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多有志气!”索玉琴对乔雅啧啧赞叹。乔雅倒是嗤之以鼻:“当主席?当流氓吧!”
这件事标志着这个家庭完成了革命。陈垚和陈雷的姥姥,也就是陈国庆前妻的母亲,一个退休的中学老师,对着一堆老太太一遍又一遍讲述这个故事。她说:“这是咱们家的遵义会议!”
她装作是来看望外孙和外孙女的,真实目标却是陈垚。罗燕在卫生方面马马虎虎,给老太太留下了机会。她像一个真正慈爱的老人,给陈垚捉虱子。她将他挣扎的身体夹在她的肥大的两腿之间,用篦子狠狠地刮他的头皮,疼得他哇哇大叫。她向院子里的孩子们展示那只篦子是多么恐怖,上面沾满了白色的卵,用力一抖,就像下了一场雪。她又从陈垚的头发里捉出虱子来,高高举起,像举着一枚奖章。虱子的六条腿绝望地在空中蹬动着。她用指甲一夹,“趴”的一声,虱子就爆裂了。“一个!”她高声喊叫着,展览着。又举起一只,“嗬,又一个!”院子里的老头儿、老太太们神色惊恐,都跑过来把自家的孩子领走,有的小孩还想看,大人一面拉拉扯扯,一面拧胳膊、掐大腿:“虱子,那可是!”警告他们不许挨近陈垚,口气极其严厉。
这一切是从陈垚上学前开始的。不幸的是,他很聪明,能细致入微地品尝各种屈辱的滋味。小时候他眼神贼亮,是个淘气孩子,可是从陈雷举行了家庭暴动的那一天起,他变得六神无主。他畏惧陈雷,又试图模仿陈雷,学着陈雷的姿势走路,学陈雷的样子吐唾沫,学陈雷的样子抖腿,也在街上对人家说:“我要当毛主席!毛主席不是人当的吗?”结果人人都嗤笑了他一番。他的保持自尊的一切努力,旋即就被所见所闻扑杀掉了。他变得胆小,总是皱着眉头,爱撒谎。上学之后,又添了一个毛病,畏畏缩缩,贼眉鼠眼,装作自言自语,故意说话给别人听。
星期天他到我家来玩,见到小纸箱子里有梨,想吃,却不直接说,在旁边念叨:“我三姑家的梨比你们家还多呢!”说了一遍,又说一遍,人家不理他,他就唠叨个没完。我奶奶就说:“这孩子,怎么念秧儿呢?”挑出一只烂了一小半儿的梨,削了削,杵给陈垚,他却假装不要,她就呵斥:“给你,你就拿着呗!”他讪讪地接了梨,小口咬着。她让他出去,说别闹腾了,嫌头疼。陈垚就出去了。我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跟他一起出去。他是我的朋友,到我家来,我觉得我该陪着他,可是他的作为又确实让人瞧不起,与他为伍让我觉得羞耻。这样一来,我就待在屋子里,透过窗子看着他。他孤零零地就站在门口,咬着烂梨,自己跟自己玩,刚开始还挺正常,渐渐玩得紧张起来,激动地伸出一根手指,戳着空气中的某处,说:“再说?再说打死你!”眼神凶狠中含着怯懦。奶奶就在我背后说:“这孩子,什么毛病呢?”
九岁时,陈垚把自己幼年时遭过的罪施加到一只老鼠身上,在它的肛门里塞了一颗黄豆,憋得它吱吱叫。虱子倒是没了,是他唯一的进步,还是因为乔雅给他抹了灭虱水溶剂。她一边给他抹药水,一边问:“你妈妈不管你?”陈垚这时倒不讪脸了,一声不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没过多久,他手背上又生了疥癣。
我们在军用机场玩的时候,陈垚在铁丝网上划伤了胳膊,然后做了一件真正令人惊骇的事。他在水沟的污水里浸泡伤口,又撒上铁锈粉末。我问,你这是干嘛?陈垚回答说:“养脓。”那伤口感染得可真厉害,四周的皮肤绷得又薄又亮,我几乎能看到它在怦怦跳动。又过了两天,陈垚找到我,说:“养好了,你看!”伤口已经被浆糊一般的薄层封住了。陈垚用一枚订书钉小心翼翼地挑破那个伤口的边缘,挑得非常完美,于是我看到了像锅炉爆炸那么壮观的场面,白白的好一大团东西陡然喷涌出来。脓水如江河四溢。陈垚长长地吁一口气:“过瘾啊。”
没有人搭理这小孩。就连严竺都不大跟他一起玩。她当上了中队长,两道杠,待人日益挑剔。夏冲接受了陈垚的友谊,陈垚便献上无限忠诚。这对天涯沦落人形影不离。
乔雅本该阻止夏冲与陈垚来往的,她对他交什么样的朋友一向非常挑剔,可是这段时间里她似乎无暇他顾。她再次像个女孩般沉浸到了自己的小世界之中,对周遭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傍晚,她总是在看书,一看就是两个小时。两个孩子饥饿难耐,央求她做饭,她说,等一下,就继续看书。过了一会儿再央求,又是“等一下”。这一下似乎永远等不到。夏冰哭丧着脸,对夏冲说:“我饿了,你去找爸爸吧。”夏冲说:“你跟我一起去。”夏冰说:“我走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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