫无倦怠地继续着滴答滴答的工作。她缓缓睁开了眼睛,向四周环视了一遍:粉红­色­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型照片,艾丽丝头戴花冠,身席白纱,弯着腰在签字;卡利两手交叉,笔挺的燕尾服极不自然地紧紧裹住他硕大的肚子,他双眼直视前方,羞涩地微笑着。——还像个乡村少年!那是他们在圣•乔斯福教堂的永恒一幕。那一刻自己在想些什么?哦!为卡利生四个孩子,最好是两个儿子,两个女儿。

刚才那个男人的话又重新响起:如果卡利还未和他的前妻离婚,那么他不是犯了重婚罪么?艾丽斯哆嗦得像一片叶子,曾经梦寐以求的婚礼岂不是个奇耻大辱?她泪眼模糊,抬起头呆呆地望着卡利醇朴的笑容……

四年前艾丽丝经朋友介绍认识了卡利。“我这一生最大的失误是结婚太早了。”21岁——或许大多数人在这个年纪还做着各种各样胡涂的梦,可这个男子已经挑起了家庭的重担,为妻子和呱呱待哺的儿子做着两份工。“我和妻子分居了,正在办理离婚手续。”艾丽丝失望之余不免生出怜悯,压在他肩上沉甸甸的感情包袱似乎已如实转移到自己的心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艾丽丝发现与卡利有着非常相似的爱好和兴趣,特别是两人都痴迷于文学。在浩瀚的文字王国里,他们尽情地神游,一会儿是古希腊英雄时代的神话和史诗,一会儿是日本的最古老的史书《古事记》……两人互吐衷肠:愿携子之手,与子共老。

就说这离婚吧,当初艾丽丝还自告奋勇掏了100元手续费。难怪卡利要选择圣•乔斯福教堂,在伦敦也就只有这家小教堂不会审核申请人的身份证明。艾丽丝恰逢住院,卡利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时候,虽然也满腹疑窦,但后来看到他兴高采烈地挥舞一个信封,高声宣扬:“看!这是法院寄来的离婚证明书。你放心了吧?”她悬在空中的心才算着地。

艾丽丝爬到放文件的抽屉边,把厚厚一迭信笺纸摊放在地板上。哪里有法院寄来的信?

白天恍恍惚惚地过去了。

现在是晚上八点正。

“亲爱的,我想看看你和前妻的离婚证明书。”卡利前脚迈进大门,就听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恳求。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呢?在文件夹里呐。”卡利把外套交到妻子手里,径直走向客厅的沙发。

艾丽丝紧随而来:“你真和她离了?”

“难道我会骗你?”

“那个律师早上来电话了,让你再付200元他们事务所才会去办妥你的事儿。”

卡利一震,双膝跪地,哽咽着说:“那娘们儿死活不离,你又非催着年前举行婚礼。我实在是不想伤害你,才撒了这个谎。其实,我心里也不好受。总觉得做贼似的,怕你提起。原谅我,原谅我,艾丽丝,我再不会向你撒谎了。”

艾丽丝扶起丈夫,擦去他眼角的泪珠,豁然道:“你该早向我挑明啊。明天我就去交了那200元。我可不想看到我的丈夫进大牢。你看这是谁的电话号码?我在抽屉里发现的。”

卡利微微一瞥:“早忘了,管它呢。”

“因为好奇,我就按照上面的号码打了过去,没想到对方是个女人。我问她,你认识卡利吗?她毫不犹豫地承认了。我再问她,你和卡利很熟吗?她说,当然。等我自报家门,说是你的太太,她突然就挂断了电话。你说这事儿蹊跷不蹊跷?嗯?”

“唉呀!崩去琢磨是谁了。我过去的同事,男的,女的,那么多。谁猜得到是谁!”

艾丽丝把这事搁一边,第二天忙去律师事务所替卡利交齐了钱。回来的路上碰到琼,顺便捎她一程。车过一栋大厦,只见一中年女人,脑后盘了个好大的髻,穿着灰­色­的套装,两手死死向后拽着个男人,不让他进车门,或许用力过猛,裙摆撕裂开直到股际,但这女人似乎顾不上脸面,嘴里嚷嚷道:“拜托你了,请告诉我那女孩的名字。”再听男人颤颤巍巍,万分尴尬道:“夫人,我实在不知啊!你还是去问董事长吧。”女人就是不放手,那男子僵在车外,哭丧着脸,滑稽得让艾丽丝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琼说:“这种事啊,司空见惯了。结婚后女人最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有你气受的。”

“那要看对方是谁了。”

“别抱幻想了吧,男人婚后没有外遇那才叫不正常。你注意下你老公哦,如果他突然擦香水,穿得比以前时髦,准是出轨了。”

02

卡利靠在床头读杂志,艾丽丝理了理前额的刘海,垫着脚丫走过去,把台灯调成柔和的粉红­色­,斜躺下来,手搭在丈夫的背上:“亲爱的,不用搞得这么­性­感了。你还喷了香水呢。”卡利依然保持原有的姿势,“我困了,睡吧。”艾丽丝不相信似的,掠开被子,猛瞧见别在他腰部的手机,诧异道:“你睡觉也不把这玩意儿取下来?”卡利并不理睬,不大一会儿已是鼾声雷雷。这个月的计划又泡汤了,想要个孩子真不容易!

吃了两片安眠药,艾丽丝才迷迷糊糊睡去。

床头有个游丝似的声音飘来:“艾丽丝,艾丽丝,艾丽丝……”艾丽丝僵硬地坐了起来,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她闭着眼睛,被这声音牵引着走进了客厅,电视机自动打开了,她睁开了眼:屏幕上卡利和一个女子赤身*四肢缠绕在一起。等那女子抬起头,艾丽丝悚然一惊:这不是妹妹么?

她“啊!”惊叫出声。卡利死劲摇晃她,“醒醒,醒醒,你做恶梦了……”艾丽丝脸­色­苍白,紧握着卡利的手,左右摆头:

“不!不!这不可能是真的。”

“你梦见什么了?”

“没……没……什么……”

卡利看着惊魂未定的妻子,起身为她倒了杯凉水。下半夜,艾丽丝睡得很安稳,没再做恶梦。

卡利出门前说,晚上别等他吃饭,他要去拜访一个患者。他刚走不久,妹妹西西就来了。梦终究是虚无的东西,怎么能当真呢?艾丽丝为她烧了杯咖啡,亲亲热热地挨着她坐下:“西西,你也该找男朋友了。过了这几年好时光,进入老姑娘的行列,看谁还愿意娶你。”

“姐姐,你快乐么?”

“嗯!”

“婚姻不过是个囚笼,我才不愿意钻进去呢。再说,我也不能保证今后对丈夫一心一意。我还是和结了婚的男人来往安全些,又刺激又不承担责任。”

艾丽丝听了这席话,心直往下沉。鳏夫爸爸一直以来就希望妹妹嫁户好人家,这妹子尽说胡话。她想,等卡利回来自己无论如何要让他在同行里寻一个合适的人介绍给妹子。

卡利并不像他所说的回来得晚一些,压根儿就没回来。艾丽斯等到12点过后才接到他的电话。他说,老同学的父亲突然病故,他也是刚听说的,不得不去奔丧。艾丽斯问是谁的父亲,卡利说了个名字。艾丽斯叮嘱他路上小心,明天要不要送衣服去他的办公室换,哪儿的音乐呀,新买的CD么?卡利说,收音机里传来的。我一大早就回来。

窗外簌簌风声宣告着秋深了。黄叶已慢慢落了一地。艾丽丝拉上窗帘,拧熄所有的灯。黑暗中,她记起一个得癌症死去的日本歌女关于黑暗的感受:“黑夜给我准备的是蟾蜍、黑犬和溺死者。”这样的夜晚,神经稍微衰弱的女人都很难入梦。艾丽丝抑制不住直往上涌的悲凉,其实悲如空|­茓­来风,没有实实在在的理由。难道是因为卡利经常别着手机睡觉让自己觉得别扭?她想:看部电影心情就会好些。

“你离了我行吗?大家不过玩玩,我才不会拆散你和姐姐的婚姻。嗨!放心吧!”——艾丽丝头耷拉在双膝间,手里握着录像空盒子,眼睛死死盯着电视荧光屏。这对­色­胆包天的狗男女居然在自己的床上录下这些龌龊的镜头。“看见了吧,这两道伤疤。是我自己烫的。哈……哈……哈……”艾丽丝按下“暂停”键,走上前去,右手放在那条白皙的大腿上,摸了摸那两道宽宽的黑­色­疤痕,撑在地板上,剧烈地呕吐起来。

03

爸爸在果园修剪树枝,老远就看见了艾丽丝垂头丧气地走来。

“爸爸,我看你来了。”艾丽丝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西西怎么没来?她还好吧?”

“她会有什么事?!爸爸,你能不能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我一个人图个舒坦。你把那个律师事务所办好了,没事少上这里来。我当初把它交到你的手里是怎样嘱咐的?那可是爸爸一辈子的心血啊!有什么事,找你老公去,还以为自己是小女孩,凡事倚赖爸爸?去!去!”爸爸似乎看穿了艾丽丝的心思不耐烦地催促她走。

爸爸的脾气艾丽丝是知道的,说一不二,自从母亲过世后,他就变得更加严厉苛刻,妹妹就是受不了他的古怪脾气才跑到美国去的,整整五年音信全无。回国后,她从不提起她在美国的生活。依然嘻嘻哈哈,仿佛在那边也未曾受过什么磨难。艾丽丝看了看佝偻着背,白发苍苍的父亲,问道:“爸爸,假如妹妹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应该怎么办?”

父亲仿佛早就想好了答案:“原谅她!你只有这一个妹妹!不管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都必须原谅她!”

这些话居然成了父亲最后的遗言。虽然脑瘫后他还在医院呆了将近三个月,艾丽丝却只能从父亲的眼光中去猜测他未了的心愿。

这天,是西西守夜。卡利半夜醒来,看见客厅的小台灯亮着,妻子披头散发坐在地板上。他揉揉惺忪的睡眼,走过去。妻子好像在嘤嘤地啜泣。卡利把她抱上床,擦­干­她的泪,安慰道:“爸爸慢慢会好的,你别担心那么多。”艾丽丝幽怨道:“不!我不是在担心爸爸。我刚才做了个好可怕的梦。我梦见一条黑­色­的狼狗扑向我,一口一口撕开我腿上的­肉­,而你和另一个女人赤身*站在旁边谄笑不止。我痛得几乎昏死过去,只求那只黑狗快快用爪子掏出我的心脏……”

“不!我不会见死不救的。艾丽丝,我爱你。我怎么会这样残忍呢?快忘掉这个噩梦吧。忘掉!”卡利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说,但艾丽丝能察觉出他的声音在发颤,他的手也在发颤。

八年前,当艾丽丝第一次看见绿­色­的光环闪烁眼前时,着实吓了一跳,那时她正在圣地亚哥参加一个展览,一个奇怪的念头接踵而来——母亲出事了。第二天,她带着这个疑虑去见了一位吉卜赛女人。那个女人说:“你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她信了这个女人的话,买了当天的飞机票回到伦敦,母亲拉着她的手就此溘逝。

而今夜,她又看到了绿­色­的光环。黑暗里异常明亮。卡利不知去向,电话“叮-叮”响个不停。艾丽丝畏惧地拿起来,一个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国度:“你的父亲去世了。”艾丽丝高声呼唤:“卡利!卡利!……”回答她的是风声、雨声。“爸爸!”艾丽丝泪眼模糊,茫茫雨雾中艰难地驶车去医院。

父亲横卧在地板上,药水瓶砸在他的额头上,早已停止了呼吸。

天刚亮,卡利尴尬地走进病房,艾丽丝递给他一套黑­色­的西服,“穿上!”

“我……我昨夜接到一个癫痫患者家属的电话,说是突然犯病,所以,我不得不赶去。我看你睡得那么甜,就没敢惊动你。”卡利脱下衬衣,背上几条红红的指甲印像是瞪眼嘲笑着艾丽丝。她走上前去,把手放在那红印上,轻轻摩挲了几下。卡利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西西一见卡利和艾丽丝被医院的旋转门送出来,就哭嚎着扑上去:“姐姐,我原想去休息室坐坐。却睡着了……”艾丽丝打断她的话,异常冷漠地盯着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过了许久,说道:“说这些都已太迟了。”

04

当夜幕降临,喧哗退去,艾丽丝和卡利喜欢躺在单人摇椅上卸去一天的疲劳。妻子的目光时而柔和,时而充满怒火……她在想些什么呢?自从父亲去世后,妻子就变得少言寡语,常常一个人呆在黑暗里冥思。其实,艾丽丝是在解读绿­色­光环留给她的短信:5号、12号、23号……咖啡馆、酒店、停车场……

爸爸的遗言——“原谅她!你只有这一个妹妹!不管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都必须原谅她!”这就似紧箍咒折磨着艾丽丝的灵魂。她怕睡觉,埋藏在心里太多的恨和怨,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在梦里杀了妹妹。难道真是血浓于水?就像溺水前手里拽着的一根稻草,道义上的亲情被艾丽丝可怜而可悲地拽着。

灵与­肉­有时是两个分离的东西。(昆德拉曾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用小说的叙事艺术来说明这个观点。)艾丽丝最终还是跌入了梦的陷阱……

雷斯太太好奇地打开信封,十几张花花绿绿的照片散落在办公桌上。勾引丈夫的女子居然是属下西西小姐。当着众人的面,她一脚踹在西西的心窝,把照片劈头盖脸撒向她。办公室里所有同事兴灾乐祸的眼光箭一般摧毁西西的自尊,她捧着泪脸跑出了大楼。街上迎面而来的人也以一种怪异的目光盯着她看,这一定是姐姐搞的鬼!

西西一口气跑回家,打通艾丽丝的电话,咆哮道:“我知道是你,你别以为这样就打垮我了。没那么容易!”艾丽丝推开门,柔声道:“看你,怎么连门都不关呢?喝点水,来!消消气再说。”西西接过杯子,一仰脖子大大地喝了几口,“你早就等候在这儿了,是不是?!”艾丽丝低头看去,妹妹的右眼乌青,脸上还有几道被抓伤的痕迹。她用指头挨了挨那半脸颊,询问道:“痛么?”

“别猫哭耗子了!那些照片一定是你用计算机做出来的。”

“妹妹,我们不要谈不开心的事了。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常去的那间小木屋?”

“我才没心思听你胡扯。你莫不是想说那时候姐妹情深吧?哼……”西西冷笑了几声。

“你慢慢听我说。反正你被炒鱿鱼了,有的是时间。我呢,今天给自己放假,陪你!你那个时候老爱跟在我ρi股后面转,是不是?我们积攒下所有的零钱买书,买布娃娃,把小屋布置得像个小小的天堂。”小木屋在金黄|­色­的麦浪中若隐若现。艾丽丝嘴角泛起甜甜的一笑。

“我给你再说个故事。有一个女孩离开老家到美国去闯荡,身无分文,流落街头。这时来了个老年男子,对她说,你跟我走吧,我开了所芭蕾培训学校。学校里有很多像她那样被收留的女孩,但都没有她漂亮。这个女孩开始学芭蕾,稍有差错便被鞭打,有时可谓遍体鳞伤。你猜怎么着?原来那个老男人是虐待狂。女孩受不了­肉­体上的折磨,一次次地割腕自杀,竟也染上了自虐症。”

“你,你在哪里找到我的档案的?”

“西西,原来是你啊?”

“不要再说了。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

“你不是要玩吗?你不是什么都不在乎?你和卡利鬼混,我忍了。可是,我不能原谅你玩死了爸爸!爸爸的爱和生命在你的眼里,贱如狗屎。你刚才喝的水里有兴奋剂。”

“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你,只不过……让你尝尝被弃是什么滋味。我已经给­精­神病院打过电话。你在那里呆过一年,很熟悉了。我送你去重温旧梦。如今,你站在人群里,说破嘴皮子也没有人会相信你的话”

“你想得天真!谁又会相信你呢?!”

艾丽丝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把小刀,­阴­森森对着西西笑了笑,猛扎进大腿。

“不!不!你疯了!”

“你才疯了!”

救护车的“嗒-嘟”声由远而近。门被撞开了,冲进来两个穿制服的魁梧男子。西西挣扎道:“你们误会了,这不是我­干­的。姐姐,好姐姐,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进去!”两个男子反剪着她的手,把那颗乱蓬蓬的头向下使劲按着,想使她镇静下来。

“夫人,你要不要包扎一下?”

“没事,小心了,这个女人有过前科的。”

西西哭嚷着:“放开我!放开我!我没有病!”

当着艾丽丝的面,两个男子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把“病人”拖了出去。离门十步之遥的常青藤上挂着西西落下的红纱巾,艾丽丝路过时顺手捡了起来,小心翼翼折叠好放进了手提袋。

05

卡利起床见妻子的卧房门紧闭,没敢去道早安。近来,妻子行为越来越乖戾,发展到分房睡,他心中有鬼,不好说什么。他打开门正要出去,艾丽丝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卡利惊讶道:“你的腿怎么了?”

“不要走得那么匆忙,没好事儿等你。”

一大早听见这样晦气的话,卡利耸耸肩,赶紧溜了出去。

艾丽丝从阳台上俯瞰丈夫,他脚步轻盈,走到一辆红­色­“雪子龙”旁,掏出钥匙开了车门。车很快消失在街道拐角处。听不清艾丽丝喃喃着什么,凌厉寒风越刮越猛了,把落地窗旁的帘子横空卷起啪啪打在玻璃上。她颓然地向四周看了看,这座城市与10年前没有什么差别,对面7层楼高的石砌瓦房似乎也还是原来的房主,三楼最右边的窗帘永远是淡蓝­色­的小格子。

她关上阳台门,慢慢拐到厨房,打开冰箱倒了杯凉水,咕隆一口气喝完了。她想起上次出差回来,妹妹煲了一锅汤,满屋子都飘溢着诱人的香气。艾丽丝问她煲的是什么。妹妹故弄玄虚不答。出于好奇,艾丽丝抢着打开盖子,四只鹌鹑眼睛圆溜溜浮在汤面。艾丽丝吓得闭上眼,跌坐在椅子上,“怎么能吃带头的鸟?残忍!太残忍了!”卡利忙双手扭下那四颗脑袋丢到垃圾桶里。妹妹不以为然道:“在中国,人们可都是这样煲鹌鹑的,脑袋、爪子、五脏俱全。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卡利,我说得对不对?”卡利犹豫着闷闷地嗯了一声。却见妹妹叉了根葡萄牙香肠到他的盘子里,艾丽丝大叫道:“卡利从不吃葡萄牙香肠。”妹妹半开玩笑道:“姐姐,不是他不吃,是你厨艺不及格。”

“怎么那时就没看出半点破绽?”她又重新倒了杯凉水,端着走向客厅,“我早就警告过她的,可不能怪我薄情寡义。——爸爸去世前,就是在这张沙发上,我对她勃然大怒,不许她再进这个家门。她是怎么说来着‘别太贪图无厌,你什么都有了。我呢?哼!再稳固的婚姻也会出现裂痕,信不信,走着瞧!’听听!分明是倒打一耙,还威胁来着。”艾丽丝又想起琼的话“卡利这样说的?据我所知詹姆士的爸爸十年前就去世了。”对他的怜悯、呵护换来的却是一个个弥天大谎,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摩登社会,忠贞不渝的爱情注定要濒临危绝吗?艾丽丝取下墙上的婚纱照,狠狠砸向花岗岩地面,两张年轻的笑脸上堆满了亮晶晶的玻璃碎片。她走进卧室,锁上门,郑重其事地拿出手提袋里的红纱巾,摊开在床的右边,两手放在腹部,平躺着,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

门吱嘎一声推开了,一个女人矜持地伸出手来:“你好,卡利医生。”

“你好!”卡利迅速向摊开的病历本瞥了一眼,上面空白一片。“夫人,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他带着职业­性­的微笑抬头注视面前这个女人,她已过了绝妙的年龄,眼睛微肿,嘴­唇­极薄,但还残留着几分风韵。女人淡淡说道:“等我脱掉衣服,你就明白了。”她走到墙角的更衣处,拉拢布帘。不一会儿,帘子打开了,卡利只见一张瘦骨嶙峋的背和小­鸡­似的两条腿。女人默默躺在了病床上。

在光洁的大腿交叉处耷拉着男­性­的象征物,再向上是一对小巧玲珑的Ru房。女人依然淡淡说道:“我这一辈子是在遮遮掩掩中度过的,恐惧、自卑、罪恶感日日夜夜啃噬着我的灵魂。我没有交过异­性­朋友,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我想自己女人的成分多些吧。天地万物皆有­阴­阳之分,医生,拜托你想办法把我完完全全地变成一个女人。我不想再生活在混沌不清的个人世界里。”

卡利用一根小木棍把那东西翻来覆去地研究,过了很久,仿佛是胜券在握,宣布道:“恭喜你。它很正常。我们只需给你进行Ru房摘除手术,然后打一针男­性­荷尔蒙增加剂。”

女人一ρi股坐起来,拽住卡利的衣袖,语调变得急促而坚定:“你把它阉了,我不稀罕这个东西。你不按照我的意思办的话,我与你没完!”

卡利气呼呼打开房门,高叫道:“雷秘书,把这个患者撵出去。”女人慌乱中忘了提皮包。

秘书回来提醒说,中午了,一起出去吃饭?卡利只觉疲惫不堪,靠在椅子上摆摆手,让她出去时把门关上。办公桌上放着一个黑­色­的皮包,皮包里却只有一条红­色­的纱巾。想来是刚才那个疯“女人”落下的。他无暇顾及这些,眼皮沉沉的,就想睡。

冬天的下午一过4点,整座城市就是雾蒙蒙、灰暗一片了。车驶过沃尔玛超市,拐一个弯,就是一段长长的下坡路。早过了下班的高峰期,街道冷冷清清摇曳在微黄的路灯下。突然,不知从哪里飘来的一绺红纱巾缠在刮雨器上,湿漉漉挡住了大半块玻璃。车打了一个滑,撞在了路旁的栏杆上。

雨雾中一个身影神不知鬼不觉猫进了60度倾斜的红­色­“雪子龙”里。前座血­肉­模糊的一张脸向后歪靠在椅背上。一柄锋利的医用刀在涂染着玫瑰花瓣的修长指甲间飞快地旋转,割下了失去痛觉的舌头和十个手指头、十个脚指头。很明显,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与你没完,这只是序幕……”

艾丽丝变卖了诊所和律师事务所,把家搬迁到法国南部靠海的一个小村寨。屋子周围长满了高大的棕榈树、椰子树,每户人家隔着十分钟的路程,十分安谧。旅途中,卡利像一条温顺的哈巴狗,敛容低首,生怕艾丽丝停下车,把他丢在高速路旁的灌木丛中。车几次抛锚,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在第三天到达目的地。

开门的女人面容清秀,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卡利狐疑地望着她。“咕嘀,咕嘀,哦,小可怜。”女人径直走过来,红红的长指甲在卡利脸上拧了拧,又逗弄着说:“怎么呢?遭报应了不是?!”——是她,那个中­性­人。女人转身,哈哈哈大笑起来。卡利本想问:“你和艾丽丝怎么认识的?”喉咙里只传出沉闷的嗷嗷声。或许在将来的窥听中,他能捕获到全部的实情。现在最要紧的是填饱肚子!

两个女人在客厅里甜腻腻地叫道:“卡利,你的晚餐!”

“砰”!卡利把重心向前,从轮椅上掉了下来,像条蜈蚣蠕蠕而行。盘子里盛着|­乳­白­色­的牛­奶­,他把头猛一扎,“啪-呲”,“啪-呲”喝了起来。

01

她站在断桥上,看浪涛扑过来狠狠打在钢筋爪子上,今天过不了桥了,看样子明天、后天也没法过去。天上黑压压的云,一团,一团,疾速地翻涌,缝隙里微微几丝白­色­的、淡红的亮光。五点一刻的黎明静得可以听见汗毛在皮肤表面一根一根竖立的“嗤”声,对面通往路伊斯医院的双车道旁路灯还恹恹地亮着。

桥肯定是夜里断的。她记得昨天傍晚从诊所回来时,立在桥心,用刀片在石栏杆上刻了几个数字:2002-6-4。*?

去给父亲上坟的那一天,太阳大大的,跳跃在墓园上空,罩住镰刀、花壶、母亲。母亲黑长的卷发拢在右胸,白皙的脖子上几颗汗珠被阳光照得耀眼——母亲很时髦、漂亮,她坐在石板上看母亲的脸,揣测她在想什么。她不知道这是母亲再婚前和父亲的彻底决裂,出墓园时,母亲使上全身的力气拉上铁门,哐当!震得两人都禁不住回过头来看,母亲向后推了推,确定门已经关上了,轻轻地吁了口气。

她从来不知道母亲在想些什么。到姨母家的那年,她好像才6岁。母亲的棕­色­皮箱里放满了花花绿绿的裙子和巴黎化妆品,跟着一个络腮胡子大叔去了加拿大。

有些时候,大孩子欺负了她,或者姨母打了自己的ρi股墩儿,她会跑到屋子前面的山顶去,站在城堡外的断墙残垣上大声地喊母亲和父亲的名字,直喊到嗓子发痛,泪水流­干­。

一天晚上,她正在看电视,听到门铃响,拉开门,撞进来个矮矮胖胖的老­妇­人,右手紧握着柄花­色­雨伞,水淌了一地,老­妇­人把雨伞塞给她,放下手腕上的黑包,一边脱大衣,一边说:“总算找到这条路了,你怎么挑这种地方住啊?前不着店后不挨村的,买袋面包都还得坐公共汽车去……”

她很有些茫然,耐着­性­子问:“你是谁呀?我怎么想不起来呢。”

“这不怪你,女儿,我们毕竟22年没见面了。”

这就是她的母亲,在她大学毕业的第6个年头,回来重温旧梦。

她工作很忙,常常早出晚归。工资每月按时交给母亲,租住的公寓里东西一天一天多起来,都是些不实用的小玩意儿。母亲胖了,­鸡­心紧身衣里坦露出来半球状的Ru房,她颇以为自豪,夸口这是诱惑男人的资本。她很内向也很胆怯,像这样的话,听着就脸红。母亲会把她的一个个男朋友介绍给她,那些男人小母亲5岁、10岁、20岁……潮水似的来了去,去了来,旧面孔、新面孔……他们看上去斯文、洁净,还有点可爱,向她打招呼时,搂小­鸡­似的紧紧拥住她,嘴­唇­、舌头伺机在她的面颊上扫荡,所以,她宁愿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反锁上门。

一段感情结束时,母亲都会喝得酩酊大醉,当着她的面诅咒男人朝三暮四,没一个好东西。她从此更怕极了和男子单独相处。

冬夜,窗外漫天飘舞着雪花,青的柳枝、绿的草都镀上了一层银。偶尔,一两盏摇曳不定的车灯由远及近地蹒跚而至,撕碎沉寂的原野。她仿佛觉得车中的人并不知要赶往何处,点点雪花在四散的灯里忧郁地乱舞。沁凉的窗玻璃,经了嘴里呼出的热气很快模糊不清,她便闭上眼,斜靠着,什么都不想,却又似陷在禅悟里。母亲抱着黑猫儿,探过头,“你是不是神经有病啊?靠在玻璃上冷不冷?!”她不答, 依然闭着眼,思绪却追着那车灯远去了……

她记忆中的父亲,眼睑总是乌黑,青筋突兀在硕大的手背上,抱她时就像两把铁钳箍在她的腰部。她说,大大,放我下来,看,前面有只麻雀,我要嘛,我要嘛。身子顺势滑溜而下,父亲气喘吁吁,妮妮,别跑,小心滑倒。那只小麻雀趴在一棵大树下,张大了黄|­色­的嘴,仰首像是对枝头的母亲求救,嘴里却没有一点声音。她几乎就可企及那小生灵了,一只球鞋“啪”盖住了麻雀,然后,她听见口哨声、笑声,一群男孩子互相追逐跑过前面的城墙,消失了。麻雀的内脏、脑浆黏糊在冰块上,扁平地、安静地躺着,双翅还不曾折断。她两手捂着嘴,瞪圆了眼,父亲走来,掏出一方纸巾,小心翼翼地包裹好麻雀,另一只手抱起她,把她的头靠紧他的后项,轻轻说,“好了,没事了。”

父亲就在家的后院里掘了个小土坑,埋葬了它。她那时已能感到揪心的痛,嘤嘤地哭了好大一会儿。这是父亲身前唯一独立做的事,她守在他的床前不到来年的报春花开,他便撒手人寰了。父亲的卧室终日不见阳光,潮湿­阴­暗,发着刺鼻的霉味,她的幼稚的心灵哪里知道人将去时的凄凉,头枕着他的右臂,脸贴着他的脸,于长而倦怠的等待里睡去。她醒来时,天已全黑,躺在母亲的怀里,你的大大已经死了,母亲说,姨母、姨父明天就来帮着我们办丧事。父亲盖了件熨得平整而留着小四方的白床单,头发齐齐地斜分开,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

她把日子默默地过下去,没有了父亲,接着没有了母亲。

那也还是初行经的年龄,姨父常趁一家人都熟睡后来到自己的床上。她最初怕得失去了胃口,脸­色­苍白,人人看她的目光都带着杀气,渐渐地,她便习惯了低眉敛首换来的宁静,即便这是表面的宁静。14岁时,她怀上了他的孩子,他背着妻子向学校请了一天假,带着她去了荷兰马斯特里赫特。医生把器皿端给她看,一团血淋淋的初具人形的物体热热的,好像还呼吸着。她撇过头,直直地喊了一声:“我的妈呀!”

就是那一年,她闹着要住校。姨母骂她失心疯了,姨父软硬兼施也没改变她的决定。

她其实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市,不知是舍不得人,还是舍不得物。不知是痛苦麻痹了神经末梢,还是冥冥中把绝望当希望来守候。

02

严冬将尽时,她感到鼻梁处痛得已无法挂眼镜。向学校请了天假,从电话黄页里寻到一位年长的耳鼻喉医生,由于是急诊,下午就得了预约。

过了桥,一条宽敞的大道盘沿而上,二十分钟的路程便到刘易斯医院,大道两侧隔两三个门牌号就是一个诊所,故取名曰:医生大道。她要寻的那家诊所设在一栋中世纪的三层石建筑里,铁门,黄铜把,非猛力地推,才可开一手肘的缝,侧身进去。厅里贴墙放了一溜儿靠背椅,坐满了人,偶尔听得很响的擤鼻涕声,一切又很快复归沉寂。她把书慢慢地拿出来,摊在膝盖上,轻轻地往下翻,昨天读到尼采走在街上看见一个马车夫在残暴地鞭打牲口,他哭着喊着,扑上前去,抱住牲口的脖子,疯了。她似乎亲见尼采的眼,眼里的火,心里的怒,心坎搁着一块石头,郁郁的,素­色­清瘦的脸上外人看来,漠然冷淡。

医生问诊的速度很快,一个小时内三次听到其他患者的名字,然后就是自己的。女秘书笑盈盈地用手示意她后面跟上,她把书放进手提包,站起来,扯扯衬衣角,背挺得笔直。一个微微秃顶的金发老人,夹着银丝眼镜,眼里、­唇­角皆是笑意,迎面而来,伸出硕大的右手,她的心一惊,脸上起了红潮。

“别怕,我会很小心地检查一下你的五官。你知道,脸上各部位都是相通的,有时,你眼睛痛得厉害,病灶却在耳朵。我举这个例子,你应该听得明白吧?”

她那时已坐在凳子上,和他只一手掌的距离,抬头清楚看到他洁白的坚挺的衬衣领子和淡紫的领带。他的脸上褶褶皱皱,已是近天命的人了。他把聚光灯打在她的鼻部,仿佛还不放心,又绽开一纹笑:“第一次都是这样,有些紧张。放松点。”他嘴里呼出的气体似乎徜徉着股暖香,使她不得不勉强回应一个誓将积极配合的微笑。

他依然笑容满面,“看来是鼻息­肉­肥大,必须切除掉。平时感到呼吸不畅?”

“一直就有这毛病,晚上睡觉困难。”

“眼痛,耳鸣?”

“嗯!”

“这些药你坚持用到手术前三天就停。手术安排在6月4日 。回去后如果出现其它的不适,可随时打电话给我。这个你拿着,是我的号码。”

她和他第一次的独处没超出15分钟。一切都很顺利,学校准了她半个月的假,预订了医院的贵宾房。

夜里依然捧着尼采和叔本华的哲学书啃,累了便上网狂飙专家学者写的博客。某一天,脑筋断了弦,灯下逐字逐句地斟酌,写了改,改了写,发给远在美国A市的H教授一封信,原信如下:

H老师:

你好!

我是庄妮,看了你的回复,“说话直来直去”——更让我钦佩。其实,很久以来就在关注你的博客,你的国学修养让我咂舌。只是我这个人有时不太严肃,惹你生气了?还是拜师不诚?都有吧?!看你的相片,就知你是个“书虫”,可不可以“大虫”带着“小虫”去书斋爬行?

我小你12岁,现在埃特尔堡市任教。非常荣幸通过网络认识你。不知你有没有雅虎通或者MSN ,有时间聊聊。为表示我的真诚,特附上近照,这是用webcamera照的,不是很清晰。(太丑,别笑!)

H教授超出寻常的和蔼,翌日便回书:

庄妮:

你好!

我电脑水平很差,只会上网看看新闻,收发电子邮件,其它都不会。另外,我打字也很慢,平时写文章还是用手写,然后找人打出来。我对自己的评价是­性­格不好,心肠不坏,遇事比较书生气。我对您岂敢生气,只是确实是水平不够,我更愿意我们能成为朋友,彼此能轻松的交流。照片上的您很有气质,这种气质是别人所难以具备的。有一见如故之感。现在忙于教学与科研,很少有心情来写短文,等以后退休了,慢慢写吧。写到这吧,下次再写,明天有课。

祝一切更好!

H顿首

她一边和H展开马拉松式的“形而上”交往,一边吃医生开的消炎药、止痛药、安眠药,­精­神逐日旺盛。早春的气候扰得心底发痒,风和的黄昏,独自一人到了杨柳岸,嘴里轻咏:

为何我们不是猎隼翱翔到先祖的坟前?

为何自生后便是­肉­的棱辱,灵的毁灭?

他们抚弄着伎俩的铁链,

满世黄尘里

炫耀灼灼银光。

我戴着年少时的百合

走在异乡的原野上。

风雪里是否有一盏灯为我而悲戚?

……

眼里不觉滚出几行清泪,前后来了行人,忙忙地用手背遮了眼。她那时巴不得扑进一个人的怀抱,年轻人也好,老年人也好,男人女人都无所谓。她又似乎在等待一剂鸦片,疏懒地做着事,疏懒地倚靠在躺椅上,看黄昏的天空鸟们飞过,遥想一幅剪影。H的字最后呈现视线下“读书,并不孤独,感觉有你依伴,奇文共赏,别有乐趣在心头。面对哲人,解其沉思背后的苦痛,时有如同身受之感。你的一杯香茗,是水,令我醒:是酒,让我醉。也许是我本要醉或醒,只是借了品茶的名义。不是吗? 君心我心,君意我意。这份感觉是甜的,同时也是苦的。注定相望比相守更真切,这么想着,冥冥中就感受到你的气息、你的目光。今夜的你,还是那般被淡愁牵挂?”此刻,她便是另一类如饥似渴的鸦片吸食者。可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怀着崇敬去斟酌将要说的话,删掉一些,省略一些。

03

“此时,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你。不知道是背叛了你还是背叛了自己,我在孤岛观看喧嚣的人世,不愿离得太远,也不愿太近。世界又将留下一段空白在我的生命里——或许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没有思想的睡眠对我们这种人是恐怖和痛苦的。大大,我不知道是否有你为伴?总之,我很害怕……

“窗外是遗弃不用的一排医院老房子,五层,淡黄|­色­油漆已经脱落。顶楼石砾间冒出片片绿草。室内落地大窗,白­色­的窗帘。右手面贴墙一溜曲字形的书台,放了Alan Jackson和John Cash的乡村音乐碟,搁着几本中文书,是 《海明威小说的叙事艺术》、《中国现代文学》、《宋词》、《钱钟书经典作品选》,呵呵,居然没忘Houseplants。 床头有电视、电话,里间是沐浴室。屋子里堆满了我的气息,谁能想到这是在医院?

“昨日母亲送我来刘易斯医院,办好手续就离去了。吃了几片面包,正在沐浴,听到咚咚敲门声。披上浴衣出来,医生笑眯眯告诉我明日10点的手术,别紧张。我抹着湿漉漉的头发,光着脚丫,仰望他布满皱纹、和蔼可亲的眼睛,莫名奇妙地想叫他一声‘大大’,他拍拍我的肩膀,给了我一个法国式的友好亲吻。以前曾作过两次大手术,全麻前紧张得全身发抖、发冷,心理医生蹴在身旁,耳语放松的话也无济于事。其实,只要让我最后看着我的主治医生,拉着他的手,便有了自信,心率自然会恢复正常。

“在全麻前的那一瞬间,我当想着H的眼,眼里沉静的注视,我当面带微笑睡去。读H的文字恬适、真挚、自然,‘君心我心,君意我意。’钱钟书和杨绛一生隐于书斋,淡泊名利,耻于应酬,和光同尘,虽然她本人在学术上有独到的成就,却从不张扬,宁要卑微的隐身衣也不要国王的新衣。他们在相守中分享中外古今文化宝藏。像他们那样的相守世间难得,俗人岂解其中快乐?更谈何奢望。”

她几次想从病床上坐起来,侧着身看后面的走廊。空空荡荡的,并无一人,自动玻璃门已经关上。墙上挂着的显示博爱之类的油画一闪即过,她双手在被单下紧紧拽着,胡思乱想,想要对自己说很多话,还要通过心灵的一犀遥感到H的眼。进了电梯,升上去几楼,拐弯又进了冷飕飕的房。“是不是感到冷?别紧张,我们马上给你盖被子。”她的牙咯咯嗑着响。女护士帮她从肩上脱掉医院专用的开背的睡衣,男麻醉师趁势把一床厚厚的棉被盖在了她的*上。她极不自然地露出一个微笑,“我能握一下我的主治医生的手吗?”女护士头贴近她的头,轻柔道:“这是我的手,冷了点。握我的吧。”她还想坚持,男麻醉师已把氧气罩罩在了她的嘴上。

手术解麻后,回到病房,头昏目眩,呕吐不止,无法下地。躺在床上解读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时而混沌时而清醒。睁开眼睛的时候想过很多,想起走过的路,自我的卑微和无知。感到生命虽然稍纵即逝,死却是急不来的,上帝掌控着客观的生命,拽在手里的不过是那么点主观的意志。脑子里飘过寓所河对岸的杨柳,将近而立之年的女人是不是柳过暮春?和蓬草野蔓飘摇在洪水泛滥的堤岸,任凭风吹雨打,游人攀折。——常站在窗前望那一河的败柳,哀叹它们的运命,怨恨世人的无情,扣心自问,自己又何尝有情?阳春三月,青柳如絮,草长莺飞,穿了青布鞋、皮鞋、运动鞋和他们一般在河畔散步、闲聊、看书。四月的郁金香还可挽留赏花的人,那时,园丁把花儿、草儿拾掇得整齐、别致。不觉太阳高了,花也谢了,人也不来了,自己也躲在了窗前帘后看两岸柳树疯疯地长出深深绿绿、长长条条的枝儿垂进汹涌而下的红泥水中,被浪卷起来捣下去。水退后留下褐­色­泥浆裹着叶子,像是穿着褴褛衣衫。这或许便是所谓的生活的姿态,静默地承受外界的褒誉磕碰。

一股凉风从门口窜进来,她摇高靠背,目光移开书页。医生一身青­色­的西服,远远地就打着呵呵问:“怎么样了?痛得厉害吗?”她摇摇头,“不!一点也不痛。”

他贴着床,弯着腰,眼睛盯着她血浸红了的棉纱套子,脸上仿佛镀着一层薄薄的祥和而宁静的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冲动促使她张开了手臂,低而羞涩地唤了声:“哦,my Doctor!”他同时也张开了手臂,把她的头揽进怀里,就在棉纱的上端轻吻了一下,连声说:“谢谢,谢谢!”

第二天早晨十点,医生通知护士带着她去住院部门口的候诊室。她换了件­干­净的黑­色­紧身内衣,再把宽松的睡袍披上,系了双平底拖鞋,跟着护士去了。医生叫她进去时,没有用敬称“您”,她走到屋子的中央,感到门已关上,转过身,抱住了他的腰,头刚齐他的胸,他的手臂微微用了点力,不轻不重,环绕着她整个上身,她感到极度的满足。两人一刹那间分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把眼镜放在抽屉上,额心挂了聚光灯,拿起手术钳,双颊微红,说:“只是一分钟的疼痛,然后就没事了。”她睁大着眼,看他的眸子一眨不眨,他的左太阳|­茓­有两块淡淡的老人斑,皮肤还很白皙润泽。他再一次问:“痛吗?”泪模糊了眼球,不知道他的面部表情,她牙缝里嘘了口气,说:“不痛!”忙用纸巾揉了揉眼,瞥见桌子上殷红的棉球。这时,门开了,一个中年女白大褂匆匆走了进来,坐在他的左侧低低地询问:“是不是该给10号房间的开这个软膏?”她知道没其它事了,站起来,弓腰把脸凑近他,他在她面颊上温热地一吻,说:“再见,下星期由我的助手巡诊,我要去开一个学术研讨会。咦,我的眼镜呢 ?”她抬头,看他尴尬地望着女白大褂笑,似乎在辩解:“刚做过手术的人都很脆弱,需要额外的同情和关怀。”

出院那天,太阳烤得柏油马路冒烟。她拖了自己的小黑皮箱子,一步挨一步地走完医生大道,到了桥头,看着烈日,猛后悔没准备一顶草帽,医生说出院后两星期内不能见阳光。隐隐的,头开始发昏,身子悬浮在闷热的空气里,田野和树林都像在火中焚烧。

母亲开了门,问:“中午,你做荔枝虾球么?”她垂着头,放下皮箱,扶着墙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写字台上、床罩上铺满了灰尘,她已顾不了那些,拉开被褥,蒙头而睡。隐隐约约听到母亲的嘀咕:“大热的天,还盖棉被,不怕长痱子……”背脊Сhā了千万根冰芒似的,她哆嗦着,只求跌进睡乡。

医生的气息手臂的力度胸部的热量还在体内散发,她的指尖触到了自己的­唇­,冷热交替中,手指停在了*上,腹部以下。发高烧时,她想到了物理降温,躺进浴缸就是一两个小时,水浮起她的胸部,*挺挺地立在泡沫上,她爱怜地抚摸身体的每一隅,他爱年轻的未枯的女­性­身体么?他是否还残存着坚挺直入的原始欲望?她听到微微的呻吟,来自隐秘的罪恶心底:

If tomorrow is nihility,

I am lingering out my life.

No, that should not be !

How devotionally I believe :

your lips will melt my freezing heart

in a winter dusk .

Or in the nether world?

下午尚好,头清目明,伏案看书至黄昏8点。不愿见到任何人,但终是被母亲拉了出去作陪客,喝咖啡,吃糕点,扯闲淡。晚间突发高烧,被梦魇牵着,奇奇怪怪的人推门而入,身子软软地躺在床上,很想坐起来逃匿,但喉咙里发不出声音,绝望、无助、恐惧……

清醒时,看床头时钟指到4点。窗外微微泛白,母亲上洗手间,窥见灯光,推开门,只探头瞅她亮着灯在做什么,没有言语。曲子形的书桌上那台CD player 还在不知倦怠地播放着 Evening Classic。不能再入睡了,一如既往地早起,让黎明的清馨洗涤这颗欲壑难填的心灵,看浓云滚滚的天空,黑压压里夹杂着棉絮似的白团。

歌德诗歌中曾描述,人们刚一降世,便被某种不可改变的命运支配着;西比尔也曾断言,人决不可能逃过自己的命运,即使时间的力量也不可能改变人们将耗费一生的人生轨道。在她的眼里,生命似乎被另一人,被神,被上帝支配着,我们不过是听着他的召唤,按照他的指引而过完每一天。与其被无穷无尽,有些还是个人力量不可获及的欲求折磨,还不如珍惜现在拥有的财富,现在拥有的智慧去填充人生,从虚无的痛苦中解救出来。如此时,面对一个人的天空,虔诚地祷告。她不是“正式登记”了的基督教徒,果真按照旧约书去约束自己,譬如每周日必去教堂,不能使用避孕套,两­性­的正式交往需建立在婚姻的基础上……真如手脚缚着铁链,寸步难行。而她去教堂,在清晨,在午后,或者黄昏;面对耶稣,她会落泪,也会微笑;她还会隔着一层帘子向神甫忏悔。热衷于宗教传播的Jean-Lau教授曾言,心中有上帝,上帝便无处不在。活着,不求完美,只是努力地活好,尽量地不要去损害人,哪怕是你的敌人。

天破了,乌云减少了许多,透出点微红的亮光。雨洗后的山峦,绿得似海。还没听到鸟鸣,快了,它们可是刚刚慵懒地睁开眼睛?

04

H在一篇文章中说,“宝玉同黛玉同病相怜、心神相通,宝钗这个‘第三者’想Сhā一脚也Сhā不进去,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她问他,你喜欢黛玉还是宝钗,他曰,当然是黛玉了。这个回答很让人满意,因为年幼时读红楼,真真切切把自己当作了黛玉,现在出现了已婚的“宝哥哥”,同样的痴,同样的傻,“宝哥哥”和她约好,15日的飞机直达伦敦,下午转机埃特尔堡,到了就打她的手机。

头天晚上钟敲12点了,她辗转难眠,不知道将如何度过这余下的十二小时。再过两个小时,H的飞机就该起飞了,他现在在机场吧?为了确认他的缺席,她打开了电脑,登陆雅虎Messenger,H的昵称旁闪着小红脸(在线上),她万分诧异,打电话询问他:“你还不去机场啊?什么班机呢?”他回复说:“XXXXXX。”

“几点到伦敦?”

“你的正午。”

她突然听到H在那头大笑,断断续续说:“你——在——记——录?”

“你怎么知道的?”

“听见笔擦在纸上的唰唰声了,呵呵呵……”

“那我下午三点出了学校就在城里等你。你是打算住什么酒店呢?”

“皇家酒店。”

她知道皇家酒店在雷登大道,五星级,看来H对埃特尔堡不生。挂了电话后,她打开衣柜,这件太暗了,那件又太艳,这件颜­色­虽好,露得太多,会菴ao误认为自己原本是*的女子……床上堆了一座小“衣丘”,她开始埋怨自己临时抱佛脚,为什么前两天没想着去买件时下流行的裙子。

第二天出门前,母亲怪异地盯着她的脸,难道腮红涂得太多了?她下意识用手掌在脸颊上轻轻擦了擦。下课后,在走廊里碰着同系教欧美文学的斯特克夫人,那人恭维了她一句: “庄小姐,今天相亲啊?穿得这么漂亮!”她腿一颤,好似全部的秘密都被人看穿了,卑微羞耻怜悯齐齐窜出来一上一下陪着她的心乱跳。

下午没有课,她也不感到饥饿,关在办公室不敢出来。窗外翠绿的山,叽叽喳喳不休的鸟儿,她看着那山,眼前浮出H的眼、宽阔的额头,见面时是相拥亲吻,还是只象征­性­的握握手,她实在不知怎样才更妥切。三点过了五分,手机始终没响一次,她呆不下去了,到学校门口坐车到火车站。候车室旁边的咖啡厅,吵吵嚷嚷挤满了烟鬼、酒鬼。她看着他们演出一幕一幕滑稽剧才略略忘却心上的焦虑慌张。她保持着端端正正的坐姿,两眼平视前方,耳朵里听到墙上闹钟报四点、五点、六点、……天全黑了。

H的手机关机。

每天,在回家的路上,她都会给H打一个电话。“你好!我是H。对不起,我现在无法接听你的电话,请留言。”

“先生,是我,妮妮。你还好吗?”

“先生,你到伦敦了吗?”

“先生,你回家了吗?”

……

一个月过去了。音信渺然。

有一夜,她睡着,鼻血溢进喉咙,憋醒了。黑暗里伸手扯纸巾,枕旁的手机振动起来。她确信这是H的电话,鼻子里塞了两块纸球,嗡嗡“喂”了一声。他的磁­性­的、甜美的声音触及耳膜,宛如他的双­唇­对着她的耳喃喃,“妮妮,我太忙了,抽不出时间来见你。你还好吗?我很想你……”她好像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战士,灰颓的脸上泛起­阴­森森的笑容。

“……” txt小说上传分享

05

鼻腔重度感染,手术切除部位发炎引起高烧。——医生拧着眉头,放下手术钳,“痛吗?”她的­唇­角微微向上翘起,摆了摆头。医生复查完毕,走回办公桌,一边写处方一边叮嘱她按时用药。他双肘交叉放在桌面,微微向前倾,说: “庄小姐是本地出生还是移民?”

她感到突兀 ,斜看着窗外的居民楼,“我的父亲是技术移民,不过,他早就过世了。”

“真抱歉!你祖上在…… ”

“中国的南部。”

“你学的什么专业?”

“教育学。”

她已不感到紧张,凝视着他镜片后睿智的眼,那蓝蓝的海波里似荡漾着一艘远航归来的小帆船,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口若悬河,“我的医生,您知道吗?您很亲切、和蔼,还很绅士。就像我的父亲。我可以爱您吗?我真愿从此把您当作父亲一样的来热爱。”

他笑容可掬地转到她的身旁,拿着处方单。她提上手提包,动了真情,“我的爹地。”整个身子完全挂在了他的手臂上,感到火山爆发刹那间的释放,他的脸缓缓地、缓缓地摩挲她的颈项。她呢喃不清:“我会想你的,我会想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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