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狠?”司机咋舌,试探着问,“天天打?”教导员说:“没那么严重。”一扭头,见夏冲脸色都变了,又说,“你朋友的那个监舍不怎么打,盗窃犯啥的胆儿都小,你让他们打,他们都不打。那儿没事儿。”司机甚是感慨:“要说真爷们儿,还得是杀人犯,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参观了半晌,教导员想起什么似的说,没吃饭吧?司机说,吃过了。教导员说,那办正事。
他叫来一个警察,交代了一番,便带着完成任务的轻松感告别而去。这警察带着夏冲和司机出了监区,再出生产区,到了警戒区边缘的招待所。上到二楼,打开一个房间,让夏冲进去。屋子里除了三张小床、一个白搪瓷脸盆,别无他物,窗外是一条条的铁栅栏。不一会儿,又来了两个专管警察,其中一个人潦草地搜了搜夏冲的身,然后一挥手,陈垚进来了。夏冲激动得张口结舌。一个警察说:“教导员儿多给你们十分钟。”又对陈垚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啊!”陈垚说:“报告管教,明白。”这管教出去了,让门半开着,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监视着。
陈垚没变样。夏冲微微俯视着陈垚,为自己瞒着陈垚似的长高了感到不舒服。陈垚笑笑说:“你来了。”夏冲说:“嗯。”他们坐下来,慢慢开始了谈话。夏冲问陈垚怎么样,陈垚机械地说了一番空话,可以用“还行”两字概括。夏冲无法分辨他是否因为管教就在门口而说了假话。反正陈垚的回答非常简略。陈垚问,他妈妈怎么样,夏冲回答说,上个月他写信回家恰好问了一下,乔雅回信说,有一次在街上碰见罗燕,看上去还好。夏冲问,你没给家里写信?陈垚苦笑摇摇头。夏冲问,你不能写信?陈垚又摇头。收呢?陈垚这回点点头。夏冲说,怪不得,我给你写过几封信,都没有回音。陈垚说,刚来的时候我表现不好,不能写信,从今以后我会好好改造,争取写信的机会。夏冲说,嗯。陈垚又问严竺如何,夏冲的父母和夏冰是否还好,等等,夏冲一一作答。陈垚又问,你怎么跑这么远来看我?夏冲这才想起来告诉陈垚,自己转学了,如今就在附近的d县上学。陈垚困惑地说,为什么?夏冲想想说,一时说不清楚,反正是到这儿来了,不过也好,我们离得近了。陈垚咧开嘴笑了,瞬间现出当初的模样。
“你偷了多少钱?我在那个水塔下面的铁管中找过,只找到二十二块零五分钱,怎么回事?”夏冲问。陈垚神色一黯,先是说:“不能谈案情。”又说,“不知道你信不信,我总共就偷了那么多钱。”
门外,那个管教咳嗽了一声,用椅子的两只后脚着地,前后摇晃着,椅子吱吱嘎嘎地响着。
两个人换了话题,聊了半个小时。渐渐地,陈垚的回答不再那么简略,讲了讲这一年来的大致情况。最初他不懂规矩,吃了些亏,什么亏则语焉不详。这里的状况,从刚才政治指导员的话里,夏冲也能猜出几分。最初陈垚很不适应,有一段时间管教让他戴铐反省,吃饭得别人喂,上厕所也要别人帮忙,等等,幸好他的人缘不错。状况在入所半年后开始好转。就像写作文,这个故事的结尾是光明的—现在好多了。陈垚的话中有些什么东西让夏冲隐隐觉得不安。
“这种地方,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陈垚低声地说。夏冲一惊,他的口气已经像个标准的犯人了。
陈垚如今的目标是分配去工艺品厂劳动,否则总被派到外面修路、植树、清理仓库什么的,累得受不了。工艺品厂是众多的“新生某某厂”之一,制作塑料珠制品。塑料珠这东西简直万能,按照不同的颜色、图案串在一起,门帘、桌布、水杯套、盒子,都可以做,也能制成小摆设,马啊、羊啊、鸵鸟啊,都行。山水画也行。还能做成领带出口—世上的确有人需要塑料珠子山水画和塑料珠子领带这类东西。做这种工作也累,要从早到晚拿一根针忙个不停,可是与别的劳动项目相比却跟进了天堂一样。至于如何实现,陈垚的办法依旧是“好好改造”。
“我也交到了一个朋友。”陈垚说。他与别的监舍的人不能往来,可是有一次去农场剥麻皮,认识了第一监舍的一个家伙。这人叫杜彬,是本溪市重点中学的高中生,成绩很好,因为伤人,判了八年有期徒刑,现在是第三年。这人是这里唯一一个戴眼镜的,外号自然就叫“四眼儿”。
陈垚低声说:“我们在那儿剥麻皮,两个人一组,一个人拿夹筒夹麻皮,另一个使劲往外,一会儿一换班。麻梗这东西你见过就知道了,上面有刺,划得手上全是口子,最后要检查拉力度和光质度,麻丝短了不行,所以必须用力猛拉。麻汁有毒,泡在伤口上,疼得受不了。我死的心都有了,正在这时候,听见一个人说,‘这是最好的年代,这是最坏的年代’,是个戴眼镜的,一边揪着麻果吃,一边拉着麻梗。这人谁啊,胆子太大了。我瞅瞅管教,原来管教正跟当地干部聊天呢,没顾着这边儿。我就想起你来了。这人说的那句话,不就是《双城记》的第一句吗?你跟我说过这本书。休息的时候,我坐在他边儿上,就这样,跟他成了朋友。”
夏冲说:“你们还上课吗?”陈垚说:“上什么课?有一回上头视察,我们上过一堂课,讲的是,零不能作除数。都到了这儿了,完了。”竟然跟当初严竺的预言一模一样。这人完了。
夏冲怵然一惊,想再说什么,门外的椅子一响,四脚落地,管教走进屋子里来,接见就此结束。夏冲和陈垚站起身来,夏冲说:“过段时间我再来看你。”可是过段时间他还能来吗?金叔叔还会帮忙吗?他毫无把握。心里忽然生出一种生离死别般的难受。陈垚点点头,说,我走了。下了楼,夏冲目送着陈垚在那个管教的带领下穿过警戒区,矮小的背影消失在铁门背后。
上了车,司机嘿嘿一笑,说:“跟个小偷,你还挺能聊。”边开车边吹口哨。夏冲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手指默默地在座位套子上撕了一个洞。汽车劈开冷雾,碾过山路,石子迸溅。
正是松鼠们忙碌了好些时日,收集够了过冬的果实,准备过一段逍遥日子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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