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蒋蒙蒙常穿一双白球鞋,不是回力,而是时髦的扣带鞋,用鞋粉涂得雪白,在人多的地方,就故意跺跺脚。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一定回应得慢半拍,开口则显得降尊纡贵。说他多么英俊,未必,对付女孩却颇有经验。一般男生顶多吹嘘自己占了女孩的什么便宜,蒋蒙蒙远远超越这个层次,不仅有好多女朋友,而且相处几天就会提出分手,以便索要一笔分手费。当时一瓶汽水两毛三,一包上好的香烟也不过四块钱,他每次要五块钱、十块钱,所得不菲。
夏冲对此君并无强烈恶感,只是不喜欢罢了。真正令人讨厌的,倒是那些看上去这辈子都不可能吻到女孩、花到女孩的钱的家伙—当然,这只是夏冲的偏见而已。他们能腆着脸干任何事。
大致上,老阚就属于这一类。只有他这类人才会欺负那些年纪小、身材矮小又因家境不好而畏缩胆怯的同学。文科(一)班有个男孩叫程戌明,绰号“程程”,就是这类家伙,刚一入学便被老阚打了几次。老阚见了蒋蒙蒙又低声下气,甘受支使,也是必然。全无自尊心的货色。
老阚的头脑跟不上他的激素水平,三句话不离性茭。他的脸上布满新鲜饱熟的粉刺,而且与一般生粉刺的人不同,他还悲剧性地长了一张极为粉嫩的梯形大脸。中午,大家都打开饭盒,在教室里吃午餐。吃到一半,老阚打个咆哮般响亮的饱嗝,说:“我去拉屎!”离开前,在自己的饭盒里吐上几口又大又白的唾沫,以免他的饭菜被别人吃掉。等他回来时,手是干的,拿起饭匙,大吃特吃。吃完了饭,十回有九回要说这么一句:“吃饭有什么意义,吃了还不是得拉出去?”然后他就对别人说
恶心话。他擅长讲花样翻新的恶心话,比如死孩子皮卷蛆蘸脓吃之类的,讲得越恶心,自己越兴奋。有一次他跟一个家伙打赌,看他能不能把对方说吐。那家伙真吐了。他不对夏冲说恶心话,但也会探头过来,问:“猪肉?你这个猪尸体味道还行?”
说来可笑,夏冲也打过程程,只是并非如老阚一般欺人取乐。程程的绰号来自电视剧《上海滩》,赵雅芝在其中扮演女主角冯程程。刚有贴纸的时候,赵雅芝的头像最受欢迎,差不多是一代人知慕少艾之时心中的完美女性。叫这绰号的,自然是个秀气的家伙。程程确实安静得近乎乖巧。这样一个人,读了高中之后却跃跃欲试要变坏。那时高一各班的教室都在二楼,有一天晚自习,忘了什么事惹到了程程,夏冲正心神不宁地坐着,忽然听见有人用石子打窗子,楼下夜色中,程程用手指点着,口型是“操你妈,出来”。打架夏冲虽不擅长,但在子弟中学也算见过了世面,何况对手只是程程。他在操场中央最漆黑的地方一连打出十七记虎虎生风的摆拳,全砸在程程头上。其实刚一动手,程程就傻了,根本就没还手,也不懂躲避,脚步踉跄,完全是束手挨打。这种人也学人打架,真是荒谬到让人无话可说。打罢了这通拳,夏冲住了手,程程蹲在地上,浑身颤抖,一言不发。夏冲问,还叫嚣?
“不了。”程程说。这就把夏冲的得意给毁了。你能感觉到他的屈辱像火上的小铝壶那么沸腾着。
程程被老阚等人欺负过很多次,夏冲对夏天里的一次印象最深,因为他正是在那天中午退学的。
那天夏冲本想回教室收拾课本,走到教室门口,看见程程只穿着一条绿色的化纤裤衩,猴子似的蹲在讲台上,头频繁地转动着,尽量做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好像瞧着什么风景。有那么四五个家伙围着他,轮流打他,有的用巴掌,有的用课本,还有一个用笤帚的,正是老阚。他每抽一下,恐惧就在程程的脸上掠过一下,旋即恢复没脸没皮的讪笑。程程的裤子被扔在地上。教室里坐着十几个女孩,都厌烦、鄙夷地垂头看书。这时候程程发现了站在门口的夏冲,咧开嘴巴,满不在乎地冲他一笑。这一笑彻底让夏冲受不了了。他没进教室就离开了。
蒋蒙蒙没在教室里。其实,如果他见了这种事,大概不仅不会参与,还会劝阻。蒋蒙蒙并不是混人,用当时高中生们的话说,他这种人只是“一般”讨厌。有个流行的口头禅就是“一般”,一般聪明,一般有钱,一般一般,全国第三,等等。蒋蒙蒙并不混,只是坏。坏也不露骨。一般坏。他做事并不过分。当他们长大成|人,进入下一个时代,这种坏便得其所哉。
寂静时期已持续了三个月。这天上午第二节课后,张然跟孙大炮请了事假,说是他妈妈病了,要回家照看。夏冲猜测,他其实是“卸货”去了。学校附近有三处铁道,一条是钢铁厂的区间窄轨,一条是进京的铁路线,还有一条是后者的驼峰道岔,线路繁忙的时候可供火车暂停避让。张然家在一片破败拥挤的棚户区里,紧挨着那条驼峰道岔。一旦有货车停在道岔上,他们那儿的人就跳上车去“卸货”,煤、钢筋、木材,铁道游击队一般,逮着什么卸什么,转手卖去废品收购站,这是不少人家的主要经济来源。有的货物太贵重,连废品收购站都不敢收,就只好堆在家里,比如家用电器一类。在张然的邻居家里,光是单筒洗衣机就有好几台,没用处,就装大米。
课间,夏冲趴在走廊的窗台上。雨前,楼下有一队黄蚂蚁正在搬家,草蛇灰线一般,逶迤不绝。他往下吐唾沫,想淹死几只蚂蚁,苦恼于投弹不能准确。正这时,听见人叫:“夏冲。”
他转脸过来,茫然四顾,又听见人群背后有一个声音说:“你就是夏冲啊。”说话的正是那个常来找张然的五班的女孩。“挺冒昧的,找你。”她说着,递过来一个鼓溜溜的信封,“能帮我把这个交给张然吗?”夏冲点了点头。“听他说你是他的朋友,就找你了。”她说。夏冲又点点头。
“我也是张然的朋友,干嘛找他呀?”蒋蒙蒙故作傲慢,懒洋洋地说,于是众人齐声起哄。
“你也配?”她说,又对夏冲说,“谢谢你啊,夏冲。”转身走了。
夏冲去给张然送信时已是傍晚,到了棚户区,正看到张然在铁道边坐着,状甚苦闷。原来他妈妈真的病了,几天前已经住院。“精神上的小问题,不严严重。”张然尽量轻描淡写地说。
张然接过信封,拆开,抽出一封信和一沓钞票,数了数,有三百块。夏冲吓了一跳,这可不是小数目。
信很短:
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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