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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储君

盛夏时分。

锦州城外的相国寺周遭,却是郁郁葱葱,草木长得极深。日暮,前来上香的信徒们早就归家,只余檀香缭绕,这座千年古刹,蓦然显出一种沧桑与沉静来。

入寺古道上,一名年轻女子提着裙裾,正一步步往上走。

“娘亲,快点!门都关了呢!”她身前不远处却是一个四岁模样的小男孩,穿着月白­色­的小褂和同­色­的绸裤,很是讨喜可爱。

女子站在远处歇了歇,似是在调匀呼吸,小男孩便蹦蹦跳跳地跑至她身边,笑嘻嘻地牵起她的手:“娘亲,我扶着你。”

她便由着儿子牵了手,慢慢往前走。

“啊呀,真的关门了。”小男孩懊恼道,“你看嘛娘亲!”

“阿恒,寺庙门口,不能大声喧哗。”年轻的母亲温柔地拍拍他脑袋,以示告诫,她又指了指大相国寺的山门,“这寺庙的山门,常年是关着的。咱们去上香呢,走侧门就可以了。”

阿恒抬头仰望,却见此刻晚霞斑斓,如同彩锦一般铺陈开,煞是好看,一时间看呆了,良久,才问:“为何?”

母亲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才能令儿子明白。因大相国寺是洮中第一禅寺,尽管往来贵胄极多,只是这山门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开的,百余年才开过一两次而已,据说百年前洛朝开国皇帝到此地游玩,碧玺山样瑞景现,有紫龙盘旋,久不离去,被当时住持方丈认出,才大开山门迎接。

正在此时,却见侧门中有人走出,为首的却是一名灰袍老僧。

呣子二人连忙避让在一侧,那老僧手持念珠,走过两人身旁,倏然间停下了脚步。

年轻母亲低下头,轻声念了句“阿弥陀佛”,阿恒却很是好奇地盯着那老僧人瞧,末了还说:“大师你好啊!”

老僧笑容慈和,念了句“阿弥陀佛”,笑道:“两位来敬香?”

母亲忙道:“是。”

“惠风和畅,民众日安,转眼已是好多年过去了。”老僧人安静看着年轻的母亲,“当日有人问我,世上为何如此之苦,到如今,不知此题可解开没有?”

女子意外这老僧人还记得,身子轻轻一震,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当真如珠似玉,却又容华流转,轻声道:“觯开了。”

“何解?”

“以我之苦,换人之乐。”

老僧沉默片刻,笑道:“妙解!”

女子亦报以一笑,躬身道:“不耽误大师外出。”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大师却站在原地,肃然不动,白­色­长眉垂至脸颊处,轻声道,“女施主,贫僧代故土万千平民,多谢你当年慨然大义。”

那年轻母亲却蓦然间有些仓皇,摇头道:“我的慨然大义,却也连累天下苍生。大师谬赞了。”

老僧念了句“阿弥陀佛”,伸手招来身边小沙弥,轻声吩咐了一句话。那小沙弥连忙跑出去了。

片刻之后,山门霍然洞开。

许是因为长久未曾打开,锁钥锈蚀斑斑,开启之时,还带着吱呀声响,惊起丛林中老鸦一片。

“女施主与这位小施主请进。”老僧笑道,“大相国寺本该中门洞开,恭迎贵客。”

女子脸­色­一变,忙道:“大师,这门百年来不曾开启一次,如何能为小女子而开?况且犬子顽皮,更是不能承受这般福泽……”

低头一看,原本手中牵着的儿子,早己挣脱了自己,此刻正大步迈向山门内,小小身影,竟然也走得平稳坦然。

“阿恒!”

她连忙出声想要喊住儿子。

阿恒却是走过了正门,才回身望向母亲:“娘亲快来啊,既然开了门,为何不走?”

“你——”母亲轻轻揉了揉眉心,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门你如何能走?”

“我怎么不能走?”阿恒站在那里,抬头望望极高的山门,一字一句道,“君子不行偏径,当走正门,不对吗?”

小小年纪,说起这句话来,竟也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老僧看着这个眉目清秀的孩子,良久,方道:“小公子骨骼清奇,额骨隆起,光泽明净,此乃帝……”他顿了顿,方才寻思着换了个词,“大贵之相。”

女子闻言,却并不欣喜,只蹙了眉道:“大师,犬子如何能有这般福气……不过,还是多谢大师吉言。”

她双手合十,向大师躬身行礼,旋即往侧门走去。

走出两步,她又停下脚步,回身望向老僧,诚挚道:“若是……我不想我儿入帝王家,只想他这一生平安喜乐,大师觉得可妥?”

枯荣大师双眸中有一种淡然的力量,声音苍老而悠远;“女施主七年前问我前路如何取舍,那时你明知前途艰险,却还是走了最难那一条路。我本以为,你己经参透了。须知人人皆有自己命格,无可改变。这位小公子天生贵相,聪慧无双,心志又坚,本就当得起这天底下最显赫之权势,施主又能替他遮掩上几年呢?”

母亲默然不应,只是看着儿子活泼的背影,秀美的双眉轻轻蹙起来,骤然陷入沉思。

是夜,阿恒正在屋内专心致志指挥一套木质偶人行军打仗,忽然抬头望向母亲,问道:“娘亲,那大师如何知道你的名字?”

她正在替他缝补一件小褂,闻言一怔:“什么?”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

“很久之前,娘亲和这位大师是认得的。”

“那他……认得阿爹吗?”阿恒忽然抛下手中人偶,一双透亮的眼睛灼灼地看着韩维桑。

“不认得。”韩维桑伸手将他抱在膝上,下颌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低声问,“阿恒,娘亲送你去见你阿爹,好吗?”

阿恒急急回过头来:“娘亲你说真的吗?”

她将他搂得紧一些,想起适才在大雄宝殿,阿恒像模像样地同她一般跪下祈愿,口中念念有词,却翻来覆去只是一句话:菩萨保佑我能见到阿爹……

她心底苦笑了下。自己以前赌咒发誓说过,不愿孩子再踏入帝王家,可心中分明是知道的,这孩子天生聪慧,甚至能比那人更为适合那个至尊之位……

终究,儿孙自有儿孙福吧。

她伸出手去,抚了抚他软软的额发,年轻的母亲看着孩子带着浓浓稚气的小脸,微笑道:“是真的。”

永维四年,对于朝廷来说,既平稳,却又暗流涌动。

在永嘉胡乱中被付之一炬的皇宫终于在去年五月修缮一新,江载初便从太极殿搬入了新的宫阙。六月始,朝廷之上陆续有臣子发声,要求皇帝立后选妃,充实后宫,尽早诞下皇子,是为国之根本。

最开始只是几个小言官上书言事,皇帝也只看了看,扔到一旁不理。

随后,朝中大臣开始联名上书,直言“以帝鼎盛之年,而无子嗣,国危矣”。

接到这本奏折的时候,皇帝正在同大司马景云下棋,倒是停了下来,仔细看了遍,伸手揉了揉眉心道:“朕的家事,如何成了国运?”

景云手执白子,目光落在棋盘上,低声回道:“陛下,天子无家事。”

江载初淡淡抿了抿­唇­,却转了话题道:“冉冉呢?今日怎的不带进宫里来?”

前年皇帝将前户部尚书、陆大学士的独女指婚给景云。

下旨的前几曰,他还特意将景云召进宫来:“你真要朕指婚?”

景云沉默片刻道:“臣只要妻子温顺良善,陛下选的陆小姐,臣觉得很好。”

江载初的双眸平静无波,淡声道:“那么倒是朕多虑了。”

景云看着他,眸­色­中隐含复杂之意,良久,叹道:“情爱一途走来,不是每个人,都有陛下这般的勇气与坚忍的。”

皇帝一笑,不再劝说他。

第二年,景云便有了长女冉冉,粉雕玉琢般的一个小女孩,抱在手中会用乌溜溜的眼睛瞪人,江载初很是喜欢,常常要景云带进宫来逗玩。

“陛下这般喜欢孩子,为何不要一个呢?”

“这么说,这封奏书,你也是知情的?”皇帝随手将未看完的奏本扔在一旁,似笑非笑,俊秀的眉宇间却己经蹙起薄怒。

景云单膝下跪,却毫不退让:“陛下不能因为一己情爱,置国祚而不顾。”

这些年早已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霍然站起,拂袖之下,整盘琉璃棋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不绝的声响。屋内立刻跪了一地的内侍与婢女,人人凝神屏息,不敢有丝毫异动。

“陛下,这封奏书上,不止有我的签名,亦有连秀、孟良、宋安……皆是当日随你起兵的老部下。臣等的心情,望陛下亦能体谅一二。”

“我曾答应过她……”江载初的声音终于渐渐低了下来,竟似还有些恍惚。

“她都己经死了!”景云咬牙道,“再深厚的约定,也都过去了。”

江载初依旧蹙着眉,缓缓摆了摆手,竟不再理他,径自走了。

此后,各地求请江载初立后选妃的奏折如同雪片一般飞来。

在这滔天的浪潮中,始终岿然不动、不曾上书的,却是如今被贬在锦州做转运使的元皓行。也曾有幕僚旁敲侧击,问他道:“大人关心天下事,为何独独对此事置之不理?须知这也事关国运啊。”

彼时元皓行正在提腕写字,左看右看,均觉得那一捺不够有力。只是既然落笔,无从更改,他便只得放下了狼毫,淡淡笑道:“皇帝不会听的。”

他净了手,又摸摸鼻子,低叹道:“当年我本该记得这一茬……他又怎肯让旁的女子生下自己的子嗣呢?”

可事到如今,他亦只能期盼,或是时光模糊了君王如铁的意志,又或者……世上或许还有奇迹吧。

江载初虽不厌其烦,但在后宫一事上,却也始终心志坚定,绝不肯退让半步,朝廷之上,接连贬退十一名三品以上官员后,终于将奏书返退了一些。

然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群臣的智慧却在皇帝强硬手段下,婉转曲折地表现了出来。

宫廷宴会,狩猎马球……但凡有机会,总会有各式各样的美女被送到皇帝面前露脸。秦国公的寿宴上,皇帝手中把玩着酒盏,带了酒意的凤眸微微扬起,笑道:“有人胆子再大一些,只怕朕这酒杯之中,也会被抹上催|情之药吧?”

歌舞顿歇,舞姬们仓皇退走。

最后还是秦国公勉强笑道:“陛下说笑了,谁能这般大胆?”

“朕看你们之中,还真会有人这般大胆。”皇帝面­色­一沉,“好好的大家闺秀,竟要献舞求宠?这算是变着法子让朕选妃吗?”

秦国公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只得跪下谢罪道:“陛下,老臣想着这场宴席并无外人,侄孙女又自小善舞,这才命她适才献舞……”

寿宴最后不欢而散,至此,皇帝算是毫不留情面地驳斥了朝中各级官员。虽然换了暂时清净,却也令君臣关系倏然紧张起来。

九月初,景云奏议,请陛下于初九带领群臣外出“辞青”。

江载初准奏,九月初九这一日,年岁五十以上大臣皆赐茱萸绛囊、掬花酒,登矾山赏景。

矾山山势平缓,栈道又修得齐整,站在栈道上便能望见皇城全景,开阔壮观之至。

禁卫军本欲封山,只是皇帝念及京城百姓素来也爱来此处登山,便只嘱咐封了西坡。

江载初军人出身,体力自然远胜一众上了年岁的大臣,不多时,便已经到了半山腰,见到半山亭掩在葱葱秀木间,不由心情大好道:“景云,咱们去那里坐坐,等等他们。”

半炷香工夫,山道平缓,半山亭已近在眼前,江载初却停下脚步。

只见那亭子的石凳上,坐了一个小孩儿,手中拿了个香囊抛着玩。

“陛下小心。”侍卫顿时紧张起来。

江载初不禁失笑:“这么个小孩儿也值得你们这般紧张?许是哪户来游玩的人家走丢的,父母可要着急了。”

他缓步走向亭子,那小男孩因背对着他们,并未发觉,还兴高采烈地哼着歌。

“胖娃儿骑白马,白马跳得高。胖娃儿耍关刀,关刀耍得圆……”

几句歌声飘入了皇帝耳中,牵动了脑海中最是遥远飘渺的记忆,他一时间如遭雷击,顿时停下了脚步。

“陛下,待臣去将他抱开——”

江载初蓦然伸出手,制止了侍卫的动作,独自一人迈进凉亭,走至小孩儿面前。

小孩儿穿着深蓝的锦缎袄子,底下是绸裤,略略有些肥大,看起来却极是可爱。他乍一见到陌生人,倒也不害怕,跳下石凳,带起一串清脆的银铃声响。

江载初凝眸看去,深蓝的裤脚上,果然拿红绳扎起来,上边还穿着银铃。

他再缓缓望向那张小脸,天庭饱满,眼珠子乌黑,宛如紫黑葡萄一般,直欲滴下水来,年纪虽小,却眉清目秀之至。

他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顿了片刻,只是看着小男孩的脸,明明是第一次见,他却觉得这样熟悉,熟悉得能找出另一张魂牵梦萦的脸来……

“阿爹?”小男孩仰着头,口齿清晰地喊了出来,“你是我阿爹吗?”

简简单单的一个问句,江载初却觉得自己在这个世上活了三十多个年份,从未如此刻般心神激荡。连这短短的话,都在耳中起了重叠的回音,远远近近的,捕捉不住。

“你叫我什么?”江载初蹲下身去,与孩子平视,虽已狠狠克制,却依然能察觉到自己声音在发抖。

“你不是我阿爹吗?这么多人中,我最像你的模样啊!”小男孩回头望着那站了一地的大臣和禁卫军们,挠了烧脑袋。

江载初嘴角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你叫什么名字?”

“见恒。”孩子大声道,“见微知著,日升月恒,见恒。”

“见恒……”江载初轻轻念着这个名字,一时间竟有着怔忡。

“对了,我姓江。”阿恒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娘亲前些日子才告诉我我姓江,阿恒总是忘掉呢……”

“江见恒……”江载初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柔声问,“你今年虚岁五岁,娘亲的名字,是叫韩维桑,对吗?”

“呀!你真的都知道!”阿恒喜得不由分说,抱住了他的脖子,“你真是我阿爹!”

江载初任由他楼着,却轻轻闭上了眼睛,心中却爱恨交织之至。

她果然还活着……

她活着,还生下了他们的孩子。

这五年间,明知他相思欲狂,却也能真不来找他……

韩维桑,这世上,狠心之人,实在莫过于你。

小孩儿很快放开他,有些手忙脚乱地去摘脖子上的一块玉,一边嘟嚷道:“娘亲还说了,这块玉是给阿庄哥哥的。阿爹,哪个是阿庄哥哥?”

江载初定睛望去,却是当年剑雪用作信物的血玉。

她……这算是辗转告知他,该将一切交回至东澜的手上了吧?

他心中更是再无半分怀疑,伸手摁住阿恒的手,微笑道:“你先戴着,你阿庄哥哥在家中,回头阿爹带你去见他。”

果然是天生的父子,这样同他娓娓说话,竟没有丝毫的疏离感,阿恒当即停了手。

江载初站了起来,自然而然地伸手给孩子,让他牵住了,走向亭外。

上了年纪的臣子们也都爬到了半山腰处,因不知前边发生了什么,都在半山亭外的空地上等着,却见皇帝牵了个小娃娃出来,

素来不苟言笑的江载初,此刻眼角眉梢,竟然缀满了温柔笑意,他本就是极俊秀的男子,这样更显得丰神俊朗。

“陛下……这孩子是?”秦国公越众而出,代百官问出了心中疑惑。

江载初浅浅一笑,弯腰抱起孩子,从容道:“你们不是说朕欠这帝国一个子嗣吗?”

众人惶惑间互视,一时间不明所以,唯有见过韩维桑的旧臣们,看着孩子的眉眼,心中猜到了几分。

皇帝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这便是朕的儿子,你们要的储君!”

秋风轻轻拂过山间草木,散开天上云翳,又送来淡淡酒香与桂花香,沁人心脾。

洛朝的臣子们反应了半晌,终于倒吸一口凉气,明白过来,无数目光落在孩子那犹有些不明所以的小脸上。

立储君乃国之根本,原本不该这般儿戏,可这凭空冒出的孩子,却并没有令官员们觉得疑惑。

这一日江载初穿的是家常的深蓝重纹厚锦长袍,那小孩儿也穿的同­色­的掛子长裤,一大一小站在一起,竟说不出的神似。

刹那间,半山亭外,跪倒了一大片身影。

“吾皇万岁!储君千岁!”

“恭喜陛下册立东宫!”

阿恒被抱在江载初的怀中,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一切,转过头问他:“他们是在跪我吗?”

江载初含笑点头。

阿恒的目光落在几个年纪颇大的老人身上,半晌,挣扎着想要回到地上。

江载初有心要看他做什么,俯身将他放在地上。

小家伙大步走到看上去年岁最大的秦国公面前,伸手欲扶起他,又落落大方道:“诸位爷爷伯伯叔叔,请起来吧。”

他这样一说,众人更是觉得惶恐,头越发的埋低。

江载初走上前牵了阿恒,声音中亦含着微笑:“储君既然说了,你们都起来吧。”

阿恒因为寻到了父亲,十分高兴,回身眉眼弯弯地笑,仰头道:“阿爹,母亲还有一样东西,让我交给你。”

江载初深吸了口气:“什么?”

阿恒在自己袖中掏啊掏,最后摸出一枚圆圆的蜡丸来,递交到皇帝手上。

江载初伸手接过,捏碎之后,展开里边的字条。

是她的笔迹,却只有两行话。

风声自耳边轻柔卷过,那年她不过二八年华,最是鲜妍华美的年岁,云霞盛幵的杏林中,他见着她,倾心爱了这一场,也搅乱这盛世繁华。

江载初一字一句读过去,过往的每一幕,在这短短的瞬间翻涌至脑海,亦承载在她给他的这十四个娟秀的小字之间——承君深意无以报,望君此生御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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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重逢

因这一日的辞青意外寻到了帝国储君,御驾即刻回宮。

阿恒第一次见到皇宫城阙,很是新奇讶异,一路上看得眼請籌不泛。

皇帝目光却没有离开过这个孩子,见他虽然好奇,也仅仅止于目光而已,安安静静坐着,行为举止却极为从容大方。想来,这般仪礼都是他的娘亲教的。

“阿爹,这里的房子都这般大吗?”阿恒有些吃惊地问道。

江载初微笑着应了一声:“是,以后也是你的家了。”

“可娘亲说过,不能太过奢华。”阿恒一本正经道,“有小一点的房给阿恒住吗?”

江载初轻笑,问道:“阿恒,你和你娘亲,住在何处?”

“锦州城外,”阿恒道,“平日里只有我和娘亲两人,不过顾叔权会常来送些东西。”

顾飞……江载初心中记住了这个名字,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道:“你娘亲如今在何处?”

阿恒茫然摇摇头,“娘亲说送我来找你,却没说自己会待在何处。”他顿了顿,祈盼一般望向父亲,“阿爹,你会找到她的,是吗?”

江载初沉吟片刻,却并未说话,良久,又听到阿恒道:“阿爹,你为什么不要我和娘亲呢?”

江载初只觉得胸口受了内伤,一口老血都要喷出来,却又没法对儿子说出实情,只能叹气苦笑道:“是阿爹不好,没有将你们找回来。”

他又极细致地问了他们呣子过去四年的生活起居,听阿恒说起娘亲身体很好,不禁松了口气。厉先生是在前年走的,临死之前,却犹自不甘心道:“韩姑娘若还在,其实身上的蛊毒,却是有一个法子能解的。”

若是蛊主怀上中蛊之人的血­肉­,自然而然的,就能化去她身上排异了多年的血凝。

只是韩维桑她极难受孕,却是事实。

如今想起来,这样难得的一个机缘,她竟然得到了。

可见老天……终究还是眷顾着她。

只是函谷关下,她如何从那里逃脱,又是什么人在照顾她……生阿恒时吃了苦没有……

江载初思及这些事,真正是坐立难安,恨不得立时将她抓来问个清楚。

马车顿了顿停下来。

江载初亲自抱着阿恒下车,却见寝殿门口,阿庄早已等在那里,一见到皇帝就疾奔过来:“我姑姑还活着是吗?”

韩东澜如今已有十三岁,是一个挺拔俊秀的少年郎了。因皇帝疼爱,一直带在身侧当做儿子一般对待,在宫中也从不拘于礼数。

江载初含笑点头,另一只手牵过他,笑道:“这是你的表弟,江见恒。”顿了顿,又道,“阿恒,这便是你的阿庄哥哥。”

阿恒倒是很快叫了一声“阿庄哥哥”。

韩东澜看着这小家伙,有些难以置信道:“姑父,这真是你和姑姑的孩子吗?”

江载初点头之后,韩东澜才笑起来,亲热地牵过阿恒的手,又问道:“那姑姑人呢?”

江载初轻轻叹口气:“她终究是不愿踏入这里的吧。”

韩东澜“哦”了一声,失望黯然之­色­不言而喻,掌心忽然间凉凉的,是阿恒将一块玉塞在了他的手心,仰头憨憨看着他道:“这是娘亲让我给你的。”

韩东澜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手中的血玉,又抬头看看江载初。

“既然是你姑姑给你的,你便收下吧。”江载初轻抚他的头,遥遥望向西南,“阿庄,过不了多久,姑父也该送你回去了。”

大洛朝如今有了储君,朝廷上下便显得其乐融融许多。

自然还有一些书呆子、一根筋的史官孜孜不倦地上书,要求皇帝弄清储君生母的身份,不过皇帝因为心情甚好,恍若未见,他们自觉没趣,便也渐渐淡忘了。

同韩东澜一样,帝国赫赫有名的大儒被招至东宫,为储君授课。而景云和连秀等数名立下卓绝战功的将军们,则开始教给储君军事谋略。

江载初爱极了这独子,却不在面上表现出来,只是每日间必和他及韩东澜一道用膳,用膳后也不过淡淡地询问孩子们功课的进度。

如此过了一月有余,阿恒各种课业进展极快,江载初一直细细观察他的­性­子。这孩子每日勤快背书,又要­操­练基本的军法,间隙也缠着表兄玩闹一会儿,竟没有丝毫抑郁或不快。所有人都对他赞不绝口。

只是好几次晚上,皇帝起身去看他睡得是否安稳,阿恒口中嘟嚷的却是“娘亲”。

江载初心下微微一酸,伸手给他掖了掖被角,未想他竟醒了。

阿恒迷迷糊糊看了江载初一眼,轻声喊了句“阿爹”。

“这些天,会不会觉得阿爹待你太严厉了?”江载初俯下身,摸了摸他的额角。

“不会啊。娘亲自小都这样对我呢。”阿恒蹬了蹬腿,“可我不怕娘亲,我知道她心里可疼我呢。”

“你娘亲自小这样对你?”

“有时比阿爹还凶……”阿恒翻了身,又睡去了。

江载初却靠在孩子的床边,心中五味杂陈。

所谓严父慈母,他自然是见过韩维桑以前惯着阿庄的样子。直到世事大变,她意识到阿庄总有一日必得独当一面,才渐渐对他严厉起来。

可是如今对这唯一的儿子,韩维桑竟也能狠下心……可见她心中早就拿定了主意,迟早要将他送回到自己身边。

“可你自己呢?”江载初揉了揉额角,苦笑着站起来,负手在身后,望向窗外。

花窗外的白梅早已结下数串花蕾,淡淡幽香飘来,他忽然想到,这一生,看似是他君临天下,可原来,是她事事走在他之前,甚至从不给他回旋的余地。

“维桑……”他喃喃道,“你真的就这样把儿子扔给我,再不出现了吗?”

永维五年的上元节,帝国己经经过了五年的休养生息,轻徭薄陚,民力得到极大缓解;而匈奴经此一战,冒顿可汗在出关后病逝,部族内部四分五裂,再也无力在边界挑起战争。左屠耆王冒曼在内斗中被族人所杀,因新任可汗欲要和洛朝修好,将周景华送回了洛朝。只是在回国途中,周景华因忧思过重,暴毙而亡,倒是省了一番被千刀万剐的痛楚。

边界安宁,四海升平。

皇城外的朱雀大道,宽敞本可以容十二匹马并肩疾驰,此刻却熙熙摟攘挤满了人。

江载初敕令,取消这一晚宵禁,小贩们在大道两边便摆起小摊,贩卖各式首饰、面具或是吃食,有些­精­巧的玩意儿甚至不远千里来自关外,写着灯谜的灯笼一连串地展开,将人们的脸颊衬得容­色­温暖。

“看,看!陛下来了!”

人群忽然涌动起来。

按照往年的惯例,江载初皆会在朝阳门上观赏一年一度的烟火盛会,与民同乐。

城门足足高有数十丈,仰头望上去,其实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罢了。可人们还是一个个努力仰起头,去寻找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

况且,今年与往时不同的是,储君也将出现在城门上,第一次接见臣民。

江载初倾身向臣民们挥了挥手,顿时朱雀大道上便如惊雷一般,响起了“吾皇万岁”的呼喊声。

更有眼尖的看到皇帝臂弯里还抱着一个圆滚滚的孩子,那自然是储君了,只可惜也只能远远看见而已。

忽然之间,远处轰的一声,皇城似乎静默了一瞬,旋即浓墨重彩的一笔在深蓝­色­的天空被画下,却又巧妙地婉转而起,如同牡丹一般瑰丽!

“开始了!”

所有人的目光终于从城楼上移开,望向远方,不时发出赞叹之声。

城楼之上,朔风更烈。

江载初肩上披着厚厚的白狐裘,手中抱着阿恒,微微眯着凤眸,亦望向那烟花绽放处。

他的身旁,是一个容貌俊秀的少年郎,瘦瘦的身子上穿着黑­色­大氅,见到极­精­彩的烟花,也偶尔轻轻击掌。

“姑父,我幼时在锦州城,似乎也见过烟花。只是,不如此处的盛大绚烂。”少年忽然开口,声音微凉。

江载初抿­唇­笑了笑,“你姑母曾经约我上元节去看锦州的烟花……”

他的声音略有些低沉,韩东澜不由得侧头看了他一眼。

他对父亲少有印象,自七岁时被姑父带在身边,便视他如父。在他心中,宁王也好,皇帝也罢,都只是他的姑父,深于谋略,勇于战场,是个无所不能的人物。

可他也知道,唯有提起姑姑,这个泰山崩于前不会变­色­的帝王,方才会短暂露出这般黯然之­色­。

果然,片刻后,江载初己经面容平静,笑道:“韩东澜,将来你真正成了君侯便会知道,再绚烂的烟火,也不及民生安稳,会令人觉得真正喜乐。”

“侄儿记下了。”

他们低声交谈时,帝国的储君正看着这漫天烟花,不敢眨一眨眼睛,生怕漏掉最­精­彩的一幕。

趁着一个间隙,阿恒转过头,认真地同皇帝道:“阿爹,我想和娘亲一道看烟花,你什么时候能把她找回来?”

这般的童言无忌,韩东澜想要阻止表弟也已来不及,他只得抬眼,小心望了一眼皇帝。

江载初安静地抬起头,月光与烟花交杂着,明灭不定的光在他俊美的侧脸上留下闪烁的痕迹。他淡淡望向远方,却和普通人一样,带了些惆伥。

良久,江载初笑道:“三个月后我将她寻来,那时正是春日,咱们一起去踏春,好吗?”

阿恒笑着拍起了手,

韩东澜略带疑问地望向姑父,却见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他心下顿时明了,那只是姑父想要安慰表弟罢了。

在城楼之下,所有人仰着脖子,为一朵朵绽开的烟花欢呼的时候,只有一个纤细的身影,立在城墙之下,安静地看着朝阳门上隐约的身影,一瞬不瞬。

她兜着风帽,双手亦笼在裘衣中,也不知这样站了多久。

周围的喧哗声被阻隔在外,风帽柔软的绒毛间,她的脸隐隐透出白玉般的­色­泽,鼻尖微翘,嘴角的笑意柔和如同此刻皎然的月光。

丈夫,儿子,侄儿……

或许一年之中,也只有此刻,她才能见到最亲的人吧。

他们就在那里,她知道他们都很好。

女子嘴角的笑意更深,终于低下了头,正欲离开,忽被身边看烟花的人撞了一下。

她下意识抬起头,却见到是个寻常人家的少女,因被人群推搡了一下,便跌在她身上。那少女正欲道歉,却瞥见风帽下这女子一瞬容华,蓦然怔住。

待到回过神来,那道身影己经消失在人海中了。

上元节过后,宫廷内外却为了一件事担忧不已——好不容易皇帝有了储君,小太子却偏偏在上元节赏烟花时着了凉。

本以为是普通不过的伤风,太子虽年幼,身子却好,多吃几服药便能痊愈。未想到这病却越来越凶险,连治了十几日,反反复复的总是不见好。一月过后,竟转为沉疴,储君日日躺在床上昏睡,牙关紧闭,连一滴药都灌不进去。

江载初日日守在病床前,十余日不曾上早朝,更是一连罢黜了五名御医,储君却始终不得好转。

所谓病急乱投医,各地开始不断遣送珍稀药物和所谓名医入京,甚至不乏所谓“秘术”,却无法让这个幼小的身躯再获得新生的力量。

宫闱深处,烧得满脸通红的孩子勉力睁开眼睛,似是在找寻什么,最终却归于失望,喃喃说了句“娘亲”便又昏睡过去。

江载初陪了他一天,终于慢慢站起:“命钦天监选一个吉日,朕去天坛祭天,祈求上天怜佑吾儿平安。”

“陛下,有关殿下的病……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江载初眼中布满血丝,声音亦是哑涩:“朕连秘术都信了,还有什么不当讲?”

“京城外有个盲人,算命很是灵验,昨日臣遣人去算了一卦……那人说,说是殿下命格与这紫宸殿不合……若是能送出静养,当能疫愈。”

江载初仔细想了想,不由道:“宫外的数处别苑,那人可说哪个方位与太子合宜?”

“城西的天揽阁最为合宜。”

江载初嘴角带了一丝苦笑,长叹了口气:“也罢,命人将天揽阁收拾出来,明日便送太子过去。”

城西的天揽阁是皇家别院,每年中秋,皇家皆爱在此登高阁赏明月,往常却是没人住的。因要移为储君养病之所,顿时喧闹了许多。

储君在第二日便悄无声息地被送出宫。

江载初亲自抱着他,心急如焚,送至阁楼内,又是无眠无休地照看了一夜。

钦天监选的吉日是三月二十四,皇帝因要提早斋戒沐浴,便早早离开了天揽阁。

此处的守卫虽不比大内,却也极为森严。

入了夜,储君所在的暖阁内门窗紧闭,虽是初春,天气已不再严寒,却依然烧着暖炉,弥散淡淡一股药香。

侍女静静守在一旁,忽然宫中李女官走到门口,悄声吩咐道:“你们先出去。”

她是宫内品级最高的女官,侍女们闻言忙退了出去。

待到她们走后,女官带着随从进了屋内,那随从急步走向床边,低头望向的孩子,却见他满脸通红,用力闭着眼睛,几乎要将长长的睫毛夹断了。

她心中一痛,伸手探向孩子的额头,低声唤他:“阿恒……”

阿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恍惚间见到了娘亲,犹自不敢相信,摇头道:“是娘亲?”

“是我。”韩维桑扮作了极不起眼的宫女,想尽了办法方才进来。

如今见到了儿子这副样子,既后悔不该让他离开自己身边,却又怨恨江载初不曾好好照顾他,只恨自己不能分担去孩子身上的痛苦。

“娘亲,我好难受……”阿恒轻声道,“好难受……”

韩维桑一开始得知孩子生病,还以为是江载初想了法子,总归是要骗自己出现。未想到阿恒这一病便足足病了一个多月,几乎惊动了整个帝国。她想方设法找人去询问了好几名御医,又苦心安排民间良医入宫,得到的消息确凿无误——太子真正是病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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