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丛中间的空隙,有一株特大的牡丹,倒卧其中,约莫入形大小,不同于寻常的牡丹株,有花数朵。这株大牡丹,花数只一,而且绿叶肥厚,宛如手臂一般粗细,只是花瓣萎黄,枝叶疏离,显然已渐凋零。
「段公子,这里是琴丫头之前设下的结界,她平时就是在这儿修炼,这些小牡丹也是她之前亲手栽种,并悉心照顾的,道行好一点的也有几百年了。」其中一株较为高壮的牡丹讨好似的靠着她,看来玉娘指的就是她了。
段乐风无心听她详细介绍,径自在大牡丹的旁边蹲下来。
「这就是花琴吗?」他轻轻抚着花瓣,心痛的问道。
玉娘顿了一会儿,迟疑的道:「是……是的……」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极力让自己的口吻保持平稳。
她是不是快死了?
「记得凌月Сhā在你胸口的那一刀吗?」玉娘见他颔首,续道:「琴丫头为了救你,把凝聚她魂魄的『凝魄珠』给了你,失去灵珠的她自然就……」
魂飞魄散!
段乐风跌坐在地,气力全失,虚弱的喊不出声。
「把你送回从前是花琴的意思,她本希望你和凌月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没料到,就算让你回到过去,你还是不死心。」所以她才说他白费了琴丫头的一番苦心。
「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救她?」
段乐风看向玉娘的目光满是企盼,怎料她却低垂螓首。
「我无能为力。」
「妳不是神仙吗?有什么是妳做不到的?」他不相信!
「神仙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玉娘苦笑。
要不,凭她和琴丫头近千年的交情,她岂会袖手旁观?
段乐风沉默了,平静的神色,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本来我是不想告诉你这些事,可我又心疼琴丫头,她为你做了这么大的牺牲,你不能全然不知。」
段乐风喃喃自语,让人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你说什么?」
「她好自私!」段乐风愤恨的道:「她以为她牺牲自己很伟大吗?她以为她这么做,我就会感激她吗?」
不会的,永远不会。
「琴丫头不想的……」玉娘想为花琴解释,却被段乐风抢白。
「可她却做了!」他冷冷的道。
「你这种态度,我没法跟你继续谈琴丫头的事!」玉娘不认为他有足够的理性接受她接下来要告诉他的事情。
他急急的站起来,「莫非妳有法子救花琴?」
玉娘不答反问:「你知道琴丫头,为什么替自己取名为花琴吗?」
他摇头。
「因为她记得有个男人总是深情的唤她琴儿。」玉娘别有深意的道。
「琴儿?」为什么花琴会知道这个名字?「妳是说……」
隐约猜出玉娘话中之意,却不知是否如他所想的一般,段乐风不敢妄不断言。
「当年九华琴女领了玉旨,正准备投生下界,怎知忽然一道天雷袭来,不偏不倚的打中她,害她元灵受损、真气大伤,还因此跌落凡间,依附在一朵牡丹花中,休养生息。」她面有愧色,「而那个错劈她的雷神,就是我家夫君。」
她就是雷神元配闪电娘娘。
「所以妳才一直守护着花琴,只因妳于心有愧?」段乐风冷冷的问道。
这么说来,花琴才是真正的九华琴女,他们才是真正相属的一对,却在层层的假象中,兜兜转转,逃避彼此。
他作梦也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
玉娘很是汗颜,「天雷劈中,非同小可,一般妖灵鬼魅若被击中必当毙命,琴丫头虽贵为神灵,也是元气大伤、灵魄溃散,仗着体内一颗『凝魄珠』勉强护住元灵,却从此前事尽忘,真当自己是一株牡丹花精。」
她不用抬头,也能感觉到段乐风传来的阵阵杀气,可是事情又不能只说一半,只得硬着头皮。
「而她跌落的正是你俩当初分手的地方,她在此修炼千年,却从来不知谷外那首动人心弦的曲子,就是你为她弹奏的。」
「既然花琴才是真正的九华琴女,那凌月又是何人?」段乐风压抑怒气,问出盘桓心中的疑问。
提到这个,她就生气!
「她本也是天界的一名女仙,名叫云罗,早对你芳心暗许,几次向你表明心意,你都不假辞色,当面拒绝。后来她偶然窥见你与九华琴女约会的情景,因妒生恨,便向玉帝告发你俩暧昧之事。连琴丫头当初不慎掉落的玉旨,也是被她所盗。」玉娘怒道。
所以她才会不敢喝孟婆汤,因为她根本不是九华琴女!
「错已铸成,你们打算如何补救?」他和花琴会落到这步田地,这对夫妻得负大部分的责任,她怎么好意思说她无能为力?
「你不要这么凶嘛!我也很惨呀!这一千年来,我守着琴丫头,没功劳,也有苦劳。为了补救她破损的真元,我背地里做了多少事?我教她立庙,也就是希望藉助凡间的香火,帮助她修护元灵。可你也知道,那琴丫头的法术,真是差到让人不忍心提起,如果靠她,这庙,我看没两天就得关门大吉了,所以举凡香客的请求、心愿,都是我一人包办的,你知不知道?」
她做得还不够多吗?那道雷又不是她劈的,为何她得承受这种委屈?
呜呜呜……
「既是如此,雷神为何又一举劈掉了『花神庙』呢?」太可恶了!劈一次还不够,竟再加一次。
「那是玉帝的旨意,本来十万香火是我随口向琴丫头胡诌的,可后来玉帝不知从何得知了这件事情,竟然就准了。」祂老人家果然神通广大,什么事都瞒不过祂的法眼。
「因为玉帝答应过你,千年届满之期,会再让你们见上一面,于是玉帝便下令轰掉『花神庙』,琴丫头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好留在原地,等待五十年后的你,前来为她上最后一炷香。」
现在想起来,这实在是赖皮,如果琴丫头在当时就这样傻傻的回到天庭,玉帝祂老人家就赢了,因为他们两个的确是见上了一面,但是彼此并没重燃爱意。
真是老奸巨猾!
「既然前因后果妳都一清二楚,为什么不同花琴说呢?」害他们明明彼此有意,却又饱受良心的苛责。
「不能说呀!玉帝要我守口如瓶,我哪来的胆子跟琴丫头说明一切?」她也憋得辛苦。
「现在弄成这样,妳就可以说了?」他非常不满。
「对。」玉娘低着头,轻轻点动。
「那该如何收场?」他的问句愈是简短,怒气就愈高张。
「祂老人家说了,只要你再度回到这里,这场赌约你就算赢。」她尽职的将玉帝的旨意,一字不漏的重复。
「那花琴呢?」段乐风指了指那株枯萎的大牡丹。
「我说过了,我无能为力。」她清秀的眉目,漾着歉意。
「那玉帝呢?祂怎么说?」
「祂说,这一切都是天意。」就算不用法力,她也可以预知,段乐风一定会很生气、很生气。
终于,他不负众望的破口大骂,「祂说的是什么鬼话?」
赢了这场赌约,却失去了花琴,赢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注意你的修辞。」她警告的道。
「别跟我说什么敬不敬的,我要花琴,把她还给我!」他大吼。
「你对我凶也没用,琴丫头自个儿不要命,硬是把『凝魄珠』给了你,我试图阻止过,可她不听,我有什么办法?」玉娘皱眉。
「帮我取出来!」他不要这条命总成了吧?
「取不出来的,『凝魄珠』一入凡体,马上化为血气运行,就算剖开你的肚子,也取不出『凝魄珠』。」
「有没有什么地方能找到这种珠子?」天下之大,他就不信无处可寻。
「想知道『凝魄珠』上哪找吗?」
她还好意思吊儿郎当?
「不要考验我的耐性!」现在的他,绝对有能力将她挫骨扬灰,不信可以试试看。
玉娘不敢造次,连忙将「凝魄珠」的由来,彻头彻尾时说一遍。
「你和九华琴女的情缘,开始于太白老君的寿宴,那天为了祝寿,你应老君之请在宴会上弹琴献艺,因一时不留意,被琴弦划破了指尖,血流入琴身,不但形成一颗有凝魂聚魄能力的『凝魄珠』,也让原本无灵无性的『九华琴』自此有了七情六欲。」
这滴血结成了他俩的缘分,甚至在危急的时候救了九华琴女一命,可当花琴把这滴血还给他的同时,也结束了这段情缘。
他们已是两不相欠。
段乐风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她欠他的,她得用永生永世来偿还。
他抽出了藏在靴中的防身小刀,由手肘往手腕一划,长长的一道口子,鲜血直流,滴滴落入了大牡丹的花身。
「你这是干什么?」玉娘才没盯着他一会儿,再回首,已是一地的红。
段乐风握紧拳头,加快血液涌出的速度。「就算我已非神灵,我的血无法在花琴体内形成另一颗『凝魄珠』,可妳不是说过?『凝魄珠』一入凡体,便化成血气运行,那我把全身的血一次还给她,说不定可以让她的魂魄重新凝聚。」他唇角无谓的扬起,彷佛正在流血的人,不是自己。
玉娘开始有些明白,这两个人为何会凑在一块。
一个沉稳内敛,一个率直天真,看似南辕北辙的两种性子,骨子里却是一样的任性妄为,不顾一切。
他浑然无觉似的,在手上又划开另一道伤口,认真的道:「如果我的血流尽了,琴儿魂魄还是没法凝聚的话,请妳将我的灵魂……也打散吧!」
「为什么?」面对他无理的要求,玉娘不由得一阵心悸。
难道珍贵如灵魂,他也能轻弃?
「既然生死不能由人,至少让我俩同命吧!我不忍她一人独自飘零。」
情痴缠,人忧苦,或许没了魂魄,就不会再有这种椎心刺骨的痛楚了。
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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