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假思索给我一个印象,就是她早准备好了这么说。问题是,我有什么理由有漂亮的女朋友而且“一定”?就连为什么要说自己有女朋友,我都不明白。“算不上。”我又一次鼻腔共鸣地笑起来。
谈话中断。差不多是为了表明对刚才的话题并不敏感,我问:“你呢,你有男朋友吗?”她说:“我啊,好像没有。”“什么叫好像啊?”她说:“还问,你。”“反正问了。”“就是好像。”
又一次谈话中断。稍后她说:“我家前年搬到了中山公园那边儿了。原来我家住哪儿你还记得吗?你也肯定再没去过。”我说:“没什么事儿要去那边。”她说:“可我去过你家,那时候你去外地上学了,有几次,晚上,我在你家院子外面待十分钟,心里想,下一分钟你从院子里出来了。现在想想,好傻啊。后来我就不去了。环路车来了,我走了,你要是愿意,去我们学校找我吧,我住十二宿舍四零八,除了周三和周六都在,周三和周六回家。要是你夏天来就好了,我们学校西门外有家冷饮厅挺好的,奶油特别纯,可惜现在是秋天了。时间过得好快啊。”
末班环路电车拖着辫子渐渐驶近了。
“我送你回家?”我说。她说:“别了,等你回来就没车了。”“嗯。”“抱歉连累你吃不到豆腐煲了。”“带小螃蟹的。”“真可惜。”她上了车,向车后走,挑选着座位,直到车开出去也没有看我。
第二天我回了家,在家待了一个星期。我变得懒洋洋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这期间有印象的事情只是去硅酸盐厂的职工浴池洗了个澡。家里的洗手间已经装了热水器,按理说我不必再去那儿了,可还是去了。
职工浴池还是老样子,一溜儿水泥平房,蓝色木门上勒着弹簧,有人出来进去,门就耐心地晃悠着,浮漾出袅袅热气。锅炉房带着世界将永远如此演进下去一般的信念慢慢冒着烟。浴池里面仍旧是灰白的瓷砖、黑铁水管,热水慷慨地浇下来,劲道十足。三个池子我挨个儿泡了一遍,
包括老头儿们霸占的最热的那个,几个老头儿在朦胧雾气中为我鼓劲:“小伙子,坚持住哇!”自然,三分钟后我就红通通地跳了出去。老头儿们呵呵笑着,议论了几句,意思大概是“毕竟是黄口小儿”。从浴池出来,
我像只扒鸡一般骨头都酥了。萧瑟秋风吹在似乎格外鲜嫩的皮肤上,我想,这种几乎带有神秘性的慵懒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有种似曾相识之感。我心里空荡荡、轻飘飘的,大脑近乎空白,似乎面临什么事却作不出反应。
回到学校,风景已变得萧疏,枝丫间露出了片片晴空。问室友这些天有没有人找我,回答说有个高个儿来过,自己说是歌舞团的。我想了想,
应该是日瓦。女孩呢?没有。室友们露出诧异的神色。的确,从来没什么女孩来找我。星期四下午,我去了城市另一端的那所重点大学,找到戚敏的宿舍。
戚敏下楼来,第一句话便说:“真想吃桔子冰棍啊。”“桔子冰棍?”“对啊,桔子冰棍,”她说,“天气这么好,就想吃桔子冰棍,小时候和平路冰果厂那种桔子冰棍你记不记得?可惜,早没有卖的了。”
这么一来,我们沿路走向相对僻静的家属区时,就带着“时代变坏了”的深深感慨。我们坐在路肩上。天光晴美,浮云朵朵,好似天上煮着银茶炊。林荫路的上方,还挂着“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四十三周年”的横幅。我说:“这都挂半个月了。”戚敏说:“多庆祝一会儿是一会儿。”远远的家属楼上,有个老太太在阳台上洗衣服,直起身来,捶着腰,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我和戚敏。她抖出一片爆炸状的水雾。接着,她挂上床单,为了抚平皱褶居然跳了几下,像个超级马里奥一般消失在大片的蓝格子背后。秋天正被无形的乐队驱向最明朗的乐段。
我和戚敏说话很少,有些冷场。我没办法回答她的问题,因为她问的总是“这几年你都干什么了”之类。我会回答说:“没干什么。”她便追问:“没干什么都干什么了呀?”我就说:“上学呗。”除此之外,想不到还有什么好说的。主要是她想不到。至于我,干脆觉得安静坐着就蛮好。“又见到我,你觉得我像你的什么人?”她终于问。我认真想了想,说:“好像是个过去的老朋友。”她说:“嗯,我也是这么觉得。”过了一会儿,她走投无路一般地问:“你喜欢看电影吗?”我们只好假装成两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谈起电影来,尽管都感到别扭。“我好久没去电影资料馆看电影了,大一的时候常去。”她说。我说:“何必去那儿啊?哪儿不能看电影?”她说:“资料馆里有电影院里没有的电影啊。反正,我好久没看电影了。大一时那个男朋友不愿意陪我去。他倒是喜欢陪我,可是他反对电影。有意思吧?他是学美术的,总是说,电影是二流艺术。好吧,电影是二流艺术,可是这人作为一流画家,居然天天跑去给人家画广告。你说滑稽不滑稽?”
我对电影、广告、她的大一时的男朋友都没什么话好讲。
“又不说话。好吧。”她说,“你的同学都怎么样?”
我讲了一点儿学校里的趣闻,比如张大卫旗杆下的行为艺术,小时候他如何帮他爸爸抓住母牛的尾巴,等等,戚敏为之咋舌。“不过,像他这样的算是另类人物,”我说,“我们学校大多数人还是想当官。”便描述了一番某些家伙如何在系领导面前胁肩谄笑之类。每到学生会选举之时,苏共中央党校复制品的走廊里就贴出候选人名单。有些人单看名字就知道非竞选主席不可,比如彭程、郭远航、孙志栋一类,名字志向高远,人亦面目可憎。至于敲边鼓的,名字多半是田爽、刘爽、张爽之类,透着谋个一官半职也好的单纯劲儿。稍后还有竞选演讲,演讲人照例煞有介事,什么为同学们服务啊,做系领导和同学之间的纽带啊,独善其身啊,兼爱天下啊,等等,屁话连篇。其实谁都知道,竞选不过是个幌子,结果全靠内定。果然,远航、志栋一类毫无悬念地当上了主席和副主席,至于什么爽之类的,只能当宣传部成员,负责宣传栏和系报的出版—反正每个系的学生会里都有个什么爽。这便是聪明人趋之若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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