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有一天放学,我跟严竺一起骑自行车回家,严竺告诉我,以后别再跟陈垚来往了。我问为什么,她说,他偷东西。我颇为震惊。“没工夫跟你细说,以后少跟他来往就是了。”她不耐烦说。她哥哥跟女朋友分手了,可是又有了一个新的,搞得严竺心烦意乱。她这么一说,我才觉得陈垚确实不大对劲。冬天里,曾有一次我看到他在路边跟几个在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那几个人有男有女,至少有十七八岁。陈垚叫住我,我就不得不面对这几个人,很窘,又害怕,想尽快离开,又不知该如何脱身。我觉得自己太幼稚,更不如人家潇洒,还拿不准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这几个人里面有个姑娘,看上去年龄最大,大约二十岁,流里流气地笑着叫其他几个人外号。她一直把陈垚叫作“小贱逼”。如今听严竺一说,我恍然大悟,他们就是陈垚的坏朋友,没准儿也是小偷。我也回忆起来,这几个人眼神很是奇怪,颇为警觉,常从眼角睃人,总是条件反射似的快速四处张望。我恍然大悟,那就叫贼眉鼠眼吧?
陈垚也有这种眼神。他个头不大,身躯单薄,眼泛桃花,齿如珠贝,爱对人笑。“他偷什么?”我问严竺。她的回答又把我吓了一跳。“还能偷什么?偷钱。”她说,“你别理陈垚了,我哥说,这人完了。”
如果只是偷东西,其实不算什么。在这个地方,没有小孩没偷过东西。但偷钱是另一回事。
酗酒、打架和偷窃可谓生活的附着之物,水泥粉末一般侵入了每条窗缝。对面的九号院里就有个众所周知的小偷,是个十九岁的铣工,一九八三年严打的时候,他预感到要出事,回家跟父母说,这下不行了。家里人问他怎么办,他说,跑,家里人又问去哪里,他说:“四海为家。”没出一个礼拜就在河北郫县的玉米地里被抓住了,先押回圆石城公审公判,又送去了新疆。
我们对这个铣工很是同情。他只是偷了工厂里的铜件而已。偷东西是分很多种的。法律和群众意见也是两回事。我们群众都觉得,公家的东西,偷一点儿没关系,别偷太多就行。看见一个东西好,偷来玩,比如偷摩托车什么的,都可以理解。在商店里顺几件衣服,也只是机灵,会占便宜。唯有一种偷是不可饶恕的,就是偷钱,偷老百姓的钱的话就更让人瞧不起。
自从听了严竺的话,我一直躲着陈垚,避免跟他接触。他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每次遇到我,并不说话,只是拿眼梢上吊的小桃花眼扫视着我的脸,像是在秘密给我拍照,神色尴尬又怪异。
过了两个星期,我终于忍不住了,问他:“你偷钱?”那是在午休时间,我们正坐在校园一角的墙根儿下,打开饭盒,准备吃饭。他倒好似早有准备,回答说:“我偷的都是当官的,一般人我不下手。”我问:“你怎么知道谁是当官的?”“有固定的地方。”“哪儿?”“中法家属楼。”
我吃了一惊,顿时觉得严竺的哥哥说对了,这个人没救了。偷东西倒也罢了,竟然偷到法官家里去了。
可是,十分钟后,我已经跟他探讨起偷窃的技术来了。不管怎么说,对我来说,偷东西是相当传奇的事情。我想知道他是怎么干的,害怕不害怕,得手过多少次,失手过几回,遇到过什么样的危险,等等。关于他的冒险行径,每个细节我都大有兴趣,都想知道,还试图提出自己的意见。
陈垚说,小偷有各种各样的,他在其中算是没本事的,眼疾手快这一套,跟别人比起来远远不如,因此掏口袋、割皮包一类当街行窃的事,完全干不来。“高手,这两个手指头得一般齐。”他伸出食指和中指说。他的中指至少比食指长出一厘米。我问了个蠢问题:“砍掉一截儿呢?”
陈垚遗憾地摇头:“那拿什么打弯儿?”他还说,要偷到东西,关键是要快。怎么才能快呢?“先拿热铁砂练,再拿热油练,要是能从一锅热油里夹出一个硬币,手还没烫着,就练成了。”他啧啧赞叹,颇为羡慕。作为一个蟊贼,他自己干的则是“入室行窃”那一类把戏。有时候他开锁入室。不过这很讲技巧,而且不安全,大多时候他还是夜里跳窗,瞄准谁家没人,洗劫一番。
有一次,他说:“只有一回是在白天。我本以为那家没人呢,谁知道,我刚跳进去,从这间屋子溜达到那间屋子,就看见了两个年轻女的和一个老太太。老太太得病了,要死了,那两个女的在陪着她。一看见我,她们仨都张大嘴巴,一动不动。要是两个女的上来一个,我就跑不掉了。她们俩都是在省队打篮球的,又高又壮。这可怎么办?看来今天是凶多吉少啊。我灵机一动,问,你们家厕所在哪儿?不好意思我着急撒尿,就跳进来了。一听这话,她们全傻眼了。那个老太太真快死了,喘着气儿,给我指了一下,我就进厕所撒了一泡尿,开门,走了。”
他告诉我,偷到的钱都藏在了小南门水塔下边的一条废铁管子里。这笔钱总有一天我们用得着。
关于陈垚当时结交的不三不四的朋友,我的记忆中有一件事非常醒目。就是在那前后的一天,街道上空荡荡的,我正为了什么事站在街边,又看见了曾与陈垚在街上厮混的那几个人中的那个叫他“小贱逼”的姑娘。那是秋风渐起的时候,她只穿着黑色衬衫,质地也许是乔其纱一类,衣料透明。她走过街道,每个人都可以看到她的|乳头。它们像一对铃铛,叮叮当当一路响着,震动了穷街陋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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