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科(一)班的班主任又是孙大炮,看上去夏冲就像他的追随者似的,可是事实远非如此。
“为什么选文科?”张然问。夏冲不予回答。张然又问:“为啥?”夏冲说:“你也选了文科,你为啥我就为啥。”张然摇摇头:“不对,我是理科不好。你又为啥?”夏冲说:“乐意呗。”
如何怀着厌弃的心情做了这个选择,夏冲便如何对待好奇地询问他的人。如今他木然坐在文科班里,逃课更多。有时严竺在课间来找夏冲,找不到,问他的去向,竟然有人诧异,哪个夏冲?不认识啊。如其所愿,他更加不为人知了。逃课时,他走向楼梯,嘴巴里咬着的苦涩的秘密,就像投入烧杯的盐一样折磨着他的内心。有时老师也把他驱逐出课堂,却让他快慰。
他的秘密是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冬天的早上,他在铁道桥的栏杆下坐下来,等待运煤的货车驶来。铁轨就像好多年前少年宫里的小提琴的琴弦,阴谋般地抖动着。他闭上了眼睛,只听得到寂静。等到了学校,坐在教室里,他久久地凝望着窗外。这世界就像一间冰屋子。一度春风轻拂,可是冬天再次回来。慢悠悠、静悄悄的春雪,湿漉漉地盖在杨树的黑色芽蕾上。
每个人都有秘密,只是未必真的无人知晓罢了。苗雅容的秘密就是在上课时用小圆镜子偷看后排的男生。她并不是暗恋谁,或者说,不单是暗恋某一个男孩。有好几个男孩她都会时常偷看。这一天,夏冲在英语课上看了太久的换了封皮的英语教科书,袁大头并不上当,他的脖子酸痛,抬起头来,看到苗雅容的小镜子里映照着她的眼睛,专注地窥视着他。陡然间,怒火蹿起,他离开座位,在一片惊异的目光中穿过半间教室,劈手夺下小镜子,又走回自己座位。教室里顿时乱作一团。苗雅容用小镜子做什么人尽皆知,因此男孩们起哄,女孩们也幸灾乐祸。
只有袁大头不明就里,气得浑身发抖,痛斥夏冲:你眼里还有没有课堂纪律?凭什么抢人家的镜子?还给她!这时夏冲也醒悟自己太过分了,可是他就是不归还小镜子。袁大头又训斥苗雅容,你也是,上课照什么镜子,就那么臭美?长了个什么脸,那么值得瞧?苗雅容无地自容,趴在桌子上大哭起来。袁大头又追问夏冲,凭什么抢人家的镜子?夏冲话到嘴边—她偷看我—可是说不出口。给苗雅容致命一击,他做不来,编造借口又不会,索性闭口不言。袁大头说,行,我看你什么时候说话,我等着你!可是直到下课,夏冲也没开口。下课之后,袁大头把他逮去了办公室。别的老师摇头叹息:怎么又是你?夏冲仍然沉默不语。又快上课了,袁大头恨恨地说,回去,这件事没完!他走回教室,每个人看他都像看怪物似的。
接下来是语文课,作为语文课代表,夏冲该喊“起立”,大家起立说“老师好”,孙大炮说“同学们好,请坐”,大家坐下,语文课才能开始。结果孙大炮走上讲台,却没有听见“起立”。夏冲木然地坐着。孙大炮恼火地问:“怎么回事?课代表,站起来!”夏冲站起来。目光汇聚过来烧灼着夏冲。就是从这一天起,他像个约誓沉默的修士,再也不说话了。他也公然地不再参加集体活动。
十一年以后,夏冲在一次同学聚会上碰到蒋蒙蒙,只有一个印象:费力地嚼着象拔蚌的胖子。昔日的风流倜傥,无迹可寻了。性情倒是变得谦恭有礼。顺理成章地,蒋蒙蒙发财了—好家伙,像个局长似的开着黑色奥迪a6—亲热地跟每个人叙旧。这个形象既与过去相反,又一脉相承。十几岁时,蒋蒙蒙私下里把爸爸叫作“老头子”、“老东西”或者“王八蛋”之类,父子关系似乎颇为恶劣。“老头子”这种称呼,按理说只有电影里的不成器的纨绔子弟才用,尤其是蒋匪方面的。蒋蒙蒙的爸爸好像是区建设局的什么主任,却足以让他摆出这般架势。长大成|人之后,这种事才有了真正诡异的续集。父子关系亲密无间了。似乎他的爹当了瓢把子,而他是小弟,开始把爸爸叫作“老大”了。老大?夏冲干脆拒绝跟蒋蒙蒙干杯。
同学聚会这种事,恐怕只有一个功能,便是让你再次确认一个事实:人这东西何其不知长进。
“你离开学校那天我还帮你搬东西了呢,你记得不记得?”此人问夏冲。夏冲摇摇头。全无印象。
“你都忘了,我还记得。你突然就退学了,跟孙老师都没打招呼,骑车就走了,跟逃跑似的。有几个同学收拾了你的东西,委托张然送到你家去,我抱着你的一摞书,不是教科书,是莎士比亚全集,一共七本还是八本来着?我记得特别沉。我一直抱到自行车棚,交给张然。后来有一年暑假,我在工人文化宫看电影,还碰见过你一次,我说,同学一场,以后多联系。你还说好。”
说到莎士比亚全集,一点儿模糊的印象出现了。“是十一本。”夏冲说。他帮他收拾东西大概确有其事。夏冲退学那天的情形恰如他之所言。“同学一场,以后多联系”,也是他当年的口吻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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