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二的晚上,马远哲竟然登门拜访了夏家。夏冲给客人倒了茶,回了自己的屋子。马远哲寒暄几句,切入正题,滔滔不绝讲了一个小时。夏冲听见,他在解释一切都是误会,挪用的款项还是用于正途,等等。最后,马远哲问:“明远,我想听听你的意思。”夏明远说:“马书记,我的意思
已经不重要了,现在看调查组的。”马远哲说:“还是看你的。”夏明远愣了:“怎么呢?”马远哲说:“调查组你不要顾虑,我跟你交个底,只要你理解我,到此为止,我们的工作就都能走上正轨。”夏明远沉默半晌,说:“明白了。”马远哲问:“怎么样?明远,得饶人处且饶人啊。”夏明远摇摇头,马远哲追问为什么摇头,夏明远只是说:“我劝过你。”正在这时,夏冲走过客厅去上厕所,马远哲笑着对夏冲说:“你看你爸爸!”又对夏明远说:“明远,原则是原则,改革是改革,不敢闯怎么行?”夏明远说:“挪用公款怎么是改革?”马远哲又对乔雅说:“乔雅,事到如今,明远还这么糊涂,你劝劝他。”乔雅说:“我劝过他,他不听我的。我是个女人,做不了他的主。”马远哲点点头:“我明白了,你们是商量好了。”夏明远不作声,乔雅也不反驳。每个人都沉默不语,气氛压抑,马远哲渐露焦躁之色。陡然间,夏明远问乔雅:“几点了?”马远哲识趣地站起身来,又说:“就非赶尽杀绝不可?”夏明远看着别处。乔雅拿起水壶浇花。马远哲苦笑,自言自语:
“非赶尽杀绝不可,我有我的办法。”夏明远送马远哲到门口,说:“你没有办法了,这回你得听国法的。”马远哲笑一笑,什么都没说,走了。然而国法没有来到硅酸盐厂。调查组迟迟没有声息,夏明远渐感不妙。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局势如何?他只知道对他越来越不利了。三月里唯一的消息就是刘媛被调去了后勤被服部。一天早上,乔雅推开房门,一只玻璃瓶子从门楣上摔下来,在地面
上炸开一片嘶嘶叫的液体。她惊叫着,摔倒在门里。顶多差二十厘米,这瓶硫酸就泼在她的头上了。夏明远穿着秋裤跑出来,扶起了妻子。乔雅由惊恐而愤怒,说,肯定是马远哲挂的!夏明远想了想,说,这种事,还需要他亲自来做?夫妻俩回到客厅里,惊魂未定,坐在折叠餐桌边。夏冲把卧室的门推开一条缝隙,睡眼惺忪地问,怎么了?夏明远沉默半晌,说,儿子,恐怕这回我要连累你和你妈了。
雪水在街角汩汩流过,油污随之四处流淌。调查结束了,市重工业局的调查组在离开前宣布了两件事:一、硅酸盐厂财务部的账目稍欠规范;二、该厂的工作总体上是好的,领导班子是胜任的。得知消息时,夏明远并不觉得意外。他也明白了两件事:一、政治永远是政治;二、自己要被踢出来了。头一次,他连续三天旷了工。三天后,他在人事部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
那些晚上,夏冲要么去姥姥家,要么去打台球,要么随处游荡,回家时多是深夜了,蹑手蹑脚地溜回自己的房间,以免父母盘问。父亲工作上的变故他知道,并非漠不关心,只是不懂得如何逾越心中的冰河开口说点儿什么,因而做出漠然的样子。他不知道,父母常常在他不在家的时候一连几个小时地讨论将来作何打算,直到疲惫不堪。自然,他们也谈到了夏冲的冷漠,为此颇感寒心。夏冲逃过了一场又一场令人不快的谈话,却泯灭了父母对他怀有的希望。这天晚上,他回到家里,屋子里一片漆黑,他拉开灯绳,吓了一跳。在刺眼的灯光下,夏明远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甚至没有转头看他一眼,用“困兽犹斗”四字形容这个样子再恰当不过。夏冲觉得该说点儿什么,最终迸出的一句话却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爸,我饿了。”夏明远如梦方醒,跳起来说:“饿了?饿了吃饭,爸爸给你下宽面条。”他钻进厨房忙起来。夏冲兀立在门口,一时不知接下来怎么办才好。夏明远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出来,说:“吃吧,快吃。”他讨好地看着夏冲,为自己终于能为儿子做了点儿什么而满心欣慰。夏冲俯在面条上,被热气熏出了泪水。夏明远问:“辣了?”夏冲说:“嗯。”夏明远说:“兑点儿醋。”他从厨房拿来一瓶醋精,小心翼翼地给夏冲倒了一个合适的分量。
夏明远成为了失败者。从这时起,他与其说奋斗,毋宁说挣扎了十一年,才最终接受了命运。
天光一亮,宽面条之夜短暂迸发出的父子温情便倏忽消散了。夏冲与父母的关系很快重回冷战轨道。他们是否把生活的挫败感转嫁到了他的身上?夏冲觉得是,因此对他们的每一句话都非常抵触。在分到文科班后的第一次摸底测验中,他的成绩排在了全班倒数十名之内,终于让父母下定决心重新安排他的人生。乔雅问他,你还有没有信心提高成绩?他生硬地回答说,没有。小心翼翼地,乔雅建议,要不然你转学吧,也好有个新的开始。这是旧事重提了。果然,夏明远又开始说,他在酒泉时的一个同事如今在d县颇有势力,可以帮助夏冲转学到那里的高中,虽是县城里的学校,升学率却颇为可观。夏冲拒绝了。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到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县城去。乔雅微笑着,劝说他,既隐藏着又展现着对待不可理喻之人的非凡耐心,结果适得其反。夏冲恨她的忍耐了太多的样子。
这造成了一次空前激烈的争吵。“我知道我是多余的,你们看见我就烦!别着急,总有一天我会走的,到时候你们就清净了!到我该走的时候,我一分钟也不会多呆!”夏冲喊叫着。他撞开门,又一次跑掉了,跑到姥姥家的小床上昏睡了一天。
第二天,他又是深夜才回家,刚一进门,就听见父母正在厨房里谈论着自己,出于厌烦,他摔上了自己房间的门。他猜想也许他们会对他发火,但是他们没有。他睡了一觉,醒来时是凌晨两点多,迷迷糊糊地去撒尿,路过厨房门口,惊讶地听到里面还有人在说话。恍如几个小时不曾流逝一般,父母仍旧站在原地,仍旧谈论着他。他听见父亲说,不能听任他这么下去,他必须去那个县城里的学校。夏冲怒气冲冲,摆出一副无理的样子冲了进去,同时听见乔雅说:
“孙老师已经放弃了,说管不了他,让我们自己想办法。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孩子闯入的声音惊动了父母,他们扭过头来,同他面面相觑。灯光下,乔雅脸上的条条泪痕闪亮,而夏明远站在角落里,带着眼白的闪光从高处俯视着他这个废品。他们长久地、冷淡地对峙着,似乎这是第一次认真地打量对方,也是第一次发现了对方是谁。
“总谈我干什么?我怎么了?”夏冲沉着地、挑衅地问。
夏明远长久地盯着儿子,寻找着能证明他一无是处的证据:他的迅速下滑的成绩、他的逃课、他的晚归、他的懒惰、他的只敢跟比他差的孩子来往、他的一个坏朋友被关进了少管所而一个新朋友是个奇怪的结巴的小伙子、他的顶撞母亲、他的杂乱无章的磁带、他的阴郁、他的不合群、他的偷偷溜出去打台球、他的藏在抽屉深处的祛痘霜、他的可笑的撩动过长的头发以吸引女孩的做法、他莫名其妙地坐在楼上天台上、他的在深夜里偷偷地洗衣服熨衣服的怪习惯、他的对父母的不知体恤,等等。在普遍联系中发现本质,表象背后必定包含着一个共同的核心。夏明远不断逼近这个黑暗的核心,找到了它,并以同儿子完全一致的沉着回答了出来。
“你没志气。”他说。这个回答出乎男孩的意料,他怔住了。朦胧春夜中,父亲那高大的身影在巍峨而价值不菲的日本产电冰箱的衬托下,变成了一个残酷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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