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在别处,在北京,在上海,你都可以说女人总是生活在电影里、小说里、浪漫传说里。女人的身体在现实中,可是神智不在。女人爱幻想,这一点,触目可见。可是在当年的圆石城不是这样。浪漫情思,哪里都有。可是在这里,有另外一些东西,足以荡涤一切温柔与美梦。娘们儿懂什么呢?男人们总是说。女人目光短浅,斤斤计较,她们的生活也乏善可陈。关于女人,惊人的故事只有一种,就是自杀。偶有不快,隐藏的愤怒一齐爆发,则生不足惜。总是有女人上吊、卧轨,更多的则是吃了鼠药。敌敌畏也唾手可得。
鸭绿江街五里就有个女人冲了六六粉服下,烧断了肠子,从此肝和肾彻底坏了。倘若性情风流,结局更是不妙。女人们的交际圈子狭小,偷人偷的总是熟人,被丈夫发现了,打得没办法,只有横下一条心,杀。像评书里说的,谋杀亲夫。下毒,没死,继之以菜刀。这就做了潘金莲了。事败,被捕,审讯,全招了。用绳子捆在卡车上,脖子上吊着一块瓦楞纸板——就是夏冲剪下一个圆形做“啪叽”的那种——通奸杀人犯某某某,打着叉,墨迹淋漓,押到广大人民群众面前。女犯尊严丧尽,涕泗横流,当场忏悔,声称恨自己。当即押赴刑场——家属要交一块钱子弹费。留下孤儿,受尽歧视。少女生活的诸般美好,一旦结了婚就告终了。女人的生活就是争吵,怨毒。
男人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人之将死,流下两行浊泪:“这辈子,活得太委屈了!”推进焚化炉,青烟袅袅,老友垂泪:“老张啊,这辈子不容易!”厂工会送来的挽联上必有四字:克己奉公。
鸭绿江街只有一个人置身事外,就是乔雅。夏原吉评价她说:“哼,在这个家就跟做客似的。”意外地,这是相当精准的观察。乔雅的生活是临时性的。她本该是个女大学生。她就像一个铁路小站上的女客,随时准备带着篮子离开,仅仅因为不知道该去哪里而心绪不佳地淹留着。
她在儿子身上寄托了她的梦。这时候,夏冲已经把《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背到了结尾处:
我若自潦倒,看汝争翱翔。
乔雅活在她的小说里。兴之所至,她也讲给两个孩子听——“至此,琼玛才豁然领悟,他就是她曾经爱过而又冤屈过的亚瑟”——平时就只是默默地读着,仿佛与世隔绝。她也活在《知音》里,一部关于蔡锷与小凤仙的电影,讲的是立志救国的将军爱上了侠义又美丽的妓汝。乔雅喜欢这电影的主题歌,织毛衣时唱,踩缝纫机时唱,洗碗时唱,从“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韵依依”,声音凄美、婉转、多情,一直唱到“将军拔剑南天起,我愿做长风绕战旗”。有时在外面她也唱。她在小凤仙的浪漫故事中投射了自己的梦。她注意不到别人的眼光。她夏天穿布拉吉,春秋穿棒针毛衣,冬天系着小格子围巾,脸上、头发上总有香气。邻居们觉得她不合群,街上的孩子们听了家长的私下议论,也嘲笑她。她依然故我。并非我行我素,而是对非议一无所知,毫不察觉。有一天,一行粉笔字写到窗子下面来了,“乔亚女特务”。“亚”是错字。这样的话实在是客气得可以,夏冲还是极受震动,一段时间里看见周围的每个大孩子都觉得是写这话的嫌疑犯,满腔仇恨。这天晚上乔雅要亲他,他冷冷地拒绝了。
毫无悬念地,当乔雅按照自己的梦幻去塑造儿子时,她把他变成了现实中的她的某种程度上的复制品,而不是她的理想的自我。这样的事,在这个世界上,大约已经发生过亿万次了。
他继承了她的一切弱点,而那是她自己从不曾发觉的。当她暗自垂泪之际,却意外地看到夏冲没心没肺地嬉笑着。他不专心学习算术,却试图偷偷跑出去玩。她就像一只想当金枪鱼的猫,想教它的孩子游泳,却发现它在挥动着想象中的鱼鳍爬树。这些时候,她总是大吃一惊。
乔雅对此的反应是,命令夏冰不许哭叫,然后拉起窗帘,用夏冲自己钉的小板凳狠狠地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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