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有十一个城市孩子,其中九个男孩,来自锦州、鞍山等地,如夏冲一样没有学籍自费读书。他们玩在一起,构成一个小团体。他们带来了发胶、萝卜裤、各种不同的口音和足球。
最初这个学校没有关于足球的任何规定,因为这种运动向来只是传说,等小团体开始踢球之后,风气蔚为大观,经常操场上五十个人踢一个球,甚是疯狂。球一到面前,夏冲立刻踢出,不敢多留一秒,唯恐被不知从哪个方位冲过来的家伙踢断胫骨。学校领导见状,立刻下了全天候禁令。大家只好到校外另觅场地,最终选了一块山间平地,每周末去踢一场,每场持续四个小时,累死方休。说是平地,离踢球所需的平坦程度差得太远,也将就着踢。新球员们热情巨大,不惜体力地拼抢,伴随着嘴里“啊啊啊”的呐喊,长距离冲刺,可是带球的孩子稍一变向,哪怕只是简单地扣球,这个呐喊的声音也会被结结实实地骗过,耿直地撞上山体。总之相当有野生的趣味。正是在那儿,夏冲发现,原来从上坡向下进攻,还真有巨大的优势。
周末他常去县图书馆。想不到这县城里的图书馆里有很多新出版的画册。无论是塞尚、莫迪格利亚尼、毕加索,还是安格尔、普桑、戈雅,任何年代与画派的作品,都令他深为敬畏。他最喜欢的是塞尚。有时他也借回《罗亭》一类的小说,带去教室,同学们用他们的乡音啧啧赞叹。不过,这只是北极熊见到菠萝的那种惊叹罢了—北极熊恐怕还是觉得鳕鱼和海豹等等家乡口味更好。这种兴趣,与数学啊、语文啊、政治啊、英语啊,总之与高考所需要的科目全然无关,如此耗费精力,在他们看来,恐怕是放任自流、不能自控、没有出息的表现。
这里升学率高,只是“学风优良”之故,教育水准令人不敢恭维。也就是说,学生们笨拙地、拼命地学习,直到吐血为止。夏冲不喜欢这一切。不过在十六岁到十八岁,置身于一些在命运中真正背水一战的农家子弟中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能吸收到四周的朴实、顽强的空气。
小团体的成员们像两只玻片中的水一般被挤压在一起。夏冲与他们一起玩,享受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友情,也因为身在其中而强化针对当地孩子的优越感。若说真正的朋友,却没有一个。只有一个男孩,蒋可,差一点儿成了他的朋友。
蒋可与夏冲同班,是来自城市的孩子中唯一一个不加入小团体和不踢球的,也是家乡最远的一个,来自天津。据说他的父母都是南开大学或者天津大学的教授,他从小被锁在屋子里,导致自闭,故此在天津的学校里待不下去,流落至此。这家伙从不与任何人交流。每天见到蒋可默默无言地坐在座位上,上身就像女孩在马桶上撒尿时一般笔直,夏冲不免想到自己免开尊口的日子,因此格外注意此人。
冬天的一个晚上,蒋可的座位空着,夏冲坐了过去。课桌左上角端正地放着一张光洁的白纸,掀开它,夏冲意外地发现下面还藏着一张纸,用蓝色楷书写着一首大约四十行的诗,具体写些什么记不得了,只记得里面有很多植物。是那种比较传统、不太现代的诗,让夏冲想起雪莱什么的。他又随手拿起笔记本,翻了几页,里面是手绘的地图,细致、漂亮,看了几页,夏冲恍然明白,这是蒋可的征服世界计划。有美术字标题注明:“中华第二共和国未来史”。在第一页,蒋可发动了闪电战,占领了蒙古共和国,第二页,便声势浩大地进攻苏联,几页之后,西伯利亚地区尽在掌握之中,蒋可已经按捺不下,兵分两路,分头进攻欧洲和阿拉斯加。到了最后一页,除了非洲的某些地方被特许作为半独立的友邦存在之外,小小寰球尽归中华第二共和国矣。地形地貌、进军方向、战役地点、防御链条,均用标准地图符号一丝不苟地予以标注。夏冲既感到可笑,又感到淡淡的悲哀。这就是蒋可的电影。军队侵入阿拉斯加之时,夏冲猜,蒋可的眼前一定出现了皑皑白雪中熊熊燃烧的油井,耳边萦绕着苍茫的音乐。
那张覆盖在诗句上面的白纸,尤其令夏冲感到自己了解了蒋可这个人。如果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的诗,又何必写好摆在桌面上?这张纸欲盖弥彰,无非是此人既想被人了解,又要保持矜持罢了。这个混蛋倒是可以成为朋友,他想。这个人,不管怎么说,跟他自己何其相似乃尔。
他开始约蒋可一起出去玩玩,去图书馆看书,或者随便逛逛,等等。
很快,蒋可便与他聊个不停。夏冲觉察到事情有点儿滑稽:这种关系恰如当初他与张然,只不过他自己的角色掉换了一下而已。蒋可对这友谊颇为珍视,甚至有点儿感激,无话不谈,渐渐地以夏冲的兴趣为兴趣,对印象派绘画推崇备至。可是这友谊仅仅持续了两周左右就戛然而止了,再约蒋可出去玩,他一味摇头拒绝。夏冲不明就里,追问了几次,蒋可也不说为什么,后来终于说,这是因为有一天他在夏冲的课桌抽屉里发现了一包烟。“我只是??不太能接受一个学生抽烟。”蒋可盯着地面,说。言罢,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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