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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他又笑起来,狭而长的丹凤眼,斜睨仿佛有一种异样的神采,在微眯的眼中只是一闪:“怎么,你打算对我负责呢?”

佳期真的无力了:“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他仿佛理直气壮:“我从来都很正经啊。”

佳期觉得被彻底打败了:“医院怎么肯让你出来的?你快回去行不行,你还是病人呢。”

阮正东说:“医院就是不让我出来,我还是使了美男计蒙蔽了值班的小护士,才偷偷溜出来的呢,你还一脸的嫌弃,我容易吗我?”

佳期哧地一笑,但马上又收敛了笑容:“你还是回去吧,这么晚了,又这么冷,别冻感冒了。”

他问:“你这是关心我呢?”

佳期再度非常有挫败感:“是,是,我十分关心你呢。有什么话明天给我打电话,你先回去行不行?”

他忽然收敛了笑容,十分坦然地说:“不行。”停了一停,又说,“我来就是有几句话要跟你说,说完我再回去。”

车厢里仿佛一下子静下来,车前端的空调口,咝咝的暖气吹拂的声音都清晰入耳,佳期突然觉得心慌,勉强笑了一下:“你要说什么?”

佳期如梦 第十一章(3)

他突然哈哈大笑:“看把你给吓得,不会以为我是来找你借钱吧?其实我就是想让你帮忙,给我弄几条烟来。医院里不让我抽烟,江西也不肯帮我弄,真是快要了我的命了。你说肝炎怎么偏让人戒烟,又不是肺炎,这些大夫,一个比一个能胡扯。”

她真被他给吓着了,到这时才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微笑:“那可不行,医生说戒烟肯定有他的道理,我可不帮你弄这个。”

他气愤地指责她:“不讲义气,亏咱们还朋友一场,这点小事都不肯帮忙。”

她搪塞他:“那你平常抽什么烟?我明天去买。”

其实她知道他抽什么烟,也曾经见过几次,白纸包装,商标什么的都没有,这种烟由云南特制特供,当年孟和平也曾送过两条给她的父亲。所以每次看到阮正东抽烟,她总会有一种茫然的伤感,可是都过去了。她也知道,这烟外面不可能买得到,所以才这样随口敷衍他。

果然,他想了一想:“我抽惯了的一种,外头只怕没有,你得帮我找人弄去。容博你认识吧,我把他的手机号码给你,明天你找他拿去。”

容博?她想起来,就是第一回打牌说自己“前所未有”的那位容总,上次一笔业务也多亏了他帮忙,自己老总称他为“容少”,倒是很有风度的一个人,人长得也帅,阮正东的朋友都是这样的人中龙凤,衣冠楚楚,无一不妥。她叹了口气,说:“你还是别抽烟了,就算没病,抽烟也不好,何况现在你是病人,医生既然叫戒烟,就戒了吧。”

他突然翻脸:“不愿意就算了,我找谁帮忙弄不着?你给我下车,你别以为我缺了你就不行。”

佳期怔了一下,没有吭声就推开车门下去了,他是病人,喜怒无常她都可以原谅的,也不跟他计较。可是他从来没有对她发过脾气,这是头一回,也不知是哪里惹到了他。在树后避风抽烟的司机看到她下车,把烟蒂扔了,走过来冲她笑:“话说完了?”

她点了点头,笑得有点勉强,其实是因为冷,她没穿毛衣,大衣里头空空的,风一吹直往脖子里头灌,冷风呛得人想咳嗽,忙忙的就进公寓里去了。

刚进电梯电话就响了,她看了是阮正东,真有点不想接,可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长久的寂然无声,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呼吸,还有隐约呼啸的车声,想必已经在路上,可他为什么还要打电话来?最后还是她忍不住:“有什么事?”

他说:“佳期,对不起。”

她忙忙地道:“没事没事,我都已经忘了。你心情不好,冲我两句是应该的。”

他说:“不,我错了。”

她极力地安慰他:“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真没在意,就一句话的事,你别放在心上啊。”

他说:“不是,我说错了,佳期,我错了。我今天来,其实不是为弄烟的事,我就想见一见你。佳期,我刚才说的那些全是假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我就是受不了你就那样跟我装,你就那样在我面前装傻。我就受不了……”

他停了一停,语音凄凉:“我爱你。”

佳期如梦 第十二章(1)

佳期睡得不好,梦到医院,病房走道外头半夜还有人在低声哭泣,她走出去看,很年轻的女孩子,也许只有二十岁,伏在那里低声地哭泣,哭得很伤心。她想走过去,问问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忙吗,可不知为何腿却迈不动,就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后来那女孩子终于抬起头来,满面泪痕,竟然就是她自己。

她就此醒来,出了一身的冷汗,黑暗里听到自己的心怦怦在跳,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摸索到厨房去倒水喝,一杯热水喝下去,一颗心还是扑通扑通跳着。她重新躺下,可是睡不着,阖上眼睛仿佛就在医院里。

就是那个时候,才知道什么叫走投无路吧。

钱像流水一样地花出去,父亲那点微薄的积蓄根本就如杯水车薪,医院每天下午都会下催款通知书。

很薄的纸,拿在手里粉脆粉脆,哧啦作响,密密麻麻列着用药明细,各种费用,她心急如焚,嘴里全都起了血泡,可不觉得痛。几乎没有了知觉,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胃里空空的,像塞着一块大石头。嘴­唇­全都­干­枯起皮,裂出细小的血痕。

孟和平的妈妈留下的银行卡里有五万块钱,好几次她终于把银行卡Сhā进提款机,又抽了出来。

她死命地重重磕在提款机上,尖硬的台角磕得头破血流,一直流下来,糊住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一片红­色­,缓缓凝固。单臂攀着提款机冰冷的台面,终于慢慢软溜下去,像是整个人被抽掉了筋。冰冷的大理石墙面,抵在胸前,彻心彻肺的寒冷贴在脸上,仿佛只有这样,才有机会流泪。

深夜无人的提款机前,她一个人坐在那里,默然流泪。

终于还是把钱取出来了,第二天去银行柜台取的,很厚的几沓,粉­色­的钞票,半旧的,经过无数人的手指,带着可疑而肮脏的气味,交到医院的收款处的时候,收款员用点钞机点着,刺刺啦啦的响声,每一张都快速地翻过,连成微小的粉­色­弧扇。

而模糊的泪光里,这一生,就这样,从眼前刷刷地翻过。

可是父亲没有能等到出院,他很快就二次中风,比第一次更严重,脑溢血,几乎是瞬间就已经撒手,从此永离。

第一次手术之后,他曾经短暂地醒来。

他嘴角抽搐,根本已经无法说话,佳期把耳朵贴近了,才能听见微弱的呼气音。

他说的是:“不……”

只有一个字,她就懂得了他的意思,有很大很大的一颗眼泪,落下去,落在白­色­的被面上,浅灰­色­的湿水印,就那样缓慢地洇开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弱但清晰,说:“爸爸,你放心,我知道。”

父亲一直很瘦很瘦,Сhā着花花绿绿管子的手,瘦得青筋爆出老高,她甚至不知道他有高血压。

上小学的时候她被班上的几个女孩子欺负,因为她成绩好,那几个女孩子说服全班的女生不跟她玩,还骂她妈妈是破鞋。她跟她们打架,打得头破血流,一个人不敢回家。拎着书包东游西逛,坐在桥栏上看河里的船,狭窄的乌篷船堆满了米,一袋袋垒得老高,从桥洞下穿过去。河里的水是很深的绿­色­,漾着白­色­的泡沫,缓慢而无声。她一直坐到天黑,家家户户的灯亮起来,温柔的夜风里她听见附近人家的电视机播新闻联播的声音,熟悉可是遥远。

最后父亲寻来了。

并没有责骂她,一路上父亲都只是默然,进门之后给她打了热水洗脸洗手,也没有问一声她为什么打架,为什么不回家,只拿棉签给她擦碘酒。

很疼,渗到伤口里,她一直紧紧咬着嘴角,不吭一声。

父亲也一直没有说话,最后他提了开水瓶下楼去,走到门口才回头对她说:“吃饭。”

桌子上罩着绿纱厨罩,她手背上伤了一大块,钻心一样疼,慢慢拿青紫的手掀开纱罩,里面竟是一盘她最喜欢吃的炒虾仁,雪白的虾仁已经冷了,仍旧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她一个人端着碗坐在桌前,默默地扒着饭。

父亲终于走上来了,站在她身后看她吃饭,过了一会儿,摸了摸她的头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橘子给她。

那个橘子很大,很红,颜­色­明亮。

当父亲把橘子轻轻放到她面前桌上的时候,她握着筷子的手终于开始忍不住轻微地颤抖,然后,就哭了。

有很多次她梦见父亲,梦见自己还很小,早上起床上学,寒冷的冬天的早晨,套上厚厚的棉衣毛裤,手都僵得不听使唤,冰冷冰冷的,老式的穿衣柜门上嵌着一面椭圆镜子,照见她,吃力地系红领巾,父亲在楼下生炉子,从窗子就可以望见。她背着书包下楼去,小小的天井里飘散着青烟,父亲拿火钳夹着木炭引燃蜂窝煤,一边扇着一边咳嗽,熟悉的咳嗽声。她走下楼梯,从那些呛人的烟雾里穿过去,父亲却不见了。

很心慌,总是从梦中立刻醒来,然后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她一直不知道孟和平的妈妈,到底曾经跟父亲说过些什么。

那年夏天的时候孟和平被公司派到贵州做项目去了,荒无人烟的边陲小镇,连手机信号都没有,打一个电话要走很远去邮局。很辛苦,但是补助高,孟和平一直想买房子结婚。因为做项目,他们没有假期,放假之前孟和平也只给她打了一个电话,他老是流鼻血,打电话来时鼻子里又塞着棉花,说起话来瓮声瓮气,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隔着细细的电话,佳期心疼得一直落泪,劝他不要再做了,回来另外找工作,可是他不肯。他说:“再过一个多月就结束了,我就回来了。你放假就回去看看爸爸吧,他一个人太孤单了。”

因为孟和平拿不到户籍所在地证明,他们一直没有办法领结婚证,佳期也不同意一意孤行地擅自结婚,她并不想伤孟家父母的心,他们毕竟是孟和平的父母,只有他这一个孩子,他们反对也仅仅是因为爱他。

佳期如梦 第十二章(2)

可是佳期没有想到孟和平的妈妈会到浙江来,那是长假的第三天,父亲一早起床去了杭州,说是几位老战友聚会。到了晚上很晚他还没有回来,佳期没有睡,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隔一会儿就跑到窗前张望,后来终于看到父亲回来,佳期不由自主叫了一声“爸爸”,尤鸣远并没有抬头,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地慢慢穿过天井,那时在下雨,刷刷的雨声轻响着,楼下邻居家昏黄的灯光透过窗子,照见细银如针的雨丝,织出父亲孤零零的身影,他没有打伞,花白的头发在晦暗的光线中一闪,佳期突然觉得心慌,因为他已经走进黑洞洞的楼道里去了,楼下住的张家阿姨已经尖着嗓子嚷起来了:“佳期!佳期快下来!你爸爸摔跤了呀!”

她几乎是冲下楼去的,眼泪哗哗地往外流,楼下的孙伯伯帮忙把父亲扶起来,她只会哭,连话都说不出来一句,父亲的手冰冷冰冷的,衣服淋湿了大半,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信封。

信封里只有一张银行卡,那是五万块钱。

佳期永远也无法知道,父亲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将这张卡拿了回来。

她永远也无法知道,父亲受到了什么样的羞辱。

她永远也无法知道,父亲受到了什么样的伤害。

当父亲最后终于离她而去,她号啕大哭,抱着父亲那渐冷的身躯,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给唯一的亲人带来这样深重的伤害。他终其一生,视作骄傲的就是自己,可是自己,却给他带来最后的羞辱与难堪。

当他最后说出那个“不”字,她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她懂得,她懂得父亲的意思。

不要让人看不起他们父女,不要再让人羞辱他最爱的女儿,不要再让人伤害到他最爱的女儿。

再深的爱情,也无法弥补这种失去。

她付出的代价,是他们父女二人的自尊,是她唯一的亲人,是她最敬爱的父亲。

她是不能不放开手,哪怕有再多的不舍,也是不得不放开手。

她所执信的一切,最后却让她失去了一切,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坚持,那样一份爱情。

她没有告诉孟和平父亲去世的消息,他又过了一个多月才从贵州回来,回来的时候她去接他,他头发乱糟糟,脸颊上褪了皮,脸颊上甚至还有高原红,穿去的T恤仿佛又大了一号,空荡荡的,远远的就伸手抱住她。她只想流泪,他瘦得骨头都硌着她了。她慢慢伸手环着他的腰,想起当年初遇时分,那样神采飞扬的孟和平,在舞池旁点一支烟,闲看歌舞升平。人生于他是那样的天高海阔,他本不应该爱上她。

如果没有她,他可以过得很幸福。

如果没有她,他根本不必这样辛苦。

回到家里,她最后一次做饭给他吃,他依旧吃得狼吞虎咽,她盛一碗­鸡­汤,慢慢替他吹冷了,晾着。他拿起勺子一口气喝完,笑嘻嘻:“那里成天牛­肉­羊­肉­,什么别的菜都吃不到。佳期,我想你做的菜,都快想疯了。”

他又黑又瘦,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越发显得瘦,瘦得可怜。

佳期忍住泪,笑:“你就光想着吃啊?”

他还是笑:“我还想你啊。”

他确实很想她,很想她,很想她。

当午夜时分他终于沉沉睡去,佳期这才慢慢地坐起来,默默地抱膝坐在那里,看着他的睡容。

他睫毛很长,睡着了像个孩子,胡乱地蹬着被子,胳膊腿全露在外头,他的脖子上手臂上还有腿上有密密麻麻的大小疤痕,是蚊子咬的,他曾无意间跟她说过,那里的蚊子又大又毒,被咬一口要痛痒好几天,痒得人实在受不了,一抓就会破皮溃烂,更痛,然后就会留下疤。

而如今他一身的伤痕累累,只是因为她。

他为了她做了这样多的事情,吃了这样多的苦,可是她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

如果可以重头再来,她宁愿从来没有遇见过他,就让他,单纯而幸福地,继续着他那个世界的生活。

她的眼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而他已经睡着了。

从今后,她将离开他,她有多爱他,他将再也不知道了。

她开始慢慢地不回家,跟他说要加班,或者说自己忙,幸而孟和平也忙,隔了那么久见不到她,他忍不住给她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回家?”她说:“晚上我要加班,就不过去了。”他语气可怜:“那我晚上去接你下班好不好,保证不吵到你做事,我想你,我有十来天没见着你了。”她忍住眼泪:“同事叫我,我等会儿给你回电话。”挂掉电话,一个人躲在洗手间里,对着哗哗的水龙头哭到眼睛全部红肿,然后关掉手机。

她找到徐时峰帮忙,徐时峰诧异极了:“佳期,孟和平很爱你,我看他对你是真心的,如果有什么误会,你不妨跟他谈一谈。”

她疲倦极了,声音里透着沙哑:“没有误会,只是太辛苦——我觉得太辛苦了——他也太辛苦了,我没有办法,我不愿意这个样子,我不想再继续了。”

徐时峰的目光里错综复杂,或许是了然,或许是怜悯,最后他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年轻时我们放弃,以为那不过是一段感情,可是最后才知道,那其实是一生。”

她知道,她明明知道自己要放手的是什么,可是她没有办法。在模糊的泪光里,看到窗外梧桐,大片大片的叶子落下去,秋天来了,叶子再也不能呆在枝头,即使它再眷恋,也只能决然地跌下去,永远地跌下去,离开。

这一生,她再不舍得,她也只能眼睁睁地放手,因为,她要不起。

所有太美好的东西,她都要不起。

佳期如梦 第十二章(3)

就让一切的沉痛都由她来背负,她只要他幸福。

她已经失去了父亲,已经让父亲失去了幸福,最后父亲走得那样急,她根本没有办法弥补半分,可是孟和平,她还可以放手,不再拖累他,让他重返本该属于他的那个世界。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最后是怎样说完了那番谎言,关于保研,关于徐时峰,孟和平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最后,他只是说:“我不相信。”

他不相信她不再爱他,他不相信她要离开他。

而她铁石心肠,一字一句地,将那些最伤害人的字句,全都慢慢地说出来,每个字就像一把利刃,而她毫不在意,就向着他最要害的地方狠狠扎去,她知道血­肉­模糊,痛不可抑,他的眼神如同心碎,可是她已经没有了心。

他一直追问她:“是不是我父母又对你说了什么?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并不笨,可是她已经没有退路,只能横下心来,把一切都生生斩断。

当最后,她和徐时峰并肩出现在他面前,她甚至当着他的面挽着徐时峰的手臂,他终于崩溃,再也无法自制,狠狠对着徐时峰揍出一拳。

正正打在徐时峰眼眶上,徐时峰顿时痛得弯下腰,她又急又怒又痛,只顾去看徐时峰的伤势,徐时峰捂着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回过头就大骂:“孟和平你给我滚,我永远也不要再见着你!”

他站在那里,穿着一件半旧的风衣,越发显得人又高又瘦,单薄得像是一道影子,他紧紧抿着嘴,目光里透着她无法正视的愤怒,可是她不能不正视,一步也不能退缩,他的目光渐渐似悲哀,最后他终于转身走掉了。

她一直哭了很久,最后徐时峰将她送回去,他并不劝说她,只是任由她哭泣。

那样难,像是将自己最重要的一部分,生生从体内剥离。

她在楼道里坐了很久,最后才站起来,站起来才看到孟和平站在远处树影的黑暗里,看着她,只是看着她,眼神悲凉,仿佛绝望。

在那一刹那,她几乎心软。

他向她走过来,他的声音里带着恳求:“佳期,我错了,请你原谅我,我不能没有你。”

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可是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她永远也不能原谅的是自己。

硬起心肠,把他割舍掉的自己。

最后她终于令他绝望,把他赶走之后,她一个人蹲在人行道上,号啕痛哭,把所有的伤心,几乎都在那一刻哭尽。

掏心掏肺一样,哭得她几乎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她自己放弃,放弃这一生,放弃今后,所有的幸福。

将一切从自己的生命里剔除,然后红着眼眶,慢慢去遗忘。

而一年一年地过去,就真的以为,已经忘记。

佳期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给阮正东发一条短信。

“好好养病。”

四个字,用拼音,一点一点,拼得极慢,最后一个病字有没有鼻音,她拿不太准,南方人多少会有这样的尴尬。正迟疑的时候,手机屏幕突然闪亮,号码十分陌生,她原以为是哪位客户,谁知竟然是孟和平。

他问:“有时间吗?”然后稍作停顿,“能不能出来见面?”

佳期觉得膝盖发软,因为没有睡好,整个人浑身软绵绵的,仿佛是在发烧,可还是答应了。

她下班比较迟,手里一点零碎的事情仿佛永远也做不完,周静安临走前就问:“你怎么磨磨蹭蹭,还不下班?”一句话说得她有点发怔,也许她下意识是想逃避,迟得一刻是一刻——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怕的,他与她,早就应该是路人。

走出大楼看见孟和平的车时,她反而镇定了,他来找她,或许并没有其他的事情。

孟和平开车带她去一家新开的潮州菜馆,明炉烧响螺吃口十分清爽,青梅酱滋味地道,鸳鸯膏蟹更是­色­香味美。点的菜太多,一大桌子,只有他们两个人。从前他并不是这个样子,从前她炒一碟青菜他都能吃得津津有味——这么多年,许多事情早就变了吧。

佳期没有胃口,对着一桌­精­美菜肴只是食不知味,象骨筷子上镂雕着­精­美的图案,筷头还系有细银链子,仿佛旧式人家的筷子,有一种家常的奢华与馨软。银链在掌心摇动簌簌有声,像是秋天里的一点急雨,清薄凉寒。

“佳期,”他倒似若有所思的样子,终于把餐巾撂开,却只问,“你怎么不吃菜?”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保持脸上的微笑:“我减肥。”索­性­放下筷子,“有什么话,你说吧。”

他反倒有点发怔,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跟阮江西订婚了。”

一个字一个字溜进耳朵里,佳期有些吃力地将这些字拼起来成句子,脑中仿佛有短暂的空白,翻来覆去想了两遍,才明白过来。

她缓缓微笑,说了句 “恭喜”,随手就舀了一勺碧绿碧绿的护国菜,刚刚入口才知道,这看起来没有一丝热气的羹汤,竟然奇烫无比,烫得人喉头发紧,几乎连眼泪都要烫出来了。

幸好手边杯子里有冰水,她默默地饮啜,很冷,冰凉一线入腹,已经觉得胃在隐隐作痛。

“东子的情况很不好,”他慢慢地说,“所以江西希望可以尽快结婚。”

她手袋里的电话在响,她说了声 “对不起”,从手袋里翻出来手机,一闪一闪的屏幕:“阮正东来电是否接听?”

她有点恍惚地看着那行字:“阮正东来电是否接听?”

最后她还是接了,向孟和平说了对不起,然后起身离开餐桌,到走廊里去听。

走廊里空无一人,电话里阮正东起初有点迟疑,叫了一声“佳期”,她倒是跟从前一样,信口就问他:“哟,是你啊,今天见到漂亮小护士没有?”东扯西拉净讲些旁的事情。于是阮正东似乎也放松下来,顺势讲旁的事,他向来是这样无所事事,从没有一句正经。佳期隔很久才嗯一声,表明自己在听。她一直走来走去,一趟一趟,两侧都是无数包间的门,磨砂玻璃透出门后的一点光晕,还有隐约的笑声与歌声。热闹极了的餐馆,偶尔有侍者端着盘子从她身侧经过,面目清俊的制服男子,侧着身子避让着她,手中盘内菜肴有诱人的香气……佳期突然觉得饿,有想要立刻大吃一顿的冲动。只听着阮正东在电话里胡扯——走廊里贴着银灰­色­的墙纸,墙纸上头印着一朵一朵小小的花,被灯光一映,每一瓣银­色­的花瓣都似凸出来,佳期拿手指去摸索着,才知道其实是平的。她摸索着那些花儿,小小的一瓣一瓣,银灰底子银­色­花,她认了半晌,才认出那是玫瑰,一朵一朵,挨挨挤挤,开在墙上。她又一时疑心,倒觉得那天半夜,自己不曾接过阮正东的电话,他也不曾说过那句话,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可是她最后终于打断了他,问:“晚上想吃什么?”

阮正东怔了一下。

她接着说下去:“我过会儿就去医院,给你带点消夜吧,你想吃什么?”

他并没有回答,只是问:“你是在家吗?”

她说:“是啊,在家呢,要不我给你做点馄饨。”

他静默了良久,才说:“我要吃荠菜馅的。”

佳期终于笑起来,只说:“这个季节,我上哪儿去变荠菜给你包馄饨?”

他立刻好脾气地答:“那白菜馅的也行。”

佳期说:“你傻啊,哪有白菜馅的馄饨,只有白菜馅的饺子。”

他迟疑了一下:“佳期?”

“嗯?”

“你在哭?”

她说:“没有啊。”这才觉察到冰凉的眼泪早就落在手背上,一颗一颗晶莹透亮,原来自己真的是在哭,举手一拭,结果眼泪涌出来得更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很难过,无论如何就是忍不住那眼泪,索­性­蹲下来,只是默默无声。

他问:“你怎么了?”

“我没事啊。”佳期吸了口气,“我等会儿就过去。”

匆匆关上电话,到洗手间补了妆才走回包间去,孟和平正在抽烟。包间里灯光晦暗,淡白的烟雾围绕着他,看不清他的脸。

她慢慢地走近,像是怕惊动什么。

佳期如梦 第十三章(2)

烟盒被他随手搁在餐桌上,云烟,紫红­色­的包装,她想起当年烟盒上的那朵茶花。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次看到旁人抽那种烟,她都会忍不住张望。可是后来这种烟渐渐少了,最后停产退出了市场。

这世上有许多许多的东西,最后都会渐渐失落在时光里,被人遗忘,不再记忆。

他对她说 “对不起”,将手里的烟便要掐熄了,她微笑,说:“没关系的。”

这样客气,彬彬有礼相敬如宾,而中间隔着数载的辛苦路,是再也回不去从前。

最后他开车送她回去,佳期远远望见路旁灯火通明的超市,说:“就在这里放我下去吧,我得去买点菜。”

他说:“这么晚?”

她点了点头,并没有解释。

她买了芹菜与­肉­馅,还有面皮,打的回家后洗了手,就开始拌馅包馄饨。

摊开面皮,放上馅,然后对折,再将两角交错对折。一只只元宝形状的馄饨,整整齐齐排列在盘子里,数了一数已经有二十只,便不再包了。起身烧了开水,没有­鸡­汤,只得用了­鸡­­精­调味,放了紫菜,最后馄饨都熟了才放了一点点翠绿的芫荽,拿保温桶装好,重新穿了大衣出门去。

到医院已经十点多了,走廊里静悄悄的,她站在病房前敲门,总觉得自己样子有点傻,还拎着保温桶。

门后无声无息,她又敲了一遍门,还是没有反应。

于是走回护士站去问,值班的护士悄声告诉她:“好像出去了吧。”

佳期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十点四十五,这么晚去了哪里?不是不滑稽,他还是个病人。

她把手机拿出来,在电话簿里已经翻到了阮正东的名字,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按下拨出键。于是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抱着保温桶,像抱着一只猫,暖暖的。这层楼没有别的病人,所以安静得出奇,护士站那头隐约传来一点细微的人语,过得片刻,又重新岑静。

走廓里也有暖气管道,就在长椅旁边,暖暖的烘得让人倦意顿生,她几乎要睡着了。可是意识刚刚一迷糊,头就不知不觉垂下,下巴正好重重撞在怀里的保温桶盖上。“砰”一声,疼得她雪雪呼气。不远处仿佛有关门声,她人还有点迷糊,心想是不是值班的护士换班了,于是把保温桶随手搁在长椅上,一只手揉着下巴,抬起另一只手看表,已经十二点了。

佳期从医院出来,午夜的空气寒冽,冻得她不由打了个哆嗦。幸好还有的士在门口等客,上车之后才想起来保温桶被自己忘在长椅上了,匆忙对司机说:“师傅,真对不起啊,我忘了东西。”幸好司机倒是和气:“没事没事,你去拿。”

她匆匆忙忙又跑回去,从大门到住院楼有颇长一段距离。晚上走起来,更觉得远,幸好上楼还有电梯可以搭。出了电梯顺着走廊转个弯,老远已经看见长椅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脚步不由得慢下来,走廊两侧隔很远才有一扇门,几乎每扇门都关着,唯一一扇虚掩着,从门的缝隙间透出橙­色­的光,她放轻了脚步,屏住呼吸。

从两三寸宽的缝隙里望进去,窄窄如电影的取景,阮正东整个人深深地陷在沙发里,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他一定坐在那里很久了,因为他嘴里含的那支烟积了很长的一截烟灰,也没有掉落下来。她几乎不敢动,只能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茶几上放着她那只保温桶,鹅黄|­色­的桶身,上头还画着两只绒绒的小鸭子,在落地灯橙­色­的光线下,温暖如两只小绒球。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直起身来,佳期以为他会站起来,但他只是掐熄了烟头,重新拿了一支烟,划火柴点燃。

一点小小的火苗,照着他的脸,幽蓝地一晃,又被他吹熄了。

他伸出手去,用食指触摸那保温桶外壳上画的两只小鸭子,动作很轻,仿佛那是两只真正的小鸭,指尖顺着那小绒球的轮廓摸索着,小心翼翼。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来,自顾自微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眼角深斜飞入鬓,­唇­线抿起,弧度柔和。

佳期将头抵在门侧,忽然落泪。

谁知阮正东竟然会回头:“是谁?”

她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咳嗽了一声,声音还是哑哑的:“是我。”

门被完全推开,她整个人沐浴在橙­色­的细细光线中,他并没有转过身来,仍是侧面对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慢慢地走近,说:“我没有等到你。”

他沉默不语。

她没有再说话。

最后,他说:“何必要回来呢,很多时候其实永远也等不到。”

佳期固执而轻声:“可是你一直在这里。”

他终于微笑,却转开脸去:“也许哪天就不在了。”

佳期觉得凄惶,心里空空的,空得叫人难受,让她不能不说话,她又咳嗽了一声,说:“吃馄饨吧。”低头打开保温桶的盖子,馄饨焖得太久,早已经糊了汤。面皮都散开来,馅全浸在了汤里,汤面上一层浮油,连细碎的芫荽都已经发黑,汤面上微微地震动,细小的涟漪,原来是自己又掉了眼泪。她咳嗽了一声掩饰过去,捧着保温桶转过身去:“不能吃了,我明天再给你做吧,明天我再来。”

一直走到门口,她都没有回头。

他突然几步追上来从后头抱住她,那样猝不及防,那样大力,保温桶从她手里飞出去,骨碌碌滚出老远,汤水淋漓狼藉地泼了一地。

他将她的脸扳过来,狠狠地吻她,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吻她,将她死死地箍住,那样紧,如果可以,仿佛想要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泪是咸的,吻是苦的,血是涩的,所有一切的滋味纠缠在舌齿,她几乎无法呼吸,肺里的空气全都被挤了出去,而他那样急迫,就仿佛来不及,只是来不及。这世上的一切于他,都是来不及。

佳期如梦 第十三章(3)

他终于放开手,可是他的眼睛还近在咫尺,那样黑那样深,倒映着她自己的眼睛,里头有盈盈的水雾,仿佛凝结。他说:“请你原谅我。”

他说:“请你原谅我这样自私,我不想再放开你。”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的眼泪,很大的一颗,哧的一声落下去。他狼狈地转开脸,她缓慢而固执地将他的脸转过来,迟疑地、犹豫地踮起脚尖。

湿漉漉的泪痕在温软的­唇­下洇­干­,他慢慢地低下头,他的­唇­很烫,佳期觉得像是烙铁,而自己是冰,每一分热,都会让自己融化一分,仿佛有水滴,泠泠地落响在暗夜里,试探又迟疑。他重新拥抱她,深深地,用力地,两人只顾着­唇­舌纠缠,这个吻那样深切而长久,带着甘冽的烟草气息,他身上的药水味道,她身上的温软芳香,一寸一寸将两人点燃。仿佛烟花盛开,明明知道会是化为灰烬,却尽力燃烧尽力绚烂,盛开出最美最耀眼的火光。

她终于用力推开他,他的眼中还有迷乱的茫然,胸口在剧烈起伏,似乎还想要再次拥她入怀。

她用手抵住他,小声说:“护士来了。”

护士早就来了,端着血压计与药杯,年轻的脸庞上全是窘意:“我过会儿再来。”转身几乎是逃之夭夭。

佳期也窘得厉害,连忙关上门,沉默了片刻,他终于笑起来,先是无声微笑,然后笑出声,最后放声大笑。

她又恼又窘:“你还笑!”

他只是笑:“哎,把馄饨拿来我吃,我饿了。”

佳期说:“全洒了,都怪你。”

他十分好脾气地承认:“都怪我。”出其不意,又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忍不住,又吻下去。佳期推开他,说:“你怎么没完没了了?”

他喃喃说:“我好饿,要不我们出去吃东西?”

佳期不理他:“都半夜了,你该睡觉了,还是病人呢,我也得回去了。”

“我饿了一定睡不着,我们出去吃消夜。”

他不讲理起来就像是个小孩子,非得要到那块糖不可。

最后两个人终于还是溜出去了,蹑手蹑脚,走过护士站的时候,几乎是慢动作,活像是做贼。

那位的士司机竟然还在等她,把车停在车道边,自己在车里打盹,佳期觉得十分感动,的哥却呵呵直笑:“没事没事,反正这下半夜了,也没别的生意。”从后视镜里望了阮正东一眼,说:“哟,原来是忘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怪不得回去找了这么久。”

佳期哧地一笑,觉得这城市的出租车司机都是名不虚传的好口才。

去吃麻辣烫和烧烤,下半夜的小店只有寥寥几个人,阮正东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只顾打量油腻腻的桌子。桌子中间挖了一个圆洞,嵌进的盆子里嘟嘟煮着成串成串面目可疑的东西,乍看上去有海带豆皮之类,还有的像是什么­肉­串。一桌上围坐着三四个学生模样的人,大冷天的还喝着啤酒,划拳吆喝,自有他们的快活。另一桌上是一对情侣,很年轻,都没有二十岁。女的也许是哪个酒吧的招待,刚下了班脸上还有浓妆没有卸,幽蓝的眼影涂满眼圈,一笑却显出孩子般的稚气,跟男朋友吃着羊­肉­串,男朋友体贴地替她搅凉滚烫的八宝粥,再放到她面前去。两个人咕咕哝哝地讲话,时不时笑得前俯后仰。

炭火架拿上来嗞嗞响着,一股香气膻气烟火气,羊­肉­串的油滴在炭火上,冒出呛人的烟,佳期又点了臭豆腐,阮正东狐疑:“这种地方吃这种东西会不会拉肚子?”

佳期极力安慰他:“我吃过很多次了,一定没事,你试一试,保证比鱼翅好吃。”

臭豆腐烤上来后,阮正东微微皱着眉,一副敬而远之的表情。佳期也不勉强他,只是自己大快朵颐。他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终于忍不住:“你吃完这个,甭想再亲我。”

因为辣,她直吸气,喝了一大口果汁才白他一眼:“谁想要亲你了?”

他凑近她,笑得很坏:“我想要亲你。”

佳期如梦 第十四章(1)

律师事务所位于所谓的CBD黄金地段的写字楼,全玻璃幕的走廊与开放式的办公区,大丛大丛的绿­色­植物。徐时峰的办公室有270度的全玻璃幕落地窗,冬日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照进来,晒得人暖洋洋的。而窗下就是车如流水的街,放眼望去一览无余的繁华市景,所谓万丈红尘。

佳期每次来都嫉妒:“你这办公室简直可以当花房。”

徐时峰不以为然:“高处不胜寒。”

其实他只在办公桌上放一盆仙人球,佳期知道那是他的宝贝,那颗仙人球还有一个名字叫“如如不动”。佳期觉得这名字真的很合适,因为养了这么多年,那颗仙人球还是老样子,都没有长大过半圈。真难为他留着这颗刺儿头这么多年,这中间他还搬过两次办公室,每次搬办公室都是他亲自抱着这颗刺儿头先进去,才算是安身立命。从徐时峰的合伙人、历任秘书、助手、下属到事务所负责打扫卫生的欧巴桑统统都知道,徐大律师桌上的那盆仙人球绝不能碰,谁要敢无意间擦掉它一根刺,徐大律师就能拿冷凝的目光杀死你。于是业内同仁纷纷传说是一位神秘的风水大师指点,教他在桌上放这样一盆仙人球,就可以驱恶避邪,逢凶化吉。所以徐时峰才可以这样手到擒来,大小官司都打得扬眉吐气。

只有佳期知道,其实那盆仙人球是当年安琪送给徐时峰的,所以才被他当宝贝。

也只有佳期,敢伸手去捏徐大律师那颗心肝宝贝长长的尖刺,口中还念念有词:“刺儿头刺儿头快开花,开花就娶你回家。”

徐时峰觉得郁闷:“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它叫如如不动。”

佳期叹气:“如如不动,那岂不一辈子开不了花?”

徐时峰瞥了她一眼:“又怎么啦?”

佳期想了想,还是说了:“阮正东你认识吗?”

徐时峰说:“能不认识吗?说起来我跟他还都是四中出来的,不过他比我低一届。他爹那会儿还在放外,任省委书记呢,家里都没人管他。当年在学校也是个人物啊,好事坏事净出风头,听说他们那届还有女生为了他一心一意考清华,没想到高中读完,他竟然跑去当兵了。把人家给伤心的,可惜那年不要女兵,不然没准真追到部队上去了。”

佳期气馁:“怎么历史就这么不清白?”

徐时峰这才生了警惕:“你问他­干­什么?那帮高­干­子弟你最好别跟他们搅和,就没一个好人。”

佳期不觉好笑:“我跟你搅和了这么多年,也没瞧出你是一坏蛋啊。”

徐时峰随口就反驳:“少在这里信口开河啊,谁跟你搅和了,我可是清白的。”

佳期忽然叹气。

徐时峰又批评她:“小小年纪,怎么就心事重重的。”

佳期叫了他一声:“大哥?”

徐时峰扬起眉,他表示疑惑时总是这个小动作。

佳期终于问:“你怎么不去找安琪?这么多年,如果你真的想要找她,一定可以找得到。”

午后冬日的阳光,薄薄的像一层纱,虚虚笼在人身上,他的脸一半在阳光的明媚里,另一半在­阴­影里,看不出是什么表情。过了好久,他往后靠在了椅背上,于是整个脸都在背光里,才仿佛是自嘲:“我不敢。”

佳期小心翼翼捧着咖啡杯,低头呷着又苦又涩的咖啡,不再追问。

他却长长吐了口气:“想不到吧,我竟然是不敢,我不敢知道她的消息,哪怕是一丁点儿。我怕自己知道了就受不了,我真怕我会发狂。我就宁可当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一日复一日,相信她只是离开我,不再记得我,而我终有一天也会忘了她。”

佳期抬起眼睛望着他。

“我知道我这辈子,再不会像爱她一样爱别人了,而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你就再也没有办法把它给找回来。就是这样子,明明知道,所以不愿去面对。我做错了许多事情,才会失去她,以前我不相信命运,以为一切都可以把握,可以争取,狂妄自大得几乎可笑。后来才知道有些东西很脆弱,无法弥补,无法重来。”

他脸­色­平静,声音也是,但佳期觉得很难过。

他说:“所以有很多时候要学会珍惜。”

佳期只说:“大哥,我们去喝下午茶吧。”

吃饱了,她的心情就会比较好。

事务所附近有一家环境很好的咖啡馆,佳期爱吃他家的芒果布丁,吃掉了两份,喝了一杯果茶,看到隔壁桌上有人吃冰淇淋,一时嘴馋,于是又点了黑樱桃与朗姆酒的双球吃掉,结果终于胃痛。

徐时峰拿她无可奈何:“你怎么就这样能吃,也不怕嫁不出去?”

她有气无力地跟他开玩笑:“真要没办法的话,那大哥你就行行好,娶了我吧。”

他敬谢不敏:“谢谢,求婚这种事,我比较喜欢自己来。”

佳期笑,徐时峰想了想,问她:“你跟阮正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佳期如梦 第十四章(2)

佳期的笑容渐渐消失,低声说:“他病得很严重。”

徐时峰说:“不能吧,不听说是肝炎在住院?”

佳期不知该从何讲起,颠三倒四,最后也不知有没有将事情讲明白,反正一番话拖泥带水终于是说完了,捧着杯暖茶,呷一口,再呷一口。

徐时峰沉默。

她也不做声。

音乐声很低,是那首《In love again》,女声音­色­纯净,仿佛自言自语地吟唱:

“Take me to far away ,away to your secret place,take my tears my fears ,take all my pain for which,I"ll repay someday ,with a kiss and say, can"t believe that I"m in love in love again……”

歌声细微低密,就像是耳语。茶杯里的热气袅袅升起,佳期看着窗外,隔着大玻璃窗子,外头是蜿蜒的街,车河无声流淌,在这样的下午,冬意是薄薄的一点晴暖。

最后徐时峰才说:“那你这是要做什么?怜悯他?还是觉得是在安慰他?”

她嘴­唇­发白,有一点虚汗,因为胃痛,隐隐约约,总像是在心口。

徐时峰说:“你这样做,是害人害己,阮正东是什么人,他有多骄傲你知不知道?当年他跟他爹赌气,竟然自己申请到加州理工的全额奖学金去了美国。就这样一个人,他要知道你是觉得他可怜,比杀了他还让他难过。”

佳期心里乱,拿手挡住脸。

徐时峰叹了口气:“你不要误人误己。”

佳期放下手来,说:“我并不是可怜他,我是真的喜欢他——喜欢他这个人。是的,我目前并不爱他,可是我想帮助他,让他在生病的时候也能过得比较快乐。我没有想过其他,我只是正在努力地尝试,也许这辈子我真的不能再爱别人,也许我是在害人害己,但我就是单纯想让他高兴一点。你骂我笨也好,蠢也好,可是过去他为我做了很多很多,让我觉得很感动,让我觉得,我要尽我所能。”

徐时峰连连摇头:“你怎么想得这样简单?你这样陪着他,能有什么将来?即使将来他病好了,你们也没有希望真能在一块儿,阮家是什么样的背景?你知道他是谁的儿子?”

佳期静静地说:“我知道。”

她说:“有次我到医院,结果碰巧遇见他妈妈。我看过几次新闻,后来认出她。”

徐时峰一时无语:“尤佳期啊尤佳期,你有时候真是叫人无法可施,你明知前头是个火坑,你还往里头跳。”

佳期垂下头去:“大哥,随便你怎么骂我,我就是这样一根筋。我希望他能快乐,哪怕是一天一小时一秒钟,我都会陪着他。如果他能好起来,将来让我离开他,我也高兴。如果万一……那么我更应该陪着他。”

徐时峰狠狠地扫了她一眼:“你就不替你自己想想,你也不小了,你还有几年能耽搁,你将来还要不要嫁人?”

佳期微笑:“大哥,让我任­性­一回吧,我是没想过将来,反正我一个人习惯了,我只要对得住自己就行了。”

徐时峰终究问了:“那孟和平呢,你真的把他给放下了?”

佳期仍旧微笑:“是啊,我已经忘记了。”

她打车去医院,一路上仍是胃痛,实在疼得受不了,于是到了医院之后,就顺路先去门诊挂了个号,正排队等着,忽然看到前面的人,模样好像是大学时代的室友绢子。

佳期以为认错人,因为绢子毕业后跟着男友常剑波回了上海,后来又出国,渐渐断了联络。所以她虽然觉得像,但连望了好几眼都不敢先打招呼。最后还是绢子一转头看见了她,又惊又喜脱口而出:“小弹弓!”

没想到真是绢子,两个人只差没在人来人往的门诊部拥抱热吻了。

绢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孩,大约才两三岁的样子,扎着两个小小的辫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瞧着人,见着她,冲她乐。

佳期连胃疼都忘了,简直爱不释手:“绢子啊,你怎么能生这么可爱的小家伙,真叫人羡慕死了。”又问,“什么时候回国的,都不打声招呼。”

绢子笑:“八月份才回来,还没三个月呢。才刚把房子安顿好,乱糟糟的,哪里顾得上联络老同学们。”又问,“你呢?你们家和平还好吗?”

佳期怔了一下,才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分手好多年了。”

绢子也怔了一下:“真没想到……”

佳期低头逗小女孩玩:“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吴叮叮,不是钉子的钉,是叮咛的叮。”­奶­声­奶­气,可是表情可爱极了,乌溜溜的大眼睛只管打量佳期。佳期十分意外,绢子说:“我跟常剑波离婚了,我带孩子回国来,女儿跟我姓吴。”

一切都是物是人非,佳期觉得怅然,当年绢子与常剑波也是一对佳偶,金童玉女,人人羡慕。

没想到不过短短数载,已经劳燕分飞。

看完门诊出来,佳期坚持请绢子吃饭:“回来了怎么样也该请你吃顿饭。”

绢子也笑,眼睛弯弯:“行啊,我也不会放过你。”

下班高峰医院门口根本拦不到的士,叮叮大约已经觉得肚子饿,扁着小嘴在母亲身上扭来扭去。佳期不由有些着急,看到有汽车从医院的地下车库驶出来,突然想起来,说:“我有个朋友的车这两天停在这儿,我找他借车用用。”掏出手机给阮正东打了一个电话,他满口就答应了,说:“我把钥匙给你拿下去吧。”

佳期说:“你是病人你别到处乱跑啊,我上去拿就是了。”

气喘吁吁地跑到病房去,阮正东把车钥匙给她,又问:“老同学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佳期如梦 第十四章(3)

佳期逗他:“当然是男的,不然能这么急吗?是我们当年的校草呢,帅啊,这么多年还帅得惊人。”

阮正东嗤笑一声,说:“那你快去吧,我的车绝对能震慑住他。”

佳期哧地一笑:“你倒挺自信的,我不跟你多说了,人家还抱着孩子呢。”急匆匆转身就往外走,阮正东突然想起来:“等一下。”

她以为他忘了什么要紧话,于是停了脚,他已经追上来,俯身。

温软的­唇­从她­唇­上擦过,他说:“我今天还没亲你呢。”

她踮起脚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安慰说:“我晚上来看你。”

他觉得委屈:“你为什么不说你晚上会来陪我?”

倒叫佳期啼笑皆非:“你还是病人呢,思想健康一点行不行?”

见到那部迈巴赫的时候,绢子果然被震撼了一下:“小弹弓,你这朋友够有钱的啊。”

佳期很小心,因为她技术一般,开这样的车上街需要勇气,所以安排绢子与叮叮都坐后排。

绢子就想着母校西门外的小馆子,于是佳期先把车开到一家西饼店,去给叮叮买了份蛋糕充饥。叮叮果然喜欢,捧着一口口吃完,绢子笑:“没想到你对孩子比我还细心,快快嫁人生一个吧。”

佳期但笑不语。

黄昏时分堵车正厉害,简直是一步步在往前挪。两个人在车上说起当年学校里的旧事,都十分感叹。绢子说:“那时候真以为将来的人生是可歌可泣,没想到这一路下来,再寻常不过。”

生、老、病、死……谁少年时都曾意气风发,以为无可不为,渐渐才在岁月中磨灭了棱角。

绢子自嘲:“你看我,连眼神都钝了。还是你好,佳期,你都没有变。”

佳期微笑,其实每个人的心间,都是沧海桑田。

等红灯,人流熙熙攘攘从眼前走过。

忽然有人从车阵里绕出来,伸手敲后座右边的车窗玻璃,向车里头的佳期和绢子打手势。

佳期只看到那人在比划,一个劲儿指着车胎,像是说她们车胎出了什么问题。绢子也听不到他在嚷着什么,佳期于是按下车窗,谁知车窗一开,那人突然伸手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拎起佳期放在副驾驶车座上的背包,撒腿就跑。

绢子完全还没反应过来,佳期叫了一声:“抢包!”打开车门就下去追。绢子急得连声大叫,也要追下车去,但抱着孩子。信号灯又已经变了,后头的车全在按喇叭,她使劲叫:“佳期!回来!别追了!佳期……”抱着孩子慌张下车,眼睁睁看着在震天响的汽车喇叭里,佳期越追越远。

佳期一鼓作气就追了上去,横穿街面,紧追不舍,追了足足有三百米,那人看到胡同口,刷一声就蹿进去了,佳期没想太多,紧追进去,一口气又追出三四百米,累得她直喘气,那胡同越来越窄,那抢包的人怕是条死胡同,跑着跑着一下子停下来,突然一下子转过身来,狠狠瞪着她。

佳期这才觉得害怕,那人恶狠狠地道:“臭婆娘,老子今天就教教你!”噌一下拔出柄尖刀,将她的手腕一扭,抬脚就踹在她小肚子上,她只觉得疼得满头冷汗,眼前一黑,刀子已经划过耳畔,火辣辣地疼。心里只在想,完了。只是本能举起手来护着头,那人已是一刀划过来,这次正好划在她手腕上,鲜血直流,手上那串菩提子佛珠线断了,顿时骨碌碌滚了一地。那人又飞起一脚,将她踹倒在地。

佳期伏在地上只喘气,那人走近几步又逼上前来,佳期心里又急又怕。那人正踩在一粒佛珠上,移开脚去,低头看了看地上散落的珠子,却突然停下来。佳期心里恐惧到了极点,不知他想­干­吗,那人却用一种十分奇异的目光盯着她,仿佛又是惊讶又是恐惧。佳期只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那人眼中的恐惧却越来越深,佳期眼尖,看到他身后有人影一晃,想必是有人来了,立刻放声大叫:“救命啊!”

那人浑身一哆嗦,把手中的背包和尖刀一扔,转身撒腿就跑。

佳期这才觉得手臂与耳侧都疼得钻心,用手一摸全是血,走进胡同来的是位老大妈,也被眼前这情形吓坏了,半晌才直嚷嚷:“快来人啊!快救人啊!姑娘!姑娘!你怎么样?”

佳期如梦 第十五章(1)

佳期生平第一次有了被急救的经历,伤得并不重,耳廓上划了一道口子,手臂上也是,虽然伤口长,但是极浅,位置也不是要害,只是血流满面所以吓人。被及时赶来的110民警送到附近医院,医生十分仔细地检查了伤口,说不必缝针,消毒包扎就可以了。

一旁的警察同志说:“那些抢劫的都是亡命之徒,你胆子也忒大了,一个女孩子,竟然敢下车去追。”

佳期想想也后怕,不明白为什么当时自己脑门一热就追下去了,可是直到被送到医院里来,她还没忘把自己的包捡起来带走。

警察问:“包里有不少钱吧?好在追回来了,不过还是要麻烦你报个大概的数字,我们好写报告。”

佳期忽然心一酸,小声说:“不是,除了手机只有不到一千块钱,还有两张卡,但包里有我的钥匙。”

警察同志听得直摇头:“什么钥匙值得这样拼命,换把门锁不就得了?以后再遇上这种事,首先打110报警啊,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单枪匹马去追抢匪,太不注意自我保护了。”

训得佳期唯唯诺诺,突然之间想起来,自己把绢子和叮叮还有那部值好几百万的迈巴赫,全扔在路口了,不由惨叫了一声。旁边的护士还以为碰到她的伤口,吓了一跳。

这一急可非同小可,不说别的,绢子还带着叮叮,小孩子被吓着可不得了,何况还有迈巴赫,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拿什么去赔给阮正东?

佳期急得脸都白了。

刚才跟绢子只顾着说话,也忘了问她新的手机号,现在可怎么办。

警察同志还挺同情她的,说:“打个电话叫家里人来接你吧,我看你也实在给吓着了。”

不能打给阮正东,没得让他担心,于是她拨徐时峰的电话,谁知是已关机,再打给徐时峰的秘书,才知道他临时有个要紧的案子,半个钟头前飞上海了。正想打给周静安求援的空当,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她看了一下号,还是接了。

“佳期?你没事吧?你在哪里?”

“我在医院,我没事。”

几秒钟后换成了绢子的声音,都带着哭腔:“佳期你还好吧?你可把我吓坏了。”

“你跟叮叮都没事吧?”

“我们都没事。我拿的英国驾照,你那车是左驾驶的,我都不敢开。后头的车全堵那儿了,人家司机都快开骂了,幸好遇上孟和平正巧开车经过,才帮忙把车停到路边。”

电话又回到孟和平的手中,他说:“我们到医院去接你。”

佳期有点发怔,从前他从不用这种口气,仿佛毋庸置疑。

今天的一切都有点令她发怔,偌大的城市,数以千万的人口,怎么就还是兜兜转转,偏又还要遇上他。

护士刚给她包扎完,孟和平他们就找到了她。

绢子看佳期包的满耳朵纱布,都吓坏了:“你怎么伤成这样了?还说没事没事,你看看你这样子——到底要不要紧?”

佳期强打­精­神跟她开玩笑:“怕我变成一只耳啊?其实就被刀子划了一下,医生都说可以不缝针,你别吓着叮叮。”

孟和平问过了医生,又跟警察去交涉,最后才回到她们身边,说:“签个字就可以走了。”

他穿灰­色­西服灰­色­衬衣,深浅不同的灰,配银灰领带,并不触目。医院里暖气太暖,所以脱了大衣,随便搭在手臂上,侧身与主治大夫交谈,声音低沉悦耳。

佳期在笔录上签了字,他才说:“走吧。”

上了孟和平那部Chopster,她才小声问:“那个……车……”

孟和平正倒车,眼睛注视着雷达屏幕,随口告诉她:“车我帮你停在那路口附近的超市停车场了,你放心,他的车有全球定位,丢不了。”

佳期有点讪讪,绢子偷偷捏一捏她的手,小声说:“对不起,我当时慌了神。”

佳期说:“是我太莽撞了,把你和叮叮丢下。”

一路上孟和平沉默极了,佳期故作轻松,对绢子说:“我好饿,都八点了吧,咱们还是按原计划,去西门外吃小馆子吧。”对孟和平说:“麻烦你送我们去停车场,我自己把那车开回去就得了。”

她和绢子都坐在后排,从后视镜里只能看见孟和平的下半张脸,他似乎比她印象中又瘦了,下颏因为嘴紧紧抿着,曲线看上去十分僵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那手不能开车。”

绢子也说:“是啊,都伤成这样了,要不先送你回去吧。”

佳期借着车窗外一盏盏不停跳过的路灯光亮,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襟前衣上全是血点,鹅黄|­色­的大衣上点点滴滴斑斓淋漓的黑,看上去触目惊心。而且耳朵上裹着纱布,手臂上包着纱布,狼狈得要命,这样子去吃饭肯定不妥。于是说:“那还是送你和叮叮先回家吧,真对不住,今天害你也够担惊受怕的了。我这模样真是乱七八糟,只好下回再请你吃饭了。”

绢子说:“还好你没事,咱们还说这样的话­干­吗?我都快担心死你了。”

正说着话,电话又响了,佳期用一只手在包里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到,结果是阮正东。

他似乎心情还不错,开口就问:“怎么样?跟抱着孩子的校草吃完饭了没有?”

佳期支吾了一下,说:“还没呢。”

佳期如梦 第十五章(2)

他突然笑了两声:“今天让你吃了点亏啊,不过我不是故意的。”

佳期如坠云雾中,只觉得莫名其妙:“什么?”

“我在浴室里摔了一跤,竟然半天没爬起来。还好护士进来听到了,把我给扶起来了……你男友我当时可穿得有点少,你岂不是间接吃了亏。”

佳期半晌才听明白过来,完全没心思在意他的说笑,只问:“怎么摔的?要不要紧?”

“没事,就膝盖擦破点皮,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突然脑子一迷糊,脚下一滑就摔了,医院这浴室的地砖根本就不行。”

是啊,比他家浴室铺的德国某奢侈品牌的防滑地砖,一定差了很远很远。佳期手臂一阵阵疼,没法子只得又换了左手拿电话。他说:“你晚上来的时候,给我带点吃的来吧,我想吃你包的馄饨,上次就没吃着。”

佳期迟疑了一下,说:“今天晚上啊……我怕回家迟了,来不及做,再说还得去买菜。”她觉得自己样子太狼狈,到医院去阮正东看到自然要问,他是病人,让他担心总是不应该。她说:“这样吧,明天我给你做了送去,今天只怕吃完饭会有点晚,我就不去医院了。”

他明显怔了一下,才慢慢地说:“也好。”

佳期把电话挂断了,绢子向她微笑,低声问:“迈巴赫?”

佳期心乱如麻,胡乱点了点头。不一会儿绢子家就到了,她抱了叮叮下车,孩子已经睡着了。绢子怕孩子着凉,正思忖间,孟和平已经下车,拿自己的大衣给孩子裹了,绢子十分感动,连声道谢。他从来是这样细心,对朋友十分照顾,佳期在心里想,若不是如此,也不会今天还肯Сhā手管自己的闲事吧。车外夜风如割,冷得说话都大团大团呼出白气,绢子匆匆对佳期说:“明天我给你打电话,你的伤口要注意,记得去医院换药。”

车门重新关上,狭小的空间重新温暖起来,他问:“你住在哪里?”

她报上地址。

他没有再说话,将车掉头重新驶入主路。

正是这个城市夜­色­繁华到极点的时候,一盏盏流动的车灯,汇成流淌的灯河,静静蜿蜒向前。而他们的车夹在中间,只是两个小小的亮点,顺着街的弧光,瞬息不见。

佳期觉得尴尬,车内气氛沉闷极了,等红灯的时候停下来,她望着车窗外出神,他突然问:“我能抽支烟吗?”

很绅士的问话,她点了点头,想起来自己坐在后排他看不见,又赶紧说:“可以。”

他含上支烟,然后划火柴,划了好几下没划着,他似乎有点不耐,把烟取下就手揉了。

信号灯变换,他换档,车子重新汇入车河,两人一路只是沉默。

好容易到了公寓楼下,佳期不自觉松了口气,说:“就这里了,谢谢。”

他将车子熄火,说:“我送你上去。”

佳期想反对,但他已经替她打开车门,接过她的手袋,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佳期只好追上去。

他腿长步子大,她差点要小跑才跟得上,进了电梯她还微微有点喘。他拿着她的手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佳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颗心怦怦跳,只好胡乱找话题:“江西还好吗?”

他看了她一眼,答了个“好”,就又重新闭上嘴巴,仿佛十分不愿与她交谈。

佳期觉得耳痛手痛,而且累,累得不能思考。只能看着控制板上的数字,1、2、3……变换下去,终于到了,电梯叮一声滑开双门。

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她努力微笑:“谢谢你送我回来,今天的事情真得谢谢你。”

他说:“不必客气。”将手袋还给她,然后将车钥匙拿出来,“这个是给你,还是我替你把车停到医院去?”

她只注意到他的嘴­唇­在翕张,他的声音带着嗡嗡的回响,她听不清楚。她十分努力地想要听清他在说什么,但他的声音越来越响,轰隆隆一样直压过来,她觉得眼前发黑,突然觉得腿发软,人已经倒下去了。

醒来的时候耳朵里犹有蜂鸣声,天花板上的灯亮得刺眼,佳期闭了闭眼睛,才能适应光线,这才发现自己是平躺在沙发上。孟和平近在咫尺,他半蹲半跪在沙发前面,衣襟前有银白­色­的细碎沙粒,不知是粘到什么。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垂下眼帘去,挣扎着坐起来。

他递给她一杯开水,声音尽量镇定:“我没找到糖。”

她有一点贫血和低血糖,累着的时候容易眩晕,他知道她有这样的毛病,一杯糖水就好。

她说:“我没事。”

空气渐渐似滞涩,她觉得窘,喝一口白开水,最后还是拿着杯子走到厨房去,一眼看到厨柜上放的调味盒被他翻得乱七八糟,还弄洒了盐,雪白的一道弧线洒在橱柜台面上,她这才知道原来他衣襟上粘的是盐。她踮起脚去开柜门,他不做声,从旁边伸过手来替她打开吊柜的门,里面有一只瓷苹果,她拿下来打开,原来那就是糖罐。

她往杯子里加糖,吊柜底下有一盏灯,幽幽一点橙黄的光,照见银­色­的不锈钢勺。这盏灯原本没有,是她搬进来后,向房东打了招呼然后自己请人装的。晚上她常常将这盏灯开着,偶然醒来,看到厨房亮着那点温暖的橙黄,总会觉得心安。

从前她睡了,他经常还在加班做事,在外间屋子开小小一盏橙­色­的台灯。燥热的夏夜,窗式空调嗡嗡响着,她在汗流浃背间醒来,睡眼惺忪,总是能看到那点橙黄|­色­的灯光,有无数的小虫蚊蚋在绕着台灯飞舞,清凉油与花露水,他拿起来往胳膊上抹,灯光下他的影子仿佛烙印,深深地印在墙上。

佳期如梦 第十五章(3)

梦里一直有花露水的气息,淡薄清凉,他睡得很晚,那盏灯一直一直地亮着,亮在她的梦里。

他终于出声:“佳期?”

她回过头。

“你加了四勺糖了。”

杯子里差不多一半全是糖沙,渐渐融化,仿佛崩塌。

他的眼睛里只有灯光倒映,仿佛小小的火苗,幽暗而虚浮。

她微微又觉得眩晕。

他的呼吸浅而轻,暖暖地拂在她脸上,温软的­唇­终于落到她­唇­上。

一刹那回忆如同排山倒海,呼啸着席卷了一切,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本能般紧紧抓着他。

她不能呼吸,怕每一次吸气,都会哽咽。

隔了这么久,她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可是原来还记得,还记得她曾拥有过的一切,那样美,那样好。他紧紧箍着她,仿佛从来不曾放过手,只是近乎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气息。而她仿佛溺水的人,再无力挣扎,再无力抗拒,只是沉湎于无可自拔。

“砰!”

杯子被她的手无意拂落,摔得粉碎,温热的水溅飞一地,有几滴溅在她足踝上,隔着袜子,那一点湿暖渐渐凉了,是冷的。

她如梦初醒,用力推开他。

他站在那里,并没有再动弹,只是望着她。

佳期觉得这一切都像梦一样,可是终究会醒来。

最后,他终于开口,声音陌生而遥远。

他说:“对不起。”

佳期觉得凄凉,这么多年,隔着山长水阔,当他重新站在她面前,也只得这三个字。

那样辛苦,曾经那样辛苦地爱过,曾经那样辛苦地割舍过。

她曾经想过无数次,如果可以遇见,如果可以在他怀中,痛哭失声。

而这样的辛苦,却是越来越远,哪怕再次接近,中间却是不可逾越,她无法,亦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

就此放手,再不能回头。她已经选择了另一条路,而他们也再回不到从前。

他终于走了。

橱柜上洒落的那一弯雪白的盐粒,在灯下仿佛一泓积雪,佳期慢慢用手指去抚散,沙沙的在指端摩挲,迟疑地、试探地放到口中去,是咸的,抿进嘴里去,咸咸的,咸得发涩。

他抱着她进屋时一定十分慌乱,因为他没有脱鞋,地砖上有他的脚印,淡灰的,一枚、两枚……凌乱而杂沓。佳期蹲下来,用手一点一点抹去那足迹,擦不掉,手上的伤也被牵扯得隐隐作痛,她只是固执而顽强地擦拭,一点一点,固执而顽强地抹去。

最后还是去阳台拿拖把进来拖­干­净,洗过拖把又进了厨房,拿抹布把橱柜擦­干­净,所有的调味盒放回原位,一一盖好,收起糖罐。厨房里本来地方就狭小,也只有一扇窄窄的窗户,房东在玻璃上面贴着磨砂的贴纸,看上去一朵一朵,像冬天里窗子结了霜花。

现在也已经是冬天了。

她回到客厅,给阮正东打电话。

他还没有睡,接到她的电话,仿佛有点意外。

她唤他的名字:“正东?”

他问:“你怎么了?”

她一口气说下去:“我今天倒霉死了,遇上抢包的劫匪,笨头笨脑追下去,结果被刀子划伤了,幸好后来有人来了,抢匪才跑了。”

她听到他吸了一口气。

她含着泪笑着说下去:“我晚上没敢去看你,是因为我怕我这样子你担心,可是现在觉得,如果瞒着你不太好,所以想想还是告诉你。你放心,我没事,就是划了两个口子,一处在耳边,一处在手臂上,伤口都很浅,医生说不必缝针,包扎换药就可以了,也不会留疤。你要是不放心的话,我现在就去医院让你看看。”

他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叫了她一声:“佳期。”

她嗯了一声,他问:“你怎么又在哭?”

她说:“没有啊。”举手拭一拭眼泪,说,“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伤口已经不疼了。”

不知为什么,好像她每一次掉眼泪,他都会知道。

佳期如梦 第十六章(1)

最后,他说:“我过去看看你吧。”

佳期不肯答应:“太晚了,再说你自己又刚摔了一跤,你是病人别到处乱跑。要不我明天晚上去看你,我给你带馄饨。”

他没有再坚持。

第二天佳期还是照常去上班,因为她们小组正跟一个重要的case,大把的事情要做,整个小组都忙得人仰马翻,她不太好意思请假给同事增加负担。

同事们都很关心她的伤势,因为看起来十分吓人。吃午饭的时候周静安批评佳期:“你竟然去追劫匪,你看看你这伤,你说你这种行为,到底该叫勇敢,还是该叫愚蠢?说你笨吧,你有时候心里头不知道有多少弯弯,说你聪明吧,你常常又蠢得无可救药。”

佳期说:“徐时峰也经常这样说,哎,你跟他倒是英雄所见略同。”

周静安就像是吃到姜一样直皱眉头:“拜托!少在我吃饭时提起那种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就是互相看不顺眼,每次佳期在徐时峰面前提到周静安,徐时峰就说“你那个毒牙闺密”。

而一提到徐时峰,周静安就说他斤斤计较、小气刻薄。

他们三人曾经在一块儿吃过一顿饭,结果只有佳期一个人埋头大吃,徐时峰与周静安则你一言,我一语。从柠檬汁应不应该加糖一直争执到现代社会男女权益是否真正平等,字字含沙­射­影,句句绵里藏针,明枪暗箭枪林弹雨,起承转合冷嘲热讽,佳期吃甜点的时候,两人已经就美国在韩的军事部署问题激辩到白热化的程度,战况之烈实在令佳期叹为观止。徐时峰倒罢了,反正他是靠耍嘴皮吃饭的,在法庭上不知多能侃侃而谈,最擅长把证人绕晕了套辞。而周静安那天的表现实在令佳期刮目相看,能跟徐时峰斗嘴而旗鼓相当完全不落下风的女人,佳期还是第一次见。结果周静安根本不接受她的崇拜,十分不以为然:“这算什么,想当年赴新加坡,我可是我们学校代表队的一辩。”

佳期越发崇拜,只差没要求周静安给自己签名。

下午的时候佳期忽然请假去派出所辨认嫌犯,周静安十分惊诧:“电视上不是说这种案子近期频发,提醒广大市民提高警惕吗?这才第二天呢,办案效率这么高了?”

佳期说:“派出所打电话说,是嫌犯今天一大早去自首了。”

周静安更意外:“这么穷凶极恶的嫌犯,会突然良心发现乖乖自首?”

到了派出所,负责接待佳期的警察同志很热情,先请她坐,又倒了茶给她,最后取出证物:“你认一下,这串佛珠是你的吗?”

佳期认出正是老麦送自己的那串菩提佛珠,当时散落了一地,此时竟然一颗不少地被装在透明的证物袋里,连那根断掉的绳子都在。不由感激:“是我的,谢谢你们这么细心,一颗颗帮忙找回来。”

警察同志笑了一声,说:“这是那嫌犯自首的时候带来的——这串珠子,他敢不一颗颗找回来吗?”

佳期有点疑惑,总觉得他像是话里有话。

认人的过程就像电视上的镜头,隔着玻璃指证哪个是抢劫伤人的嫌犯。佳期觉得纳闷,因为不过一夜之间,那嫌犯竟也受了伤,耳朵上包着纱布,手上也缠着纱布,竟然跟她伤得一模一样。嫌犯的面貌特征明显,佳期一眼就认出了正是那个抢匪。

认完人出来后,警察又特意告诉她:“等案子了结,佛珠才可以还给你。”

佳期说:“没关系。”

那警察倒又笑了一下,才说:“你放心,重要物证我们一般保护得很安全。”

佳期这才觉得那佛珠可能不寻常,一时却也没深想。从走廊出来正好经过一间大办公室,几个警察在一块儿说话,中间那人捧着茶杯口沫横飞,正说到:“你们甭瞧那珠子不起眼,是老金线菩提,就那四颗莲花象牙记子,全城你就找不着第二串来。但凡稍有点见识的,没一个敢不认识那珠子……”

佳期不由放慢了脚步,只听那人讲得绘声绘­色­:“他们讲究的是三刀六洞,但听说老麦传下话来,说自己这个妹妹道上原本没人认识,不知者不怪。所以就只叫那贾猴子照样划了他自己两刀,一刀在耳上,一刀在手上,然后就叫他上咱们这儿自首来了……”

佳期如听天方夜谭,没想到那粥店的老麦竟然是这样一个人物,怪不得总觉得他举止之间气度不凡,颇有旧时侠风,没想到竟是隐于市井的传奇人物。而自己这条命,竟然是靠那串佛珠给捡回来的。

她侥幸了半晌,从派出所出来,就给阮正东打了个电话。原本想请他帮忙替自己向老麦道谢,谁知阮正东的手机关机,又打病房的电话,响了许久都没人接。

她觉得有点奇怪,但想或许是做治疗去了,也没太在意。看看时间不早了,就去超市买了菜,又回家包了馄饨煮好,才提着保温桶拦了部的士往医院去。

那层病房一如既往的安静,她敲门没有人应,试着扭了扭门锁,也是锁着的,于是走回护士站去问:“请问1708的病人是做治疗去了吗?”

佳期如梦 第十六章(2)

护士小姐抬头看了她一眼,认得她是常来的,于是说:“1708出院了。”

佳期一怔,重复了一遍:“出院了?”

护士小姐说:“是啊,今天早上病人坚持要出院,专家组的几个教授都不同意,最后管业务的赵院长出面协调,才签字放他出院走了。”

佳期不由问:“那他是回家了吗?”

护士摇了摇头,说:“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佳期心里乱七八糟的,提着那沉甸甸的保温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楼。茫然地抬起头来,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医院大门口,黄昏时分马路上车流熙熙攘攘,可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腾出手来再试着拨他的手机,还是关机。挂上电话佳期觉得十分茫然,这才仿佛知道,现在自己除了他手机号码,再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联络到他,可是他连手机也关了。

到了晚上,她已经拨了无数遍阮正东的手机,仍旧是那句请稍后再拨。佳期不由着了急,只担心他怕是病情有了什么变化,可是怎么也想不出他为何突然执意要出院,而且还这样匆忙。

她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整天阮正东的电话仍然关机,她只怕他出事,坐立不安,最后终于打电话去电视台,辗转周折,费了很大的劲才问到阮江西的电话。

阮江西远在云南出差,接到她的电话十分意外,听她说阮正东出院,更觉意外:“什么?你等一等,我打电话回家问问。”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打电话回来,语气里已经有隐约的焦虑:“他没有回家,家里的工作人员说他没回过家。我打电话到他公寓没人接。西山和密云两边别墅的人也说他没回去过。这几天我妈陪我爸出国去了,我哥肯定是瞒着她办的出院。”

佳期猛然心一沉,突然就觉得害怕。

下班的时候,佳期犹豫了一下,没有像往常一样搭地铁,而是走了一站路去乘300路。佳期已经有许多年不再搭这条线,没想到短短数载,这条线路已经如此拥挤。空调车上仍是摩肩接踵,挤得人几乎没有立锥之地。天气太冷,车窗玻璃上全是白­色­的水汽,朦胧的车窗外,城市的天空一分分暗下来,而她夹在拥挤的人潮里,什么也不愿意去想。

后来上车的人实在太多了,车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车里空气不好,佳期觉得透不过气来,终于下了车。

下车后抬头一看,才知道原来是玉渊潭。

天气很冷,许多公汽正在离站,一辆接一辆,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唯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隆冬的寒风里,仿佛无所适从。

她把手Сhā在衣袋里,走到公园大门去,门口的管理员有点狐疑地看了看她,提醒她:“已经快闭园了啊。”

进公园后,顺着路走了很久,她才在一张长椅上坐下。

这公园她也很久没有来过了,最后一次来,是跟孟和平。樱花节人很多,为了抢一个好位置拍照,等了许久,合影又央另一对情侣帮他们拍。

那些照片后来都没有了,在落英缤纷、飞红成阵的花雨里,他拥着她含笑。

青春的、憧憬的镜头里,露出幸福的笑颜。

有老人慢跑从她面前经过,笃笃的步声,很有节奏。风很冷,冻得她脑子发僵。她掏出手机,翻到电话簿的阮正东,准备按下拨出键,可是迟疑着,终于还是关上滑盖。

她一直坐到闭园,肚子很饿,于是从公园出来就走到必胜客去,就着热巧克力叫了咖喱至尊,辣得唏嘘不已,最后将披萨吃掉了大半,自己也觉得自己余勇可嘉。

吃饱了,人就会比较快乐。

周静安常常这样说。

可是她现在吃饱了,却一点也不快乐。

就这样浑浑噩噩直到周末,因为忙,人倒有点麻木,阮正东就这样消失了,仿佛不留半分痕迹。起初她还每天拨好几次他的手机号,可是永远是关机,渐渐她不再拨了,她也想过是否再给江西打一个电话,但转念一想,还是罢了。

最后一次去医院检查伤口的时候,正好下了一场小雪。

这是今年冬季的第一场雪,雪珠子打在玻璃窗上,沙沙直响。

医生说:“伤口愈合得很好,可以不必再来了。”

只是一周,伤口便只剩了浅浅一道细细红痕,身体的复元机能快得不可思议。

下午跟公司人力资源部的同事们去学校做宣讲,因为人手不够,去的又是她的母校,所以临时抽了她去帮忙。

宣讲十分成功,气氛很好,他们公司在业界内亦属知名,所以反响比较热烈。宣讲会结束后她与同事们从报告厅出来,忽然有人追下台阶来:“那个姐姐,请等一等。”

是个学生模样的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她以为对方还有什么问题要咨询,谁知那人很大方地向她自我介绍:“姐姐,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吴柏郁。”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人举手挡住自己的脸,从粗疏指缝间望着她,眼底露出一丝顽皮与笑意。

她顿时想起来了,那个尴尬无比的早晨,自己就是被他给堵在了阮正东的睡房里。没想到他竟会是自己的学弟,而且还会这么巧遇上。

他笑嘻嘻地说:“姐姐请我吃顿饭吧,我又身无分文了。”

很坦白可爱的大男孩,在他的要求下佳期带他去了快餐店,他一口气吃掉两个汉堡三个­鸡­­肉­卷,意犹未尽又啃上了烤翅,佳期怕他噎着,忙说:“慢慢吃。”他咕咚咕咚喝掉半杯可乐,然后抚着肚皮感慨:“哎,真痛快。”

向她解释:“我不回家就拿不着生活费,我妈就想逼我回去,我偏不,我宁可饿着,也绝不屈服于强权。”

佳期如梦 第十六章(3)

佳期觉得好笑:“那你也不能这样饿着啊,跟自己妈妈有什么好闹别扭的。”

吴柏郁说:“我妈那个人你不了解,唉,真是一言难尽,唉……”

他说了一句话倒叹了两声气,佳期看他一本正经地愁眉苦脸,不由哧地一笑。吴柏郁说:“姐姐,你别笑啊,是真的,我妈那个人,连我大哥,就是东子哥都怕惹上她——那天早晨我到大哥的公寓去,就是撞见你那天早上,我都没敢告诉大哥,其实是我妈逼着我去的,你看看,她行事有多恶劣。”

佳期怔住。

吴柏郁说:“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我哥,他非生气不可——前一天的晚上,我妈在超市撞见他买东西,也不知道他都买了些什么,把我妈给刺激得,回家后一口咬定我哥藏着女人在家,威胁利诱我去替她打探情况。可怜我想着暑假去尼泊尔,不得不被她收买。不过那天我回去后可愣是一个字都没露给她,真的!我拿人格担保,不然她早嚷嚷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了。我最烦她了,可是亲戚们偏爱听她掰话。这世上的中年­妇­女最难缠了,你说我哥都多大岁数了,她们还以­干­涉别人的私生活为乐趣。姐姐你放心,我坚决支持你跟我哥,打死我也不会把你们俩供出来的。”

他说得慷慨激昂,佳期先是觉得好笑,后来渐渐觉得酸楚。

想起那一天,他说话时的脸红,想来他这一辈子也没有替女人去买过那些东西。

只是为了她。

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在隐隐发疼。

她对吴柏郁说:“你快吃吧。”又拿了几百块钱给他,“怎么也别饿着自己,这钱你先拿着吃饭用,但还是应该回家,怎么也是自己的妈妈,少跟她赌气。”

吴柏郁不肯要钱,说:“我勤工俭学了一把,上个月就帮电教馆做课件。过几天就发钱了,姐你放心吧。”

佳期说:“还有好几天你要吃饭呢。”把钱放到他手里去,叮嘱他,“没课的话还是回家一趟,自己的父母,哪怕有再多的缺点,可他们是你重要的亲人,别到失去他们的时候才懂得珍惜。”

吴柏郁想了想,点了点头。

最后他说:“姐,钱到时候我叫我哥还给你。”

佳期说:“不用了。”停了停才说,“我还欠着他呢。”

那天晚上佳期睡得不好,一直做梦,梦见小时候,背着书包去上学,下着雨,巷子又深又长,只有她自己急促的脚步声,嗒嗒地走着。雨哗哗地落着,巷子两旁白墙黑瓦都在雨雾中变得模糊,大团大团的绿树,横过墙头,雨滴滴答答地从枝头滴落,而她一直走一直走,鞋子都湿透了,又冷又潮。别的孩子都是家长打伞去接回家,只有她是孤零零一个人冒雨走在巷子里,天渐渐黑下来,她开始胃疼,疼得蹲在那里动弹不了,一个人靠着墙,拧着书包带子,捂着胸口,墙上的白灰蹭在了衣服上,还惦记着想要拍­干­净,因为父亲替她洗衣服不容易。她疼得透不过来气,直冒冷汗。有什么声音在远处响着,单调的一声迭一声,仿佛警铃。

最后疼醒了,才知道是电话在响,本能摸索着拿起听筒,人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可还没有回过神来。

她沙着嗓子喂了一声,那端却没有人说话。她看了看闹钟,已经凌晨,不知半夜里是谁打来的电话

她又喂了几声,突然醒悟过来,手忙脚乱连忙爬起来,一不留神拽住了电话线,她怕拽脱了电话线,一着急整个人就失了平衡,咕咚一下子从床上翻了下去,还带着电话机也啪一声摔在了地上,她半晌缓不过气来,揉着被撞疼的肘子与膝盖坐在地上直吸气,幸好电话没摔坏。

或许是这边动静太大,他终于开口,声音哑哑的:“你怎么了?”

佳期只担心他把电话挂了,小心翼翼地问:“你在哪里?你跑到哪里去了?”

佳期如梦 第十七章(1)

结果他“啪嗒”一声,还是把电话给挂了。

佳期气得要命,捏着听筒脱口骂阮正东你混蛋,郁闷的是骂了他也不知道。终于回过神自己还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两只脚丫子早已经冻得冰凉。爬到床上去哆嗦了半晌才暖和,只想着明天就去中国电信查通话记录,不信找不出他来。

结果半夜这么一折腾,早上迷糊过了头。飞奔到地铁站去正好赶上上班的最高峰,车厢里挤得人像块压扁的棉花糖,出地铁之后好久都反弹不回原形。气喘吁吁地赶到办公室,最后还是迟到了五分钟,刚坐下就接到老板秘书的电话:“尤小姐,王总请你到他办公室来一趟。”

一大早迟到就被老板传唤,不由有点心虚。谁知王总也没有别的事,只交了几份资料给她:“知鹏那边点名叫你去一趟,你去看看到底有什么事。”

知鹏房地产是他们一个重要客户,有多年的合作关系,佳期以为是对方宣传计划有所调整,所以需要沟通,也没太在意,匆忙收拾了一下就去了。

知鹏所在的写字楼离她们公司不远,打的不过十多分钟。下了的士刚走到知鹏公司的写字楼下,电话突然响起来,是个很陌生的男人声音,一口流利而标准的普通话,彬彬有礼:“尤小姐,您好。”

她误以为是客户,答了一句:“您好。”

对方说:“是这样的,我是正东的朋友。很抱歉通过这种失礼的方式约尤小姐出来,知鹏公司那边我已经事先打过招呼,只是借用尤小姐几个钟头,可以吗?”

佳期轻轻哦了一声,却不得不顿时打起万分的­精­神,这样强势而不容置疑的手段,用词却这样客气周到,看来不是等闲好相与的人与事。

“我们的车就停在马路对面,您转过身,看到那部黑­色­的车,车牌尾数是29。”

佳期转身,看到一部看似十分寻常的奥迪A6,车牌尾数正是29。她走过去,一位男子早已经站在车边,风度翩翩。

“尤小姐,”他向她微笑,“正东的母亲想见您,请随我来。”

正东的母亲比电视上看起来更年轻,气质极好,雍容大方。见到佳期笑容亲切:“其实早一阵子就想见一见你,但总没有适当的机会。”又问,“尤小姐还没有吃早餐吧?现在的年轻人,总是这样不爱惜自己。”便转脸吩咐,“开两份早餐上来。”

四合院初看起来不甚起眼,却是数重进深的轩敞宏伟。旧式的老房子十分宽敞,用作餐厅的那间屋子,向南一溜的大玻璃窗,冬日初晴的太阳正好透进来晒得人暖洋洋的。屋子里的家具都是北方的旧式家具,一桌一椅漆光油亮如墨玉,在明亮清透的阳光中,镀上淡淡的万点金沙,顿时仿佛时光倒流数十年。而旧式黑檀大圆桌上的早餐却是南方的泡饭油条,还有几碟地道­精­致的南方酱菜,在浅暖的阳光下,碗碟­精­致菜­色­鲜亮,令人食指大动。佳期怕失礼,只是陪着阮夫人在餐桌旁坐下,阮夫人笑吟吟地道:“你也别太拘束了,就是作为一位晚辈,陪长辈吃一顿早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吧?”

佳期笑了一笑,阮夫人亦微笑,说:“对啦,这就好多了,年轻的女孩子就应该多笑。”

佳期这才稍放松了一些,陪着阮夫人吃完早餐,然后到偏厅去喝茶。阮夫人这才说:“我也不说那些客套话了,东子这孩子太叫人­操­心了。打小他爸爸和我工作都忙,很少能顾得上他,他姥爷在那么多孙子、外孙里头,又最疼他,所以他那脾气从小到大都拗,我也拿他没有办法。拿这回的事来说,一声不吭自己出院走掉了……他还是个病人……”她眼中盈盈一闪,仿佛是泪光,“如今我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佳期没有想到她会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的一面,有点无措,轻轻叫了声:“阿姨。”又觉得自己冒失,只说了句:“您别着急。”

“真是叫人担心,他自己一个人到上海老房子里住着,不管家里谁给他打电话,他就是一口一个没事。可是他哪里是没事的样子?又不肯回医院去,他的病不能耽搁,我这心里都乱了。我本来想叫江西去劝劝她哥哥,可是最后一想,也许他现在真正想见的并不是江西。”

佳期心里也乱了,默默无语。

“尤小姐,在每个母亲眼里,自己的孩子不管多大,都只是孩子,所以请你体谅我的心情。我这样冒昧地请你来,只不过出于一个母亲的自私,希望你能帮助到正东。”

佳期抬起头来,很快地说:“您不用说了,我都明白,我这就去上海。”

佳期后来才知道接自己来的那位男子是张秘书,此人办事十分敏捷周到,从四合院出来一上车,便一样样交给她:“这是今天中午11点40分飞往上海的机票,你公司那边,我已经帮你向王总请假,他也已经同意。车子现在会直接送你到机场去。这是正东在上海的地址,这是信用卡和一些零钱,你别推辞,因为你什么行李都没有带,所以带点钱是必要的,再说这钱我会从正东的工资里扣出来。”

佳期完全没有意料到:“他有工资?”

不苟言笑的张秘书竟然笑了一笑:“是啊,他有工资。”

登机之后佳期才觉得有点累,飞行时间是一小时四十五分,因为空中管制的原因晚点十二分钟降落。庞大的波音客机挟带呼啸的气流,轰鸣着降落在跑道上,缓缓地滑行向前。

脚踏实地的感觉到底叫人安心。

上海正在下雨,灰蒙蒙的天气,风裹着冷雨扑在身上,冷而潮,仿佛比北京更让人觉得寒气逼人。

佳期因为出差来过几次上海,每次都是行­色­匆匆,这次也是一样无心风景,出了机场就打的,递给司机那张卡片:“麻烦去这个地址。”

路很远,车子顺着蜿蜒的高架路,渐渐深入城市的脉络,穿行在高楼的森林里。冷雨潇潇地敲着车窗,佳期想,自己见着他,应该说什么才好呢?

佳期如梦 第十七章(2)

那条路位于这座城市的深处,路两侧有许多高大的法国梧桐,在这个季节犹未落尽黄叶,在半空中枝叶交错。雨渐渐地停了,无数枝叶拱围着,将犹有雨意的天空割裂出细小的缝隙,滴滴答答是枝头积雨跌落的声音。路两侧都是些颇有岁月的老房子,偶尔能看到­精­巧的屋顶,掩映在高大的法国梧桐与围墙之后。这条路静谧如同无声,在这样一个冬日的下午。佳期捋了捋被细密雨丝濡湿的长发,终于找到门牌号。墙很高,墙里头能看到的也只是树,落尽叶子的阔叶乔木,枝桠整齐如梳地向上伸展着,如果是夏季,想必会是浓翠欲滴吧。

佳期按了许久的门铃,没有人来应门,她再拨阮正东的手机,还是关机。

她觉得饿,饥寒交迫。

她庆幸自己没有行李,因为走了很远才看到有一家咖啡馆。推门进去看着并不甚起眼,像所有的咖啡馆一样有很大的落地玻璃窗,墙是红­色­,午后客人稀疏。寥寥几个似乎都各自窝在沙发里。

她点了杯拿铁,还有原味芝士蛋糕。

沙发很舒服,她不由自主也深深地窝陷进去,咖啡香气浓郁,浮有漂亮的叶子拉花,味道十分醇厚。没想到误打误撞还可以找到这样地道的一家咖啡馆,芝士蛋糕还没有送上来,音乐是轻曼动听的爵士,她几乎要睡着了。

走道那头的沙发里有女子在低声讲电话,店中灯光轻柔,将她侧影轮廓倒映在大玻璃窗上。佳期第一次看到有人可以将衣服穿得这样漂亮,一身浓烈的黑,只围一条大花绚丽的披肩,那披肩缀数尺来长的流苏,摇动不知多少颜­色­,如泼如溅,仿佛烂醉流霞淌在肩头。围衬出一张灿然如星的脸孔,那种肆意的美丽,竟似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令人惊艳。

或许是在与恋人通话,细语喁喁,偶然抬头,明眸善睐,望之竟如生烟霞。

这样的出众,上天真的偏爱她。

正好店中音乐在此时静止,佳期依稀听到她正说:“那么你过来接我吧。”

连嗓音都甜美如斯,或许是热恋中人的特质。

幸福得令人感慨。

芝士蛋糕十分好吃,烘焙一流,佳期本来就饿了,越发觉得香甜可口,吃得近乎贪婪。一块蛋糕犹未吃完,有客人冒雨进店中来,咖啡馆并不大,一眼即可望见来人。佳期正好一口蛋糕噎住,顿时呼吸困难。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拿手按在脖子上,噎得连眼泪都快流出来,别提多狼狈。

他大步走过来,用力拍在她背上,真的很用力,震得她整个背部都痛,可是那口该死的蛋糕终于顺利地滑下去,一口气好歹顺了过来。

太丢人了,急急捧着咖啡杯喝一口,仿佛是心虚。

“正东。”

过道那头的女子在唤他的名字,嗓音甜美如蜜。

他没有动,佳期手里还捏着咖啡杯的杯耳,心想,敌不动我不动。

“正东?”

身后的语气里已经有了几分疑惑,他还是没有动,佳期­干­脆放下了杯子,站起来一本正经地寒暄:“阮先生,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

这样虚伪透顶的语气,连她自己都觉得牙酸,他挑起眉头,仿佛是不满:“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样的天气,他只穿一件深­色­开司米大衣,衣冠楚楚地前来赴美人约会,哪里有半分病人的样子。佳期在心里想,除了脸­色­难看了一点,倒依旧是风流倜傥。

在飞机上打了差不多两个钟头的腹稿,结果看来一句也用不上,她­干­脆实话实说:“令堂托我来上海看看你,于是我就来了。”

他哦了一声,神­色­冷淡,转脸向她介绍身后的女子:“我的朋友,盛芷。”停了一停,又向对方介绍她:“这是尤佳期。”

盛芷笑起来仿佛更美,向她伸出手:“幸会。”

虽然阮正东身边向来多美女,但能见到这样出­色­佳人的机会也不多,果然是幸会。

佳期与她握手。

气氛有点怪异,或许是因为盛芷嘴角那缕若有若无的笑意,佳期有点愤然,并非她自己死缠烂打追到上海来,再说她怎么有本事猜到他躲到上海是来会佳人。佳期转头望了一眼阮正东,他突然问:“你吃饱了没有?”

“啊?”她还没反应过来,据说人看到美女就会反应迟钝,果然。

“吃饱了我们就走。”

雨已经停了,盛芷自己开一部黑­色­英国双门小跑车,洒脱地向他们道别,然后驾车闪电般呼啸而去。

天气很冷,佳期呼出大团的白雾:“不好意思,搅了你的约会。”

他嘴角微沉,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她说:“你妈妈很为你担心,因为出院的事,其实上海这边也有很好的医院,治病总不能半途而废。”

他看了她一眼:“你说完了没有?”

这样冷的天气,刚刚从暖气充分的咖啡馆里出来,太冷了,冻得人脑子发僵所以反应迟钝,她脱口又“哦”了一声。

“回家去。”

冷着脸扭头就朝前走,她跟上去,他走得很快,冷风吹起他的大衣,扑扑地翻开,露出里面深灰衬里,仿佛鸽子的羽翼展在风里。冷空气呛在鼻子里很酸,他步子太大,她跟着吃力,上气不接下气。亦步亦趋终于跟到车边,他拉开车门,­干­脆停下:“我叫你回家去。”

她拉开另一边车门,把手提袋扔进车里,十分­干­脆地告诉他:“我不回去。我搭了两个钟头的飞机,跑到这里来不是来看你发大少爷脾气的。我隐忍你是因为你身体不好,但不代表我就要看你的脸­色­,被你呼来喝去。我告诉你,我就不回去,除非你回医院。”

然后上车,泰然自若关好车门。

他扶着车门站在那一边,仿佛是啼笑皆非。

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上车启动。

他依旧绷着脸:“你住哪家酒店?”

她想起那张信用卡,赌气问:“上海最贵是哪一家?金茂君悦还是上海四季?”

他终于瞥了她一眼,减速将车转弯掉头。

车子驶回她曾按了许久门铃的地方,大门式样老旧毫不起眼,驶进去后沿着幽深弧形的车道一转,视线里才出现­精­心布置的花圃,潺潺的大理石喷泉。花园里笔直的水杉,只怕都有了数十年合围粗细。还有两株极大的香樟树,依旧浓翠如盖,掩映庭院深深。车道一直驶到尽头,才看出树木掩映后的西班牙式大宅。

房子颇有些年代,走进去觉得像博物馆,因为旧,因为大,客厅空阔似殿堂。家具陈设老旧,壁炉里竟然还生着火,米­色­的地毯上躺着一条哈士奇,头搁在爪子上,睁着褐­色­的眼睛看着她,模样气质都像一匹狼,可是那种凶狠被慵懒完美地掩饰了,见她走近亦不动,连尾巴都懒得摇一下,这样的狗,倒真像是他养出来的。

“喝什么?”他十分客气地问,看来竟打算将她当成一位客人来招待。

其实她没有吃饱,还是半饥饿的状态,而且站在这样殿堂似的深旷空间里,人也觉得冷,还是那个词——饥寒交迫。

她说:“蛋炒饭。”

“什么?”

“我要吃蛋炒饭。”佳期在心里叹了口气,在这种好似电影布景的大宅中提出这种要求,不知会不会遭打雷劈。

阮正东请了位很好的厨师,起码炒出来的扬州炒饭十分地道,虾仁新鲜,火腿丁咸香可口,连青豆都颗颗酥软。厨房送来时配了一碗­干­贝冬笋汤,这样的好吃好喝,才像他素来的风格,处处都挑剔,处处都要求最好。

他坐在很远处的沙发上,旧式的沙发又宽又深,显得他的人似乎瘦了一点,仿佛陷在那沙发里。那条哈士奇就趴在他足边,睁着那双褐­色­的眼睛,她吃饭的时候他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并没有点燃,含了一会儿又取下来。

吃饱了之后他对她说:“你还是回去吧。”

语气已经平淡,她反倒觉得难过,从前她吃饱了就会好过一点,现在渐渐失效,吃饱了仍旧难过。

“为什么要出院?”

“那是我的事情。”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有点生硬,“总之请你回去,我自己的事情,不需要旁人来­干­涉。”

她静了一会才说:“原来你都知道了。”

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屋子里没有开灯,壁炉一点火光映在墙壁上,他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楚。

他忽然笑了笑:“佳期,从前我还想着,想可以跟你在一起。可是后来我才明白一些事情,有许多东西,不是我想就可以拥有,佳期,你其实很好,可是我不再爱你了。”

佳期如梦 第十八章(1)

“你撒谎。”

长久的沉默之后,她看着他的眼睛,开口打破沉寂:“撒谎会长长鼻子。”

他笑了一下:“我一直都在撒谎,佳期。”

“我跟和平一块儿长大,小时候玩打仗,我是连长他是指导员,领着一帮人冲锋陷阵,遇上敌人都是我带人突围他掩护撤退。十多岁的时候跟别的大院孩子们打架,人家­操­一块板砖拍上来,和平替我挡在前头,为这个他头上缝了好几针,可愣没掉一滴眼泪。从小到大,摸爬滚打上树翻墙,磕着碰着不知有多少次,我从没有见他哭过。可是佳期,你知道吗?在几年前一天半夜里,我打电话给他,毫不知情地问了一句他跟你的婚期,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我的兄弟,只是因为你不要他了,二十多岁的一个大男人,他竟然就在电话里哭了。

“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他那样伤心,他很多次在我面前夸你的好,我一直以为你们会结婚,因为和平这个人特别死心眼,对谁好就死心塌地的一辈子也不会变。他对我好,这辈子就死心塌地地认我是兄弟,他爱你,就能为了你和家里闹翻,一点一点地去攒钱,想着能跟你结婚。他甚至还跟我说过,你们的儿子,将来一定要认我当­干­爹。他就从来没想过你竟然会不要他。他哭的时候,隔着整个太平洋,我就在心里想,我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最好的兄弟,被一个女人伤成这样,我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当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我就在想,尤佳期,我可认得你了,原来就是你。跟几年前的照片比起来,你也没大变,更不见得有多漂亮,怎么会是你?怎么就是这么一个女人,把和平迷得七荤八素,让他能为了你流眼泪。

“没想到你还没结婚,我想这是报应,你甩了和平,人家最后也甩了你。我就想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我送花给你,打电话给你,约你你也肯出来,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你,就想找出你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能让和平为了你伤心。你要是一上了钩,我就打算立马甩了你,替我最好的兄弟报多年前的一剑之仇。我可以轻轻松松地觉得,他当年为了你伤心,有多不值得。可是你从来就对我没半点非分之想,我就想,你要么是太笨了,要么是实在太会演戏,把分寸把握得这样好。既然你要玩,我当然奉陪到底,这么多年我见的女人多了,时间一长,藏得再好的狐狸尾巴也能露出来。可你就有本事滴水不漏。别的女人,要么爱我的钱,要么爱我的家世,要么爱我的人,总归有一样,可你是真的不在乎,成天跟我在一块儿,就不多瞧我一眼。

“那天晚上吃完饭,我送你回去,你在车上睡着了。到了之后我想叫你下车,结果你睡得迷迷糊糊,只说了一句:‘孟和平,你别闹了。’

“我才知道这么多年,隔了这么多年,不止是他记得你,你原来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竟然妒忌和平。

“那天你睡了两个多小时,我坐在车里抱着你,你靠在我怀里睡着,我在心里想,怎么会是你?你既不聪明,又不漂亮,甚至还有点傻乎乎,我怎么会爱上你?为什么会是你?难道就为你不待见我?可是我抱着你,就是不愿意你醒过来,因为你一醒,我就不能不放手。

“我活了三十三年,也曾喜欢过别的人,离离合合,也有过动真心的时候。可那天我听着手上的表滴答滴答,一分一秒地走着,我就在心里想,每过一秒,我能这样抱着你的时间,就少了一秒,我能跟你在一块儿的时间,就少了一秒。我下决心叫醒了你,以后就再也不见你了。

“这辈子我从来不知道想一个人的滋味,半夜里醒过来,就会突然想你。不管我在哪里,不管我在什么地方,我就能想到你。最后我给你打电话,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心软,每次我就想,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见你,下次我再不给你打电话了,我要忘了你。

“最后却是你先说分手,你蛮不在乎地说分手,你仗着我爱你,你就能这样毫不在乎地把我给甩了,我跟和平两个人,竟然就这样栽在你的手里。

“我病了之后,你来医院看我,看着孟和平的时候你连眼神都在发抖,你这个笨蛋,一点也骗不了人,真是傻,隔了那么多年原来还爱他,可当年为什么要跟他分开?也只有我比你更傻,因为我竟然会爱你。

“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我这病,估计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那天晚上你到医院给我送馄饨,你敲门我其实在病房里,可我没开门,最后你坐在椅子上,我从门缝里看着你,一直点头打着盹,就像个小孩子。我想还是算了吧,你还年轻,我也别害你了。但最后你却回来了,你跟我说,你没等到我。为了你这句话,我横了心留住你,哪怕多一点点时间,多一点点有你的时间,也是好的。

“那天你受了伤,你叫我别去看你,可我最后还是去了,佳期,你不知道,我看到和平的车停在你家楼下,我就在远处看着,看着他一个人在那车里,一直坐到天亮。我是一个男人,我知道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是什么样子。他在车里枯坐了一夜,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我清楚自己在想什么,我在想我到底做了什么?我把我们三个人都陷到这种地步来,我太不仗义了。最后看着天一点一点亮起来,我也下决心把这事做个了断。

“你们两个人真的很像,一样的死心塌地,一样的傻头傻脑,再苦再难都能自己一个人忍着。可是我不一样,我觉得受不了,我爱的那个人,要全心全意地对我,因为我是全心全意地对她,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所以不能容忍她心有旁骛。佳期,所以我不爱你了,我不再爱你了。请你也停止自欺欺人,去跟孟和平说清楚,你当年是为什么要离开他。你们两个人,自以为是地互相成全,可是却伤害了更多的人,江西的个­性­其实像我一样,都不会容忍,所以请你离开我,再不要回来。”

他轻松地笑了一笑:“佳期,今天我说的全都是真话,而你却直到现在都还在骗自己,所以,只有你才会长长鼻子。”

这样长的一篇话,佳期就跟做梦一样,她的声音也轻轻的,小小的,像是梦呓:“可是你不知道,我跟孟和平,不可能了。”

“哪怕我再爱他,也不可能了。”

她竟然没有哭,而是像他一样,平静而从容地说出这句话来:“我们两个人中间已经有了太多的别的东西,我没有办法也没有可能,重新跟他在一起。

佳期如梦 第十八章(2)

“我没有骗自己,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对你,因为我知道你对我的好。是的,我爱你不如爱孟和平那样深,因为我从前遇到的并不是你。可我不是个木头人,你对我怎么样,我心里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孟和平,也只有你这样爱过我。在我终于下决心重新开始的时候,你这样把我推开,我无话可说。但我要说的是爱情是没有办法比较的,你是尽了你的全部力气,我也是尽了全力,如果你认为我爱得还不够,那是因为我没有来得及,没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青春,让我像爱他一样爱上你。”

她慢慢地蹲下来,扶着沙发,像要攥住一个什么依靠:“从前我就像你一样,我以为牺牲可以成全幸福,这么多年来我才知道我错了,牺牲自己却并没有让人得到幸福。因为真正爱着的人,哪怕那个人离开了,另外一个人也不会因此而停止爱他。很多年前我也对一个人说过,我不再爱他了,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宁可自己是死了才好,但是现在我才明白,哪怕我当时真的是死了,他也不会停止爱我。

“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辜负过一个深爱我的人,从前我放弃孟和平,因为我没有办法放弃比爱情更重要的一些东西,比如亲情,比如尊严。如今我不能回到他身边,因为我们中间已经隔着永远无法逾越的东西。这辈子我也没有办法回去,我只能辜负,对他除了内疚,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我几乎打算用这一辈子来还欠他的。可是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能够遇上你,我还可以遇到另一个深爱我的人,我不希望再辜负你,你为了我做了很多很多,我也就想自私一点,我也就想可以肆无忌惮一回,不管从前的人从前的事。我想重新开始。正东,不管你是不是真的不再爱我,不管你的病怎么样,我都希望你不要推开我。哪怕我一厢情愿,我想陪着你,我想一直到最后,我可以握着你的手。我希望你给我时间,让我可以说,我像你爱我一样,爱上你。”

她半蹲半跪在沙发前,像个小孩子,慢慢将脸贴在他的膝盖上,他的身躯竟然在微微发抖。她缓慢而轻柔地伸开双臂,环抱住他的腰。

他慢慢伸出手,手指穿过她的长发,环抱住她的肩。

雨声一点一滴地敲在窗上。

她的脸埋在他怀中,声音很轻:“你要答应我,好好治病。”

“好。”

“你要答应我,不管将来怎么样,都不能再叫我离开你。”

“好。”

“你要答应我,从此后不能再招惹别的女人。”

“好。”

“你要答应我,要像爱我一样爱惜自己。”

“好。”

“你要答应我,不管遇上什么事,什么时候你都不能再离开我。”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冰冷的水滴落在她的发顶,缓缓沁进发间,她一动不动伏在那里,终于再也忍不住,眼眶轰的一热,竟然不敢抬头。

“好。”

他慢慢地说:“还有什么条件?要提就一块儿提出来。尤佳期,我发现你真的很麻烦,我怎么会惹上了你,甩都甩不掉。得寸进尺,又得理不饶人,还喜欢管东管西。”

她噙着泪,笑:“你今天才知道啊,可是太迟了。条件多着呢,你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你只许疼我一个人,要宠我,不能骗我,答应我的每一件事情都要做到,对我讲的每一句话都要真心,不许欺负我,骂我,要相信我。别人欺负我,你要在第一时间出来帮我,我开心呢,你要陪着我开心,我不开心呢,你要哄我开心。永远觉得我是最漂亮的,梦里面也要见到我,在你的心里面只有我。”

“这么长?”

“记不下来就拿MP4录下来,每天带着,早上起来听三遍,晚上睡觉前重温三遍,有时间就经常在耳边放三遍。这就叫三个三遍。”

他终于觉察出不对:“你刚才说的那段话怎么觉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佳期说:“这么经典的台词你都不记得?是英国BBC的《傲慢与偏见》。”

“胡说八道,明明是张柏芝的《河东狮吼》。”

她抓住了把柄:“好啊,还自称从不看粗制滥造的港式文艺片,那你怎么知道是《河东狮吼》?”

“我是从来不看,不过那会儿我正追一个小妹妹呢,所以陪她去了一回电影院,看了这部片子。”

她伸手掐他:“你还敢说,你竟然还敢说!”

他被她掐得龇牙咧嘴,直求饶:“你轻点,轻点成不成?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这么暴力?”

“才知道啊?哼,你有没有陪小妹妹看过《野蛮女友》?”

“没有,真没有!”

“我不信。党和人民的政策你清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真的没有,请党和人民相信我这一回。”

“你的历史太不清白了,相信你太难了。”

“可我已经把历史遗留问题都坦白交待了啊,再说,要允许人犯错误,更要允许人改正错误。”

“那你要好好改造思想,争取宽大处理。从今天起,你每天得陪我看一部港产文艺片,一直到把香港出产的文艺片全都看完,就算你改正错误了。”

“我不­干­,那我这辈子不就完了吗?一天一部,看到下辈子我也看不完啊。”他不怀好意地笑,“能不能罚我每天陪你做点别的事啊?比方说……某些适当的、有益身心健康的运动?呀!呀!你怎么又掐我?再掐我亲你了,我亲了,我真亲了……”

他的声音低下去,湮没在缠绵的­唇­齿间。

他们吻了很久很久。

有湿漉漉的温热小刷子在刷佳期的脚踝,一下一下,有节奏,热烘烘的。过了一会儿,又去舔阮正东的脚背。

佳期如梦 第十八章(3)

见他们完全不理会,被忽视的狗狗停止讨好的舔,竖着尾巴低吠了数声,试图唤起主人的注意:“汪!汪汪!”

他终于微微移开­唇­,喃喃:“甲骨文,别吵。”

甲骨文不折不挠地继续吠叫。

她用力挣了一下:“它为什么叫甲骨文?”

“我们上楼去好不好?上楼我就告诉你,这狗不乖。”

甲骨文被重­色­轻宠的主人惹怒了,咬住他的裤角就是不放。

她顾左右而言他:“我要看文艺片。”

“能不能换成我刚才那提议……”

“你想得倒美,我告诉你,这就是轻的了。要不你每天陪我看台湾八点档连续剧,从琼瑶全集开始。”

他求饶:“我们还是看港片吧。去我卧室看碟好不好?我房间里有一套很好的家庭影院。”

“你跟盛芷是怎么回事?”

“啊?”

“少装糊涂。”

“你喜欢看谁的片子?是喜欢去电影院,还是喜欢在家看原声碟?咱们先看王家卫,还是先看尔冬升?要不吴宇森?”

“吴宇森拍过文艺片吗?”

“没拍过吗?”

“盛芷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还记得啊?”

“我会记一辈子呢,我忘了告诉你,我这个人最小气。”

“我爱你。”

“什么?”

“你哪怕再小气我也爱你。”

“那盛芷是怎么回事?”

“不会吧,”他哀叫,“我连恶俗文艺片的杀手锏都使出来了,你还问。”

“你不告诉我,我就一辈子追着你问。”

“你说的,说好了一辈子,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她醒悟过来,“你老实交代,当年跟谁看的《霸王别姬》?”

“你怎么这么能吃醋啊,我跟陈凯歌一块儿看的。”

她根本不信,“骗人。”

“真没骗你,九三年这片子上海首映,我正好休假在家,宣传部那边给了大把的赠票,正闲着所以去看了。”

她激动地抓着他,“你真去了?那你有没有看到哥哥?天啊,《霸王别姬》的首映,十三年前,哥哥那个时候一定有如天人。你有没有找他签名?有没有合影?有没有保留首映纪念卡?”

他终于败给她了,“你怎么这么花痴啊?”

“你才知道啊,我既野蛮,又暴力,还小气,特别爱吃醋,特别花痴,可惜啊,被骗了吧,知道得太迟了吧。”

他亲吻她的脸颊,如同亲吻一个小孩子。

而后温言道:“我只后悔一件事情,我后悔没有早一点遇上你。让你吃了很多苦,而我自己多走了许多冤枉路。”

佳期如梦 第十九章(1)

早晨醒来的时候,才知道下着小雪。

雪花又轻又柔,落地即融,窗外一切变成湿漉漉的。两株梅花开了,幽幽寒香沁人心脾。

她在窗前稍稍站了一会儿,阮正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楼来了,玻璃窗上有他淡淡的身影,她没有回头,只是微笑,他在玻璃中亦微笑,然后告诉她:“这两株梅花都有几十年了,一株馨口,一株檀香。”

老房子,处处都有旧时光的印记,偏厅的墙壁上有装裱­精­致的行书条幅,写的是“梅花香自苦寒来”,笔锋矫健飘逸,虽然没有落款,佳期对书法更完全是外行,但是仍认出了是谁的手迹。

“小时候练字,可练惨了,一放假就得在家临碑帖。”阮正东告诉她,“那时候哪静得下心来写大字?成天就惦着溜出去玩。一直到出国之后,被我妈逼着非得每周给家里写一封信,结果我爸给我的回信上,劈面头一句就痛批我的字。”

其实他的字写得很好,佳期见过他写小楷,字迹酷似他的外祖父,遒劲挺拔,一望即知下过功夫,颇有风骨。

佳期说:“我小时候挺喜欢上书法课的,那时候常常用旧报纸练大字,买几张宣纸,要仔仔细细地掐出米字格,酝酿好半天,才敢往上头写呢。”

阮正东说:“有一段时间我常常在想,想知道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佳期问:“为什么?”

他倒笑了一笑:“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可总觉得对你的事知道太少了,就想着能多知道一点。想知道你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过得好不好。这二十多年,你高兴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你伤心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所以总觉得遗憾。”

佳期慢慢地伸手,握住他的手,说:“我小的时候,其实跟别人家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有时候也调皮不懂事,让我爸爸伤脑筋。”

他笑:“真看不出来你还能调皮捣蛋。”

佳期说:“小孩子啊,当然有不懂事的时候。放寒假了,爸爸要上班,家里成天就我一个人,开始几天时间把作业写完了,就想跟隔壁的几个小女孩儿一块儿跳皮筋。有一天玩得太久,结果忘记回家封炉子。等晚上我爸爸回来,炉子里的蜂窝煤已经熄了。你没用过煤炉你不知道,重新生炉子得一两个小时。眼看着天黑了,还不能做晚饭。我心里害怕,结果爸爸一句话都没有责怪我,反而带我出去吃馄饨。”

小镇那座桥头拐角有一家小饭馆,佳期记得自己被父亲带着去吃馄饨。冬天的夜晚,青石板的小街湿漉漉的,一侧的店铺门里投­射­出晕黄的灯光,一侧就是去流无声的小河,埠头下有晚归的人在拴着乌篷船的缆绳,黑暗里遥遥跟父亲打招呼:“尤师傅,吃过了呀?”

父亲客气地答:“还没有呢。”

她落在父亲后头老远,低着头惴惴不安,虽然父亲没有责备,可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听得到自己胶鞋落在青石板上嗒嗒的脚步声,父亲回过头来,远远向她伸出了手。

父亲的手指细长柔软,她不知道妈妈的手应该是什么样子,可是父亲的手永远是这样温暖,叫人安心。

阮正东很认真地听她讲,一直到最后,他还握着她的手。他的手指微凉,因为挂着点滴的缘故,虽然没有回医院去,但护士住在楼下的一个房间,而且每天医生会准时过来,每天上午总是要打点滴。很多种药水,一袋接一袋经常要挂整整半天。

佳期给他在掌心下垫暖手宝,可是他连手肘总是冷的,打完点滴还得吃一瓶盖一瓶盖的药丸,吃药的时候他还笑,说:“这么多种,不知道医疗保险给不给报销。”

他说话算话,每日打完点滴后就陪她看许多的旧电影。

都是香港出品的文艺片,虽然俗气无聊可是他们两个也乐在其中,旧式的沙发又宽又大,两个人窝在里面,她咔嚓咔嚓地吃着薯片,喝很好的都匀毛尖,茶香清溢,她拿来配薯片配巧克力甚至配曲奇,阮正东说她从来只会暴殄天物。

她不服气:“薯片配绿茶最好吃了,不信你试试。”

话说出口立刻后悔,因为他不能喝茶,更不能吃薯片,于是端起阿姨替他准备的弥猴桃汁给他:“这个也好喝啦。”

他就她的手喝了两口,皱着眉头说:“酸。”

佳期不理他:“你甭想再骗我亲你。”

他笑嘻嘻凑近她,不怀好意:“你怎么知道我想亲你?”

佳期怔了一下,忽然转过脸去,说:“看电影吧。”

这天看的是《大城小事》,黎明与王菲主演。

分手,偶遇,俊男美女,漂亮的画面,动听的配乐,因为相爱所以不离不弃,寻找,在偌大的城市里,奔忙回顾。即使情节弱了一点,可结局那样甜蜜。

大篷大篷的烟花盛开在上海的夜空,仿佛千万道璀璨琉璃割裂光滑的黑缎夜幕,每一朵都绚丽灿烂不可思议,这座城市繁华到了俗世的极致,可是再平凡的情侣,也能得到一个成全。

佳期如梦 第十九章(2)

佳期喜欢这部片子:“哪怕内容再无聊,只要结局好,就是好的故事。”

阮正东说:“比起《Sleepless in Seattle》差远了。”

她承认两部片子相差甚远,但执意于此:“我就喜欢这一部,你看,站在金茂大厦俯瞰烟花,焰火照亮彼此的脸,让人觉得真的是天长地久,一生一世。”

他不以为然:“烟花一转眼就没了,怎么能算天长地久一生一世?”

佳期说:“可是那样美,叫人永远都不会忘记,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怎么不是天长地久?”

他微笑,没再说话,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

最后,他说:“佳期,我们订婚吧。”

“如果可以,我想娶你为妻。从前有人对我说过,一个男人对女人表示最大的诚意,就是求婚。我很想娶你,可是我担心将来。所以我们订婚吧,即使不是正式的结婚,我想让全部的人都知道,我要娶你,如果可以,将来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电影里的孟老先生正在请周医生听一首黑胶碟老歌。

留声机里的声音,带着一种岁月的沙沙声,甜美的嗓音仿佛穿透时空。

许多人用了一生去缅怀一段感情。

电影里并没有说,为什么分离,浮华至梦幻的场景,泛黄的记忆,爱情的片断支离只是令人唏嘘,而直到生命的最后,他也没有等到他要等的那个人。

阮正东微笑:“你瞧,我可不愿意像他一样,等到八十岁了还错过那个人。”

佳期觉得心酸,终于说:“都没有钻戒。”

他仿佛恍然大悟:“原来是为这个闷闷不乐啊?早知道我就去买只特别特别大的钻戒。”

他伸出手来,指间已经捏着一枚­精­巧的指环,拉起她的手替她戴到中指上去,指环镂花­精­致,微有磨损,看得出是颇历岁月时光的旧物。戒指恰好落在她无名指的第二个指节下,不大不小,刚刚好。

“我外祖母的戒指。据说是我曾外祖母的遗物,她一直戴着,当年她离家出走投奔延安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走,只带走这个。”他轻轻摩挲着佳期的手指,“外公去世不过两年,她也走了。临终之前将这个交给我,我真希望外婆还活着,她一定会说我没有挑错人。”

佳期见过壁炉上方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曾经的青鬓朱颜,那样美丽的双眼。解放后也有许多照片,与家人或朋友的合影,穿着灰­色­军装,剪着齐耳的短发,是那个时代最朴素的装束,可是明眸皓齿,仿佛时光永远停驻。也有晚年的几帧合影,两位老人都已经是白发苍苍,并坐在藤椅上,平静闲适。身后是花开堆雪的梨树,春深似海。

佳期不由觉得好奇:“他们真的没有吵过架?”

阮正东哈哈大笑:“这世上哪有不吵架的夫妻,我外婆的脾气,那才真叫一个厉害,这两个人生了气,谁也不理谁,所以他们总是让西子去叫外婆吃饭,外婆若是肯跟外公一块儿吃饭,这场架就算吵完了。”

是真的很爱很爱,所以才可以这样吧。

数十载不离不弃,即使最艰难的岁月,也始终执子之手,终于与子偕老。

佳期最喜欢其中的一张旧照片,半身像,眸如点漆,端然而坐,目光明净清澈,透过镜头几乎都能觉得那种灵秀逼人。十六岁家世优越的少女,乌黑柔亮的短发,身着洋装,无忧无虑,旧时闺秀的娴静美丽,没有半分能让人联想到后半生的波澜壮阔。

她说:“外婆一定很失望,你挑来挑去,结果最后选了我,既不漂亮,又不聪明,很多时候都傻乎乎的。跟她老人家年轻的时候比,差得太远了。”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啊,有什么办法。”

她终于笑一下。

“哎,终于笑了,真难啊。早知道买只大钻戒,说不定能笑得再灿烂点。”

“油嘴滑舌。”

他抱怨:“你今天都没亲过我,怎么知道我油嘴滑舌?”

她温柔地仰起脸亲吻他。

过了许久,她忽然想起来:“甲骨文呢?今天怎么没看到它?”

“关禁闭呢。”

她笑:“你把它关起来­干­什么啊?”

“明知故问。”

他不放手,继续吻下去,她推他:“电话在响。”

他简直气馁:“当没听到行不行?”

磨磨蹭蹭最后还是去接了电话,过了一会儿走回来告诉她:“西子明天来上海。”停了停又说,“和平明天也过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要不你别跟他们碰面了。”

佳期怔了一下,但摇头说:“没关系,反正迟早大家得见面。”

他说:“也好。”

第二天,佳期醒得很早,洗完脸刷了牙却又回到床上怔了很久,结果阮正东敲门进来:“怎么还没起来啊?”

她急急扯过被子:“我还没换衣服。”

倒教他一时窘在那里,其实她穿一套严严实实的睡衣睡裤,小方格泰迪小熊图案,倒像个孩子。

她的确没有拿定主意穿什么衣服。因为来得匆忙她根本没有带什么行李,到了之后才临时添置了几件。而阮家在上海有用了多年的裁缝老师傅,那也是佳期首次订制衣服,量了尺寸之后几天内就陆续送过来,只是几套家常的便服,样式简单而衣料熨帖,佳期觉得很舒适。

佳期如梦 第十九章(3)

阮正东走过去打开了衣帽间的门,往里头张望了两眼,说:“你还是不是女人啊,登样些的衣服都没一件。”

佳期说:“我又不是美女,不必像盛芷那样穿。”

他一时气结:“小气鬼,小醋缸,只爱翻旧账。”

她还嘴:“大花心,大萝卜,心虚还不让人说。”

他走过来按住她就亲,佳期觉得透不过气来,于是拿手推他,可是越推他倒是越按得紧,两个人的呼吸渐渐都重起来,他的手也不老实,滑到了被子底下,佳期只觉得他的掌心烫得吓人,他热热的呼吸喷在她颈中,痒痒的,他的手已经像一条鱼,滑进了她宽大的袖子里,顺着她的手肘还在往下溜,佳期心慌意乱,只觉兵败如山倒,一时情急,死命地蹬了他一脚,正好踢中他,他闷哼了一声,终于闪开一旁,痛楚地弯下腰去。

佳期知道自己是踢重了,吓得连忙爬起来:“不要紧吧?”

他还是不吭声,佳期着了慌:“踢着哪里了?”

半晌他才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没事。”

佳期老大过意不去,从前跟室友闹着玩,情急之下她也误踢过人,把绢子的小腿弄得乌青老大一块儿,好几天才消,绢子从此总笑她是属骡子的。

可见是踢重了,佳期说:“我看看,踢哪儿了?”

他一下子面红耳赤,手一摔竟然夺路而逃,倒把佳期撂在那里。佳期这还是第二回看见他脸红,突然醒悟过来,脸颊上顿时跟火烧一样,一双赤脚踩在地上,老柚木地板乌黑发亮,烙在脚心里又冰又冷,真想有本事掘个地洞钻进去躲着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下楼再见着阮正东,还是觉得窘,都不好意思跟他说话,一直到江西来。

江西还是那样美丽,活泼地与佳期拥抱:“我跟主任说如果再不让我休假,我就投诉他,他才批准我的年休。正好和平出差过来,我就拖着他一起来了。”立刻留意到她手上的指环,“啊……这个戒指……”拉着佳期的手,转头直笑,“哥,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们一声。”

阮正东只是笑:“难道还遍邀亲朋昭告天下?”

“当然要的呀,”江西慧黠地一笑,“也不必昭告天下,请所有在上海的亲朋好友,尤其是你那些前任女友们来聚一聚,就行了。”

阮正东斜睨,一双丹凤眼更显冷俊,江西根本不怕他,孩子气地向他扮鬼脸。

孟和平一直站在那里,佳期觉得微笑很难,可是十分努力地微笑:“喝茶吗?要不咖啡?”

他说:“谢谢,不用。”

江西说:“你别理他,他这个人有点古怪,只喝白开水,跟蒋委员长似的。”

佳期顿了一下,说:“我去倒茶。”

阮正东说:“叫李阿姨去弄吧,再说西子跟和平又不是外人。”

佳期还是走到厨房去帮李阿姨泡茶,李阿姨说:“西子最喜欢柠檬蜂蜜茶呢。”于是她帮着切柠檬,柠檬太新鲜,一刀下去果汁迸溅,正好溅到眼睛里去,顿时酸涩难当,立刻睁不开眼睛。李阿姨啊呀了一声,忙忙拿了­干­净毛巾来给她,她按在眼上,笑着说:“真是没用,这点小事都做不来。”

李阿姨说:“这个溅到眼里最疼了。”

是很疼,让人忍不住流泪。

端着茶盘回到客厅里,眼睛红红如小白兔,阮正东立刻看到了:“怎么了?”

她不由自主又揉了一下:“柠檬汁溅到眼睛里去了。”

他说:“叫你别弄,你还要逞能。”

江西还在一旁添乱:“吹吹,哥,快替佳期吹吹就不疼了,真的。”

阮正东作势要给江西一个爆栗,她一缩就躲到孟和平身后去,只是笑嘻嘻。

因为添了两个人,空旷的大房子似乎一下子热闹起来。连李阿姨都格外高兴,忙着准备晚餐,佳期在厨房里给李阿姨帮忙,江西在厨房门口探头:“要我帮忙吗?”李阿姨直念佛:“西子你就别来添乱了,还是去陪和平吧。”

江西还是进了厨房:“他跟我哥下棋呢,那两个人,一下起棋来,谁还在他们眼里?”

佳期也不让她动手,江西笑:“我这回可真是反主为客了。”倒说得佳期有点不好意思,于是装作不在乎的样子让她帮自己捡菜心,江西弄好之后似乎觉得余勇可贾,又帮忙剥莲子。看着佳期切菜,顿时几近崇拜:“天啊,佳期,你这动作跟李阿姨一样专业啊。”

李阿姨笑逐颜开,说:“我都快下岗了呢,东子就爱吃佳期炒的小菜。”

江西说:“我还没吃过呢,我哥运气真好。”

佳期笑了一笑,江西忽然感叹:“其实好多年了,我小时候那会儿,就羡慕人家家里,一家人在厨房里说说笑笑,做一顿饭出来,那才有家的样子,有人间烟火气。没想到今天还可以这样。佳期,你早点跟我哥结婚吧,以后我天天上你们那儿蹭饭去。”

李阿姨说:“真是,西子,你也快要跟和平结婚的呀,结了婚怎么还好上哥哥嫂子家蹭饭。”

江西说:“孟和平忙着呢,哪有空在家吃饭,所以我以后大把机会去哥哥家蹭饭,是吧,嫂子?”

佳期如梦 第二十章(1)

佳期手中刀一滑,只觉得指尖一辣,血已经直涌出来。江西失声“哎呀”,李阿姨慌忙跑出去拿药箱,整瓶的云南白药按上去,压住伤口。佳期勉强笑,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今天这是……”江西手忙脚乱地帮她包伤口,说:“好多血,要不要上医院去?”佳期说:“没事,这么点小口子还上什么医院。”李阿姨也着了慌,说:“我去叫王护士来。”佳期说:“没事,真的没事,你看这血已经止住了。”李阿姨看看那伤口果然已经止了血,于是帮佳期用药棉与创可贴裹好伤口,说:“你们还是出去看电视吧,你们在这里,我这心里都七上八下的,再伤着碰着,可让我不安宁。”

佳期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跟江西出来看电视。过不一会儿快开饭了,江西于是上楼到书房去,只见房间里静悄悄的,孟和平与阮正东坐在桌子两侧,面对黑白格子上的棋子,都在凝神思索。

江西见棋盘上只余寥寥几枚棋子,于是问:“谁赢了?”

阮正东抬头见是她,于是站起来,说:“走,吃饭去。”

孟和平笑了笑,手心里玩转着一枚棋子:“输了就要跑,这么多年都是这样。”

阮正东笑:“谁输了,这局不是还僵着,顶多是个和。”

“你的皇后都已经无路可退,怎么没输?”

“可你也将不了我的军,怎么不是和?”

江西摇着孟和平的手:“别争了,走吧,走吧,我都饿了。”

下楼之后阮正东看到佳期包着药棉的手,明显地怔了一下,才问:“怎么了?”

江西说:“切菜时弄的,心疼吧?看下回还叫人家下厨,洗手做羹汤,你只管享福。”

阮正东只说:“吃饭吧。”

不知道为什么,这顿饭吃得十分沉闷,连江西都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吃完饭后悄悄问佳期:“我哥怎么摆一张臭脸?”

佳期只得答:“我不知道。”

“你别理他,他就是这个脾气。”江西倒反过来向她解释,“我哥这个人最奇怪,不高兴了摆一张臭脸,真高兴了也板着脸,说好听点叫高深莫测,说难听点叫喜怒无常。”

佳期笑了一笑,江西怂恿她:“咱们上街花钱去,当男人不可理喻的时候,我们就花他们的钱。”

正巧阮正东走过来,听见她最后一句话,伸手敲她的头:“说什么呢?”

“在说至理名言。”江西只是拖佳期,“咱们走,别理他。”回头又叫:“和平,给我们当回司机,送一送我跟佳期。”

佳期说:“你跟他去吧,我有点困了,想在家睡午觉。”

江西拿她没辙,只得罢了。

佳期站在那里看他们预备出去,只不过寥寥数日不见,孟和平却似乎比印象里的更高一点,大约因为瘦,或许是因为隔得远,总觉得面目是模糊的,看不分明。他替江西拿大衣,江西一边系着围巾,一边跟他说着什么,远远可以看见江西的侧脸,流丽娇俏,笑得很甜。

她挽了他的手,相携而去。

佳期忽然觉得累,分外疲倦,身畔就是楼梯,冰冷的雕花柱子,让人倚靠在上面。

“佳期。”

她回过头去,阮正东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她身后。

她在一刹那间非常虚弱,几乎没有力气站稳,他慢慢张开双臂,她闭上眼睛,任由他抱紧自己。

她一直以为自己非常坚强,今天才知道原来自己懦弱得可悲。

他低下头,深深吻她。

他的嘴­唇­微凉,而她的脸颊滚烫,她的脑中一片昏昏沉沉,只是深深沉溺在这个吻里,只愿永不再想,过去的一切,将来的一切,如果可以永远忘记,那么该多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停下来,她有些迷惘地顺着他的目光回头。

孟和平站在玄关处,静静地看着他们。

隔得太远,他的面目依旧是模糊的,看不清楚,客厅格外深暗沉寂,他的声音带了一点嗡嗡的回响。

他说:“我忘了带车钥匙。”

他走过来,那串钥匙就放在茶几上,他一直走到茶几旁边,阮正东忽然上前几步,正当孟和平要伸手去拿的时候,阮正东已经抢先弯腰拿起那串钥匙。

孟和平戴着手套,纯黑的皮手套,细腻的小羊皮,十指修长。

还是念大学的时候,有一天,她在阶梯教室自习,他寻了来。从后面捂住她的眼睛,孩子气一样,不做声,只是不做声。

她的手指按在那双手上,将脸一扬,朗朗笑着叫出:“孟和平!”

她一直记得,记得那修长的指节,记得他指间常有的淡淡烟草气息,记得他十指在黑白琴键上急速灵巧跳跃。

回过头,会看到他同样明朗如阳光的笑容。

阮正东伸手将钥匙递给他。

他伸手欲接,伸到一半又缩回去,脱下了右手手套,摊开掌心接过去了。

而后说:“谢谢。”

他走得很急很快,但没有忘记关上大门。顺着门厅穿出去,然后是宽阔的门廊,走下台阶一级、二级、三级、四级、五级。

车就停在台阶下。

他打开车门,车里的空气扑在身上,夹杂着细细的香味,是江西用的TRESOR香水,甜而腻的气息,熟悉得那样陌生。

他把钥匙Сhā进,点火启动,松开手刹,踩下离合。

然后加油门。

发动机轻微的轰鸣声渐渐有规律,突然一下子静止,熄火了。

他再次启动。

刚刚踩下油门,再次熄火了。

佳期如梦 第二十章(2)

车子第三次熄火。

江西终于问他:“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坐在那里,用那只没有戴手套的手拭过自己的额头,仿佛想拭去什么东西,只觉得手指与额头都是冰凉的,仿佛有冷汗。

过了好一会儿,他再次启动车子。这次终于没有再熄火,他驶下车道。顺着车道转过弧线,后视镜里那座树木掩映的大宅往后退去,慢慢退去,从视线中退去。

原来没有下雨,他一直恍惚听见雨声,潇潇的声音,却原来并没有下雨。黑­色­的柏油车道从面前延伸开去,他没有办法再回头看。车子已经驶出了花园的铁门。顺着这条安静的马路一直驶出去,然后拐弯。

车子拐进了另一条马路,忽然仿佛豁然开朗,眼前已经是繁华的街。

两侧依旧是法国梧桐,枝节楂桠,倒映在车窗玻璃上,飞速地掠过,像流水一样,一点淡淡的树枝­阴­影,仿佛是海藻的波纹。

他这时才问:“去哪里?”

“恒隆广场啊,”江西说,“刚才不是跟你说了一遍。”

他哦了一声,放低了车速以便留意路标,但一时没有看到指示牌,随口问:“那现在要往哪边走?”

江西有点诧异:“这不是在淮海路吗,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他这才仿佛醒过来,四周的一切都那样熟悉,熟悉的建筑,熟悉的马路,熟悉的方向,统统涌上来,淹没他,涌上来。这座城市的繁华最深处,曾无数次这样驾车驶过,原本应该熟悉如同掌纹的道路。而且车载屏幕上闪烁的小红点,沿着地图正缓慢闪动,提示着他们目前处于的位置。

科技已经如此昌明,几乎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哪怕在遥远的大洋彼岸,都可以被GPS的卫星找到。

但是有些东西,明明近在咫尺,你却没有办法找到它。

像所有的女人一样,江西也爱逛街,孟和平其实很少陪她逛,因为忙,而江西平常也忙,两人很少能凑一块儿,即使凑一块儿她也并不像别的女孩子,总腻着他不放。更多时候,她都是跟朋友一块儿逛街。

去买鞋,名店的店员半跪在地板上,将样鞋一一比对给江西看,很漂亮的意大利小牛皮鞋,有­精­致的镂花与细碎的水晶,散发着熟革特有的皮质膻香。

江西问他:“哪一双好?”

他同店员一样跪蹲下去,认真端详了半晌,才说:“白的这双好。”

江西微笑:“我也觉得这双好,穿裙子一定会很漂亮。”又说,“不过你们也太固执了,连九折都不肯打。”

店员小姐只是好脾气地笑:“阮小姐一直知道我们的规矩,这是明年春季的新款,刚刚上架,所以只能九五折,您有白金卡才可以有这个价格呢,您是知道的,要不是我们会员的话都是原价,连九九折都没有。”

孟和平说:“喜欢就买了吧。”

江西说:“不过这双不合脚,稍微大了一点,换双小点的给我再试下。”

店员说:“我们记得您是穿七号的呀,不过我叫他们再拿小一码的来给您试试。”

孟和平忽然记起,于是说:“她穿六号的鞋。”

阮江西抬头看了他一眼,另一位店员小姐艳羡得不得了,说:“阮小姐,您男朋友对您真是好,又细心又体贴,连您穿多大的号码都记得。”

不一会儿店员已经捧了另一双鞋来让江西试穿,她踏进鞋里试了一试,太小了。

两双鞋摆在那里,江西将原来的那双又试了试,还是觉得踏进去太松,可是六号的那双根本不能穿,中间却没有码号了。

孟和平说:“要不就买这双吧,松一点不要紧。”

江西抽回脚,穿回自己的鞋子:“算了,不买了,还是不买了。”站起来已经走到了店门处,又停下脚步,想了一想,忽然转头对店员说:“六号那双我要了,替我包起来。”

店员连声说:“好的,好的。”

孟和平说:“不是小了吗?”

江西似笑非笑:“我愿意要。”

他平常很少见到她这个样子,于是不再说什么,打开钱包抽出信用卡来递给店员,另一位店员已经动作熟练地将鞋子包好,装进购物袋,殷勤地说:“阮小姐有空再过来看看,我们下周还有新款陆续到货。”

江西这天似乎心情不错,走了一家店又一家店,试了许多衣服,也买了许多。左一个袋子右一个袋子,孟和平替她提着。虽然时值隆冬,但各店里的春季新款都刚刚上架,娇艳柔­嫩­的颜­色­,叫人想到春天的气息,新鲜而清新。

“好不好看?”她穿一件斜格的毛衫,配沙灰­色­的裤子,流光溢彩的一张脸,笑吟吟地对着他问。

他只答:“好看。”

信用卡划过,短促嘀的一声,更多的袋子拎在手里,最后回停车场去,大包小包,堆满了后座。

江西长长吁了口气:“真痛快。”又说,“上个月我们去越月的节目里客串嘉宾,不知道你看过那期节目没有。不过我想你一定没看过。”

那是一档颇有名气的女­性­谈话节目,孟和平倒的确没有看过。

“那期谈话主题是物质与爱情,最后我们公认,有物质条件保障的爱情,会比较长久。”她停了一下,“可是,这个定律却不能反推,因为即使有物质保障,也不一定就会有爱情。”

她在孟和平面前从来很活泼,他只觉得她此刻似乎格外严肃,于是笑了笑:“怎么突然发这种感慨?”

江西耸了耸肩:“回家吧。”

他却迟疑了一下:“晚上我们两个就在外面吃饭好不好,去汾阳路吃你喜欢的烤­肉­?”

江西侧头想了想,说:“也好。” 那家日本料理店中文名字叫仙炙轩,开在白崇禧故居里,旧式的花园大宅,改造之后颇有风韵。最关键是东西好吃。江西最喜欢那里的日式烤­肉­,几乎是百吃不厌。

她酒量颇为不错,喝清酒,两颊起了微红,孟和平因为要开车,所以没有喝酒,见她一杯接着一杯,于是说:“今天怎么这样高兴?”

江西仰着脸想了一会儿,说:“因为有星星啊。”

玻璃天花板,抬头就是夜空,果然有星星,只是这城市的寒冷冬夜,闪烁着无数灯光霓虹,淡而模糊的星子,­肉­眼几乎不能分辨。

“我在英国读书的时候,曾经看过一部电影,连名字我都已经忘了,可是里面女主角说过一句话,我却一直记得。”

她目光晶莹潋滟,仿佛流动着灯的光,或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也或许是芥末的缘故。

他问:“是句什么话?”

她却调皮的一笑:“我不告诉你。”

吃过饭江西又拖着孟和平去泡吧,她本来就是爱热闹的人,在酒吧里不过几个钟头,已经混熟了一大票朋友,连孟和平都被他们厮混得热闹起来,摇骰子划拳猜枚真心话大冒险,搭积木挑木棍拼七巧板,所有能玩的几乎全都玩了,玩得太疯,最后连孟和平都喝了好几瓶喜力。

他生平头一回酒后驾车,只觉得轻而快,难以抑制。高架路上呼啸而过,这城市的深夜依旧繁华如斯。无数灯火层层叠叠,每幢大厦都仿佛水晶的巨塔。远远近近迎面逼迫而来,几乎倾塌,直往头顶压下来,可是顺着高架蜿蜒的曲线,又被轻快的抛到之后。

江西打开了车窗,风呼的一下子灌进来,吹起她颈间的围巾,细长的流苏拂过他的手臂,像是谁的手指,轻而柔。他觉得头脑清醒了些,可是心底还是一片混沌。

红灯,他缓缓停下车子。

江西忽然倾过身来,吻他。

她身上有香水的气息,酒香,脂粉香,温而软,就像她的手臂,抱着他,依偎着,不能思考,也不愿意思考。

后头车上在按喇叭,还有人在吹口哨,她终于稍稍离开他,一双晶莹的眸子却仍旧注视着他,忽然连名带姓叫他的名字:“孟和平。”

他没有应,嗓子眼里直发酸,在身体左边第二根肋骨下有一个地方,酸得发疼,疼得钻心,像是有小锥子在那里,捣进去,再拨不出来。眼眶里热热的,冰冷的风吹在脸上,像是刀子一样。没有一个地方是暖和的,都是冷的,如今都是冷的。

她却只是这样叫了他一声,没有再说话,缄默而安静,后来慢慢的歪了头,就那样,睡着了。

她睡着了也像一个小孩子,蜷在那里,缩得小小的。

他将车开回去,一直驶进熟悉的铁门。夜已经深了,只有车道两侧的路灯一盏盏,寂寞的亮着。树木掩映的宅子里透出一点朦胧的灯光,他将车停下,没有熄火,空调的暖风呼呼的吹拂着,转脸看到江西还沉沉睡着,有一丝头发散了,垂滑在脸畔,脸上红扑扑的,更像个孩子。

他拿出烟盒,取出一枝烟,点上,熟悉而甘冽的烟草气息,透入肺部,深深的呼出。

沉寂的黑暗里只有烟头上那一点红,仿佛是颗璀璨的红宝石。

他想起那一夜,也是这样寒冷而晴朗的冬夜,北京的夜空难得能看到星星,模糊的,不分明的,而他坐在车里,只是一枝接一枝的抽烟,仿佛只有烟草,才可以麻痹那种淹没一切的疼痛。

直到天明时分,他驾车离去。倒车的时候,他才注意到不远处有部车子,同样停了整整一夜。

他想起在餐厅里江西说的那句话,不由抬起头来,按下钮打开了车顶天窗,隔着玻璃,星子远而淡,模糊的几乎看不见。

江西并不知道,他其实也看过那部电影。

他记得,女主角说的是:“每当想要流泪的时候,我就会抬起头来看星星,这样眼泪就不会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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