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时候,与瓦文和嘉措来往,无论如何也是赏心乐事。直到现在,我也不确定瓦文为什么住在那儿,似乎是因为他与院子里的其他人一样隶属于省文化厅。那院子里衣香鬓影,美女如云。女舞蹈演员们步态柔软,风姿绰约,颈间总是垂着大大的金色圆耳环,是她们这一行里永不过时的佩饰。女歌手们即便是去水房打水,也会下意识般地来上一段儿哦哦咿咿。豪华轿车那时还没有开到她们的宿舍楼下来,不过也快了。新时代即将渔阳鼙鼓动地来。
瓦文和嘉措都是二十七岁。瓦文本名叫甘书恒,是个胖大汉子,留着古画中人一般的介于虬髯与微髭之间的潇洒胡子。瓦文这个绰号,来自波兰团结工会主席瓦文萨的简称,据说是因为甘书恒曾经颇有些瓦文萨式的理想与激|情。如今这个时候,他自然偃旗息鼓,乐得逍遥了。
五号楼三二九是一间单身宿舍,不过八平方米大小,摆了两张双层床,住三个人,其中一个又不常在,瓦文和日瓦就各占一个下铺。宿舍墙上贴着瓦文的一副字,其中一句是“与碧虚寥廓同其流”,看着像赵孟頫,又像米芾,问了瓦文,原来是临摹的小米,米芾的儿子米友仁。这至少叫会写字吧?我想。屋子里还摆着各种小物件,青花瓷瓶、北九州时期样式的日本陶器、芝加哥餐馆里的印第安人头像烟灰缸、一只巨大龙虾的头,等等。屋子虽小,却是一个温暖、可亲的所在。日瓦是个高个儿,手长脚长,总是舒舒服服地瘫在两张双层床之间的化纤地毯上。他被叫作日瓦是因为喜欢《日瓦戈医生》,自称小说看过两遍,电影不容易反复看,也看了三回。瓦文在省博物馆工作。日瓦则是这几个人中唯一真正属于省歌舞团的,职业编剧。
我第一次去三二九,瓦文说,到了这儿,访了咱的贼山,喝了咱的贼水,就必须守咱的贼规矩,说咱的贼黑话,起个咱的贼诨号。又说,瓦文和日瓦的绰号是他俩互相起的,如今要把这股风气推广开来。
所谓黑话,除了他俩之外,别人说不来。比如瓦文渴了,就支使日瓦:“腌臜泼才,拿些冷茶吃。”日瓦想抽烟,就对瓦文说:“何以解相思,唯
有淡芭菇。”我Сhā嘴问,什么叫淡芭菇?日瓦说,过去中国人管烟草叫淡芭菇,是tobacco的直译。说罢,从床头某处拈出一支淡芭菇,美滋美味地抽起来,鼻孔喷烟,状似獠牙野猪。瓦文说:“抽完这根儿别鸡芭抽了啊。”
张大卫说,瓦文特别牛逼,会背《水浒传》,就撺弄瓦文:“瓦文,给夏冲开开眼。”瓦文嘿嘿一笑,背诵起来:“那青面汉子大喝一声腌?泼才洒家是三代将门之后吃我朴刀!林冲并不答言抢将来斗这大汉。但见残雪初晴薄云方散,溪边踏一片寒冰岸畔涌两条杀气。一上一下似云中龙斗水中龙;一往一来如岩下虎斗林下虎。一个是擎天白玉柱一个是架海紫金梁??”吐字如爆豆。张大卫说:“牛逼牛逼!”瓦文继续:“林冲与那汉斗到三十来合不分胜败两个又斗了十数合,正斗到分际处你丫还没听出来?这是乱编的,还是上回给你背的那段儿!”
瓦文和日瓦都在北京读的大学,常说“你丫”。就像一个人年轻时有幸在巴黎生活过巴黎就永远与他同在一般,北京也让他俩倍感亲切。对于我和张大卫来说,那时候,北京则差不多是一个遥远的存在。至于诨号,叫多了,习惯成自然,也就没人觉得奇怪。既然张大卫是学校剧社的社长,瓦文就说他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把张大卫叫作斯坦。我头一次去三二九,日瓦则笑嘻嘻叫我斯基。
我问为什么叫我斯基,日瓦说:“他叫斯坦,你就叫斯基。”完全不讲道理,我也只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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