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为什么呢?”
“你知道吗,墨堂有一个藏书阁,里面收藏着大量珍贵的百家典籍,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早已经是孤本,师父博览群书,对百家学说颇有见地。哥哥一向对你们中原人的文化很感兴趣,便一心拜师父为师,这还不够,居然也拉上我。不过现在我倒是越来越喜欢你们中原的东西了!”
在洞庭洛来到墨堂的第二天,墨怅领他住进了一个叫做“本草园”的院子。这个院子颇有些规模,虽只有两间屋子,却有着大片的种植草药的土地。
那两间屋子,一间是睡房,另一间存放着各种珍贵药材,还圈养着一些有药用价值和用作医药实验的动物。
墨怅说,这座院子以后就属于他了。自此之后,墨怅再没有出现在洞庭洛的视线里。
存放《洞庭全录》的密室设在睡房里。密室很干净,空气流通,略有些干燥,很适合藏书。整个密室九尺见方,内设一桌一椅,一个立式桃木书架,七十二本《洞庭全录》就整齐地码放在书架上,枣红色的书脊上用隽秀的字迹描着“洞庭全录”四个字。抽取其中一本翻开,里面是一行一行同样隽秀的字迹,字如其人,可以看得出来抄录这部《洞庭全录》的人是一个温婉的女子。书页空白的地方有许多朱笔注解,让书的内容更易读懂。不过这些注解的墨迹还很新,字迹也是潇洒狂放,显然是一个男子在不久之前所注。洞庭洛猜测这注释多半是墨怅的笔迹,从这些笔迹很容易看出,墨怅是真心想要帮助洞庭洛。大概墨怅也懂医术,却没能找出方法救治洞庭洛,只好寄希望于洞庭洛自己,毕竟,就像他之前说的,洞庭族人的血液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对医学的天赋。
也许,我真的能够找出治疗的办法!洞庭洛想。
洞庭洛安安心心在本草园住了下来,又仔细画了一张离的画像,写了一份他所知道的关于离以及戚府的资料,交给耶律杭让他帮忙找。很久没有画过画了,提起毛笔的时候,洞庭洛的手都在抖。幸而他基础尚在,多画了几张,终于把离的样貌气质画了出来。当时耶律杭正好过来,看见画上的人,道:“哟!洞庭兄,原来你喜欢这种类型的啊!洞庭兄啊,不是我要打击你,根据我以往的经验,这种类型的女人不好追啊!”
洞庭洛甩他一个白眼:“什么追不追的,我就想知道她是否平安而已。你答应过我的,要认认真真地派人帮我去找!”
耶律杭被他说得有点烦了:“知道啦!都答应你了,你还怕我堂堂一国之君反悔不成?”
然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墨堂的探子派出去一拨又一拨,始终没有离一星半点的消息。这期间,洞庭洛总是梦见戚府的那场大火,梦见自己努力地往戚府跑,一直重复地跑在那条长街上,却总是在马上就要冲进去的时候,房子在眼前坍塌。
有时候,洞庭洛想,或许,离真的已经死了。她幸运地逃过了那根圆柱,不代表她就能幸运地逃过下一根圆柱。
有时候又想,人都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废墟里并没有找到任何尸骨,只是在水池里飘着一具锦弟的浮尸。大火不可能把尸体烧成灰那么干净,他甚至都没有找到戚孤湟的尸骨,所以,她一定还活着,或许,连戚孤湟都还活着,或许她烧伤了脸,换了姓名,藏起来了,所以墨堂的人才找不到,更或许,戚孤湟终于得到了她的心,他们找了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他开始没日没夜地研读那些医书,他并不觉得这些医书可以彻底解掉他身上的毒,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够活得久一点,至于为什么而活,老实说,他自己也不清楚,也许,只是因为他的心中还有希望。
耶律杭一有空就会过来一趟。大部分时候洞庭洛都在埋头苦读,或是不停地摆弄草药。看到洞庭洛如此认真,耶律杭也不打扰,还帮着他往药炉里添柴火,或是帮着把药材从屋子里抱到院子里铺开,晒干。洞庭洛闲暇的时候,耶律杭便邀他下一盘棋,耶律杭的棋艺很差,像洞庭洛这种半吊子的水准也可以让他盘盘皆输。不过,尽管总是会输,他也不恼,反而相当满意自己这一次又少输了几个子。很久以后,当两人回忆起这段时光,洞庭洛不无遗憾地说,那时的耶律兄,真可谓我洞庭洛的知己。耶律杭则面带怀念之色,然后自嘲道,那时候朕笨得很,以为那样就可以收买人心。
不过耶律杭毕竟是一国之君,空闲的时间并不多,耶律襄汝便成了本草园的常客。
洞庭洛一生中所接触过的女子,襄汝是唯一一个性格明媚的。在她的周围,似乎总是洒满了阳光的味道,有时俏皮,有时温暖。
她很喜欢中原的文化,尤其喜欢用柔软的毫峰蘸了浓浓的墨汁,在宣纸上书写中原古老的文字。她说,哥哥说我最适合写隶书,可我偏偏喜欢行书,行云流水,着实潇洒。
洞庭洛很不想承认,襄汝的字比他这个荒陵人写的还好看。
有时候也教襄汝下棋。棋盘上厮杀不断、暗藏陷井,襄汝的手支在下巴上,凝神思索,难得沉静一回。
偶尔从别处传来音乐声,她细细地听了,便又和洞庭洛聊起和音乐相关的东西来。记得有一次是一首琵琶曲《春江花月夜》,洞庭洛顺手在纸上写下了前朝诗人张若虚的名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这首诗以前夫子有教过,还背得很熟,夫子没少夸过他,唔,没办法,谁叫他洞庭洛天生博闻强识呢?后来长大了,在码头搬运货物的时候,听见江里一艘画舫上,有一花娘弹着琵琶唱这首诗,那天正是月圆之夜,江上烟雾迷蒙,水流寒彻,花娘的唱腔哀而不怨,悲而不凄,洞庭洛手一松,背上背着的大木箱子差一点就落进了江里。他忽然发现,原来,他从没真正背熟过这首诗。
襄汝把纸上的诗一句句念出来,道:“我记得与张若虚同时代的刘希夷也有相似的句子。”略一沉吟,念道,“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洞庭洛道:“你喜欢哪一句?”
襄汝认真想了一下,道:“刘希夷对花自伤,感叹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张若虚对着物是人非之景,却出人意料地看到了江月的一成不变和人的代代无穷,相比之下,江月实在太过寂寞。我知道你们中原人觉得从意境上,张若虚要略高一筹。不过呢,我还是喜欢刘希夷的句子,古雅朴实,别有韵味,念起来一点也不拗口(这个才是最主要原因)。对了,跟你说哦,中原的城市,我最喜欢的就是洛阳。”
“唔?为什么最喜欢洛阳?你又没去过,难道只凭着几句诗,就爱上了一座城?”
“哼,这你就不懂了吧。就是因为没有亲眼见过,所以才会喜欢啊,想象出来的才是最美的嘛!”
洞庭洛眉一挑:“有道理!”
如此,时间就如同草原上静静流淌的白音戈洛河,不知不觉的流逝,竟已是整整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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