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张然所说,他妈妈最喜欢他结交到朋友,恐怕心中认定,对于读高一的男孩来说,孤家寡人乃是最惨重的失败,结交到品学兼优的朋友则可与赢得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相媲美。戚秀文又按部就班地问起夏冲的家里情况,父母做什么工作啊,有几口人啊,妹妹多大了,上几年级啊,等等,夏冲答什么,她就点点头。末了,她说:“你和张然互相帮助,共同进步啊。”
这时一位三十岁上下的护士走进病房,立刻呵斥起来:“怎么这么多人?这几个小孩怎么进来的?”冷酷的三角眼,表明决不通融。这护士服也跟一般医院的不一样,没有扣子,是连体圆领的白布大褂,看上去窝窝囊囊,不修边幅,隐隐透着一股野战医院式的狠劲。“几个小孩”正在踌躇如何做出解释,护士已经抛开了这茬儿,问戚秀文:“十二点的药吃没吃?”戚秀文说吃了。护士又说:“张嘴。”戚秀文就把嘴张开给护士看。护士说:“行。”戚秀文就合上嘴巴。戚敏逮住空当,告诉护士:“阿姨,病人吃这个药恶心。”这护士像没听见似的,转开身去,依次盘查另外四个病人吃没吃十二点的药以及下达“张嘴”和“行”的指令,等到这一切结束之后,陡然地说:“吃什么药不恶心?不恶心还白吃了呢!你们是什么人?是不是戚秀文家属?”张然、戚敏和夏冲都点头称是。护士拔腿就走,人在门外,说:“戚秀文家属来一下。”
他们赶忙跟过去,走廊走了一半,护士站住回头:“怎么都跟来了,谁是家属?只能来一个。”
张然说:“我、我、我、我??”
“你过来。”护士说,又指着夏冲和戚敏,“你们俩,门口。”他们俩就挪到了最近的科室的门口。护士说:“门口听不懂?门口!”长长的胳膊顶端一根长长的食指,直指走廊尽头。夏冲和戚敏不愿受支使,磨磨蹭蹭,护士在背后下令:“往前,往前!走,再走!”一路把他们驱出走廊。
积水从雨搭上坠下来,宛如珠串,四溅飞射。他们站到了院子边缘,除了憧憧人影,眼前只有一张露出了砖头的水泥乒乓球台。夏冲觉得,这医院本可以让病人玩点儿别的,比如飞盘什么的。一个疯子抛出飞盘,一个傻子去接,岂不其乐融融。即便没有接到,傻子哭起来,也没关系,摔个嘴啃泥,问题也不大,做做游戏,不必当真。可是何必让他们用一个蹦蹦跳跳、难以控制的赛璐璐球一决雌雄呢?人们被送到这种地方来,不正是因为这世上的较量太多了吗?想到两个眼神直勾勾的病人计算着谁先达到二十一分就让他受不了。不过这种地方,想必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这种地方甚至谈不上凄凉,它连凄凉都没有。这里什么都没有。夏冲设想自己是个病人─没准儿他早就该被抓来了─如果他就生活在这里,只能做一件事,他会做些什么呢?他会极目远望。如今,透过细雨,他蹙眉眺望,看到的是院子尽头的砖墙,墙上拉着铁丝网,铁丝网下生了荒草,墙外便是乏善可陈的城市了,即便如此,头脑略微清醒的病人恐怕也要视同仙境一般。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那么寒伧、乏味,令人心灰意冷,这是为什么呢?他只是隐约感到,这份寒伧与乏味来之不易,若非年深日久,绝难累积出来。
在天上,与人间不同,一切都是那么仁慈,那么美。杨树枝头绽出了细芽,而槐树的叶子已经有小指甲大了。
夏冲的皮肤上有种紧张感。如果戚敏跟他说什么,该怎么办?当然他一定充耳不闻。几个月来,关于如何拒绝开口而不感到困窘,他掌握了最佳缄默定律,它便是,毫无反应才是唯一正确的反应。可是,戚敏静静地站在雨搭下,一点儿开口的意思都没有。
夏冲走到微小如霰的雨中,在一棵槐树下仰头研究树冠,踢了一脚树干,大约有七万个水珠从七万个叶片上洒落。停了停,他又踢几脚,流光如瀑,沥尽了树上的积水,这才湿漉漉地走回来。
对于如此怪诞的举动,戚敏也好似视而不见,望着远处。她的头发上沾着水珠,钻石一般。
张然在医生办公室待了很长时间。他俩只好枯燥地等着,在院子里各自散起步来。夏冲在一条不到十米的直线上往来逡巡,如猫科动物在笼中似的,走得不厌其烦,停下来,见戚敏正在花池子的砖沿儿上慢慢地走来走去,偶尔伸出两臂保持着平衡。她走了一个来回,下来,在水泥地上踱着步。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偶尔往这边儿看一眼,好像突然想起了夏冲这个人似的,报以一笑,夏冲也支应笑笑。她旋即低头,再走。后脚脚尖顶着前脚脚跟,到了一个点,就转去另一个方向,走了个五边形。她又停住脚步,投来探询的目光。夏冲不解其意,她又踱步去了。他看着她在六个坐在墙根儿下的精神病人面前走过。他们默默地注视着她。她身形苗条,步态优雅,穿得却像个菜包。夏冲注意到,她的毛开衫前襟里面露出了一点点蛋黄|色的褶纱花边。怀着哑巴式的恶毒,他腹中暗笑,到底是像菜包呢,还是更像荷包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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