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生涯的前半年,夏冲还一切如常。与同学相处愉快,学业上勤勉用功,也还开口说话。他让自己把陈垚的事抛诸脑后。有时候难过起来,莫名其妙地心情低落,他就靠刷牙来改善情绪。这是一个无师自通、难以解释的把戏。在深夜,站在洗手池前,躲开家人的目光,茕茕孑立,刷牙会令他感觉好一些。这是祛除自己的不洁的仪式,又像一种自我惩罚。藉此,他获得了一点儿安宁。到了下学期,一切都变了。他在与另一个自己的斗争中倦怠了,开始放任自己。很难说是因为讨厌学校,还是讨厌教育,或者厌弃整个世界,夏冲又一次抛下了课业。最初他只是想“停顿”一下,疏于复习功课,当数学老师提问他时,他窘迫地回答说:“不会。”令他意外的是,数学老师并没有像初中老师那样恶毒地训斥他,只是像真正的混蛋那样威严地点点头,就让他坐下了。以后几周,他一再重复了他的推托。一旦不再在乎别人的目光,这个回答带来的方便就让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舒适。他把拒绝回答的姿态扩展到学校生活的每个环节之中,越来越少开口,别人问他什么,他顶多俭省地回答几个字。别人自然也不多来打扰他。再后来,他又开始逃学。在学业和纪律方面他变得寡廉鲜耻,窘迫感也消失了。
一进教室,便觉扫兴。七点半,教室里坐满了人,男孩女孩们既不太勤勉也不太懒惰地温习着功课,孙帆在教室前面走来走去,机械得像毛纺厂里的一个梭子。还有什么比这情形更麻木不仁的吗?夏冲厌恶地闭上了眼睛。在这青春岁月里,女孩子们的胸脯疼痛着鼓起来,益发逗人遐思,而他像个苦行僧似的对她们毫无兴趣。每天中午,他在头一排课桌前走过,她们就知道他下午不会回来了。对于这个好学生的堕落,老师们有些惊讶,但并不感觉过分意外。他们有一个专门用于描述此类情形的成语:泥沙俱下。仿佛这里有一个符合科学规律的容错率。
“名签”制度也增添了夏冲对学校的反感。具体说来,就是每个学生交上一块五,领到一个夹着白纸卡的透明塑料夹子,要用别针别在胸前,纸卡上写着本人的名字、班级,下面是操行评定栏。此人如果犯错,比如说进出校门不下自行车,守在校门口的一队纪律值周生—每个班级设一名,轮流执法—就要扯下他的名签,在上面画一个叉,一个叉一分,迟到则画两个叉,如此等等。每个月,按照班级的被扣分总数全校排名,结果贴在教学楼的一楼大厅里。
刚入学时,夏冲颇受孙帆赏识。孙帆在课堂上声情并茂地朗诵夏冲的作文,又任命他为语文课代表。除了收发作业之外,语文课代表还有一项任务是每天早自习前在黑板上写一句“当日格言”。
夏冲挑选出他最喜欢的句子。他写道: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或者,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这些句子都赢得了啧啧赞叹。可是当夏冲变成了一个坏学生,他的格言就变得荒唐起来。他写了很多尼采:我们飞翔得越高,我们在那些不能飞翔的人眼中的形象越是渺小。以及:到女人那里去之前,先带上你的鞭子。这句话得罪了女生们,学习委员甚至跟他吵了起来,但是他不为所动,拒绝更换格言。有一次,
学校宣传栏里贴出新的规定,踢球只允许在午休时间踢,课间禁止,他故意皮里阳秋地写了一句:记者:你最精彩的进球是哪一个?贝利:下一个。孙帆对尼采的话没有什么意见,对贝利这一条则极其失望,从此取消了夏冲写格言的资格。
孙帆就是孙大炮,其实是个斯文人。他是语文教学组的组长,讲课简明扼要,决不拖泥带水,四十二岁,清瘦,身板挺得笔直,年轻时大概也算得上英俊,如今则面有颓色,一副落魄清高的模样。本市日报有个“文海”副刊,孙大炮算是作者,发表过两篇千字文,一篇叫《小我与大我》,另一篇叫《又见桃源》。他对此既自豪又谦逊,无意间跟学生们谈起下一篇的构思,却迟迟不见第三篇发表。他爱掉书袋,班里有个女生叫刘莹,他说:“这名字好,里面有一句诗—轻罗小扇扑流萤。”刘莹甚是难堪,因为“扑”在流行切口中甚为不雅。刚下了课,就有轻薄男生走近刘莹,拿本书在空气中打来打去,她吃惊地说,干嘛?他们说:“扑流萤!”若是别的女生就翻脸了,可是刘莹缺乏自信,只好忍气吞声。
孙大炮住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处平房,喜欢请自己青睐的学生到家里做客,夏冲也曾是座上宾之一。孙大炮在某处山区里当过知识青年,适应了当地的饮食习惯,如今便用高粱米饭和桔梗咸菜一类的当地饭菜招待学生。夏冲最初尝了个新鲜,几次之后便觉难以下咽。孙大炮身材略矮,老婆却身材高大,两相对比之下,给人以他的身材矮小得多的印象。其实差不多高。孙大炮总是迂腐地对学生们把妻子称为“你师母”。“你师母”闷声不语地操持着全部家务。
孙大炮家的写字台上盖着有机玻璃,玻璃下不像别人家那样有什么照片,倒有一张熟宣小楷,写的是苏曼殊的诗:“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
“你很有才华!”孙大炮肯定地说。这让夏冲非常窘迫。吃罢了高粱米饭和桔梗咸菜,“你师母”默默地擦桌子、洗碗,孙大炮就漱漱口,坐在写字台前谈古论今,慷慨激昂,也指点夏冲如何写文章,说最好的作家是老舍和沈从文。孙大炮鼓励夏冲向杂志投稿,夏冲绞尽脑汁,写了几篇作文,要么试论下里巴人也是艺术,要么陈蕃不扫一屋扫天下之我见,要么胜利湖游记,竟然发表了几篇。孙大炮为此颇有成就感。由此,夏冲从区图书馆借来了《正红旗下》、《骆驼祥子》和《边城》,通读一遍,顿觉长进不少。不过他又觉得这些书里缺点儿什么,究竟是什么,说不清楚,反正缺少了一点儿可以在狄更斯和屠格涅夫等人的笔下看到的东西。《正红旗下》一类,对任何十六岁男孩来说吸引力恐怕一般,不过那种家常话的轻松流动之感却给了夏冲相当深刻的印象。读完了他要再借,孙大炮却阻止说,学业重要,不可舍本逐末。
“平淡的才是最好的。”孙大炮总结陈词说,似乎夏冲已如少年侠客学成出谷,只要记住这一句箴言,便可在江湖上立于不败之地。即便以后考中文系,做耍笔杆子的工作,也可应对自如,不必担心。可是夏冲觉得,平淡这东西无论如何也失之平淡,正像糖总有一个缺点便是甜。他也隐隐感到,老舍和沈从文并非全如孙大炮认为的那般朴实。这两位,其实很有些心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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