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于学校的第一个记忆里,夏冲已经坐在了硅酸盐厂子弟小学的一年(一)班的教室里,接受基础测验。他流利地背出了一百个数,志得意满。一个三角眼、狐狸脸的女老师,大约二十五岁,自称孙小天,是他们的班主任。下课铃声一响,她就教给他们在学校里最重要的技能,上厕所。在她的带领下,他们穿过长得像公路似的走廊,经过为巨人而设的楼梯,像一串根须相连的土豆,一个拉着另一个的手。孙老师把他们分门别类,塞进两个不同的厕所,说,记住这次进的门,以后不许弄错!等他们从厕所出来的时候,一半的孩子因为历险成功而志得意满,另一半则哭哭啼啼,有的人尿湿了裤子,有的人把裤子整个儿脱了又没办法重新穿上,更多的则被吓着了。总的来说,他们非常紧张,主要是因为高年级的学生们老是冲他们喊:“小一年儿,小一年儿!”这种歧视在散发着浓烈氨水气味的厕所里显得尤其可怕。七岁的孩子和十一岁的孩子的体格差得太多了,简直是小鸡和老熊的区别。等到放学的时候,小鸡们按照回家路线排成几支路队穿过校园,畏畏缩缩,眼神躲闪,自觉低人一等,十分害怕。
上课时,孙小天命令他们挺直腰板,把手背到背后。可是夏冲总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他的崭新的田字格本。为了一旦丢掉了田字格本,捡到的人能送还给他,他在它的绿色封皮上工工整整地写好了自己的名字和地址:宇宙,银河系,地球,亚洲,中国,东北,圆石城,夏冲。
下午五点,路长喊一声:“齐步走!”夏冲所在的六人路队就迈开步子,路长接下来喊,“学习雷锋好榜样,预备——唱!”队伍中就有五个人齐声唱道: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情绪激昂饱满:立场坚定斗志强!第六个小孩暗暗震惊:怎么他们都会唱?太难理解了。他想不到,由于没正式上过幼儿园,他早早成了化外之人。他嘴巴一开一合,假唱。类似的事情多了,他有个感觉,自己是个被摒除的家伙。
孙小天留着长发而不是简朴的短发,把衬衫的白领从毛式制服中翻出来,背着一只时髦而且相当昂贵的猪皮挎包。她是那种年纪轻轻却像个奶奶一样做事的女人。她在这个班级当了三年的班主任,孩子们极少见她笑。她的脸上有着阴云似的麻点、雪花膏的香味和无上权威。
她嗓音尖细,模仿童声,朗诵课文:下吧下吧我要发芽。可是,鬼子小队长端着大枪追上王二小,把刺刀扎进了二小的身体,将二小挑到了山坡上。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这说的是什么呀?孙老师自问自答,画儿!原来是个谜语。既然是谜语,为什么还说是诗呢?全班小孩不明白,往死里不明白。只有一个早跟乔雅学过的小孩沾沾自喜。
学校令人困惑。学字,好不容易学会了,下一年字又变了。“稻”字,刚开始学时是左“禾”右“刀”,下学期还要再学一遍,变成了左“禾”右“舀”。这就是第二次汉字简化方案失败了。夏冲心里抵触,怎么越改越难写呢?这国家还有没有个准儿啊?教室里的画像也变。刚入学时黑板上方挂着毛主席和华主席,一晃儿,华主席不见了,再一晃儿又变成了马恩列毛。
入学后的第二个星期一,是这年的最后一个酷暑天,上午十点钟,全校小孩子在操场上做完了操,听校长讲话。校长呆在二楼广播室里,乘着榆树的荫凉,讲了半个小时。他说的是,这所学校是这个区的最优秀的小学,这个区是圆石城的最重要的区,圆石城是这个省的最了不起的城市,而这个省是重要的工业基地和共和国的长子。至于中国,夫复何言?当然是世界上最伟大、最文明、最光荣的国家。夏冲感到浑身沐浴着神圣的光辉。可是,光辉更多地来自一丝云影也无的天空。烈日当空,蝉声大噪,夏冲的眼前一阵阵发黑。方阵中有个小孩一头栽倒在地,几个老师赶紧把他抬到树荫里。校长注意到了这一点,停顿了一下,继续讲下去。就像有人撞了一下跳棋棋盘,一个又一个小孩接连中暑栽倒。最后,一个女老师也摔倒了。
校长终于说:“最后,希望我们,硅酸盐厂,子弟小学,每个老师,每个同学,师以校为家,生以校为荣,增强集体荣誉感,把我校的,先进模范学校的,荣誉,保持下去!今天就到这里!”
孙小天说:“一年(一)班全体同学,齐步——走!”于是二十七个孩子,抬着另外三个晕倒的,摇摇晃晃走回了教室。夏冲木然地跟着走。他的心是光荣的、幸运的,他的舌头是咸的。
一年级和二年级,夏冲每次考试都拿到了两百分。他自己觉得这个成绩太杰出了,可是老师们并没有因此高看他一眼,因为一半的孩子都是两百分。这样一来,一旦打了架,他就会非常失望于得不到孙小天的袒护。打架是孩子们的事业,上课只是业余生活,男生跟男生,男生跟女生,女生跟女生,永远打作一团。打完了还不算完。“我给你告老师!”这相当于禀明圣上。圣上的裁决永远是明快的,无论孰是孰非,打架双方都要立正,哭哭咧咧地吃她两拳。对于不喜欢的学生,孙小天攥拳头的时候把中指的关节突出,一拳打在胸叉骨上,疼得像一阵电击。开家长会时,她对自己的做法直言不讳:“我可没有工夫断案,各打五十大板!”这就是孙氏法律,效率第一,公平第一万。家长们心悦诚服,就该这样!倘是正常人类,自然不再自讨苦吃相互控告,可是小孩们太贱了,告密成癖,须臾不歇。每个小孩子都用全部的灵魂去尊重老师、讨好老师、畏惧老师、崇拜老师,可是只有班干部们才是争宠之战的赢家。他们早早学会了诸多技巧,嘴甜,乖巧,又由于年纪小,无耻而不加掩饰,讨好起老师来无比赤诚,感天动地。他们全心全意地认为自己比别人更加有权亲近老师,更真挚地爱着老师。
一年级上学期,我们全班小朋友的体重没有增加,反而减少了。当个小学生,多不容易!如何负担得起这光荣的称号?我们处处模仿高年级混蛋,可这太难了。大家太焦虑了。唯有这班的班长,周一蓓,本就是个粗壮、红润的女孩,如今更加雄壮。一年级下学期刚开学不久,孙老师正在讲课,周一蓓突然泪眼婆娑。孙小天不满地问,你怎么回事,牙疼?肚子疼想拉屎?周一蓓抹抹眼泪,说:“老师,我想我妈了,我想叫你妈妈!”一时间全班小孩灵魂出窍——这完全是他们内心中最深处连自己都还来不及察觉的心声——当即众声喧哗,都要叫妈妈。
孙小天身子一软,耳红心跳,不好意思了:“不许嚷不许嚷。周一蓓,你叫一声吧,就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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