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蓝家与“他们家”在同一条街上。她家在鸭绿江街一百二十号院子,“他们家”则在八号院子。这里是工人居住区,房子表面遍布着黧黑的纹路,像被烟熏火燎过。街道比沙漠还要孤寂。白天是灰亮的,厂房、烟囱和楼房就像苍穹下的寂寥的污点。工厂里永远在召开着政治会议。入夜后,风冷酷地吼叫着。机器声单调地回荡。如果登高远望,可以看到城市外围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一抹山峦就像稍纵即逝的窣云。附近便是出城的马路,笔直地朝远方的贫困乡野延伸过去。送菜的马车就从这条路进城,洒下马粪,在烈日下晒干,变成了团团碎草,在墙根儿下瑟缩发抖。开裂的油毡纸在风中抽搐着。理发店的铁招牌总是嗒、嗒、嗒地作响。
我奶奶隐隐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可是症结何在?这差不多是她遇到的最费思量的难题。相当久之后的一个下午,她终于在洗衣盆前跳起来,问我爷爷:“你见没见过乔雅上厕所?”
我爷爷叫夏原吉,活到五十九岁,还没遇到过这么滑稽的问题呢。“多亏是在自己屋里说话!你这个娘们儿是不是老糊涂了?”他气恼地反问,“按你的意思,儿媳妇上厕所,我还偷看了?”
可是,这正是问题所在。在八号院里,从没有人见过乔雅上厕所。八号院比别处更幸运之处就在于有一个自己的公厕,在冬天,这院子的人出了家门,走几步路就能方便,附近一些院子的人则不得不冒着严寒,急冲冲地往这儿赶。那么乔雅是怎么解决她的问题的呢?奶奶一连几天留心观察,找到了答案。原来乔雅每天早上起床后都要远征一刻钟,去南桥粮站的公厕暗中行事。我奶奶私下逼问儿子,这是怎么回事?夏明远含糊地说,她大概是嫌院子里的厕所不干净吧。何至于此?粮站的厕所又干净到哪里去?齐凤珍对此极感迷惑,却不声张。最终,完全是凭借一个老太太的直觉,她猜测到了问题的本质所在,那就是乔雅是个拿腔拿调的女人。乔雅在藏起自己认为不堪的一面。自她过门以来,我奶奶不仅从没见过她上厕所,还从不曾听到她咳嗽、吐痰和放屁。乔雅从不抓痒,从不打鼾。她从不把内衣裤晾在院子里,而是像个守财奴似的晾在自己房间窗台下的小绳子上。我奶奶乘胜追击,把侦察行动深入下去,终于发现了另一个被隐藏起来的事实:这对小夫妻一直在偷偷使用避孕套,用过之后就由乔雅藏起来,上班的时候带走扔到别处去。至此,乔雅为何始终无法怀孕的秘密就败露了。
双方家长坐在一起郑重商讨,形成了一份口头上的“我们老人的意见”。乔雅又一次屈服了。夏明远倒是感到无所谓。他的生殖力远胜其头脑,几乎一天都没浪费,十个月后,承担着挽救婚姻重任的孩子就出生了。
在乔雅怀孕前两个月,于蓝也第二次怀了孕。这对朋友渐渐活动不便,应付上、下班已感艰难,联系也就少了很多,只好相互写信倾诉苦闷。一个刚入行的邮递员不免对这种神奇的通信大惑不解。
由于父亲就在邮局工作,乔雅对于如何不花钱邮递信件了如指掌。她和于蓝给对方写的信都不贴邮票,并且把寄达地址和寄自地址颠倒过来,这样一来,在街头发出的信,就被退给在街尾的对方,反之亦然。实际上,她们都把信投进同一个邮筒。这种免费的邮递活动带给她们一种冒险的乐趣。有一次,乔雅甚至直接在信封背面写了一句话以发泄自己对怀孕的不满:
最高指示:人类应当学会控制自己,做到有计划的生育!
可是这一切并无益处。她日益苦闷。妻子怀孕期间,夏明远像天底下所有男子汉一样对她疏于照顾。这在乔雅口中被夸张为不闻不问。偶尔他下班后与工友喝酒,晚归之时,她泪痕已干,一言不发。虽说丈夫只不过是参与凑份子的廉价酒局而已,可是她看清楚了,他这个先进生产者是个奢侈自私的混蛋,而工人阶级就是下班之后喝三个小时啤酒的阶级。乔雅的身体日益膨胀起来,生命的炉火却黯淡下去,全不知未来是否有某个难以捉摸的时刻,好风再吹,好火再燃。
问题在于她自己也不清楚,她的全部所需既非像于蓝那样是一个可令其心折的男人,也不是像别的女人那样是一个日子过得好的婆家,而是去北京读大学。就像小时候妈妈索玉琴带到餐桌上的不是饭菜,而是“代食品”一样,命运再次为乔雅派发了替代品。一个皱巴巴的男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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