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姚菡好像跟他是一个初中的,就问:“姚菡是不是你初中同学?”卢暮桥点点头,掰着手指头跟我算:“初一,初二,初三,一共同学三年。”我又问:“听人说她跟人有不正当关系,真的假的?”他古怪地瞪大了眼睛,好久才说:“你们都,知道了?”我说:“都知道了。”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卢暮桥说:“姚菡的事,是她到了,你们学校,才发生的,跟我们初中,没关系。”说罢,又打起了瞌睡。我觉得此事奇妙无比,笑着推醒他,问:“谁啊?”他懵懂地反问:“什么谁?”“姚菡跟谁有不正当关系?”卢暮桥颇为烦恼地说:“知道还问?孙大炮。”
我反应不及。卢暮桥又说:“孙大炮你不,认识?傻了,你?”我猜,一个苏联醉鬼在他们什么村的花楸树下就是这个德性的。我还猜测,他从来就不知道他曾经对我泄露过这件事。
我与卢暮桥的交情就只限于这顿乱糟糟的下午茶了。此后再没有过来往。后来他又时常让我想起另一个人,瓦文。瓦文是我在读大学之后认识的朋友。他们给我的感觉非常相似。我曾经很为这种相似困惑,除了都很聪明、有主见、处事得体又间或咄咄逼人之外,他们还有什么共同点呢?慢慢地,我意识到,那正是让我最感陌生的东西:参与世界和改变世界的锐气。
只不过,他们中的一个留在了生活中,另一个消失了。
我大学毕业一年后,有段时间无所事事,严竺也颇悠闲,有时在家门口碰见,就坐在路边闲聊打发时间。有一次她提起她当时的男朋友,甚是不满。她给他买衬衫,买领带,买内裤,他喜欢吃羊肉,她就给他做羊肉吃,虽说她自己从来不吃羊肉。此人除了有点儿钱,别无长处,长得不帅,鸡鸡又小,Zuo爱又懒惰,总让她在上面,这些她都忍了,煞费苦心,曲意逢迎,还不是为了结婚?可是事到临头,他居然说,还要再等等看,从心理上说他还没做好准备。“跟我结婚,他还要准备什么?跟我?还不欢天喜地赶紧准备好花轿?”严竺沮丧地说。她甚是不满,可是并不伤心。倒是后来提到卢暮桥,她又黯然神伤起来,重复了几年前的话:“真不知道我怎么那么倒霉!”我说,干嘛偏偏对卢暮桥那么在乎,莫非他混血儿鸡鸡就大?
严竺说:“大不大我已经不记得了,只在黑暗里摸过一回。问题在于他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你不懂。”
又过了很多、很多年,严竺已经是一个小学二年级小姑娘的母亲了。有一次我说,对于人生,她非常现实,拿围棋棋手来打比方,她是生活中的坂田荣男,算度精确,从不好高骛远,每走一步都对自己有利。
“现实一点儿有什么不对吗?”严竺作为一个优雅、富足、淡定的中产阶级成熟汝性微笑着说,“听说过‘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吗?常想自己的行为是否合乎天理,以求幸福的生活,有什么不对?什么叫天理?天理就是每个人都很可悲。每个人,每个家庭,有多少秘密?如果仔细想想这些秘密,你不觉得可怕吗?在这样一个世界上,不为自己计算,怎么活下去?”
每个人,每个家庭,有多少秘密?看来的确不少。乔雅有她的秘密,那个戴围巾的男人。夏冰也有她的秘密,那些诀别的纸条。如此等等。每个人都有秘密,只是未必真的无人知晓罢了。
苗雅容的秘密是用小镜子偷看后排的男生。教室人多的时候,武烨很少离开座位,因为她的秘密是走路内八字。公布期中和期末考试成绩时,孙大炮点名批评后十名,永远只念九个名字。结果,却是从不被念到名字的那个学生最感受辱,因为她是唯一的女生。她就是孙静,永远在学习,永远学不好。她是成绩榜单上的一个秘密存在。田丽萍,一个胖女孩,嗓音轻、细、柔美,通常只有美女才有这样的声音。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是,她的嗓音是假装出来的。
刘娜的秘密是豢养男生的坏心眼儿。她的样子比别的女孩成熟些,细高挑儿,眉眼间有种媚态。如果男生长得帅,样子潇洒,甚至只是不讨她的嫌,那么每当他们讲些不怎么好笑的笑话,她便笑得花枝乱颤。她吸引男孩的诀窍就在于此,慷慨回应,惠而不费,让他们感到受人关注。
每个人都知道老阚暗恋刘娜。老阚讲笑话,Сhā科打诨,出乖露丑,只为博得美人欢心,总不得法,成了众人眼中的笑话。刘娜却不流露厌烦之色,偶尔还赏他浅浅一笑。她支使老阚,买东西,跑腿儿,给她的自行车打气,等等。老阚极为乐意。他一离开,她就跟别的男生一道讥笑他。就像伸手围拢火苗,她培育他的兴致,不让它枯竭。每个人都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唯独两个当事人还蒙在鼓里—老阚无法认识到刘娜正在耍他,刘娜则无法想象自己的伎俩人尽皆知。
英语课上,老阚给刘娜写纸条,她回复时被袁大头当场截获。袁大头说:“既然你们敢传,我就敢念。大家听好了啊—阚荣强说:‘刚才我看你笑了一下,你在想什么?’”众人哄堂大笑,袁大头继续念:“刘娜回答他:‘笑天下可笑之人。’”众人笑得更厉害了,袁大头益发兴奋,调门拔高:“阚荣强问:‘是笑我吗?’刘娜说:‘不告诉你,小可怜儿。’阚荣强说:‘求求你,别折磨我了,告诉我吧!’听见没有,‘求求你,别折磨我了,告诉我吧!’”笑声简直掀翻了屋顶。
“你凭什么念我的纸条?”刘娜站起来,浑身颤抖,质问袁大头,“那是我的隐私你凭什么念?”
“隐私?课堂上还有你的隐私?”袁大头大发雷霆,“刘娜,你还敢顶嘴?你瞧瞧自己的成绩!你二大爷昨天来办公室,已经跟你们孙老师说了,你再这样下去,他也不管你了。你爸妈穷鬼一对儿,学费都没人给你交,你不知道?你全指望这个有钱的二大爷呢。但凡是个懂事的孩子,早就发愤图强了。可你怎么样?鬼迷心窍,四处留情!交际花一个!旧社会的交际花也没像你这么不挑不拣的吧?阚荣强是什么人?嬉皮笑脸、没脸没皮的货色!跟这种东西你都能勾搭,还有没有一个重点高中学生最基本的品位—你别跟我顶嘴。这个年级从学生到老师,谁不知道你们俩的事儿?你否认不了—现在知道哭了?早干什么来着?另外你给我听好了,从今以后,别的课我管不着,上我的英语课,你给我把外衣扣子扣好。敞开干什么?显你衬衫好,还是发育好?我告诉你,一个女孩子,不可以这样,不应该这样。我不爱看!”
刘娜扣好扣子,隐藏起引人注目的胸部,痛哭了两节课。这是苦恼的一天。两天后,她故态复萌了。令老阚痛苦的是,任何一个男同学开口说话,刘娜都会瞪大眼睛,咯咯地笑个不停。她自以为秘密地在众人面前折磨着他,西府海棠一般天真又轻浮地在每一阵微风中摇摆。
在刘娜的左手边,隔着两个座位,就是辛苦的、坚韧的、完美主义的姚菡。虽说是同班同学,我却跟她从无交往,印象模糊,只记得是一个成绩普通、很少开口的女孩。对她的父亲我倒是印象深刻。他一条腿有残疾,走起路来两只肩膀一起一落,像油田里的磕头机。当他来学校看姚菡的时候,她低着头,跟他保持着一米以上的距离。既然是残疾人,何苦到学校里来给女儿丢脸?我想。这想法固然冷酷,在当年却再正常不过。有的父母感到自己不够体面,体谅这一点,就从不到学校来,家长会一类非出面不可的场合,也委托孩子的叔叔或者表哥一类的人物出席。若有人问,家长为何不来?当事的孩子就回答出差去了之类。别人心知肚明,不会再问。
阶级正在重新生成。贫与富,贵与贱,适者生存与不适者淘汰,成功与失败,优越与自卑,给人的感受剧烈无比。又是一次改天换地的变化。总的说来,那个年代并不比以后的年代更为势利和冷酷,但是作为整个时代的开端,势利和冷酷却是最明显的、最幼稚的和最不加掩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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