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雨云低垂的日子,在一块块平整的田地之间,篱笆一样竖立着高大的、灰色的树影。一道高岗,伸展过去,绕过一个村子,到远方才消失,那就是河堤。夏冲穿过一片花生田,爬上了河堤。他望着浑浊的河水,想到这世上的一切无不如流水一般稍纵即逝,茫然若失。
河道一侧的荒野上有一处长满了蒲草的池塘。远远地摇曳着几排杨树。除了微风吹过蒲草的叹息,四下里声息皆无。夏冲在岸边睡了半个小时,醒来时感觉就像睡了几个月。这时他听到了泼溅声,原来是一群小鸭子,正在一只大花鸭子的带领下在池塘里泅水。夏冲盯着它们的绒毛,听着嘎嘎的叫声。一只小鸭子突然翻了个身,消失了,似乎溺水了,他担心起来,可是它只是在游戏,旋即浮出了水面。夏冲心里涌起柔情,心脏变得像果冻一般柔软和容易颤抖了。
有两次他是走投无路,不得不自己回家的,另外一次是被捉回来的。
第一次主动回家是在深夜里,他沮丧不已,犹豫着,站在门外,伤感地设想着爸爸妈妈一见到他便又惊又喜,与他抱头痛哭的场面。可是真相总是与设想相反,门打开时,痛哭的是平日里最蛮不讲理的夏冰,父母则大吼大叫,甚至根本不想压抑怒火。他俩早已下定决心,对他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他为什么逃学呢?这成了一个谜,令乔雅百思不得其解。她没有想到,答案很可能是简单的。她已经把他变成了另一个她。一个自我冲突的复制品。她自己就一直在圆石城的生活中逃着学。
在夏冲被捉回来的那次,家族里派出了好几支搜索队,乔芳和图们江街的一个十八岁的邻居小白组成了其中的一支。他们在火车站发现了夏冲。像这里的很多男孩一样,小白头脑简单,力大无穷,他悄无声息地从背后接近夏冲,猛然把他摔倒在布满痰迹的水泥地上,凶狠地拧住他的胳膊。夏冲疼痛地哀叫着,抬头看见了乔芳。过分的愤怒顿时释放了他心中的恶魔。
“你还抓我?”他怒吼说,“你忘了他们怎么抓你的?”
乔芳想打他,但是又停了手。她变得非常古怪。小白和乔芳把他塞进公共汽车,押送回家。路上,乔芳看着窗外,肩膀抖动,像个真正的女人似的流着眼泪。
这年秋天,另一种眼泪也流淌在另一个年龄差不多的女孩的脸上。夏冲的堂姐,夏明宪的女儿夏璐,无言地哭泣着,死了。她爸爸是夏家历史上的第一个大学生,她是第二个,刚刚读大一,在一次打篮球时被球击中了鼻子,流血不止,由此查出患有白血病。她持续高烧,头在冰枕上慢慢下陷,形成凹槽。化疗之后剩下的很少的头发湿漉漉地垂在床单上。在她的嘴里,水泡像毯子一样铺开。家人没有告诉她病情真相,因此直到弥留之际,她才意识到自己去日无多,想写几句遗言,拿起笔,却写不成,笔从手指尖滑落,眼泪从眼角流下来。她才十八岁。
整个家族都参加了葬礼,小孩子们除外。得知无法见堂姐最后一面之后,夏冲决定自己跑去参加。
这是一个有着清凉的薄雾的秋日早晨,夏冲拿着偷偷积攒下来的两毛钱,在商店里买了一只面包,出发了。那家商店是新出现的私立小卖
铺,有着羊毛卷儿头发的消瘦的店老板骗了夏冲,给了他一只秦朝出炉的面包,坚硬得像块石头。他只能啃下粉末。他徒步走向他认为堂姐所在的那家医院的方向。在路上,他困惑又羞愧,因为悲痛之感始终不曾在他心里出现。他怀着罪恶感,谴责自己的心情愉快。他不能对自己承认,这只不过是以参加堂姐的葬礼作为借口,又一次离家出走罢了。进而,他也不能承认在薄雾中感到愉快,正是因为偷到了自由。
就在此前不久,夏明远一家从鸭绿江街八号搬到了思齐路六十号。夏天里就有消息说,厂里有一批住房要分配,夏明远和乔雅鼓足勇气,分别找到自己的主管领导提出要求,可又觉得希望渺茫。条件他们都符合,可是相比他人并无优势。他俩频频打探内部消息,感到情势不妙,只好殊死一搏。夏明远买了两瓶郎酒、一条冰山牌香烟,当天晚上跟乔雅一起拆开两盒香烟,碾出烟丝,在每只空筒里塞进一条卷成棒状的十元钞票。次日晚上,他俩悉心打扮一番,一个穿上黑色的华达呢大衣,一个抹得香气扑鼻,如做贼一般夤夜出行,去给领导行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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