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羽怔怔道:“清茶……”
林清茶不容他讲话:“求皇上让清茶嫁给袭陌!”
袭羽面色剧变,沉声道:“清茶,你胡闹什么!袭陌已是个死人了!你给我起来!”伸手去拉她。
林清茶一把将他推开,狠声道:“别碰我!”再大声喊一遍:“求皇上让清茶嫁给袭陌!皇上若是不准,清茶也会是个死人!”
袭陌的脸色变得惨白。
方晓朗叹一声,平平道:“准了。”
袭羽猛地转身对他怒目而视:“皇上!”
方晓朗淡淡道:“三弟……林小姐知道她在做什么。”
“可是……”
袭陌还要说什么,林清茶已深深拜下,含泪道:“谢皇上。皇上的大恩大德,清茶与夫君永世不忘。”说罢起身而去,找人将袭陌的“尸身”抬出了皇宫。
林宰相得到消息时,跌足痛哭,痛骂任性的女儿,把着自家大门儿,不准林清茶把袭陌的尸身带回家中。然而他一直把到天黑,也没见着女儿回来。
林清茶不要任何仆从帮忙,自己赶了一辆马车,载着袭陌直接出了京城,在方晓朗的暗中安排下,未受到任何阻拦。
她其实没有跑出多远。她长这么大,何时曾驾过马车?一双嫩葱般的手儿被勒出了血,马车也是龟速前进,马儿还时不时的撂蹄子给她看。好不容易挪到郊区的山林深处,停下车,察看了一下车厢中昏睡的袭陌,发现他气息微弱,只有胸口处有些温度,手脚都已发冷。
记起方晓朗盯嘱说要保持体温,不由地心下发慌,当即不再犹豫,将马车牵进了密林深处,自己也爬进车厢中,解开袭陌和自己的衣服,紧紧地抱着他,让肌肤相贴,以自己的体温温暖他的身体。
就这样,抱了整整两天。
袭陌醒来时,恍然不知是生是死,拿手试探地触摸着身边的人儿,睁眼想看看是谁,眸底却黯淡无光,眼前一片漆黑——喂解药延迟的那片刻,损伤了他的眼睛,他失明了。
林清茶讲述到这里,忍不住泪,不得不暂时住口,轻声叹着,用帕子揩着泪水。方小染也不由地湿了眼睛。尽管她对袭陌没好感,却也知道他不是大恶之人。当初听说他被迫服毒身亡时,心中十分沉重。这时知道是方晓朗暗中放过了他,竟像驱散了一块一直压在心头的阴云。
方晓朗明知放过袭陌有如放虎归山,成为对皇权的威胁隐患,却仍是放过了他——方晓朗果然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啊。这样的方晓朗,会因为玄天教讨要回报、方小染影响立后,而使出将玄天教灭门的手段吗?
答案是:那不可能!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微微弯起,眼中闪着些不知是感慨还是喜悦的泪花。
却见林清茶也微笑起来,再度沉浸到回忆当中。用轻缓的语调道:“他苏醒之后,我们就踏上了漂泊之路。我们身上佩带的首饰、挂件都是成色极好的,随便卖一件就足够我们在路上的开销。我们一直往南走,走了数月之久。那段日子,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他‘死而复生’,像是忘记了过去的事一般,丝毫不提及,仿若一个新生之人,他的世界里,似乎只有一个我。他的眼睛看不见,只有可能,他就握着我的手,仿佛那样他才能安心。那时的他,神情安然,宁静,喜悦,那般纯净的袭陌,只一个笑容,就让人觉得身心都被浸透了……”
林清茶讲到这里,脸上的笑犹如花雨纷飞般明媚,神情如此幸福。方小染心中不由暗叹:她真的爱上袭陌了呢。袭羽,你错过了一个怎样的女子啊。
林清茶的表情忽然又沉重了起来,接着道:“我见他从不提及过去,还道他是被毒药伤了脑子,失了记忆。于是便没有将‘洗魂散’喂给他吃。我原本的打算,是带着他一直往南出了国境,逃到外国去安身,永不回中原。可是当来到黑石子镇,他听说接着就要出国境的时候,他突然提出不走了,要在本地打听些绿林山寨的人物,以首饰换来的银钱收买人手,成立自己的教派。南疆百姓贫穷,山匪众多,收买一帮人应是不难。”
这时林清茶才察觉其实他并没有失去记忆,只是将恨意深埋心底而已。她自然不愿他拖着伤残之躯去苦苦挣扎,于是试图将洗魂散下到酒中骗他饮下,让他失去记忆,不料他虽然失明,人却分外敏感警惕,竟然被他察觉了,在她下药之前,握住了她的手腕,逼问她想做什么。
她将方晓朗救了他,又将洗魂散给她的事情告诉了他,跪在他的脚边,求他不要再与方晓朗争,放弃夺位。他却将那包洗魂散握在手中,冷笑道:“他放过了我,我自然会报答。一报还一报。”
林清茶没能劝住袭陌。他尽管瞎了,但其气势、手腕、才干仍在。很快与那个名叫熊六的山匪头目接上头儿,数十两银子就收买了此人,盘下了此山中的匪窝,成立了天隐教,自封教主,又从附近征罗了近千名冲着每月几钱银子就愿意入山的教众。袭陌是个号召力极强的领袖,没有多久,一帮教众就被驯得服服帖帖,死心塌地了。
他下一步计划是设法与朝中以前忠于他的死党联系上,暗中发展势力,图谋翻天。这个当口,方晓朗竟自动送上门来,真是让他喜出望外。
方晓朗到教中拜访,说是要打听一个人。通报的守卫跟袭陌报说有一名发色特异的人来访,他当时就想到了方晓朗。待让人把来人领进来,他躲在后面偷听,立刻便听出了方晓朗的声音。
他心中狂喜,认为是神灵佑护,苍天助他。他知道方晓朗武功高强,仅凭他这些手下很难将他制住,于是,接下来奉给方晓朗的一杯茶中,是加了料的。
听到这里,方小染已然猜到,失声问道:“洗魂散?!”
林清茶极抱歉地道:“当时我不在场,否则的话,是会想办法阻拦的……”
方小染满面惊恐:“他喝了?!”
林清茶默默点头……
方小染扶着椅子扶手,手指捏得关节微微发白,额上冒出一层冷汗珠儿,浑身禁不住颤抖,强抑着情绪问:“那么他……”什么也不记得的,忘了过去,忘了方小染了……
林清茶看她几乎坐都坐不住、摇摇欲坠的模样,忙扶住她的手肘,急得眼泪都冒出来了,语无伦次:“对不住,真是对不住……”
对不住?方小染苦笑。他们兄弟几个,其实也分不清谁害了谁,谁欠了谁。一句薄薄的“对不住”,毫无分量。
她看着林清茶一对盈盈含泪的美目,忽然记起一件事,问道:“咦?不过,你不是被立为皇后了吗?”
“皇后?”林清茶愣了一下,道:“我逃离京城时,皇上还没正式登基呢,我怎么会被立为皇后?”
方小染茫然了:“可是,明明是收到秘信,说是,立林相之女为后……”
“啊?!”林清茶嘴巴张得圆圆的,显得比她还要震惊。
这时,门外传来守卫的话声:“教主您怎么过来了?教主小心……”
袭陌的声音:“可见着夫人了?”
守卫道:“在跟鱼夫人说话呢。”
脚步声便向这边渐近了。
林清茶与方小染听到,对视一眼,均是住了口。
********书版大结局***********
门接着被推开,袭陌站在门口,眼神散在虚空处,唤了一声:“清茶?”
“我在这里。”林清茶上前几步,握住他的手。随着二人手心的接触,袭陌的眉间不易察觉地释然。
他微笑道:“清茶在跟鱼夫人聊什么呢?”
林清茶道:“女儿间的话怎能跟你说呢?鱼夫人今日辛苦了,要歇息了,我们走罢。”
说罢搀着袭陌的手走了出去,临出门时回头看了方小染一眼,又盈盈垂睫,回眸一顾之间,道不尽的心酸和企盼。
方小染知道她刚刚来到这里,若是立刻就去看方晓朗,定然会令袭陌生疑,但又实在忍受不了心中的煎熬,也顾不得危险,翻了翻方应鱼的那只褡裢,从里面找出一只八卦罗盘,一柄桃木短剑,拿在手中推门而出,一面摇头晃脑,念念有辞。
守卫见她出来,忙上前拦住,恭敬地道:“鱼夫人,教主吩咐过,请您呆在屋子里不要出来随意走动。”
她满面严肃,竖起一根手指左右晃动,神秘兮兮道:“我不是随意走动,我是看看你们教中的风水如何,吉位在何处,煞位在何处,神在何处,鬼在何处。”
一面说一面指点,说到“鬼在何处”时,直直地指住了该守卫。小家伙吓得突地蹦开几尺远去,面露惊慌:“您是说……这里有鬼?”
方小染阴森森笑道:“洞|茓中阴气聚集,自然是有。”
“在……在哪?!”
“这个要仔细看看才知道。只有把它们找出来,才能请出去。”她眼睛盯着罗盘,忽然叫了一声:“啊,有动静!在那边!哪里走!恶灵退散!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嘴里乱七八糟地念着,大步向着洞|茓深处走去。
两个可怜的小守卫,吓得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哪里敢跟上去?
她左手托着罗盘,右手挥着桃木剑,嘴巴里胡乱念叨着,迈着方步,沿着壁上Сhā着火把的洞|茓走去,试图找到关押方晓朗的地方。沿途遇到的天隐教徒见她神态诡异,哪个敢拦?
林清茶说那个洞窟在“深处”,然而这山中洞|茓交织如蛛网极其复杂,方小染绕得晕头转向,欲哭无泪。幸好手中拿着罗盘,能指示方向,在绕了大半个晚上之后,总算是看到一处疑似关押方晓朗的地方——因为门外站了数名守卫。
方小染眼珠一转,高举着桃木剑就冲了过去,指着那扇紧关的门大喝了一声:“恶鬼哪里走!……恶鬼进去了……”
守卫们见这女人穿了件绣了八卦的袍子,一付大仙相,嘴巴里叫嚷着什么“恶鬼”,均是唬了一跳。这些教众原本就是本地的乡野之人,信那些鬼神之说,此时不免胆寒。
只见这位大仙绷着一付威严的嘴脸:“方才我追杀一只恶鬼,现如今它跑进这里面去了,我要进去将它捉将出来,尔等退后,莫要被邪气冲到。”
守卫们轰的一声,跑得远远的观望。大仙袍角一撩,大大方方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个洞窟内还算宽敞,也是桌椅床铺齐全,中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房间立着,青沿白袍,烟发低垂,静静地,一动不动。
百般复杂滋味混乱地涌上心间,她迈进屋内,反手把门关上,门扇相碰发出“卡”的一声轻响。
他仿佛被这声音吓到,浑身颤了一下,忽地回转身来,灰眸带着几分茫然,有些惊惶地朝向看来。
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时,整个人仿佛僵滞住了,就那样定格了动作,怔怔地看着她。
方小染看他这等反应,记起林清茶说过:服下洗魂散,人的记忆会被洗得如同一张白纸。心痛如撕裂——他不认识她了,什么都不记得了。见他一副呆怔的样子,忽然意识到:他的记忆既洗去了,心智也定然变得孩童一般单纯。
她赶忙把手中的桃木剑丢在地上,低声道:“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不认得我了,是吗?”他没有回答,不知是吓住了,还是蒙了。
见他的反应很异常,她很担心他下一刻就叫嚷起来,引起袭陌的警惕。灵机一动,手忙忙地伸手在怀中乱摸,摸出一颗糖果——原本是留着哄瞳儿的,拿指尖掂着,递向他,用哄娃娃的语气说:“不要喊,不要叫,乖,给你糖吃哈……”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没有反应。
她用诱哄的语气道:“喏,糖呀,好吃,甜的……不信?”她三下两下剥除了糖纸,用指尖掂着递向他的嘴边,“来,吃吧,很好吃的……”
他没有躲闪,嘴巴却是抿得紧紧的,眉心微蹙了起来,眸光微寒。
她见他脸色有异,心中暗惊——惹恼了他,说不定会咬她的手指,也不敢再喂,赶紧安抚道:“这是糖呀,不是毒药呀,真的,不信我吃给你看!” 一扬手,把糖果丢进自己的嘴巴里,咯嘣几声嚼碎吞了,一边吃一边含混地道:“哎,你这人,这时候来了精明了,早干什么了?该吃的不吃,不该吃的偏吃。”他静静地看着她吃糖,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却是明显平静了下来。
她松了一口气。看着他懵懂的神态,深深叹息道:“也好,也好。若不是这样,我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说到这里已忍不住泪,又怕自己激动的模样吓到他,一屈身蹲在了地上,把脸埋进袖中,深深啜泣。
不知过了多久,颊上忽然微凉的手指轻触。她抬起头来,看到方晓朗蹲在面前,安静地看着她,眼神中有几分疑惑,似有话要问。
她一边抽泣着,强笑道:“没事的,我没事。你也不用怕,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你。”
他很认真地看着她,却是没有回答,显然是什么也没懂,也毫不关心有没有人来救他。忽然地,手指在她的唇上抚过。
她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结果一ρi股坐在了地上。
“你别碰我。”她小小的声音,却分外坚定,透着几分恨意,“你虽然已经不记得你给我带来了怎样的厄运,可是我记得。就算是忘记了,也真的发生过,那是抹不掉的……”
他的手僵在半空,眸色瞬间黯淡下去。脸上浮现出极为失望的表情来。
他这样伤心的模样,让她几乎招架不住,强忍着想抱一抱他的冲动,脚蹭着地面往后挪了一下,移开目光不看他,低头道:“……你不用担心,虽然你现在中毒了,可是鬼仙大人一定能将你医好。等他们把你救出去,我也就可以放心离开了……”
他的灰眸中突然“簇”地跳起两团怒火,往前一扑,将她死死抱住!
她原本是坐在地上的,他这样扑过来,两人在地上滚作了一团。她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用力地推着他的肩膀想把他推开,他却抱得更紧,死死攀在她的身上,脸埋进她的肩头,不肯松开,也不吭声。
她推了几下没有推动他,深陷在他的怀抱之中,结实的胸口,有力的手臂,柔软烟发蹭着她的脸,呼吸扑打在她的颈间……这样熟悉的怀抱……不由地停止了挣扎,手绕到他的颈后也抱住了他——所有的怨恨先暂退吧,且让她好好地抱一抱他……
他忽然偏了一下脸,探出舌尖,飞快地在她的唇上舔了一下。柔软湿润的轻扫,让她如遇雷击,整个人呆愣住了。只见他舔过之后,不满地嘬了嘬下唇,小声念了一句:“我的糖……”
方小染泪了……他又抱又舔的,原来是因为她吃了他的糖!先前给他他不要,她吃了他又想要!他早干什么了!早干什么了!这时候糖已经吃到她肚子里去了怎么办!她只带了一块糖啊一块糖!
两人这一闹,门外的守卫不免听到了动静,记起了里面人质的重要性,万一出了差错,他们会丢了小命的……战胜了恐惧,破门而入。
打头闯进里面的一名守卫尚未看清里面的情形,就觉得一股巨力迎面击来,“蓬”地一声,直飞了出去,砸倒身后数人,拍在门对面的洞壁上呈壁画状,过了一会儿才滑落在地,痛苦呻吟。
被同伴砸倒的守卫们惊愕万分,纷纷爬起来摸起刀来对准门口,却无一人敢再走进去。
袭陌得到“人质发疯,挟持了鱼夫人”的消息后,十分诧异,挽着林清茶的手过来看时,被教众劝阻离得远远的,没有靠近。因为人质就像一头护食的狼,将鱼夫人扣在怀中,谁过去就将谁一掌击飞,掌力十分惊人。
袭陌点头道:“他虽然失了记忆,功夫却是仍在的。”
林清茶吓得脸色发白:“那,鱼夫人怎样了?”
远远的门内传来“鱼夫人”的一声回答:“我没事,他没想伤害我,你们不要硬来呀!”
听到这话,袭陌感觉十分奇怪。他既劫持了她,为何又没有伤害她的意思?林清茶也觉得迷惑:方晓朗不是失去记忆了吗?于是对袭陌道:“我过去看看。”
袭陌欲阻拦:“清茶小心……”
林清茶拍了拍他的手背让他安心,然后轻巧地接近门口,探头看去。只见方晓朗站在屋子中间,向里侧着身子,一付警惕的防御姿态,一只手蓄着招式,另一只扣着方小染的腰身,死死按在怀里,抱得紧紧的。这个姿态,真的不像是在劫持,而像是在护着她,生怕被人抢走。看到林清茶在门口张望,灰眸泛寒,就要出手。
方小染急忙按住他要出招的手,安抚道:“不要打不要打,没事的没事的……”他半信半疑的收招,收回的手也环在她的腰上,将她往怀抱深处揉了一揉,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一对灰眸仍是警惕地、充满敌意地盯着林清茶,忽然开口,飚出了一句话:“我的糖。”
林清茶冷汗阵阵,小心翼翼地唤道:“鱼夫人?发生什么事了?”
就这么分外小心的一句问话,莫名激怒了方晓朗,眼中突地蹿起火焰!方小染见状不妙,急忙双手攀住他的脖子,拚命的说好话哄着,好不容易让他安稳了些,这才小小声对林清茶道:“我,吃了一块他的糖……快去找些糖来,换我出去……”
当林清茶回到袭陌身边,说鱼夫人吃了人质一块糖,于是人质就把鱼夫人当成糖的外包装,扣留了。好在以目前人质的反应,似乎只是将鱼夫人当成了“心爱之物”,暂时没有剥开包装找糖吃的意思。如果能拿些糖过来,应该能将鱼夫人换出来,糟糕的是,教中找不出一块糖来。
袭陌及所有旁听的教众,均是无语了。良久,袭陌道:“人质武功高强,不要惹他了。明天一早,去镇上买些糖换鱼夫人出来。今晚就委屈鱼夫人安抚下人质吧。另外……此事保密,不要让鱼大师知晓。”
众人冷汗下。
袭陌携着林清茶的手往回走时,若有所思地说道:“以鱼夫人的机智,说不定能以此为锲机,取得他的信任,可以哄着他写下《让位诏》呢。”
林清茶应付地答应着,心中却有些疑惑:那洗魂散不是只让人失去记忆吗,怎么会连心智也变得有些呆傻了?
众人退散、门被关上之后,方晓朗才放松下来,低眼专注地打量着怀中护着的“糖”。她慌忙道:“糖已经化了,没了。等明天……”
他没容她说完,灰眸一眯,忽然扣住她的后脑,低脸吻住她,将她唇边齿间残留的甜味贪婪地搜罗、吸吮……待他终于放开她,满足地舔着自己的唇角时,方小染已是浑身瘫软,站立不稳。喘息稍定,软着手去推他的胸口:“好了,你吃完糖了,可以放我走了吧?”
他忽然手一抄将她横托了起来,径直丢到床上去。她吓了一跳:他不会将她开膛破肚找糖吧?却又不敢出声呼救,怕招来教众,万一伤到了他。
他却只是附身过来,手脚缠到她的身上,将她缠了个死紧,便不动了。
半晌,她小心翼翼地偏脸看他,见他额抵着她的头发,灰睫紧紧瞌着,似乎是睡着了。
原来,他只是把她“收藏”起来,并没有吃掉她的意思啊。
小小松了一口气,认命地任他抱着。折腾了这许久,也累得没有力气了。只看着他近在鼻尖的睡颜,几近沉迷,又酸疼入骨。
她压抑地、深深叹了一声,似是对他说话,又似是自言自语:“……如果我的记忆也洗成一张白纸,就不会这样难受了……不,我不要洗掉,我得记得他们,痛死也不能忘了。爷爷,我爹娘,还有那么多的师叔师兄,都为了你的天下,送了命啊。他们真想不开……即使我们是个小教派,一家人平平安安、幸幸福福地生活在一起,不是最好的吗?非要去贪图你们皇家的荣华富贵。你们皇家的黄金羹,是谁都有命吃的吗?……我知道,他们甘愿拿命去换,这怨不得别人。可是,偏偏一个‘立后’,又招来灭门之祸。那是谁干的?是袭羽?林相?还是别的谁?反正不会是你,我知道。我曾经怀疑过你,可是后来又想清楚了,你是不会那样狠毒的……”
他绕着她腰身的手臂忽然紧了一下,吓了她一跳,急忙去看他的脸。他却把脸她颈中埋去,呼吸略重。她这才意识到他其实没有睡着。那么刚刚那些话……哎,反正,他也是听不懂的。过了一阵,她觉得他大概是真的睡着了,就想悄悄地从他臂弯中溜走,不料只动了一小下,就被他死死箍住,灰眸睁开,警惕地盯着她。
反正跑也跑不了,她暂且放弃了逃跑念头,本来也是累极了,干脆就窝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直到次日一觉醒来,惺忪着睡眼转脸看去,方晓朗依然维持着昨晚的姿式抱着她,见她醒来,旋即露出一个极温暖的笑。
她初醒的神思被这个笑容晃得晕眩,恍惚间似乎是回到了那军营中,营帐内,熟悉的体温,沉溺的温柔。
片刻之后,这个幻觉就被门外传来的几声敲门声惊碎了。有人小心翼翼唤道:“鱼夫人?”
听到这一声唤,方晓朗搭在她腰间的手猛地用力,掐得她“嗷”地痛叫了一声。门外的人慌道:“您还好吧?”
方小染一边揉着痛处一边高声道:“没事没事……”怨念地看一眼那个明明掐了她一把,脸色却阴沉得像她掐了他一样的家伙。还真是喜怒无常啊……
门外的教徒飞快地说道:“小的送了脸盆过来,放在门口了。”然后是一溜烟跑走的脚步声。方小染慌忙喊了一声:“哎,别走啊,糖买来了没……”
那怕死的家伙也没听见,径自跑开了。
她泄气,想下床去拿脸盆,却被方晓朗一脸警惕地按住了。她无奈道:“哎……我就是去把脸盆端进来。”
他却显然信不过,又把她往床角塞了一塞,自己亲自去端脸盆,顺便狠狠瞪一眼远远观望的守卫们。
就这样,他算是护定了这块“糖”,扯着她的手腕子,走到哪里牵到哪里,就算是上茅厕的功夫她溜开几步,一个找不着,就要勃然大怒,摔桌砸椅,直到她乖乖回到他的视线之内,方才安静下来。
袭陌原本想买糖回来换她出来,可是后来又转起了利用她哄骗方晓朗写《让位诏》的脑筋,也就将此事搁下了,只对她说山洞外面天气不好,下不了山,买不来糖。
方小染被禁锢在洞内,就信以为真,不由地暗暗叫苦。天气坏到下山都不能,那方应鱼带来的援兵什么时候能来?这样一拖再拖的,四五日已过去了。
当然着急的只有她一个人而已,方晓朗每日里抱着他的“糖”,显得十分快乐,时不时地啃一啃,舔一舔,而且似乎是吃上了瘾……
可是方小染却发现他的神态间日益露出疲惫之色,灰眸中也透着血丝。她以为他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不由地担忧起来。后来却发现,他之所以疲惫,是因为他根本不睡觉。
其实每个晚上他都是紧紧的抱着她窝在床上,闭着眼睛,她也以为他是睡着了的。可是偶然间她发现:只要她稍微地动一下,他便睁开眼,警惕地看着她——他根本没睡!难道这几日他一直都没睡觉,为的就是怕她逃跑?他究竟有多看重那块糖……
担心他这样熬下去会生病,她伏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你不要硬撑了,放心睡吧,我不会跑的,我保证。”
他不知听懂了没有,半晌不作声。忽然间又冒出一句:“永远,不许跑。”
她愣了一下,没有敢接话。永远?哪能永远,她打算援兵把他救出去后,就立刻离开的。或许糊弄地答应一下可以让他放松下来,可是即使是对着这样呆呆的他,也不愿出言哄骗。
于是笑了一下:“你不就是想要糖吗?等你回了你的家,那里的糖,要多少,有多少。”
他听到这样的回答,脸辗转一下,埋进她的发中。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却也感觉出他伤心了。可是他为什么要为一块糖伤心呢?……
在这暗暗焦灼等待的日子里,方晓朗有时会牵着她的手,沿着洞|茓悠闲地逛逛,有教徒胆敢阻拦,一率踢到洞壁上当壁画。好在他也从不走到洞外去,只是在随便走走遛他的“糖”而已。有遛狗的,有遛猫的,一块糖有什么好遛的?此事让袭陌十分头疼,吩咐下去,拦他会造成伤亡,只要他不走出去,就让他逛吧。心中暗暗庆幸幸亏是喂了洗魂散,否则谁能制的住他?
其实人质出来“遛糖”,是那块糖撺掇的。她见援兵迟迟不来,就怂恿着方晓朗牵着她到处看看,看除了进来的洞口,有没有其他可以通向外面的出口。几天逛下来,果真发现了几道蜿蜒至深黑处的洞|茓,用木栅栏封住,也不知是通往何方,不知通不通外面。南国这种地下洞|茓十分繁复,未经探知的部分有暗河、深井、毒虫、沼气等致命危险,她根本不敢带方晓朗从这些未知洞|茓中逃跑,只能另做打算。
这一日,他们又手扯着手胡乱逛荡,方晓朗忽然毫无预兆地将拽进一条岔道,把她按住在墙壁上。她“呜”地小小哀叫了一声——难不成他又要“吃糖”?这些日子,他完全把她当成了私有物品,什么时候想起来,说啃就啃,根本不打商量,而她居然毫无反抗之力。
这一次他却没有立刻开动,而只是将她抵在墙上,把她的脸窝在怀中。她暂且松了一口气——还好,抱下就抱下吧,总比啃好。
这时,却忽然听得前方传来讲话声,对话的人边说边走,亦趋亦近。于是她明了了:怪不得他要突然将她藏起来,原来是有人过来了,他怕人将她抢走。
说话的二人走得近了,她听得出来一个是林清茶,另一个是男子的声音,有几分熟悉。方小染立刻警觉起来,担心被熟人认出,就顺势把脸藏在方晓朗怀中,一动不敢动了。
那二人走到近处,林清茶似乎是突然站住了脚步,高声惊呼了一声:“什么?!你……”
男子回道:“是!京城被围困时,属下正在外办差,不在京中,没能及时赶回去救驾,听到袭濯造反、皇上驾崩的噩耗,就立誓要为皇上报仇雪恨!封项无能,暂时取不了袭濯的项上人头,就先找玄天派那一众帮凶报仇雪恨!我到了韦州以后,发现玄山天前有一帮官兵镇守,这帮人原是军中的,军令暗号等还没有来得及更换,于是我便假扮成京中特使,假传了将玄天教灭门的军令,要他们将玄天教灭门。我深知方中图那老家伙难对付,故先施了迷香,再下重手要了他的命!遗憾的是,玄天教中遍布机关迷局,还有暗道通往山下,竟让其他人跑了。”
是他!封项!万万没想到,爷爷竟是死在这个人手中。
窝在方晓朗怀中的方小染,如同遭到雷击一般,浑身僵硬。
只听封项继续道:“那之后我便浪迹江湖。老天眷顾,机缘巧合,让我遇到了在外采购的熊六兄……”
林清茶道:“是你……打劫他吧……”
封项道:“惭愧!属下不曾行走江湖,没想到做个侠客也是极不易的,为了果腹,不得已改做侠盗,看熊六兄身上带了银两,又不像良善之辈,就生出劫富济贫之心(劫熊六的富,济他的贫),岂料不打不相识,熊六激怒之下报出了身份,我听得疑心,细细问过,竟然得知主上尚在人世……”
二人一面说,一面走,路过方晓朗和方小染藏身的岔道。方小染突然挣扎起来,不顾一切地想跳出去手刃凶手。不料却被方晓朗死死抱住了,嘴巴也被他堵住。
封项听到动静,狐疑地向看向那人影晃动的暗处,问道:“是谁在那里?”
林清茶猜得是他们二人,赶忙道:“没什么,是自己人。先领你去见我夫君吧。”
封项见主心切,也就做罢了,跟着林清茶向前走去。
方小染的眼泪淌过方晓朗的手背,压抑在他手心里的痛哭几乎要将她窒息。他放开她的嘴巴,却仍不准她跑开,只是疼惜万分地将她揽在怀中。她揪扯着他的衣襟,低声呜咽道:“你放开我啊,我要去杀了那个人,我要去杀了他。”
“我替你杀。”
他忽然低低地冒出一句。
她吃了一惊,混乱的心神略略清醒。他刚刚拉着她藏到暗处、阻止她出声、拦住她不让她跳出去的行为,不像是一个失智的人的行为啊!还有说出的这句话,森寒的语调,让人凛然生畏。
他难道……
她抬头去看他的脸,无奈眸上蒙了一层泪水,看不清楚,只感觉他脸上似有重重的阴云凝结。她急急地用袖子擦去泪水再看,他已经又是一付纯良和霸道矛盾融合、刀枪不入的德行,严肃地盯着她,道:“糖儿要杀谁,我替你杀。糖儿不要自己去,免得被别人吃了。”
——这样的话风才是失智后的他应有的风格。可她仍是愣愣地,诧异自己是否看到了什么。他眼里笼了一层雾气一般,迷蒙又慵懒,鼻尖溺溺地往她的颈间拱了一下,把脸藏了起来。
闷了半晌,忽然像抱小孩儿一样,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转过身,拿脊背抵着墙壁慢慢滑坐,将她搁在腿上,窝成小小的、乖巧的一团,宠爱地笼在怀中。她也没有拒绝,顺从地任他抱着,脑袋倚着他的胸口,耳边传来清晰的心跳声,眼睛睁睁闭闭,似是半睡半醒,实际上只是迷失在万般思绪中,眼前如遮了雾气一般而已。
慢慢抬起眼向上看去,正对上他静静俯视着她的灰眸。无声的语言忽然间就在这对视间流淌。
她:怎么办,我看出来了呢。
他:怎么办,装不下去了呢。
两个人都忍不住微笑,眼里却都浮出泪水。
她原本就抱了疑心:那“洗魂散”是他的药,他本身又是神医白判,怎么可能那样大意,被自己的药毒翻?但他实在是装得太像,以至于她始终没能确定。但在今日遇到封项时,他的反应终是露出了破绽。他是假装的,一开始是为了麻痹袭陌,后来,是为了哄骗她——哄骗她留在他身边。因为她说过,只有这样的痴傻的他,她才可以面对。
方才想明白的时候,她没有立刻揭穿他,而是假装不知道,又在他的怀中,多赖了这片刻。他也知道她看出来了,却也是在假装不知道。多装一刻,就能这样毫无芥蒂地相拥一刻。
一直假装,假装,直到再也装不下去。
她的微笑过渡成深深悲哀。戏演到无法再演,词唱到无词可唱,灯光暗下,面目模糊,神情疏离。慢慢起身,离开他的怀抱。他眼中闪过恐慌,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染儿……”
她不敢抬头,扭着脸忍泪道:“你不用说了,我们二人之间隔的冤孽,这辈子也越不过的……皇上。”
旁边传来异样的声响。两人转眼看去,只见林清茶站在不远处,手扶着墙,面色发白,一对满是惧意的眸子看着方晓朗,腿微微发颤。——他根本没有中毒,他是假装的。他随时能够取了袭陌的性命!
三人默然相对的时候,暗影中忽然闪出一名天隐教徒打扮的人,手中寒光一闪,兵刃横在了林清茶的咽喉,低声威胁道:“不许声张!”
方晓朗冲那人挥了挥手,示意他放了她。他立刻收了兵刃,站立到一边。林清茶见此情形,不由得冷汗涔涔。原来早已有皇家侍卫混入教中!
方晓朗对那侍卫道:“封项来了……也拖不下去了。行动吧。”
林清茶听到这话,脑袋轰地一声,腿一软跪下了,仰脸看着他,苍白着脸,含泪的眼中满是哀求,她明知道方晓朗这次不会再放过袭陌,方晓朗给了袭陌机会,袭陌偏偏不要。虽然绝望透顶,却还是垂死挣扎般地想要哀求。半张的唇微微翕动,咽喉因为极度的恐惧干涸了,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方晓朗低眼凉凉地俯视着她,良久,对侍卫吩咐道:“控制袭陌,先不要伤他性命。”侍卫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四处传来打斗喧闹之声,然而不过是片刻之后,这一场战斗便以皇家侍卫大获全胜而告终。
实际上方晓朗离宫行走民间时,袭羽便派出十数名侍卫随身保护。方晓朗原本不愿带人,又拗不过袭羽,只能任他们跟着。嫌他们在身边晃着眼烦,就将他们撵得远远的。他踏入天隐教中时,就叫那帮子侍卫候在山下。进到教中后,发现教中人端上招待的茶水中放了洗魂散。这东西可是他的作品,虽然气味轻微,还是让他嗅了出来。
不过这种药他极少赠出,怎么会流入江湖?前后一想,就断定下药者是袭陌。不由地十分好奇——以他的判断,林清茶应该更愿意袭陌失去记忆啊,为什么这洗魂散没给袭陌喂进去,反倒是留了下来,又回赠主人?是看错了林清茶吗?怀着一探究竟的想法,他略施手法,假意饮下,然后装疯卖傻。下药之人也由暗处现身——正是袭陌,虽然失明,仍然野心不死!也看到了林清茶屡次劝止,而袭陌却根本听不进去。
那时候方晓朗最该做的或许是手起掌落取了他的性命,以绝后患。可是因为之前到那位神机妙算的“鱼夫人”面前占卜方小染的下落,她指点着他到这边来寻。从鱼夫人的算命铺子出来后,他长久以来恹恹欲死的心境猛然间膨胀,充满了希望。难道方小染会在教中,或是与天隐教有什么瓜葛?然而观察一阵之后,他并没有发现她的踪影,于是决定将计就计装着傻,等等看再说。
山下侍卫放心不下,很快混入教中来找他,他便暗暗传令下去,又从外面调集了更多人手,先后假装成投奔天隐教而来的穷苦人,作为教徒混入教中。
几日之后,他没到得到方小染的任何信息,正盘算着是不是该将天隐教连窝端掉,方小染却奇迹般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苦苦寻觅一年之久的人突然跳了出来,震惊之下,他居然呆愣掉了,作不出反应。
听到别人称她为鱼夫人,他才明白,鱼夫人就是方小染。是怎样的天意弄人让他们阴差阳错地错过,又是怎样的冥冥天意让他们在这遥远的南国遇到,错过,再遇到?既如此,他就绝不会让她再逃掉。所以,当方小染说出了“只有这样,才能面对你”的话时,促使他把痴傻继续装了下去。他只想留住她,不惜代价,不择手段。
但是……为什么她会被称做“鱼夫人”?还有那个古灵精怪的男孩,为什么叫她“娘”?当爹的又是谁?自然而然的,由这个“鱼”字想到了方应鱼。她现在跟方应鱼究竟是什么关系?心中醋坛子打翻,又是猜忌,又是恼火,偏又不能流露出来,当真是又酸又苦纠结得要命。
恰在这时,侍卫暗传了信息来,得知方应鱼居然从本州知府那里弄了整整一支军队来,欲前来解救。——是救他还是救“鱼夫人”?他对于这救兵丝毫不领情,胸中反而郁怒非常,于是传出去这样的口谕出去:蓄而不发。目的有二:一是想细细地考虑清楚该如何发落袭陌;二则是为了不愿让方小染跟那个家伙见面。
他卖力地装痴卖傻了下去,只有这样,方小染才肯留在他身边啊。一旦揭破了真相,这个家伙,保不定会嗖地飞走不见。那样毫无目地的绝望寻找,他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于是军队就按兵不动了,静候旨意。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陆续有更多名身手高强的侍卫进到教中保护圣驾。天隐教此时急于扩招教徒,对于这些报名入山的“弟兄”十分欢迎地接纳了。于是卧底的人数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比例,以致于此时事发,这帮乌合之众的教徒,竟没有几分反抗之力,纷纷束手就擒了。
过了一阵,侍卫头目过来禀报说已控制了袭陌。林清茶听到了,瘫软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方晓朗忽然掏出一个纸包,递向林清茶的方向,道:“去替他沏一杯茶吧。”
林清茶不知这纸包中装的是什么,猜着是赐死的毒药,吓得不敢去接。方晓朗上前一步,弯腰将纸包塞进她的手中,用只有她才听得见的声音道:“洗魂散。带他搭乘洞|茓深处暗河中的船只离开。”
林清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袭陌静静坐在铺着兽皮的石椅上,眼睛虽看不到四周对准了他的密密兵刃,皮肤却也感觉到了凛冽杀气的划痛。
他的坐姿放松,淡然,拿手支着下巴,似乎是独自身处空旷之地神游太虚,而不是处在包围圈中。他在想——是否这样的结果,在萌发出成立天隐教的一开始,就预料到了?
一个落魄的瞎眼主子,一群乌合之众,能成大事,才是笑话。
他却那样疯狂地不顾一切的拚了命去做。
他只是在寻死——是的。
他想死——宫变时,饮下袭羽的毒药时就执着地赴死了,可是袭濯又自作主张地救他复活。他不领情。一名被打落金冠、剥去王袍的君王,要怎样的心态,才能以平民的身份生存下去?在他看来,那是不可能的。与其沾染尘埃,不如魂飞魄散。他还是宁愿死,而且固执地要死在这件事上,死在皇权的血腥当中,才让他觉得死得其所,他的灵魂才能在地狱中狂笑不止,而不是在人间苟且偷生。
他唯一放不下的牵挂,便是清茶。这个他一直深爱的女子,终是把身心交给了一无所有的他,舍弃了荣华富贵,甘愿与他隐居民间。他若是死了,自己倒是痛快了,留下清茶,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淡然的眉间锁起苦涩的雨云。
忽然间有兵器纷纷轻移的声音,似乎是包围圈让出一条路。随后,有轻盈的脚步声慢慢移近。
他失焦的目光扫过:“清茶?”
“夫君……”林清茶眼中泛着水光,双手托着一只茶碗走到他的面前,柔声道,“喝了这杯茶吧。”
他愣了一下,讶异地挑了挑眉:“这是?……”
林清茶及时打断了他的话,道:“是。”
他沉默一阵,呵呵笑起来,抬了抬脸,任着感觉,对着远远的方向道:“袭濯,你还真是手软。就凭这一点,你这个皇帝,当不长远。”
方晓朗恰恰握着方小染的手腕子站在那个方位,听到这话,默默地没有作声。
袭陌微微探出手来,扶住茶碗的沿儿,沉吟道:“真是好东西呢。”洗魂散,只要饮下,就可洗去灵魂上所有势利、血腥、肮脏,还一个清清白白的人来——这是世上最难得的一杯茶吧。
把茶水送到嘴边,忽然又停住了,低声道:“我会连清茶也不认得吗?”
林清茶含泪微笑:“我会让你记起的。”
“那就好。”他就着林清茶的手,将茶水一饮而尽。片刻即感觉困倦之极,伏在林清茶的膝头,沉沉昏睡过去。
方晓朗忽然朗声道:“袭陌扣押了朕,企图篡权夺位,罪无可赦,现已赐死。所有人……撤离。”侍卫们押着教徒先行陆续下山,方晓朗和方小染有意留在最后。方晓朗面无表情地扫一眼林清茶和袭陌,拉着方小染转身离开。身后,空旷的洞|茓中,林清茶对着他的背影,深深拜下。
这样一直走到洞外的空地上,那里,正立着一片丛林般的士兵,方应鱼与知府大人并排站在军前。知府大人紧张了好多天,结果半点力没使到,此时看到方晓朗出来,面色尴尬地上前参见:“微臣救驾来迟……”
方晓朗停住脚步正欲说话,被迷迷瞪瞪拉着走的方小染,冷不防一头撞上他的脊背,鼻子撞得酸痛不已,“嗷”地叫唤了一声。他走路突然停下的毛病还没改啊!
方晓朗替她疼得咝气,回身拿手轻轻揉捏着她的鼻根,宠溺的责怪的口吻:“走路不好好看路,想什么去了?”一边揉着,一边忘恩负义地朝着方应鱼投去挑衅的一瞥。方应鱼却是神情寂然,眸中再无波澜。
方小染让这亲密的动作弄得很不自在,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这点躲闪的意思被他察觉到了,心中邪火顿起,另一只手抄住她的后脑勺,揉捏她鼻子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力道,痛得她哀叫起来,鼻头瞬间被蹂躏得红红的。
众目睽睽之下的这一幕,看得众人冷汗滴滴,却没有一个敢吭声的。一片安静中,忽然有脚步声轻轻响起,方小染转头看去,见是方应鱼独自往山下走去。她脱口疾呼出声:“小师叔,等等我!”
方应鱼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嘴角浮着浅浅的笑,眸中却是寂寂的凉,道:“染儿,你保重,小师叔走了。啊,对了,瞳儿在山下等着呢。他若是跟着我必会吃苦,再说若要他选,他也是离不开你,定会选择跟着你的。就由你来照顾他吧。我会回京中看你们的。”
“说什么哪!我们是一家人,别丢下我呀!”她急急地说着,提着裙脚就想追上去,却被方晓朗一把扯住了腕子,灰眸中压抑不住的寒怒。
她的心中急痛,眼中忽起泪意,一边暗暗地较着劲儿想抽出手,一边咬牙道:“皇上!我说过了,我们之间的隔着的冤孽深如沟壑,越不过的!”
他的手不松反紧,固执地道:“没有什么是越不过的。只要染儿能释怀,要我如何做都可以。”
她张大泪眼看向他,凉凉地笑:“释怀?那么多人命因你们而皇家去了,我如何释怀?那是裂在心上的伤口,只要看到你,它便深一分,我就没有办法活下去了。你放手吧,方晓朗,放我一条活路吧。我求你……”
这样的求饶,让他心口痛如细刃贯穿,疼痛传至手上,反而让他的手指固执到发疯地攥紧了她的手腕,疼得她忍不住呻吟出声。
他的眼中闪着狂乱的光,语调低沉到让人心颤:“若是我来还呢?”
她愣住,没有明白这话的意思。
这时候,前面的众军士忽然响起一片惊呼:“皇上小心!”与此同时,有一阵阴寒劲风从方晓朗身后的山洞口处凌厉侵出,一人手持利剑,冲着他的背后袭来!
以方晓朗的功力,这样的袭击完全可以避开,不料他却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式,拉着方小染的手腕,看着她的眼睛,对于突袭完全置若罔闻。方小染大吃一惊,急忙反手抓住他的手用力拉扯,希望能拉着他躲过这一击,可是他存心地扎稳了下盘,任她怎样拉扯,硬是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电光火石间,方小染看到了封项燃着仇恨冷焰的阴鸷双目,以及他手中的寒刃。嚓地一声轻响过后,她就眼睁睁地看着三寸白刃透出方晓朗的胸前。
她失去了声音,只呆呆看着那剑尖,眼前一阵黑暗。待再清醒时,听到有人在尖叫:“我不要你还,不要,不要,不要……”
随后她发现尖叫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她正死死地抱着方晓朗的身体,痛哭嘶喊。
混乱中,她听到方晓朗说了一声:“染儿不准走……”
“我不走,我不走。……”混乱地答应。只要他没事,就算让她立刻去死,她也心甘情愿。可是难道还来的及吗?来的及吗?……
他又道:“染儿说话需得算数。”中气十足的语调!
她茫然地睁眼打量,发现方晓朗并没有倒下,而是好好地站着,她不过是攀在他的腰身上而已。再低头看那段白刃——明明白白透过他的身体横在她的眼前啊!究竟是什么情况……
还没等她明白过来,只见方晓朗反掌一击,砰地一声闷响,击飞了一直站在他的身后、单手握着剑柄苦苦往回拔剑的封项。随着方晓朗抬手的动作,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于是方小染明了了——刚刚封项突袭时,方晓朗定是难以察觉地微移了身子,使得剑刃正巧从腋下穿过,用手肘死死夹住。——封项很久以前与方晓朗交锋时被绞碎的手臂已然残废,所以除了握剑的左手,没有另一只手来再攻击方晓朗。
而方小染便在之前被他那一句“若是我来还”所误导,引得她以为他要以命偿还……他故意的!这家伙的演技,跟袭羽不相上下啊!果真是亲兄弟啊!紧绷的神经一放松,心中又恼他故意骗她,急怒上涌,哆嗦着手指指着他,嘴唇颤抖:“你……你……”想骂,舌根却因为刚刚的惊吓而发麻,竟说不出话来,眼前阵阵发黑,险些要气晕过去。
方晓朗见她面色异样,赶紧扶住她道:“染儿别气!我一急之下,才出此下策的!”
她说不出话来,只恼怒地甩着手,挣扎闹腾一番,直到没了力气才算老实了些,靠在他的手上喘息。
封项受到这一记重击,肋骨尽碎。倒在一堆乱石上,吐血喘息,眼看着是不行了。方小染被“方晓朗被刺杀——方晓朗毫毛无伤”的大悲大喜击得腿脚发软,言语不能,靠在方晓朗手上几乎站立不住。方晓朗看一眼封项,问她:“他快要死了。染儿若是想报仇,需得快些。”
她看一眼弥留之际的封项,忽然间万念俱落。那些如毒蜂般飞舞的怨,恨,如同被水浸湿了翅膀,纷纷跌落在地,脑海中一片死寂。曾经的残烈伤害,印入骨肉,化作印记,永不褪去,那痛楚已恍若来自前世,记起来时会钝钝地跳痛,却已不再撕心裂肺。
默默闭眼,摇头。浑身力气被抽走,几乎站立不住。方晓朗伸臂将她横托了起来,深拥入怀,转身走得远了些,不让她再看到可怖的画面。
方应鱼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微微一笑,眼角眉梢却带了些许萧索凉意,一语不发地转身而去,山风鼓荡起素色衣袍,仿若要乘风而去,又仿若要融化在这如画般的青山中。
身后传来方晓朗的一声喊:“喂……”
方应鱼也没有理他,径直离去。
方晓朗注视着他的背影,挽留的话语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来。就随他去吧。方应鱼向来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做什么,比起他方晓朗,要清醒得多。
方小染自看到封项垂死的一幕后,意识一直是模糊的。在被方晓朗抱下山的过程中,就贴在他的胸口,随着他平稳的步伐沉入昏睡。至于如何乘马车抵达州府、如何被知府府上的丫鬟们服侍着沐浴、如何住进知府家的豪华客房等等过程,统统不记得了。
只是在一昼夜之后,终于从深眠中醒来时,懒懒睁开眼睛,看到近在睫前的一片光洁肌肤,自己的鼻尖则抵在这肌肤之上,嘴唇也轻轻地触着,感受得到肌肤底下跳动的脉搏。
悄悄地抬头,看到方晓朗安然的睡颜,灰睫在眼睑打下一片柔和的影子。他终于能踏实地睡个好觉了。在天隐教中时,他害怕她逃跑,夜夜睡得极其警惕、极不安稳。可是现在他即使是睡沉了,手脚还是尽其所能地纠缠在她的身上,显然他的警惕还是没有多么放松。
她小心翼翼地欠了欠身子,想看看他们是睡在什么地方。刚刚做了这个微小的动作,身子就突然被翻转了半圈,方晓朗踏踏实实地覆盖了过来,将她压了个实实在在。
做这样大的动作,他仍是合着眼没有睁开,脸枕在她的肩上,慢悠悠飚出一句:“想跑,嗯?”
她被压得动弹不得,争辩道:“我没有想跑。”
“真的?”他睁开眼睛,长睫将她的耳廓扫了一下,温软的眼神像糖在融化。
“真的真的。”她的呼吸都被压得不畅了,扭动着身子争取自由。这样撩人的挣扎让他的眼神起了变化,泛着兽类的光泽,手指钻入她绵软的中衣内。
熟悉的、久违的接触,让她呼吸中带起轻轻嘶叫,他的动作渐渐仓促又激烈,几乎想吃了她,又不知该从哪里下口,迷乱间把床铺弄出些不小的动静来。
门突然被砰地推开,一个小人儿直闯了进来,大着嗓门问道:“师兄!我娘醒了吗?……师兄!你在跟我娘做什么?……师兄!你是不是在欺负我娘!”
待方小染看清了来者是瞳儿,不由地哀号一声,往被子里一缩,头都不敢露了。方晓朗则咬着牙,将散开的中衣掩了一掩,径直下床,拎起瞳儿的脖领子,轻轻松松丢到门外去,顺便再丢一句威胁:“出去跟包子玩,不要打搅我们!”砰地把门关上,转身回床上想继续未完的活动,门上却转瞬又响起震天的擂门声,其间夹着瞳儿的鬼哭狼号:“师兄!你放了我娘!不要欺负我娘!”
方小染呜地一声,推着方晓朗道:“算了算了吧,快把门开开,不要让瞳儿嚷嚷了。……哎,你可不准打他啊!”
方晓朗已气急败坏、气势汹汹地一把将门打开,正欲给瞳儿点颜色瞧瞧,却听一声清脆的童声响起:“包子,上!”
迎面扑来一团漆黑,黑狗包子以无比的热情扑到方晓朗怀中,对着他的脸猛舔。瞳儿恼火地大叫:“咦?!谁让你舔他的!咬他!咬他!……”
于是,方晓朗与方小染的重逢后的第一场火辣船戏,在混乱中无疾而终了。
从此,知府家倒是有了一段让人激动的暧昧传言。那阵子,街头巷尾三姑六婆,无不压低着嗓子,津津乐道知府大人府上那日突然传出的一句惊呼:“师兄,你在跟我娘做什么?!”
多么令人神往、生出无限遐想的一句话。那跨越伦理、离经叛道的恋情啊……
返程京城的路上,这一行人一路游山玩水,悠哉游哉,抵达京城时已是夏花初绽的季节。方小染曾不解地问方晓朗:他做为皇帝,离京这样久,谁来处理国家大事?
方晓朗轻松无比地回答:袭羽啊。
在路上时,方小染把当初大军调离韦州、方应鱼回到玄天山上以后发生的事、玄天派遭遇灭门、爷爷负伤身亡、教众如何逃离以及她与方应鱼如何去到黑石子镇居住,慢慢讲给方晓朗听。虽是刻意地忽略了一些情节不提,比如说得到“立林相之女为后”消息后她的反应,比如说她试图闯下山时遭到的羞辱,比如流浪途中刀刃般伤人的怨恨和思念。但她那间或停顿间的黯然神伤,还是让时光深处的疼痛,在他心上划出轻轻叫嚣的伤口。
为了不让方小染心底安伏的往事再乍起伤人的逆刺,方晓朗尽量用简洁的语言,解释了几个关键的环节:“当初二军汇合之时,袭羽对应鱼师叔分外隔阂,我担心他们二人僵持下去会翻脸,所以当应鱼师叔提出离开时,也就没有阻拦。想着安定之后再慢慢调解他二人的关系。
派回去保护玄天派的那百名军士是袭羽挑的人,那时袭羽心里便料到‘立后’之时会有麻烦,特意暗中命他们不要放人下山,而我并不知情。立林相之女为后,是早在夺位的谋划时期袭羽便提出来的,我有了染儿,一直没有同意。然而事到临头,朝中的确动荡,为了稳定大局,就做出了仓促决定,我紧接着就派人送信给你作为解释,不料京城到玄天山,信使要赶三天的路程,快不过应鱼师叔的那只小黄鹂!
后来这帮军士竟被封项利用来灭门,定然是袭羽也料不到的。
我得知‘灭门’一事后,当夜赶往玄天山,却听到说你们从山体内军火库逃离时,无意中引爆炸药,尽数身亡的消息。我绝不相信那是真的,令人搬开碎石、挖掘山体,直挖了七个昼夜,竟真的挖到了师祖的遗体……”
听到这里,方小染顿时泪流满面。方晓朗住了口,喉结滚动着,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哽咽压下。方中图对于他如亲祖父一般。在他最迷惘的那些年,是方中图牵着他的手走了过来。到最后,他非但未能好好回报、孝敬,竟连累方中图死于非命。他猜到方中图死前是恨着他的,那一刻,面对着方中图的遗体,又想到既挖到了第一个人,说不定里面还埋葬了更多人,说不定染儿真的在其中……不能支撑,昏厥了去过。
醒来之后,疯了一般令人继续挖,足足挖了有两个月,小半个山几乎被挖去了,也没找到第二具尸体。这才重新燃起希望——染儿定然还活在世上。
这一段苦苦挖掘、提心吊胆的日夜,他没有说与方小染听。他们忍在眉心的煎熬,无需讲出,只对视间,便感同身受。
他继续说道:“我将师祖安葬在了后山的桃园之中。然后我便向各方派出大量人马找你,各州府也贴遍了你的寻人启示呢,你的头像都是贴在头号通缉犯前面的。”
方小染囧了。若不是黑石子镇偏僻,她又从不抛头露面,说不定早被找到了。
方晓朗道:“我自己也踏上了四处寻你的路途。访遍了从山上逃出来的每位同门,竟没人知道你的下落。而派出寻人的队伍,也未传回半点有价值的信息。我第一次恨这个国家如此之大……偶然间,听说了南疆黑石子镇的名声。说是当地产的黑晶石有占卜神力,又云集了许多卜卦高手在这里,便不远千里慕名而来,希望能占卜出你的下落。未曾想黑石子镇神奇至此,一来到这里,就遇上了高手鱼夫人……”忽然话锋一转,灰眸一眯,目光锋利地削到方小染脸上,“话说到这里,你为什么会叫做鱼夫人?”
“啊?这个啊,为了掩饰身份嘛,呵呵呵。小师叔,我,还有瞳儿,再加上包子,非常适合伪装成和睦的一家人啊,呵呵呵。”莫名地心虚地陪笑。
“和睦的……一,家,人?”齿间单个迸出的字眼,凉凉冰块般不轻不重地砸下,砸得她心慌意乱。
然而她很快稳住了心神,鼓足底气,强势逆袭:“我们再怎么和睦也是伪装的,你那立后可是拟了诏的,我原本以为是林清茶,现如今知道不是她。那究竟是哪个?你究竟做何打算?”端足了“元配”的气势汹汹的架子。
他却灰毛一甩,扭脸走开,隔着肩头丢过一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方小染“喂,喂”叫了几声,他偏就不理她。她斗鸡一般乍起的毛竖了半天,最后无趣地收了起来,跑去找食儿吃了。
方晓朗这人小心眼起来当真可怕,因为那句“和睦的一家人”赌的气硬是一路赌到了京城,无论方小染怎样追问,他就是不肯解释半句“立后”的事。越是接近京城,方小染心中越发忐忑不安。
袭羽早已得到消息,带着众朝臣等在城门外迎接。见了方晓朗,也没行君臣大礼,就像普通的兄弟见面一般自然随意。目光瞥向旁边的方小染,笑道:“还真让你找回来了呢。”
方小染看到他,心中滋味杂陈。爷爷的去世少不了他的一分造孽,他却也曾努力地试图将她救到局外。那些错综复杂的过往,也说不清谁是谁非,是恩是罪。唯有放下,忘却,才能安然。此时乍然看到他,却暂时不能淡然面对,或许需要一点时间。只低了睫,不去看他。
袭羽颇不识趣,目光又转到方小染另一手拉着的瞳儿身上,眉一挑,故作惊讶:“呀……孩子都这样大了。”
瞳儿好奇地抬头问方小染:“娘,这人是谁?”
袭羽原本是开玩笑的,方晓朗不过是离开一年半,他们二人再火速,也不可能有这个八九岁大的娃儿。不料这娃竟真的开口叫娘,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一口气走岔,呛得咳嗽不止。
方小染一脸暗爽的德行。方晓朗不禁失笑,道:“走罢。”拉着他们走向车辇。临上车时,方小染悄悄扫了一圈迎接的人群,没有看到疑似皇后的身影,那忐忑的模样却泄露了心思。
方晓朗看在眼里,嘴角一笑即隐,回头问袭羽:“皇后一向可好?”
袭羽答道:“很好。”
方晓朗微笑点头,将瞬间石化的方小染塞进车里,吩咐出发。车厢微晃时,他将她揽进臂弯,她铁青着脸狠狠推了他一把,怒道:“别碰我!”
他的眼睛笑眯成蓄着光的弯弧,非但没有听她的,反倒是强行将她抱了个严严实实挣扎不得,话声绵软得似棉絮般抚在她的耳边:“染儿吃醋了……”
“我才没吃醋!谁看到我吃醋了!”
对面的座位上传来一声响亮的回答:“我看到了!”是兴致勃勃旁观的瞳儿。
方小染难以置信地瞪向瞳儿:“咦?!瞳儿,你怎么不向着我呀!他欺负我你没看到呀!快过来救我!”
“救什么救?”瞳儿轻蔑地哧道,“你明明是自愿被欺负的。”
“你……”
方晓朗笑了:“瞳儿真聪明。”
方小染快气背过气去了。
方晓朗道:“不过……依染儿的意思,这个皇后怎么办呢?”
她利落地、狠狠地回答:“休了!”
霸道护食的模样,看得他心中暗爽,嘴上却道:“可是人家是很要面子的呢。”
方小染顿时纠结了……对啊,休皇后,那就是废后啊,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想来那女子也是这场权位之争的牺牲品,被推上皇后的位子,再推下来,万一一个想不开,出了人命可怎么办?
马车枥枥驶向皇宫,这短短的路程,方小染纠结得肠子几乎扭成了麻花。马车驶入宫中,他们先到殿中饮茶歇息。瞳儿调皮坐不住,就在殿外头跟包子玩耍。
方晓朗与袭羽一边饮茶一边交流。方晓朗在外的经历早传书回来交待清楚,袭陌也不再多问,只将方晓朗离开后朝中的一些大事一件件交待。方晓朗“唔、唔”地随意答应,显然根本没听进去。
袭羽停了讲述,苦笑道:“皇上,你多少上心一些,可好?”
方晓朗毫不在乎地道:“这些事我不在行,你处理就好了。我只关心禅位的事,定在什么日子?”
袭羽道:“总得过了年,等根基完全稳固了再说吧,太急了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这一年有半,你的能力天下人都看在眼里,我何曾出过半分力?”
袭羽警惕地道:“就算是你不当皇帝,也得像个王爷,这江山不是我一个人的,你得留下来帮我。染儿既然找回来了,你就别再打逍遥江湖的主意。”
方晓朗不情愿地蹙眉:“不可以吗?”
袭羽顿时急了,竖眉道:“当然不可以!”
他们这边聊得热闹,方小染却听明白了。原来他们早就约好了最终由袭羽来做皇帝。是了,方晓朗性情坦荡直率,恩怨分明,重情重义,能打得江山,却未必能守得江山,其实不适合那至尊至贵、也至高至寒的皇位。袭羽的城府极深,满腹权谋策略,实在是守江山的不二人选。
方小染虽然想通了,但突然知道了内情,却还是免不了震惊。待她回过神来,那二人的争论已告一段落,各自若有所思。
袭羽忽然出声问道:“袭陌……这次是真的死了吗?”
方晓朗瞥他一眼:“你是希望他死了,还是活着?”
“我自然不愿他留在世上。只是苦了清茶……”袭羽低了睫,掩下眸中忽然涌起的情绪,嘴角浮起凉凉的笑,“若单只是为了清茶,我倒宁愿他活着。”
方晓朗道:“那我便告诉你一句实话:过去的袭陌,死了。”
袭羽抬眸看着他,半晌,闭了眼,叹道:“如此,最好。”
这时,忽听太监通传皇后娘娘驾到。方小染顿时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跑开,却又捏紧了拳头,铆足了勇气端坐着。
众人就这样等了半晌,也不见有人进来。外面却传来一阵喧闹和哭叫声。方晓朗蹙眉对身边伺候的太监道:“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太监出去问,然后一名颇有姿色的丰润女子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这女子一出现,方小染一对毒毒的眼睛便将其上三路下三路刮擦,恨不能用目光把对方白嫩娇美的脸蛋儿刮出血来。
却见这女子扑地跪下:“皇上,皇后娘娘跟外边的一个男孩儿打起来了,谁也拉不开!”
此言一出,方小染才知道这女子并非皇后,毒辣的目光不及收回,闪得眼珠子生疼。
刚刚这女子说什么?皇后娘娘跟一个男孩儿打起来了?——瞳儿!啊啊啊!这小子敢打皇后娘娘,作死啊!!!
直跳起来冲了出去。却见院子里有一男一女两个娃娃你揪着我的头发、我扯着你的辫子满地乱滚,男娃正是瞳儿,女娃六七岁模样,身穿短小的层层叠叠的华服,头上戴了些精致珠宝钗环,然而此时激战之下,那些钗环洒了一地,华服上也沾满灰尘,全然形象不再。
旁边围了一群宫女太监,又是劝又是拉,却怎么也不能将两个娃娃拉开,还有个包子转着圈儿上蹿下跳,汪汪乱叫,分明不是想劝架也不是要帮忙,而是个喝彩鼓劲儿的。
方小染急忙冲过去,喝斥道:“瞳儿!你给我松手!松手!不准欺负女孩!”
瞳儿见她发火,这才不情愿地放开了手里拽的小辫子,那名丰润女子趁机把女娃拽了过去,慌张道:“皇后娘娘,有没有伤到?”
女娃跺着脚哭道:“奶娘,这臭小子骂我!”原来那这位美女是她的奶娘。
奶娘用帕子替她擦着眼泪,安抚道:“不哭了,不哭了啊……”
方小染听到这声“皇后娘娘”,就一ρi股坐在了地上,半张着嘴巴,看着小女娃呆成冰雕状。
瞳儿忿忿不平地告着状:“她要摸一下包子,我就准许她摸,包子舔了她的手一下,她就鬼叫鬼叫的,我说她是胆小鬼,她还不服……”
刚刚被奶娘擦净了泪水和灰土,露出一张白晰俊俏的小圆脸儿的小皇后,听到瞳儿这样说,顿时一蹦三尺高:“你才是胆小鬼!你才是!你才是!”要不是奶娘及时拉住,两只定然又要打在一起。
方晓朗走到呆愣的方小染面前,弯下腰,笑笑地道:“正式地介绍一下。这位是林相的二女儿,林清茶的妹妹——林清芽。当今的皇后娘娘。”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国变之时,袭羽想拉拢林相,林相也想攀住新的皇室成员,在想合作、又彼此缺乏信任的情况下,一根裙带的维系是最好不过了,袭羽与林相简直是一拍即合,把合作的契机放在了林清茶身上。此事方晓朗一直是反对的,试图找出更好的解决办法,袭羽却不顾他的意见,私自就把此事定了。
然而立后之事尚未公布,林清茶就带着袭陌跑得无影无踪。眼看着合作的事要崩,袭羽十分焦虑,方晓朗却如释重负。但朝臣人心不稳并非小事,方晓朗也是颇为忧心。袭羽偶然间看到林相的年方五岁的小女儿林清芽,顿时灵光一现,提出立林清芽为后。
林相是精明人,知道天下已稳落他们兄弟二人之手,大势已定,若是动荡下去,只是徒劳伤些人命,他这个前朝第一重臣,极有可能要砸进老命去。目前的天下就像一张被风吹得起伏卷边的纸,只缺一块镇纸了。
既如此,由他五岁小女来做这块镇纸,也未尝不可。待朝中局势尘埃落定,他林相地位稳固之后,再将这块镇纸撤去也不迟。此事不必挑明,已然达成默契。
于是,林清芽就带着一身奶香,穿戴得锦团儿一般,成为史上年龄最小、风格最可爱的皇后。
……
方小染体内原本积蓄了几乎要爆的力量,磨牙霍霍,做好了激烈宫斗、霸占方晓朗的准备,然而自目睹皇后娘娘眼泪和鼻涕齐飞的风采之后,她的一切准备全盘白费,脑袋里顿时如台风过境,空空如也,整个人都变成呆的。直到夜色降临,坐到洗尘晚宴的桌前时,眼光忽然捕捉到瞳儿跟小皇后的座位挨在一起,顿时精神一凛,担心两人再打起来。朝着瞳儿瞪了一下眼,警告道:“喂,瞳儿,离皇后娘娘远些,不要冒犯了皇后娘娘!”
瞳儿还未作答,就见林清芽伸手抱住瞳儿的胳膊,不满地冲着方小染嘟着嘴巴道:“为什么不让瞳哥哥坐在清芽旁边?”
方小染的下巴差点掉到桌上,目瞪口呆地看着不久前还打得你死我活,这时候又好得蜜里调油的两只,结巴了:“这……这是什么情况?”
方晓朗在旁笑道:“小孩子嘛,一会儿翻脸,一会儿和好的。”
林清芽冲方晓朗皱起鼻子同,:“哼!我才不会跟瞳哥哥翻脸呢!我长大了要嫁给瞳哥哥的!”
此言一出,旁边伺候的太监宫女摔跤的摔跤,砸碗的砸碗。站在林清芽身后的奶娘吓得魂飞魄散,急忙上前趴在林清芽身边低声道:“娘娘,不敢乱说的!”
林清芽睁大眼睛:“我没有乱说啊!我是认真的!”
“您还说!”奶娘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极力压低声音道,“您是皇后啊!是皇上的娘子了,不能再嫁的!”
林清芽小脸上满是震惊:“什么!‘皇后’的意思难道不是‘除了皇上,天下第二大官’吗?我爹跟我这样说的!”
“老爷说的?!老爷真是的……他是骗你的,皇后的意思是皇上的娘子啊!”
林清芽这才明白,“皇后”并不是“天下第二大官”,而是有夫之妇!小嘴巴扁扁地向下弯起,看看方晓朗,再看看瞳儿,眼睛中飚出一层泪花儿,突然“哇”地大哭着跑走,奶娘急忙追去。
桌上余下的其他人,久久沉浸在“天下第二大官”的冲击中不能回神。林相他,果然是个人才。
接风宴散去时已是深夜。
方小染沐浴后,坐在窗前,让夜风把半湿的头发吹干。门声一响,方晓朗走了进来,合了门,靠在门上得意地笑道:“我前后查看过了,瞳儿没在附近,包子也没在附近,这两只定然是去睡了。如此,我们便放心地……”话未说完,已走到窗前,将椅中带着湿润微凉的香软抱起,送入纱帐之中,自己也跟着跌落进去。纱飘缈缈,低喘吁吁,小小帐内,旖旎艳色几乎盛不住,窗间微风偶然卷起帐子边缘时,难免泄出一分半寸的春光。
门突然砰地一声被推开,有人闯了进来!帐中二人惊得直跳起来,又忙忙地掩上不整的衣襟,撩开帐子向外看去。
只见冲进来的是小皇后林清芽,此时兴高采烈地拿小胖手指着他们,大声道:“哈!我是来捉奸的!被我抓到了吧!”
方小染险些吐血,还是方晓朗镇定,微抬眉重复道:“捉奸?”
“没错!”林清芽神气巴拉地背负起手儿,挺着小胸脯道,“你二人被我捉奸在床,难道还想抵赖?”
方晓朗瞥一眼方小染,微笑道:“无可抵赖。我们正是在通奸。”
方小染直接躺倒抽搐了。
林清芽拍着小巴掌,得意道:“甚好甚好。皇上你既犯了通奸之罪,被皇后我抓了个正着,那我只有休夫了。”刷拉,从怀中扯出一张纸来,上前递到方晓朗手中。他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张写好的休书。
这等休夫的手法,好生熟悉……问林清芽:“这一招是谁教你的?”
“我不告诉你!”
方晓朗哧笑一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是羽王爷教的吧。”这休书上的字迹正是袭羽的。
“咦?你怎么知道!”林清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哼,只有失恋的人,才会心态扭曲,大半夜的设法搅了别人的好事。”嘴角又抿起笑意,“不过,这一招还不错。”
方小染顺口接道:“是跟我学的。”想当初,她也曾为了甩掉方晓朗,备了休书,设了局啊。
话一出口,就觉得有凉凉的目光迎头砸下。那锋利的眼神分明在说:我记着呢。又狠狠瞪了一瞪:过会儿再收拾你。
她惊恐地缩了缩脖子,好后悔没有管好嘴巴……
方晓朗愉悦地收下休书,道:“从此刻起,你便恢复自由之身,不再是皇后了。”林清芽开心得露出一排小米牙,转身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嚷嚷:“瞳哥哥,我自由了,我长大了可以嫁给你了!”……
方小染无力地趴到床沿上,极发愁地道:“男孩折腾,女孩也这么折腾,将来咱们若是生这样一堆小折腾出来,可真够烦的。”
方晓朗灰眸一眯,挨了过来:“先生了再说吧……”
瞳儿,清芽,包子,终于都消停了,没有在附近出没。黑暗一层层、一层层地包裹,夜的最深处,溶化般的甜腻,暗香浮动。
(实体书小狼版正式完结,下章开始小师叔版结局)作者有话要说:书版结局全部贴完~我爱你们~新文《妖骨》正在酝酿中,发布时间未知啊未知……你们就忘了我吧!扭头泪奔……
(出书版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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