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血山,以其漫山遍野的枫树而得名。每到秋季,连绵十几里,皆是如鲜血般红艳,让人远远望着,便觉得甚是温暖。
然而这个季节,枫血山没有火红的枫叶。夜色已深,离独自提着一盏琉璃灯,在黑暗阴冷的枫树林中小心翼翼地走,脚下是沙沙的树叶的声音,柔软而脆弱,泛着腐烂味道的湿气。
透过林子远远望去,身着白色裙裾的离,分明像是黑夜里飘荡在这林中的一缕美丽的幽魂。
……你为什么要毒杀我和我娘?为什么,你明明该被我千刀万剐,我娘却不要我找你报仇,说你有你自己的理由?你,回答我。
那天,洞庭洛立在他娘的荒坟前,这样问那个叫做荒雪的女子。
景浩然说,今日,洞庭洛被荒雪故意刺激,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愤恨,差点将荒雪一剑刺死。
这么晚了,他还没有回来。他会躲到哪里去?
离的脚步忽然停下来了。她的眼睛望着前面某一处地方,那个地方,默默立着一座荒坟。荒坟原本没有碑,然而现在,有人为它立了一块墓碑,银色的月光穿过茂盛的枫树林,照在那墓碑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上面几个黑色的大字:亡母洞庭氏荫心之墓。
荒坟上的那些灌木丛已经被清理过了,在淡淡的月光下,显得朴素而干净。旁边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有模糊的影子在地上缩成一团,一动也不动。
原来,就算是阳光,也会有被黑暗包裹住的时候。洞庭洛,你其实,也有软弱的时候。
离提着琉璃灯,向着那团孤独的黑影走去,琉璃灯昏暗的光慢慢将那团黑影照亮,映出一张寂寞的侧脸。
“洞庭洛。”
“……你来了。”
“嗯。”
洞庭洛呵呵笑了两声,道:“怎么办,让你看见我软弱的时候了。”
“为什么要躲起来?你觉得躲在这里,就没有人发现你的软弱了吗?”
“离,你说,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爹呢?”洞庭洛转过头来,仰起头望着立在他面前的离,“其实,比起荒雪来,我更恨的,是景浩然啊。”
洞庭洛伸手抚着母亲的墓碑,道:“小时候我很崇拜他的,我甚至立下志愿,想要做跟他一样的为国为民的大侠。可是后来我发现,他对天下百姓的无私,是对我,和我娘的残忍。无论是发生什么事,天下社稷,总是摆在最前面,只要天下安定,百姓安居乐业,我们的死活,他都无所谓,就算是有一点点愧疚,那对我们又有什么用?我娘,我娘她已经死了,死了很多年了,说什么对不起,说什么补偿,这些有个屁用,有个屁用啊!”
“……”
“我只是希望,他能够像寻常的父亲一样多一点对家人的关心,就这么微不足道的要求,就那么难做到?”
离静静听洞庭洛跟他倾诉。说起来,这还是洞庭洛第一次跟她这么直白地倾诉心里的话。这样的洞庭洛,就像是一个要不到糖的孩子,那般委屈,却倔强着不愿流泪。其实洞庭洛很喜欢他父亲吧,就像他说的,曾经他是那么地崇拜他。
景浩然要走的时候,她跟他说,“景庄主,乌衣觉得您是个很好的父亲。”景浩然笑得很苦涩,他说,“如果小洛也这样认为,我就是立刻死了,也绝无遗憾。”
其实景浩然真的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他知道她来枫血山庄的目的,却没有利用这一点来威胁她答应他的请求,而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不会杀她,因为她是他儿子珍惜的女人。
洞庭洛说,他恨景浩然,但是,如果景浩然死了,洞庭洛恨的人,会是谁?
“离,你知道我最想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么?”
“是什么样的生活?”
“我想在洞庭湖边盖一座茅屋,屋前种两棵桑树,屋后栽些草药,平日里替人问诊,闲来无事就戴着斗笠提着竹篓到湖边捉鱼……”洞庭洛眼神飘忽,似乎在面前一片黑暗中看到了想象中的那样闲淡的生活画面,“我最想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简简单单。我不要做什么大侠,不要什么天下百姓敬仰的虚名,我仅仅是想要平淡地活着而已。”
“墨堂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平淡地活着。”
“我知道。”
“既然知道,当初又为何要加入墨堂?如今荒陵与烈国,你会选择谁?”
洞庭洛看着离,道:“你又为何要加入暗楼?最终,戚孤湟和洞庭洛,你会选择谁?”
洞庭洛此话直击离的内心,她持着琉璃灯的手轻轻地颤抖,引得两人被灯照映出来的光影一阵剧烈地摇动。
是啊,当初,她是为什么会加入暗楼?洞庭洛很清楚,是因为戚孤湟。因为戚孤湟死了,她坐在他的尸体旁边的时候,只觉得她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楼宇,顷刻间便坍塌粉碎,这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她还恋着这个楼宇,属于他和她的楼宇,然而她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她只能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心中的爱与恨,早已经分不清,道不明……然后,曦告诉她,原来戚孤湟并没有完全带走他的一切,在这世间,还有他珍贵的东西。这个东西,叫做祈莲。
洞庭洛接过离的琉璃灯,支在一旁,伸手握住她细腻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离,我们在一起,好么?”
“洞庭洛?”洞庭洛这话很是突兀,离有些措手不及。
“其实戚孤湟与洞庭洛这两个人,你毋须一定要做出选择。我知道,戚孤湟已经死了,我再如何,也不可能赢过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我只是想要你给我三个月的时间,这三个月的时间,我们在一起,好么?”
“……洞庭洛?”
洞庭洛的“三个月”这几个字一出,离已经明白了洞庭洛心中所想。
景庄主说,洞庭洛只剩下半年的生命。然而他却只跟她要三个月,那么,剩下的三个月呢?洞庭洛,剩下的三个月,你要躲到哪里去呢?
“……只要三个月就好,这三个月,我们都不要管什么暗楼墨堂、祈莲荒陵,我们离开东京,过三个月平平淡淡的日子,三个月之后,我们永不相见,好么?”
三个月之后,我们永不相见……
我们永不相见,好么……
“好。”离轻轻吐出了这样一个字。
洞庭洛一怔,忽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刚才,是不是说‘好’?”
离望着洞庭洛,说话的声音依然是轻轻的。
“洞庭洛,我们在一起吧,我们在一起——”
离话音未落,洞庭洛已经一把将离拉进怀里紧紧抱着,那力道带起一阵清风,扬起离卷曲的墨色长发。
“离,谢谢你。”
离被他抱着,脸颊挨着他温热的颈窝,眼前是被琉璃灯的光照不到的黑乎乎的一片,眼睛里有泪在簌簌的落,不过幸好,洞庭洛看不到。
“离,你在哭?”洞庭洛感觉到颈窝湿湿热热。
“洞庭洛,答应我,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不要再像今日这般躲起来,好么?”
“如果我躲起来,你会像今天这样找到我吗?”
“我会。”
洞庭洛,我一定会。
在这一年温暖的四月,洞庭洛终于得偿所愿,和离一起,不声不响离开了荒陵的东京城,那个他出生的地方,他仅仅停留了不到半月。就像景浩然说的,他将继续到江湖上去游荡,走到哪里,算哪里。但是,这一次不一样了,洞庭洛已经不再是孤单一人,他的身边,多了一个离。
离开东京之前,洞庭洛拉着离到城里的市集去买了一辆马车。
“应该再多准备一些平日经常要用的东西吧?”洞庭洛问离。
离道:“需要的时候再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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